《盛唐风华》 作者:天使奥斯卡 内容简介:   隋末之世,天下大乱,从汉末之世已经延续数百年的门阀世家制度,在隋末之世已经走到尾声。   少年徐乐应运而起,边地侠少,横行天下。   玄甲太保,威震四方。   家族恩怨,爱恨情仇,尽在这大时代中做个了结。   在大唐招展的旗帜之下,少年徐乐将一个个延续百年的世家踩在脚下,让历史一直走向那不可避免的玄武门之前。   历史再一次的震荡人心,尽在天使奥斯卡新著——“盛唐风华”。 楔子   大隋开皇二十年,长安城中。   一名不足四十岁,厚重有威的中年人,正在庭院中走来走去。   这只是内书房前一个供主人散步的庭院而已,已经阔大有数十丈方圆。从已经灭亡数年的陈朝运来的江南石木,在这关中之地,却装点出一座颇有江左风流意味的小苑。   大隋虽然立国已久,且一统天下。但江南在晋后之世,富庶繁华已经压倒了久经丧乱的中原。现下每年堆积在洛口黎阳等仓的粮食绢段,基本都是从江南输送而来,供应着大隋的腹心关中关东之地。   而承自晋时的风流况味,也让北方口中不说,心下也倾慕不已。   能在寸土寸金的长安都城,经营出这么大一个宅邸,并将内书房前庭院装点出完全江南味道。主人权势富贵,可见一斑。   但这位看起来厚重有威的庭院主人,现下却是一脸焦躁之色。   门外传来脚步响动之声,一名带着兜鍪,披着明光铠的军将,正大步而入。来到主人面前,拱手一礼。   中年人早就迎了上来:“情势如何?”   那军将压低声音:“越国公亲自坐镇,十二卫宿卫精锐尽数选调而出,就在今夜,大洗东宫。废太子已然移出东宫。”   中年人浑身一震:“东宫宿卫呢?”   军将声音更低:“末将身在其中,已然奉越国公命尽数将宿卫诛杀。”   中年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颤声问道:“徐卫一家……”   军将语调毫无起伏,平平道:“左屯卫宿卫东宫郎将徐卫一家,闭门自焚,绝无孑遗。”   中年人神色终于平静了下来,摇头道:“可惜了徐卫,一表人才,临阵无敌。但却跟错了人,这份忠心,当真用错了地方。”   军将语声仍然平平淡淡:“但徐卫此前,已经将出生未久的孩子交给了旧左卫府司马,他的父亲徐敢。徐敢今夜,已然出长安去了……不知可要追么?”   中年人下意识的举起手来,最后颓然一叹:“徐敢旧从先祖,所向有功。我不能保他儿子一门,现下就让他去罢……可知道他的去向?”   军将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徐敢当年是老柱国麾下虎将,单人独骑曾渡河深入北齐军中哨探,携北齐军中七将首级而返。他真要走,末将如何追得上他?”   中年人沉吟半晌,最后摇头:“罢了,以徐敢本事,当能无恙。随他去罢!”   ——   夜色之中,一名五十许的老人,正策马持槊疾疾而驰。   长安雄伟城墙,在他身后,已经只是一条淡淡的黑线。   在他身前,系着一个襁褓。老人一边催马疾走,一边不时低头看去。   襁褓之中,是一个雪白粉嫩的八九个月大婴儿,正吃着自己手指头。战马颠簸,这婴儿却没有半天要哭闹的样子,老人低头,这婴儿还回一个大大的笑容。   泪水从老人眼眶中滑落下来,又被他一把擦去。   “又是徐家的一个将种!将来比你爹爹还强!”   接着老人又浩叹一声,悲愤之气,在这一叹之中充塞茫茫四野!   “可是就算如你爹爹一般的本事,又能有何用?在世家眼中,我们的性命,再轻贱不过!爷爷只要你好好活着,爷爷也会一直保护着你好好活着!”   夜色之中,老人婴儿,单马独槊。却茫然不知去路。   小婴儿在老人怀中手舞足蹈,突然指向北方,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老人向北望去,长叹一声:“那就向北而去罢!” 第一章 神武县中   隋朝大业十二年秋。   神武县东门之外,几名鹰扬兵正站在城门口左近,懒洋洋的闲谈。   神武县是桑干河流域的一个小县城,战国时候属赵,汉朝元狩年间才设立县治,几近废县重设之后,在本朝成为马邑郡治下。   哪怕在已经被认为偏僻所在的马邑郡,神武县都不是什么起眼的所在。郡治在西南面善阳,而冲要更不如北面的天下名镇云内。唯一所长,大概就是在马邑郡中,神武县位于桑干河流域,算是郡中较为富庶的所在了。   自从大业初年边事败坏以来,神武县城防也得到了修葺,城墙上到处可以看到新鲜夯土的颜色,经历几个冬天如刀寒风吹过之后,城墙夯土不论新旧已经坚如铁石。   城墙之外,壕沟,羊马墙,一应俱全。还有遮护城门的小型堡垒。而在城墙上的防御设施也是一应俱全。   门口几名鹰扬兵虽然懒洋洋的在谈笑,身上军袍也敝旧不堪,这军容比之内地鹰扬府的郡兵差远了,可自有一种强悍之气。   隋承北周精兵,设有十二卫。数十万精锐皆是百战之师,开皇天子靠着这十二卫精兵压服了整个天下,北面突厥更是不敢南下弯弓。   而十二卫精兵来源,就是各郡设立的鹰扬府,府兵平时务农,农闲时候操练或者服官府各种役务,临战征召起来作为大隋精锐以讨不臣。   全大隋一百二十七个鹰扬府,属于马邑郡的马邑鹰扬府和恒安鹰扬府正是天下闻名的云中精兵。   此间临近草原,几百年来都是和胡族打生打死,十几岁的少年就骑得烈马,开得硬弓。乡间侠少在各村争水的时候都是骑马对冲。   两府的鹰扬兵,大业五年的时候雁门郡勤王天子,后来又加入了数次征高丽的血战中,这几年突厥势大,马邑的鹰扬兵更是在马邑太守王仁恭的带领下屡次上阵,战功累累。   比起内地破败不堪的军府,马邑鹰扬兵还保有大隋精兵的一些旧日模样。   几个鹰扬兵不知道聊着什么,正说得口沫横飞,指手画脚,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声。引得城墙上巡卒都在探头探脑。   热闹声中,就听见蹄声响动,几名巡卒朝城门内望去。忙不迭的就跳了开去:“那世家子来了!”   蹄声杂沓声中,城门口烟尘斗乱。一队又一队的马军开了出来,足有一二百人的规模。   这些骑士人人赤色军袍鲜明,一人双马,马鞍后还放着甲包,一副精锐模样,经过城门时,对那些军袍敝旧的门兵看都不看一眼,下巴快昂到了天上去。   而队伍当中,正正拱卫着一名三十许的将领,穿着大袖襦衣,大口侉裤,但却带着璞头而不是武将惯着介帻,有些不伦不类。手中持着一柄铁如意,唇上短髯被上了油抹得上翘,这又是晋阳城中世家子的模样。   烟尘之中,这一二百骑穿过城门,向东而去。   隋朝鹰扬府制度,一团数营不等,营分越骑射声长水中垒之名,每营下辖二旅至三旅不等,每旅二队,每队五火,每火十人。   这一二百骑正是一个以越骑为名的骑兵营建制。   马邑郡有左屯卫马邑鹰扬府和右屯卫恒安鹰扬府两支鹰扬兵建制。鹰扬兵平时务农,战时成军。马邑郡为边塞之地,直面突厥,纵然是平时保留的鹰扬兵比内地郡府为多,但这一营装备完全,人人双马的越骑鹰扬兵也是郡中主力之一了。   二百骑卷起的烟尘未散,门兵们都直起腰来,人人脸上都是不以为然之色。   一名门兵摇头:“太守将压箱底的队伍都一支支拿出来了,这是非要压得刘鹰击低头啊。”   另一名门兵也摇头:“这些时日过了多少人马了?马邑鹰扬兵至少有一半去了云中,这下刘鹰击怎么也要去善阳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鹰扬兵许是在军中日久,听得的内幕消息比较多,摸着胡子若有所思:“本来咱们马邑郡就是王太守的天下,天子派刘鹰击回来分权做什么?王太守是琅琊王家出身,几百年的大族,怎么瞧得上刘鹰击这么个厮杀汉?这马邑郡中,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王太守自然是当仁不让。”   管着城门口的火长听得烦恼,怒道:“现在突厥人都压到云中北面了,还在闹个不休!到时候突厥人打进来大家都干净!入娘的,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几个鹰扬兵也跟着叹气,同声附和。   “可不是怎的?开皇天子之后,这日子一天就不如一天,原来突厥人吓得王庭都要迁漠北。结果大业天子即位,先是几次征高丽打得尸山血海,咱们马邑鹰扬兵跟着从征,回来的也没几个。兵打没了,大业天子还要巡边,突厥人还有不来的道理?去年就把大业天子围在雁门城,雁门郡四十一座城被突厥人打开了三十九座!”   “大业天子自己跑江都去了,这副烂摊子还不是咱们本乡本土的人来收拾!”   “还好大业天子派来了个晋阳留守,当年六位柱国的后人,唐公李渊!这是个有本事的,拉着咱们太守,马邑兵和河东兵,去年好歹让突厥人吃了场败仗,才消停了这么些时日。这唐国公在晋阳留得久一些也罢!”   “我瞧着唐国公留不久,谁让大业天子弃国跑江都去了!听咱表舅说——他是二次征高丽时候好容易活着回来的。二征高丽本来要打赢了,还不是杨玄感作乱断了粮食,大军才败了。那时都防不住杨玄感,现下处处生烟到处冒火,想当杨玄感的人只怕更多,唐国公有兵有将,在太原能呆多久?说不得现在就盘算怎么进长安了!”   “天下才太平几年啊……别说唐国公了,我们王太守还不是别有心思?要不然怎么拼命搜刮,马邑这个穷地方,租庸都翻了倍!咱们说是鹰扬兵,一年就应调四十五天,现下一年多下去了,也没放咱们回家的意思。现下又在拼命压服刘鹰击,你说咱们王太守是什么心思?”   这些鹰扬兵都是常值鹰扬兵,常年服役,跟着各种官人行郡中各种没完没了的差役,内幕秘闻从那些官人口中听了一耳朵,监门无聊,现在扯起来就是无边无际了。   那火长也没有拘管的意思,现下天下将乱的局势,又有谁看不出来?大家不是世家子,将来不是因为那些世家子的野心去厮杀,就是直面突厥人的铁蹄,今天不知道明天事,现下就由得大家图个嘴上快活吧。   门兵们说得越来越是大胆,这火长终于有气无力的开口阻止:“差不多就得了,嘴上好歹得有个把门的,现下郡中不太平,大家别嘴上给自己招祸。有气力吃点喝点,还有火到私门子里找个小娘,快活一天算是一天!”   接着他又诧异:“怎么许久不见乐郎君到县上来了?”   门兵们哄笑:“火长,你是念着乐郎君大方罢!每次进县城或者交税,或者看自家店铺生意,总少不得招呼咱们弟兄吃喝。”   火长着恼道:“你们就是不想?多少弟兄遇到危难的时候,求到乐郎君那儿,总能把事情了结。我许久不见乐郎君了,念上几句就是只挂念吃喝了?”   还是那名岁数最大的门兵笑着为自家火长答疑:“王太守有令,租庸翻倍,乐郎君爷爷是一闾之长,这税赋都着落在他头上。连着三四年租庸都是翻倍,田里产金子也是不够,只能靠着回易,现下秋后云中北各族的马也肥了,乐郎君应该是回易去了。”   火长疑惑:“乐郎君就这么一根独苗,徐太公能放他去回易?”   老门兵神色沉了几分:“徐太公中风了。”   火长顿足:“我奉命走了善阳一趟传递文书,却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当得上门去看看!”   接着他又叹息:“当年就劝太公让乐郎君应了鹰扬兵的役,租庸都减,更少了买调钱。太公怎生都不愿意,真是可惜了乐郎君被太公打磨出来的一身好本事!文的来得,武的也来得。要不就投效到哪个世家门下,以乐郎君的人才,谁家不看重重用?”   一众门兵,全都摇头叹息。   众人所说徐太公,是十几年前来马邑郡神武县边落户,据说是从军中退下来,带着几名从人,襁褓中抱着一个孩子,是自家儿子的遗腹子,大名叫做徐乐的。   老爷子带着几家从人在桑干河谷地中开荒,马邑郡从来不是个太平的地方。老爷子就一弓一马打跑了好几股马贼盗匪,据说连零散的突厥狼骑都杀过几个。老爷子开辟的聚落就成了硬地,百姓流民渐渐依附,最后形成徐家闾这个村子,开科纳粮,成了神武县的编户齐民。   转眼十几年过去,襁褓中孩子长成人,被老爷子教养出一身的本事。却被老爷子拘管得不能从军,危险的地方不让去。但有本事的年轻人总耐不住寂寞,徐乐与轻侠少年结交,性子豪爽,为人大方,性格强毅——都是边地云中健儿看重的好品质。在神武县内外闯下了乐郎君这个名号。   十几年前,徐太公来神武县落户的时候据传还有上面的人照拂,当年传闻县令还去拜会过徐太公。现下十几年过去,皇帝换了,时势变易,原来徐太公的来路早就无人知晓,就是闾中一乡老而已,乐郎君未曾从军未曾入官,在徐太公老后自然就撑不起门户,赋税日渐加重,一文都少不得。   这些年徐太公靠着做回易支撑家计,但是几年来兵连祸结,回易都做不得了。家底一天天消耗,又因为岁数高大,突然中风倒下。这家计说不得就要靠乐郎君接下来了。   边地回易,在突厥人势大的时候就是风险极大的一条路,一向被太公保护得不出神武县的乐郎君如何撑得起来?有个万一,真是可惜了乐郎君这出众的人才!   那火长发呆半晌,终于狠狠一跺脚:“这狗日的老天爷,简直就不给人一个活路,才太平了几年?这天下怎么又乱成这个样子!”   门兵们也都面面相觑,说八卦他们都有一肚子,但这么高深的问题实在就回答不上了。   开皇天子终结乱世,开太平之世,大业天子即位,怎么就短短十几年,天下就又要大乱的模样? 第二章 乐郎君   深秋天气,掠过桑干河河谷的寒风已经有了些凛冽气息。   还远不到枯水季节,桑干河河水比往年看起来都小了许多,露出大片的河床。孩童们正嘻嘻哈哈的在岸边翻拣着鱼虾。   两岸田地已经收割完了,麦穗都被捡拾得干干净净,黑色的田土上只有东一捆西一捆的麦秆。   河南岸高处,是一个不大的小村落,围有寨栅,设有碉楼——作为直面突厥的边地郡县,这种设施是乡间村落的标准配备。   徐乐就站在寨墙上,望着收割过后的田地做沉思状。   徐乐岁数,才从少年踏入青年不久,十足年龄十九。放在后世大概一七八一七九的身高,肩平腰窄,身形矫捷。   十九岁的他剑眉星目,线条柔和,笑起来嘴角上翘,竟然有边地少年难得的风流蕴藉的味道。这等人才放在长安洛阳,再有个世家子的身份,不知道会是多少仕女的深闺梦里人。   就是在神武县中,县城女孩子提起乐郎君,也总是嘴角含春眼波如醉。要是徐太公当年能让徐乐入鹰扬兵,或者破点钱买个吏职身份,只怕县中有官身的也愿意招这个上门女婿。而乡间女子提亲,徐太公又怕委屈了这个孙子,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   脚步声响动,一名身形健壮的青年正走上寨墙,对徐乐摇摇头。   徐乐皱皱眉毛:“韩约,怎样?”   韩约是徐太公当年带回来的从人之子,和徐乐一起长大,也跟着徐乐一起躲过徐太公的拘管在神武县中厮混,徐乐闯下乐郎君这个名号,也有韩约这个死党不少功劳。   韩约闻言之后摇摇头:“不妙,就算口粮减半,这租调也是交不起。”   韩约看着徐乐:“太公就还没点家底了?”   徐乐摇头:“几年都是突厥入寇,爷爷都停了回易,又不肯和官府交接,该交的租庸一文都少不了,这几年天时又不好,哪里还有家底?”   韩约握拳:“那就不交!遭灾了皇帝还开仓放粮呢,这王太守怎么还有脸搜刮?”   徐乐一笑:“你去和王太守说?这是出名的刚愎性子,在这马邑郡就是言出法随。你要上太守府闹去,我给你站脚助威。”   韩约愣头愣脑的挥拳:“咱们河东侠少怕谁来着?”   徐乐叹息一声,剑眉微蹙:“侠少也得有家有口啊,我倒是好办,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呢?这个岁数让他遭遇破家?徐家闾这么多乡亲呢?”   徐乐拍拍犹自不服气的韩约肩膀:“我也该把这责任扛起来了。”   韩约迟疑的看向徐乐,欲言又止。   徐乐笑道:“别做这个扭捏样,你这块头,看着让人发毛……我知道你意思,朋友这些天陆续上门来劝,让我入鹰扬兵,或者拜个门从个吏职。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可你说我爷爷肯不肯?”   韩约摇头,躺在病床上的徐太公性子之硬,只怕不让这位灾年还拼命搜刮的王太守少许。徐乐不许入鹰扬兵,不许拜任何大小世家之门供其驱策。让这位乐郎君只能在乡里厮混。他都为徐乐感到可惜。   可那些朋友也只敢劝徐乐,没人敢对徐太公说的。徐太公可是当年一弓一马横扫桑干河河谷盗匪的人物!   这一代老一辈的人物还记得徐太公当年的模样——遗传给徐乐的好相貌,年岁不小还风度翩翩,骑在马背上身姿不输少年。落落寡合脾气古怪,但对身边人又绝对护短。动怒之际眉毛高剔,让人看着就心中生寒!   可现在徐太公也只是中风之后行动艰难的一个老人了。   韩约还是眼巴巴的看着徐乐,目光中似有祈求之意。   徐乐淡淡一笑,嘴角上翘,自有一种洒脱意味:“也只有继续走回易那条路了,不然就是破家,这王太守真能出兵剿灭。爷爷守护徐家闾那么久,现下也该我来了。”   韩约点头:“反正我随乐郎君去。”   徐乐点头:“也该服侍爷爷吃药了,你去操持上路物件人马,明早出发!”   ——   徐家闾这小小村落之中,安安静静,看不到什么人影。正是收货季节,村中精壮多半都在田里场中忙碌。村中只有妇女,正在准备饭食,炊烟在村中各处袅袅升起,一副平静景象。   文人骚客,看到这山这水这小村,免不了要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诗性。但只有身在其中,看到零星村民脸上阴郁神情,才能明白在这乱世将至,直面突厥的边地,生活该有多么艰难!   去年春始毕可汗带领突厥军大举南下,围大业天子与雁门郡。与雁门郡接壤的马邑郡也被牵动。兵马往来不休,征发急如星火。   去年秋晋阳镇守唐国公李渊与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合兵以战南下突厥军,虽然取胜,但地方积储消耗大半。   从大业九年开始,马邑郡就是连年干旱。但突厥人势大,王仁恭为备战,租庸翻倍,精壮不应调为鹰扬兵则免行钱更是十倍。税吏奔走隳突,为了税赋事,行事刚强强硬得近乎偏执的王仁恭,已经摧灭了不少村子。所谓抗税暴民的脑袋在各处城门挂了一排又是一排。   现下除了突厥外患,除了天灾,马邑郡内部也都乱了起来。大业天子南下江都之前,对各地人事都进行了一番新的布置。   马邑郡坐拥强兵,王仁恭更久在任所,性格跋扈。大业天子就提拔了一位当年从征高丽立功的刘武周,任他为右屯卫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以分王仁恭权势。   王仁恭现在就在大肆搜刮扩军,壮大他手中马邑鹰扬府的兵力,并不断派遣人马北上,以备突厥之名压迫身在云中的刘武周,逼迫他就范。   说不得等不到突厥人南下,马邑郡内部自己就先打了起来!   这个时候,王仁恭更是以严刑峻法统治治下,对钱粮更是看得越发的紧。要是犯到他手里,王仁恭破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徐乐走在村中,不时的和问候村民点头回礼,一遍遍的扫视着这个已经显得有些衰败的小村。   十九年来,自己就在这个村子被爷爷抚养长大,孩童时候漫山遍野的玩耍,稍稍长成习文练武。再大一些叛逆起来无数次的夜里偷偷翻越寨栅,带着韩约出去和河东侠少们厮混。   村中哪一家都有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在,村中哪个角落都有自己调皮捣蛋时候留下的痕迹。   也许自己曾经痛恨过爷爷为什么要将自己拘管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教养出自己一身本事,不是就要终老此间,过平常乡民生活!   但当一向坚强如松的爷爷突然中风倒下之后,徐乐却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份责任就是自己的了。   爷爷啊爷爷,就瞧我做出个样子来罢!   徐家闾很小,转眼之间徐乐就已经来到村中自家宅邸。门口守着韩约的母亲——韩家是当年跟着老太公一起在此间落户的从人之一,韩约父亲早逝,就老娘还在徐家做点杂活——现下正趁着阳光好在门口用匾翻晒着准备过冬的干菜。   看见徐乐回来,韩氏赶紧迎了上来。徐乐低声询问:“爷爷怎样了?”   韩氏四十出头,粗手大脚,从小也算是照料着徐乐长大的。看着徐乐也如自家孩子一般,徐乐叛逆时候惹祸回来被爷爷臭揍,都是韩氏居中在说好话。也没少为了迟迟不为徐乐定亲给徐太公发牢骚。   韩氏也压低了声音:“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盖了毛毡,药在廊下炉子里热着,小六守着火候……今日气性没那么大了。”   徐乐点点头,韩氏望向徐乐,欲言又止。   现下对村中人看自己这种神情徐乐已经再熟悉不过。自从爷爷倒下,自己决定向北走回易之路,大家都是这幅神态。   犹豫一下,韩氏还是决定开口:“乐郎君,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现下兵荒马乱的,有个万一……该交多少税赋,咱们咬牙交就是了,了不得吃糠咽菜也能过活。”   徐乐笑着摇头:“大娘,这不是租庸那些粮和丝麻的事情,是免行钱啊!”   隋时赋税,租庸调三字。租则是粮,庸则为各地方物,以丝麻为主。涵盖了最重要的吃穿二字。调则是劳役,主要就是一年要免费为官府服劳役多少天。隋朝所行府兵制度也算在调中,不愿意服役,交钱则可以代替,此谓免行钱。   但是现下王仁恭,横征暴敛租庸不说,最凶狠的一手,却是将免行钱增加了十倍。交不起钱,则就要去服役。   原来百姓服些劳役也就罢了,但是现下王仁恭却将劳役都变成了兵役。竭力的在扩张他麾下马邑鹰扬府的兵力!多少百姓或者河东侠少,或者因为交不起免行钱,或者就是怀着在乱世中出头的心思,主动被动加入急剧扩张的马邑鹰扬府中。   养这么多兵,就要加倍的横征暴敛。而扩张后鱼龙混杂的马邑鹰扬府又让王仁恭有了充足的人手在治下征发。大半个马邑郡就生活在这样的高压之下。   或者被捆绑上王仁恭的战车,在将来为了王仁恭可能会有的某些野心拼杀。或者就是竭力支应,一旦应对不及,就有破家的危险。   “……免行钱原来一丁一百二十文,现下就是一千二百文,别说租庸加倍口粮都不甚够,就算扎紧嘴巴不吃不喝,卖了口粮也变不出那么多钱来。现下只有朝北走,用粮食换马,郡中马价现在足够高。走一趟今年就能应付了。”   韩氏怔了一会儿,突然眼眶发红,擦擦眼角:“怎么天底下突然就乱成这样?乐郎君你这么人材,也得一文一文的算账,论起乐郎君你的身份,本不该吃这个苦头……”   韩氏一哭,天不怕地不怕的徐乐也有些头皮发麻,忙不迭的招呼一声:“我进去先看爷爷!”顿时就从韩氏身边抹过去,跨入宅院之内。   徐家宅邸也就是普通乡间民居的模样,就两进的格局。只是屋舍偏小而院子阔大,前院是兼做练武场,后院则是马厩。屋前院内,给韩氏收拾得点尘不染。   现在前进屋舍廊下,正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正守着药罐,药汤已经滚了,散发出浓重的药味。   而在廊前,正半躺半靠在胡床之上,披着一层毛毡晒着太阳的老人,听见徐乐进屋的响动,睁眼看来。   老人已经六十多岁的年纪,满头白发,眉目轮廓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英挺,虽然一脸病容,望向徐乐的目光仍然有如冷电。   正是徐乐爷爷,当年带着一两家从人,打跑了神武县东桑干河谷中的马匪盗贼,一手建立起徐家闾,并曾经孤身向北回易,亲手斩杀过不下十名突厥狼骑,剽悍轻捷的马邑侠少都要尊称一声徐家闾老太公徐敢! 第三章 太公徐敢   看见徐乐进来,老爷子又闭上了眼睛。   那守着药炉的小孩子起身招呼:“乐郎君!”   这小孩子是韩约弟弟,韩氏也是丈夫早逝,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徐乐摆摆手:“小六,找你哥去,这儿有我。”   韩小六就差欢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就朝门外冲去,在门口才回头问了一句:“乐郎君这次带我不带?”   徐乐哼了一声:“你再长几岁罢!”   韩小六老大不乐意:“我也不差似哥哥什么,马上能开八斗弓,步下能开一石五!不管是刀盾还是长兵,乐郎君你尽管来考较我本事!”   老太公闭着眼睛冷冷开口:“你还差得远!”   韩小六敢跟徐乐耍赖,老太公开口却像老鼠见了猫,半点不敢则声,朝徐乐伸伸舌头就掉头出门。   老太公仍然闭着眼睛:“就不该教你们本事,一个个在闾中就是呆不住。要不是老头子卒中倒下来,你是不是还不肯回来?”   徐敢说话,已经有些含含糊糊,漏音缺字,正是中风之后的后遗症。但语气仍然威势不减。尤其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威光棱棱,哪里像是一个寻常乡里的老人?   去年开始,马邑郡中接连起兵大战,或者救援雁门,或者与河东军合兵抵抗突厥南下。徐敢为他这个一手建立的徐家闾苦心孤诣操持一切,毕竟年岁高大了,突然中风倒下。   想及那时看着自家爷爷突然倒下的模样,徐乐都心有余悸。   对于徐乐而言,爷爷就是自己身后的撑天巨木。从小教养自己,从文到武。更不愿意让自己和一切危险的事情沾边。   自己想帮手什么,爷爷总是说自己还小,成家以后,等他两眼一闭了,再操持家事不迟。   就算自己叛逆年月,在和河东侠少厮混,最后闯出乐郎君这个名头。还不是靠着爷爷赚来的家当让自己结交朋友,爷爷教出来的一身本事折服众人?   徐乐不能说是太乖的孩子,也许是徐家血脉传下来的,性子锋锐乃是天生。什么事情打十几岁起就很有自己的主张,对爷爷将自己拘管在神武县这个小小天地里也感到百般无奈。对爷爷无微不至的关照也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可当爷爷倒下的时候,徐乐才感觉出来,爷爷这十八年来,已经尽力为自己撑持出一片还算安全的天地。   外面的天地,等闲事耳。要见识有的是时候,现在最要紧的是该自己照顾爷爷了,撑持着这个家熬过这个乱世岁月!   去年这个时候,徐乐还和一群侠少盘算着怎么绕开爷爷管束,寻个地方投军,然后在这世道上闯出一番功业出来。刘武周不也是乡间侠少出身,投于征高丽军中,最后回来做了恒安鹰扬府的鹰击郎将,开府建节,起居八座?   但是当爷爷倒下之后,这将近大半年来,徐乐在徐家闾绝足不出。只是帮忙操持家计。侠少飞扬跋扈,争雄斗狠之气近乎全消,多少朋友也断了往来。   老爷子数落自己,徐乐就当没听见,走到廊下取下药罐,倒到碗里,放在一边等稍稍凉些,这才对徐敢笑道:“这大半年我还不老实?为这个家可是操碎了心。”   徐敢哼了一声:“知道家计艰难了?以前手脚那么大,还不是老头子在后面撑持!”   发了一句火之后,徐敢又放低了声音:“真过不下去了?”   徐乐摇摇头:“过不下去了,家底干净,县里给闾中定的多是中户,咱们徐家更是上户。找人在主簿那里递了话,主簿说现在谁也违不了太守的令。闾中今年免行钱总计三十贯文上下,结束了县中的铺户,也不过就收回十二三贯文,村中还能凑起五六贯文。交不上就得应役,县中主簿还传了句话,说听闻过我的名字,这个时候早日投军才是正理,说不得就在王太守手下混个出身出来。”   徐敢默然,突然又开口道:“大业天子南走,一个个都起了别样心思。王仁恭还不是想在这乱局中分一杯羹!这些世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徐乐摊手:“现在也只有回易这条路了,买北面达旦部族的马,结束店铺的钱全都换了粮食和解池的盐,到时候运马到善阳交割。”   徐敢不语,放在承平年月,这条回易道路都是千辛万苦,徐家闾初立的时候,老爷子就走过这条商路,获利虽然甚厚,但几次生死都系于一线。更不用说现在突厥大军已经迫于马邑之北,屡次南下骚扰,攻破雁门,和马邑兵河东兵连场大战!   徐乐笑道:“那我去投马邑鹰扬兵了?爷爷你教的本事不过拿出几分,我就闯下了乐郎君这个名号,再多拿几分出来,说不得王仁恭都要高看我一眼,不知道王仁恭家有没有女儿,招了我当女婿,爷爷你也不用愁我的婚事了。”   徐敢瞪眼:“你敢!我教养你出来,不是让你去当世家门下走狗!”   徐乐取过放凉了一些的药,端过去喂徐敢喝下,笑着宽慰:“好好好,从小到大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宁愿在乡里为民,也不要去当世家门下走狗。”   徐敢小口小口的喝着药,打量着自己这个孙子。   十九岁的英锐少年,眉眼正是徐家人特有的英挺。当年他父亲也是这般,在长安城中,多少人侧目!   比之他的父亲,徐乐更多了常年带着的阳光般的笑容,多少侠少之间结仇,徐乐一笑间都能化解。   自己老了,再也不能保护他,不能为这个心爱的孙子挡风遮雨了……   今后的路,只能让徐乐自己走下去了,在这又乱起来的世道之中……   喝完了药,徐敢掀开毛毡,就要坐起来。徐乐忙不迭的上前扶持,看着当年名震桑干河谷的爷爷半边身子僵硬,还在努力坐直身子,徐乐心下就是一酸,却克制住了。还开着玩笑:“我知道爷爷你是老马识途,还和达旦部有交情,但我真没法带爷爷你上路啊。这实在照顾不过来……”   徐敢瞪眼:“老头子要你照顾!”   勉强坐定之后,徐敢定定的看着徐乐,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明日就出发?”   徐乐点头:“选了八个人,我和韩约带队,二十头牲口也准备好了。十六驮粮食,四驮子盐。明日再不上路,草料钱都贴不出了。”   对自家这个孙子万事都潇洒自若的态度徐敢也是没法子,自己一生都是刚硬严肃性子,老而弥坚。早逝儿子也从来都是行事一板一眼。也不知道这个孙子怎么教养成这样的。   不过徐敢还是知道,在徐乐随和潇洒的笑意举止背后,是锋锐得近乎逼人的本质。真到紧要关头,徐乐能把天都捅个窟窿!   却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能约束住这个如剑一般锐利,迫不及待想投入这个乱世当中的唯一血脉?   徐敢慢慢开口:“我老了,没法再关顾你一辈子了。天下将乱,你也总要面对这个世道……明日出发,便明日出发罢。但有两件事,你当牢记。”   徐乐也收敛了笑意,垂手道:“爷爷,我听着。”   徐敢语声如铁:“徐家先祖,随祖逖祖车骑北上,南返不成,移籍北地,最后辗转马邑。数百年来,胡族祸乱中原,徐家子弟,自保乡里,从不助胡族为虐。西魏立八柱国,汉人渐掌大权,先祖这才出而从军,为恢复汉家江山出力。虽然现在又僻居乡里,但这祖训,从来未曾忘过!与异族勾连,就不是我们徐家子孙!”   徐乐肃容躬身应是,对爷爷这份祖训,徐乐其实微微有点不以为然。随祖车骑北上,不知道是哪年的事情,所谓不能南返,也就是在北地做了顺民。西魏八柱国掌兵,虽然多是汉人,但宇文家还是异族,难道先祖就知道开皇天子能最后立下大隋这汉家江山?   不过对于异族,徐乐也从来没有好感。突厥压于马邑之北,年年南下骚扰,甚而打破雁门围大业天子于雁门城,边地之中,被突厥杀戮的痛史比比皆是。徐乐从来不是被人欺负了还要凑上去的性子。   突厥人杀掠汉家,如此血仇,岂能不报?可是爷爷总要放自己离开神武,才有将来驱逐突厥,立下一番功业的可能啊!   十九岁的少年,又有一身本事,遭逢这个将乱之世,如何能没有一颗为冠军侯封狼居胥的心思?   且留待将来!先将家事安顿好,让老爷子安心养老,再无顾虑。这世道总要有英雄来澄清,如何就不能是我徐乐?   徐敢语声又沉郁了下来:“第二件事,就是我对你的嘱咐,而今而后,一辈子都不要为世家高门当门下走狗!” 第四章 远出   徐敢话语当中,似有无限酸楚。   徐乐抬头,看着自己爷爷,默然不语。   徐敢当年抱着襁褓中的徐乐,在神武县边桑干河谷开荒落户。传言中十几年前的贵人照拂。再加上当年徐敢一弓一马扫平此间的本事。当年县中关于徐敢爷孙两人的传言还少了?   只是随着时日推移,对徐家祖孙的来历猜测,才渐渐断绝。   徐乐只是一个有点本事,长得英俊,爱结交朋友的侠少而已。而徐敢,也日渐变成了众人心目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闾正乡老。郡县之中,催逼税赋也从来没有给减了一文。   只有徐乐知道,自己爷爷有的时候,会在夜中悄悄哭泣。会从自己懂事起,虽然教了自己一身绝不同凡俗的文武本事,却一不准自己投军,二不准自己奔走于大族门下。   徐乐当年也追问过许多次,但徐敢的回复,都是等他快死之前会告诉他的。   徐乐有的时候也猜测,会不会自己父母当年死于哪个世家大族之手,爷爷才会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生怕自己热血上涌就去复仇?   徐乐也一直想过,自己父母会是什么模样。年少时候也曾经梦中隐约见到,面目并看不清的一男一女,只是久久的注视着自己。眼神中的温柔慈爱,在梦中也能清楚的感觉到。   年幼的徐乐,那时还会哭醒,等着自己的,却是油灯之下,神情苦涩,苍老面容的沟壑之中,似乎隐藏了多少恨事的爷爷。   正是这样的秘密,才让爷爷从一开始,就不许自己在世家门下奔走,宁愿为一个税赋一文都少不得的平民百姓罢……   祖孙两人对视良久,徐乐终于一笑:“男儿汉大丈夫,当然全凭自己。靠着别人出头,我可没这么没骨气。”   徐敢慢慢闭上眼睛,靠在胡床上,仿佛精气神全随着这两句嘱咐用完了。又恢复了病中老人的模样:“去罢,收拾准备,明天出发。”   终于得到老爷子认可,徐乐差点就地翻一个空心跟头表示庆祝。   十九年来,给拘管在神武县内,虽然闯下了一个乐郎君的名号。但徐乐从来都觉得一身本事,没用出三分来。现下虽然因为家计不得不北上回易,可总算是能离开这一片小小天地!   当下徐乐就大声回了一句:“爷爷,你就放心罢!”   徐乐语气中的跃跃欲试,徐敢听得明白。忍不住就是心下叹气,当年要自己孙儿一生平安,就该让他老老实实为一乡民,教他这一身本事做什么?   也许,就是那一点点的不甘心吧……   徐敢猛然睁眼,威光四射,在这一瞬间不似病中老人,而如威风八面,披坚执锐的将军:“路上遇见什么麻烦事,安全第一,但真到紧要关头,一旦出手,就要做到绝处!”   ………   寒风劲吹,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   徐家闾寨门之外,已经有一支二十匹骡马组成的队伍,七八名健壮汉子,正等在门外。   这七八人当中,有韩约和闾中选出的健壮汉子,也有和徐乐有交情的河东侠少。几日前大家都准备好了,准备用来回易的粮食和解池盐也早就打包完毕。二十匹牲口或自家备或者从邻近乡闾租用,也都在徐家闾中吃了几天的精料了,现在全都精神抖擞,喷鼻扬蹄,仿佛一口气走个百十里山路都是等闲事的模样。   韩约正绕着队伍检查,看驮包捆扎结实没有,看弓刀兵刃准备齐全没有。   在韩约自己的乘马之上,就插着一步一骑两张弓,六袋羽箭。鞍侧插着一杆长矛,身上还佩着一柄直刀,一根足有七八斤重的铁锏。丫丫叉叉如一尊活动的武器库。   其他几名汉子,也和他差不多模样。边地男儿家中,可能钱没有几文,粮食寻不出几斗。但总会备下弓刀,自家没吃的了也会养匹马,饿着肚子也要供上草料。   一边耕种一边持弓刀与胡族战,从来都是边地男儿的宿命。选自这些男儿的云中精兵,自汉时始,也从来都是天下之雄!   韩小六背着一口弓眼泪汪汪的围着自家兄长打转,软磨硬泡的就想跟着出门走这一遭。   “哥,我绝不会拖累你们。路我也走得,遇见突厥狗我也开得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和乐郎君说说,带上我罢……”   韩约是个话不多的性子,打小就如徐乐身边沉默的影子一般。自家兄弟厮缠,韩约只是一声不吭,埋头整理行装。   一名穿着窄袖短衣,坐骑缰绳装饰得花里胡哨,一副侠少做派的人物笑着拿眼泪汪汪的韩小六打趣:“毛长齐全没有?这就要跟我们走?这次是过云中,翻山越岭到草原上的达旦部去,达旦是塞种鞑靼,女人都骚,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童子鸡,到时候把你吃干抹净当了鞑靼人女婿,你哥怎么和大娘交代?”   韩小六岁数小嘴上可从不吃亏,当即就骂了回去:“老子看上的是你娘,要当也是当你的便宜爹!”   那侠少哈哈大笑,看看日头:“乐郎君人呢?不要误了时辰,到时候冲撞了行道神!”   韩约终于开口,瓮声瓮气的道:“乐郎君不要拜别老太公么?你急个什么?”   那侠少也就是二十六七的年纪,模样本来还算端正,但是嘴角下一道伤痕,却平添了一分狠厉之气,其他几名侠少,看模样也是以他为首。   他哼了一声,指指自己:“我宋宝对乐郎君倒没什么,乐郎君是个好交之人,为人也大方,我瞧得上他。这次他出本钱走这么一遭,许了三成的利给我们几个兄弟,着实不少了。可乐郎君被老太公照看得太周全,这一趟可不是走着玩!真遇到什么事,到时候我就信得过你韩约,小门神的名号可是实打实的,那是打出来的!都说乐郎君有身手,老太公教出来的,真有本事,怎么不敢去投鹰扬兵?还得为恁多免行钱头疼?”   这时候就听见徐乐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反正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我也用不着你宋宝照应就是。你宋宝一身本事,怎么又不去投鹰扬兵?”   韩约回头,就见徐乐大步走了过来,牵着一匹浑身赤红的坐骑,肩高足有五尺左右,浑身火炭也似。马鞍后挂着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   徐乐身边,只有韩氏相送。此时晨曦微露,初升阳光从后洒来。正印亮了徐乐身形。   徐乐也是窄袖短衣,革带将腰身杀得紧紧的,越发显得丰神如玉。在场诸人看见,都是眼前一亮!   跟在徐乐身后的韩氏一眼瞧见了韩小六,劈手就揪着他耳朵。扯得韩小六直叫唤:“娘,我不去了还不成么?”   哄笑声中,宋宝回了徐乐一句:“王仁恭手底下拘管太严,去年连场大战,行军法就砍了上百颗脑袋!老子那是受得了那个气的?刘武周又只认随他征高丽的老弟兄,去投他哪有出头的日子?这趟走下来,老子有了本钱,去河东投唐国公去!谁鸟耐烦在马邑再和你们厮混。”   徐乐一笑:“那就先祝你公侯万代了。”   韩约凑近徐乐:“怎生这么快就出来了?”   徐乐摊摊手:“老爷子好容易松口,万一变了主意怎么办?赶紧就溜出来了,昨日都已经拜别过了,犯不着再来一遭。”   韩约点点头,朝自己老娘端端正正拜下去:“娘,孩儿这便去了。你在家里一切当心。”   韩氏一手揪着韩小六,一手将韩约扶起:“你别担心我,路上照应好乐哥儿。”   韩约起身点头,摸摸自家兄弟脑袋。徐乐在旁笑着看,最后也向韩氏一礼,扣镫上马:“这便走罢!”   众人纷纷上马,招呼着牲口,初升的阳光之中,徐乐呼哨一声。众人策马而行,向北而去。   韩氏牵着韩小六,红着眼眶看着众人背影。   走出百余步开外,徐乐这才回头。就见寨墙之上,不知何时影影绰绰的全是闾民的身影,自己爷爷也被扶上了寨墙,寒风中如一颗劲拙的古松,久久凝视着自己的身影。   徐乐心头一热,大声招呼:“等我回来!”   再转头处,面前已经莽莽群山,无尽广阔的天地。 第五章 六识   二十余骑驮马,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艰难行进。   寒风虽劲,但阳光明媚,极目四顾,但见群山莽莽,直让人心胸俱阔。   神武和云中,同处于群山环抱的一片盆地当中,从神武到云中,从汉时就开辟驰道可通,足可通行车马。再过云中向北出群山,就是茫茫草原。   汉武帝时,常常在云中之地集结数万甚至十万大军,北攻匈奴,深入漠南。就是道路可以撑持大军的物资转运。   但徐乐他们一行,并没有走群山环抱之间的那条驰道。反而深入群山之间,沿着商队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鱼贯而行。   原因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现下大业天子南去,各地郡守称得上是割据为雄。在马邑郡内,还有郡守王仁恭和坐镇云中的鹰击郎将刘武周之间的明争暗斗。   这些道路上,都已经遍布税卡,都想在过往商队中狠狠吸上几口血。这些资财,就变成了各地守臣扩充部下实力的助力。   徐乐这么一支小小商队,要是真的沿着官道过云中而入草原,估计二十驮子的货物,一路这样抽税,到了地头连小半都未必剩得下来。   所谓乱世将至,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原来维系一个大帝国运转的法度渐渐崩坏。   但在山道中穿行,比之走在官道上就不知道辛苦到哪里去了。餐风露宿,路上没有亭堡,狂风暴雨,风刀霜剑,都得自己扛着。   山中野兽,也都得防范。而且世道渐渐崩坏,盗匪马贼再度兴起。突厥游骑,不时深入云中左近的群山之间。遇上这些家伙,就得拼命!   此时行商,真是拿命在拼搏。若是跟随还健硕的徐老太公一路向北,从庄客到侠少,心中还有些底气。但是此刻却跟着初出茅庐的乐郎君,不论是侠少还是闾中庄客,人人兢兢业业,提心吊胆。   一路行来,已经十余日的功夫,早已深入群山之中。   众人只觉得精力体力在这十余日中,消耗得飞快,人人都是一副疲乏的模样。就是驮马乘马这些牲口,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们紧张的气氛,在这山道之中连嘶鸣声都变得少了。   只有徐乐,还是那副神采奕奕,风流蕴藉的模样的。同样一副短衣窄袖的行路人打扮,硬是给他穿出世家子弟的味道。仿佛是出来踏青的五陵少年,这一趟大家赌上命的行商之路就是来找乐子的。   马蹄声声中,队伍上到一个山头高处,这个时候红日已经擦着西面山檐,将这小小商队的人马影子在山头上拉得老长。   徐乐当先攀上高处,四下张望一眼,手划了个圈笑道:“就在这里歇息吧!地方干爽,视线开阔。除了风大一点没别的毛病!”   一众庄客侠少陆续跟上,听到徐乐下令休息。众人沉默就将货物搬下驮子,给坐骑松马肚带,还有人去劈柴找水,几名侠少也没闲着,忙忙碌碌的开始设起晚上过夜的营地。   一名四十出头的老庄客也爬到高处看了一眼:“没走错,再有两天,就能绕过云中。继续再在山里走七程的路,就出山进了草原。乐郎君你第一次出门,居然方向辨识得这么清楚,当真不容易!”   徐乐一笑不以为意,自己也犯不着告诉庄客,爷爷从小就聚米为山,堆叠出他走过的冲要所在的山川地势,教自己如何分辨借用地势,教导自己如何在野外记清方向。一路行来,就是将爷爷的教导一条条在心底验证,结果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还颇有天赋,学得不错。   爷爷教导这一身本事,怎么也不会是让自己终老在神武县做准备的,偏生就不愿意告诉自己身世,平日里也生怕自己踏出照拂范围内一步,这矛盾的心思,真是为难爷爷了。   正在准备要也去帮手准备营地之际,徐乐突然耳朵一动。   周遭尽是山林,虽然寒风已然劲厉,但枝叶尚未凋残完毕,仍然莽莽榛榛,一路行来,能听见狐兔响动的声音,却在这茫茫山林之中却看不见踪迹。   就山顶之处,有一片平地,虽然无遮无挡,风势迫人,晚上寒气估计能浸到人骨头里,可徐乐选在此间扎营,就是为了视野开阔,保证安全。   这个选择,庄客和侠少们都没有半点意见。行走在外,就是要吃得这份苦头。   就在刚才,徐乐听闻到脚下不远处,山林中似乎隐隐有枯枝踏断之声。而包括韩约在内,庄客侠少们却没一个感觉到有动静的。   这也是爷爷从小教导,并用绝不外传的手段,培养出来的六识敏锐!   但凡为将,披坚执锐,冲撞敌阵。那时刀枪如丛,就靠着六识敏锐,闪避开最有威胁的伤害,而寻找薄弱之处收割敌人性命,一切都靠着下意识的反应。直到为统兵大帅,为自己的主君破开敌阵,最后收获一场胜利!   这不是寻常民间侠少手段,打下经历过非人磨练的徐乐早就明白了这一点。长成之后,也一直在猜测自己的身世来历。为此还不惜叛逆过,结果爷爷比自己还犟,打死都不肯说。而被爷爷一直磨练出来的本事,也被告诫着不许展露,结果到现在徐乐这个乐郎君名号还是靠着手面豪阔,还有老爷子当年的名声才得到的。还不比韩约实打实的拼杀过几场,小门神这个名声在神武县侠少中是人人敬畏。   摊着这么个爷爷,徐乐觉得自己十九年的人生当中,大多时候都是无奈……   徐乐凝视响动传来处少顷,那里再度变得安安静静。徐乐最后只是一笑,走到还在忙忙碌碌的韩约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   篝火燃动,山风将篝火火焰拉扯得长长短短,将围坐在篝火边上诸人的面孔映得明暗不定。   小小商队,晚上围坐在篝火边上的阵容也泾渭分明,侠少们一拨,庄客们一拨。十几日来都是如此。   几名侠少正裹紧身上皮袄,瞅着他们老大宋宝被韩约招呼过去,低低的在说些什么。   说是侠少,但这几名跟错了人,老大宋宝恶了马邑鹰扬府的一名旅帅,现在当神武侠少被鹰扬府搜罗一空之际,他们却不得其门而入。而云中刘武周出名的只认高丽归来的老弟兄,例外极少,在他那儿送死有份,出头不易。   而王仁恭对不肯归入鹰扬府的马邑轻侠,打击不遗余力。这几人跟着宋宝这些时日颇有走投无路之感。不然韩约相邀,在神武向来以勇武闻名的宋宝怎么可能随着几名庄客,一个被徐太公保护过度的乐郎君走这么一遭?   委实是囊中金尽,又要避开那位刚硬的王太守锋芒,想拼死走一趟商路,换点盘缠,然后到河东去投军去。据说那位唐国公也正在招兵买马。   十几日下来,这几名侠少也都委顿了不少。论起打杀,侠少们自然强过庄客,吃苦耐劳的本事,却差得许多。只觉得这一趟实在是有些不值。   转眼间宋宝和韩约交谈完毕,隐约还听见宋宝冷哼一声。侠少们抬头,就见宋宝回转而来,一屁股坐在篝火边上。   一名侠少询问:“大郎,韩二说的什么?”   宋宝冷哼一声:“说咱们那位乐郎君,似乎听见周围有甚动静,觉得今晚未必太平。让咱们小心些。”   那名侠少缩了一下脖子,环顾左右,疑惑道:“安安静静的,谁在这死冷的天气伏在这荒山野岭,等着对付咱们?”   宋宝也冷笑:“原来这条路上,有些马贼盗匪,但是现下什么光景?王太守在善阳神武招兵买马,刘鹰击在云中也恨不得将能用的精壮搜罗一空!这些马贼盗匪都成了恒安鹰扬府的兵了,谁还耐烦在这里吃风!”   他一指正坐在篝火边上,和庄客们低声说笑着什么的徐乐。   “……这位乐郎君,是个运道好的,落草就有名震神武的徐太公呵护。徐太公倒下了,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来走这条路,偏偏撞上王太守和刘鹰击帮他把道路收拾干净了!瞧着我们一路太清闲,什么活儿都是他的庄客干,现下想给咱们兄弟找点事情呢。”   几名侠少一起望去,篝火将徐乐英挺的面孔映得轮廓加倍分明,纵然身在荒野,但这名乐郎君仍然一副风流蕴藉,宛然五陵少年出来踏春郊游的模样。让几名这些日子过得颇为惨淡的侠少忍不住就觉得眼角直跳。   一名侠少愤愤的道:“那大哥如何说?”   宋宝冷哼一声:“该睡觉睡觉,谁耐烦搭理他!韩约是小门神不假,我也是神武铁飞燕!这一趟走完,到时候在算账,三成是酬劳,还得有谢礼!”   另一名侠少凑趣:“我瞧着乐郎君那匹马不错,大哥得了,异日河东投军。唐国公识得英雄,论不定河东鹰扬府越骑营里,就得给大哥留个位置!”   鹰扬府中,越骑营毫无疑问待遇最高,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越骑营骑士,每月人能拿两贯开皇足文,走在哪里都是高人一等。   被兄弟们一句话撺掇得心热,宋宝狠狠剜了正拴在一旁吃草的那匹红驹一眼,招呼诸人:“那是将来的事情,现下睡觉!” 第六章 值夜   篝火燃动,徐乐坐在一块石头上,笑吟吟的看着庄客们在谈笑。   这些庄客都是徐家闾带出来的,爷爷也教传过一些武艺,就为了保家护村。   但庄客毕竟是庄客,学了点本事也就是老实种地。才上路的时候,比之意气风发,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宋宝那群侠少,庄客们有些畏缩。   但是十几天下来,于途除了辛苦更没碰上其他事情之后。这些侠少们耐不得餐风饮露有些委顿下来,庄客们不仅耐得辛劳,还给磨砺出一点胆气来了。现下围坐篝火,啃着干粮也是笑声不断。   也不知道真遇到敌人会不会给打回原形。   说实在的徐乐自己也是第一次走远门,徐乐从来没有感到一丝惶恐畏惧。胸中所有的,全是跃跃欲试。天地越是广阔,前路越是莫测,徐乐只觉得自己越是有兴味。   这般少年勇气,只能说是天生。   宋宝几名侠少,坐在不远处,对着这里指指点点说笑。有人目光只是在自己座骑上流连。然后几个人也不布置夜中轮班警戒,扯过毛毡,寻一个避风处倒头就睡。   这还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啊,爷爷庇护下才有的那么一个乐郎君名头,真的是镇不住人!   看庄客们一个个面上都露出了不忿的模样,徐乐笑着摆手:“都去歇息吧,一路上大家都辛苦了,上半夜韩约,下半夜就是我值夜。大家养足精神,明日多走一点,早点出这见鬼的山!”   庄客们笑着摇头:“上半夜是韩约这犟牛,下半夜咱们上就是,哪里用得着乐郎君辛苦?”   庄户汉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几句话就算说定。再加上一路下来,实在行得乏了。就着火堆喝了热汤吃过干粮,倦意简直是已经慎到了骨头里。   庄客们互相道了乏,再瞅瞅宋宝那几名侠少转瞬间就有人已经鼾声大作,一个个扯过毡子,也纷纷寻了避风处,倒头就睡。   篝火噼啪响动,而在火堆旁还清醒着的人,就是一坐一立的韩约徐乐两人而已。   寒风呼啸,松涛阵阵,头顶银河经天。   徐乐站起身来,扫视了黑沉沉的周遭一眼,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对韩约轻声道:“宋宝铁飞燕名气好大,却瞧不上我,不听招呼。今夜他是指望不上了,万一有事,我们俩并肩上罢。”   韩约绷紧了脸:“真的有事?”   徐乐摊手:“我哪里知道?只是听见了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感觉有些不对罢了。爷爷教的这些本事,我又没验过,谁知道这感觉准还是不准?”   韩约只是摇头,压低了声音:“乐郎君,宋宝不知道你的本事,我从小一样和你一起在老太公手里磨出来的,知道乐郎君你厉害……但是今夜遇事,你护着乡亲们,我一个人上。”   徐乐一笑:“你也瞧不起我?”   韩约认真的看着徐乐:“我娘交代了,一路上不能让乐郎君你冒险。我们韩家当年都是在老爷子手里救下来的。乐郎君你伤了根汗毛,就是我们韩家对不起老太公。”   韩约咧嘴一笑:“……你知道我听老娘的话,乐郎君你就别让我为难了。”   徐乐回望韩约,比起徐乐僻处乡里,却天生一副世家子弟气度。韩约就是最朴实的边地男儿模样,粗眉大眼,结实诚朴。虽然才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经厚重得如一座山也似。   自己打小和韩约一起长大,这韩约就如自己的影子一般,这么些年来,从来未曾离开左右。自己叛逆时候和侠少厮混,但有不开眼的家伙挑衅,韩约就能如疯虎一般冲上。自家这乐郎君的名声,小半靠自己豪爽开朗,对了那些侠少的脾气。小半是仗着当年爷爷的威名,剩下小半,就是靠着这韩约打出来的!   现在爷爷倒下,遮天巨树不在。可总有这韩约站在自己身后。   迎着韩约诚恳的目光,徐乐终于拍拍他肩膀:“我去睡觉,下半夜我来换你。”   韩约咧嘴一笑:“乐郎君,太公从来说我牛一般的精神气力,一夜我都包了。累不坏我。”   徐乐摇摇头,心下有点无语。十几年来,韩约说是自己跟班,其实就是爷爷的耳目,到哪儿都盯着自己,现下好容易出来一趟,韩约还是一副要把什么都包了的模样。   不过也懒得和这头犟牛争执,自己到时候爬起来,这韩约还能逼自己睡回去不成?   回转到篝火边,庄客们早就给徐乐留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离火堆不远不近,一块大石在后遮住了风,地面也给平整过了。一层毛毡垫一层毛毡盖,都还用火烘过了,躺上去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   徐乐放平躺下,一名老庄客支起身子来,一直没睡就在等着自己躺下,老庄客低声嘱咐:“乐郎君,晚上盖严实了,冒了风路上病倒,不是玩的。韩约这犟牛守上半夜,到时候咱们自然会去接,你踏实睡个好觉。”   徐乐笑着朝老庄客点点头,躺倒下来。老庄客还仔细看着徐乐将自己盖严实了,这才放心躺下,不过一瞬功夫,老庄客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徐乐却睁着眼睛,悄然坐起身来,左右四顾。   庄客们正沉沉睡去,这些土里刨食的朴实汉子们,聚于徐家闾,开垦种植,不少人还是打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爷爷倒下,他们冒着风险和自己一起上路。他们可没有自己打小磨练出来的一身本事,还有满心想要让整个大隋知道自己名声的雄心壮志!   于途之中,就算再是辛苦,也将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   而韩约山一般的身影,就端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之上。脚下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寒风之中,纹丝不动。   是啊,自己还要代替爷爷,守护他们啊……   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将他们平安的带回去!   徐乐静下心来侧耳倾听,但除了松涛阵阵,并无半点其他异动入耳。但那种莫名警惕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如此黑夜,如此深山之中,自己不可能丢下诸人,去查探一番。   如果爷爷将自己六识磨练得真有那么出色,那今夜就等着恶客到来也罢。   只要他们敢来!   徐乐冷淡一笑,继续躺下,闭上眼睛,呼吸微微,似乎就这样沉沉睡去。 第七章 恒安鹰扬   夜色之中,黑暗的树林当中。   云中之地,是一个被群山包裹的大盆地,而这群山,都是石山。树林中尽是嶙峋乱石,还有倒伏下来的枯木残根,星光从树林缝隙中洒下来,仿佛就如一片尸骸满地的修罗场一般。   八九条个身影,慢慢就从这枯木残根中站起身来。   这些身影,都是披着轻便简单的皮甲,头上未曾戴兜鍪,就是将头发简单束起。背上负弓,和弓囊交叉斜着一个撒袋,装满羽箭。这一撒袋羽箭用绳系紧,就是防止行动之中碰撞出声。   而每人腰间,还插着一柄直刀。另一边则是一个革囊,革囊中有火石,有盐,有醋布,还有三天分量的干粮。   这正是大隋军中装扮配备,看这每人携带的军资器物,应是一火的编制,撒出来为山间伏路的。   夜色中看不清这八九人面目,但是看他们举动,都是矫健轻捷,身上也直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道,不是经历过战场,从死人堆中摸爬滚打过一遭,难得给人这种感觉。   八九人不则声的悄悄聚集一处,带队火长压低声音询问:“山顶如何?”   一名军士低声回报:“都睡着了,只留一人守夜。”   又一名军士道:“这商队还算肥,二十驮子货,加上骡马,出手就能换五六十贯。不亏我们在山里伏了几天!”   带队火长似乎有些迟疑,一名军士急切的道:“火长,还想甚么!苑校尉的号令,过往军中商队不走官道,反而穿行山间,不抽他们的税,让军中喝风不成!苑校尉就是要杀一儆百,收拾一下这些南面来的商队!”   周遭军士纷纷附和。   “可不是怎的!王仁恭拼命招兵买马,一文钱也不朝云中漏,马邑兵一个个富得流油,咱们恒安兵就是精穷!眼看得刘鹰击要和王太守决裂,两人谁胜谁败不好说,这个时候趁机往腰里装点钱要紧!”   “火长你是跟着刘鹰击去过高丽的老弟兄,有点什么过错,就算知道,刘鹰击也包容了。抢干净这个商队,又算得甚事?”   “陈大瘤子,他们那一队奉苑校尉号令伏路一遭,一队弟兄,人人都落了几贯开皇通宝下腰,现下新靴子也穿起来,酒肉不停,窑子里的塞种鞑靼娘们儿见着他们就眉花眼笑!好容易争得这么一个伏路的勾当,咱们本事还差过陈大瘤子他们不成?”   这一火人马,正是云中恒安鹰扬府的兵。   现下马邑两大鹰扬府,马邑鹰扬在王仁恭治下,王仁恭不断招兵买马,竭力搜刮供应军需,实力不断膨胀。   而云中的恒安鹰扬府,是鹰击郎将刘武周统领。   王仁恭是琅琊王家后裔,正经世家子弟,朝中多有奥援,坐镇马邑日久。中原局势日非,大业天子南下江都,说是巡幸也好,说是逃避也好。临走之前还是尽到了大隋天子的责任,尽力对各地做了一番布置,对于这些久在其任,有兵有将有背景的地方郡守进行了牵制。   刘武周就是从从征高丽的军队中为大业天子亲手提拔起来的人物,回到马邑郡就接掌了恒安鹰扬府,就是为分王仁恭的权力。   心高气傲,刚愎自用,年前才击败了突厥南下兵马一次,自诩为天下之雄,对于现在中原纷乱局势别有想法的王仁恭,如何能承受得了?   现下中原处处起火冒烟,河北窦建德起兵,瓦岗军攻城略地,萧铣截断运河,洛阳王世充据洛口黎阳两仓别有盘算。   王仁恭就欲一统郡中兵马,未尝没有携天下闻名的云中精兵南下分一杯羹的意思!   攘外必先安内,王仁恭一边招兵买马,一边就是用各种手段逼迫着身在云中的刘武周。   马邑鹰扬兵不断北调,压迫刘武周。另外郡中已经不拨一文钱一粒粮至云中。   刘武周苦苦支撑着云中局面,维持着以他从高丽带回来的老弟兄班底组成的恒安鹰扬府。一边睁大了眼睛到处寻觅哪里能有财源。   经云中通往草原的商路,就成了刘武周打主意的目标。商队过得多,抽的税就多,就能养得起兵马!只要有兵在手,乱世中就有自家一份地位!   但是马邑郡叠经和突厥人的战事,现下王仁恭和刘武周两雄在郡中对立,哪里还有多少商队还能安心继续做生意?就算是还有胆子大的,也如徐乐这支队伍一般,穿行在群山之间,绕过官道前往草原。不然这点商货,都不够王仁恭和刘武周两家抽税来着。   局面窘迫如此,刘武周麾下心腹,恒安鹰扬府校尉苑君章就向刘武周建言,发恒安鹰扬兵搜拣群山,伏查这些穿行山间的商队,找上门去照章抽税,以济军需。   在徐乐出发之前,刘武周默许之下,这样的伏路恒安鹰扬兵,已经遍布云中周围群山之间。已经有几支商队着了道了。   纵然苑君章建议的本意还是抽税为主,可真到了被恒安鹰扬兵在山间堵住,荒僻之所,全部货物骡马都被夺走已经算是好的了,还很是杀伤了几条人命。只是这种噩耗一般的消息传递还需要时间,徐乐上路之时,根本还不知道。   不过对于徐乐而言,只怕就算是知道了,也照样要走这么一遭罢?   此刻山间树林之中,每名恒安鹰扬兵的眼睛都是通红,辛苦几日,总算堵着一支不开眼的商队,却不知道火长还犹疑个什么劲儿!   可就算是现在聚拢商议,这些恒安鹰扬兵语声仍然放得很低,警惕性不减。纵然就在林中,还小心的尽量放低身形。外围还有两名鹰扬兵警戒,已经摘弓在手,只是注意着周遭一切的动静。   这几年马邑郡连场大战,恒安鹰扬兵就是后娘养的,吃的饷少,打的仗苦。但也当真磨练出来一支精兵,在刘武周远征高丽的班底加入之后,战力更上层楼。   不然自负如王仁恭,也不会用竭泽而渔的手段,竭力扩充麾下兵马!   在几名弟兄的急切目光中,那火长狞笑一声:“你们当我心慈手软不成?我是在想,是不是将这一队都入娘的屠干净了!不然夺了商货,还得交八成入公。全落在咱们腰里不是更好?从高丽走一遭我算是明白了,功劳全是世家子的,咱们命不值钱,这世道,还是钱更实在!”   几名鹰扬兵一下噤声,看着火长比起他们更凶狠了十倍的眼神,个个咬牙点头:“就听火长的,咱们干这一遭了!” 第八章 夜袭   徐乐猛然睁开眼睛。   这已经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了,真切的轻微响动之声,就从不远处的林中传来!   虽然轻微之极,但是徐乐还是可以清楚的分辨出脚步落下时候,踩断枯枝之声。还能分辨出从树林中向上摸来之人,是怎样走两步停一下,仔细观察周遭局势。   年少时候,爷爷带自己入深山,将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丢在那里,然后不定什么时候,不定什么方位,突然摸出来,只要防备不及,就是一顿臭揍。   防备及时了,还是一顿臭揍。自家那时才十岁出头,还打得过老而弥坚的爷爷不成?   就是在这样一个个寂静的夜里,在山林里的狼嚎虎啸声中,自己这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拖着眼泪鼻涕仔细分辨着周遭每一点响动,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六识敏锐,对危险的直觉。每一点长进,都是自家少年生涯满满的血泪痛史啊……   徐乐静悄悄的翻身而起,而这个时候,坐在石上的韩约,似乎也听见了响动,第一时间回头过来,压低声音对徐乐道:“乐郎君,你别上前!”   徐乐站定脚步,韩约应付不了,自己再出手不迟。自己转过头去,将庄客们一一拍醒。   说实在的,对于自家爷爷也花了相当大精神调教出来的韩约,徐乐也有绝对的信心。   山间遇伏,不是盗贼,就是马匪。这动静也不是有多少人朝这里悄悄摸来的样子,韩约一人,足以拾掇得下!   韩约一把拾起脚下的长方形包袱,慢慢掀开了包袱皮,露出一面生铁打造的盾牌。   盾牌长约三尺,宽约一尺有半。沉甸甸的足有十三四斤的分量。盾牌正面,蚀刻出一个神荼的形象,手持铁鞭,煞气腾腾。金属打造的盾牌,在星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韩约提着盾牌,走到宋宝他们身边,一脚将宋宝踢醒,宋宝一惊睁眼,张口就要骂人。看着韩约绷紧的面孔,宋宝毕竟当了这么多年侠少,厮斗经验颇有一些,顿时就收住了声。   韩约朝山下树林指指,自己提着铁牌蹑着步子,迎上前去。   宋宝忙不迭的将兄弟们全都推醒,这些侠少都睡得懵懵懂懂,有人张口要说话,却被宋宝按住了嘴巴。   星光下宋宝面容扭曲,压着嗓门:“真有敌人!”   在另一边,几名庄客也都爬了起来,徐乐一个个都嘱咐了不得高声,这些庄客们抖索着去取出随身兵刃。   不管是庄客还是侠少,边地男儿的随身兵刃都差不多,都是一张弓,再是一两撒袋的羽箭。随身再是一把直刀。只是民间所用军器,赶不上军中的精利。所用角弓,弓力超过一石的都少,直刀也最多不过三炼的熟铁,真要厮杀一场都得报废大半。   侠少和庄客们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互相之间瞧不上了,肩并肩站在了一处,纵然都放轻了动作,但仍不时传出各种碰撞的轻响之声,在这安静的深山夜中,这点响动似乎就大得如同响雷一般。   宋宝手中兵刃,却是一支单钺戟,能使动这等重心不平衡的长兵刃,不是真有两分本事,就是装逼。   宋宝算是前者,他的一个本家叔叔,当年也是北周军中一个小武官,贺拔岳老柱国的部下。伤了筋骨返回乡里,自家子弟没教养出来,早逝之后家门沦落。当初父母早逝托庇门下的宋宝却学出了他叔叔的本事,因为受不得白眼愤而流落江湖。   一杆单钺戟,马术又精熟。参加过马邑郡内好几场动用了马匹军器的厮斗,快马长戟,就闯出了铁飞燕这么个名号!   山中陡然遇袭,宋宝倒没什么好惧怕的,他是个狠厉的性子,不把别人性命当回事,也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可环顾一下左右,自家侠少在夜色当中都紧张得直咽唾沫,那几名庄客从撒袋中取出羽箭,插在地上都因为手抖插得歪歪斜斜。   再看被庄客们护在身后的徐乐,还空着两只手,脸上居然还带着潇洒的笑意。虽然乐郎君一笑就是丰神如玉,可马上可能就要有一场厮杀!   宋宝摇头,握紧铁戟,目光只是追着韩约一步步向前的身影,现下能指望上的,只有小门神韩约了。   入娘的,但愿夜中而来的,不是什么硬手!   ………   那名恒安鹰扬兵的火长,带着部下,一步步的朝山上摸去。   一火部下,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当初十一个人,死了两个,还剩九个。火中未曾补人,但都是厮杀中配合精熟,可以贴心换命的弟兄!   九人都负弓在身,撒袋捆紧,只是提着一柄直刀。直刀都被火熏过,不会反射光亮。   火长的盘算,就是这样悄悄摸上去,收拾掉那个值夜的,其余商队中人,睡梦中给他们一个了结,就算是慈悲做善事了。   可在距离山顶商队营地还有二十余步距离之际,火长站定脚步。   入耳传来微微的响动之声,兵刃碰撞之声,还有压制不住的紧张喘息之声。透过已经变得有些稀疏的树影。可以看见还未熄灭的篝火映照下,七八条身影肩并肩站定,七八张弓已经拉开。在这些人身影之前,歪歪斜斜插着一排羽箭。   更有一个高大厚重的身影,提着一面旁牌模样的物事,一步步向他们这些鹰扬兵摸来的方向走过来!   这些商队中人,居然听到了自家摸上来的动静!   火长跨前一步,抬起一只手。八九名鹰扬兵全都将直刀叼在口中,摘下背后角弓,这尽是大隋军器监监制的一石二斗步弓,接着手一抹一支羽箭就搭上了弓弦,转眼弓开如满月!   ………   这座山峰的山头颇为宽平,树林一直延伸到了山顶。之石越到上面,越是林木稀疏。   韩约一步步的向响动声传来处走去,徐乐貌似轻松,却一直紧紧盯着韩约的背影。   林木尽头,距离营地所在的地方不过二三十步距离,要是让来人摸到林木边缘发箭,则未曾披甲的庄客侠少,只怕自己和韩约两人都无法遮护完全。只有让韩约进抵林木边缘处,引对手弓矢先发。摸清对手虚实,再决定怎么将他们收拾干净。   徐乐坚信凭借可能是马贼盗匪手中那些软弱的角弓猎弓,怎么样也伤不到一牌在手的韩约。   徐乐锐利的目光,一直越过步步向前的韩约,望向林中深处。   星光终于映照出八九条鬼魅一般悄悄摸上来的身影,叼刀在口,人人张弓,微弱星月光芒之下,拉满的角弓上搭着的箭矢,箭簇处正反射着慑人的寒光!   一半弓矢,正对韩约,一半弓矢,却指向了正紧张结阵的庄客和侠少。   饶是以徐乐被老爷子十几年来非人手段磨砺出来的艺高人胆大,当看清了这些人的时候,忍不住都是心神一震。   这八九条身影,都穿着大隋军中制式皮甲。皮甲正中,还有一面铁制护心镜。   这不是什么马贼盗匪,是马邑郡中,曾经与突厥死战不落下风,被视为天下精兵之最的马邑郡两府鹰扬兵中人!   徐乐猛然一声暴喊:“韩约!”   吼声当中,徐乐已经一脚踢起身前火堆——之前不扑灭篝火也是为了这个。   燃动的柴草枯枝被徐乐一脚掀起漫天火星,在空中蓬的炸开,洒落下来。从暗处望向这突然亮起的火光,在这一瞬间,就算是李广再世,也要一瞬间被炫了眼目!   韩约跟着怒吼一声,整个身形一下就小了下去,铁牌护身,直朝树林中撞了过去!   而树林中就听见一阵蹦蹦蹦箭矢离弦之声,八九支羽箭激射而出! 第九章 小门神   徐乐和韩约两声大吼,加上漫天飞扬的火雨,将这八九名暗处摸上来的鹰扬兵映得眼目发花,下意识的松手放弦,除了指向韩约的羽箭还有些准头之外。其余发出箭矢,鬼知道是不是还瞄准的先前目标。   三四支羽箭带着尖利呼啸声从庄客侠少头顶身侧掠过,除了徐乐和嘴角伤疤绷得扭曲的宋宝之外,所有人都吓得一缩脖子。   这呼啸之声劲厉,至少是一石朝上的弓力,哪怕是骨箭射中身体,都得开个透明的窟窿出来!   二十多匹驮马都被惊动,这一瞬间都咴咴嘶鸣,要不是栓得结实,只怕在这山顶就炸了群,非得摔下去几匹不可。   寒冷山风,荒无人烟的野外,树林中突然出现的敌人,空中突然炸开的火雨,羽箭掠过,马群嘶鸣。几名庄客侠少都吓昏了头,松手放箭,羽箭也没了方向,嗖嗖没入树林之中,天知道射中来的什么。   宋宝绷紧了面孔放声大吼:“别放箭,别伤了韩约!”   在宋宝震耳欲聋的吼声当中,庄客侠少们才回过神来,垂下弓矢拔出直刀,颤抖着盯紧韩约扑向树林中的身影。   宋宝看看韩约背影,再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徐乐。   韩约虽然有小门神的名号,也参与过神武县侠少间好几场厮斗。但在宋宝看来也不过如此,他是手里面实打实有几条人命的。   至于那个仰仗爷爷名声的乐郎君,对于宋宝而言就是个笑话。自家庄客和拿钱结好的一些朋友夸赞一声乐郎君一身好本事,就当得真了?   但此次夜中突然遇袭,徐乐敏锐的感觉,还有突然扬起火堆耀来敌眼目的举动,都让宋宝刮目相看。   但是这还不能让宋宝决心为商队死拼到底,他这可是看清了来敌穿着大隋军中皮甲,用的是军中弓矢,悄没声摸上来的身手,只能是鹰扬兵,而且还是马邑郡中仗打得最多的恒安府鹰扬兵!   现下宋宝心中转着的念头,就是是不是现在带着兄弟们掉头就跑?   所谓不让人放箭,与其说是怕伤了韩约,倒不如说是怕伤了这些鹰扬兵,到时候掉头就跑之际,这些鹰扬兵会不死不休的追下来!   “入娘的,是不是现在就跑?弟兄们都能带出来吗?这荒山野岭的,丢了马匹,还能不能走出去!”   将手里单钺戟都攥出汗来的边地出名侠少,所谓神武铁飞燕宋宝,内心激烈争斗,只是深恨自己怎么就应了韩约,来走这一趟倒霉的行商之路!   就在宋宝身侧的徐乐,却半点不在意宋宝心中的挣扎,只是定定的看着韩约直冲而前的身影。   阿约,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这可是我踏出家门的第一步,将来还有太多男儿功业要去建立,你可是我的得力助力!   ………   叮当几响,正是几支羽箭撞在铁牌之上声响,火星飞溅之中,几支羽箭被铁牌撞飞,歪歪斜斜的飞了出去。   韩约厚重身形没受半点阻碍,如一座移动的山岳一般,十余步距离转瞬即过,一头就撞进鹰扬兵的队伍当中!   几名鹰扬兵丢弓弃刀,怒吼着拔刀砍来。   韩约宽大身形似乎就如鳔胶粘在了铁牌之后,随着铁牌舞动腾挪。直刀砍来,都被铁牌推开。树林中满是金属碰撞摩擦令人牙酸之声响动。火星乱溅之中,韩约在推开一把把直刀之后,就毫不停步的合身直进!   他身形始终藏在铁牌后面,进步之后也只是铁牌一挤,一推,一撞!   十三四斤的铁牌,重重砸在一名名挡路的鹰扬兵身上,一名名鹰扬兵或者高高飞起,或者重重坐地,只要给撞中,就是口吐鲜血,摔倒在地,半晌起身不得。   徐老太公调教出来的韩约,所用铁牌技艺,不折不扣是军中手段。   将军披甲冲阵,身边总有这种起着遮护作用的亲卫。临敌之际,或者用盾牌,或者用自己血肉,始终保护着自家主将破阵斩将,夺旗而还!   铁牌之上,神荼形象在这一个似乎就如活过来一般。而在铁牌之后,就是神武县中侠少称之为小门神而不名的韩约!   若说徐乐根本没展现过自己什么本事,那么韩约在此前神武县的侠少生涯中,也最多就拿出了自家一半不到的本事!   转瞬之间,持牌韩约就已经破阵而入,直撞到那火长面前。火长骂了一声,直刀在手,矮身直进砍来。   韩约沉重铁牌朝下一沉,喀喇一声,这火长手中十炼直刀就已经被铁牌一沉之势砸成了两截!   火长这才发现,韩约手中铁牌,下缘磨得锋利,还凸起三个尖锐狼牙。这正是临阵之际,为了将铁牌砸入地下结成坚阵而打造的。   加上铁牌沉重的分量,韩约持牌断刀如催腐木。   接着韩约又是一进步,合身贴着铁牌就是一撞。这火长竭力就朝旁边一跳,心下亡魂大冒。   不是商队吗,怎么就撞上这种硬点子?   鹰扬兵已经被韩约撞到了四五名,这个时候哪里还爬得起来,剩下几人倒是袍泽情深,红着眼睛拔刀从后面扑来。   韩约眼里却只有那名火长的存在,在他跳开一步之后,韩约身形终于离开紧紧贴着的铁牌,长臂朝前一送一翻,铁牌平平直递了出去。   这火长又是竭力一跳,却还是被铁牌擦到。只是一擦,就觉得被山撞到一般,肋下痛得让人直喘不过气来,按着胸口单膝跪下。   韩约手腕又是一翻,铁牌高高举起,铁牌底部三只狼牙闪烁着寒光,就要朝这火长砸下去。一旦着实,这火长身上就得开三个碗口大的窟窿,华佗扁鹊齐至,也救不回来!   火长在这一瞬间已经痛得动弹不得,只能抬着眼睛看铁牌朝下落。   生死关头,火长反应也出奇的快,只是撕心裂肺的大吼一声:“我是恒安鹰扬兵!”   韩约一怔,铁牌落式稍斜,从这火长身边掠过,扑的一声闷响,铁牌重重没入地上,碎石飞溅。而那铁牌之上神荼之像,正正对着死里逃生的火长,似乎就在对他张牙舞爪的怒吼! 第十章 火长常舒欣   山顶之上,树林之中,这时候一片寂静。   被徐乐一脚踢散的火堆,正在山顶各处零星燃动,火光映照进来,映得树林中或躺或站的大隋右屯卫恒安府鹰扬兵们脸色一片煞白。   韩约厚重结实的身形肃立场中,这些与突厥人都见过阵的鹰扬兵们竟无一人敢于上前。   谁也没想到,打劫一个商队居然踢到铁板!   河东边地,是民风强悍,出了颇多侠少。可是比之军中手段,却还有差距。更不用说恒安鹰扬府是出名的精锐,和突厥人见阵也不落下风。   更不用说他们一火中人以有心算无心,行事也算谨慎,等着这商队入睡之后才悄悄摸上来。   就是突厥狼骑一个小队,易地而处,说不得都要在他们手里吃亏。   可偏偏这支商队,不仅早早的发现了他们的动静,而且还有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岁数不大,铁牌舞动纯然是军中手段,还高明得出奇。就是入恒安鹰扬府中,刘鹰击说不得都要重用,中垒营中少不了一个队正的位置。   这种人物,来行什么商!   这火长胸中转着念头,按着剧痛的胸口,再度开口:“你们不是突厥哨探?咱们是奉刘鹰击和苑校尉号令,伏路山中,截杀突厥哨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火长,心思之活,在恒安鹰扬府中也是出名的。人的心思一活,临阵之际偷奸耍滑保命求生,什么样的念头都来了。再加上私心颇重,对军纪也就那么回事。所以虽然是跟着刘武周的老班底,却始终也没升上去,现下还只是一个火长。   刚才一声喊侥幸保住了性命,看来是鹰扬兵的身份镇住了人。这火长随口就给他们突袭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背上一边淌着冷汗,一边用言辞吓住眼前这个持铁牌的杀神。   他麾下弟兄,也是和他一般气味相投的,私下里也不知道一起做了多少干犯军纪的事情。火长口风一转,当下人人都明白过来,一起附和。   “你这汉子,不是突厥哨探,说一声就是,还冲进来打个什么?”   “要不是咱们手下有准,发现不对,发箭的时候抬了抬手,你们那里的人就得伤几个!”   “咱们一番好心,你倒是下手毫不容情!现下伤了几个,你说说这帐到底如何算法?”   韩约立在场中,拿着铁牌,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厮杀之际韩约猛如疯虎,现在被这些兵痞一挤兑,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适才这些人发箭,准准的都中铁牌,要不是自家遮护得宜,现在就该躺在这里了,怎么也不像有留手的样子啊。   可这些人毕竟是恒安府的鹰扬兵!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声音响起,似乎还带着笑意:“你们真是恒安府的鹰扬兵?伏路查探突厥人哨探,怎么到了云中南面来了?突厥人不是在北面吗?”   韩约回头,就见徐乐缓缓走了进来,在徐乐身侧,跟着手持单钺戟的宋宝。   隐隐火光之中,徐乐身姿挺拔,剑眉微微剔起。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火长一怔,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哪个世家的子弟罢!不是世家子弟,怎么身边会有身手这般高明的护卫?   第二个念头接着就立刻翻腾而上,这世家子弟,如何带着货物,走这么一条凶险的商路?   难道是王仁恭王太守家族中的子弟?王仁恭久欲吞并恒安府鹰扬兵,麾下马邑兵也在不断北调,威慑云中。王仁恭家中子弟出而效力,化妆商队,出而查探云中府周遭虚实,也是论不定的事情!   火长脸上神色青白不定,一时间连胸口痛楚都给忘了。念头转动不定,想着是不是纳头便拜,从此换一条粗腿抱抱,省得在刘武周麾下受穷。   转瞬间狠毒之意又翻了上来,世家子弟,如何是自己得罪得起!刘鹰击是大业天子钦点回返马邑,还是被世家子王仁恭逼迫得不能立足。   这些世家子眼中,没有出身的人就如草芥一般。自己今夜偷袭,就算一时容忍,回过头来,杀自己这一队兄弟如屠鸡犬一般!就算不亲自动手,告到刘鹰击那里,现下刘鹰击也必然将他推出来,给王仁恭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世家子弟,只是行商之人,到口的肥肉如何能吐出来?自家几个兄弟白受伤了不成?   火长偷眼打量徐乐,徐乐只是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回答。   星月光芒之下,徐乐一副英挺斯文兼具的模样,略微偏瘦的身形虽然挺拔,却怎么也没有韩约厚重身形那种威慑力。两手更是空空,浑身上下就看不到半件兵刃。   只要拿下了这世家子,那持牌凶神当不敢轻举妄动。有质在手,这持牌汉子也只能束手就擒!   火长悄然对身边几名弟兄使了个眼色,自己卑躬屈膝的哈腰行礼,摸出怀中腰牌,双手递上:“贵人请看,我们正是恒安府鹰扬兵,上官派遣到这里伏路,我们也只有听令行事。突厥狼骑深入马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去年一场大战,突厥狼骑哨探不是直抵神武么?”   徐乐一笑接过腰牌,宋宝也在旁边探着脖子来看,可惜不识字,看不出个究竟。   徐乐打量一下,腰牌一个巴掌大小,木纹颇旧,看来是用了不少时日了。上面烙出字样。   右屯卫恒安鹰扬府中垒营乙旅庚队三火火长常舒欣一员面黑短须验明正身   徐乐一笑:“倒是真的。”   那火长常舒欣一拍大腿:“可不是真的!”   听见徐乐认明了腰牌真假,宋宝忙不迭的在旁边插口:“是真的就好,是真的就好,想是一场误会!这位军爷说得也没错,去年突厥入寇,狼骑据说到了桑干河北面。县中戒烟,我们都被召集起来分铺守城墙。在此间伏路伏到咱们,没什么死伤就好!”   宋宝背上冷汗,到现在就没停过。韩约本事,实在是让他开了眼。这小门神在神武县中,不知道收敛了多少身手!   而能使唤得动韩约的徐乐,宋宝也跟着高看一眼,列入了不能得罪的名单。   而眼前这些恒安府鹰扬兵,宋宝更不想招惹。只想今晚揭过之后,等到天明,自己带着几个兄弟转头便走。什么酬劳,什么徐乐所乘那匹好马,再都不想了。   明知道王太守和刘鹰击现下在云中左近争斗,自家还来凑什么热闹!   宋宝帮着分说,常舒欣忙不迭的打蛇随棍上,一个眼神过去,几名兄弟就和他一起堆起满脸笑意,朝徐乐身边凑来。   常舒欣满脸笑意堆得都快溢出来了:“既然都是误会,贵人那里有什么损伤,都是我的。这就陪贵人去查点一下,咱们虽然过得苦,倾家也要包赔贵人的损伤……”   在徐乐身后,庄客和侠少们也慢慢跟了过来。   莫名其妙打了这么一场,结果发现是恒安府鹰扬兵,大家心下都是忐忑。看着徐乐和常舒欣谈笑甚欢,人人心下都是松了一口气,垂下手中兵刃。   今夜徐乐和韩约保住了大家性命,现下乐郎君三言两语似乎就降住了这些鹰扬兵,今夜之事,大概就这样过去了罢? 第十一章 直道   徐家闾中,徐老太公宅邸当中,仍然一灯独明。   上了岁数之后,睡眠本来就少。但是自从中风之后,放徐乐出门行商,徐敢自己屋中,夜中油灯,似乎就没有熄灭的时候。   一夜夜的,徐敢就靠在胡床之上,望着北面。虽然北面并没有开窗,但徐敢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墙壁,远及云中关山,直跟随在自己从长安城中抱出来的孩子身边。   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在心头滑过,盛年之际的金戈铁马,十几年前开始的乡里生活,都是过眼云烟,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子而已。   儿子儿媳,正在地下等着自己呢。到了那儿,自己会告诉他们,这孩子,被老头子养得很出色……   外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响动之声,徐敢耳朵一动,分辨来人。   不是韩小六,徐乐出行没有带他,韩小六这些时日一直郁郁寡欢。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他应该是守在外间值夜的,小孩子瞌睡多,现在估计正睡得昏天黑地。   只会是韩氏。   这个自己当年北上之际,在河东救下的一家人。一直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开荒,落户。丈夫逝去以一个女子操持徐家的内外家务,就连儿子韩约,现下也都在徐乐身边,一起冒险北上。   厚重的门帘掀开,进来的果然是韩氏,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麦粥,还有一碟腌菜,一碟熏鱼肉。满脸担心的看着徐敢。   “太公,今天一天都没吃下什么,觉也不睡,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是不是稍微吃点才好?”   徐敢勉强一笑:“一天下来,药都喝饱了,哪里还吃得下。一会儿我自然去睡,韩氏你就不用挂心了。”   韩氏放下托盘,看着徐敢:“太公是挂心乐郎君罢……”   徐敢闭上眼睛。   韩氏眼圈有点泛红,用袖子擦了一下:“我也是看着乐郎君长大的,落得一表人才。现下世道这么乱,当年太公不许乐郎君出神武一步,现下怎么为了点免行钱就让乐郎君去吃这个辛苦?实在不成,房子地都卖了,还怕这一关过不去?”   徐敢闭着眼睛轻声开口:“老头子保护不了他太久了……”   韩氏停住语声,听着老人一句句的说下去,语声当中,竟然是说不出的萧索:“天下要乱了……而我,也老了。我曾经想过,就让阿乐平凡的过完这一生也罢。但那是太平世道的事情。现下,却又是一个即将尸山血海,群雄竞逐的岁月要开始了……在这个年月,阿乐的一身本事,是藏不住的,藏不住的啊……”   老人语声喃喃,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这种大乱之世,老天爷自会召唤无数豪杰之士出来,用他们的血肉献祭,直到让最后一人站在至高之处。躲不过的,躲不过的……若是十年前,就是我去拼了这把老骨头,但是现在,我去之后,只有靠阿乐自己了。我只能让他上路,尽早见识这个世道的腥风血雨……”   有些话语,韩氏并没有听懂。却明白了大概意思,颤抖着声音发问:“那乐郎君,会没事吧……”   一直委顿的徐敢突然睁眼,老眼中威光四射,凌厉如电!   “我徐敢一手教出的孙子,如何会有事?阿乐天姿过于其父,锋锐之气更是天生,只要始终秉胸中直道而行,天要压下,他都能将天捅一个窟窿!”   韩氏重复着她不懂的两字:“直道?”   徐敢厉声道:“不要屈身辱志,为世家走狗。纵然杀人盈野,也只为还世间一个太平!”   在这一瞬间,徐敢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个青年。比徐乐稍长一些,不足三十的年纪。眉眼酷肖徐乐,只是比徐乐看起来神情更加稳重一些。身姿挺拔,对着自己大声开口。   “……孩儿不是去贪图将来富贵,而是越国公与晋王谗杀高熲,祸乱朝纲,并谋夺储君之位。大隋终南北分立,五胡乱华之世。不能让这太平之世败坏在越国公与晋王手里!儿子奉国公之命,决意扈卫太子,只为守护胸中直道!”   人影幻灭而去,徐敢紧闭双眼,一滴老泪滑落:“……可孩儿你还是被世家抛弃了啊……老头子这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无时无刻,无时无刻……”   韩氏不敢再打扰徐敢,轻轻回转,掀起门帘之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有若梦呓。   有些创痛,永远都不会消散。   ………   树林之中,常舒欣和几名鹰扬兵状似热络的朝着徐乐考过去,一副想讨好这个看起来貌似世家子弟的少年郎君一般。   徐乐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也摆出一副准备接受他们奉承的样子。   在常舒欣他们就要靠近的时候,徐乐笑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就算揭过了。今夜过去,我们就此分途。这点误会,我们自不会和任何人说,也就预祝常官人你将来封妻荫子,战阵而得公侯了。”   常舒欣一怔,然后又堆出满脸笑意,走近几步,弯腰似乎是要对徐乐行礼一般,就势去摸出靴筒中暗藏的匕首,一跨步就绕到徐乐身后,雪亮匕首,抵上了徐乐颈项!   而常舒欣身边那些鹰扬兵,横刀在手,一下将常舒欣围住。   常舒欣狞声笑道:“什么公侯万代,爷爷只有眼前的好处!”   他嗔目朝着韩约大吼一声:“还不放下手中铁牌?不要自家主子性命了?”   常舒欣动作突然,韩约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反应不及。在常舒欣挟持住徐乐的时候,这才操铁牌在手,怒吼一声:“你敢!”   红着眼睛正要冲撞过来,常舒欣大吼过来,韩约一下怔住,看着那柄雪亮的匕首,再也动弹不得!   地上躺着趴着的鹰扬兵,这个时候都挣扎爬起,不顾创痛,张弓搭箭,对准周围一时间反应不及的庄客和侠少们:“不要命的尽管试试!”   宋宝就被一支羽箭指着鼻梁,浑身是汗,被这突然变故激起了凶悍之气,正准备开口鼓动大家拼命。就听见常舒欣又在大声怒吼:“爷爷只求财不要命!丢下兵刃,爷爷拿了财物就走!从此你东我西,大家两不相干!”   韩约看了一眼徐乐,缓缓就将手中铁牌垂下。庄客们的主心骨就是徐乐与韩约两人,看见两人一被制住,一放弃了抵抗,群龙无首之下,也都下意识的垂下了手中兵刃。   宋宝大声嘶吼:“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韩二,这个时候还顾什么乐郎君,自家性命要紧!”   看宋宝仍然凶顽,常舒欣对他冷笑道:“我们是恒安鹰扬兵!周遭不止我们一火人马,这是云中地界,你要敢动手伤了我的弟兄,看能不能走出这座山去!”   一名鹰扬兵顿时从撒袋中换了一支响箭,搭在弦上,指向夜空。如果周遭山中真的还有恒安鹰扬兵,这一支响箭发出,就会闻声而来!   侠少们本来给宋宝鼓动得要拼命,这一句话出来,人人都望向宋宝。   这些人可是刘武周麾下的鹰扬兵!他们只是乡间轻侠之士而已,不要说世家或者拥兵重将了,就是县中小吏也不敢得罪。难道真的和他们拼命?   宋宝手中单钺戟一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声音响起,仍然是那副似乎带着笑意的语调:“常军侯,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   常舒欣一怔:“什么机会?”   徐乐不答,又淡淡道:“爷爷临行前就嘱咐了我一句话,有人要对付你的话,这般紧要关头,一旦出手,就要做到绝处!”   处字才吐出口,徐乐已经反手向后,闪电一般圈住常舒欣这个老兵痞的颈项,随手一扭,喀喇一声,常舒欣颈项折断,瞪大眼睛,滑落在地。似乎临死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温文少年,竟然有这般身手!   ……我给了机会了,说今夜过后就此分途,两不相干。我也不计较你们意欲偷袭行劫杀人之事了……可你还要杀我。   这等凶徒,多死几个,这世上就多几分太平!   秉胸中直道而行,第一次杀人,似乎也没什么呢……   随手除掉常舒欣后,徐乐只是这么淡淡的想着。 第十二章 全灭   徐乐出手,有如电光火石一般,谁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文质彬彬,风流蕴藉,笑起来还颇为温文阳光的少年,下手竟然如此干脆利落!   几乎所有人都呆在当场,树林中,似乎还回荡着常舒欣颈骨折断的喀喇脆响之声。   韩约最先反应过来,一脚踢起被自己放在地上的铁牌,就手抄起,飞掷而出。铁牌带着厉啸声正中那名搭响箭在弦,随时准备发信号出去的鹰扬兵腰腹之间,血光飞溅之中,这名鹰扬兵披甲丝毫没有阻挡住盾牌下缘三支狼牙,顿时就是血光飞溅,这名鹰扬兵差点被这一击生生分成两截!   弓矢从这鹰扬兵手中坠落,没入草中。   徐乐拍拍手笑道:“还等什么?”   任谁在这个时候,都不觉得徐乐的笑容还是那么阳光和善!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徐家闾的庄客。   边地村庄,向来有聚族自保的风起,民风强悍至极。马匪盗贼,甚或突厥人游骑扫过来,村中男子都要上寨墙防守,争水之际,各村各闾之间也往往聚族而战,打得头破血流。   在这么一个生存艰难的地方,同是一乡一闾中人,天然就生死相托,互相倚靠。外人欺负到自家乡闾头上,只要招呼一声,那就是大家一起上!   官府力量稍微弱势一点,都拿边地乡民没办法。亏得马邑郡王仁恭是一个强势太守,手中更握有颇为精锐的马邑鹰扬兵,近来这样近乎于残暴的搜刮手段,才让治下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更不必说徐家闾中人,当年都是在老太公庇护下才在桑干河谷生存下来,然后发展成现在这个村闾,可以说得上是受恩深重。不然也不会跟着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乐郎君冒死走这一趟商路!   徐乐一声招呼,庄客们咬牙就开弓搭箭,嗖嗖几箭就冲着那些吓傻了的鹰扬兵射去。   这么近的距离,就算庄客弓软,也足以破甲伤人。当下就有一两名鹰扬兵惨叫中箭。其余鹰扬兵也终于反应过来,一人直刀一摆,当的一声隔开羽箭,大声怒吼:“发信号,和他们拼了!”   剩下几名鹰扬兵纷纷怒吼,有人就去抢弓矢响箭,准备发出信号去。庄客们射出一轮羽箭之后就已经拔刀向前,和鹰扬兵们撞在一起。几柄直刀在夜色中相撞,火星四溅中,马邑郡口音的骂声混成一团!   那头韩约大步抢上前去,要捡起自己刚才飞掷出去的铁盾。鹰扬兵们知道韩约的厉害,分出两人大吼着挥刀直劈过来。   没有兵刃在手,饶是武勇如韩约也只能稍避其锋芒,撤步闪身,就觑着机会想夺兵刃。这两名鹰扬兵也红了眼睛了,两柄直刀疯狂挥砍,就是要将韩约稍稍阻挡一下!   最后一名鹰扬兵在韩约被迫退一步之际,一个虎扑就去抢那落地角弓与响箭,背后一名庄客冲撞不开鹰扬兵的阻挡,抽空发了一箭。这鹰扬兵已然扑倒在地,就势一滚,庄客所发羽箭落空,噗的一声插入地上,尾羽一阵乱颤。   而那鹰扬兵已然借着这一滚之势捡起落地角弓羽箭,翻身朝上,就躺在地上斜斜拉弓指天,眼见就要将响箭发出!   ………   韩约和庄客们全都扑上,在树林中和鹰扬兵们打得火星乱溅。兵刃碰撞声和咒骂声混杂在一团。而宋宝和几名侠少煞白着一张脸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徐乐出手之干脆之狠厉,着实吓住了宋宝。   庄客们毫不犹豫的上前和鹰扬兵们拼杀,,宋宝和侠少们却是满头满脸的热汗。   徐乐和徐家闾庄客自然就是一体,徐乐出手杀了常舒欣,徐家闾也都躲不过去。自然是跟随到底。   而他们这些不过是临时雇用,参与护送徐家闾商队的侠少们,到底是不是要卷进去?   身周就是直刀相撞,耳畔羽箭横飞。宋宝和几名侠少一时间僵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   宋宝有一万次想拔腿就跑,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就能按住他身形不动。   徐乐韩约还有庄客都是神武县土著,要是自家跑了,在神武县中还怎么做人?自己铁飞燕的招牌,就可以摘下来劈成柴火烧了干净!   可真的要和鹰扬兵动手,分个生死?   庄客们和韩约出手拼杀,拗断了常舒欣颈项的徐乐反而只是站定掠阵,目光关顾全场,哪里不济就准备到哪里应援。   这也是爷爷教的,当你手下有人冲杀在前之际,你必须要关顾全局,而不是让自己一个人杀个痛快。   看到鹰扬兵抢到角弓响箭,看到宋宝在一边咬牙切齿。徐乐冷喝一声:“宋宝,你躲得过吗!”   一声冷喝,顿时就让宋宝反应过来。   入娘的,自己哪里还躲得过去!现下迟疑个什么!鹰扬兵已有死伤,不将他们收拾干净,就是天大的麻烦!   宋宝猛然一声大吼,右臂一振,一直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单钺戟脱手飞出,正正没入那名持弓欲射的鹰扬兵前胸!   精铁锋刃的单钺戟破胸而入,血光迸溅。那名鹰扬兵被这一戟牢牢钉在地上,痛得丢下手中弓箭去拔单钺戟,手才搭上去就没了气力,软软垂下,只剩下微微的抽搐。   一旦开了杀戒,宋宝再无顾虑,吼声都变了调:“杀光他们!”   呼喊声中,宋宝和侠少们一涌而上,各色兵刃高举,几个人都红着眼睛乱砍乱剁!   常舒欣被杀,鹰扬兵本来就已经夺气,韩约就算没兵刃也缠住了好几个鹰扬兵,剩下鹰扬兵和庄客们也只算打了个难分上下,宋宝和侠少们加入,剩下几名鹰扬兵转眼间就被各色兵刃砍刺得血肉横飞,惨叫声中,陆续倒下。直到最后,韩约终于抄起了自己的铁盾,再脱手掷出,将拔腿便跑的一名鹰扬兵生生拍倒!   宋宝直追上去,动作快如闪电,真不负他铁飞燕之名,不等那名倒地鹰扬兵挣扎爬起,手中随手拾起的直刀,就狠狠戳入了他的胸口!   树林之中,拼杀声和惨叫声渐渐消去,只留下浑身是血的商队中人粗重的喘息着,面面相觑,不少人这个时候才剧烈的颤抖起来。   徐乐负手,站在场中,在浓烈的血腥气中,微不可见的吐了一口气,接着低声急道:“收拾干净,马上上路!”   一名庄客抖着手问了一句:“回徐家闾么?”   徐乐斩钉截铁的只回了一句:“继续向北!” 第十三章 苑君玮   只有继续向北,区区这点事情,难道自己还要掉转头回去继续托付爷爷的庇护?   徐乐决断一出,韩约就抄起铁盾,毫不犹豫的站到徐乐身边。目光中威棱四射,扫视诸人。   河东侠少们面面相觑,宋宝却是反应最快,走到鹰扬兵尸身旁边,一抽单钺戟,随手就在鹰扬兵身上擦擦戟锋上的血迹,对着自己几名手下人道低声开口。   “……荒山野岭的,杀干净了这些行货,朝地里一埋,神仙也发现不了!都已经动手了,还有回头的余地不成?这个世道,身在边地,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这个时候谁要回头,老子铁飞燕认不得人!”   恶狠狠的话语声中,宋宝一振手中单钺戟,枣木槊杆嗡嗡乱颤,戟锋绽出一团寒芒。嘴角伤疤扭曲着,谁也不怀疑这凶名素著的铁飞燕真的下手杀得人!   徐乐瞥了宋宝一眼。   这神武铁飞燕一路以来给徐乐的感觉也就这么回事,但真遇到事情,至少头脑明白。而且本事也颇有有点,刚才手杀两名鹰扬兵,干净利落,只比韩约稍差一线,更有一种光棍狠劲儿。用得对了,也是不大不小的助力。   几名宋宝带来侠少,毫不犹豫,大步就走到宋宝身后,随着他在徐乐身边站定。   只有几名庄客,虽然刚才拼杀的时候都舍死忘生。但是这个时候也是后怕得最为厉害。现在抖着手站在当地,其中岁数最小的扁着一张嘴,似乎下一刻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喊着我要回家。   徐乐走到那岁数最小的庄客身边——所谓最小,也是二十五六,比徐乐还是大了不少。   徐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卫五哥,想回去了?”   卫五要哭不哭的看着徐乐,颤声道:“乐郎君,这是鹰扬兵啊!”   徐乐一直挂在脸上的潇洒笑意一收,语声如铁:“这是想杀我们的一群盗匪!我们好好的行商,辛苦挣钱去交赋税,有人欺负到头上,自然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年爷爷立村闾于桑干河中,神武县边,这样的厮杀还少了?我爷爷当年保护了大家,现在爷爷老去,自然就是我来保护大家!”   徐乐看着卫五,轻喝一声:“卫五哥,你信不信我!”   卫五沉默,突然狠狠擦了一把脸:“乐郎君,我信你!”   身在直面突厥的边地,日日睁眼就要面对随时而来的突厥南下侵掠。开皇年间不论,大业天子即位以来,突厥几乎年年南下,火赤部,契必部,执必部,去年前年还看见了阿史那部王帐金狼旗深入马邑雁门。   由于与突厥连绵战事而带来的马贼,盗匪,溃兵。边地百姓,每一天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徐老太公以一人之力,保了徐家闾十余年平安。   当徐太公倒下的时候,徐家闾中庄客未尝没有惶恐不安之情。追随徐乐来走这一条商路也不过是听从老太公号令十余年的惯性使然。   但是今夜之中,徐乐只出手一次,就毫不迟疑的拗断了意欲杀光大家行劫的鹰扬兵火长常舒欣颈项。   虽然只是一击,韩约这小门神还更卖力一些。但是徐乐明显才是整支商队中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   徐老太公,没白白教养出来这个孙子!   卫五也站到徐乐身后,几名庄客对望一眼,还弓入囊,对着徐乐行礼:“乐郎君,你吩咐吧,走到天边我们也跟着!”   徐乐一笑,在满是血腥味道的树林当中,仍然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收拾干净,我们上路!”   ………   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之上。   一火鹰扬兵正在山路露营,两名鹰扬兵懒洋洋的巡视值守,等着天明。   脚步声响动从山下传来,两名鹰扬兵对望一眼,都紧张起来。一人摘弓在手,隐藏在一块大石之后,不出声的将一支羽箭搭上了弦。   另一名鹰扬兵则去将其余睡着的人一个个拍醒。这些鹰扬兵一旦被拍醒,马上就抓着兵刃,或蹲或站,藏在火光映照不到的暗处,张弓以待。   恒安鹰扬兵与突厥连年厮杀,精锐之态,实在为大隋之冠!   底下响起了低沉的声音,打消了这些鹰扬兵的戒备:“是我!”   带队火长送了一口气,对周遭人笑道:“是小苑校尉!”   脚步声中,一名最多二十三四的青年汉子大步走了上来。这汉子一副边地男儿的模样,肩宽腰乍,身高七尺有余,浓眉大眼,满脸精悍之色。只穿着寻常军士的皮甲。身后也只跟着两名从人而已。   一火鹰扬兵全都出来行礼,躬身抱拳:“小苑校尉!”   刘武周麾下几名心腹大将,如史万岁,如勇武闻名郡中的尉迟恭,但是最为心腹的,就是和他一起从征高丽的苑君章。刘武周大小事情都要与他商议。   来人小苑校尉,正是苑君章的幼弟苑君玮。苑家四兄弟中,苑君章以智计闻名。而苑君玮就号称恒安府中武力第二!从来被苑君章疼爱有加,这次查缉私行商队这个大有油水的任务,就交给了他的这个弟弟。   而苑君玮也不负所托,这些时日餐风露宿,到处巡视撒出来的伏路军马。已经拦截了六七支商队,至少给刘武周截留了六七百贯的财货。   其中有一支商队是河东武家的队伍,苑君玮还是毫不留情的罚没了所有财物。将商队中人全部赶了回去。只要不出人命,查缉走私商队,哪里都说得过去。至于得罪了何等样人物,现下刘武周被王仁恭逼迫得如此之紧,也实在是顾不上了。   不过对于苑君玮而言,他全心全意的新人自己哥哥,无论什么样的局势,他的哥哥总能拿出一个办法,辅佐刘武周击破现在的困局!   苑君玮漏夜巡查,爬到山顶,看见这一火鹰扬兵反应迅速,夜中听见响动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满意的点点头:“像是我带出来的兵,这些日子也吃了辛苦了!等回到云中,少不得你们的酒肉!”   火长算是老卒,嬉皮笑脸的凑近答话:“酒肉什么倒也罢了,拦着商队三成的赏能发下来,属下们就感小苑校尉的情了……咱们恒安兵吃苦惯了,怕个什么。只是都出来几日了,一支商队没有撞见,弟兄们着实有些心急。”   苑君玮也有点焦躁:“眼看就是秋末了,草原正是马肥,鞑靼那里正等着卖马。就算道路不靖,每日也总该撞上一支啊!”   他沉吟一下:“常舒欣那里有消息吗?”   那火长不屑的哼了一声:“那厮惯会偷奸耍滑,不知道到哪里钻沙子偷懒去了,哪里能有他的消息?今晚按时联络都没个动静,这厮就不怕军法了?”   苑君玮皱眉沉思一下,摇头道:“这厮不仅会偷奸耍滑,还一向胆大心黑!不要拦着商队想自家全干没了,这可是咱们恒安兵的身上衣口中食!你们跟着我,去寻这厮去!”   一名鹰扬兵凑了过来:“小苑校尉,小人昨日看见常火长他们向着印悬峰去了……”   苑君玮更不打话:“印悬峰那里也有条绕过云中城的山路,跟我来!”   苑君玮转头便走,夜色中那一火鹰扬兵不及扑灭篝火,紧紧跟上,直指印悬峰而去。   夜色中印悬峰就在不远处,哪怕摸黑赶路,一个多时辰就能到达。   那正是徐乐他们杀光了常舒欣他们这一火鹰扬兵的所在! 第十四章 发现   徐乐站在山峰高处,看着四下黑暗无声的莽莽群山。   此刻已经是下半夜时分,再过一个时辰,阳光就该从东面山巅上投射过来第一道光芒。   这漫长的一夜,似乎就要过去了。   身后是正在紧张行进的手下和驮马队伍,夜色中攀藤附葛,拼力前行。   白天一路辛苦,晚上又经历一场厮杀,最后再匆匆忙忙收拾了那些鹰扬兵的尸身,然后再急忙上路。不管是庄客还是侠少,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是每个人仍然在咬牙坚持,不作一声,尽力催赶着驮马坐骑,沿着山路摸黑行进。   大家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刚才厮杀所在越远越好!   韩约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尽力帮大家分担着负担,一路前后照应。这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可靠。但侠少们看向韩约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这小门神此前在神武县,不知道藏了多少本事在身。昨夜铁牌在手,将一火鹰扬兵打得跌跌爬爬,无人能与抗手!   队伍中也帮着韩约照应一切的宋宝,都收敛了原来颇为骄横的气焰。老老实实的尽自家本来早该尽的责任。   不过宋宝的目光不时更望向走在队伍前面的徐乐。   徐乐昨夜出手,虽然只是一击,但干脆利落决绝之处,让宋宝这等拼杀惯了的侠少都觉得胆寒。   韩约是徐乐跟班一样的人物,韩约都有如此本事了,徐乐真正本事,又该是什么样的?   神武县多有关于当年徐家闾老太公的传言,那是一人一马一弓打平了整个桑干河谷的人物。但是毕竟隔的时候久远了,他们这些新生的侠少就当是笑话在听。   可是现在,出自徐太公手调教出来的韩约,已经震慑所有人。那么身为徐太公亲孙的徐乐,又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常舒欣颈项折断那一声清脆的响动,此刻犹自在各人耳边回响。   而经历了这一场夜中惊变之后,徐乐仍然言笑不减,更坚持继续向北。这看起来温和好脾气的乐郎君,竟然还是这般铁打的性子!   夜色当中,宋宝扫过徐乐挺拔的身影,又擦了一把额头的热汗,暗自下定决心这一路绝不招惹徐乐。等此间事了就赶紧到河东投军去,再不和徐乐有什么相干。   “……快点快点!磨磨蹭蹭的天都快亮了!谁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恒安府的兵!”   宋宝低声喝骂不断响起,忙前忙后,竟然比韩约显得还要尽职尽责!   而走在前面的徐乐,自然不知道宋宝的这点小心思。   他只是打量着手中的几面腰牌,全都是从死去鹰扬兵身上扯下来的。   虽然决定继续向北,并不代表徐乐真的骄狂得以为自己就真的不担心于途还有什么变故了。   如果真的有变故发生……   徐乐目光向着东北面的云中城所在方向望去。   夜色沉黯,站在群山之间,并不能看到云中城的半点痕迹。   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颇有点洒脱不羁的意味,隐隐约约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三分少年意气的期待。   那到时候就不要怪我将事情闹大!   ………   印悬峰顶,血腥气息犹自未曾消散。   十几只火把在树林中闪耀,将周遭一切映照得通明。   几名鹰扬兵将土色新鲜的痕迹处刨开,从里面拖出一具具鹰扬兵的尸身。常舒欣正在其中,颈项折断,头颅软软垂着,嘴大张开,脸上还凝固着惊愕的神情。   这一火鹰扬兵个个眼睛血红,这已经是恒安鹰扬府的地盘了,是谁在夜中痛下杀手,干掉了整整一火鹰扬兵?   就算常舒欣再不招人待见,可也是他们恒安府的人,这仇一定要报!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苑君玮,只等他发一句话,大家就召集弟兄,满山大索,怎么也要将凶手找出来碎尸万段!   苑君玮却紧紧捏着拳头,不发一语。   论起本心,二十几岁的小苑校尉,哪里是忍得下这个气的?恒安鹰扬府更是被他当成家一般,谁触动半点,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可临行之前,他最崇拜的兄长反复交代过了。领伏路军在外,要紧的就是为恒安鹰扬府多些收入。不管是王仁恭那里的马邑兵,还是随时会南下的突厥游骑,都不要轻易起冲突。   现下恒安鹰扬府局势微妙已极,刘武周正在竭力寻找破局的方法,千万不要生出什么无法应对的事端。事事都要站得住脚!   伏路查缉商队,都不算是什么,谁让他们避开税卡潜行山里?真正有势力的世家,还是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而行,向来是一路免税,王仁恭和刘武周只会一路给行个方便。穿行山间的都是没背景的小商贩而已。苑君玮自问对属下约束还算是严,只要在场,都吩咐不伤性命赶走也就罢了。背后看不见的地方苑君玮也只能眼睁眼闭,毕竟弟兄们的军心士气要紧。   这些小商贩还能闹到天上去?当道诸公,可从来没有把这些小民当成一回事。刘武周如此被王仁恭视作眼中钉,还不是因为出身。换刘武周也是世家出身试试?   但如果是王仁恭派来的硬探,或者是突厥人的游骑呢?   是否报复,这都不是苑君玮能做出决断的事情。必须要上报给兄长和刘鹰击!   在弟兄们期盼的目光注视之中,苑君玮却沉沉离开树林,在峰顶那一片平地上,细细查探。   他的两名亲卫,忙不迭的赶过去举起火把。   苑君玮看看篝火痕迹,再看看留下的脚印蹄印,最后在地上,发现了不少洒落的细白粉末。   苑君玮伸手探探,放在嘴里尝尝。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狞笑。   这是河东解池的盐,商贩最喜欢携带的货物,送到草原上,这些盐是草原部族最喜欢的货物。有个半袋子解池盐,就能换一匹上好的骏马!   是商队,商队中人,杀了老子的一火兵!   苑君玮猛然站定,大声下令:“传信!将伏路的弟兄们都调出来,看看是谁敢动我们恒安鹰扬兵!老子要亲手剐了他们!”   两名亲卫顿时从撒袋中抽出响箭,对天空发出,两支响箭拖着凄厉响声撕裂夜空,传讯四下。   不多时候,周遭大山之中,一支支响箭应和声响起。接着就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燃动起来。   恒安鹰扬府撒在这片大山之中的伏路精锐,全都调动了起来! 第十五章 向东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阳光跃过山巅,映照得云中左近大山之间一片通透。   晚上劲厉呼啸的寒风已经平息下来,蓝得近乎透明的天际之下,莽莽群山一片金黄。   这是一个边地当中难得的秋日好天气。   但是在这群山之间,笼罩在一支小小商队之上,却尽是肃杀惊惶的气氛!   一支支响箭在山间呼啸升起,或在左或在右。每一支响箭升起,就代表着有一小队鹰扬兵卡住了某个山口或者某条道路。   一开始这些响箭呼啸之声还在颇为遥远的后方,但是不多时候,这响箭之声就越追越近!   这原因也没什么复杂的,徐乐这支商队连他九个人照应二十几匹重载的驮马走马。商队行商,货物为上,每一匹驮马甚至自己的乘马都尽量负重到能走长路的上限。如此速度,怎么能快得起来?   响箭一声声的响起,忽左忽右的紧紧跟在后面,越来越近。   一开始商队还跟着徐乐加速向前,大体上还保持着镇静。大家还不是太过害怕。这群山莽莽,哪里是说找得到就找得到的?   谁能想到,伏路在这群山中的鹰扬兵着实不少,且动作快捷,地形熟悉,紧紧的就缀了上来。一路穷追下来,从晨至午,再到太阳移过天中,后面追兵从来就没偏移过方向。照这样下去,最多撑到入夜时分,就要被后面的追兵追上!   商队中人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人人都呼吸粗重,满头大汗,赶着的驮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理,焦躁起来,在队伍中不时嘶鸣,有的还奋蹄杨首,想从队伍中脱离开去,然后被庄客们死死拉住。   每个人都望着镇定走在队伍前面的徐乐,这个时候谁都只能指望徐乐拿出个应对手段出来!   但徐乐一直在前,带头赶路,甚至都没如何回顾。   又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已经距离商队最多还有一二里的距离,翻过一个山头,就能看见商队的踪迹。而商队中驮马嘶鸣的声音,说不定都能被后面追兵听见!   商队中人又是一阵慌乱,庄客们还好,老实听号令,徐乐没发话不会自作主张。但一名侠少终于爆发,在队伍中大声发作起来。   “入娘的,就是想跟着赚点嚼裹,谁成想冒这么大风险!昨夜杀鹰扬兵,我可没有动手!给后面追上,无非就是什么都倒出来。没得为这点嚼裹赔上自家性命!”   一直跟在徐乐身后的韩约猛然回头,眼神凶狠。那些庄客们看向侠少的眼神也变得不善。那侠少也不肯示弱,用力的瞪了回去,身边几名侠少自然和他同一立场。顿时就向他靠拢,甚而有人握住了兵刃,一副一言不合就准备拔刀开干的模样!   从昨夜到现在,每个人神经都绷得太紧,追兵死死咬住不放,这个时候终于撑持不下去了。在追兵到来之前,论不定都得自己先斗一场!   宋宝已经拖后一步,握住了手中的单钺戟,韩约目光就锁住了他,伸手扶住背后背负着铁牌。两人目光对撞,韩约是说不出的凶狠,宋宝却是一副极力克制的模样。   宋宝苦笑一声,垂下手中单钺戟,冲着徐乐背影喊道:“乐郎君,咱们可不敢和你动手。但是乐郎君在不拿出手段来,我们兄弟几个也只能不奉陪了,只能丢下大队分道扬镳,说不得还能逃出一条生天去!”   商队停止了向前,每个人目光都望向徐乐。徐乐终于回过头来,英挺面容仍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走了这么久不过额头微微见汗,仿佛世家子弟秋游兴致正高。哪里看得出是昨夜杀了一火鹰扬兵,现在后面被追兵死死追赶的模样!   徐乐目光扫视诸人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左右顾盼。最后一指东面:“朝云中城走!”   宋宝一怔,立即叫了出来:“乐郎君,你说朝哪里走?”   一帮人才杀了一火恒安府鹰扬兵,现在被发现了。更多的恒安府鹰扬兵死死的追在后面。徐乐似乎还嫌不热闹,转头要去往恒安府鹰扬兵的大本营云中城!   对于宋宝的厉声逼问,徐乐只是笑着答话:“朝云中城走啊。”   宋宝将单钺戟还于腋下,抱拳一礼:“乐郎君,以前弟兄们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你胆气之豪,马邑郡中无双无对,但我们兄弟肩膀窄,担不起事情,这便告辞也罢。”   韩约轻轻摘下背上背着的神荼铁盾,庄客们也握着了弓袋里面的角弓,随时可以抽出。侠少们全都紧紧握住了直刀刀柄。   背后追兵急追,现下商队中又是一副随时都要火并起来的肃杀气氛!   紧绷的气氛中,徐乐一笑拍拍韩约肩膀:“昨夜同生共死的经历,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做什么。”   被徐乐一拍,韩约毫不迟疑的还盾在背,退后一步,只是拱卫在徐乐身边。而宋宝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打着小鼓,生怕韩约脱手就将铁盾飞出!在这儿跟小门神分出个胜负,是宋宝绝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有一个他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深浅的徐乐在!   徐乐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对宋宝缓缓开口:“不朝云中走,又朝哪里走?后面退路尽数被封死,不用说还有鹰扬兵超越而前,封住我们前行穿过群山去往草原的道路。只有弃了货物,转向云中,顺着官道掉头回南。现在王太守的马邑兵正一队队的北调压迫云中,难道恒安兵还敢一直向南追下去,和我们不死不休?”   一句话顿时就让宋宝反应了过来,徐乐的决断就是唯一的出路!一直在大山里面钻,被恒安鹰扬兵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只有向东而去,来到从神武到云中城的官道之上。掉头向南,只要能到马邑兵控制的范围之内,恒安鹰扬兵就绝不敢再追过来!   虽然不知道徐乐怎么在追兵迫近,如此紧张的气氛当中还能有这么清醒的决断。但是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老了的侠少,宋宝头脑清醒得很,谁说得多就听谁的,谁力量大也就听谁的。徐乐此人,绝不是池中物,和他结下一份交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宝重重一拍大腿:“乐郎君,就当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你去哪里咱们就跟去哪里,绝不回头!”   徐乐一笑朝宋宝点点头,回头朝着众人下令:“将驮马朝北面赶,我们向东!” 第十六章 脱身   太阳已经就要擦了山根,而在群山之间,好几支鹰扬兵小队正在山间奔走,每名鹰扬兵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这些恒安府鹰扬兵仍然毫不停歇的穿过一条条谷道,翻越一座座山脊,追寻着形迹直追下来。   布置在这片群山之中的恒安府鹰扬兵足有二三百之多,不然也难以周密的封锁这片群山各条山路。又能获得收入,又能训练士卒,刘武周以降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对于派出兵力并没有什么吝惜。   现在这二三百人,都跟疯了一样在追逐着逃走的徐乐他们一行人!   恒安府鹰扬兵历来顶在马邑郡的最北面,分设军府的时候,对恒安鹰扬府设定的作用就是屏障消耗南下突厥人的冲击力,拖住突厥人的攻势,然后集结马邑鹰扬府的主力,甚至将雁门郡各鹰扬府,河东郡各鹰扬府的兵力调上来集结反击。   在后方将帅眼中,实在编制不过二千七百人的恒安鹰扬府,从来是一个可以牺牲消耗的对象。世家子弟要捞取军功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一切就早就了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特有的性格,凶悍,坚韧,团结,暴烈。一旦得到他们认同,那么就是誓死追随。   在刘武周以平民身份执掌恒安鹰扬府,然后又遭到王仁恭大力排挤压迫之际,恒安鹰扬府仍然少有叛离自家这个团体的,就是这个原因!   这一群处于群山之间,直面突厥压力的云中精兵。只认同强者,为生存奋斗而道德意识淡薄,因为生存压力又分外的抱团,见惯了生死心肠又刚硬万分。   而徐乐就是得罪了这么一个抱团的团体!   这些轻捷善走的恒安鹰扬兵用响箭互相联络,通传着各自发现的踪迹。封住一路过来各个山口,如猎犬一般死死追击,最终前锋几个小队,越追越近。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光之下,一个鹰扬兵小队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一个丁字形的山口处。   此间一条山道在这山口处分成三个方向,一处蜿蜒向北,深入群山之间,一直往北,就可以出群山而到草原之上。而一处就是鹰扬兵追过来的方向,另外一处则是转而向东,从这里出去,要不了一天的行程,就可以来到从神武到云中的官道之上。   丁字形的路口之处,蹄印错杂,拧成一团。还有牲口拉得屎,洒落的货物分散得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当那支杀人逃走的商队被追到此间之际,已然慌乱成什么样子。   几名鹰扬兵顿时就借着最后微光趴在地上查看这些留下的踪迹。顿时就有人兴高采烈耳朵回报:“马粪里面还有热气,这些家伙离得不远了!”   另一名鹰扬兵翻检着地上洒落的那些盐和粮食的痕迹:“解池的盐,还有粮食!至少十几匹驮马的痕迹,入娘的朝北面去了,杀了咱们的人还想把这趟生意做完?”   又一名鹰扬兵叫了起来:“还有向东去的形迹!”   带队的鹰扬兵火长本来正摘下水囊稍稍喘口气,听见这声呼叫忙不迭的走了过去。最后的阳光中果然看见向东的道路上,有浅浅几道马蹄印的痕迹,似乎真有数骑向东去了。   几名鹰扬兵都在等着这名火长的决断,这火长喘着粗气思忖了一下,一巴掌拍在那鹰扬兵后脑勺上。   “这些行商为了货物都能动手杀人,还能舍了驮子向东去?天知道是前面那支队伍留下来的印记。通知小苑校尉,我们继续向北追!夜里大牲口走得慢,咱们今夜一定会追上这支队伍,给老常报仇!”   鹰扬兵们都是一脸兴奋,如此狂追下来,除了复仇之外。还不是就为了这么多货?火长说得正是正理,行商以命博财,哪有丢下全部货物自己向东走的道理?定是此前不知道什么人经过才留下的向东痕迹!   一名鹰扬兵顿时抽出响箭,扣弦对天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响动,不多时候后面两翼纷纷响起了应答的响箭信号。   后面缀上来的鹰扬兵小队同样咬得如此之紧,顿时让带队火长焦躁了起来,踢着抓紧时间喘息的手下们:“入娘的全给我滚起来,死死追上去,这个头彩不要让别人得了去!能不能在小苑校尉面前露脸,就看这一遭了!”   一群鹰扬兵挣扎起身,稍稍扎束一下,又健步如飞的直追下去。   而此刻夕阳也终于没入山巅之下,夜色四合。驮马嘶鸣之声,就在前面隐隐传来。   火长大声厉呼:“追上去!”   一火鹰扬兵发足狂追当中,只有那名发现向东去浅浅马蹄痕迹的鹰扬兵还在不住回头。   这向东留下的痕迹也是新鲜的啊……   ………   夜色之中,几十只火把闪耀。将一段山道映照得通明。   山道之中,满是灰头土脸的鹰扬兵们。一天半夜翻山越岭的狂追下来。就算这些吃苦耐劳,坚韧敢战的恒安府鹰扬兵都是一脸疲惫,满头满脸的汗迹尘灰。   山道之中,是十七八匹或卧或站的驮马,马背上都是货物。这些驮马马臀流血,到了此间已经耗尽了气力,不少已经是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马背上的那些货物,或者是今秋才收下的新粮,或者是农家自纺的绢段丝麻,或者是从解池转运来的精盐。都是草原上抢手的货物。不拘在哪个鞑靼部族中都能换到十几好马,几十上百张上好的皮子,就算在云中城出手,至少也是六七十贯开皇通宝,走一趟就是一倍的利。   这么大的收获,但是这几十名鹰扬兵却一个个都脸色难看。几名带队火长紧握刀柄,互相阴沉的对视,都恨不得拔刀对着夜色狠狠挥砍几下。   入娘的,这商队中人竟然这般决绝,说舍了几十贯的货物就舍了,自家轻身向东跑了。骗得大家像狗一样狂追这么久,舌头都快拖到了肚脐眼。现下这商队中人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模样。   杀了我们恒安鹰扬府的人,就这样脱身。三千恒安鹰扬健儿,这脸皮给扒得血淋淋的!   后面又是几只火把闪动,亲卫们簇拥着苑君玮大步走来。   苑君玮同样也是一身尘灰,这名小苑校尉,在追逐中没有比麾下少走一步。只是看了一眼场中形迹就明白了。苑君玮狠狠扫视了这些部下一眼,掉头就走。   “向东追!不信他们能逃到天上去!”   ………   夜色之中,徐乐带着庄客和侠少,八九骑组成的小小队伍没有举火,正摸黑向东行进。   后面一直没有响起响箭呼啸的声音,鹰扬兵们似乎真的被徐乐舍下的所有货物所诱,向东追去了。   越向东走,一众人脸上紧张的神色就越淡,几名侠少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就是庄客神情有些沉重。   这几十贯的货都没有了,就算侥幸得了一条性命回来,回到闾中,今年秋税免行钱又该怎么办?   韩约在夜色中凑到徐乐身边,就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乐扫了韩约一眼,咧嘴一笑,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担心什么?怕回去日子过不了了?放心,这笔钱讨得回来。”   韩约一怔,愣愣发问:“问谁讨?”   徐乐将握在手中的鹰扬兵腰牌一抛一接,语声如铁:“还能问谁?当然是刘武周!” 第十七章 北闯   天色将明,马蹄踏过残雪。   山道当中,八九骑在第一缕晨光中走了出来。   一夜奔波,徐乐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英挺的面容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实在忍不住就要去想,到底何种样的情境下神武乐郎君的笑容才会消失。   这一点来徐乐爷爷徐敢都很是无奈,徐乐稍稍长成之后就是这一副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的模样,骨子里的桀骜乃是天生。要不是真正笑起来亲和力强,估计出去闯荡江湖天天要和人火拼。   这种性子在乱世之中,要不就是早早夭折,要不就是注定要将天捅破一个窟窿。实在是非池中物的存在。能将徐乐圈在神武县中整整十八年,已经是竭尽当年北周出名悍将徐敢的所能了。   徐乐坐在自己赤红色座骑之上仍然腰背笔直,韩约策马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而后面诸人,人人累得灰头土脸,一副疲惫憔悴模样。连各人座骑都垂着头,鬃毛被汗水尘灰弄得一绺一绺,比起人类疲惫更甚。   夜间走山路本来就是一个极其消耗精力体力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担心夜色中鹰扬兵摸上来!   一夜之中,人马都丝毫不敢停步,甚至不敢举火,只是借着星月光芒摸黑向前穿行。群山之中松风阵阵,鸟兽鸣叫,都让人情不自禁的情绪紧张,生怕是追兵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响起。   一夜奔忙,终于走出群山之间。眼前就是云中盆地的平坦地势,一条几百年来人走马踏,变成灰白色的官道蜿蜒其间,让徐乐身后那些累得直不起腰的侠少庄客忍不住就发出了低低的欢呼之声!   马邑郡山势纵横,群山之间从云中到神武再到善阳,就是一系列群山环抱的盆地地形。据此盆地,卡住各个山口,就能堵住草原民族南下道路。而盆地之中,土地肥沃,河流交错,出产丰富,更有石炭铁器之利。虽然气候苦寒,但仍然被先民辛辛苦苦的开垦了出来。   群山穿行十余日,经历一场夜中厮杀,最后仓皇逃奔而出,看到人间景象,几名岁数小点的侠少和庄客,低低的欢呼声中,此刻忍不住眼泪都快下来了。   宋宝也长长喘了一口大气,策马来到徐乐身边:“乐郎君,这次我们护卫不利,丢了货物,不过多亏乐郎君果决,我们总算是逃出来了。这便向南回乡,也不敢说要讨要什么酬劳。将来如果乐郎君有用到我们兄弟处,尽管开口就是。”   这一趟护卫之旅,宋宝是跟得心惊胆战,最终要不是徐乐舍得货物,关键时刻头脑清醒,大家说不定都要赔在里面。现下总算是逃出群山,虽然嘴上说着漂亮话,可内心里面宋宝巴不得马上就南下,再也不和徐乐打交道了。   徐乐回头,扫了宋宝一眼,却没有策马转向南面的意思。   宋宝心中一动,冷汗刷的一声又下来了。入娘的,这位乐郎君,莫不是还要向北而去吧?   其实现在徐乐也在为难。   自己毫无疑问,是要向北而去的。刘武周的鹰扬兵让自己丢干净了货,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刘武周虽然有兵有将,是云中一霸。在荒无人烟的所在,恒安鹰扬兵是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在云中城中,只要刘武周还是马邑郡的属官,只要他对王仁恭还有所忌惮。自己就敢向他要债去!   只是现下好容易逃出来,再说向北而去直奔云中,这些庄客还有宋宝之类的侠少就得闹翻天了。   如果只是自己和韩约北上找刘武周找场子去,其他人南下归乡。宋宝他们几个侠少可以不论,要是庄客们有了损伤,自己怎么有脸回去见闾中父老?   一时间徐乐在那儿沉吟着,没有出声。宋宝却感觉莫名焦躁起来,终于不顾对徐乐那种隐隐的忌惮,大声道:“乐郎君,你要再想什么,就恕兄弟我们不奉陪了!现下就是赶紧掉头往南就是,总不能为了财货将自家性命都赔了进去!”   宋宝这一声声音甚大,颈项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嘴角伤疤扭曲,狰狞可怖。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乐郎君笑起来和气儒雅,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存在!他是真的怕被徐乐再拖下水去!   徐乐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就听见南面传来一声隐约的呼啸之声,直上天际。   虽然这声音微弱,但是大家在昨天都听得熟了,正是响箭直上天空传信之声!   这一声响箭在南响动之后,在众人身后群山之间,不远处的所在,又是几支响箭腾空而起。这几支响箭发出离得近了许多,尖利呼啸声清晰可闻!   徐乐淡淡一笑。   这些鹰扬兵还真是追得不死不休,连夜调转方向,向东循迹追来。还有人抄截在南面,隔断自家这队人南下的道路。   恒安府鹰扬兵之暴戾凶悍,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刘武周可以据此和王仁恭相抗!   这一趟出来,可真是开了不少眼界啊……   徐乐不理宋宝,转向自家庄客:“……看来大家只能随我向北而去了,大家只要信得过我徐乐,我总会保得你们平平安安!”   徐乐语声清亮,语气中满满都是锐气和自信。加上他任何时候都神采飞扬的英挺面孔,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一夜当中,数百鹰扬兵辗转狂追,就是在徐乐的带领下,大家闪转腾挪,到现在这些以凶悍闻名的恒安鹰扬兵还是连大家的影子都没抓着!   庄客们对望一眼,纷纷开口:“乐郎君,咱们都是父一辈子一辈受老太公照拂了,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们豁出去跟着了!”   徐乐哈哈一笑,一夹马腹,胯下赤红战马希律律一声长鸣,奋前蹄而起。徐乐左脚一点镫,不用缰绳操控坐骑就转了个半圈,落地正正指向北面云中城方向!   “那就随我去云中城闯一闯!给大家瞧场热闹!”   徐乐率先策马向北,韩约和庄客们也抖动缰绳跟随。侠少们眼巴巴的看着宋宝,宋宝迟疑少顷,最终大喊一声:“乐郎君,你害死咱们了!”   呼喊声中,宋宝也抖动缰绳,追随徐乐他们而北。几名侠少神情复杂,咬牙紧紧跟了上去。   入娘的,就跟着这乐郎君硬着头皮撞下去罢! 第十八章 云中   云中城。   这座雄踞在塞北群山之中的雄城,春秋时候并入赵地,楼烦林胡等北狄之族仍游猎其间。赵国名将李牧于此和北狄诸族连场血战,最终练就了让秦人都胆寒的赵国铁骑。   汉时此间故地,又是汉朝与匈奴叠场大战的所在。匈奴强盛则由此南下侵掠,而汉将军反攻则以此为出发基地。   大汉衰落覆亡之后,这里又沦为异族游猎所在,先是鲜卑乌桓,接着柔然,一族过后一族再来。拓跋鲜卑崛起之后,北魏曾以此为都城,那时云中还叫做平城。北魏从治下二十二州迁徙三千家豪杰吏民以充实此间,那时平城,为一时北中国之有数雄城。   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东魏西魏又分别为北齐北周所篡。平城也一直是双方争夺焦点,几次易手,占据此间,就可收草原良马,募边地精兵,据形胜之势。最后平城落入北周手中,改平城为恒安镇。   最终北周击灭北齐,又改恒安镇为云中县,隶属于马邑郡。隋代北周,这名字就一直沿袭到现在。   云中之地,基本就是中原王朝强盛之际向北扩张的防线顶点所在。在中原王朝鼎盛之际,此间控扼草原,遮护内长城一线,保住中原腹地平安。而此间的边地健儿,组成了一支又一支的精锐边军,在此战斗,在此牺牲。   而在中原王朝衰微之际,这里就是北方胡族的牧场,而此间边地健儿,或者抵抗到底,或者沦为胡族爪牙,南下祸乱中原。   秦汉之后数百年过去,云中之地,各族混杂,民风强悍。此间归属,已然是可以观察出中原王朝气象如何的风向标。   而在大业十二年的秋天,云中城还属于大隋的治下。恒安鹰扬府坐镇此间,维系着大隋对此间的统治。   ………   这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秋日阳光洒下,又没有起风,天地间一片暖洋洋的况味。   城门口的恒安鹰扬府巡兵穿着破旧的皮甲,或坐或站,只是和袍泽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有的巡兵将军袍拿出来洗晒,在城门口附近挂得到处都是。仿佛一片旗幡飞舞的景象。   纵然突厥壮大,边地连年兵火。而王仁恭和刘武周郡中对峙,双方都围绕着这条交通要道在做文章。但云中城毕竟是连接中原腹地和塞外草原的要地,还是有几分繁茂的景象。   有世家招牌护身,可以不惧沿途税卡的商队,一支支的向北而来,进入云中城内。这些商队装载着河东的粮食,河东的解池盐,各种绢段布帛,甚或有些胆子大门路硬的还装着禁对草原出售的铁器,一车车一驮驮的拉到云中城来。   而草原部族,同样一队队的赶着马群,带着毛皮,带着沙金东珠等等草原出产,甚或在中原劫掠所得。在云中城内等着开集交易。就算和突厥交战其间,突厥各族中人冒充治下九姓鞑靼等部而来,知道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些交易都是被河东马邑雁门等郡大姓世家把持,突厥部族也不是恒安鹰扬府所能轻易得罪得起的。每年秋后云中城内外帐幕遍设,商队云集,城中庙宇客栈爆满,城外马群羊群嘶鸣,直到秋日已深才散。   只有那些没门路的小商贩,才要翻越群山,偷当漏空,去往草原寻找那些小部族交易。而恒安鹰扬府动不了每年在这里交易的大姓和突厥部族,也只能在这些小商贩身上打着主意。   无论郡中如何暗流涌动,无论突厥什么时候翻脸再度南下。至少在此时此刻,云中城内外,还是一片和平的景象。   眼见时间已经近午,云中城南门之外官道上,车队马队渐渐多了起来。   车队马队都是按程出发,天明赶路,午后正好进入云中城,安顿下来还可以消散一下。   整个上午门兵们都是懒洋洋的,到了午后不得不振作起来。至少每支车队来了都得站直身子做戒备状。   南门口虽然有个税卡,但是派来值守的税吏哪怕看到路上车队马队多了,都只是缩在草棚子里面打盹。   这条官道南面被王仁恭王太守把持,北面又是刘武周控制。能在官道上面走的都是世家大族商队,不少主持人物说不得还姓王。要不然商税就能交得把本钱都赔干净。   大家惹得起的小商队全都钻了山沟,和撒出去的恒安鹰扬兵在捉迷藏。自家在这儿除了打盹,也实在没事情可做。   突然之间这税吏就听到一个门兵招呼:“书手,那边来了一队人马,瞧着不像是商队,你看看什么来路?”   税吏四十多岁,一副乡措大模样,他也是恒安鹰扬府中人,因为和某位校尉有亲在军中混碗饭吃,识得几个字就派来了这个闲差。   这税吏军中混得久了,倒是没什么读书人的臭脾气,门兵一招呼就懒洋洋的站起身来,向着南面官道处打量。   官道中本来走着一支商队,这可是规模甚大。足足有六七十匹牲口驮着货物,还有十余辆重载大车,拉车的马都走得毛皮上满是汗水。护卫商队的侠少般的人物足有二三十名,人人一副轻捷剽悍模样,负弓持刀,队伍前后奔走,照应着驮马大车。   在队伍当中还有两三辆车子,车厢帘幕低垂,看不出车中是何等景象。只是拱卫车子的十几人,虽然就穿着短袍侉裤,挽着发髻不曾戴冠,但一看举止就知道是军中健儿模样。不知道是哪家大人物的商队,居然出动了军中人前来护卫。   虽然排场如此,但门兵和税吏都看得惯了。这个年月,还能走这条通往草原商路的,哪家不是在大隋根深蒂固,说不得背后都站着那些从鲜卑六镇一脉传下来的老柱国世家。   门兵招呼税吏看个新鲜的,倒是另外一支队伍。   这队伍就八九个人的规模,商队在官道上走,这支队伍就在官道下走,两不相干。   这八九人一副风尘仆仆模样,胯下坐骑看来也都经过长途跋涉,马蹄都快抬不起来了,有的坐骑喘息一次就喷吐着星星点点的白沫,似乎随时下一刻都会倒毙。   这八九人都负弓持刀,一副边地轻侠装扮。但当先一人,却不过十八九的年纪,远远望去,坐在马背上都肩平腰窄,英锐如剑。此刻似乎正在好奇的打量着身边这支商队。   税吏心下直是嘀咕,这是什么来路?   轻侠少年,不是给王仁恭尽数招进了马邑鹰扬府,就是给驱赶得逃去了河东。而恒安鹰扬府,也不是轻侠少年敢于轻易来去招惹的所在。   而要说是商队,这八九人又没有货物随身。而且这么小规模的商队,怎么敢大摇大摆的走在这条官道之上?早就钻山沟去了。   税吏琢磨一阵,干脆不费那个心思,对着门兵交代:“也没个货物随身,叫起我做什么,怎么给他们抽税?我瞧着要不就是哪家商队打前站的人物,到时候盘问一下就是,有根底放进去,没根底鹰扬府里还少做苦工的,填进去他们八九个也不算多。”   他又远远扫了那走在前面的英锐少年一眼,啧了啧嘴:“不过我瞧着,这也不是啥寻常人物,不过这年月,哪个世家子还敢来这个地方?”   税吏摇着头回望城门:“这可是云中!只有咱们刘鹰击这等没出身的人才敢坐镇的云中,送死有份,好处没有。王太守还一直惦记着要对付的云中!入娘的,总有一日要给南面那些人一个好看!” 第十九章 刘文静   云中城外官道之上,被一众护卫紧紧簇拥着的马车当中。   一名四十余岁的清雅中年,正斜倚在车厢内的胡床之上。虽然外间一副塞外景象,但这清雅中年宽袍大袖,却仍是一副长安洛阳世家子之态。   他也的确算是世家出身,从先祖起就追随尔朱氏独孤信征战,然后又随宇文泰在关西起事,归于柱国杨忠麾下,杨忠之子,就是建立了大隋的开皇天子杨坚!   他的父亲刘韶,在开皇天子麾下战死,追授开府仪同三司。而他也因父祖之德,现在正任晋阳令之职。   在大隋,晋阳令的位置,已经是官场上的中高层位置。以家世论,世代顶级门阀鹰犬,在群氓眼中,也是衣冠风流的世家中人了。   可在这个中年人看来,还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让家族成为真正的顶级门阀!   东汉末年以来,虽然顶级门阀不断更迭,但是这个天下,还是牢牢掌握在门阀手中的。只不过从那些汉末世家,变成现在的关陇军功门阀世家而已。开皇天子纵然开科举,大业天子纵然一意孤行的在寒素之辈当中提拔人才,但是在门阀的巨大实力面前,还是化作了无用功。那位大业天子,不就灰溜溜的去往江都了吗?   大隋天下,已经如一枚熟透的果实,就等着天下门阀豪族伸手去摘取。而在这过程中,他的家族也经过了上百年的积累,为何就不能更进一步,成为有数的玩家之一?   所以以晋阳令之尊,他还要化妆为商人,潜藏在这商队之中,忍受着风餐露宿之苦,前往这塞外荒僻之地,去见那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家伙。   只为了那胸中的野心而已。   这个中年人,正是大隋晋阳令刘文静。大业天子特意安排,用来监视唐国公李渊的人物。   一路风尘,让刘文静已经相当疲倦了,塞外景象,也看得都让人反感了。想及办完诸事之后,回程还要经历这么一趟辛苦,刘文静就觉得胸中只是一阵烦闷。在湖床上怎么倚靠都觉得不够舒适,干脆起身,掀开车帘。   车帘外风尘仆仆浑身是汗的护卫们看到刘文静的脸露出来,护卫头领顿时凑了上去,紧张的道:“刘公!”   这些护卫都是以晋阳为治所的左御卫六军鹰扬府中精心选出的护卫,保护着刘文静这一趟秘密之行。河东三大鹰扬府,右屯卫石门鹰扬府,左御卫六军鹰扬府,右诩卫永安鹰扬府。精锐以六军府为最,从六军府中再优中选优,虽然人数不多,但真遇上突厥狼骑都能打上一气。   踏足云中这个直面突厥的边塞之地,这些精锐军士一个个都绷紧了精神,看着刘文静露面忙不迭的就发声提醒。   刘文静却厌恶的摆了摆手,让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退开。   一个军中赤佬而已,什么时候能对我发号施令了?   从车窗向外望去,正看见八九骑从身边经过。乍一看尽是负弓佩刀,浑身尘灰汗水的边地汉子。   这些天来,边地汉子刘文静已经看得够够的了。都是略显瘦削,皮肤粗粝,沉默坚忍的模样。看着只是让人心中嫌恶。   但正是这些粗鄙之辈,组成了名闻天下的边地精兵,连唐国公都不得不忌惮。去年河东与马邑联手与突厥一战,刘文静随军可是亲眼看见了这些边地精兵的拼死敢战!   那王仁恭正有一统马邑郡两大鹰扬府之势,到时候河东郡北面放着这样一支精兵。放着刚愎桀骜不甘于人下的王仁恭在,到时候河东郡如果有所动作,怎么能放心得下?   幸好还有个刘武周……   幸好还有突厥……   想到王仁恭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刘文静顿时就没了兴致,更不想多看这些边地汉子一眼,就想放下车帘。   结果目光随意一扫当中,就看见队伍前面,骑着赤红良驹的一名青年。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目英挺,坐在马背上肩平腰窄,顾盼之间,神采湛然。身边人都风尘仆仆,他也不是点尘不染,但锋锐气度,仍然不能被稍稍掩盖。   这青年目光一转过来,正好和刘文静碰上。锐利的眼神,似乎稍稍一接触就让刘文静觉得眼睛有点刺痛,整个人就如一柄出鞘宝剑,只是散发着迫人的光芒!   但这锋锐之气只是一闪即收,那名青年随即就朝着刘文静一笑,露出八颗白牙。然后遥遥一拱手为礼,马上姿势潇洒随意,在这边地古道之上,风流蕴藉之意也不稍减。   高傲如刘文静,下意识的也在车中一拱手为礼,心下忍不住喝彩。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么会出现在云中城前?这样子弟,应该护卫簇拥,怎么就带着八九个边鄙之地汉子风尘仆仆的赶路?   稍一愣神之际,这八九骑已经从刘文静身边越过,疾疾的直朝云中城而去了。刘文静坐回胡床,心下还在转着这个念头。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生就觉得有点眼熟?   ………   这名青年,自然就是胆大包天,一路向着云中城而来的徐乐了。   苑君玮带着的鹰扬兵如跗骨之蛆在后面狂追,将恒安鹰扬兵的坚韧发挥得淋漓尽致。徐乐带着的这八九骑也是摆脱了一切负担的轻骑,沿着官道向北窜得飞快。   一前一后,就这么一路来到了云中城之前。   经过一个大商队,和车中人遥遥致礼之后。徐乐就眯眼打量着就在眼前的云中城。   北魏时候建立的雄伟平城叠经战火早已湮没,现在在北周天保年间建立起来的城墙低矮卑下。   现在城墙外面尽是帐幕营地,还能看到马群羊群走动,这都是准备来做生意的草原民族,营地位置都快逼近了羊马墙。   这一切让云中城看起来就如一个普通边地小城一般,与徐乐当初想象中北面的军事要塞,无敌雄城差距很远。   可云中城在突厥强盛之后,仍然伫立在这儿,靠的就是二千七百恒安鹰扬兵!   被这些恒安鹰扬兵不死不休的衔尾狂追,这支边军的成色徐乐算是认得很清楚了。比起在神武看惯的马邑鹰扬兵,真的是要强出不少。   怪不得刘武周可以仗着这支恒安鹰扬兵以抗王仁恭。王仁恭这么刚愎的脾气,也没有直接翻脸动手。   自己可是要到这龙潭虎穴当中找恒安鹰扬兵之首刘武周讨个公道呢……   城门口门兵们已经站直身子,准备迎接自家这一队人和后面庞大商队的到来。而沿着城墙布列的营地帐幕中那些服色发型各异的草原部族中人不少也涌向这里,看是哪个大商队到来了,自家带来的牲口马匹毛皮特产是不是更能卖个好价钱。   城外专做这些草原部族小生意的商贩看着人潮多了起来,本来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也响亮了不少。   一切都是一副最平和的景象。   徐乐回顾一眼跟随自己一路而来的诸人,韩约神色沉静,他跟着自己闯龙潭虎穴估计也不会色变,一直都是这幅沉稳如山的表情。其余几人都是满脸疲惫,累得已经顾不上担心进入云中城之后的遭遇,那宋宝更是一副盼着早死早超生的表情……   徐乐突然心中一动,淡淡一笑:“也终于追上来了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响箭,扶摇而上天际,尖利的呼啸声一直传到城门口处。   本来懒洋洋的门兵,一下都惊动起来! 第二十章 徐乐的打算   响箭扶摇而上天际,带出一抹凄厉的啸声。   这啸声之中,仿佛还带着后面追兵的气急败坏。   精锐如恒安府鹰扬兵,群山之间是连突厥狼骑都不惧怕的存在。但是一支小小商队,却杀了他们一火兵之后,辗转腾挪而去。他们向东追出山,巴巴的在南面拦截,以为这支小商队一定要南下,结果没想到这支小商队却转而向北。   苑君玮带着部下南面截不到人只有转头向北狂追,一路人流鼻涕马喷唾沫,却还是差点就让这支小小商队进了云中城!   此刻不论道中还是城头,或者城外散处的居民百姓,赶来做生意的草原部族,全都向南而望。   就见道中烟尘大起,数十骑恒安府鹰扬兵一脸尘灰,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直冲着徐乐他们而来。高大的苑君玮就冲在最前面,倒持着一杆长矛,长矛顶端赤色三角火牙镶边认旗几乎在风中抖得笔直,这位恒安鹰扬府中人人瞩目的明日之星,这个时候就是纯然的气急败坏!   苑君玮身边亲卫扯开嗓门大呼:“让路,让路!”   道上刘文静托身的那支商队,护卫带队也是老资历的军将出身,是跟随从征过高丽,参加过击败杨玄感作乱战事的。经验既老,反应就快。当下一声呼哨,麾下侠少军健忙不迭的就将车马驮子朝官道下面赶。   刘文静才对徐乐这风采卓然的少年郎君赞叹过,接着又坐回车里,又开始盘算此行要做的事情。突然就听闻外间烟尘斗乱,人喊马嘶。接着自家乘坐的车子就被带得大幅度歪斜,向道下避去,刘文静一个不备撞着了脑袋。当下冲冲大怒掀开了车帘,斥道:“怎生回事!”   那军将带着几名护卫紧紧的簇拥在刘文静的车边,军将脸上都是汗水,一边指挥着驭手动作加快,一边急匆匆的道:“刘公,这些恒安兵是追前面那一队人的!我们暂避为上!”   刘文静一怔,目光转向前面夹在城门和追兵之间的那支小小队伍,还有在队伍前面镇静回头的青年,那青年似乎感应到了刘文静的目光,又朝着他所在方向露出八颗白牙一笑。   在急速转向的车中被颠得头昏脑涨的刘文静,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此子是什么来历,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   响箭呼啸之声响起之后,城门口守卫都是神色大变,带队火长一个机灵就跳了起来。大声怒吼:“是小苑校尉他们!护住城门!”   城门口懒洋洋的门兵这个时候全都动作剽悍迅捷,迅速捡拾起倚靠在一旁的兵刃器械。一火门兵转眼结阵,虽然没有旁牌之类的临阵步军结阵器械,但是近十杆长矛平伸,还是将狭小的城门洞堵得似乎水泄不通!   而在城墙之上,各处值守仿佛在打瞌睡的巡兵,同样动作起来,发足朝着这里狂奔。每人身上都负着弓矢,奔走之中已经扯下角弓在调整着弓弦,不少人已经将撒袋中羽箭取出,叼在口中随时就能应弦发箭!   这些恒安鹰扬兵衣衫敝旧,甲胄不全,面上也尽是塞外艰苦生活带来的风霜沧桑之色。在秋日阳光下每个人似乎都显得纪律不整,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来。但是一旦遇警,整支军队似乎都活了过来,显出真正百战精锐之态!   云中精兵,果然名不虚传。当年北魏曾经定都在此,以云中精兵南慑中原,北服草原诸部。   虽然百余年过去,大隋统治重心南迁,随着国势衰弱投注在边地的资源越来越少。但是这些世代戍守在此的边地锐卒,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带队火长目光紧紧的锁住面前这一支小小队伍中最为显眼的徐乐,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这样一支八九人的队伍,怎么就让小苑校尉追得跟条疯狗一样,二三百名伏路鹰扬兵,连八九个人都拾掇不下,还让他们来到云中城之前。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得罪了小苑校尉,怎么还敢直撞来云中城寻死?   ………   城外那些错落布列的帐幕当中,同样有人被官道上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动。   一个并不起眼,还有几个缝补破洞的牛皮帐幕之中,帘幕一掀,走出两人。   这两人都是皮毛皮袄,窄袖皮靴。脑后编发垂下,一副九姓鞑靼中人的模样。   塞外草原上虽然此刻是突厥人的天下,阿史那家金狼旗震慑四方。但草原上种族繁多,现在居于云中之北的主要是九姓鞑靼。而突厥始毕可汗治下另一个突厥大族执必部则是这些九姓鞑靼名义上的统治者。   虽然突厥和大隋可以说处于战争状态中,官方往来早已停止。但九姓鞑靼和马邑雁门等地的贸易从来未曾停止过,九姓鞑靼需要中原的粮食盐铁器,而中原也需要草原的马匹毛皮和各种特产。   而突厥人通过九姓鞑靼的贸易获利,甚或装作九姓鞑靼混入大隋,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战事起时,大家操起兵刃拼个你死我活。九姓鞑靼诸部也在大隋和突厥之间摇摆不定选边站。战事结束大家就坐下来谈生意,已经成了边地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生态。   这两人一个年轻些,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长胸阔,结实得有如铁铸一般。加上那双久在马背上必然会有的罗圈腿,就是一副典型草原青年的模样。但却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穿着敝旧皮袄,但洗刷得点尘不染,腰带上还佩着一个汉人常用的玉佩,玉色青碧澄澈,放在长安洛阳也值得大价钱。   另一个三十出头的年纪,草原上生活辛苦,三十出头的年纪人已经像一块饱经风吹雨打老树根,凹下去的眼睛精光四射,与之对视,少有人能不心中生寒。更有一种久在上位操人生死的杀伐之气自然流露。   这两人放在杂乱的九姓鞑靼聚居的营地当中,显得颇有点格格不入。   见两人步出帐幕,周遭同样是九姓鞑靼装扮的护卫顿时跟上,将两人簇拥在当中。   两人目光第一时间被后追前堵的恒安鹰扬兵动作吸引,忍不住都露出赞叹之色。那岁数大一些的人叹道:“这些恒安兵就像石头,又臭又硬!雁门兵和河东兵都不如他们!要打开南下中原之路,啃这些恒安兵不合算!”   年轻人笑道:“可咱们有王仁恭这个好帮手啊……他看不上这些恒安兵,我们执必部却看得重,甚至大汗那里都看得重!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迟早要为我们突厥所用!”   年长的人点点头:“愿这趟不要白来……顺便也整治一下这些九姓鞑靼,生意做得这么开心,每年的贡赋却少得可怜。更有些部族站在汉人一边,这次都得一一收拾了,让他们知道,执必部的青狼旗,不是这么好得罪的!”   年轻人却没将九姓鞑靼之事放在心上,目光却落在了驻足官道,似乎随时会被后面追来的鹰扬兵所淹没的徐乐一行人身上,随意摆手道:“九姓鞑靼的事情,就阿贤设你去料理就是……这队人倒是有意思,你瞧着他们能活下来不成?”   那年长的人只是瞟了一眼:“看这些人做什么?在云中地界得罪了恒安鹰扬兵,还不是死定了?”   年轻人一笑:“在这里呆得无聊,没想到今日还能有点热闹好看!”   ………   官道之上,宋宝已经满是绝望之色。   一路辗转腾挪,从山中逃出又转而向北,鹰扬兵始终给甩在身后。宋宝在心中忍不住都夸赞徐乐这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却是明智,最危险的去向反而是最安全的所在。混进云中城中,哪里还藏不下他们八九个人?等风头过了好整以暇的溜走就是。   却没想到,这些恒安鹰扬兵不仅如狼一般坚忍,更如狗一般转眼嗅着味道就跟上来了。终于在离进云中城一步的地方,就被追上!   宋宝回顾自家面无人色的弟兄们一眼,抽出单钺戟,就准备仍在地上。这时候再做挣扎,已经没有意义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命大不大罢。   正准备松手之际,手腕却被攥住,宋宝抬头,就见徐乐正策马在旁,伸手过来。   宋宝怒道:“乐郎君,我们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想怎的!”   徐乐轻巧巧就将单钺戟从宋宝手中摘了过去:“当然是撞出一条活路来啊。”   宋宝苦笑:“哪里还有活路?”   徐乐淡淡一笑,眼神闪亮,望向云中城内。   “王仁恭压迫之下,刘武周仍能苦苦维持,靠的就是人和。他出征高丽之前,就以豪侠之名闻名郡中,回来执掌恒安府还能与王仁恭相抗,恒安鹰扬府军心不散,就是靠的处事公平,名声远播。现下我就要闹到刘武周面前,让他评说一下,他麾下想劫杀我们,是个什么道理!看刘武周还要不要这个人和!”   宋宝目瞪口呆。   他一直以为徐乐转而向北是打得突出奇兵的主意,本意还是想摆脱追兵,却没想到,这位乐郎君从头到尾,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是准备将被劫杀之事,一直闹到恒安鹰扬府的统帅,那位刘武周面前!   就算徐乐说得有道理,但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又怎样去往刘武周面前?   徐乐却没再搭理发呆的宋宝,只是突然轻喝一声:“韩约!撞进去!我来断后!”   一直等候徐乐号令的韩约,抽出神荼铁盾护身,背后还背着一个更小一些的包裹。从马上跃下,合身藏在铁盾之后,如山一般向着城门口列阵的鹰扬兵枪阵撞去!   徐乐也扬声大呼:“我乃马邑土著,行商至此,遇恒安鹰扬兵劫杀,刘鹰击护卫乡里,声名素著,我们信得过刘鹰击,特来向刘鹰击讨教个道理,问问刘鹰击,还要不要我们这些马邑百姓!”   城墙之上,一名正朝这里赶来的军将,面色黑如锅底,身长八尺有余,长得如铁塔一般。本来是准备赶来收拾局面的,突然听到徐乐这一声呼喊,停住脚步骂了一声。   “入娘的,这个苑四,又没管住手下的兵!”   接着这军将又大声下令:“先将他们拿下再说!闹开了刘鹰击面上不好看!别伤了性命就是!” 第二十一章 冲门   这个时代,以乡土为贵。就是贼寇掳掠,都要远离本乡本贯。   所谓郡望之人,不管你在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在明面上也必须照应本乡本土之人。   在外地为官为宦,提拔重用乡人,更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刘武周这等人,不是世家出身。当初就以在乡里仗义疏财闻名,后来入鹰扬出而从征高丽,再被大业天子重用提拔,回归乡里。   因为不是世家出身,刘武周一直被王仁恭敌视排挤,甚至在大业天子远走江都之后一直打着动手吞并刘武周这支实力的主意。恒安府鹰扬兵缺钱缺粮,刘武周还能维持住军心,勉强和王仁恭抗衡,就是因为刘武周出身于马邑,是本乡本土之人。   而刘武周的好名声,也来自于能照应本乡本土之人。当初仗义疏财排忧解难,执掌恒安鹰扬府之后领军与突厥连场血战,更是护卫马邑乡里的恩德。是以不仅恒安鹰扬兵还紧紧维系在刘武周身边,就连王仁恭统帅的马邑鹰扬兵也有不少人不愿意和刘武周厮并。   各方优势都在王仁恭处,刘武周所得,就是这人和而已矣。   虽然刘武周默许鹰扬兵于山路之中截查商队,但是一则是商队的确是偷越税卡,算是名正言顺。二则是就算将商队罚没得血本无归,只要没闹到刘武周面前,刘武周就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而密布伏路的恒安兵,也绝不会给这些小商贩前往云中城的机会。而小商贩也多半自认倒霉,保住一条性命就算是好事,从来无人如徐乐一般,胆大包天,能直冲到云中城找刘武周讨个公道!   在众目睽睽之下,徐乐将这番话喊出,叫出了自己马邑土著的身份,是要来找刘武周诉冤讨个公道,这个时候要是将徐乐他们这一行人杀死当场,刘武周在马邑的名声就别想要了,说不得王仁恭还会借着这个机会,找刘武周兴师问罪!   这一声呼喊在城下回荡,围观云中百姓皆是一声大哗。在车中远远看着这边景象的刘文静也是眯了一下眼睛,心下都忍不住称赞。   危急时分,如此应对,无可挑剔!   这样人物,又怎么只是个马邑百姓呢?真是可惜了……   要不是身份不能暴露,如果此事发生在晋阳,刘文静说不得都要出来喝住门兵,然后招揽这么个人才。如此佳子弟,族中近支女儿配他自然不可能,舍一个远方族亲女儿招其为刘家门下鹰犬,还是值得的。   此时此刻,刘文静也只能看着事态如何发展,看徐乐能不能真的冲撞到刘武周面前!   而城上巡兵,这个时候都停住了弓矢,回头等军将号令。   在后面猛追的苑君玮,脸色一下铁青。没想到这小小商队居然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敢捅破天!这下就算事情能收尾,少不得也得闹到刘武周面前,灰头土脸一场那是一定的。   苑君玮这一刻恨不得咬碎了牙齿,狠狠又踢了一记马腹,大声下令:“拿下他们!”   纵然不能当场打杀,只要能够拿下,说是带到刘鹰击面前,到时候想他们死,还不容易?   只要不让他们真个冲撞到刘鹰击面前!   而就在这所有人都被徐乐一句话震动之际,韩约已经不管不顾的合身飞扑,连人带盾,撞入城门口枪阵之中!   喀喇喇一阵爆响,铁盾与枪阵相撞,长矛矛锋在铁盾盾面上划出了无数火星。硬木枪杆承不住这么大气力,顿时就有半数折断,木屑横飞。   而韩约已经落地,顺势矮身而进,神荼铁盾翻而向上,抢下盘直入。抢进一步之后铁盾猛然一掀,剩下几根长矛尽数就被荡开!   而韩约又藏身铁盾之后,再度进步,对着空门大露的门兵还是老招数。   一推,一挤,一撞!   在这简单的动作下,这一火鹰扬兵组成的阵列顿时就被冲散,几个鹰扬兵被铁盾撞开,踉跄而退,更有被撞倒在地的。就是这短短一瞬间,城门口通道就被打开!   此刻城上城下,城内城外,无数双眼睛关注着此间所发生的一切,识货之人更多。见到韩约这一冲撞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步军列阵而战,最难练的就是刀盾兵。因为长矛结阵而进,受地形限制太大。而刀盾兵则是任何地形都可以为破阵先驱。但是练成一个合格的刀盾兵,非数年不为功。   而韩约这一次冲撞,遮护自己无懈可击,抢步进击时机恰到好处,冲撞破阵毫不迟疑。若是他手中再配一把直刀,这就是一火鹰扬兵血溅当场的结局!   这已经不仅仅是精锐刀盾兵的本事了,而是足可为破阵先锋的步战斗将!   在韩约撞入门兵阵列当中的同时,徐乐就已经大喊一声:“走!”   宋宝一咬牙齿,当先打马而进,几名侠少反应过来紧紧跟上,再后面就是庄客。七八骑马直冲城门而入。徐乐一摆单钺戟,牵着韩约的空马断后而入。经过城门之际俯身伸手一捞,韩约已然一搭徐乐的手,就势翻身而上,落在自己马背上,朝着徐乐重重一点头。   徐乐一笑,单钺戟一荡,无锋一面正正砸在还努力站起的鹰扬兵火长身上,顿时就将他又砸得趴在地上。这火长嘴里犹自不肯认输:“有本事打死你爷爷!”   徐乐哈哈一笑,一荡长戟,和韩约并肩就直冲过城门,终于踏入云中城内!   而在城墙之上,那黑脸军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置信的抓抓自己头发,然后跳脚对麾下下令:“还不拦住他们!真要冲到刘鹰击面前,咱们全都没脸!”   麾下大声领命,心急的就翻下城墙,心思细密一些的就吹动号角,挥舞旗号,调动城内值守兵马,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冲门而入的徐乐一行人!   黑脸军将再回头看了一眼卷起烟尘直冲过来的苑君玮等人,又抓抓脑袋:“我得跟上去,可不能让苑四坏了他们性命,鹰击脸面要紧……这些家伙也真是本事难得!”   而在城外看着眼前所发生一切的诸人,云中百姓是不敢置信,刘文静一行人是目瞪口呆,这边地民风强悍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说不出话来。   而那两名九姓鞑靼装扮的贵人,看到眼前这一切,年长的也露出惊讶之情,而那年少一些的只是哈哈大笑,狠狠拍着身边亲卫的肩膀:“看能不能从哪里进城,这场热闹一定要看个从头到尾!” 第二十二章 震云中(一)   此刻云中城,是天保年间再度修建起来的,同时也为云中县的县治。只是在马邑郡百姓口中,还是称呼为云中城。   比之北魏年间被荒废的平城雄都,此刻云中城方圆不过五六里的范围。规制比之以前少了许多。   但是边地军事要塞,并不是越大越好。城池越大,需要兵力越多,防守死角也是越多。云中城现下这种规模,正符合恒安鹰扬府二三千骨干兵力的编制。而这种小而坚固,兵力足够的城池,也是攻击方最为讨厌的存在。突厥人几次南下,都是绕开恒安鹰扬府而不攻。   在去年那场河东马邑两郡联军以抗突厥的战事当中,在联军主力截住了突厥大军洪流之后,恒安鹰扬府也以云中城为基地不断出击,打得突厥大军后方起火生烟,在突厥大军不支败退之际,更是夺回来大量被突厥人掳掠的马邑百姓。   这一仗打得突厥人这一年来都颇为安静,而云中城这座小城也成了突厥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既然是小城,那么城中自然到处都有鹰扬兵布列。   恒安府鹰扬兵自从大业十年以来,一直都是常值,已然是以云中城为家。一处处里巷,等于就是一个兵营。每当战时军府发出号令,里巷当中一名名撑门立户的汉子就持矛披甲而出,汇聚成军队。   平日里可能看到城墙上巡兵就三三两两,门兵也就是一火两火的建制。一旦烽烟升起,或者城中有变,转瞬之间,就会有一支精锐大军出现!   在这草原鞑靼尽数赶来交易之际,城中戒备更是森严。   当徐乐一行人撞入城门之后,入眼之处,就是一排栅栏,栅栏尽数是碗口粗细的木头钉入地下,栅栏前是一排拒马,拒马前又是一道壕沟,壕沟里面尽是蒺藜。   而在栅栏后面,则是一个个木制的拨推哨卡,这些哨卡顶部伸出栅栏约一人高,上面平台足可容纳四五名弓弩手。   入城之后,直面的就是这样一道城内防线,通行就是靠着平日架设在壕沟上的宽大木板。   云中城城壁防御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要是有敌趁着秋日交易化妆潜入,冲入城门。就会被这道城内木栅防线挡住,被夹在城墙与木栅防线之间,城墙上和拨堆哨卡上弓弩如雨泼下,无处躲藏,无处回旋,要不了一刻功夫,只有死伤殆尽一个结果!   要塞防御,从来不是将敌人挡在要塞城壁之外就算功德圆满,这是外行人的做法。真正得法的要塞防御,则是有时候要利用各种设施,将敌人放进来打,给予最为惨重的杀伤。进去多少就死多少,才是对攻方士气最为惨重的打击!   此刻城头警号响起,就见徐乐这一行人当面,拨堆哨卡顶部已经站满了弓箭手,一张张弓已经开如满月,还有鹰扬兵涌出栅栏,正在喊着号子将架在壕沟上的木板扯回去。   而在栅栏之内,就是民居,屋顶上已经站着了百姓,瞪大眼睛看着此间发生的事情。   这下宋宝他们都学乖了,几名侠少一看到这般场景都是扬声大喊:“咱们是马邑土著!被恒安鹰扬兵道上劫杀!特来寻刘鹰击诉冤!问问刘鹰击,还要不要咱们马邑百姓!”   宋宝更举起了一只手,大声呼喊:“我是神武铁飞燕宋宝!不知云中父老有谁听过俺的名号!俺只保这些话句句属实,若是由一句虚言,永世沦入畜生道,不得超脱!”   拨堆哨卡之声,顿时就有人讶声道:“正是是宋宝宋大郎!”   马邑郡民风剽悍,轻侠众多,一旦有敌入侵,多少轻侠少年负弓持刀就加入鹰扬府中为军。刘武周当年就是出名的地方豪侠头子,马邑郡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现在恒安鹰扬府中,就有不少轻侠中人慕刘武周当年名号投入恒安鹰扬府中。   而宋宝这铁飞燕之名,在整个马邑郡中也算是薄薄有一点名声,快马长戟,轻捷勇悍。恒安鹰扬府中居然有人识得。   面前拨堆哨卡之上不少人就将手中角弓放了下来,更有人扯着嗓子喊:“宋大郎,你下马走过来就是,什么话见着咱们将主再说!”   宋宝眼睛都红了,回头一指正从城墙上涌下来的鹰扬兵,还有越来越近的烟尘:“落在他们手里爷爷就死了!”   就在这短短一阵双方都扯着嗓门对话的时间,城墙上鹰扬兵已经涌了下来,当先一名队正般的人物满脸大汗,怒吼一声:“奉将主号令,先将他们拿下再说!别伤了他们性命!”   又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我苑四的手尾!”   徐乐本来已经倒持单钺戟,悠闲的端坐马上,看着宋宝青筋毕露的和众多鹰扬兵对话。心中还在感叹这铁飞燕一路叽叽歪歪,麻烦不断,现在终于派上一点用场。听到这一声呼喊回头,就见烟尘之中,后面追兵,已经气急败坏的撞入云中城内!   冲在最前面的,自然就是恒安鹰扬府中明日之星苑君玮,这名年轻将领满面尘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乌黑的痕迹,两眼中几乎都要喷溅出火星来。   簇拥在他身边,是一群追赶得气急败坏的部下。苑君玮部下,能派出去为伏路军的,自然都是他兄长苑君章直领的部下,因为苑君章得刘武周信任,这些直领部下在恒安鹰扬府中也隐隐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少人还是追随刘武周去过高丽的。现下却被眼前这群商人耍得团团转,丢脸丢到云中城内来,现下一个个恨不得一口水吞了眼前诸人!   苑君玮目光一下就落在徐乐身上,徐乐朝他露出八颗白牙点头一笑。这种风度让苑君玮火头腾的一下更窜到了天上去,冲着城墙下来的队正怒吼一声:“给老子滚开!”   接着苑君玮头就是一摆,身边十几名亲卫顿时就如狼似虎的窜了出去,刀枪并举,直扑而来,一副要将眼前诸人格杀当场的模样!   在栅栏防线后攀到各个高处看热闹的云中城内百姓发出一声大哗,还有呼喊之声:“都是乡人,别伤了他们性命!”   而徐乐就是一笑,对着身边韩约道:“拦住他们,别伤人,闹得越大越好!”   韩约调转马头就迎了上去,前面宋宝咬牙,狠狠一扯缰绳,掉头也就迎上:“韩约,我来助你!”   到了这个份上,真的是闹得越大越好,其余侠少,也全都跟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震云中(二)   云中城内,恒安鹰扬府郎将衙署。   虽然占据了云中城内最中心的位置,但这个郎将衙署并不阔大,也没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备森严。   在衙署正门,门子也只是数名身带残疾的老军,正靠着墙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倒有些像是寻常农家大院,只有衙署门口布列的仪戟斧钺,才显示出这是一个典兵征伐的肃杀之所。   原来所谓鹰扬府,就是训练府兵的机构,府兵平时为农,每年有四十五天应役,应役是为鹰扬府郎将所领。出战之际则是将这些各府鹰扬兵分置于十二卫中,由十二卫名号重将统帅,以讨不臣。   这个制度从北周起就开始运转,一直持续到开皇年间。大业天子即位之后,旧日征伐的鹰扬府精锐在几次征高丽战事中损折殆尽,大业天子另设骁果将旧日仅存的百战精锐集中统帅。   在大业天子带着骁果南去江都之后,各地鹰扬府另选精锐,已经形同独立,且这些鹰扬府中旧日农兵已经变成了常值鹰扬兵。原来鹰扬兵平时为农,减免税收,训练出征之际都要自备兵刃甲胄,并且不领军饷,只有出战时候才领行粮。现下几乎都是完全脱产,成了常备军队。   原来在官制中只是个训练机构的鹰扬郎将,现下就变成了这个分崩离析的大隋帝国中的重要位置。乱世当中,还是兵最实在!所以刘武周在以建武校尉回返家乡领恒安鹰扬府,才被王仁恭如此敌视,意欲吞并而后快。   原来鹰扬郎将衙署并非常设,现下却在云中城中占据了最为中心的位置。原来云中县令是王仁恭亲信,早就避走善阳不归治所,现下整个云中地界,更是只知道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署而不知道县署。   几个老兵靠着墙根晒太阳,懒洋洋的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这一趟秋日大集下来,但愿能收到点税,几月没见什么饷钱,手里一文也无,想去喝完酒也难……”   “有你的黄米饭吃就不错了,能在这个时日还和草原做生意的,谁没有世家背景?刘鹰击能从他们头上抽到税?每日维持秩序,戒备这些鞑靼,还得倒贴本。”   “黄米饭也快吃不上了,没听说王太守已经停了向北运军粮么?凭着云中这个地方那点租调,恒安鹰扬府吃不到明年夏天!”   “入娘的,王太守是把咱们朝死里面逼啊……还好咱们有刘鹰击,总能想出法子来!”   “这些时日不是小苑校尉带着兵去山里抓小商贩了吗?这也是急了眼了,坏名声的事情。大苑校尉担了这个坏名,我瞧着刘鹰击也是眼睁眼闭,咱们这两三千人也总得活!”   “就盼着小苑校尉出手不要太狠,都是本乡本土的人,给留条活路也罢。要不是王太守太凶狠,也实在做不出这么没脸的事情……”   “谁能知道,反正我总觉得要出事。刘鹰击就靠着好名声在这马邑郡站着,王太守再狠也不能拿着刘鹰击如何,要是败了名声,那就难说!”   几名老军说到后来都是有点牢骚的样子,相顾觉得无趣,一个个缩着脖子准备继续晒太阳。   这个时候突然就听见马蹄之声疾响,就见一骑急匆匆的从外而来。   几名老军一下就站了起来,对着来人大喊:“老涂,出啥事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来人套着皮甲,未曾戴盔,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离着郎将衙署十几步外翻身下马。环顾左右一眼,压低声音对老军道:“苑四闹出事情来了!要截杀商队,商队中人逃了出来,直往云中,要向刘鹰击诉冤!现在苑四追上来了,想拿下这些商队中人,满城百姓看着,成个什么样子!”   老军跺脚:“这苑四当真不老成!可不要坏了这些人性命!”   来人哼了一声:“咱们尉迟将主在,总不会让苑四肆无忌惮。现在就是得赶紧禀报刘鹰击,请鹰击决断怎么为这事收场!”   这老涂说完之后,就匆匆直奔入郎将衙署当中,门口值守老军对望一眼,其中一名老军终于忍不住赞叹一声:“这商队当真了不得,居然能一路冲撞到云中城来!”   另一名老军叹息:“也不知道刘鹰击肯不肯出,这些人能不能等到刘鹰击到来!”   ………   城门之内,韩约领头,神荼铁盾已经抄在手中,和扑上来的鹰扬兵撞在一起!   几杆长矛正正撞在铁盾之上,韩约铁盾左右一摆,长矛在铁盾上擦出火星从两边掠过,而韩约已经打马直撞进去。铁盾向左一扬,错身之际,一名鹰扬兵已经被打下马来,跌落尘埃。   而另几名鹰扬兵错鞍而过之际,长兵刃不及圈回来了,已经纷纷抽出直刀铁鞭,就朝着韩约砸下。   宋宝从后跟上,单钺戟在徐乐手里,他已经抢过手下人一杆长矛,一下挑开了两柄直刀,出手既稳且准。说实在的宋宝也使不好单钺戟这种重心不平衡的兵刃,拿在手上无非是显示威风罢了,长矛在手,反而是得心应手,一矛后发先至,疾若闪电,一下就挑开两杆直刀,真不负他闯出的铁飞燕名号!   但还有一名鹰扬兵火长,明显就是久经战阵的模样,稍稍一点镫就让开了宋宝长矛笼罩范围,手中铁鞭仍然下落,直击韩约侧肋,这一下挨得着实,只怕以韩约这么结实,都要被打得筋断骨折!   韩约神荼铁盾不及圈回,在马上突然侧伏下来,这一鞭正正集中韩约背上背着的那个小包裹。就听见金铁之声巨响,韩约背上包袱的包袱皮被打得碎裂,又露出一面小了一圈的铁盾!   这一鞭打得韩约身子一沉,胯下坐骑都是一阵希律律的嘶鸣。但韩约已经反手就将背后铁盾摘了下来,吃了这么沉重的一记,韩约仍然是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小盾在手,平过来向前一递,反击那名火长肋下,那名火长竭力点镫闪开,还是被在肋下擦了一记,当即就在马上痛弯了腰,脸色一下煞白!   韩约直起身形,双盾一扬:“都上来!”   那张小盾,只有神荼铁盾一半大小,上面雕出另一名狰狞门神郁垒的形象,郁垒口中,更吐出两颗铁铸獠牙,长约一尺,寒光森森。   所谓小门神,正是双盾,神荼护身,郁垒伤敌。这才是韩约全部本事!   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这个时候忍不住同时爆发了一声喝彩!   边地民风雄健,看得起的就是能厮杀的好汉。虽然恒安鹰扬府算是自家人,但是韩约如此表现,神威凛凛,这些云中城内百姓,也绝不吝惜他们的喝彩之声!   在韩约身周,庄客侠少也和鹰扬兵们打成一团,大家都不用弓矢,只是长短兵刃互相招呼,一时间居然僵持,加上韩约宋宝这两身手更佳之人,这十几名鹰扬兵说不定真吃不下他们!   苑君玮面色铁青,随手丢下手中硬木长矛,向后一招,一名亲卫递上了一杆马槊。苑君玮一振手中马槊,槊锋颤动,嗡嗡有声。   苑君玮回顾身边越聚越多的部下,咬着牙齿道:“再不拿下他们,咱们在这恒安鹰扬府中,也不用做人了!”   追兵之中,七八骑越众而出,都是队正一级人物,在编制不大的恒安鹰扬府中,这些领四五十人的队正已经是中坚军将一级的人物,刚才自持身份没有率先出手。现下也顾不得了,就想以最快速度,将眼前这个太过难缠的商队拿下!   在七八骑之后,苑君玮也倒提马槊,跟随上前。   那黑脸军将已经从城上赶下来,这个时候喊了一声:“苑四!”   苑君玮头也没回。   而在另一头,一直在观战的徐乐,终于叹口气,也倒提着单钺戟,轻轻一提缰绳,迎上前去。 第二十四章 震云中(三)   自从北魏都城迁离平城之后,这里就又恢复了边地荒僻小城的本来面目。   冬日苦寒,突厥在侧,生存在此,每一日似乎都是在挣命。   不要说比之中原的通都大邑了,就算是更南面一些的善阳神武等地的热闹,云中都比之不过。只是这种秋日与草原部族的交易,城中才算是有些人气。   谁也没想到,今日居然在城中闹出了这般事情,有这么大的场面。恒安鹰扬兵大战来诉冤的商队,居然一时间还拾掇不下来!   看着七八名队正齐上,百姓们就是又一阵大哗:“这是做甚?这般好汉子,就不能让他们直见刘鹰击么?”   恒安鹰扬府的队正一级,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是临阵披坚执锐,冲杀在前的中坚。要知道恒安鹰扬府编制二千七百人,能上阵的队正也就是六七十之数。而恒安鹰扬府是能抗突厥万骑的存在!   更不用说后面还有苑君玮跟进,这位恒安鹰扬府的后起之秀,虽然未曾跟随刘武周出征过高丽,但是在去年和突厥的大战中一战成名,一次冲阵连挑五名突厥狼骑百夫长,杀到了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的大旗之前。   连苑四都出马了,这些商队汉子虽然直冲到云中城内,怕是也就到头了。苑四是恒安鹰扬府中出名的心狠手辣,落到他手里,能不能见到刘武周,真是不好说的事情!苑四真要一意孤行下去,什么事情还有他兄长苑君章在刘武周面前承担!   而在这些商队厮杀汉子后面,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英俊少年,看不出一点厮杀汉的模样,虽然也迎了上去,又派得上什么用场?   那黑脸军将呼喊苑君玮未得回应,咬着牙齿握住了腰间悬着的一杆铁鞭握柄,这铁鞭算是出了号了,正常军中铁鞭,六七斤的分量顶天。这铁鞭却足足十斤朝上,如门闩仿佛。最后这黑脸军将还是未曾将铁鞭抽出来。   难道真的为了这个商队和苑君玮翻脸?他背后还有苑君章站着!这可是刘鹰击最信任的心腹大将!入娘的,刘鹰击怎生还不来?   呐喊声中,那七八名队正踩动缰绳,扬起兵刃齐上!   七八骑健马卷起的烟尘当中,就这样一头撞了上去。一名队正长矛一点就撞开了一名侠少手中直刀,欺身进去轻巧巧就将那侠少揪了过来,随手掷于马下。   又一名队正挥舞两把直刀,只一掀两名庄客手中兵刃就飞上了天,接着马上双手一分,翻腕刀柄撞在庄客肋下,痛得他们跌落尘埃。   就这般只是一照面,刚才还在咬牙抵抗的庄客侠少,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只有宋宝和韩约还在大呼酣战,长矛铁盾飞舞,三四名鹰扬兵队正近身不得,兵刃几下碰撞轰然作响,火星四溅。   苑君玮从后抢至,马槊一颤,啪的一下就抽在韩约向前挥出的神荼铁盾之上,这一下就抽得韩约浑身巨震,身子往前一倾倚住神荼铁盾,这才稳住门户。而苑君玮早就借这一弹之势槊杆横扫向宋宝,宋宝反应极快,斜矛格挡。啪的一声巨响,宋宝全身一颤差点滑落下马,而苑君玮向前一探身,马槊似乎平空又伸出几尺去,槊锋扎向宋宝肋下!   韩约已经不及迎过去帮手,只能脱手将郁垒铁盾掷出,砸向苑君玮手中槊杆。但一名队正抢上,手中蒜头铁锤当的一声砸中郁垒铁盾,火星飞溅之中,郁垒铁盾落地,那队正也被震得虎口流血!   宋宝只能镫里藏身躲向座骑另一面,但另一面也有一名鹰扬兵队正抢过来。手中直刀刀背向下狠狠挥砍,这些宋宝没了回旋余地,只能闭眼等着被砸落马下!   一柄单钺戟突然伸了过来,月牙状的单钺向上,一下格住直刀,接着一翻一扭。这柄军中直刀顿时脱手飞出,接着戟杆横扫,啪的迎向了苑君玮扫来的马槊。   兵刃相交,苑君玮又向前探身送出槊锋,但是单钺戟向前一滑,就势用单钺别住槊杆,在槊杆尾端向下一沉,苑君玮整个身子都带得向下伏去,马槊槊锋噗的一声扎到了土里去!   韩约大吼一声:“乐郎君,用不着你出手!”   持单钺戟之人,剑眉飞扬,似笑非笑的看着略显狼狈的苑君玮,不是徐乐又能是谁?   一戟出手,就救了宋宝顺便让苑君玮扎土去的徐乐,好整以暇的对着杀红了眼睛的韩约一笑:“我不出手,大家都得躺下,怎么去找刘鹰击诉冤?”   苑君玮猛然抽槊抬头,正迎着徐乐的目光。   这位恒安鹰扬府的年轻将领,再没想到,这个一直藏在阵后的小白脸,居然如此能打!   韩约本事,苑君玮看在眼中。虽然路数不同,但苑君玮心下也不得不认同韩约身手,这是真正军中手段,见得了大场面的。有这般人物在商队中,怪不得这支小小商队能收拾了常舒欣这一火人,更有胆色直冲云中城来。   但是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英俊得都有些让人妒忌的家伙,却才是深藏不露的第一好手,只是一击,就让自己吃了闷亏!   一下就让自己槊锋扎土,等于就把门户都让出来了,真正战阵之中,只怕自家都死了几个来回!   旁观的那黑脸军将在后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种马战长兵刃,在这英挺少年手中,简直是使得出神入化!这到底是谁家子弟,这到底是个什么商队?   场中被徐乐这一击,震得一时都停顿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徐乐一笑,对苑君玮道:“杀那火长常舒欣的人是我,决意来云中城寻刘鹰击的也是我。倒是辛苦你一路追赶了……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罢。”   接着徐乐又对着韩约一摆手:“你们都退开去。”   韩约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停住,一踩马镫,退向后面。宋宝滚鞍再坐回马上,惊疑不定的四下看看,被徐乐目光一扫,顿时一扯缰绳也退了开去。   徐乐一摆单钺戟,淡淡一笑:“你们一起上罢。”   这一句话,顿时就让周遭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英挺少年,竟然要单人独戟,迎战苑君玮以下恒安鹰扬府这些精锐战将!   苑君玮红了眼睛,他从来都被目为恒安府后起之秀,兄长爱护,刘武周看重,突厥大军阵中来去自如,何尝受过这种轻视?   而徐乐并没有在意苑君玮几乎要将自己撕碎的目光,只是好整以暇的立马于此,静静等待眼前恒安鹰扬府精锐战将齐上。   被爷爷保护了十八年,胸中那点男儿意气,那点少年锐气,在一向笑嘻嘻的英挺面孔之后,越来越难压制得住。   突厥在侧,郡中离乱,王仁恭刘武周内斗不休,英杰男儿,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神武县中,在爷爷的羽翼之下,已经呆得太久太久。   爷爷啊爷爷,我是真的想闯一番男儿事业出来啊!想查清楚你一直不肯说的父母死去的原因,想把你受的委屈全都弥补回来,我知道你心中其实也是对我有这样一番期望,不然你为何教我这一身本事?   男儿事业,先自云中城开始吧。有多大就闹多大,却看这刘武周,还出不出来!   徐乐长戟一摆,风中自有杀伐之声!   苑君玮马槊前指,厉声大吼:“杀了他!” 第二十五章 震云中(四)   云中城内,徐乐策马横戟,阳光洒下,虽然短袍粗衣,万众眼中,英挺少年仿佛白衣如雪!   苑君玮的怒吼声中,已经率先催马直上!   而鹰扬兵中那些队正,一军之中精锐战将,同样怒吼着上前!   这些厮杀汉都是识得货的人,徐乐只一出手,不仅轻巧的就援护了宋宝,更一击就将苑君玮打得门户尽失。   马上战将,手中兵刃几乎就跟铸在手里一般,什么时候都能将自己遮护得门户森严,徐乐只是寻隙抵空一进一压,往常在苑君玮手里就如一条活龙也似的马槊就变成了死鱼,直奔地上的土而去,如此本事,是他们小苑校尉一人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的!   二三十个马蹄翻腾,卷起满地尘土,丝缰乱抖,马嘶声声。七八骑一涌而上,然后又迅速拉开,两翼向前,一眨眼间就将徐乐包了起来!   老厮杀汉都有经验,大家都迎面扑上去,徐乐打一个正面就足够了,大家还互相干扰。大家拉开将这小子包起来打,不信他还能遮护完全。   一旦围定,马槊长矛直刀,寒光闪闪,只是朝着徐乐身上招呼,一副要将徐乐碎尸万断之势!   徐乐只是单钺戟一记横扫,呼啸声中,这一扫就荡出一个寒光森森的圈子!叮叮当当不知道一时间多少下兵刃相交,徐乐的单钺戟在这一扫之间和朝自己刺砍而来的兵刃一沾就走,但这些马槊长矛直刀或者上扬或者下沉,都被荡了开去!   一戟扫开圈子,徐乐长戟就跟着钻了进来,左右一摆就正中两名队正肋下,迅捷有若闪电,只是在快要着身体之际将单钺转向空处。闷响声中就见那两名队正头上脚下就直坠落马,滚落地上就痛得蜷成一团。   苑君玮马槊被荡开又一抖圈回,怒吼着又狠狠一槊扎来,徐乐侧对着他就如身侧长了眼睛一般,马上一拧腰就让开槊锋。苑君玮急挫手腕想横槊顺势扫向徐乐腰肋,而徐乐已经一把将马槊夹在肋下,一收手中单钺戟,戟纂撞向苑君玮面门,就听见徐乐轻喝一声:“撒手!”   戟纂在苑君玮面前迅速变大,苑君玮一扯马槊没有扯动,只能听话撒手,借着强劲腰腹力量躺在马背上,这才算是闪过。   而徐乐又收回单钺戟,再荡出一个寒森森的圈子,逼开几件兵刃,腋下一松,左手已经握住苑君玮的马槊,一槊横扫,就敲在一名鹰扬兵队正的坐骑鼻子上,那坐骑惨声嘶鸣,人立而起,那鹰扬兵队正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哪里还顾得上再度攻击徐乐?   一戟一槊在手,徐乐长戟荡开护身,马槊寻隙抵空而进,一盘旋间,又是两名鹰扬兵队正落马,当苑君玮弹身坐起之际,一涌而上的七八骑已经落马一半,还有人坐在惊马上手舞足蹈,自家两手空空拍了巴掌。不过两三个照面,连他在内的七八名恒安鹰扬府精锐战将围攻徐乐一人,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徐乐右戟左槊回收,左右一摆,气定神闲,朝着苑君玮露出八颗白牙一笑。   围观的不管是鹰扬兵,还是云中城百姓,都是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苑君玮和这些队正,都是恒安府中悍将,临阵披甲,策马而战,是对着敌人大阵都能一头撞上去的凶悍力量,凿开几层敌军队列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却不是徐乐一人之敌!   若说此前大家对这个商队中人都是同情,觉得苑君玮他们穷追着不放,从城外打到城里,实在是太不顾本乡本土的人情,欺负人都过了份。现下看着徐乐展露本事,却觉得是苑君玮他们莫不是在这商队手里吃了大亏,这才红着眼睛一路追下来想找回场子。   看样子倒似自家如狼似虎的恒安府鹰扬兵更可怜一些!   这眉清目秀,英挺锋锐的少年郎,到底是何家子弟,怎生会有这样的本事?   所谓一骑当千,今日算是亲见!   旁观的黑脸军将面沉如水,紧紧握住长鞭,浑身肌肉已经绷紧,整个人如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都会激射而出,加入这场厮斗当中。   这是看见另外一个好手之后自然而然的反应,和这等人物交手,才是人生快事!   苑君玮只是红着眼睛死死看着徐乐,徐乐朝他一笑:“不够,再多来些!”   秋日阳光之下,徐乐微笑露出的白牙微微反光,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但此时此刻,苑君玮只想将这一口漂亮白牙全部打掉!   在苑君玮身后,一众鹰扬兵中怒吼声响起,又是十几骑涌出,而步下同样有七八人跟进。这个时候,这些鹰扬兵只想将徐乐刺翻砍倒,就算是将来被刘武周重重责罚,也再顾不上了!   这么多人涌上,顿时卷起满场烟尘,马蹄乱翻,兵刃寒光闪烁,呼喝怒吼之声响彻。   就在这一团烟尘之中,徐乐右手单钺戟,左手马槊,夭矫飞舞,前后盘旋,仍然是单钺戟荡开舞动护身,马槊抵隙而进攻敌。   一杆杆兵刃被荡开,上下翻腾,不时有兵刃脱手飞出,直冲上天。而马上鹰扬兵不时就在闷哼声中被击落尘埃,重重落在地上。而步下扑过来的鹰扬兵,更是寸进不得,就算硬抢进去,马槊就如毒蛇一般出现在面前,头顶肋下就得挨上重重一记,立扑当场。   徐乐就这样不时轻轻点镫,胯下坐骑不紧不慢的走着圈子,一戟一槊飞舞,打得鹰扬兵不断噼里啪啦落马,不断在呼痛之声中倒地!   而苑君玮部下,仍然在不断涌入,苑君玮更拼命抢进去好几次,或者丢了兵刃,或者差点挨上一记,几进几退,还是半点奈何不得徐乐,到了最后,两眼只是血丝密布,什么都再顾不得,只想杀死徐乐,或者就让自己死在徐乐手里!   而在周围,已经有数千人在围观此间厮斗场景,看着这一团烟尘中的兵刃飞舞。这数千人却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这座民风强悍,叠经战火的边地重镇,突厥大军兵临城下也视若等闲,今日却被徐乐一人,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恒安鹰扬兵被一人打得跌跌爬爬,如此丢人模样,云中城百姓只是看得目瞪口呆,则声不得。那黑脸军将深深吸口气,摘下腰间悬着的铁鞭,招手又接过部下递过来的一杆马槊,翻身上马,暴喝一声:“苑四,让开!让俺尉迟恭来!” 第二十六章 震云中(五))   云中城外,距城不远处还有矮山错落,这些矮山,也是整个云中城的防御体系一部分。   在这些矮山之上,都设有小而坚固的堡寨,用来牵制攻方不能直薄城下。而这些堡寨和城墙之上弓弩射程相连,攻方要是先要扫平这些堡寨,就先要遭受城墙火力杀伤,不时还有鹰扬兵出城反击。   要对付这种整然的防御体系,除非就是拥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一边攻击堡寨,一边牵制城墙,同时还要忍受沉重的伤亡。但云中城小,周遭贫瘠,展开大军野无所掠,如突厥大军这种没什么辎重后勤的军队在城下呆上十天半个月就得挨饿。   这样的防御体系下的云中城,加上一支精锐的恒安府鹰扬兵,的确是挡在突厥大军面前的一道铁门闩。突厥南下,要不就是只能弃而不顾,还得忍受后路被云中城军马骚扰,要不就是走雁门郡那条路,实在是头疼已极。   但是在今日,这些矮山上聚拢的全是人。   城外百姓,还有赶来交易的胡汉两边商队,因为入城不得,全都涌到山上,挤挤挨挨的朝城内观望。   而这些矮山上堡寨的守军,只要不靠近过甚,也不去管这些人,守军同样在寨墙上垫着脚只是朝城内观望。   刘文静车子,也到了矮山上,在护卫的簇拥下站在车辕上,看着城中那一场厮斗。   那些河东六军府精选出来的护卫,全都看得满脸震惊,实在没想到今日在云中城看到了这样的好手!   徐乐这等人物,应该是将门世家才能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临阵之际,可以一骑当千,破阵摧锋,在此乱世,会是最耀眼的存在之一!   这等人物,怎么就会变成小小一个行商,还被恒安府鹰扬兵刁难截杀,来找刘武周诉冤?   而对刘文静而言,那些六军府赤佬们不时倒吸凉气之声,惊呼赞叹之声,半点没往心里去。他只是在心里反复琢磨一件事情。   这岁数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出色郎君,自己应是在哪里见过,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   想到深处,刘文静只是狠狠一跺脚:“这郎君到底是何人?”   ………   在另一处矮山之上,那两名九姓鞑靼装扮的贵人之间,也发生了这样的问话。   护卫们紧紧簇拥着这两名贵人,尽力为他们遮挡,生怕堡寨上鹰扬兵看到他们的形迹。   这两名贵人,却只是紧紧盯着一箭之地的城内,尽力想看得更清楚些。那年长贵人面沉如水,终于忍不住发问:“这郎君到底是何人?”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话,徐乐所谓乐郎君之名,只是在神武县中有点名气,不像宋宝,还曾经到马邑郡中别的地方闯荡过,在云中城中还有几个识得他的人。   对于云中城的马邑土著而言,徐乐都是横空出世,一战而震云中。这些草原上的异族之人,又怎么能说出徐乐的底细来历?   那年少一些的贵人却看得眉飞色舞:“汉人之中,当真是人才济济!一个马邑郡就有如此人物,更不知道在晋阳,在长安,在洛阳,还有何等样出色的人物!”   年长一些的贵人扫了年少贵人一眼,微微沉默。自家这个小主人什么都好,但是就是太过于心慕中原,将来接过青狼旗执掌部族,可千万不要这般才好……   但这都是将来的事情了,现下这场恶斗只看得年长贵人心里沉甸甸的,一个马邑郡,就有如此多出色人物。幸得汉人自家四分五裂,才有突厥崛起的机会,而这样机会,决不能错过!此次之行,一定要为部族打开南下之路,让这马邑郡,成为突厥人来去自如的牧场!   云中城内,厮杀场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惊呼大哗之声。头顶堡寨寨墙之上,鹰扬兵只是指着城内,一个个扯着嗓子大喊:“尉迟将主出马了,尉迟将主出马了!”   两名贵人对望一眼,都是神色凝重。居然是恒安鹰扬府中第一斗将,连突厥人对之都觉得胆寒的尉迟恭,亲自下场出手!   ………   此刻城中,也是一片大哗之声,这黑脸军将翻身上马,双持槊鞭,策马步入斗场之中,震动了所有围观之人!   苑君玮成就所谓斗将之名,除了自己的确有不少本事之外,更多还是靠他兄长苑君章扶植出来的。冲撞突厥大阵,连挑五名百夫长,直杀到能看见执必部阿贤设大旗的战绩,也是身边有众多恒安鹰扬府精兵悍将护持,那一次冲击,为了援护苑君玮,折损了好几名队正。   而这名黑脸军将,就是真真正正的恒安府第一斗将,尉迟恭尉迟敬德!   尉迟恭出身善阳,年少时候就流落到云中以打铁为业,以勇力闻名乡里。后来加入恒安鹰扬府中,顿时就脱颖而出。刘武周自高丽回归执掌恒安鹰扬府,倾心接纳尉迟恭。而尉迟恭也向来慕刘武周豪侠公平名声,甘心为之效力。   而也正是因为尉迟恭归心,刘武周才能将恒安鹰扬府完全掌握。   去年与突厥一场大战,最终在突厥退军之际,刘武周率恒安鹰扬府主力出而截击之际,至始至终,始终为先锋的,就是这位尉迟恭!   尉迟恭领精锐咬着突厥人大军,反复攻击,打散了突厥人好几支大队,夺还了数千被掳掠的百姓。最终突厥人设下陷阱想吞了尉迟恭这支军马,还是被尉迟恭硬生生杀透重围,与接应的援兵汇合!   临阵之际,尉迟恭一槊一鞭,浑身衣甲如血浸一般,万军之中来去自如身姿,到现在都深深印在突厥狼骑心中。   如果说刘武周威望素著,是恒安鹰扬府的根本,那这位雄武天生的尉迟恭,就是恒安鹰扬府最为锋利的獠牙!   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尉迟恭策马而入斗场,又对着苑君玮大吼一声:“苑四,你让开!”   苑君玮又一次被迫退,回过头来凶狠的看着尉迟恭:“爷爷不让!杀了这小子再说!”   尉迟恭怒道:“你还嫌咱们恒安鹰扬府的脸丢得不够?”   苑君玮平日里对尉迟恭也算是面上保持几分敬意,但是今日实在是被羞恼冲昏了头脑,对着尉迟恭就吼了回去:“和我兄长说这话去!你要是不退开,爷爷连你一起打!”   尉迟恭哈的笑了一声,一磕马腹,坐骑腾跃而前,顺手将马槊夹在腋下,空出一只手来,,揪住苑君玮的绊甲丝绦,一把就将他扯下马来!   扑的一声闷响,苑君玮坠马在地,这一下摔得好重,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   而围着徐乐狠斗的鹰扬兵们,被尉迟恭这一下震住,纷纷束手,策马退了几步。只留下一地还在呻吟的鹰扬兵。   烟尘渐散,被围着狠斗了一气的徐乐显了出来。抬眼望去,正和尉迟恭沉沉的目光碰上。   尉迟恭抬起铁鞭,一点徐乐:“我保你能见到刘鹰击,只是今日不将你打下马来,恒安鹰扬府脸就算丢干净了。”   徐乐打量了尉迟恭一眼,嘴角一扬:“我听过你的名号,不过这马,我是准定不下的。”   尉迟恭也哈哈一笑,突然暴喝一声,马槊在手,催马直撞了上来! 第二十七章 震云中(六)   徐乐脸上终于显出了几分郑重的神色。   尉迟恭冲撞而来的气势,虽然单人独骑,但是比之鹰扬兵斗将一涌而上,凶险处却迥然不同!   自小从爷爷手中磨练出来,此前鹰扬兵虽然一涌而上,各色兵刃齐举,又快又狠,还有一定配合章法。但在徐乐眼中看来,还全是破绽。   包括苑君玮在内,人是人,兵刃是兵刃,之间毫不相干。明显上手学的就是打法,其他都是在厮斗中磨练出来的。   而且身体底子也有缺陷,都不够活,该变的时候变不快,该爆发的时候虽然看起来炫目,但是爆发力也远远不够,方寸之间进退在徐乐眼里慢得比乌龟也强不了太多。   而徐乐自六岁开始学艺,每一处关节,每一分用得上的肌肉,都在徐敢手里精心打磨过,再配合上药浴。几乎就是金子堆出来的,要不然以徐卫独力开辟了徐家闾这个聚落,单纯过一个乡村豪户生活,那是绰绰有余,哪里会穷得这样厉害,现下连免行钱都交不起了?   而学艺之初,上手就是练法,站桩,功架,这都是磨练在最绝处时候气息流动顺畅与否,六识敏锐与否,肌肉关节变化迅速与否。然后才是各色拳脚兵刃的打法习练。   这样的底子,这样严格而循序渐进的学艺过程。整个人才像是装了机关消息一般,一触即有变化,一旦变化则迅捷与爆发力兼备。兵刃与人就是一体,随心所欲!   所谓现下当道的军功贵族世家,每家都有这样的家传心法,才一代代的磨练出可以撑门立户,披坚执锐的子弟,在汉末以来的大乱中生存下来,壮大起来。而平民百姓出身,与之区别就在这里!   一人之力独战恒安鹰扬兵众将,只要有长兵刃扫开圈子,守住门户,打得对手跌跌爬爬,真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而尉迟恭冲撞而来,双手持槊,左手前探领着槊杆,右手虚握在后,同时倒持着铁鞭,与槊杆平行藏住。一槊来得势大力沉,而槊锋又在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因应徐乐的应对而生变化。而藏着的铁鞭在欺近之后随时也会飞出,只是这个架势,就让徐乐感受到了足够大的压力!   这世上总是有些天才,不然也不会有一代代的寒门子弟崛起为无敌猛将。或者身体底子好,或者在学艺甚至直接厮斗的过程中触类旁通,远远超出侪辈。按照尉迟恭的出身来看,他就是这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   不过自己几十个人都打了,对着尉迟恭再认怂,这不是一路辛苦都白费了么……   更何况,这尉迟恭我又不是打不了!   在尉迟恭策马直撞过来之际,徐乐却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撒手将单钺戟丢掉,同样双持从苑君玮手中夺来的马槊。   单钺戟这种兵刃,实在就是装逼用的,重心不平衡,徐乐从宋宝手里抢过来用着,也只为让开单钺那一面不容易出人命。现下对着移动铁塔一般撞来的尉迟恭,再这么托大,真被打下马来,那脸可就丢大了!   无数人屏息凝神的注视当中,徐乐和尉迟恭两杆马槊,终于撞在一起。   啪的一声闷响,这声闷响不是很脆,却直震到每个人心里去。离圈子稍微近些,就在这一瞬间,只会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震得似乎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晃动!   徐乐尉迟恭两杆马槊同时翻绞,想将对方槊锋压在底下。一瞬间就翻了好几个身,接着两人就已经近身,同时盘槊对抽,又是啪的一声闷响。几名离得近的鹰扬兵皱眉掩耳,似乎下一刻就会吐出来也似!   一旦近身,尉迟恭一声大喝,藏在槊杆处的铁鞭一分,跟着扫出,而徐乐马槊一打尉迟恭马槊,接着斜立,护住身侧,鞭槊相交,这一鞭打得马槊几乎弯到了极限,但跟着就弹了起来,直刺尉迟恭胸口!   尉迟恭单手持马槊被打沉下去,铁鞭也被弹开,门户稍一松动徐乐就钻了进来。尉迟恭吐气扬声,在马鞍上错腰几乎挪了个九十度,险险将这一槊让开,接着撒手弃鞭,同样双持马槊,回防遮护。   烟尘斗乱,两人坐骑盘旋,两杆马槊如两条黑龙夭矫飞舞,见缝就钻,槊锋,槊杆,槊纂,每一处都可以伤人。每次碰撞就发出震人的闷响之声,转瞬间就打了四五个盘旋,两槊不知道对撞了多少次!   原来城内城外数千人围观,不时还发出惊呼声喝彩声,现下云中城内外却是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场好斗。   每个人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扰到铁塔一般的尉迟恭,惊扰到那锐气飞扬的少年!   斗到间深里,尉迟恭哈哈大笑,声震四下:“痛快!痛快!”   徐乐嘴角笑意更是明显,尉迟恭杀得痛快,自己又何尝不是?   困居神武十八年,在爷爷羽翼下成长。有的时候真的怕稍微伸展手足,就将天捅破一个窟窿。   徐乐从来都不是一个笨人,甚而称得上聪明。虽然志在鹰扬天下,但深深明白爷爷矛盾的心理,只想他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要追问自己来历,不要管自己父亲母亲为什么而死,不要问仇人是谁。徐乐从十岁起,就绝口未曾提过,也从来只是笑嘻嘻的好脾气对人。   神武侠少厮斗,徐乐也只是在后站脚助威,凑个热闹。   但徐乐知道,自己心底潜藏着的那条蛟龙,终有一日,会张牙舞爪,雄飞而去!直到将这天都撕裂!   爷爷倒下了,放自己出神武了。徐乐在爷爷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意。   天下要乱了,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乐儿乐儿,震动这个天下吧……爷爷老了,无能为力了,你却有可能,掀翻这让爷爷忍气吞声,郁郁于边地十八年,日日思念自己逝去儿子,所有这不公道的一切!   杀常舒欣,一路而向云中,斗苑君玮以降恒安鹰扬府诸将。徐乐还收敛了不少锋芒,而对着尉迟恭这恒安鹰扬府第一斗将,终于能放手施为自己十八年来磨练出的身手。   这如何又不是一件快意之事?   在尉迟恭的呼声之中,徐乐展颜也笑:“这就痛快了?”   一句话说完,徐乐已经双手持槊,高高举起,就这样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一记接着一记。尉迟恭连挡两记,震得双臂都在颤抖。而再一记下来,尉迟恭向上举槊迎起,徐乐挫臂回收,中途硬生生变向,接着又扎尉迟恭胸口。迫得尉迟恭只能深吸气大拧腰闪避,而徐乐一槊扎出去势头还没用老又回收,再高高举起砸下!   这下两人不再打马盘旋,就这样硬桥硬马的猛打猛撞,但徐乐在猛砸的同时,不断变招,正面侧面间或就是一槊横空变化飞来,又快又狠,一沾就收,然后又是硬砸!   斗场当中,只听见两槊碰撞之声不断响起,这节奏的变化直是让尉迟恭难受得要吐血,力气不知道朝哪里使合适。以尉迟恭山一般的身形,两膀九牛二虎一般的气力,就因为这节奏的变化,居然被徐乐砸得在坐骑上身形摇晃不定,不断拧身闪腰,落在了下风!   所有围观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士卒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连尉迟恭都落在了下风,这商队少年,难道要打遍恒安鹰扬府不成?   而在另外一侧,被尉迟恭扔出去的苑君玮,翻身而起之后,一直咬牙看着场中厮斗。在所有人目光都被斗场吸引住的时候,苑君玮却悄悄的扯弓在手,搭上一支狼牙破甲锥。弓开如满月,死死咬住徐乐身形,在徐乐又一槊狠狠挥下之际,苑君玮吐气开声,撒手放弦,一箭就射向徐乐胸前!   而在苑君玮身后,十余名灰头土脸的亲卫,这个时候也持弓在手,纷纷搭上羽箭! 第二十八章 震云中(七))   弓弦颤动之中,一箭割裂空气,直奔徐乐胸口而来。   弓箭向来号称百步之内有虎狼之威,更何况苑君玮距离徐乐不过二三十步。   狼牙破甲锥箭头成三棱状,入肉就是通气放血,箭镞点钢,二三十步距离,用一石以上硬弓,就算披甲也给你钻进去。何况徐乐就布袍在身!   和尉迟恭厮杀得正痛快的徐乐,六识敏锐却丝毫未减,在这一瞬间中,弓弦颤动之声,箭簇破空之声,声声入耳!   正一槊砸下之际,徐乐陡然撒开左手,右手还是持槊下砸,逼住尉迟恭。这个时候徐乐同样不能去赌尉迟恭风光霁月,不趁势攻上。   而身子略略后仰,让开要害,左手顺势向下一抹,已经捞住羽箭,还顺着羽箭来势一斜身子,化解羽箭冲势,稳稳的就抓住了这支破甲狼牙锥!   这个时候韩约怒吼声响起:“贼子敢尔!”   呼号声中,一直在旁稳稳观阵,全心全意相信徐乐本事的韩约,顿时就变成一只红了眼睛的疯虎,方才捡拾起来的郁垒铁盾再度脱手,呼啸着就砸向二十步开外的苑君玮。   而韩约自己手持神荼铁盾,打马就怒吼着向苑君玮方向冲去!   ………   和徐乐对战的尉迟恭正全身心的享受着这场厮杀的乐趣当中。   他的确是雄武天生,以铁匠出身的寒素身份,就是因为这份天分而出头,最后在恒安鹰扬府中做到了朝散大夫官位,营裨将实职差遣的位置。实在是天生好斗,一生中最为看得起的就是硬汉有本事的人。   王仁恭屡次拉拢,他却瞧不上王仁恭打仗总是靠着恒安兵硬拼,自己带着马邑鹰扬府的主力捡便宜,更兼感念刘武周提拔重用他的恩德,打死不肯挪窝。   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恒安鹰扬府,在云中城此间,直面突厥压力,一旦打起来,就是硬仗。这是在是让尉迟恭乐在其中。   每当有警,突厥入寇,尉迟恭是闻战则喜。嚼冰卧雪,七八日都在马背上度日,百里长途奔袭,面临突厥狼骑大阵,越是这种场面,尉迟恭越是热血沸腾,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   去年和突厥一场大战,尉迟恭领着轻骑和突厥大军死缠烂打,突厥狼骑对着尉迟恭这等战争狂人都觉得头疼,看着他一槊一鞭策马出现的身影,突厥狼骑士气先沮丧三分。这厮天生就是为战斗而生!   去年突厥入寇大败一场之后,这将近一年的时间,突厥压在云中北面的几个大部都老老实实,也未曾阻挠这场云中秋日大集。,仿佛又回到了始毕可汗迎娶大隋处罗公主的和平年月。   正是因为北面平靖,所以王仁恭才有心思去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意图吞并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边地百姓也享受到了难得的和平年月。   但是对于尉迟恭来说,没仗可打的岁月是无聊加闲得蛋疼,每日巡巡城,打熬一下筋骨,偶尔带人去打打猎,都只让人觉得骨头都要酥了。寻袍泽较量一下,一身本事气力使不出三成,汗都没怎么出别人就要认输,如此难熬日子,却叫人怎生消磨?   天幸今日碰到了一个商队少年,一场厮杀,虽然尉迟恭破天荒的落在下风,却让尉迟恭打从脚底板都要笑出声来,入娘的厮杀得太痛快了!   正打得酣畅淋漓之际,突然就听见破空声响,一箭而来,尉迟恭正想帮手,徐乐还是一槊砸下。   激斗当中,尉迟恭一眼就看见徐乐双手持槊变成了单手持槊,空出一只手来准备夺箭。   单手砸下一槊,再怎么样力度都弱了很多,尉迟恭没有趁势往上掀,生怕牵动徐乐身形平衡,只是平平接下,还稍稍下沉让徐乐力道使得最舒服,身形保持稳定。   尉迟恭在这一瞬间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撕破脸,也得找刘鹰击责罚苑君玮。刘鹰击正在招揽人心以抗王太守的时候,哪里架得住苑君玮这般不断破坏刘鹰击的名声?   最要紧的是,这般好对手到哪里找去?   苑君章再强势,我尉迟恭也不怕甚么!   一箭飞来,徐乐干净利落的空手摘箭,在韩约怒吼声响起之际,尉迟恭却是一身暴喝:“好!”   激斗当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持迫敌之态同时空手夺下二十步范围内射来箭矢,这份本事,生平仅见!   两人的呼喊声中,郁垒铁盾已经呼啸飞出,打着旋砸向苑君玮。   这一记韩约含愤掷出,力道奇大。只持弓在手的苑君玮不敢硬接,后退一步。两名亲卫从后抢出,厚背直刀狠狠劈下。   金铁交鸣之声巨响,两刀和郁垒铁盾碰撞,溅出漫天火星。两名亲卫厚背直刀脱手飞起,直上天空,这两名亲卫也是虎口流血,浑身巨震!   但郁垒铁盾终被击落,噗的一声闷响,斜斜插入地上,两颗伸出的点钢獠牙,还在狰狞的对着苑君玮!   电光火石般发生这么多事情,围观的云中城军民吼声这才山呼海啸一般响起。   “是好汉就不要放箭!”   ………   这山呼海啸之声当中,徐乐绰箭,朝着尉迟恭微微点头一笑。   尉迟恭刚才人情,徐乐自然明白。虽然就是尉迟恭趁势来攻,自家也应付得了,无非就是狼狈一些,但这份心意还是要认。   徐乐高高将羽箭举起,斜睨二十步开外恨恨看着自己的苑君玮:“这就是恒安鹰扬府的手段?”   一名在寨栅后的恒安鹰扬兵火长沉默一下,突然大吼:“苑四,这不是咱们恒安鹰扬府的手段!”   百姓们的呼喊应和声响起:“咱们云中之人,不曾这般!”   呼喊声如浪卷来,十几名持弓亲卫脸色煞白的望向苑君玮。   苑君玮深深吸口气,再度抽箭搭上角弓,拉开如满月,对正徐乐,目光凶狠扫过手下。   苑君玮从来都是云中城的宠儿,恒安鹰扬府的未来之星,但是今日因为徐乐,名声全毁。这个时候苑君玮胸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徐乐,杀了徐乐!   在苑君玮仿佛要吃人的目光逼视下,十几名亲卫咽下唾沫,持弓再度对准徐乐。十几支狼牙破甲锥箭簇寒光闪动!   韩约策马疾驰而上,神荼铁盾一展,护住徐乐,狠狠与苑君玮对视。   尉迟恭怒吼:“苑四,你想做甚!”   苑君玮嘶声怒吼回去:“爷爷不用你管!”   徐乐耸耸肩膀,终于摘下坐骑鞍侧弓囊中一张角弓,将才夺下的狼牙破甲锥搭在弦上,双臂一叫力,食中二指夹箭钩弦,弓开如满月,对着苑君玮。   闹到这步,就干到底罢,倒要瞧瞧,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第二十九章 震云中(八))   两柄厚背直刀高高飞起,然后坠落在地。   万千人的注视当中,少年徐乐马槊戳在地上,在马上腰背笔挺,弓开如满月。   而在他身侧,高大健壮的韩约持盾遮护徐乐身形,目光凶狠若虎,扫视四下。   在他身前,苑君玮以降十余名亲卫张弓欲射,箭簇寒光闪烁。在苑君玮身后,数十名灰头土脸的鹰扬兵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木栅之后,寨墙上鹰扬兵人头涌动,这个时候都雅雀无声,只是寂然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对于他们而言,苑君玮等人是同府袍泽,战阵之上同生共死之辈。恒安鹰扬府从来都是守望相助,虽然吃的饷少,打得仗苦,但从来都以同府的团结而自豪。有人以弓矢相向自家兄弟,这个时候就应该加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对方射成刺猬了事。   可今日大家却尴尬的发现,苑四这事情做得实在太过没脸。人家光明正大来找刘武周诉冤,苑君玮带队拼死拼活的追上,几十人围攻一人被打得跌跌爬爬,尉迟恭上前与之公平一战,最后还要发箭偷袭,一箭不成干脆箭阵以对。非要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这还在全云中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更不用说城外矮山上还拥着那么多来赶秋日云中大集的鞑靼人。   恒安鹰扬府丢人到这种程度,却让天下人怎么看自家?   恒安鹰扬府上下能有这种心思,也实在是因为徐乐打服了云中城军民之心。   边塞之地,民风悍狠,认你是条好汉子,掏心肝赔性命给你也是等闲。若是无用懦弱之辈,死在面前也懒得多看一眼。   今日徐乐红马长槊,独战数十恒安鹰扬府中斗将,最后再与尉迟恭一场火星四溅的对战。锐气飞扬,人马如龙,当真是打得云中城军民人人心折!   这下大家再并肩子齐上帮苑君玮,在心下怎么也过不去。大家只是犯愁,这事情到底如何收场?   在徐乐身边勒着马缰,倒提马槊的尉迟恭,也同样紧皱眉头,脸色黑如锅底,看看苑君玮,在看看身边的徐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乐已经将马槊戳在地上,持弓以对苑君玮,对尉迟恭完全不加防范。这个时候趁势攻上去,别说打下马了,重创徐乐也是指顾间的事情。可这事情,打死尉迟恭他也做不出来!   难道现下打马冲过去,一把将苑君玮揪住,让他老实点别生事?   尉迟恭摸着下巴,认真的考虑着这样行事的可能性。   最后发现这样行事,恒安鹰扬府上下又怎么看他?苑四今日表现得再不堪,也毕竟是自家人!   而在徐乐身后,宋宝和几名侠少一直在目瞪口呆看着徐乐大展神威。   徐乐从一人独战数十鹰扬兵到和尉迟恭打得星火四溅,徐乐和几名侠少一直全程保持着下巴快砸倒脚面的姿态。   在神武县中,这位乐郎君只是好脾气善交游而已,什么时候都是笑嘻嘻的不惹人生厌。再加上手底下还有韩约这个得力打手,在神武县侠少圈子内也算是吃得开。   但是在内心当中,宋宝这等硬弓快马,就准备凭借身手本事在这将乱世道中取功名出身之辈,如何看得上徐乐这等人?   一路行来,宋宝除了给韩约三分面子,其他时候对同行之人爱答不理,商队日常该做的活儿也能推就推,只等跟着混过这一遭拿了酬劳走人,去河东投唐国公李渊去。   徐乐也算是识趣,一路笑嘻嘻的也没对宋宝表示什么不满。宋宝更是盛气凌人,甚而都打起了徐乐那匹好马的主意。   但是一夜山中露宿,风云突变。徐乐杀常舒欣,带着大家辗转腾挪逃避苑君玮一路追杀,最后一头撞入云中城。在万人瞩目之下,大展神威,显露出惊人艺业。   这时候宋宝才知道,这个一向笑嘻嘻举止潇洒的少年,竟然是在神武县中一条蜷伏着爪牙的蛟龙!   事情发展到现在,苑君玮打红了眼睛,双方持弓相对,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而此刻自家几人,该当如何是好?   不等宋宝理出个头绪,身边那几名庄客已经纷纷怒吼:“别想动俺们乐郎君!”   边地天气苦寒,草原各族在侧,民风悍狠,若不抱团,难以生存下来,更何况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徐乐!   庄户人家,没那么多复杂心思,关键时候没宋宝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侠少想得多。见到苑君玮等人意欲对徐乐下杀手。几名庄客吼一声出口,打马而上,人人摘弓,对准苑君玮等鹰扬兵!   宋宝心念电转,这个时候在临阵脱逃,自家真是不用做人了。而且和徐乐已经捆绑得如此之紧,此前还和鹰扬兵已经斗了一场,现下怎么撇清也是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撑到底罢!   入娘的这刘武周怎生还不来!   宋宝紧张的回顾一眼,却发现自家几名弟兄都是一副跃跃欲试准备冲上去的样子,终于在心底长叹一声,抽出角弓大吼一声:“谁敢动俺们的乐郎君!”   呼喊声中,宋宝和一众侠少也打马而上,张弓搭箭,对准苑君玮等鹰扬兵!   本来除了苑君玮的十几名铁杆心腹亲卫,他身后其余鹰扬兵还在犹疑不定。现下看到商队中人齐上,八九张弓一起张开。这下也都反应过来,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商队中人伤了苑君玮等人!   几十名鹰扬兵一起大吼发声。   “谁敢动俺们恒安鹰扬兵!”   “放下弓箭!入娘的不要命了!”   “敢在咱们云中城撒野!”   呼喝声中,几十张弓也顿时拉开,几十只羽箭搭上弓弦,形成箭阵。双方对峙之状,更上一层楼,凶险之处,也更过于前。只要谁手指一动,就是一场双方不死不休之局!   尉迟恭从摸下巴变成捂脸。   入娘的这是什么事啊,到底该如何收场?   徐乐仍然稳稳持弓,目光锐利如剑,死死盯着脸上已经渗出汗珠的苑君玮。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是已经闹到绝处。不过也没啥好后悔的,难道一开始就对着意欲杀人越货的恒安鹰扬兵束手待死?   在这一瞬间,徐乐心中已经闪过了多少盘算,如何一举击杀苑君玮,如何拔槊迫退尉迟恭,如何带着诸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出这云中城!   想让自家低头,只怕这世上除了老爷子徐敢,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场面在这一瞬间已经紧绷到了极处,连一直在呼喊的云中城百姓们都变得鸦雀无声,只是紧张的注视这眼前一切。   刘武周还是不肯出现吗?   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不过如此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寨栅上响起:“苑四,入娘的还不把手里弓放下!”   紧接着就是云中城百姓的声浪卷动。   “刘鹰击!” 第三十章 刘武周(一)   这一声呼喊响起,大家目光都转向城内那一道寨栅之上。   在这关键时刻,大隋建武校尉,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刘武周,终于出现!   年少时就以豪侠闻名,结交边地豪杰。大业天子征高丽之际,主动投军远赴海东。随大隋名将来护儿突近平壤城下,来护儿轻敌兵败,刘武周奉命断后九死一生才脱出生天,最终得大业天子赏识,亲自加以建武校尉名号,常年随侍御驾。   在大业天子决定远走江都,对北方人事进行布置,又以刘武周回返家乡领恒安鹰扬府,以牵制在马邑郡日久权重的王仁恭。汉时实行三互法以来,官员多不能在本地为官,刘武周却能回返家乡领精锐军府,也可见大业天子对他的宠信看重。   在世家大族垄断仕途之际,刘武周以寒素出身,最终能坐到如今位置。正是多少边地家乡轻侠少年的偶像。且执掌恒安鹰扬府后,在边境抵挡突厥入寇,血战经年,云中之地仍屹立不摇,突厥压在云中当面的几个大部都拿刘武周无可奈何,这份对家乡的恩德,也算是深重了。   所以王仁恭凭借世家出身,凭借着马邑郡太守高位,凭借着掌握全郡财赋的有利地位。想对付刘武周,仍然是颇为不顺。多少有真本事的边地轻侠,在王仁恭招揽之际,仍然投身于恒安鹰扬府之中,就是冲着刘武周本人的名声和魅力!   这位名动马邑,经历传奇的鹰击郎将,此刻正站在寨墙之上,双手叉腰,脸色铁青,只是狠狠的看着苑君玮等一众鹰扬兵。   刘武周三十五六的年纪,中等身材,方脸长眼,满面俱是风霜之色,朴实就如一边地老农。这个时候就穿着一身敝旧布袍,束腰也就是简单的革带,毫无装饰。也未曾戴冠,头发胡乱挽着,就插着一根荆钗。布袍前襟还敞着,头上渗着点点汗珠,一副急匆匆赶来的模样。   单看外表,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名动马邑,让王仁恭深自忌惮,让突厥人无可奈何,北地各世家都闻其名声的边地重将大豪!   刘武周终于现身,在徐乐身边捂着脸犯愁的尉迟恭顿时就放下了手,望着刘武周简直眼睛简直都快冒出了星星,这黑脸汉子顿时就转头冲着犹自红着眼睛的苑君玮大吼。   “苑四,闹够了没有!放下手里的弓!什么事情听刘鹰击发落!”   接着又对着徐乐笑道:“这位哥儿,放下弓矢也罢,刘鹰击爱的就是好汉子,总会对你有个交代,都是本乡本土之人,有什么话不好说?”   刘武周终于现身,吼了一声。在苑君玮身后那几十名鹰扬兵互相对视,垂头丧气的将手中弓矢放下。在外伏路的差事,最终闹得如此没脸,少不得要被重重责罚一场,更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徐乐一人打得跌跌爬爬,所有人都是灰溜溜的。   只有苑君玮,仍然紧紧咬着牙齿,不肯放下手中弓矢,对刘武周和尉迟恭两人的喝问之声也充耳不闻,充血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徐乐的存在。   苑君玮不肯罢手,徐乐摇摇头,也没放下手中弓矢,仍然坐在马背上弓开如满月,只是侧头对着尉迟恭一笑:“这可不怪我!”   徐乐身后的庄客和宋宝几名侠少已经将弓放下,看着苑君玮和徐乐还斗气也似的互相以弓矢瞄准,宋宝急得差点就在马上跳脚了。   乐郎君啊乐郎君,这个时候软软腰骨,能要你命不成?韩约在你旁边守着,再加上你空手夺箭的本事,苑君玮一人一弓还能伤了你不成?   在寨墙之上,一声号令之后见苑君玮还不肯放手,面容朴实憨厚的刘武周是真的跳脚了。   没有世家子弟任何时候都要维持的风度,刘武周气得一扯衣襟,转头对着寨墙底下大吼:“苑大,拿下你弟弟!”   围观云中百姓这个时候悬着的一颗心都放下了,看见刘武周这急得毫无形象的样子都是一阵哄笑。   对于云中城百姓,对于恒安鹰扬府子弟而言,刘武周就是这种身边寻常友朋的模样。但是关键时候,一城军民,是真的能为他卖命!   寨栅上一道寨门咯吱咯吱打开,然后几名鹰扬兵冲出,在壕沟上飞快搭好桥板。几名顿时越过壕沟,奔向场中。   当先一人,身形高大,一身锦袍,点尘不染,眉目间和苑君玮有些相似,只是多了三绺长髯。这一部长髯保养得极好,根根透风,光可鉴人。如此美髯,放在长安洛阳,都足以让人羡叹。一双细长眼睛威光四射,只是看向人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到一丝阴狠气味。   这当先一骑,正是跟随刘武周东征高丽,身边最为信重的心腹,恒安鹰扬府团主苑君章!   苑君章策马而过,看都不看尉迟恭等人一眼,只是经过之际略略扫了一下徐乐。接着就直冲到苑君玮面前,翻身下马。   看见自家最为崇敬的兄长到来,苑君玮终于冷静了一些。苑君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家这个四弟。   苑君玮强撑着和兄长对视少顷,终于支撑不住,双手一松,弓矢落地,自家也颓然垂下头来。   看到苑君玮这般,徐乐也终于收起架势,还弓入囊。稳稳坐于马上,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苑君章终于开口,声音极有磁性,比之刘武周刚才气急败坏时候都变了调的破锣嗓门儿不知道强上多少。   “几十人围攻一人,还打不赢。最后还要用弓矢偷袭……我们苑家人好有出息!”   苑君玮红着眼睛抬头,戟指徐乐:“这厮杀了我麾下常舒欣一火人!”   苑君章冷冷一摆手:“这事情自有鹰击发落!”   苑君玮抗声道:“大哥!”   苑君章冷淡发令:“拿下他!折损我恒安府名声,也等着鹰击发落!”   苑君章身边几名亲卫齐上,不与苑君玮交一言,上来就抓苑君玮肩膀。苑君玮在自家兄长面前,就如老鼠见了猫,再没有半点骄横之气,乖乖的让几名兄长亲卫摩肩拢臂,按在一旁。   这个时候,刘武周也从寨栅后走出,身边一名亲卫也无,也未曾骑马,就这样走向正策马而立的徐乐。   尉迟恭早早翻身下马,叉手行礼。宋宝等人也赶紧跟着滚鞍落下,腰弯的更深:“见过刘鹰击!”   徐乐看了刘武周一眼,淡淡一笑。终于翻身落下马来,稳稳站定。而身侧韩约轰隆一声也跳了下来,还保持着用铁盾遮护徐乐之态。   徐乐笑着一推韩约肩膀:“刘鹰击在此,还怕有人伤得了我?”   推开忠心耿耿的韩约之后,徐乐正容敛色,终于行礼下去:“神武徐乐,见过刘鹰击。”   刘武周敞着衣襟,打量着行礼下去的徐乐,大笑一声:“就算我不在此,也没人伤得了,真正是吾邑少年英俊!” 第三十一章 刘武周(二)   这一声夸赞,极是响亮,周遭所有人都听在耳中。周遭沉寂一下,接着应和之声响起:“刘鹰击说得没错,真是吾邑英俊少年!”   除了恒安鹰扬府的还要顾及苑家兄弟的情面,忍住不做声之外。那些云中百姓可不管那么多,因刘武周一句话,当真是人人喝彩称赞!   就是那些恒安鹰扬兵,也未尝没有微微点头,打心底认同这句话的。   隋唐之世,汉时大其心进取之风未曾完全消亡,而晋时清谈高坐之风也在数百年的血火中几乎被一扫而空。雄烈男儿,纵然是世家贵门也要高看一眼,毕竟现在当道世家都是以军功贵族起家!   而在生存环境艰难恶劣的边地,徐乐这等一骑当千的人物,更是走到哪里都是人们重视瞩目的中心!   且刘武周这句夸赞的话语,还有吾邑两个字。哪怕后世,都重乡谊。更不必说在交通信息传递都不方便的中古之世了,一郡一县一乡那种抱团的感觉,近乎偏执。那些在数百年南北朝乱世当中横行天下的军阀,身边打不散的就是同姓或者同乡的子弟兵。而出头之人,照顾本乡本土之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乐把此时人们最看重的两点都占全了,刘武周亲口夸赞,云中城百姓一场热闹看得开心,这时自然就是彩声一片!   徐乐抱拳拱手,双脚站定,腰背笔直,对着云中百姓遥遥一揖。如此潇洒做派,让喝彩之声更是高昂三分!   苑君玮等几十名一路追下来累得灰头土脸,又被徐乐打得狼狈不堪的鹰扬兵,这个时候更是头都抬不起来。在云中城中,他们一向都是趾高气昂之辈,今日就全成了徐乐成名的背景板!   苑君章负手站在自己兄弟身边,轻抚长髯,眯着眼睛不动声色。   刘武周让彩声响了一阵,最后一扬手,示意云中城百姓安静下来。数千百姓彩声在这一刻就戛然而止,仅仅这一动作,就可见刘武周在云中城百姓心目中的分量地位!   徐乐忍不住也稍稍收缩了一下瞳孔,心里面嘀咕。爷爷说得倒是真的,天底下英雄实在太多,这刘武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模样,但骨子里那种英雄气,真的是藏也藏不住啊……   刘武周笑意已经收敛,脸孔板了起来,沉声道:“吾邑英俊那是没错,一身本事也是没得说。但你既然喊着要找我老刘来诉冤,这事情还得好好论论。”   他猛然回头怒喝一声:“苑四,给老子滚过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粗手大脚,衣襟敞开,朴实有若乡农的边地大豪重将一声喝,跋扈骄悍若苑君玮,这时候涌上头的热血全消,乖乖在几名亲卫押解下走了过来,恨恨看了徐乐一眼,对着刘武周低声回禀。   “属下领府中一旅兵奉命在西面山间伏路,拦截潜越商队,按章抽税,以济府中军需……”   这几句说得中规中矩,就是将苑君玮收到的号令背一遍而已,说到此间,满肚子恨意的苑君玮就已然按捺不住了,抬起头来戟指徐乐大声道:“……结果这厮商队被属下火长常舒欣发现,这厮仗着本事,就杀光了属下的一火兵!属下发现不对,追上去只能看到尸首了,于是召集部下追杀。给这厮带队逃了出来,还撞进了云中城!属下没本事,截不住他打不赢他,将主该如何责罚就如何责罚,砍了脑袋属下也没怨言,但这厮杀了我们恒安鹰扬府的兄弟,就看将主如何发落!”   后面苑君玮抬高了声音,每句话都让围观数千人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徐乐竟然杀了一火恒安鹰扬兵,还一路撞进了云中城!   这就不是等闲斗殴起纷争的事情了,徐乐再是本邑英俊,一火本府鹰扬兵的性命也得拿整个商队的性命来还!   苑君玮话音未落,徐乐身后庄客侠少已经急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乱跳。宋宝大声吼了回去:“是那火鹰扬兵先偷袭我们!我们挡住了,本来准备就此了事,他们还不肯罢休,要将咱们就此杀光!那时候让咱们乖乖等死吗?”   刘武周扫了吼声最大的宋宝一眼,冷冷道:“本将问你了吗?”   这一句话就压得宋宝不敢则声,愤愤住口,但对苑君玮的愤恨之外,更多还是惶恐。这毕竟是近十条恒安鹰扬府的人命,刘武周总要对部下有所交代,这事情如何揭得过去?   宋宝更恨自家傻,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迷了心,就跟着徐乐一头撞进死地来!   刘武周目光转向神色不变的徐乐,淡淡问道:“本将属下如此说,这位郎君,你有什么话说?这可是本将属下一火弟兄的性命!”   周遭彩声全消,云中军民,尽屏气凝神的看着徐乐。   尉迟恭握紧了手中马槊,全神戒备。虽然对徐乐再是欣赏,这个时候也不能让徐乐突然暴起伤了刘武周!   似乎感受到了尉迟恭的戒备,徐乐转头先看了这黑脸军将一眼,露齿微微一笑,示意尉迟恭别紧张。   接着徐乐就对逼视自己的刘武周摊了摊手:“这可叫我怎么说?当夜又没见证,鹰扬兵要杀我们,还手也没法留余地,苑四将军如此说,叫我拿什么证据来辩驳他?”   这句话一出口,宋宝心更沉到了谷底,忍不住就闭上了眼睛。   还说什么,等着被抓进恒安鹰扬府的大牢中吧,若能不死,那是祖上十八辈子不知道积下多少恩德!   徐乐却毫不退让的迎着刘武周越加冰冷的目光,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声音也放大了。   “……我这商队,出于神武徐家闾,爷爷徐敢,立聚落于桑干河谷,扫平河谷中马贼盗匪,才成就一闾家业。但王太守征县中青壮入马邑鹰扬府,不入府中,则纳十倍于前免行钱。王太守如此扩充实力,到底是何心思,刘鹰击能不知晓?”   徐乐扫视场中一眼,嘴角讥诮笑意更浓:“我这身本事,都是爷爷手里调教出来。若是入马邑鹰扬府中,你说王太守会不会看重?为什么我们要千辛万苦行商草原,去将那免行钱挣出来?还不是因为刘鹰击你是本邑前辈,恒安鹰扬府是卫护我们马邑郡的长城!”   徐乐语声清亮,一句句都送入云中城军民耳中心底。   “……就是我们这些不肯入马邑鹰扬府的本乡子弟,穿越山间,风餐露宿,宁愿吃辛苦冒性命危险也不愿意以刀兵向恒安鹰扬府,结果在山间倒寻着恒安府的鹰扬兵厮杀,这天底下有这个道理没有?这一火鹰扬兵,自是我杀的,更不顾苑四将军一路截杀,硬要撞进这云中城来,就是要向刘鹰击你讨个公道,还要我们这些本乡子弟不要,还要马邑郡的民心不要!”   徐乐伸手,握住插在地上的马槊,剑眉剔起,锋锐之气毕露,仿佛泰山压顶,也不能让他稍稍弯腰低头。   “若是刘鹰击你想拿下我们,为那一火鹰扬兵报仇,我也不会束手就擒。这云中城,我一头撞进来了,且看我还能不能杀出去!” 第三十二章 刘武周(三))   若说徐乐此前武勇,震惊全云中之城。那么这一番言辞之犀利周密,在更有见识的一群人当中,引发的内心震动更大!   苑君章本来只是冷着脸负手站在一旁,一副高傲模样,都懒得为自家兄弟分说两句的架势。听到徐乐这一番话之后,才瞳孔微微一缩。   论法的话,徐乐杀常舒欣一火鹰扬兵,是论不清的,因为实在没有见证,苑君玮大可以纠缠在这一点不放。这么多鹰扬兵在这里,刘武周总要给部下一个交代!   但徐乐这番话,将夜中山地杀常舒欣这件事干脆就略过不论,就扣在人情二字上面。   以徐乐本事,投马邑鹰扬府,只要表露三分,王仁恭能不重用?   只因念刘武周为乡邑豪杰,恒安府为马邑郡百姓长城,宁愿交十倍免行钱也不愿与恒安府,与刘武周为敌!   如此行事,岂能主动去杀常舒欣他们?   杀人之后,不想着逃遁,反而来云中城讨个说法。也就是相信刘武周会给本乡本土之人一个公道说法。   现在徐乐自己就等在这里,若没有公道说法,哪怕刘武周在云中城可以一手遮天,作为边地男儿,也绝不会束手就死!   乡邑人情,对恒安鹰扬府的感情,边地男儿宁折不弯的英雄之态,在这一番话里占得完全,面面俱到。   苑君章此刻心中就是一种莫名卧槽的想法。   自家兄弟怎么招惹了这样一个少年怪物,这样的少年,又是何等样人物教导出来的!   尉迟恭本来还在替徐乐揪心,徐乐这番话说出来,尉迟恭没苑君章想得那么深,但只觉得这番话完全能说服他。   常舒欣那人尉迟恭又不是不知道,小气贪婪,行事狠毒,虽然有跟随刘武周出征高丽的情分,却因为这般为人行事一直未曾升上去。说常舒欣在荒山野岭起意截杀行商,尉迟恭完全信得过。   就算中间有点什么小小出入,但徐乐这般乡谊深重的英杰少年,这般理直气壮的行事,尉迟恭也觉得信徐乐为多。恒安鹰扬府立足于马邑,本来就靠着人心才能站稳以抗王仁恭,这件事情还追查个鸟啊!   尉迟恭眨巴着眼睛只是看着刘武周,迫切的期待着刘武周说一句就此揭过。   而围观云中城军民和尉迟恭姿态差不太多,目光全都集中在刘武周的身形之上,屏气凝神,只待刘武周的决断。   刘武周却皱着眉头,迟迟未曾开口。   徐乐持槊而立,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刘武周。   秉直道而行,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   ………   就在大家一口气憋得都要消耗干净的时候,刘武周终于缓缓开口。   他眉毛紧紧皱着,每一个字似乎都说得艰难:“将苑四放了。”   场中鹰扬兵都是一震,这是要回护苑君玮,还是以自家老部下的性命为重?   但将主号令,大家奉命唯谨,立刻将苑君玮放了。   苑君玮活动手脚,只是挑衅的看着徐乐。也在暗暗蓄力,一旦徐乐准备行险,别看他现在赤手空拳,照样敢冲上去找徐乐拼命!   那边韩约又提盾平胸,目光也凶狠起来。乐郎君说了要杀出这云中城,那么他就护着乐郎君杀出这云中城,再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尉迟恭也愁眉苦脸的提起马槊,全神贯注在徐乐身上,徐乐只要有半点想挟制刘武周的意思,他就毫不犹豫的出手!   不过徐乐要只是想冲出云中城……   尉迟恭决定自己只装模作样比划两下就得了,胯下那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大黑马,到时候保证跑得比乌龟还慢。   刘武周身边亲卫,凑近他的身边,注视着徐乐,戒备着徐乐每一丝可能的动作。而围观数千军民,也都将心提得老高!   徐乐却纹丝不动,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刘武周。   刘武周对身边之人这些动作,恍若不觉。眉间已经蹙成了一个川字。   “……王太守不给云中粮饷,二千七百子弟要吃要喝,要兵刃甲胄,老刘我是穷急了,这才遣人去抽点商税……是老刘我的错!常舒欣那一火弟兄出事,不管当夜到底怎生回事,也都是老刘我的错!”   这一番话一字一顿,刘武周说得艰难无比。   “……还追究什么?一边是我的兵,一边是本乡子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因为我老刘一时糊涂,出了人命,要论起来,也该是砍我的脑袋以谢诸位弟兄!”   刘武周声音骤然高昂起来,突然抬手,狠狠的拍着自己颈项!   苑君玮一直桀骜,哪怕被人制住待罪,也都是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刘武周突然如此,苑君玮再也撑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一声:“鹰击!”   周遭恒安鹰扬府子弟也再都站不住,纷纷拜倒在地:“鹰击!”   就连一直不说话的苑君章,这个时候也同样拜伏在地。   刘武周声音却越来越大:“秋日大集终了,我便去寻王太守,要杀要剐我刘武周也好。却不能再连累了二千七百恒安鹰扬府子弟,不能连累了云中城百姓!这入娘的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这时连云中城百姓都站立不定,纷纷拜伏下来:“这如何能怪鹰击!”   刘武周神色狰狞,继续愤愤开口:“如何能不怪我!就因为我掌了恒安鹰扬府,现在马邑郡中,可有一日安宁?云中城缺吃少穿,二千七百弟兄忍饥耐寒度日,还要随时准备打仗!郡中其他地方,青壮得入马邑常值鹰扬,不入便是十倍免行钱!去年兵火劫难,今年收成又差,王太守还在一粒也不少的收粮!还不都是我刘武周一人的罪过?为马邑百姓,我刘武周也要寻王太守去诉冤!”   刘武周话语之声,只是在数千人头顶盘旋。这看起来朴实憨厚的鹰击郎将,面红耳赤青筋毕露,看来是真的动了感情!   刘武周又转向徐乐,猛然一挥手:“常舒欣之死,入娘的不论了!你商队货物,老刘让苑四还给你!你安心在这里做生意!谁敢动你一下,老刘给你撑腰!” 第三十三章 刘武周(四)   刘武周这句话,算是给今日徐乐闯云中之事盖棺定论。   如果说徐乐一番话是扣在乡邑人情上面,刘武周这番应答更是情理俱全。既没责罚苑君玮等人,也轻松将徐乐等人放过而不引起麾下反感。最后恶人,只是归结到了现在在善阳治所的太守王仁恭身上。   一天云彩,就是消散。松了一口气的云中军民,都忍不住发出了欢呼之声!   “刘鹰击英明!”   “这正是咱们的刘鹰击!”   “这位神武乐郎君也是本邑少年俊杰,什么事情揭过去也就罢了!”   至于刘武周话语中隐含的深意,那最重要的一句去找王仁恭诉冤,却似乎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正常,现在王仁恭拼命招兵买马,憋着劲儿准备对付刘武周。现在刘武周哪里敢轻离自己地盘,到善阳城去送死?   要真是刘武周去了善阳城,行事向来刚愎强硬的王仁恭,当不会有半点顾忌,只会将刘武周当场拿下,随便安个什么罪名除掉,然后再吞并恒安鹰扬府!   这句话刘武周一说,大家一听也就完了。要紧的是不管这位刘鹰击找了个什么理由,这件事情总算是揭过去了!   在云中军民的欢呼声中,一直昂然而立的徐乐,终于肃手行礼下去。这个时候再强项表现自己锐气,徐乐可没那么傻。   刘武周上前一步,搀着徐乐不让他拜下去:“还多礼做什么?当年桑干河谷老刘也走过,听闻过一弓一马扫平河谷的徐老太公名声,只是一直未曾去拜会过。郎君既然是本邑子弟,就是老刘的子侄,过去事不必提了,有暇时候,来我的郎将衙署做客!”   刘武周满脸欣赏之意,上下只是打量徐乐,就若本乡一个和善长辈。最后又是摇头叹息一声:“真是吾邑少年英俊!我们这些人,可都老啦!”   徐乐只是微笑,八颗白牙闪闪发亮,略略垂首,极是谦恭的少年晚辈模样。   周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收起刀兵,尉迟恭脸上也咧出大大笑容,心下盘算在这位乐郎君逗留云中其间,是不是多找他切磋几场。   宋宝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去,只觉得满背湿凉,全是冷汗。两条腿也只是发软,嘴角那条伤疤克制不住的直抽搐。   这趟行商走下来,人真的要折寿二十年……不过这位乐郎君,神武县中人都看走眼了,真的是人中之龙!   这种人,真的就甘心一直窝在神武县这池浅水之中么?将来又会到何等地步?   是不是凭借这趟行商的积攒下来的情分,追随在这位乐郎君身边,将来在他一飞冲天之际,也可以借力?   而那边苑君玮也缓缓从地上爬起,每一声对刘武周和徐乐的赞叹,都直刺入他的心底。苑君玮紧紧捏着拳头,死死盯着徐乐身影,浑身肌肉渐渐绷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是不是就这么冲上去,和徐乐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是死了,也好过忍受这种屈辱!   就在苑君玮浑身肌肉绷到最紧之际,突然一只手就按着了他的肩膀。苑君玮红着眼睛猛然回首,就见苑君章冷冷的看着他。   说实在的,苑君玮有时候二杆子性子上来了,连刘武周都敢顶撞。但是自家兄长目光只是一扫,苑君玮就乖乖停了下来,再也不敢有所动作。   刘武周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异动,最后夸赞了徐乐一句,笑着对四下摆手:“还看什么热闹,都散了都散了!养足精神,等三日后的云中秋日大集!辛苦一年,就等着那时候好好乐呵一下!”   ………   矮山之上,多少在城外围观之人,看着城内所发生的一切,反应也是一般,或者叹息,或者紧张,或者屏气凝神,或者最后欢呼起来。   当刘武周最终化解了这场冲突,矮山之上,也尽是一片欢呼之声。人人口中称颂着恒安刘鹰击。尤其以云中出身之人最甚,在他们口中,仿佛只要刘武周坐镇在此,云中城就能在突厥和王仁恭两方敌对之下,始终屹立不摇!   刘文静一直看完了徐乐那一场火星四溅的战斗,这番耐心,让他身边六军府护卫都觉得讶异。对于军汉赤佬操练比试,这位晋阳令从来都是无视。   当刘武周出现之后,刘文静更是死死的盯着这位边地大豪重将,直到刘武周化解了局面,这才回到马车之中,嘴角只浮现出一丝讥诮笑意。   六军府护卫看到了刘文静的神情,心下只是微微不平,刘武周这等传奇人物,边地长城,居然还不在这位晋阳令眼中,他们这些军汉,只怕在晋阳令眼中,不过尘埃吧?   别人命好,有个好老子,纵然不平又能如何!   而那两名伪装成九姓鞑靼的贵人,在另一处矮山上,也静静的看完了这一场争斗。   年轻贵人满脸俱是激赏之意,徐乐一人独战数十鹰扬兵,刘武周深得军心民心,都让他看得目眩神驰,只是低声自语:“汉家才有如此人物,汉家才有如此人物!”   身边护卫都忍不住摇头,这位贵人大度英武,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向慕汉家。还完全不顾及其他族中贵人感受,听得他们这些护卫都是尴尬无比。   而另一位年长一些的贵人,看到徐乐英武之资,只是脸色阴沉。徐乐和尉迟恭两雄相竞,如蛟龙互博,这年长贵人神情都阴郁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只是当刘武周出场,化解局面,满城军民俱都欢呼之际,,年长贵人也浮现出和刘文静一般的讥诮笑意,轻轻摆手:“没什么好看的了,回转也罢!”   ………   刘武周转身离去,宋宝等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位朴实的汉子。要不是恒安府的日子实在太苦,有一瞬间宋宝真的是想干脆投效恒安府了,这等将主,但凡有志军中,谁不愿意追随?   只是想到已经在恒安府结下苑君玮这个仇敌,宋宝又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徐乐目光,同样追着刘武周背影,刘武周似乎感应到了,回头目光一扫,有那么一瞬间,徐乐只觉得刘武周的目光利若刀锋!   但这点锋芒转瞬即逝,有若自己的错觉一般。刘武周对着徐乐再度和气的点头一笑,就在亲卫的簇拥下回返而去。   徐乐耳边,在这一刻只想起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话语。   “……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是死人堆中滚出来的枭雄,谁小瞧于他,谁就是傻子!” 第三十四章 困住   云中城并不甚大,城中十字交叉两条主街而已。南北向一条主街上有恒安府郎将衙署,有县衙,有仓场,有城隍祠庙,有一座军城的一应功能建筑。   不过现下云中县令已经称病回到善阳郡治所去了,现在云中城内军民二政,都是刘武周一言而决。   而另一条东西向主街两侧,则是民居,酒楼,车马店,甚或还有几家土娼馆的民间场所了。   平日里云中城内市面绝称不上繁华,到处尽是一片灰头土脸的景象,所谓酒楼都是一些自家村酿,连肉都是三五日才卖上一遭。军汉们寻常放假买醉,就是就着一点腌菜鸡子之类的,喝这些要吹开渣滓才能入口的薄酒。   车马店中,也就是招待一些冒险深入草原的商队,走草原的行商,每一文都要算到骨子里,睡得是大通铺,干粮自己带,最多给店家住宿钱和一点柴火钱。且这些车马店里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至于土娼馆做的都是恒安鹰扬府军汉的生意,随着突厥压力增大,而马邑郡又断了恒安府粮饷,军汉们都来得少了很多,土娼馆也是门前冷落,几个月来,唯有几个大茶壶在门口懒洋洋的晒太阳捉虱子。   这座军城,随着王仁恭施加的压力增大,就是这一副日渐破败萧条的模样——虽然原来也是不怎么样。云中城军民只是因为相信刘武周总有办法应对,才陪着在这云中城中一直苦熬。   而秋日大集到来,云中城才骤然又热闹起来。外面巡守驻屯的恒安鹰扬兵抽调回来,加强戒备到处巡视,而在东西向的主街上,酒楼满满当当都是人,酒楼主人早早就杀好了几十腔子羊,这个时候全都派上了用场,每张桌子都是挤得满满当当,桌上还是村酒薄酿,但是菜肴比之此前丰盛了何止十倍。外路来的客商,一边嫌弃着一边还是吃喝个不休,   车马店中更是挤满了人。   商队主人自然会赁干净民居入住,而商队那些护卫车夫马夫,都挤在店中,因为去年突厥入寇那场大战,云中秋日大集中断了一年,今年大集重开,可以预见生意只好不坏,商队主人给这些护卫车夫马夫的工钱都比往年涨了不少。   工钱涨了,这些加入商队的边地汉子手面自然也阔了不少,天下将乱,这钱攒下来也没啥用,都将出来让车马店主人买些酒肉回来,自家就在大通铺上凑成一个圈子,推杯换盏起来,闹哄哄的直到深夜方休。而车马店主人数着一文文铜钱也都乐得见牙不见眼。   至于那些土娼馆中,不仅原来流散的土娼都回来了,还增加了不少来做大集生意的边地神女。云中城,竟然有一股难得的脂香浮动。   这些土娼馆都不是什么深门大户,就是寻常临街民居而已,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可疑声响。在门外猬集的那些边地汉子一个个听得热血贲张。   而等候人群当中还有些明显是被带出来开荤的少年,一个个神情紧张,每当里面声音高昂了一些,这些少年都是被嘲笑的对象,有的少年,已经是一副随时拔腿想溜的架势。   这座叠经兵火,屹立北地,经历了太多风霜厮杀磨难的云中城,难得的到处都能听闻到笑声。   就是恒安府中人,对这场秋日大集也寄予了厚望。   去年战事以来,恒安府饷粮两缺。现在王仁恭和刘武周敌对,虽然粮秣供应王仁恭处仍然在维持,但是军饷却是一文不曾接济。   现下鹰扬府中,全都是常值鹰扬兵,身为常值,没饷是万万不行,而打造军资器械,淘换战马,抚恤伤亡,在在需钱。现在恒安府鹰扬兵因为刘武周的领导魅力还能维持,但是这穷日子再延续下去,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那是真不好说。   就是现在勉力还在维持的粮秣供应,都是悬在恒安鹰扬府头顶的一块摇摇欲坠巨石。   云中府本来就是缺粮之地,去年大战突厥过境,百姓可以走避云中城内,但乡间几乎被掳掠一空。云中百姓,必须要靠着善阳调拨粮草来度过今年这个荒年,只要王仁恭还担着大隋马邑郡太守这个名义。   刘武周就在其中加了点虚头,云中军民在勒紧一点裤腰带,这日子就能勉强维持。   可是一旦王仁恭掐断这粮秣供应呢?没钱还能苦熬苦挨一些时日,没粮军民的肚皮可不会和你说道理!   所以暂时度过难关的期望都放在这次秋日大集之上,这七日大集当中,那些挂着世家招牌的商队征不到什么税,但是草原上九姓鞑靼部族处却可以大有收入。不管征来的是什么样的货物,转身就地就能变成钱粮。   只要有钱粮在手,这一个冬天,说不定就熬得过去了。至于明年,天知道这个大隋天下,会有什么变化!   徐乐他们一场热闹,除了给云中城增添一些谈资,让云中百姓知道了徐乐这么一个少年人物之外,又全身心的开始准备迎接这场云中秋日大集了。   ………   熙熙攘攘的东西大街上,一行牵马之人正在东张西望。   这行人都是风尘仆仆,裹着破旧斗篷,负弓持兵,兜帽遮头。   这样行装在云中城中并不罕见,边地走长路的多是这个打扮。虽然这行人没有带着货物有点扎眼,但谁知道这行人腰里是不是揣着一袋子沙金之类的硬货,大集过后也许就是赶着成百的马匹,驮着多少毛皮向南而去了。   而且城中现在满是恒安鹰扬兵,七八个人的队伍,就是居心叵测,转眼就能收拾了。且城中就算不用恒安鹰扬兵,边地汉子,谁骑不得马,开不得弓?没有几万突厥狼骑,谁也别想正眼觑云中城一眼。   这七八个藏着面容的人,就是徐乐一行了。   在城门口闹这么一场,直接入城动静太大,尉迟恭护送着他们出城转了一圈,等人散得差不多,就让他们从另外一个城门进了城内。   徐乐以降每个人也都不想大摇大摆的风光入城,杀了鹰扬兵一火人,最后还能平安无事,已经是再难重来的好运气。再高调入城,引起满城百姓欢呼夸赞,那真就只是一个字蠢。   尉迟恭将他们送到街口,拱拱手就告辞了,只撂下一句来日再寻乐郎君。   尉迟恭大大咧咧的就当安顿好徐乐他们一行了,浑没去想将来到哪儿去寻徐乐。可能对于这位云中猛将而言,天下无处不相逢罢。   徐乐几人却碰上一个大问题。   大家伙儿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货物还在苑君玮部下手里,吃饭还有点干粮,这住处却该怎么处?   大家绕着东西大街走了一圈,宋宝几人东张西望,就想看能不能撞到一个相熟之人。结果大概是这次能从苑君玮手里死里逃生败光了运气,一个熟人也未曾撞见。   一路兼程逃命,城门口又大斗一场,从侠少到庄客个个累得骨软筋酥,几个人目光就不自觉的望向徐乐。   就连宋宝这个时候也拿徐乐当主心骨了,只等徐乐拿出个主意来。   现下该如何是好?是不是干脆就掉头回去,随身干粮再加打点猎,也许够大家撑着回神武县了,就当大家白跑一趟吧。难道真的等着刘武周将货物发还?而且天知道刘武周什么时候能发还货物,说不定那时候大家都在云中城讨几天饭了!   现在就去刘武周郎将署堵门讨货物,那就是真的自己找死了。   几个人目光投过来,一直低着头藏着身形的徐乐心里其实也在有点嘀咕。一天不死要吃,晚上要有地方睡觉,做生意得要本钱。这是自家再勇武聪敏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难道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将徐家闾好容易辛苦凑出来的家当就这么陪个干净?这叫自己怎么有脸见爷爷,怎么有脸见徐家闾的村民?   英武如龙的乐郎君也难得有点发愁,这才建立起来的名声偏生此刻又变不了现。几个人殷切的目光都看着自家,让一向很有主意的徐乐忍不住的下意识的目光在街上扫动起来,似乎在盼着天降救星一般。   这个时候徐乐都忍不住有点埋怨尉迟恭,这位云中猛将长点心可好,你就不是想切磋吗,这段时间管我的饭,我陪你切磋个够!   突然之间,徐乐目光就是一动。自己似乎真的是找到了救星! 第三十五章 梁亥特(一)   云中城的东西向大街之上,有一处酒楼,此刻临近晚上,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人流熙熙攘攘,直朝店中而入。   所谓什么人都能进,打开大门做生意的酒楼,在长安洛阳等世家高门扎堆的地方是少见的,直到后世宋时才大行其道。因为世家高门坐拥猎场田地果园,甚至河道都能被垄断。什么食材都能自家出产,要宴客自家养着一帮厨子就能把什么都办齐了,世家中人,怎么耐烦和寒素之辈同在一处饮宴?   长安洛阳等处,所谓酒楼,更像是私人会所的性质。往往也是某个世家的产业,给同样出身的人物一个可以交流的所在。   而在云中边地,这所谓酒楼,则是面向大众,无分彼此了。也就是个两进的院子,各个屋舍当中设了火塘,火塘上烤着上好肥羊,再加上一些腌制的菜蔬,一坛坛的村酿送上来热着。   大家围着火塘盘腿坐下,或者自取刀割肉,或者在酒坛中舀着热好的村酿。闹哄哄的吃上一气。   吃喝足了,再用粗黑的茶砖熬出一桶桶粗劣浓茶,大家喝着消食。   云中城外一下猬集了这么多人来,动火煮热食麻烦,给这么多人提供热食柴草都没地方打去————为了守御方便,云中城几乎将城外的树木都砍光了,就是防止敌人就地取材,打造攻城器具。   大多数人都是还靠着干粮度日,恒安鹰扬兵也不可能一次性放那么多人入城。还有部分腰里趁钱或者干粮吃得倒胃口的,就川流不息的来到这些所谓酒楼,美美吃上一顿。   此次云中秋日大集是隔了一年再举行,来交易之人,南北两面,怕不有万人以上。每日就是少部分入城,也是人头涌动,繁盛无比。而这些倾了身家备好各色食材的酒楼东主,每日里就是看着这些或草原或内地而来的客人,只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眼前这个酒楼,看起来算是街面上最大的一家了,热闹不堪。酒肉香气混合着汗臭味弥散出来,形成一种至为古怪的味道。   徐乐几人戴着兜帽潜藏身形在东西大街来来回回走了几遭,每次经过,宋宝等侠少庄客,都在拼命的咽唾沫。就连最为沉默安静的韩约,虽然一直紧紧跟在徐乐身边,从不东张西望,但是口水却比谁都咽得大声。   被苑君玮一路追赶到了云中城内,就没吃过一餐热的,干粮贴身放着,被汗浸透,更是散发出一股馊臭的味道,谁不盼着进去好生吃喝一遭?   放在神武县宋宝几人说不定就得进去和店家谈谈,看看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吃个霸王餐了。   但是今日才得罪了恒安鹰扬兵中人,侥幸靠着徐乐才算平安过关。哪里还敢自家将把柄送到恒安府中人手里?   徐乐抬头打量,这些人也跟着徐乐眼巴巴的望过去。就见一行十余个草原汉子,正牵着四头肥羊直向店中而去。   这些草原汉子,都是一身皮袍,腰间插着一柄弯刀。但每人都戴着一顶狐帽,就是几乎以一张完整狐狸皮做的帽子,狐尾垂下,遮住垂下来的一圈辫子。   这些草原汉子都是高鼻深目,有的眼睛发蓝,混有西域那边血统。   当先一个老者,胡须已然花白,满脸沧桑之色,头顶狐帽蓝莹莹的,正是上好雪狐狐皮。矮壮敦实,一双腿罗圈得厉害,正是几十年都在马背上生活的明证。   宋宝等几人在马邑日久,交游不少,一下就看出来这是九姓鞑靼中的梁亥特部!   梁亥特部在阴山之西,已经生活了两百余年,阴山中盛产雪狐,梁亥特部中流出的狐皮向来是抢手货物,与汉民交往,梁亥特部也颇为友善。   不过乐郎君盯着人家不放是个什么道理?梁亥特部在九姓鞑靼中算是富庶,难道乐郎君也饿急眼了想抢上一把?   那梁亥特部老者走到店门口,店家已经迎了上来,拱手招呼:“老族长也来了,云中城内可是蓬荜生辉!去年一场大战,小人还担心老族长部族不要受了什么伤损,现在看老族长气色,定是平安度过,小人却是白担心一场!”   那老者哈哈一笑,挥手让手下将四头肥羊交到店家手里,老者认真交代:“放香料别小气,也别用那些黑盐,上好解池盐抹上,放血别放干净了,留上一成方好,快点料理!还有你家的酒,别给我上只筛过一次的,至少要筛过三次!”   店家笑着让伙计上来将羊接走,殷勤引老者入内:“谁不知道老族长吃得比咱们汉民都精细,前面老族长遣人通知要来,香料解池盐早已准备停当,酒可是筛过五遍!还准备了一个安静院落,晚上睡在这里都是不怕!”   这番对话都被徐乐一行人听了进去,却没想到这老者竟然是梁亥特部的族长!梁亥特不算大部,但也有一千余帐的规模,比之最大的盖达千余越王子族一万数千帐的规模,那是远远不及,但梁亥特部生长阴山山间,敏捷善走,帐落都设在山间险处,易守难攻。也不是可以轻视的对象。   却没想到梁亥特部族长亲自来到了这里!   云中城秋日大集,向来是受到草原马邑两方共同保证的,谁也不会在秋日大集上生事,有什么仇怨都是等到秋日大集之后大家再算。所以秋日大集上,常能见到九姓鞑靼部族中贵人,突厥人托个九姓鞑靼的名义,也是来去自如。   但一族族长亲至,还是罕见罕闻的事情!   难道乐郎君早就发现了这是梁亥特部族长,又在盘算什么?   入娘的,要动手就动手也罢,逃命之前,最好能把那四头肥羊吃到嘴!   徐乐在云中城一战,硬桥硬马打得刘武周露面,在宋宝心中,已经有了徐乐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成见了……   他们却不知道,徐乐此刻是真的发现救星了!   此次行商目的地,就是梁亥特部!   老太公徐敢,在桑干河中开辟徐家闾聚落,在一开始生地还没什么收成的时候,徐家闾能支撑下来,就是靠走与梁亥特部交易的商路。徐敢和梁亥特部现任族长,还有不浅的交情!   按照徐敢对徐乐的爱护,没一个靠谱的交易对象,如何舍得让徐乐出门?   这老者形象,徐敢早已向徐乐详详细细的描述过了,徐乐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没想到,梁亥特部族长亲自来到了云中城内!   徐乐不发一声,大步就走向前去。门口一众梁亥特部汉子,注意到这戴着兜帽家伙突然而来,全都按住腰间弯刀刀柄,露出警惕之意。   那老者目光也转了过来。   徐乐在几步外站定,摘下兜帽,露出少年英挺的面容,微笑拱手:“可是罗敦族长?神武徐乐,见过族长。”   老者定定的看着徐乐,一拍大腿:“你是老徐敢的孙子!” 第三十六章 梁亥特(二)   神武徐乐,这个名号在短短半天内,就已经响彻云中城内外。   这些梁亥特部的汉子,有些人远远的看着了热闹,有些人就算是在帐中,也灌了满耳朵。   一人独战恒安鹰扬兵,从苑君玮打到尉迟恭,最后打得刘武周亲自露面安抚。纵然不认得人,徐乐一报出神武徐乐四个字,还能反应不过来?   而对于梁亥特部族长梁亥特罗敦而言,这神武徐乐四个字,再加上突然亲自前来拜见,顿时就让他明白过来,这是自己汉家老友,那个又臭又硬的神武老徐敢的孙子!   一拍大腿之后,罗敦老脸顿时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处,左右扫视一眼,拉着徐乐就进了酒楼门口,示意一下部下,遮护左右。   只这一个动作,徐乐顿时就明白过来,难怪这位老族长能和自己爷爷成为朋友,都是外表看起来憨厚,内里都是一只老狐狸。当年和自己爷爷结交,中间互相斗智斗勇,不知道该发生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老头子一下就明白自己现下处境,虽然城门口一战震动全城,但是也算是将恒安鹰扬府重将苑君章得罪到了底,所以才藏头露尾不想显露形迹。老头子一下就把徐乐身形给藏了起来,恨不得将徐乐遮在自己背后,扯着徐乐就朝店里面走。   徐乐急道:“族长,晚辈还有从人呢!”   罗敦掉头,就看见韩约宋宝他们张大嘴看着这里。宋宝是再没想到,眼前这老者明显是梁亥特部族的贵人,徐乐上去就是行个礼,居然就是亲如家人的模样。这徐乐到底背后还藏着多少底牌?   罗敦朝着几个人发怒喝道:“快点过来!徐家人怎么用你们这几个混人,连点眼力劲都没有!”   老族长汉语口音,不留意的话根本听不出他是九姓鞑靼之人。也真的是把徐乐当做自家子侄,毫不客气的呵斥徐乐带来的从人。   韩约带头,宋宝跟上,七八个人忙不迭的冲了过来。十余名族长亲卫将他们一遮,拥着几人就朝店里面灌。连他店主都被夹在人堆里面,罗敦目视店主,店主先是仔细看了徐乐一眼,接着就朝徐乐一竖大拇指,最后再狠狠一拍胸脯:“郎君本事了得!云中男儿,最爱的就是这样好汉子!郎君无非就是不想让苑四找由头生事,小人嘴就是铜浇铁打的!”   ………   不多时候,罗敦就扯着徐乐在内院一间屋内坐下,连徐乐从人都沾光,跟着坐在火塘四下。而梁亥特部族长亲卫,则按着弯刀在门口警戒。   店主也是巴结,不知道是冲着罗敦身份,还是仰慕徐乐这个少年英杰。先送上了十好几大盘冷羊肉,围着火塘席地摆了一圈。解池盐和香料不要钱也似的朝上面加。几坛酒也开了泥封热热的送过来。   店主更亲自不时来门口走一遭,生怕什么闲杂人等过来生事。   徐乐到了他店里来,就是少年英杰看得起他,让苑四得知了来生事,自家在云中城就没脸做人了。更不必说罗敦也算是他的金主,不是秋日大集的时候,这店主也往着梁亥特部做点生意,得罪了老族长罗敦,这条财路就不大保得住。所以真是打叠起精神照应。   屋舍之内,罗敦盘腿雄踞上首,扯着徐乐坐在他的身边,其他人围坐火塘,一脸疲惫饥渴之色,目光落在送上来的酒肉上   徐乐坐下还要和罗敦说些什么,罗敦就大气的一摆手:“知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先吃再说话!”   一群人看着酒肉送上,都是喉咙里差点就要伸一只手出来,罗敦发话,全都望向徐乐,徐乐一笑点头,顿时七八双手就伸了出来,扯着羊肉就朝嘴里塞。   谁也没抢过韩约,平日里韩约安静沉稳,就如徐乐身后厚重的影子一般,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今日却是两只大手一捞,粗陶盘子里羊肉就空了,两把就捺在嘴里,咀嚼之声,山摇地动!   屋子里面一片狼吞虎咽之声,徐乐吃了几块羊肉,就转向罗敦。罗敦本来看着徐乐笑眯眯的只是摸着胡须,这个时候终于脸色一板:“说罢,怎么回事?恒安鹰扬府我都不敢招惹,你就在城门口和他们打成一团?”   徐乐心底里面嘀咕,老爷子怪不得说见了罗敦不必客气,这二十驮子的货物可以当四十驮子用。这罗敦果然没拿自家当外人,就是一副准备教训自己的样子。   自家爷爷的好友,徐乐只能摆出一副乖乖晚辈的模样,城门口独斗鹰扬兵的英风锐气半点不见,挠挠脑袋开口:“……老族长……”   罗敦又是一摆手:“老徐敢死了儿子,我也死了儿子。以前喝了酒,老徐敢就夸耀他那个孙子,还说了他孙子就是我的孙子,长成人了带来草原给我瞧瞧,混点见面礼回去,你说该叫我啥?”   徐乐苦笑,真没想到自家爷爷和梁亥特部的族长居然有这份交情!老爷子说起草原上有这么条门路口风只是轻描淡写,却没想到居然和梁亥特部族长是这般过命通家也似的情分!   当下徐乐只能拱手一礼:“罗敦阿爷。”   罗敦哼了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稳,懒洋洋摆手,示意徐乐现下可以说了。   徐乐老老实实将为什么出来行商,途中遭遇常舒欣劫杀,自己闹事就闹到最大,最后撞进云中城大斗一场,原原本本的和罗敦一一道来。   罗敦只是听得神色不住变幻,听到徐敢中风偏瘫,神色黯然。听到徐乐一路行险,威震云中城,又忍不住眉飞色舞。听徐乐说完,罗敦收起了对徐乐欣赏的表情,挂下脸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开口就是呵斥。   “老徐敢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亲手把你调教出来,有本事自然敢闹大,这又是恒安府理亏,现下刘武周和王仁恭敌对,需要固结人心,所以你这事做得没错,正是死里求生的法子,还打响了名声,过几日这马邑郡谁不知道你神武徐乐?乱世当中,这个名声就是自保的本钱,老徐敢养了个好孙子……可你小子闹完事为什么不回去!”   罗敦抬起手对着徐乐指指点点,恨不得直戳在他脑门上,口沫四溅,徐乐只能低头受着,躲都不敢躲。   “……还真等着把货物要回来?苑四哥哥是苑君章,这人出名阴狠,心眼又小,天知道他会找什么由头来替他弟弟出气!得了便宜赶紧溜掉要紧,还想做什么?老徐敢孙子多死不完?”   徐乐苦笑,不敢置辩一声。   罗敦重重哼了一声:“还不是少年人意气,觉得就这样折了货物回去,见你家爷爷面子难看……这脾气比你爷爷还要犟!现下我做主了,吃完就到我部族城外帐幕里住一夜,明天给你百十张皮子二十匹马,老老实实给我夹着尾巴滚蛋!”   宋宝等人吃到半饱,这个时候听见罗敦将事情大包大揽下来,互相对望,都是欣喜。   梁亥特部的狐皮是出名的俏货,百十张就是好大一笔收入。这样回去,当真是意外之喜。跟着徐乐闹云中有了面子,得了财货有了里子,这徐乐真说不好是大家的灾星还是福星!   只有韩约,仍然在闷头吃喝,反正徐乐开口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听命行事就好。   徐乐微微一笑:“谢过阿爷了……幸得在这云中城碰见阿爷,不然我们去往阴山之西找个空,那才是冤枉……只是晚辈动问一句,为何阿爷亲自前来云中城?”   罗敦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看着徐乐,并不说话。   徐乐淡淡一笑,剑眉微扬:“阿爷亲来云中城,想必这云中城内,有一番风云变幻。我爷爷中风,放晚辈出门,就是想让晚辈好好历练一番,晚辈也有心思,为爷爷了却他生平憾事,如此场面,若不经历,晚辈以后也别出门就是,老老实实在神武县过一辈子……可就怕这将乱天下,不会让晚辈在家中安居!”   徐乐说完,静静看着罗敦,接着又是一笑:“再说现在不是有罗敦阿爷在么?有阿爷庇护,晚辈还担心什么?就让晚辈在云中城看看热闹也罢。缓急之际,阿爷身边,晚辈也派得上用场不是?”   屋内除了韩约还在闷头吃喝,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大家没想到,在找到饭辙和回家盘缠之后,徐乐还想留在这云中城内!   门口传来响动之声,却是店主亲自将几支洗剥好的肥羊送来,准备挂在火塘上来烤。   罗敦只是摇摇头:“吃完再说话!你小子,比你爷爷还要不省心!” 第三十七章 打发走   到了晚间,郎将衙署的热闹劲儿终于过去了不少。   今日白天徐乐闯云中城那场热闹,让郎将衙署中那些值守的老军议论了好一阵子。他们都是资格老,有战功,为恒安鹰扬府负过伤的人物。刘武周又是个随和性子不大拘管他们,越发让这些老军们在郎将衙署中和在自己家一般。   除了苑君章经过之际,这些老军才稍稍收敛一些。等苑君章走远一点,一帮老家伙又在口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当时徐乐与鹰扬兵相斗时候的功架本事。推论着真上了战阵,徐乐这种人物,能率领铁骑凿穿几层敌军大阵。   热闹到现在,劲头也终于过去。郎将衙署终于安静下来,苑君章又巡城一遍之后,回返衙署,踏足后院之中,一片安安静静的气氛。两名亲卫提着灯笼在前,不发一言。而苑君章也始终是那副冷淡的神色,仿佛今日兄弟丢脸之事,对这位恒安鹰扬府第二号人物毫无影响。   两名亲卫到了刘武周居所内院门口,按刀分立两侧。苑君章自己上前,轻轻敲门,一名老军起身开门,灯火下见到是苑君章本人,也不发一语的就将苑君章领了进去。   苑君章虽然自己有家,但是自从随刘武周来领恒安鹰扬府之后,几乎就完全住在这郎将衙署当中了。每日里进进出出怕不有几十次,困了累了不拘在哪个哪个郎将衙署里的空房子内就睡过去。这份勤谨辅佐之功,谁也比不上。   老军门背后都议论,要不是苑君章几乎是十二个时辰睁着眼睛打理恒安府上下一切,按照自家将主刘武周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恐怕恒安鹰扬府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虽然苑君章性子阴冷高傲,但是大家都还是很服气他,且很多军将士卒不怕刘武周,就怕苑君章。所以才能让苑君玮在恒安府中骄纵得无法无天。   老军开门之后,苑君章也不需要领路,自己走到了还亮着灯的刘武周居所,也不通传,推门直入。   刘武周居所是内外两间,陈设萧然。以郎将之尊,室内布置只怕连乡间殷实之户都不如。   内间是睡觉的地方,外间就是刘武周平日处理公事之所。就是一张漆色斑驳的几案,地上坐团也陈旧不堪,几案上堆着不少公文,另有一个粗陶大碗,碗里饮子也不是什么名贵汤药食材熬出来的,放在那儿早就凉了。   刘武周借着油灯光芒,正按着公文一字字的朝下读。   刘武周出身寒素,识字不多,虽然被大业皇帝提拔之后认真向学,毕竟岁数大了,也就那么回事,一份公文往往要老长时间才能看得完。   听见苑君章进来,刘武周抬头,用手掌揉揉眼睛,示意苑君章在几案前盘腿坐下,这才问道:“今夜情形如何?”   苑君章沉声回报:“一切如常,城外九姓鞑靼都很老实,来的各部贵人多半少有出自家营帐的。城墙和城内寨栅,守备谨严,城外军寨回报火光信号也都是平安无事。”   刘武周捏捏眉峰:“北面突厥几部,去年一仗也打穷了,九姓鞑靼被盘剥得厉害,这次秋日大集,九姓鞑靼都指望在这次秋日大集上多挣点回去,他们也要越冬。这些九姓鞑靼贵人们既然来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且不去管他们。”   苑君章点头,冷淡一笑:“突厥人还是再会九姓鞑靼身上盘剥一笔的。”   刘武周摆摆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应付王太守都来不及,难道还去为九姓鞑靼出头?”   苑君章沉默一下,又道:“梁亥特部罗敦入城寻吃食来了。”   刘武周笑笑:“老罗敦嘛,从不生事,梁亥特部在汉家在九姓鞑靼中人缘都好,难道在云中城内还能有人想招惹他?须放着我们恒安府不死!”   苑君章摇头:“尉迟恭护送徐乐他们再度入城,尉迟恭就不管了。徐乐他们在城内徘徊,正逢罗敦,徐乐罗敦竟然认识也似,现在已经并作一处了。”   刘武周终于皱起眉头,牙疼也似的嘶嘶吸了口凉气:“这位乐郎君,真是个胆大的,我都放了他一马了,还不早早离开云中城!现在又和罗敦搅在一处,万一生出事来……”   去年一场大战,突厥狼骑大败亏输回返,未曾有什么得利,算下来大大赔本。这损失只能在治下九姓鞑靼中找回来。去年冬天九姓鞑靼的积储几乎被突厥人一扫而空。今年重开大集,九姓鞑靼就想多挣一些好熬过这艰难时候。而且九姓鞑靼也隐隐有抱团之意,以抗突厥人越来越厉害的盘剥搜刮。   是以这次九姓鞑靼贵人几乎都来了云中大集,就想借着恒安府庇护,有商议如何应对突厥人之意。   但突厥人如何肯放着九姓鞑靼离心?必然也有人潜入云中大集来破坏九姓鞑靼联合之意。   苑君章每日巡城,倒有大半精力放在监视城外那些草原部族聚居之处上面。   却没想到,徐乐和梁亥特部居然走到了一处,这位乐郎君已经将恒安府大闹了一场,搅到这草原部族的争斗当中,天知道这位乐郎君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   刘武周沉默少顷,断然下令:“你让苑四快点将徐乐的货物还回来!寻个商人,厚给其价买了,打发徐乐回去!这个时候,老刘实在没时间结交这样本邑少年俊杰!”   直接给钱给徐乐,这肯定不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徐乐狠打一场,放过徐乐也就罢了。要是再送钱上门,恒安鹰扬府坐镇云中的威信就没有了。只能绕着圈子,尽快打发这个麻烦精走人!   苑君章沉稳点头,记下这件事,却没动身马上去办。   刘武周讶异:“还有何事?”   苑君章凑近了一些,油灯光芒将苑君章身影拉长,别有一种诡异气氛。   “河东来人,要联络郎将。”   刘武周神情木然,半晌后才低低道:“唐国公想起兵了,想让老刘为他牵制王太守……这为唐国公火中取栗的事情,我老刘会去做么?”   苑君章点头:“那就遵郎将意思,先晾着他们就是。”   刘武周莫名有些烦躁:“先将秋日大集平安办下来!这徐乐,早点打发他离开!”   外间响起更鼓之声,声声传入室内。却是已经到了宵禁时间,城中外人,也该出城去了。 第三十八章 盖达千余越   在云中城十字交叉大街中心,设有鼓楼,高约四丈。每临战时守城,主将就可以在鼓楼上了望敌情,白天用旗号,晚上用灯火,指挥调动全城兵马。   而不是战时,就在这鼓楼上设有一个更鼓,用来报时。   也不仅仅是云中而已,此刻大隋城池,基本都有这样一个鼓楼存在,若是大城,鼓楼甚或有十余个之多。   此刻鼓声两响为节,正是报两更时刻,也是云中城开始宵禁了。   放在平日,云中城这种直面突厥威胁的边地要塞,不要说二更了,天一擦黑就要封闭城门,巡街宵禁,值守军士上城墙。城外设伏路暗哨,城内各处街口栅栏拉上,城中处处都是刁斗森严。   但是此次秋日大集,穷急了的恒安鹰扬府只能抛开往日惯例,到了二更,才开始净街宵禁,不然城中商户就能到刘武周郎将衙署请愿示威去。而城中商户生意好了,恒安鹰扬府也能多抽点税,只能咬着牙齿多承担点风险也罢。   更鼓声响起,酒楼土娼馆中,就涌出不少人流。   罗敦也大步走了出来,今夜怕不是有半头羊加一坛酒下肚,这老头子还是面不改色,走路依然虎虎生风。   而徐乐跟在罗敦身后,韩约等人也都被梁亥特部汉子遮挡起来。一出店门,徐乐就戴上了兜帽,将面容掩藏了起来。   街面之上,两边都有恒安兵小队站立,持盾遮护身前。兵刃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徐乐随意一扫,就能看见屋顶上箭簇反射着微微星月光芒。   屋顶之上,也有恒安鹰扬兵弓弩手潜藏。   这样的警戒之下,就连有了酒的人也走得飞快,不敢乱说乱动。   环城内寨栅已经封闭,寨栅处恒安兵也是戒备森严,在出入口的地方弓弩手已经站在了明处,只要有人想夺门控制寨栅口,顿时就是变成刺猬的下场。   出了寨栅,就是城门,戒备还更森严一些,城上城下都有恒安兵值守。徐乐甚而看到了苑君玮的身影,就在城墙之上来回走动,警惕的注视打量着周围一切。   徐乐赶紧将目光转开,头脸藏得更深一些。这个时候要是苑君玮再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找自己麻烦,随便安个自己争夺城门的罪名,自己就得绝命夺路逃亡了。   眼看云中城内外这秋日大集中会有那么多热闹事情发生,不亲身侧身其中,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虽然罗敦说得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但徐乐也听出来事情的究竟。   简单得很,九姓鞑靼给突厥人盘剥得受不了了,此次借着秋日大集前来,看是不是能联合起来,再依托大隋力量,以抗突厥——就算抗争不了,让突厥人能多点顾忌,少盘剥一点九姓鞑靼各部,也是好的。   去年马邑兵与河东兵联手将突厥人击败,看来的确是给了九姓鞑靼很大的勇气。大隋虽然衰弱下去,但是还有相当力量!   罗敦就是此次密会的发起人之一,虽然话语中似乎对此次密会信心满满,但徐乐却听出罗敦老爷子背后的担心,怕突厥人也跟着潜入进来,破坏这次密会!   有突厥人牵扯其中之事,徐乐怎么能够错过?身在马邑,如何能不对屡次入寇的突厥人有一份敌视之心!汉唐以降,男儿最盛功业,就在边塞马上,就在胡虏血中取得!   云中城独战几十名恒安鹰扬兵的名声,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与皓月的区别!   刘武周正是因为以云中城独抗突厥大军,在突厥大举南下之际云中城始终屹立不摇。最后迫使突厥大军在后路不断受到骚扰的情况下继续冒险南下,王仁恭和李渊的联军才取得了优势。在突厥大军不支后退之际,刘武周部又果断出击,取得了这场胜利的最大战果。   正因为此,刘武周才坐稳了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的位置,马邑郡豪杰归心,刘武周才能和王仁恭相抗。才成为这个已经乱起来的世道中真正的玩家。成为徐乐爷爷口中也要赞许高看的人物。   这般经历,才能让自己更加强大。才能了结爷爷的未了心愿!   所以徐乐才懒得继续和苑君玮较劲呢。   出了城门,就看见不远处矮山绵延,遮护着处于盆地中央的云中城。矮山上都设立军寨,军寨中灯火点点,不时晃动向着城墙传信。这都是监视着城外聚居的草原部族军士,在向云中城内回报一切平安的信号。   在矮山军寨和城墙之间,一大片树林都被砍光的平地上,就是赶来参加秋日大集的草原部族聚居之所。十余个望楼高高竖起,更是贴到最近处看着这些草原部族的一举一动。   一旦有变,城墙上上矮山军寨上,就能从两面向草原部族聚居区倾泻箭雨,而城中铁骑随时就能突出,横扫这片聚落。   聚落之外,不时还有小队铁骑巡视而过,甲胄之上,满是战痕。每名甲骑,铁面覆脸,夜中有若鬼魅一般。   夜间风凉,铁面上稍稍凝霜,铁面开口处呼吸间喷吐长长白气,远远望去,有如修罗场中走出的军队一般。   虽然因为云中大集放宽了宵禁,但是恒安鹰扬兵仍然将云中城的安全维护到了极致,日日在秋日夜风中毫不懈怠的巡视戒备,这是真正在血火中磨练出来的强兵素质。以徐乐一身千锤百炼出来的本事,在这支强军面前,也不过如此。   在云中城一场厮斗,徐乐虽然独斗数十鹰扬兵而不落下风,但鹰扬兵最终几十张弓弩也没朝徐乐泼洒箭雨,只是苑君玮偷袭了一箭而已。这也是徐乐为什么拼死也要冲到云中城中,在云中百姓注视之下,在向刘武周诉冤的理由之下,恒安鹰扬兵才不敢拿出军队征战的手段来对付徐乐,只是冲上来肉搏拼斗而已,且都还是留了手的,只是想将徐乐打下马来抓起来,徐乐才能一战成名!   不然铁盾遮护,箭阵泼洒箭雨,无甲在身的徐乐,又能支撑多久?   坐拥如此强军的刘武周,不起眼的外表之后,却是这个乱世当中有资格的玩家之一!   一直默然行路的罗敦,在出城之后,默然注视了这支强军良久,突然对徐乐低声道:“有这样一支强军在,突厥人不敢乱来的。我们九姓各族,尽可应付得了。老徐敢现下躺在家里,你这个唯一的孙子,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你仗着有点本事,胆子大想多玩几日,也就随你。但我们九姓族中之事,你却千万不要参与,有了汉家人,什么事就说不清了!”   徐乐默默听着,罗敦这番话算是说得再实在不过了。有如此恒安府强军坐镇,突厥人真的敢催动大军前来镇压?来的人少了,九姓鞑靼自己就收拾了。借着秋日大集深入云中九姓鞑靼密会,似乎真是万无一失的举措。自己这个汉人要是被罗敦带着参与其中,真是说不明白的事情。   可是真的一切就如罗敦所说,尽在掌握之中么?   微微摇头,似乎要摆脱对老罗敦这位亲近长辈那点莫名的担心。徐乐笑笑:“晚辈敢不从命,就在这耽搁几日,看能不能讨回咱们自家的货物吧。”   罗敦怀疑的打量了徐乐一眼,却再没说什么。   而在草原各族的聚落之中,两名突厥贵人,也久久的打量着夜中四下恒安鹰扬兵严密的戒备情状。   如此严整肃然的强军素质,让两名突厥贵人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十几名亲卫分布左右,紧张专注的注视着一切异动。   而在他们身后的帐幕之上,高高竖起的木杆上飘动着红色马鬃装饰的旗号。   这正是九姓鞑靼中最大一部,盖达千余越部的记认! 第三十九章 刺杀   刘文静在帐中,烦躁的走来走去。   大隋功臣勋贵出身如他,是不屑于住城中那些粗陋车马店中。就是租赁下民居收拾布置一番,没有一两个月功夫的整治,刘文静也觉得住进去是折了自己身份。   此间帐幕,是从晋阳千里迢迢带过来的。   四层牛皮为底,外层可以做旧。置于野外,狂风暴雨俱都不惧。而帐幕本身只是比寻常的稍大一下,精巧的隔为内外两进,外间读书会客,内里则是起居坐卧。   帐幕之内,先铺上一层松木板隔泥防潮,松木板上再是一层厚厚的麻布,再是一层丝绸铺盖,丝绸细密,防止小虫之类钻爬上来。然后再铺上一层柚木板,柚木板上再是一层茵毯,踩下去直能没到脚踝。   帐幕之内,点尘不染,陈设无不华贵精洁。而器具酒水饮子,都是从晋阳带来的。云中的那些粗陋食物,刘文静是半点不想沾唇。   刘文静此次北来,光是他所用各种器物,就装了十几辆车子。让那些车夫马夫们,一路吃尽了辛苦。   虽然不是顶级世家出身,但刘文静服用之豪阔,已经不差似那些顶级世家多少了。   晋阳是北方重镇,当初开皇天子对北方防御,就是以晋阳为根基。大隋两代皇帝二三十年不断的向着晋阳积储粮食财货兵刃甲胄。   在唐国公到来之前,这些财货全都是晋阳宫监裴寂和身为晋阳令的他掌握着。刘文静这般豪奢的举止,对晋阳资财的消耗,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帐幕搭建起来,刘文静寻人烧水沐浴一番,换上干净衣服入住进来,这才是松了一口大气,觉得自己算是活了过来。对此行云中的厌恶之情,消退了不少。   但是此刻,帐幕中内再是舒服,也难以再平复刘文静加倍愤怒起来的心情。   云中寒素子而已,征高丽死不绝的赤佬,天天和骚臭哄哄鞑子打交道的一钱汉,居然敢不见我这晋阳令!刘家可是能追溯到鲜卑六镇时期,和北周八柱国扯上关系的高门,就连大隋两代天子,都要亲眼有加,居然被云中刘武周拒之门外!   诚然刘文静未曾报自家晋阳令的身份,只等见了刘武周再吐露,到时候再享受刘武周纳头便拜的快感。可就算不曾自报家门,他也代表唐国公李渊而来,甚至还纡尊降贵,给刘武周带来了礼物!   这一钱汉手下的那个苑君章,居然回一句,刘鹰击忙于秋日大集,一切等到这场集市过后再说。虽然言辞客气,但就是要他刘文静在这个苦寒边鄙的小城就这么等着!   虽然那番拒绝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刘文静胸中愤怒之火还是在熊熊燃烧,突然就拿起几案上放着的一个秦时龙身鸟首香炉,狠狠的砸了出去。   香炉砸在帐幕上,又滚落在地,只发出轻微声响。鸟嘴里龙涎香倒了出来,顿时就将茵毯烤得焦黑了一片。   虽然响动轻微,但帐幕外警惕的亲卫顿时就掀开帘子,向内张望。   值守在帐外的,自然就是挑选出来的那些六军府的精锐,在外围又是从河东,从马邑,从雁门各郡雇募的行商老手,或是出名的侠少。刘文静自觉身在险地,不远处就是成千上万的九姓鞑靼甚而还有突厥人在内。虽然汉家行商和草原各族分处两处营地,但刘文静还是将自家安全看得紧张无比,每日帐幕外值守都没断过人。   看到茵毯在冒烟,这几名六军府的鹰扬兵顿时冲进来,几脚将烟火踩熄,又轻手轻脚的将香炉拾起在几案上放好,这才恭恭敬敬的垂手退了出去。   全部过程中,这些鹰扬兵不敢说半个字。谁都知道这位刘公气性不好,将军汉们看得低。现下不知道为什么更是在帐幕内怒火冲天,大家都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再得罪他半点。   这几个鹰扬兵一番动作打岔,倒是让刘文静平静了下来。对这几个鹰扬兵的乖巧恭谨很是满意。甚或一瞬间都在考虑,是不是将这几个鹰扬兵从六军府中退值,收为自家的门客。   虽然现下每一个兵对唐国公而言都很要紧,但是自家和裴寂是对唐国公是有大恩的人,现在更不辞辛劳的为他奔走,区区几个六军府鹰扬兵算得什么?   火气一去,心思顿时就清明起来。   刘武周现下是个什么局面?是北有突厥,南有王仁恭,两相交迫的局势。河东来人,愿意对刘文静伸一把手,对于窘迫至极的刘武周,应该是求之不得之事,还不得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赶紧抱着不撒手?   要知道,河东所在,可是唐国公李渊!八柱国世家出身,旧部遍天下,血统高贵。在这乱世当中,只要真的有心于天下,那么来投勇猛豪杰之士,将密如骤雨。   关中关东,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等着,看唐国公什么时候举起大旗,有意于天下!   在刘文静想来,刘武周得知唐国公招揽,马上就改旗易帜,为唐国公马前鹰犬,才是正理。   而刘武周偏生对这事情冷淡得很,这事情只有一个原因。刘武周另外找到了什么靠山,所以才对唐国公伸出来的手,不置可否!   这靠山到底是谁?难道刘武周暗中和王仁恭和解了?还是另有其人?   刘文静虽然性子高傲,行事也颇有惹人厌处。但却一路向上在走,从来都是得上官甚或皇帝重用。就是靠着心思灵敏。这一冷静下来,马上就给他看到了刘武周态度背后隐藏的关键。   可就算以刘文静的聪敏,因为情报太少,也无法判断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内幕。   这云中城,被看似憨厚老实的刘文静经营得铁桶也似,恒安鹰扬兵个个都想着他,忍饥挨饿也要为他卖命。实在是无从打探处。除非有一块大石掷入恒安府这潭静水当中,看能搅起水底下藏着什么样的污泥!   可这大石头,又到哪里觅去?   一时间刘文静当真束手无策,突然之间,刘文静心中就闪过一个剑眉如剔,腰背笔直,似乎任何时候嘴角都挂着一抹笑意的少年。   就在今天,这个少年让刘文静看了一幕大戏,在云中城踩着恒安鹰扬府的骄兵悍将一战成名。   那个少年叫什么?   神武徐乐……   倒是要不要替唐国公招揽于他?这少年,在这乱世当中,就是高门世家,也不会嫌弃他的出身,说不定都舍得拿自家一个女儿出来许配!   且再看看也罢,看云中城这几日,能看出什么背后隐藏的内幕来!要是那神武徐乐还在,看他还能不能闹出什么事来!   ………   徐乐跟着梁亥特罗敦,总算步入了梁亥特部聚居的帐幕群落处。   夜中无聊,鹰扬兵四下巡视,梁亥特部也不敢有什么举动,一众草原汉子,早早就钻了帐篷呼呼大睡。   只有在罗敦居停的主帐之前,还有几名梁亥特部的汉子在来回巡视。   见到罗敦到来,几名汉子都迎上前来,突然发现罗敦身后多了七八个脸孔藏在兜帽里的陌生人身影,几名草原汉子都是一怔。   还没等罗敦发话,主帐帐幕一掀,一道身影冲出,手中寒光闪烁,竟是一把锋锐的匕首,直刺向徐乐的咽喉! 第四十章 步离   一道寒光如电射一般直指徐乐胸口。在徐乐身后的韩约已经大喝一声,准备抢上用自己身体遮护徐乐。   一向六识敏锐的徐乐,这次却是丝毫未曾有遭到攻击的警兆。但是当寒光乍现之际,徐乐已经做出了反应,自然垫步后撤,斜转半身让开要害。左手伸出就去叼对方腕子,而右手就跟着左手而进,去打对方鼻梁方向。   来袭身影猛然后仰扬首,避开徐乐这一击。   星月光芒洒落下来,映照出突然袭击徐乐之人的面孔。   竟然是一个少女。   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微弱星光之下,虽然一开始就如此凶狠的袭击徐乐,但这张小脸,只带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   少女穿着草原部族的皮袄,似乎也不知道打理,脏兮兮的。一头长发应是直垂到腰下,也未曾结辫子,一扬首间,长发飞扬,似乎就洒落漫天星光。   这一瞬间,对徐乐而言,真的有点惊艳的感觉。这少女,似乎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可在下一刻,这仿佛画中人的少女,又进不欺身,另一手竟然还倒持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又掠向徐乐的咽喉!   韩约已经从旁边抢上,徐乐不等他抢到自己身边遮护,底下就是一脚踢出,正中少女膝盖,这一脚快若闪电,正正就中少女膝盖!   踢得她就是一个踉跄,两把匕首自然落空。而徐乐后撤半步,已经退出了她的攻击范围。   这突然之间,徐乐和这少女已经进退两次。罗敦才来得及呼喝一声:“步离,住手!这是我的客人!”   少女被徐乐这一脚踹中,踉跄一下又站定,握紧匕首身形半蹲,又准备扑上来。这时众人才看清了少女形貌。   边地女孩子,以壮健为美,能干活,好生养。徐乐长大,曾经有人向老爷子徐敢提亲。徐乐好奇和韩约一起去瞅了一眼,结果发现,真是壮健如山的一位姑娘啊。   韩约倒是有点心动,徐乐却是扯着他掉头就跑。生怕那姑娘追上来。幸得最后老爷子也没答应这门亲事,让徐乐松了一口大气。   但是眼前这位少女,却是苗条纤细得出奇,虽然穿着鼓鼓囊囊的皮袄,但是腰带扎束处,却让人担心一阵风就能把她的腰吹折!   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大得似乎占了脸一半,睫毛极长,竟然是个出色的小美人。   本来这被罗敦叫做步离的少女准备再度翻身扑上,但是罗敦一声喝,顿时就站住了,将两把匕首还插在腰带上。   徐乐韩约宋宝的目光就转向罗敦,尤其以徐乐的目光最为古怪。   老爷子说了,罗敦和他一样,也是条老光棍,谁知道帐中还藏着这样一个小女孩子,还瘦成这样,罗敦连饭都不给这少女符离吃饱!   少女刚才两把匕首招招凶狠,不离徐乐咽喉左右。但是罗敦一声号令,就再不多看徐乐半眼。自顾自的盘腿坐下,将敞脚裤腿挽起。   星光下小腿晶莹如玉,膝盖处却是淤肿了起来,正是被徐乐那一脚踹的。少女呼呼对着膝盖处吹气,好像这样就能缓解疼痛也似。   几个人的目光又投向徐乐,乐郎君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瞧这一脚踹得!   徐乐大感无辜,自己这一脚要是不踹去去,咽喉上可就多了条透气漏风的口子!   罗敦尴尬的解释:“这是我收养的……算是孙女吧,叫做步离。只要我身边有陌生人,她就会扑上来。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宋宝凑趣笑道:“以咱们乐郎君本事,也不会出什么意外不是?”   几名侠少都笑了起来,徐乐嘴角也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浑不在意的样子。   可徐乐自己心里有数,以自己六识之敏锐,事先都没发现这个少女步离的偷袭,而她的攻击,可谓迅捷狠辣,疾若电闪。   要不是自家给爷爷精心调教成这般身手,甚至换了韩约,骤然遇袭之下,都要吃亏!   至于那个现在笑得开心的宋宝,现在只怕已经躺在地上了吧……   徐乐深深看了这少女步离一眼,最后却是轻微摇头。这少女的举止实在是奇怪了些……不拼命的时候,神态举止就像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步离坐在地上对着膝盖呼呼吹了一阵,发现这样不管用,站起身来,四周打量一下,抽动几下鼻子,然后一瘸一拐的就开始迈步,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罗敦捂住脸,大感无奈的叹了口气,吼了过去:“不用你自己去寻草药,咱们自己带得有!”   步离站定脚步,罗敦声音更大:“进账去!”   步离一声不吭,掉头哧溜一声就钻回帐幕之中。众人看着帐篷帘幕颤动,然后都转头看向罗敦。   罗敦苦笑:“这是四五年前……就是老徐敢最后来那一次的下一年,我在阴山中捡到的这个孩子,当时和一群狼生活在一起,捡回来的时候,那是见人就咬,不知道多少人带伤……”   帐幕外巡视的梁亥特部几条汉子都不自觉的摇头,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罗敦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好容易调教得老实一些,但为人行事,就像是未长大的孩子。也就守在我身边,只要有陌生人靠近,就扑上来拼命。这孩子,也不知道我还能照看她几年……”   说到后来,罗敦已经是满脸慈祥,一如徐敢平日望着徐乐的目光一般。   想及自己爷爷,徐乐心中一动,突然之间,就有点想那个倔老头子了。   爷爷啊爷爷,我现在不肯回来,就是想更强大一些。将来不用你再保护我了,而是我来保护你了……   正在几人对谈时候,就见几骑马急匆匆而来。都是梁亥特部的汉子。外间巡视之人放他们入内,带头之人翻身下马就直奔向罗敦。   “族长,我们去迎你却没迎着,盖达千余越部的人来了……”   罗敦慈祥的神情顿时一收,狠狠扫视了来人一眼。   “在外间说什么,进帐说话!” 第四十一章 商议(一)   一入帐幕之中,徐乐就是倒吸一口凉气。   梁亥特部算是鞑靼九姓当中有钱的部落,罗敦居停的帐幕也颇为广大,占地面积简直是个小庭院,外间还装饰了梁亥特部最为出名的狐皮狐尾。   巡夜的那些梁亥特部的汉子,身上佩戴的是上好河东直刀,徐乐甚至在他们皮袍下看到了贴身甲胄。所用弓矢也无一不是良品。虽然只是勉强千帐的部族,但在九姓鞑靼中地位却是相当重要。连徐乐都奇怪自家爷爷怎么和罗敦拉上关系,还宛若生平至交的。   但是帐幕之内,却是一团乱七八糟,各种毛皮胡乱堆裹在一起,几案上歪七扭八,陈设被随手丢得到处都是,还能看到哪里都有吃了一半的各色食物。   而那少女步离,就坐在帐幕一角,黑色长发垂下,油灯下光可鉴人,再加上她瘦小的身形,简直是楚楚可怜到了极致。   可少女动作却完全破坏了这个外表,少女正牙手并用的和一只半生不熟的羊腿叫劲,吃得满脸油光,头都不抬一下。不时还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罗敦说身边徐乐等人可信,这少女步离就完全接受。现在看都不多看徐乐几人一眼。   灯火之下,对这个奇特少女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长发竟然微微带着点金黄之色,肌肤也比常人更白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有塞种鞑靼的血统。   对帐幕内乱成这个样子,罗敦也觉得尴尬,摸着胡子叹气:“这孩子不知道多么惹人烦神,从不收拾东西,饭量一人顶两条大汉,吃了还不长肉,别人还老以为我以族长之尊饿着她……白天呼呼大睡,晚上蹲在你榻前,有时一睁眼老命能吓掉半条……”   罗敦唠唠叨叨的抱怨几句,又冲着步离大喝一声:“还不去上药!”   步离听闻,二话不说丢下羊腿,哧溜一声就钻到后帐去了。若说刚才扑向徐乐的时候,凶狠如一只小狼,现下简直就是跟一只小老鼠差不多。   步离那一脚是徐乐踢的,徐乐此刻也只能对着罗敦拱拱手:“这是晚辈出手太重了,还请阿爷恕罪。”   罗敦摆手一笑:“我一路都在想着事情,忘了步离这件事情,怪老头子我才是。要不是你这身手,万一伤在步离手里,我怎么和老徐敢交代?再说了,以我和老徐敢的交情,你对步离,就如哥哥对妹妹一般,玩闹中磕着碰着一点,还道什么歉?”   徐乐也只能点头受教,只是心里忍不住有些腹诽。   这是叫玩闹么?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只是朝着自家咽喉招呼啊……稍一不慎,只能让韩约抬着自己回家了……   在罗敦絮絮叨叨数落步离,还有说徐乐就是和步离在他心中就如兄妹一样之际,那前来报信的梁亥特部汉子就一直目光灼灼的打量着徐乐。   感应到他的目光,徐乐也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汉子也友好的对徐乐一笑,露出八颗牙齿耀眼程度不比徐乐的差多少。徐乐也是一笑回礼。十六颗白牙交相辉映,让后面韩约宋宝等人直觉得晃眼睛。   这汉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比徐乐高出半个头,浓眉大眼一脸憨厚模样,瞧这体形也应该是临阵之际一把好手,身上皮袍干净整洁,敞开的衣领中可以看见内藏的甲胄,也是上好的大隋军中制式札甲,也不知道怎样交易到手的。   罗敦介绍道:“这是我族中年轻一代出色子弟梁亥特烈烈,是我们梁亥特部的阿贤设。”   又一指徐乐:“这是我的老友徐敢之孙徐乐,白天城中大战苑君玮和尉迟恭的就是他了。老徐敢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你们该当多亲近亲近。”   所谓阿贤设,就是一族中负责领军的名号。梁亥特一部,也能拉出五六百丁壮为军。烈烈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为阿贤设,出色之处,不必多说了。   至于徐乐,今日云中城一战,就是成名的登天之梯。至少在云中这里,徐乐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说不得这名声还能传到王仁恭,甚至河东关中等处去。   烈烈却没想到,这徐乐在闹出这么大事情之后,不仅没走,还来到了罗敦这里,而他的爷爷,还是自家族长的好友!   罗敦介绍完,徐乐烈烈又抱拳向对方施了一礼,未曾等两人说几句客气话,罗敦就不耐烦的道:“盖达千余越部来找我,到底何事?”   烈烈看了徐乐几人一眼,徐乐反应极快,不等烈烈开口,就对罗敦笑道:“阿爷,今天也实在是累了,还请阿爷给我们安排个住处,我们这便休息也罢。”   罗敦哼了一声:“年纪轻轻,才辛苦了一天,就急着喊什么累?又不是没管你饭吃!烈烈和阿乐你俩留下,其他人到外面警戒去,我们三人说话!”   老爷子真的当徐乐是自己人,使唤号令起来毫不客气。徐乐这一行人早就累得骨软筋酥,听到老爷子这番话,人人心里腹诽,这叫辛苦了一天么?咱们是风餐露宿了十余天,又逃命好几天,和鹰扬兵又大战了一场,真的是不想掺和你们梁亥特部的事情,找个地方给咱们睡觉要紧!   只有徐乐,还是腰背笔直,笑道:“敢不从阿爷之命。”   烈烈目光闪动,只是躬身领命,并不多发一言。   ………   当帐中只剩下三人之后,罗敦踢开一地杂物,总算清理出一块地方,盘腿坐下。   徐乐和烈烈只好有样学样,在罗敦下手盘腿也坐了下来。罗敦目光炯炯的看着烈烈:“说吧,千余越部找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烈烈沉声道:“千余越部族长传令,明日就九姓会盟,决定将来突厥与隋之间行止。”   徐乐心中一动。   今日从罗敦口中听闻,九姓会盟,是等秋日大集之后再举行。一则是九姓不想以会盟之事干扰秋日大集的生意,今年能不能顺利越冬,除了梁亥特这种素称富庶的部族之外,其余好些部族,可都指望这这场大集!   而且决定在大隋和突厥之间选哪边站,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非得仔细观察两方实力对比情形如何。九姓匆匆赶来,马上就改变原来商议的议程,现在就要会盟,这到底是何道理?   难道千余越部那里有变?   盖达千余越部,在突厥与大隋之间,足有七八千帐的规模,能拉出四五千丁壮为军。实力冠绝九姓鞑靼,要是盖达千余越部有什么变故,这九姓鞑靼就别想脱离突厥了,大家老老实实的忍受突厥人盘剥便罢。   罗敦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沉声发问:“是不是千余越部那里有什么变故了?” 第四十二章 商议(二)   听到罗敦发问,烈烈沉稳摇头。   “千余越部能有什么变故?此来千余越部老王与小王子齐出,随身护卫加上运货之人,足有六百骑,有恒安鹰扬府坐镇云中,突厥人大队不敢前来,谁能动得了千余越部?”   千余越部不称族长,而称王。因为千余越部据说是从西域迁来,是各族之和,所以在九姓鞑靼中堪称最为强大。当然对比起突厥治下成千大小部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千余越部此来六百骑,老王小王子一起到来,这绝对是相当大的规模,常理而言,突厥也绝不可能越过恒安鹰扬府的戒备来影响到千余越部的决断。   而这次九姓会盟,若千余越部不肯参加,那是不可能成行的。   只要千余越部不变,那么九姓会盟之事大局就不会变。烈烈这番回答,已经足够让人安心了。   罗敦却皱着眉毛向烈烈继续发问:“都罗罗部呢?茅女呙子部呢?开道部呢?屋地目部呢?”   罗敦所问,都是九姓鞑靼中颇有实力的部族。而烈烈也早有准备,仍然一副沉稳模样。   “得知千余越部传信明日就开九姓会盟,我就遣人去其余几部联络打探了。其余几部都接了号令,说准时赴会就是了。有几部略有疑虑,我们一起再去千余越部帐落看了一遭,老王王旗依旧,帐落丝毫不乱。小王子还有空出去行猎了,倒是没见着他的旗号。”   罗敦发问,烈烈一切都有准备,而且都有布置,听得罗敦紧皱眉毛渐渐松开。略微有些放心的模样。   别人部族之事,当然身为族长更是心中有数,烈烈又是一副精明强干,将所有一切都安排得妥帖的模样。   照理说罗敦能够放心,徐乐也就该跟着放心。只管安心当好食客就是。   不过徐乐心里面就是觉得不对。   爷爷说过,众人之心最为难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盘算,以什么样的名义,能集众人之心,这个人就有成大事的本事了。   集一村之心,可以安一村。集一县之心,可以为良臣。集一国豪杰之心,则可以更易天下!   但是这是无比艰难的过程,不知道要经历多少阴谋,冲突,背叛。每当什么事议于众人,期待众人合力,就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有什么变故。(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间太危险了,你乐郎君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神武县听你爷爷的话,当个村闾衙内……)   这会盟之事早就商议好等待秋日大集之后再行举办,怎么突然就挪到了秋日大集之前?如此大事,突然生变,怎么也该多担心一下罢?   想想自己老爷子和罗敦的交情,徐乐吸了口气,轻声开口:“阿爷,是不是再确认一下?为什么要提前到明天就举行九姓会盟?”   烈烈扫了徐乐一眼:“千余越老王说了,秋日大集之后,各族换了财货粮食,说不定就起了别样心思,回部族过自己日子去了,反倒忘记迫在眉睫之危。就是在秋日大集之前,大家对将来没有底气,才是最好的联合时机。而且九姓一致,秋日大集上,省得汉家商人在各姓之间互相压价,多给部民还能争得点度冬的东西,这也是好事。”   徐乐一笑,对烈烈道:“九姓部族,难道不得大隋支持,就想在突厥与隋之间自立了么?这么快就做了决断?”   烈烈愤然起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九姓部族就该和大隋捆在一起?突厥人要打的是大隋,我们九姓结为一体,突厥人只会来重视我们!倒是九姓投靠了大隋,只怕突厥人第一个就来打我们!你们大隋,现在自家都争斗不休,到时候谁指望得上你们!”   这番话烈烈说得义正辞严,倒是堵得徐乐不好开口。再说什么,恐怕就变成意气之争了。自己毕竟不是梁亥特族中之人,说太多太深,反而不美。   徐乐转向一直在摸着胡子沉思的罗敦道:“阿爷,这会盟事情,我是后生晚辈,你就当我瞎说……不过阿爷是我爷爷至交,阿爷安危,我要顾着,明日会盟,阿爷就带着我一起去罢。”   罗敦皱眉还没开口,烈烈又抢在了前面:“这成何道理?九姓会盟,万一发现了你这个汉人在,别人对咱们梁亥特部怎么想?没有你这位今日名震云中的汉人大英雄,这些年来,我们梁亥特部汉子,也将族长保护得好好的!”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徐乐英锐更过于常人?   罗敦有什么意外,自己回家对着老爷子双手一摊。   爷爷,你精心教我一身本事,我出门一趟,连你老朋友都保不住。以后我还是老实在神武县呆着吧……   徐乐双眉一扬,就准备和烈烈杠上了。   罗敦却在这个时候开口:“阿乐,烈烈说得有道理,就这般罢!明日如约去参加九姓会盟,烈烈自会护得我周全!”   烈烈得意一笑,徐乐看着罗敦,沉声问道:“阿爷,你信不过我?”   罗敦嘿了一声:“老徐敢的孙子,梁亥特部谁信不过?”   徐乐下意识的就瞟了烈烈一眼,这烈烈就是信不过我……   罗敦继续道:“只是明日九姓混杂,又是关系九姓部族未来的会盟大事,出现外人,到时候老头子浑身是嘴也分说不清,明日之事,阿乐你的确不能去。”   不等徐乐发话,罗敦就又安抚于他:“……你阿爷这几十年族长也不是白当的,明日之会,没看见千余越部老王在,你阿爷掉头便走。有烈烈和步离护卫,没人拦得住你阿爷。这几日你就安心在梁亥特部吃住,看看云中风物,不管能不能讨回货物,你阿爷总有预备,不会让你在老徐敢面前没法交代,将来再来阴山玩耍,你阿爷带你去猎雪狐可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徐乐实在无法再争什么了。只能挤出一脸微笑,朝着罗敦点点头表示领命。   这罗敦和自家爷爷真是一样,还真的拿自己当小孩子哄啊……算了,只要这两位老爷子开心就好。   不过明日谁要是动了梁亥特罗敦,别说九姓鞑靼了,就是突厥始毕可汗王帐,我也给你们闹个天翻地覆!   我爷爷这十几年,真的很孤单啊……大概也只有罗敦阿爷这么一个好友了罢……   罗敦接受了烈烈意见,又自觉安抚了徐乐这孩子。对明天行止也有了个布置,自觉得一切没毛病。中气十足的喝了一声:“都回去睡觉!赖在老头子这里做什么?”   罗敦一声号令,原来在内帐里不知道做什么的少女步离已经悄没声的闪了出来,按着腰间插着的两把匕首,一双大眼,只是看着徐乐和烈烈。   烈烈知道和步离这个狼女没道理可讲,起身朝罗敦行礼,就告退而出。徐乐也总不好一直赖着做恶客,而且步离目光只是在自家咽喉上打转,也着实让人有点发毛,只是朝着罗敦一笑:“明日就祝阿爷一切顺利了。”   罗敦点点头,舒展双臂,朝着后帐走去。徐乐也掀帘而出。   临出帐门之际,徐乐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步离已经蜷在了内账外面一块毛皮之上,如云长发委地,几乎将她瘦小的身子遮盖了大半。   但步离小脸上的那双大眼,还在炯炯有神的扫视着周遭一切。   这个被罗敦收养的孤女,就是尽全力的在守护着自己爷爷。   就如自己一般……   可自己要做的,不仅仅是保护爷爷,还要成为让他自豪的存在! 第四十三章 商议(三)   刘武周的鹰击郎将衙署当中,一灯如豆。   更鼓响过之后,整个云中城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就连辛苦了一天的恒安鹰扬府将士都轮番回去休息了。   但作为恒安鹰扬府的两位真正掌重权,做决策之人,还远远未曾到能休息的时候。   事情实在是堆积如山,恒安鹰扬府说是二千七百常值鹰扬兵,但是在这乱世已起的日子里,二千七百人就算全是精锐,还是嫌着单薄。要知道恒安鹰扬府可是夹在云中和王仁恭之间!   王仁恭已经将马邑鹰扬府拼命扩充到了万人规模,而恒安鹰扬府自然也不能死守二千七百兵额。再尽力收拢了愿意投效的侠少,在云中一带征募强壮之后,恒安鹰扬兵的规模也勉强扩充到了四千之数。   四千兵就算日常驻扎,吃喝拉撒都是大事情。更不必说恒安府穷得厉害,连军粮都要辗转腾挪而来,还有将这些兵装备起来,调补升迁黜落军将,还要怎样分拨这些兵马南北两面布防,做好打仗准备。   再加上近在眼前的云中大集警戒防范,单单是这些军务上事情。哪怕刘武周和苑君章只是拿主意的,每天都要忙得四脚朝天。   已经开始打三更的更鼓,两人才算是将眼前的事情商量出个眉目。刘武周随手去拿放在几案上陶碗里的饮子,触手已经冰凉,刘武周递给苑君章,苑君章只是嫌弃的摇摇头。刘武周嘿嘿一笑,自己小口的喝着。   苑君章沉默一下,缓缓开口:“……秋日大集,就算是如数征收,也尽数到了我们手里,也不过是添了些财货,这粮食终究是一件大事。万一王太守那里用钱都换不到……”   刘武周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   云中城临近塞外,气候苦寒,产粮不多,就算征收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也不够全军吃的。更不必说云中城要直面突厥,军中骑兵少了不行。整个鹰扬府战马驮马,足足有接近三千之数。   马不是光吃草就行,吃草只能活着,长不上膘骨子里也没气力,得用上粮食精料。一匹战马,就顶得上七八个鹰扬兵的胃口。   而整个马邑郡的粮食,都控制在王仁恭手中。现在还因为要恒安鹰扬府顶着突厥,王仁恭没断了军中粮秣供应,恒安府也能凑点钱出来从商人手中买点,勉强还敷衍得过去。   可真到撕破脸的时候,又将如何?王仁恭掐断粮秣供应,恒安鹰扬府再是精锐,军中无粮也得立马散伙。   粮秣一事,就是刘武周最大的心病,平日里也不敢去想那最坏的后果。现在苑君章又点了出来,刘武周一时间却不知道做何回答才好。   看刘武周沉着一张脸,苑君章叹息一声:“这事是躲不过去的,还是要早做预备为好。”   刘武周脸色难看的哼了一声:“预备,怎样预备?现在就挥兵打善阳去?还是抱着王仁恭大腿求放过?”   苑君章静静道:“你我都是寒门出身,毫无倚靠,单凭恒安鹰扬兵,不足为凭,还是要找个靠山为上。”   远在河东的唐国公李渊不必说了,八柱国出身,故旧门生满天下。在大业天子远走江都之后,一旦有心举旗争夺天下,那么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投,到时候西去争夺长安,只怕关中军将不少人就会来投。   马邑太守王仁恭,也可联络地方守臣,自成一方势力。雄心勃勃的扩充实力准备和李渊一争高下。   原因无他,就是他们有这个出身,地方有势力之人,也都认这个出身。   而刘武周和苑君章,寒门素户出身,靠去高丽搏命,大业天子提拔,才得了这个位置。想更进一步,这些世家出身之人,就得掐死他们!   别看李渊派人前来联络,也不过是利用他们牵制王仁恭。真到恒安鹰扬府窘迫之际,只怕这位唐国公也是乐于见到他们和王仁恭打生打死,自己安安心心去夺长安。   除非自己击败王仁恭,又愿意彻底卖身投靠,从此为唐国公座前忠实飞鹰走狗。才能生存下去,但以后自家生死,还是捏在这些高门世家手中,永远没有和他们平起平坐的那一日!   天下将乱,我刘武周为什么就甘于这些世家之下!   听到苑君章的话,刘武周一向憨厚朴实的面孔,只是露出了一股桀骜之气,反问之辞,锋利如刀,哪里还有在徐乐和云中城百姓面前那个和蔼不拘小节的邻家大叔模样!   苑君章淡淡道:“自然不是朝王太守投降。王太守也绝不会放心用我们,一旦认输,就是死路一条。”   王仁恭心心念念就是吞并精锐能战的恒安鹰扬府,到时候挟此强军,未尝不能和唐国公李渊一争高下。深得恒安鹰扬府军心的刘武周就算服软,抱紧王仁恭大腿,事事听从他的号令,王仁恭又怎么可能放过刘武周?   刘武周冷笑一声:“那就赶紧接见河东来人,指望唐国公李渊帮我们一把?”   苑君章摇头:“唐国公名声太高,麾下世家高门子弟如云,我们就算投效,唐国公也再不会重视我们,说不得也要打我们这支精锐恒安鹰扬兵的主意,到时候我们下场,不见得比投效王仁恭好到哪里,唐国公仁厚,剥夺我们兵权,给个宅子养起来,我们后辈,还是泯然众人,还是要给世家高门踩在头上。”   刘武周冷笑依旧:“左也不能,右也不能,那还寻什么靠山?”   苑君章脸色凝重已极:“就近不就远。”   五个字一出口,刘武周顿时站起,一下带到了面前几案!   陶碗滚落在地,破碎之声,在这安静夜中震人心魄!   苑君章这竟然是建议要投效突厥!   门外军士听见屋内响动,脚步声疾疾响起,就要赶来查看。刘武周暴喝一声:“我这里没事,都别进来!”   屋外脚步声戛然而止。   刘武周脸色铁青,看着苑君章一言不发。   苑君章静静看着刘武周:“近日九姓鞑靼贵人齐集云中城左近,想会盟为一体,自立于大隋与突厥之间。但突厥岂能看着九姓鞑靼脱离治下?必然要有所动作,我们恒安府且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和突厥去年厮杀如此之凶狠,今日先结一份善缘,总不会是件坏事。”   刘武周冷冷看着苑君章,而苑君章神色平静,眼神丝毫未有退让。   刘武周最终摆手:“这些九姓鞑靼,也是外族,我老刘也懒得管!” 第四十四章 商议(四)   夜色之中,哪怕遥隔数百里开完,仍然有人如云中城这里各方一般,到了此刻仍然未曾入眠。   比之顶在一线的云中城,善阳县就是马邑郡防御体系的枢纽核心。   善阳县坐镇于马邑郡物产最为丰富的桑干河流域,进则可以源源不断支撑云中城一线,退则可以与河东诸郡连接,背后还倚靠着内长城一线,在大隋边塞防御体系中地位之重,其实是过于云中城的。   可以这么说,云中城若是不保,则大隋还只是边疆有警,而善阳若失,突厥人就直接压迫在内长城前面,打开内长城,就是中原腹心之地!   在大隋前身北周,善阳县就是朔州总管府治所,而现在就是大隋马邑郡治所所在。在云中城因为北魏废都而败落之后,善阳仍然维持着一郡中心地位,繁华富庶程度,远过于云中城。   云中城方圆不过三四里,而善阳县方圆七里有余,各色商家均有,城中居民七八千户。晋阳城那里正时尚的东西,要不了两个月就能传到此间。   因为桑干河一带是马邑郡最为富庶的所在,善阳县中积储也极其丰富,虽然经过去年大战,但王仁恭在今年加倍搜刮之后,城中粮秣已经有近两年之积。   大肆征发马邑郡丁壮入马邑鹰扬府之后,王仁恭麾下兵力已经膨胀到了万余人。虽然不及直面突厥的恒安鹰扬府那么精锐,但毕竟也是边地要郡。也和突厥人打过仗见过血的,比起内地军府战力,还是可以傲视。   云中城前方,善阳县后方,两地一表一里,有重将精兵,足可将马邑郡打造得固若金汤,突厥人不敢正眼窥之。可是现在,这马邑郡最重要的两处支柱,却在互相对峙,天知道什么时候会撕破脸交相攻伐,而那个时候,只怕就是马邑郡的灭顶之灾,突厥狼骑的洪流,会铺天盖地而来!   青史斑斑,这样的事情还少见么?遥想开皇天子时的大隋气吞海内之势,只能让人浩然长叹而已矣。   一切不过短短数十年的功夫,这到底是谁的错?   ………   今夜善阳城中,一片死寂。比之云中城还热闹到二更时分,善阳作为郡治,一入夜便是死气沉沉。   原因无他,将马邑郡兵扩充到万人规模,对治下的盘剥,已然到了空前地步。哪怕是素称富庶的桑干河一带,都已然疲敝不堪,民间萧条。作为马邑郡治所,哪里还热闹得起来?   时年已经六十岁的太守王仁恭,站在太守府邸花园的小楼之上,望着周围黑沉沉的一片,越发厌恶此地。   花甲之年,难道就要终老这边鄙之地么?天下大乱,正是各大世家洗牌争斗的关键时候,还辛辛苦苦在此间为大隋戍边,若家门错过这大好时机,从门阀队列中跌落下来,才是真正的大事!   王仁恭摸着已然花白的长髯,无限感慨。   出身太原王氏,为当世太原王氏十七支之一,虽然长于天水郡,但郡望还在太原郡。祖父都曾为刺史。二十岁就以世家门阀子出仕,为州主簿。然后一路升迁,直到起居八座,开府建节。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门阀世家子弟的成长轨迹,也是这些门阀世家,撑起了这几百年来来去去的王朝,撑起了曾经气吞海内的大隋。   但是从开皇天子始,到大业天子即位以来。两代君王,却想提拔寒素子弟,压制这些门阀世家,最终在开皇天子东征高丽之际,激起了杨玄感之乱。   王仁恭虽然还在开皇天子旗下效力,但有子侄也加入了杨玄感的乱军。这正是门阀世家两头下注的惯技。   杨玄感最后兵败,王仁恭也受到牵连,丢官罢职。但是这一场世家门阀掀起的杨玄感变乱,也耗尽了大隋的元气。   大业天子再不是即位之初那个雄心勃勃的天子了,变得疲惫而怪诞,最终走避江都,失却了对帝国的掌控能力,门阀世家全面复辟。   一直被提防戒备的唐国公李渊,为晋阳留守,执掌河东诸郡。而王仁恭,也被复起为马邑郡太守。   大隋已失其鹿,天下高门,当共逐之。   如此之世,王家如何就不能更进一步?   马邑精兵,雄于天下。若能南下河东,掌此高屋建瓴的天下形胜之地,收诸郡之兵,西向长安,联河东关中于一体,这鼎之轻重,似乎也可以叩问一下了!   可偏偏这个寒门素户出身的刘武周,执掌着恒安鹰扬府,让王仁恭迟迟不能与那位得天下之望的唐国公争雄于河东。   这一钱汉,怎么就不去死?世家争雄,寒门之人,乖乖为鹰犬走马便罢,总会有些好处给你。偏生要搅合进来做什么?   正为这个刘武周,王仁恭在拼命扩充兵力,在拼命的积蓄粮秣,就在等待合适时机,断然吞并刘武周所部。然后再转身南下,争取在这乱世中更进一步。   至于这场内争,马邑郡会变得怎样,突厥人会不会趁势南下。这些都不在曾经为当世名将之一的王仁恭考虑中了,这些事情,比之世家门阀的存续,不值一提。   可李渊如何能让自己安心去对付完刘武周,再转而南下拖他后腿?   李渊迟早也要插手到马邑郡中来,说不定已然插手了!他毕竟是晋阳留守,执掌河东诸郡兵事,有这个名义!   王仁恭断然决定,不能再等待了!   他扶栏站在小楼之上,轻轻拍手。   听见这个号令,楼下一直在等候之人,快步就走了上来。   来人三十许岁的年纪,轻袍缓带,曲崌方领,眉眼间与王仁恭极是相似。正是为郡主簿的王仁恭二子王仲曾,再加上为马邑鹰扬府鹰击郎将执掌兵权的长子王仲义。就是与王仁恭一起决断郡中事的最为心腹之人。   在此天下法度崩坏之际,将自己子侄放在身边执掌重权,已经成了最为普遍的事情。原来大隋朝廷对这些门阀的约束,已经荡然无存。   王仲曾在父亲身边恭谨侍立,王仁恭没有回头,低声问道:“云中之人,传回消息没有?”   王仲曾摇头:“怎么也要云中秋日大集之后。”   王仁恭语声放得更低:“执必部靠得住么?”   王仲曾自信的一笑:“以云中许之,执必部为什么不干?上次那一仗,执必部可是失利,对父亲威名,早已胆寒,岂有不听命行事的道理?”   王仁恭沉默少顷,冷冷道:“执必部总是外人,关键还是靠我们自己!云中城秋日大集之后,遣人前往,大集税入,全部要归于郡府!如若不听,就断他们粮食!另外告诉你大哥,大军北移,监视那些刘武周,不要轻易开战,等恒安兵饿垮了,再去收拾他们!”   王仲曾恭敬领命,转身就下楼而去。父亲终于决断了,要参与这场天下之争了!作为世家子弟,在这边地郡府,他也实在是呆得够够的了,属于他的舞台,永远是长安洛阳这样的帝国腹心之地!   只有王仁恭还站在小楼栏杆之旁,轻声自语:“突厥人……等老夫底定大事,回头就扫平了他们!” 第四十五章 商议(五))   太原郡郡治晋阳城。   夜色中,这座北方雄城如一头巨兽,雄踞在晋水北岸,悬瓮山东侧。   春秋时候晋国大夫赵简子家臣董狐建城在此,此地从此就为河东之地腹心所在,辐射掌控太原盆地,坐镇表里山河。西可渡河威胁关中,南下则是虎视中原盆地,北则越过太行八陉扼河北之地侧翼,正在北中国取居高临下,高屋建瓴之势。   千年以降,晋阳城始终是北中国的中心之一,历朝历代,为争夺这要害之地,不知道多少支强军在此拼死厮杀,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在此或成就一生功业,或就此折戟沉沙。   而晋阳城也历代增建,终成雄都大邑景象。特别在大隋立国以来,两代天子都在晋阳城大兴土木,先是开皇天子扩建北魏权臣高欢所建的晋阳宫,然后到了大业天子,又在晋阳宫外增建城墙,再将晋阳宫城墙和晋阳城城墙连成一气,所费人力物力,不可胜机,在杨玄感叛乱之际,将扩建晋阳城列位大业天子罪状之一,与东征高丽,开凿大运河并列。   而大业天子本意,就是除了国都长安之外,还将洛阳,江都,晋阳,作为将来不时巡幸的行宫,以此四都为根本,统御整个大隋帝国。   晋阳宫扩建完毕之后,粮秣资财兵刃甲胄源源不断的输送过来,并在晋阳新设六军鹰扬府以为拱卫。   但雄城虽就,国势日非,大业天子黯然奔走江都。临行之前只能向世家大族屈服。以唐国公李渊为太原郡留守,晋阳宫监,执掌着足以震慑北中国,两代大隋天子积攒下来的家底。   大业天子实在指望,这位开国八柱国之一,在赋予如此权势地位之后,能与杨氏同休戚。如果不能,最好也是这是门阀世家,自己在北中国捉对死掐,而其领骁果军在还忠心的臣子辅佐之下,静观中原风云,等待将来机会。   且大业天子也尽可能的做了人事布置,牵制这些执掌大权的门阀世家,如在马邑郡,牵制王仁恭的,就是刘武周。而在太原郡,牵制唐国公李渊的,就是大业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晋阳宫副监裴寂,还有晋阳令刘文静——要知道刘文静父亲是当年开皇天子心腹,为开皇天子战死之后,杨家两代,一直对刘文静青眼有加,几乎就是心腹家臣子弟的身份,年纪轻轻,就提拔到晋阳令这等要紧的位置!   但唐国公李渊实在是家世太厚,名望太高,故旧太多。在被压制了这些年后,一旦有实际名位,执掌一方大权,在大业天子去往江都之后,就如龙归大海,再也无法复制!   裴寂刘文静这等起牵制作用的大臣,纷纷投效,刘文静甚而为唐国公大业,不辞辛劳的亲身奔走云中边塞之地。这座雄城,这座花费大隋无数民脂民膏建立起来的晋阳宫,此时此刻,已经姓李了。   ………   晋阳宫承露台上,月明星稀,清光铺地,青石铺就的地面,月光有若水光一般,在轻轻波动。   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正按剑站在承露台上,抬首望着头顶如冰盘一般的月亮。   承露台是晋阳宫最高的所在,拔于平地有十丈之高,在这青年脚下,就是晋阳城的十万居民,是太原郡的三大鹰扬府两万精锐战士,是河东之地的表里河山,是整个分崩离析,等待新主人的大隋天下。   可这未来一切,都是父亲的,都是自己兄长的。   这青年和徐乐差不多年纪,只是略大一两岁的模样,浓眉方面,正是陇西李家的典型面貌,唇下颌下,已经微微留了一点短髯。和徐乐那清俊英秀的模样大异其趣。   这青年叫做李世民,正是唐国公李渊的二儿子,被世人许为英武之表,过于侪辈。   当别的世家子弟,还在长安洛阳飞鹰走狗,坐享父祖之辈余荫之际,才十六岁的他,就曾追随大将云定兴,从军去救援被困雁门的大业天子。不知道多少人夸赞,李家这千里驹雄姿奋发,将来必定光大门楣。   但现在李世民却站在承露台上,郁郁寡欢。   原因无他,李渊的长子,终究是他的兄长李建成。   大隋天下分崩离析,群雄奋起,十余年前还雄吞海内的帝国,变成了这般衰弱模样。纵然李世民自小抱有澄清天下之志,也从来不惮于冒险犯难,轻临锋镝。可当父亲举兵在即的时候,父亲还是将最大的信任,交给了兄长。   太原郡三大鹰扬府,李渊亲领其二。而另一鹰扬府,则交给了兄长李建成。这就是说,一旦举兵,自己只能跟随父亲,最多起着拾遗补缺的作用,而真正定鼎诩赞的功绩,只是自己兄长建成的!   虽然军力还是单薄,父亲也许他们这些子弟招募壮士,自成一军。可兵源呢,可资财呢?兄长建成有一鹰扬府为根本,有父亲的支持,自己就算招募几个壮士,除了看家护院还能派上点用场,拿什么在沙场上和兄长争竞?   只是迟生了些许时日,难道就一辈子屈于人下么?   李世民只觉得胸口一团热火越烧越旺,就算迎面而来的冰冷秋风,也不能让他清凉半点。   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李世民回头一看,就见一名青年,正缓步而来。   这青年比李世民大上几岁,轻袍缓带,比之劲装窄袖的李世民,一副儒雅模样。正是李世民妻子长孙氏的亲兄长孙无忌,也是李世民最可以托以心腹之人。   李世民回头之际,眼神凶狠,夜色之中,吓得长孙无忌都停住了脚步。   李世民收敛了无意流露出的凶狠目光,放平情绪:“商议得如何了?”   今日在晋阳宫中,李渊主持,一众心腹都在商议如何应对马邑郡王仁恭威胁之事。李渊有些犹疑,想解决了马邑郡王仁恭的威胁,再举旗起兵,指向长安。   但李渊属下,已经等不及这开国之功了。都认为有刘文静前往联络,刘武周势单力薄,必然投靠。以刘武周牵制王仁恭,已经是绰绰有余。足够李渊起兵,拿下长安,再回头解决纠缠不休的马邑郡两方势力。   李世民据理力争,李家想早点踏足这天下之争当中,王仁恭等有心人又如何不想?马邑郡的纠缠,绝不会持久,不管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赢得这场争斗的胜利,都是眼前之事!绝不会如众人所奢望一般,会让李渊起兵拿下长安之后,再回头来对付他们!   在李世民看来,这些人包括自己兄长在内,并不是想不到这一点,只是开国之功,已经烧得他们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争执当中,李世民被兄长李建成讽刺了几句,干脆愤然离席,到承露台上透透气。   对于李世民问话,长孙无忌只是黯然摇摇头,表示李世民的意见,最终还是被忽略了。   李世民咬咬牙齿:“不都是不愿意去北向应对王仁恭和刘武周么?他们不去,我去!”   长孙无忌大惊摇首,李渊举兵在即,大家都眼睛通红的盯着拿下长安开国之功。现下李世民却要北向应对王仁恭和刘武周,这难道是准备放弃将来竞争了么?   长孙家女儿嫁给了李世民,长孙家和李世民就再也不可能分割。虽然李世民是次子,天然处于不利地位,但是对于李世民的雄姿英发,长孙无忌心中还是有些奢想。但是这位小爷可不能自己松劲啊!   不等长孙无忌解劝,李世民咬着牙齿冷笑:“马邑两鹰扬府精兵,甲于天下,既然认定王仁恭和刘武周很快就能分出胜负,我北向坐镇,为什么不能收纳一些马邑精兵,以为自己的根本?”   长孙无忌恍然大悟,原来李世民的主意打在这儿!   他迟疑一下反问:“就算二郎你收马邑精兵一部,唐公就干脆留二郎坐镇太原,以对北方,那又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一笑,仿佛刚才郁闷全都给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我那兄长,就放心我领马邑精兵,坐镇太原郡么?到时候还不是得先解决了后路威胁,然后再带着我西向长安!”   长孙无忌轻轻一击掌,真不愧是长孙家看好之人!   李世民举首向天:“但愿马邑郡那两人早些分出胜负来,不过依我来看,也不必再等多久了!”   感慨已毕,李世民一扯长孙无忌:“走,去求我父亲去,让我去太原郡北镇抚,以对马邑郡将来之变,我都离开太原中枢了,不和兄长争竞了,父亲总得给我点东西!” 第四十六章 商议(六)   月朗星稀,云中之地,清光洒遍。   一大片九姓鞑靼的帐幕,就这样安静的蹲伏在夜色中,只能听见马匹喷吐着响鼻,还有帐幕上旗幡被吹动的猎猎之声。   一众跟随徐乐而来的人,在罗敦帐篷外面等得哈欠连天,几名侠少还有庄客,站在那儿摇摇晃晃,眼睛都快合上了。   这一路过来,大家精力体力已经完全透支,现在又是一肚子羊肉烧酒,更是困倦欲眠,现在能支撑着等徐乐这么久,已经是对徐乐心服口服的表现了。   韩约背负着神荼铁盾,右手臂上套着郁垒铁盾,夜色中如山一般矗立,只有他没显出半点疲累的样子,除了徐乐之外,他就是这一队人中最为可靠的保护神一般人物。   哪怕在罗敦的大本营里,韩约仍然全神戒备的模样,让梁亥特部那些在帐外值守的草原汉子们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没人敢上前说些什么。   持双盾的韩约,白天一战,也算是闯出名头来了。大盾护身,枪阵而不能伤,小盾击敌,凶悍霸烈,这简直是每位军中主帅梦想中的护身亲将。就算是作为步战斗将去撞大阵,也是一等一的人选。   几个草原汉子心里面也都掂量了,要是上前去找韩约麻烦,被铁盾拍在脸上,回家媳妇儿都认不出来了,罗敦也未必会撑腰,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   韩约如此,其实也乏透了的宋宝,也努力将腰背挺得笔直。不自觉中,宋宝也对韩约起了争竞之心,不过这一点只怕宋宝都没意识到。   帐幕是几层牛皮打造,帘幕也厚厚的,帐幕内罗敦徐乐烈烈几人说话声音怎么也听不见。宋宝撑了一阵,身边侠少哈欠声带得他只想闭眼睛,最后狠狠给了自家兄弟脑袋上一巴掌:“没出息样子!这都熬不了,还怎么出人头地?”   宋宝小兄弟闭着眼睛,这一巴掌都没把他瞌睡打醒,含含糊糊回答:“乐郎君朝哪儿冲,咱们跟着就是了,闹云中一场,刘武周也没能把我们咋的。没吃的了梁亥特部族长请客……关键时候眼一闭硬上就是,这时候睡一会儿又怎么了?”   宋宝嘿了一声,直想给自家兄弟再来一记,再想想这话说得没毛病,终于忍住没动手,干脆凑到了韩约身边:“老韩,你说乐郎君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韩约扫了宋宝一眼,瓮声瓮气道:“耽误你去太原投军了?你爱走就走,没人拦着你。”   宋宝咬咬牙齿:“当初说去太原投军,也不过是找条出路而已,谁都看出来这天下又要改朝换代了,总得找条出路不是?咱们跟着乐郎君出生入死也算是走了一遭了,乐郎君的本事都看在眼里,咱们就算给乐郎君卖命,也不觉得委屈……可总得让兄弟们知道乐郎君的盘算是什么啊!到底乐郎君想做到哪一步!”   韩约沉稳表情终于动了,他眨眨眼睛,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韩家一家性命,都是在徐敢老爷子手里保全下来,打小和徐乐一起成长,一起被老爷子磨练,跟随徐乐不问缘由行事已经成了天经地义一般的本能。   宋宝这等外来之人,却要一个追随徐乐行事的理由。韩约也知道徐乐是想做点大事情的,多一分助力就是一分助力。宋宝一路过来,表现也算不上是怂,马上步下本事也很有一点。可这个留下宋宝的理由,韩约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难道说我要是和乐郎君闹生分了,老娘就会打死我?   正在韩约难得尴尬的时候,就听见帘幕掀起之声,众人回头,就见徐乐已经大步走了出来。   星月光芒映照之下,同样一路疲累,叠经险境的徐乐,却没有半点困倦之意,双眉斜飞,仍然是那般的神采飞扬,就是嘴角那一点笑意,也未曾见到消减半分。   潇洒之态,仿佛天生。   徐乐一眼就见到韩约宋宝两人站在那儿,宋宝不知道在向韩约追问什么,韩约竟然露出一脸为难的样子。   徐乐一笑迎了过去,韩约见到徐乐出来,如蒙大赦,一指徐乐:“有什么事情,你问乐郎君去!”   侠少庄客们都围了上来,徐乐笑问宋宝:“宋大郎,又有什么事了?”   宋宝咽口唾沫,终于发问:“乐郎君,你如此本事,到底要做到哪一步?要只是贪玩,我们兄弟就没法奉陪了,还有自己前程要奔。要是乐郎君你心里有什么雄心壮志,那么我们兄弟,也就豁出一条性命追随于你!你就是要在这里,再将云中城翻过来,我们也咬牙跟随!”   几名侠少庄客,都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徐乐。庄客们也还罢了,心态和韩约差不太多,都是在徐敢手里受恩深重的,追随徐乐行事,近乎本能。但每名侠少,都想在徐乐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而烈烈也从帐幕当中出来,远远看了徐乐他们几人一眼,却并不理会,带着自己从人快步去了。只留下值夜的梁亥特部的几名汉子,隔着老远打量这些人,丝毫不关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盼着这漫长的值夜早点过去。   徐乐仰头看了一眼头顶星空,银河浩瀚,在头顶壮丽的展开。   银河之下,徐乐轻声发问:“大郎,你有父母吗?”   宋宝一怔,还是回答:“爹娘贫病早死,叔叔养大的我,别人家里,过得不如条狗,幸得学了点本事,后来耐不住出来闯荡江湖,才有了铁飞燕这个名号。”   徐乐嘴角笑意淡淡的,轻声道:“我连自己爹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以我爷爷的本事,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打遍桑干河谷,开辟徐家闾基业,行商能和梁亥特部族长结成至交好友,却从来不敢告诉我爹娘的死因……这牵扯到的,不知道是何等样人物,下手的,也不知道是何等样的人物,这应该是我爷爷的生平憾事吧,我想弄清楚这一切……”   徐乐声音越来越轻:“这么强大,连我爷爷都不敢招惹的人,既然我要去招惹,那就要让自己加倍强大起来。越是危险的地方,我越是要去历练,越是要积累自己的声名,越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乐郎君……哪里有比对付突厥人更好的法子了?我们的刘鹰击,不正是因为对突厥人一场大胜,才能让王太守要对付他都瞻前顾后,让恒安鹰扬府对他归心效力么?”   徐乐自顾自的轻声说着,宋宝几人都听呆了。徐乐转向宋宝,定定的看着他:“九姓会盟,突厥必然不会坐视,罗敦阿爷又有和我爷爷的情谊在,我当然要留下来,助罗敦阿爷一臂之力!突厥人敢露头,我就不会放过他们。就算以马邑百姓的身份,除掉突厥人,保一方平安,也是我该当做的事情!”   夜风当中,徐乐语声如铁。   “将来还会碰到更多艰难险阻,但爷爷既然放我出来,我就再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了,除非死掉,只有一路向上,至于将来能做到何等地步,我也不知道。可我仔细想想,这天下,也没有什么让我畏惧害怕的事物在罢……就是这样,大郎你可满意?”   最后一句话说完,徐乐嘴角上扬,仍然是平素那副潇洒可喜的模样,只是看着宋宝。   其实这一句话就够了,宋宝如何不知道,自己就算到太原投军,以他寒素的出身,也不过是军中最底层而已。而追随徐乐,则不一般,不说来历成谜的徐老太公,就是以徐乐现在,也当是世家竞相招揽的对象,自己跟随徐乐,自然水涨船高。   至于这位乐郎君胆大包天,惹出事来都是大事。但是如此乱世,寒素百姓命不如草,到哪里博不是一搏?乐郎君还想在这云中之地建立声名,自己咬牙跟着赌下去便是!   宋宝郑重行礼:“那宋大郎就追随乐郎君鞍前马后奔走了!什么样的对手,乐郎君你歪歪嘴巴,咱们就冲上去了!”   徐乐沉默少顷,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回去睡觉!明日就九姓会盟了,罗敦阿爷不许我跟着去,我偏要去凑凑热闹,无事便罢,有事的话,大家少不得还要出一分气力!” 第四十七章 会盟(一)   天色渐明,云中城周遭一切,渐渐显现了出来。   今日云中城外九姓各族聚居之地,却有一种别样气氛。   各个营地当中,一支支九姓部族当中,那些贵人们并不个个都像罗敦,在汉地也有那么好的人缘,云中城随意进进出出,毫无什么顾忌。他们来到云中城都是在自家帐幕中深居简出,并不与恒安鹰扬府中人打照面。   对于九姓鞑靼各族而言,不满突厥人对他们的压榨那是大家一同的方面,但也并不是每个部族,都对汉人,对大隋有什么好感。   来到云中城参与这秋日大集,还有准备会盟,那是不得不来。但是要和恒安鹰扬府打什么交道,那还是免谈。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罗敦才不愿意带徐乐参与这次九姓会盟,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今日一到天明,这些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贵人们,全都出来了,每人尽是做盛装打扮。洗漱用饭之后,尽可能的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然后牵出洗刷一新的健马,在各自亲卫拱卫之下,翻身上马,也不打各自部族旗号,就这么绝尘而去。   九姓部族当中,只有千余越部族的帐落不设在云中城墙和矮山防线之间,而是依山而建。作为九姓鞑靼中最大一部,这样对恒安鹰扬府有所防范,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而恒安鹰扬府也日夜都派有巡骑在千余越部帐落旁边巡视,千余越部也不驱赶,就算是双方为秋日大集能顺利进行所达成的默契吧。   不过当千余越部几百人的帐落还在不断壮大的话,恒安鹰扬府说不得就要动手了。   一队队各族贵人的队伍,越过云中城外矮山防线,向远处千余越部帐落疾驰而去,一道道尘烟飘扬空中,秋日干燥的气候中,久久不散。   矮山上的军寨都被惊动,鹰扬兵全都上了寨墙,持起弓矢,注视着眼前一切。但各族贵人看都没有多看这些鹰扬兵一眼,自顾自的只是不断越过他们的视线。   鹰扬兵们不住望向云中城方向,等着云中城那里打出旗号,他们好知道如何应对眼下这个局面。   云中城城墙之上,今日负责巡守的正是尉迟恭。昨天和徐乐一场厮斗打得太爽,尉迟恭将徐乐送进城后,又寻了个相熟的店家,热热的喝了半瓮村酒,浑身上下没摸出半个大钱,手一挥说了声记账,就回到城墙旁边窝铺当中,靴子也不脱倒头就睡,鼾声扯得震天响。   一到天明,轮到他结果值守巡视城墙的时间,尉迟恭睁眼就起,精神抖擞的上了城楼。   城楼之中,鹰扬兵正对着外间帐落所发生的事情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见到尉迟恭出现,几名队正顿时就上前抱拳行礼:“将主,你瞧瞧,今日这事情可稀奇,还没到秋日大集,九姓鞑靼一个个都出窝了,全往千余越部的帐落去了!”   尉迟恭打量了一眼,哼了一声:“慌个什么?九姓鞑靼又不是突厥,来的队伍哪怕是千余越部,都仔细搜见过了,只许有兵刃不许有甲胄,加起来青壮不过二三千人,其余全是赶车喂马做生意的老弱,大家都给突厥人祸害得不轻,憋着劲儿来做生意的,敢闹事,一翻手就灭了他们!”   看诸将还一副疑疑惑惑的样子,尉迟恭又不耐烦的道:“……亏你们还是恒安府的兵!在千余越部那儿,咱们就放着整整一营巡骑!两三百条能厮杀快马硬弓披甲汉子,千余越部那儿有啥不对,马上就传信过来了,就算是始毕可汗的狼骑亲至,也不能一下子就吞了咱们恒安府一营骑军!”   这句话刚一说出来,就见一名军将指着前方:“将主,你看!”   尉迟恭放眼看去,就见一直在千余越部左近轮番巡视的一营轻骑,现下正卷起烟尘,向着云中城回返。   这数百巡骑,俱都是恒安鹰扬府的精锐之士,和九姓鞑靼贵人擦肩而过,双方对视一眼,然后各赶各路。   尉迟恭一怔,转身就要下城:“入娘的,这是怎生回事?俺亲自去看看,别真闹出什么乱子来,笑话可就大了!”   这个时候就听见一声轻喝:“敬德,不要动!令大家各安其位,巡骑撤回来,是本将布置的!”   数名亲卫簇拥之下,苑君章正大步走上城墙,还有他的亲卫正赶赴城墙各处,传递号令。   尉迟恭走到苑君章身边,老大不乐意的问道:“长史,这是怎生回事?”   苑君章心下也是正紧绷着,昨夜才和刘武周议定,准备放手不管九姓鞑靼会盟之事,哪怕突厥人生事,也只是当没看见,然后连夜传令将千余越部附近巡骑调了回来,却没想到今日九姓鞑靼就开始会盟!   原本听到的消息,都是秋日大集之后九姓鞑靼才行会盟,现在突然提前,不问可知就有变故。   风云将起,不知道恒安鹰扬府能不能承受得起,不知道刘武周能不能完全听自己的献策!现在哪里还有犹豫迟疑的道理,必须要选边而站,生存下来,才能谈得上壮大发展。什么名声,又算得什么?   幸好这位刘鹰击,也是雄心勃勃之人,绝不甘心就这样被王仁恭吞并!   尉迟恭冲过来问话,苑君章皱起了眉头,对尉迟恭语气甚是不满。   这家伙仗着自己本事冠盖恒安鹰扬府,上下之分模糊,行事大大咧咧,要不是刘武周着意回护着他,苑君章早就想寻这家伙的错处了。   这个时候心里有事的苑君章也懒得和尉迟恭多说,只是回了一句:“此事非你所能问的,仔细巡城便是,谨守着云中城不要出事!”   尉迟恭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城下:“长史你来管这摊子罢!调动军马,不经过我这今日当值的巡城大将,我还杵在这儿做甚?赶紧回去挺尸要紧!”   尉迟恭登登登下城而去,几个人都拉不住,苑君章气得脸色铁青。   等度过这段时间危局,等我辅佐着刘武周一飞冲天,雄霸整个马邑郡,到时候再要你们好看! 第四十八章 会盟(二)   梁亥特部族营地之中,在其他九姓部族贵人纷纷出发上路之际。罗敦这才起身,早有人送进了上好食材汤药泡出的饮子,然后又是一大碗放了香料的热汤,发酵过的面饼烘热了撕成小块,泡在汤里。这样的食物一托盘端进来,顿时满帐幕当中飘动的都是香气。   这样的食物,放在世家高门眼中那是连眼角都不会看一眼,觉得不是人吃的玩意儿。可是放在云中边地,梁亥特部羁旅途中,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豪奢享受。   要知道恒安鹰扬府上下,包括刘武周在内,都是一日两餐,粟米中还要加多少杂粮。啃的饼子也都是死面,吃完一顿腮帮子都累得慌。而经历去年兵灾的百姓,吃食上还不如恒安鹰扬府中人。   罗敦为人宽宏,草原上汉地这边都有上佳人缘,但是就是服用享受上相当讲究,不过梁亥特部富庶,也支撑得起他这份超于边地水准的享受。   此次梁亥特部热心推动九姓会盟之事,很大原因就是梁亥特部不愿意捆在突厥战车上,不仅要竭尽资财以供突厥狼骑所用,族中青壮还得自己裹粮从军,出生入死。   开皇天子在位,大隋强盛的那段时日里,突厥求和亲而不敢犯边,九姓部族着实过了不少年的好日子。罗敦只想九姓合盟,让突厥也有所忌惮,将这好日子继续保持下去。   食物送上,罗敦坐下,旁边窜过一条人影劈手拿起面饼就朝嘴里塞。这人影正是步离,小姑娘坐在罗敦身边就是最为放松的时候,吃得是眉花眼笑,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奇怪的是,步离胃口如此不小,但还是那么瘦小,也不知道这些吃食消化到哪里去了。   看着步离如此,罗敦脸上尽是慈祥的微笑。   岁数大了,就以子孙为计,看到子孙开心,自己就是舒心畅意。   只是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还能在这世道中活上多久?当自己不在了之后,步离又该怎么办?烈烈能如自己一般照应步离么?   突然之间想到这个问题,眼前飘着香气的食物,却没办法引动罗敦半点食欲。   自己那个汉地老友徐敢,疼爱子孙的心应该也是如自己一样吧……可他还是想自己这个孙子放出来了,在环境如此险恶复杂的云中之地,挣扎历练!   自己这个老友,应该也是预感到天下将进入更乱的局面罢,所以才忍痛让孙子离开身边,希望他在将来能够更好的活着……   自己那位老友,虽然沉默寡言,但是见事无一不明,判断无一不准。他都将孙子放出身边,为将来更乱局面预备。自己还想着推动九姓会盟,保大隋和突厥之间一片不受牵连的和平之土,是不是太过于想当然了一些?   越是想着这些问题,罗敦心情越是沉重,两道花白的眉毛,几乎绞在了一起。身边只传来步离狼吞虎咽的声音。   这个时候就听见脚步声响,帘幕掀起,却是徐乐走了进来。   罗敦早就下令,徐乐进出往来,不需要通传,所以也没有守卫通报。   徐乐本来就少年英俊,经过一夜休息,更是神清气爽,英气迫人,整个人在这清晨当中,似乎都会发光也似,任谁看到,都是眼前一亮,只是在心里夸赞,好个少年郎君!   只有小姑娘步离,看见徐乐到来,没有半点欣赏之意,而是皱起鼻头,抱住面前汤碗,一副护食的样子。   罗敦笑着招呼:“这就起了,坐下吃!”   徐乐笑嘻嘻的也不客气,就在堆着食物的几案前面盘腿坐下。   几案的托盘之上,放着一大陶盆的滚热肉汤,几口陶碗随时方便人添汤,托盘里更高高堆叠着十几张发酵好的面饼,专门给罗敦一人享用的还有汤药饮子。   这分量,足够四五个人一起用餐了,徐乐伸手就去拿面饼,坐在他对面的步离整个背几乎都弓了起来,眼神更是凶狠,只差发出咆哮之声了。   徐乐手微微一顿,突然出手如电,步离眼睛一花,徐乐已经捞了两张面饼在手,似笑非笑的只是看着她。   步离顿时大怒,就想去摸从不离身的匕首。罗敦忙不迭的呵斥一声:“别这么护食!够你吃的!”   步离委委屈屈的住手,埋头在汤碗里,再也不看徐乐。徐乐好整以暇的拿碗添汤,撕碎面饼,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看着自己在罗敦身边的地盘被一个陌生人就这样大模大样的分享,埋首在汤碗里的步离,情不自禁的就低低的呜呜一声,半点凶悍之意不见,倒是想让人摸摸她的脑袋。   徐乐一边吃一边瞟着步离,这小妹子实在太好玩了……   徐乐沉住气不说来意,罗敦却是心下雪亮。一边喝着饮子一边笑问:“你那些从人呢?”   徐乐笑道:“多谢阿爷遣人,已经给他们送了吃食了,全都早早起来吃喝上了,热汤热饼,再没半点挑剔处,我却想着陪阿爷用早饭,就赶过来了。”   罗敦一笑:“是你早早就把他们赶起来的罢。”   徐乐报以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就是不肯承认。   罗敦也懒得和这位老友孙子继续费唇舌,直截了当的道:“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随我去会盟现场!”   徐乐露出委屈表情,发现罗敦还是板着脸看自己,顿时明白这位老爷子和自己爷爷一样,都不吃这一套,当下只能叹口气:“那我送阿爷一程,在外间几里处等候可好?”   罗敦沉吟一下,缓缓点头。徐乐顿时就将汤碗一推:“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帐子帘幕又在这个时候掀开,却是烈烈走了进来,正准备迎候用完早饭的罗敦前往会盟现场。   今日烈烈扎束整齐,皮袍被暗藏甲胄,一脸严肃精悍的模样。见到徐乐大摇大摆的就坐在罗敦身边,就是一怔。   徐乐扬着脸对烈烈一笑:“烈烈兄,等会儿我们一起出发!”   梁亥特烈烈一怔,望向罗敦,罗敦没好气的摆手:“阿乐就送上一程,不入会盟现场!”   烈烈冥想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向着罗敦行礼:“族长,儿郎们都在外等候,只等族长出发。”   罗敦回头对着步离招呼一声:“步离,走了!”   步离瘦小身形一下跳起,顺手就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顿时就从贪吃少女变成了那个警惕凶狠的罗敦身边护卫,望向每个人的目光,都变得凶狠!   ………   在距离梁亥特部聚落不远处的一个略高的平地上,正是刘文静一行人的居所。   九姓鞑靼的突然异动,同样引起了刘文静这里的注意。   刘文静虽然自奉甚厚,为人高傲,但却不折不扣是世家子中出类拔萃的聪明人。九姓鞑靼突然活动,而恒安府鹰扬兵对九姓鞑靼如此举动的纵容,刘文静如何能不感觉出其中的蹊跷?   本来以为此次赶来云中,除了途中辛苦一些,说服刘武周投效唐国公李渊之事是再轻松不过,但是一来到此间,刘武周拒绝相见,九姓鞑靼汇聚,却让刘文静感到了此间的暗流汹涌。   中原风暴将其,鼎革在即,群雄血战,就在眼前。而在这边地当中,在这直面突厥的第一线,同样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这场天下乱局,没有一处是可以安静避秦的所在!   刘文静就站在自己坐车的车厢顶上,身边六军府护卫拱卫,静静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看着一支又一支的部落中贵人队伍,离营而去。   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打着狐尾旗号的队伍,离营而去。   刘文静身边在马邑本地招募的侠少指着那旗号道:“梁亥特部也动了,梁亥特部族长罗敦,和千余越部老王关系甚好……现在九姓鞑靼,族中贵人齐集了!”   刘文静缓缓点头,只是在脑海中琢磨一件事情。   刘武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第四十九章 会盟(三)   千余越部帐落,依山而建,正是一个六七百人规模的聚落,七八十顶新旧不一的帐幕,将打着千余越部旗号的王帐拱卫其中。   对于千余越部而言,绝不敢就这样深入到突厥几个大部的地盘当中,更不必说始毕可汗的大帐了。   但是深入到云中城附近设下王帐,倒是并没有多大风险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现在云中城的恒安鹰扬府,是夹在王仁恭和突厥人之间最为弱势的一方,本身就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靠着一般远征高丽百战归来的将领和一群精锐士卒在勉强苦撑,哪里还架得住再把九姓部族也变成自己的敌人?   而且九姓部族前来云中,一方面是为了云中秋日大集,一方面是为了会盟对抗突厥,无论哪方面都是对刘武周所部极为有利的事情,而且去年大战,死在恒安鹰扬兵手中的突厥执必部狼骑,怕不有两千上下,双方已经是血海深仇。这个时候,刘武周再不可能对九姓部族下手。   千余越部抵达依山建立聚落营寨之后,刘武周还遣人送来羊酒犒劳,对千余越部不肯入居矮山军寨防线和云中城城墙之间的安全地带,也没有多话半句。甚至都未曾入营对千余越部进行任何搜检。   但千余越部也不能深沟高垒,建立起一个坚固的营盘,只能挖一道壕沟,设一道薄薄的木栅,并不能有任何鹿砦等防御设施。而且恒安府始终有一营铁骑,在左近巡逻监视,也算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吧。   但是现在,刘武周连那一营监视的兵马都撤走了,等于表示对会盟一事,任九姓部族自便。   在恒安鹰扬兵撤走的同时,千余越部的逻骑就撒了出来,上百草原汉子,三五一队,骑着草原骏马,披着皮袍,皮袍下不少人还暗藏甲胄,推出营寨足有两三里的范围,一边警戒,一边等候各部贵人的到来。   而在帐落之中,也密布千余越部的战士,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骑士身影。特别是将王帐一带,守得水泄不通。   各部贵人队伍,一队队的到来,都由千余越部中熟识的贵人们接引进去。除了几名贴身心腹之外,其余随行人等都在王帐之外等候,让这营地聚落显得越发热闹了。   罗敦一行,逶迤在途,直向千余越部帐幕聚落而去。   罗敦身边,就是步离紧紧跟随,少女骑在高头大马上,越发显得瘦弱娇小,未曾捆扎的长发随着马匹行进不停晃动,就如一匹黑色的锦缎一般。   少女竖着耳朵,浑身紧绷,似乎对任何一切都抱有戒心,任何人想伤到罗敦,必须要先过她这一关。   而烈烈带着二三十骑,跟随左右,将罗敦紧紧的卫护住。一众护卫,都是在梁亥特部中精选出来的战士,每个看起来都是饱经风霜,久经战阵的模样,看起来很靠得住的样子。   而作为梁亥特部阿贤设的烈烈,骑在马背上,不时奔前拖后,瞻顾左右一切,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似乎也在随时关注着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族长罗敦的动向。配合他高大的身形,肩阔腰圆的强悍模样,简直就差把忠心可靠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徐乐带着韩约宋宝等从人,就藏在这队伍当中,徐乐不时看看烈烈,不知为什么,心下不安总是越来越浓烈。   一切都是看起来正常,但一切给人的感觉,都是不对!   千余越部距离梁亥特部不过二十余里开外,一群人骑着的都是善走快马,这段路途,很快就到了快终结的时候。远远已经可以看见千余越部骑士举起的旗号。他们也看见了梁亥特部旗号,回头向王帐鸣号示意。   号声呜呜响动,一路沉默的罗敦回头招呼徐乐上前,笑道:“阿乐,就送到这里罢,等老头子回来!”   徐乐沉默一下,迎着罗敦目光:“阿爷,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九姓会盟这么大场面,不去瞧瞧着实亏得慌。”   罗敦哼了一声:“这是胡闹的?你要去了,只是添乱。别人还以为我罗敦带着这么一个名震云中的人物,想夺九姓会盟大权来着!谁让你在云中一战成名,太多人认识你了?”   徐乐只想摊手耸肩,这人太出名了也是不好……   烈烈也凑了过来,他可没有罗敦对徐乐那样的好脾气,冷笑道:“九姓会盟,自然就是九姓之事,你一个汉人掺和进来,是什么道理?别在这里缠夹不清,耽误了我们九姓大事!”   徐乐这次没惯烈烈脾气,剑眉一挑就顶了回去:“我称族长一声阿爷,这就是我的长辈,于情于理,我都要照顾好自家长辈!”   烈烈眉目间掠过一丝烦躁,神情也阴狠了下来,下意识的就摸腰间兵刃。徐乐还没怎么,韩约已经盯紧了他的手,伸手就抄住悬在马鞍边上的郁垒小盾。   只要烈烈敢动手,他就敢用郁垒小盾吐出的两根精钢獠牙,在烈烈身上开两个透明窟窿!   宋宝这次反应极快,叉着腰也吼了起来:“你想做甚?乐郎君叫了族长一声阿爷,就是半个少族长身份,你还想动手怎的?”   烈烈身边的亲信,也都朝着罗敦身边汇聚过来,人人都是神色不善,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徐乐他们几人,一副马上就要翻脸动手的架势。   只有步离,只是紧紧跟随在罗敦身边,别人杀得血流成河,只要不伤到罗敦,步离是绝不关心。   烈烈恨恨看了徐乐一眼,转头对罗敦道:“族长,不能耽误了九姓会盟大事!”   罗敦点点头,朝着徐乐道:“阿乐,这毕竟是我族中事,你就不必跟随了。我也不去争会盟大权,更和千余越老王有不浅的交情,不会有什么变故,你尽管放心,就在这里等我就是。”   徐乐垂首沉吟一下,抬头对着罗敦灿然一笑:“我就在这里等阿爷就是。”   徐乐看看步离,觉得对这小女孩没什么说的,说了她也听不懂。只好转头对着烈烈同样灿然一笑:“烈烈兄,就麻烦你保护我阿爷了,要是阿爷有点什么意外,我自然会寻你。”   烈烈冷哼一声,似乎不屑于徐乐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罗敦。   罗敦再也不看徐乐他们,招呼一声,烈烈大声下令,数十骑一起抖动缰绳,向着千余越部聚落疾驰而去!   徐乐久久看着罗敦他们扬起的烟尘,摆手下令:“就在左近寻个地方,等阿爷他们回来!”   前面千余越部骑士接住了罗敦他们一行,一路直引向千余越部营地聚落。   聚落之前,早有数十骑不耐烦的等候着梁亥特部的到来,看见烟尘起处,顿时就迎了上来,当先带队之人,也是千余越部中一名贵人,还是小王子心腹,远远就大声招呼:“罗敦族长,等你许久了!”   罗敦扫视对面一眼,勒住坐骑,扬声道:“怎么不见老王?这么多年朋友了,这次赶过来为他站脚助威,会盟九部,怎生就不来接我一下?”   罗敦此话一出,在他身边的步离,一双猫也似眯着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双手已经按住了腰间匕首! 第五十章 会盟(四)   云中城,鹰击郎将衙署当中。   刘武周没有枯坐在室内,而是披了一件外衫,只是在庭院中打转。   本来云中城就是地方边塞出鄙,气候苦寒,郎将衙署的庭院也没什么出色陈设。自从刘武周入主之后,更是把庭院只是变成了打熬筋骨,习练武艺的校场。光秃秃的简直可以说得上难看。   而刘武周就在这难看的庭院中,一圈接着一圈的打转。   突然间刘武周就抬起头来,原来正是苑君章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苑君章走到脸色难看的刘武周面前,拱手抱拳行礼:“鹰击,已经安排妥当,所有人都撤了回来,谨守城池和矮山各处军寨,就是千余越部那里闹翻天了,也不去管他们。”   刘武周哼了一声:“尉迟恭已经到了我这里一趟了,抱怨了老大一阵,说他是今日巡城大将,什么事情都绕过他去安排布置,还要他何用,这些日子都不要他当值也罢。”   苑君章也是冷哼:“这个匹夫,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只知道逞勇厮杀,到日子领饷,每天吃喝也少不了他的。怎生知道鹰击维系这支恒安兵的艰难?怎生知道我们要做出多少两难的抉择?”   刘武周无言拍拍苑君章肩膀:“维系这支恒安兵,也少不了你一份功劳,我都记着。”   苑君章神色不动,微微垂首,这对向来高傲的他而言,这已经是表示感激刘武周话语的举动了。   刘武周神色迟疑一下,终于问出口:“今日千余越部那里,九姓会盟,真的会出事么?”   苑君章淡淡一笑,正要凑近刘武周耳边,想说些什么。刘武周却又骤然摆手,退开好几步:“不必和我说,不必和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说完这句话,刘武周就快步离开,似乎生怕从苑君章这里听到什么无法让他接受的事情。   苑君章站在校场当中,回顾左右,府中老卒们都离得远远的,并没有向这里张望打量。   刘武周驭下以恩,平易近人,但是治军仍然森严,他和刘武周在这里商谈要事,没人敢凑过来偷听。   看着刘武周的背影,苑君章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这位鹰击,如此危局之下,还想着他力抗突厥,国之龙城飞将的名声!如此乱世,只有活下来,才有壮大实力,将来问鼎逐鹿的机会!就算是一时投靠突厥,又能怎样了?将来龙飞在天之际,再寻突厥人一战就是了!   大家出身寒素,好容易才挣扎到如此地位,在世家巨大的阴影之下竭力向上,艰难辛苦处,已经难以言表。这大隋,就是世家高高在上,而寒门子弟,难得寸进。也就是这些世家,将大隋天下败坏成这般模样,不过如此乱世,给了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个难得的机会!只要能取代他们,苑君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突厥人潜入,破坏九姓会盟之事,苑君章不知道废了多大周折,才和这些突厥贵人取得了联系。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刘武周怕脏了手,就他苑君章来做也罢!   总之要保住刘武周辛苦开创的这份基业,保着他一路扶摇直上,就为了当年远征高丽之际,自己对刘武周欠下的这些恩情!   苑君章一挥衣袖,决绝而去。   ………   罗敦一句话出来,来迎的数十骑顿时放缓了马匹脚步,互相对视,不知所措。   而步离两只匕首已经拔了出来,烈烈也上前挡住罗敦身形,身边数十骑梁亥特部精锐战士,全都按住了腰间所配大隋军中所用直刀。   烈烈大声道:“不见老王,我们就护卫族长,掉头便走!”   那迎出来的贵人脸色难看,只留下一句:“请族长稍待!”带着几骑便匆匆回转而去。   烈烈凑近罗敦,低声道:“那乐郎君看来担忧得不错,此间有点古怪,我们这便护卫族长离开。”   步离见烈烈靠得近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平日里总算见得熟了,没有挥刀就奔咽喉而去。   这个长发纤细少女,现下也是满脸不安的表情,紧紧握着手中匕首,左顾右盼,一脸焦躁。   罗敦扫视左右,正是云中盆地一马平川的地形,回头不远处就是恒安鹰扬府的矮山军寨防线,身边几十精悍儿郎,着重甲而配利刃,自己身上同样套着一层来自大隋军中的精良札甲。   胯下坐骑,马力充足,真正发现不对,掉头便走,难道这可能的敌人还能追到云中城下去?   莫不是徐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带得烈烈都疑神疑鬼了起来。   罗敦一笑,挥手安抚部下儿郎:“这时候走成什么样子?且在这里等一阵就是,不见老王,我们再走不迟。”   短短等候时间,似乎在步离的焦躁不安中变得加倍的漫长,在众人胯下坐骑都开始有点骚动起来之际。就见烟尘卷动,十余骑朝着这边迎了过来。   当先一骑,是一个看起来比罗敦还要苍老的老人,须发皆都雪白,裹着名贵皮袍的身形瘦弱不堪,策马而来,还需要有人牵着缰绳在旁边扶持。   这老人就是罗敦另一个多年好友,千余越部老王盖达乌头。当年也算是雄姿英发,领千余越部在阴山南北,打下好大一片牧场,吞并了不少弱小部族,在柔然崩溃,突厥尚未崛起之前,还有称雄草原之志。   罗敦当年追随于他,很是经历过一番腥风血雨。   只是数十年过去,乌头已经满头白发,罗敦也闭门自守,只是在饮食服用上下功夫。九姓部族,已经在突厥人巨大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抱团取暖。而那个南面的庞大帝国大隋,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时势变易,岁月如电。   许久未见的两名老人遥遥对望,盖达乌头勉强提气笑道:“罗敦,我偷个懒等你不成么?还非要把我逼出来?就一句话,这九姓会盟你来还是不来?要是不来,以后我们两个老头子,也就别见面了!”   罗敦大笑:“如何能够不来?今晚没有好酒羊羔,我还就不走了!” 第五十一章 会盟(五)   两个老头一见,相谈甚欢。   罗敦不必说了,这些年来好就好肉将养着,大隋那里来的补品汤药也没少服用,加上运动也不缺乏,虽然须发花白,但是红光满面,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徐乐坐在他旁边,有时候都觉得震耳朵。   这个时候见着老友亲自来迎,罗敦一时顾虑尽去,嗓门儿更大了三分,身周几十骑发出的响动都被他一个人压过去了。   盖达乌头虽然一副被草原艰苦岁月,庞大部族面临的压力所熬干了心血的模样,但现在也是尽力打叠起精神,罗敦嗓门儿大,盖达乌头也尽力提起声音和罗敦谈笑风生。   他们所带来的从人,方才罗敦不肯前行,双方有点剑拔弩张的模样。现下也隔阂尽去,双方都松开了按着兵刃的手,互相微笑示意,有的人还低声攀谈起来。   只有步离还紧紧的护卫在罗敦身边,双手仍然按着腰间匕首,警惕的只是看着盖达乌头,仍然是那副凶狠的模样。   两个老头并辔走向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一路上就见千余越部骑士越来越多,从三两成群到十余人一队,在营地之外几乎洒出二三百骑出来。要知道其他八部,每部带来战士也就数十,其余全是用作运送货物,赶车喂马的部民。千余越部这次为了会盟,真是拿出好大阵仗。   看到千余越部骑士越来越多,步离紧张凶狠的神色越来越甚,看来几乎身上汗毛都要炸起来了,浑身也是越绷越紧,一双微微泛着蓝色的眸子左右转动,全神贯注戒备,似乎随时下一刻就会动手!   盖达乌头瞧瞧步离那个样子,笑道:“老家伙,这就是你捡到的那个狼女吧,没想到你倒是这么疼爱她,到哪儿都将她带在身边。”   罗敦摇头:“以前你可见我带过?就这几年还好一些,放在此前我带她出来,这个时候早窜上来咬你了,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我是怕你扛不住。”   要是放在此前,罗敦嘲笑盖达乌头,盖达乌头就该大声笑骂回来,并且逞强表示自己还骑得劣马,开得硬弓,喝两坛酒照样拉着几个小王妃开无遮大会。   现下却是低沉一笑,轻声道:“是啊,老徐敢不来了之后,我们已经四五年未曾见了,你困守在山里当你的土豪,做你的狐皮生意。我带着千余越部苦苦支撑……老徐敢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们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看着老友弯腰曲背,衰颓之像尽显的模样,罗敦也是心下黯然,苦笑道:“老徐敢也不成了,据说中了风,在家里躺着。不过这次把他孙子派来了,现在正在我部族当中,要不是这次是九姓中人会盟,外人来了麻烦,我就把他带来给你瞧瞧了。”   盖达乌头一震:“老徐敢也不成了?他孙子来了?”   接着又是颓然一叹:“你做得对,还是不要带来。十年前老徐敢陪着我们闹了一场,千余越部折损了近千青壮,你赔了儿子。老徐敢也受了重创,现在千余越部都还记得这事情。九姓会盟就为自保,老徐敢孙子要是来了,说不得还是以为我们又要和突厥开战呢,以为还要将九姓部族再赔进去,那时这次会盟也不必开了。”   这次九姓会盟,是千余越部提议,罗敦的梁亥特部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是竭力支撑老朋友,自己也亲身前来。本来以为老朋友还有点雄心壮志,今日一见,却是这般消沉模样。   九姓会盟,就是准备九姓连成一体,也是二三万帐的大聚落了。随时可以拉出两万青壮为军。又是位于大隋和突厥的交界地带,若是倒向大隋,连突厥也不得不忌惮。这样突厥自然就要改变原来极尽压迫九姓部族的做法,九姓部族也可以利用突厥与隋之间的矛盾喘息一阵。   至于将来,那是儿孙辈的事情了,罗敦和盖达乌头已经尽到了自己这一代的责任。   罗敦自以为对九姓会盟之事想得很清楚,就是这么一个折衷的目标。十年前他和盖达乌头意气风发,准备趁着突厥衰弱内乱而自立的雄心壮志,现在早就不去想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折衷的目标,如何又能避免和突厥的冲突?突厥必然要以胁迫甚至兵锋加之,以恐吓九姓部族。那时还是需要强硬以对,让突厥觉得对九姓部族开战,迫得九姓部族整体倒向大隋是得不偿失。   可盖达乌头现在这个衰颓模样,却是连这个这种目标都撑不起的模样。这样还何必召开这次九姓会盟?   眼见得离千余越部聚落营寨越来越近,罗敦沉声对盖达乌头道:“乌头,你忘了老徐敢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汉家分久必合,几百年战乱,一统之势已成。虽有波折,难逆此势。突厥虽然一时兴盛,但本族族属不如匈奴,各部杂乱不如匈奴,到时候命运,只怕还不如被汉武击灭的匈奴!只要我们九姓团结一致,撑过这些时日,也许就能看到突厥的末日!再不用自己部族的牛马被突厥人掳掠,再不用自己部族的青壮跟着突厥去送命,再不用匍匐在突厥脚下任其鱼肉,只要我们九姓团结一致!”   罗敦语声低沉,但语意坚决之处,毫无半点摇动。   盖达乌头恍惚一下,终于振作起来,苦笑点头:“你还是信老徐敢的话啊……成,我们将这九姓会盟办好,一起撑过这些时日!”   两人就要在从人的簇拥下进入千余越部聚落营寨,营寨处早已将大门打开,放下桥板。迎候两名族长入内。   聚落营寨之内,围绕王帐,尽是各部来人,与千余越部战士混杂在一处。九姓战士菁华尽皆在此,人人剽悍,人人精壮。王帐之上,除了千余越部王旗飘扬,其余各部族中认旗也都升了上去,迎风飘扬。   如此气象,真有九姓团结一心,在这险恶世道中顽强坚持下来的模样!   罗敦吸口气,压下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就要策马入内。旁边一只白玉也似的小手伸了过来,一把扯住罗敦坐骑的缰绳。   罗敦转头望去,就见正是步离扯住罗敦坐骑缰绳,不让罗敦继续入内。一双大眼,带着不安和紧张,只是望着罗敦。   罗敦斥道:“步离,你在做什么?”   步离咬着嘴唇,倔强的就是不肯松手。   一边盖达乌头神色变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压住,任罗敦自己去处理此事。   罗敦温言道:“步离,你随我一起进去就是,我是不会将你丢在外面的。”   步离只是摇头,小手将罗敦坐骑缰绳扯得死紧。一头长发随着步离动作晃动,乌亮若梦。   看着罗敦和盖达乌头停在营地门口,里面等候人众,开始略微有点骚动。烈烈从后赶紧上来,板着脸对步离呵斥:“你这是想做什么?这不是部族内可以由得你胡闹!”   步离理也不理烈烈,一双大眼只是看着罗敦,满脸祈求之色。   罗敦环顾左右,终于沉下脸来,对着步离认真的道:“放手!”   看着罗敦沉下脸来,步离一副惊惶不安的模样,不仅仅是因为小狼女天生对危险的敏感,还有罗敦从来没有这么严厉的对待过她!   在罗敦严厉的目光之下,步离垂下头来,一根根手指松开,罗敦抢过缰绳,转头对着盖达乌头一笑:“这便进去罢,不要让大家等得太久了!”   盖达乌头在一旁也是微微垂首,听到罗敦这句话,像是被惊醒一下猛然抬头起来,哈哈一笑:“那咱们就进去罢!” 第五十二章 会盟(六)   千余越部王帐,比之梁亥特部罗敦自己居停的帐落,自然是大了许多。毕竟是一个坐拥数万部民的大部落,若不是突厥强势,千余越部在阴山南北,足可以称霸一方了。   这王帐由十几个大牛皮帐篷组成,互相连通,多用支撑,最大的一块空间足可容纳百余人在王帐之中。   王帐中心大柱伸出帐顶,上面飘扬着盖达乌头的王旗,青底白缨,猎猎舞动。   远远而看,这座王帐依山伫立,颇有气象。虽然比之始毕可汗的金狼王帐简直如城池一般规模还大是不如,但在阴山南北,已经是让人仰望的存在了。   但是这座颇有气象的大帐,凑近了看却漏出了老底。帐幕就是一层牛皮,还多有补丁。寒酸之气挡也挡不住。   原因无他,千余越部部民数万,一直是突厥重点关注对象,压榨逼迫无一不为。去年大战,千余越部就被迫贡献了上万羊马,数千石粮食草料,甚至连度冬准备的牧草都动用了相当大一部分,一冬下来,牲畜因而损失近半。   千余越部更有数千部民被强征,随突厥军南下,作为辅兵,突厥人一旦撤退之际,最先丢下的也是这些各部强征而来的部民辅兵,一场大战下来,也折损了上千人。   如此境遇之下,盖达乌头要是先翻修他的王帐,那估计这族王位置就坐不稳了。   罗敦和盖达乌头并辔而入,穿过营地,靠近王帐时候看到盖达乌头居所这么个寒酸景象,罗敦都替老朋友赶到心酸。   梁亥特部居于阴山之内,部民又少,雪狐毛皮生意做得火热,算的是关上小楼成一统,除了要担心突厥人压迫加紧,会将梁亥特部从阴山内赶出来之外,日子过得甚是滋润。罗敦更是有些懒惰,族中多少事物都让烈烈去料理,和各部往还也都是烈烈的首尾,已经几年未曾出阴山一步了。   只见这个王帐,就知道盖达乌头现在承担着多大的压力。罗敦忍不住就对老友有些愧疚,转头对盖达乌头道:“这几年也真是难为你了……此次会盟成事,千余越部缺什么,尽管说话,掏空家底,也得让千余越部强盛起来,你这一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   盖达乌头勉强一笑,并没答话。   这时王帐帘幕被卫士从内掀开,就见一名高壮的中年人大步从内走出。   这高壮中年人眉目之间和盖达乌头甚是相似,鹰鼻深目,显出了盖达家有着部分西域塞种的血统,若不是发福了几号,应当是颇为英俊。   这高壮中年人一身锦缎华袍,衣袖领口都有毛皮装饰,结辫垂发,走出来就是满脸堆笑:“罗敦老伯终于到了,快点入内,大家都在等候老伯到来!”   罗敦大笑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烈烈:“也是几年不见……黑果,你爹老成这样,你怎么倒是发福了?不是什么事情都丢给你爹操心吧,九姓会盟之后,这些事情,可得都要你担起来,让你爹清闲几天!”   高壮中年人正是盖达乌头的长子,盖达黑果。随着盖达乌头老去,现在千余越部大小事务,倒有一大半是掌握在他手中。盖达黑果为人颇为随和,在九姓部族当中人缘不坏。   不过在罗敦看来,盖达黑果性子软了一些,并不是带领九姓部族能撑过这段难熬时日的理想继任人选,不过这是盖达家的家事,他与乌头关系再好,也不能在这上头多说什么,也只有盼着老朋友乌头能够命长一些了。   不过瞧着乌头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只怕是难。   说起来十余年前,在阴山南北掀起大战的三个老家伙,他绝了后,乌头后代不过如此。倒是那老徐敢的孙子,着实让人艳羡啊……也不知道老徐敢怎么教导出来的!   想及这里,罗敦忍不住就回头看了烈烈一眼,自己选的这个继承人,虽然和自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能耐繁钜,不贪享受,行事果敢,倒是让人满意……只要他将来能将步离也照料好!   听见老伯调笑,黑果只是满脸堆笑,脸上肥肉将眼睛都快挤得没有了。   “罗敦老伯这是说什么话,小王能有什么本事,九姓会盟之后,一切大事还不是诸位长辈操持拿主意……时候已经不早了,这就请老伯入内罢?”   老王亲自出迎,小王语气又谦恭到了这等地步,千余越部对罗敦的面子给得十足。罗敦心下也自满意,原来的一点点顾虑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回头示意烈烈等候在外,举步就想入内,结果衣袖一紧,被人拽着不让上前。   罗敦回头一看,就见步离浑身绷紧,一双小手死死拽着自家衣袖,不肯撒手。   罗敦无奈,看了黑果一眼,黑果大度一笑:“这就是罗敦老伯在阴山中收养的那个小孤女吧?随老伯一起入内,也自无妨。”   罗敦对步离轻喝一声:“要么随我入内,要么就在外面等候,你再闹事,三天不给你吃饭!”   步离紧咬嘴唇,手上气力放松,但仍不肯松手,摆明了就是罗敦去往哪里,她就跟往哪里。   黑果弯腰伸手肃客,盖达乌头下马在旁陪伴,场面已经给到十足的罗敦,身边拖着个尾巴步离,就这样大步走进了千余越部的王帐之中。   王帐的大厅之内,比之外间,光线顿时幽暗了下来,几十盏油灯燃动,散发着难闻的烟气,千余越部也没那个财力在油灯之中添加香料。   享用惯了的罗敦,一进来就觉得憋气,更闭上了眼睛适应一下帐内幽暗的光线。   身边一直吊着的步离,这个时候喉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呜呜之声,宛若一只遭遇了绝大威胁的幼狼,虽然闭眼,可罗敦也能听见步离两把匕首都抽出来的响动之声!   沉重帐幕,在罗敦身后不远处放下。   罗敦缓缓睁开眼睛,扫视一眼大帐之内。   这大帐有十几根柱子支撑,将能容纳百余人的空间割裂得支离破碎。烟气在帐内缓缓浮动。帐内两侧,正是脸色难看的九姓部族所来贵人。在他们身后,都站着千余越部战士,直刀出鞘,反射着灯火光芒。   而在上首,两张胡床并列,原来就是盖达乌头和盖达黑果并肩而坐理事的所在。   但是现下,这两张胡床之上,坐着两名贵人。一人皮衣皮帽,三十余岁的年纪,脸颊瘦长,编发为辫从两侧垂下,眼神漠然凶戾,不知道亲眼见过多少血腥杀戮才能磨练出这种神情来。   而另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却穿着汉人锦袍华服,束发戴冠,形貌颇为英俊,只是一只鹰钩鼻子有点煞风景。   这人正在把玩着腰间悬着的一块汉人玉佩,碧绿可爱,青翠欲滴,一见就知道不是凡品。   见到罗敦进来,这年轻人还抬头嘻嘻一笑,算是给罗敦打了一个招呼。   这两名坐踞在胡床山的贵人,身后高高低低的站着十几名亲卫,内有镔铁鳞甲,外套皮袍,俱佩长刀。皮帽后都悬着用草汁染成青色的狼尾。   突厥人,执必部,青狼骑。   那个汉人打扮的年轻人,罗敦并不识得。但是那个三十出头的窄脸贵人,罗敦却认得。   正是掌握执必部统兵之权,执必部的阿贤设,执必落落! 第五十三章 会盟(七)   执必落落,青狼獠牙。   这名执必部的统兵大将,十七岁的时候,便领青狼骑,举着执必家大旗,在阿史那家的内战当中崭露头角,纵横于金山东西。在其时几位阿史那家可汗中不时改换阵营,经历了无数场血战。   最终当始毕可汗父亲启民可汗从一介依附隋朝的降臣而崛起于金山以东之际,执必落落又随着执必家投效于启民可汗。执必落落更率领青狼骑为启民可汗东征西讨,让执必部从都斤山下一个小部落发展成为族长可以称汗的突厥大部!   启民可汗故去之后,始毕可汗继位,同时也继承了当初嫁给启民可汗的隋朝义成公主。执必部就成为始毕可汗帐下用来入侵大隋马邑雁门等边地要郡的急先锋。   执必落落就是这急先锋中最为锋利的獠牙。   大业五年,突厥人围困大业天子于雁门郡,雁门四十一城,被击破三十九城。大业七年,突厥攻击河套,大掠而归。去年突厥人大举入寇马邑郡。这些战役当中,执必落落率领执必家青狼骑,无役不与,杀戮盈野。   不要说梁亥特部这种小部落了,就算是大隋沿边排开的这一溜名臣猛将,如李渊,如王仁恭,如刘武周,又有谁没听说过执必落落的名声,又有谁不想斩杀他而后快?   没想到这位统领执必家数万青狼骑的大将,执必部现任可汗执必蓝干的亲弟弟,居然冒险潜入云中城左近,出现在九姓会盟现场的大帐之中!   一股寒气,从罗敦的脚底开始,一瞬间就窜到了头顶心。执必落落高踞上首,只是这么淡漠的看了过来。就是这一瞥之间,罗敦都觉得一瞬间自己似乎都要瘫软下来。不过这种软弱,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罗敦一咬牙齿,当年草原大豪风范,再度回归!   这执必落落,实在是掀起了太多战事,造成了太多杀戮,就是坐在那里,身上的血腥味道,也宛若凝成了实质一般,带给人太大的威压!   帐中所有九姓贵人,都垂首低眉,有人还微微战栗,不敢出上一声。   只有步离,仍然以娇小的身子死死遮挡在罗敦面前,双持匕首,微微弓背,大眼睛凶狠的眯了起来,发出低低的呜呜之声。   在她单纯的心思里,只有保护好罗敦这一个念头,面前是谁,也别想让这小狼女稍惧!   罗敦微微回顾左右,看到黑果神情微微有些得色,而老友乌头却是满面苦涩,终于一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这个曾经和自己,加上那个老徐敢。雄心勃勃想趁着突厥分裂内乱,率领九姓部族自立的盖达乌头,已经投效了突厥人。这次九姓会盟,就是要将九姓贵人一网打尽,将本来颇为分散的九姓部族,以这个会盟的名义,全都捆上突厥人的战车!   罗敦哑着声音对盖达乌头道:“乌头,你做得好啊,大家都是冲着你的旗号来,你却把我们都卖给了突厥人!”   盖达乌头苦笑一声,并不回答。   执必落落身边的青年人却长身站起,笑道:“这是千余越老王明智之举啊!大家都是草原部族,何必打打杀杀的让汉人看笑话?这次会盟,大家和和气气的联为一体,归于执必部青狼旗之下,执必家也一视同仁相待,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这青年贵人站起身之际,步离娇小身形在一瞬间绷得更紧!   帐中不论是千余越战士还是突厥执必部亲卫,都在此刻感受到了步离的威胁,人人握紧长刀,不少人还将长刀下意识的抽出半截,帐中杀气,一下弥漫而出!   罗敦却丝毫不惧,朗声问道:“你又是谁?”   这青年贵人似乎还带点羞涩的一笑,微微躬身向罗敦示意:“当不得老族长动问,在下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   一向养尊处优,这些年看起来只是耽于享受的罗敦,在满帐皆敌,青狼执必部来了阿贤设和少汗就在当面之际,却没有半点畏缩之意,腰背挺直,卓立帐中。   罗敦扫视全帐,对着满面愧色的乌头,对着那些低头不敢发出一言的九姓贵人,冷笑一声:“这就蜷伏在突厥人的靴子下面了?以后突厥人南下,提供牲口粮草的是我们,提供青壮的是我们,面对汉人城池冲在前面送死的还是我们!单单是去年那场大战,我们被强征而去的青壮,就死了多少。因为粮食给突厥人抢去,冬天枉死的老弱,又有多少!难道就想我们九姓之人,就此灭种不成?”   旁边一直脸上带着笑意的盖达黑果,终于开口:“罗敦老伯,话不是这么说的。突厥强盛,大隋却是衰落,四分五裂就在眼前。金狼南下,吞噬中原,已是难以阻挡之事。我们九姓部族,正在突厥与大隋之间,除非是九姓举族迁徙,走上几千上万里地,另外找一个水草肥美的地方安居下来,才能避开这场注定要到来的大乱。这样迁徙,又要死多少人?   ……什么九姓会盟,自立当前,是靠不住的。突厥和大隋之间,总要选一边站罢!罗敦老伯你自己说,现在大隋这样,还靠得住么?单是马邑郡中,刘武周和王仁恭就闹得不可开交了,更不用说中原腹地,还有多少这样的汉人,红着眼睛等着自相厮杀成一团,只为夺取大隋崩塌之后留下来的那个宝座!   ……与其这样咬牙苦撑,还不如早早投效突厥,跟着狼旗南下,这样九姓不仅才能真正生存下来,还能继续发展壮大。这才是九姓部族能够长远的真正机会!”   罗敦完全明白了过来。   千余越部想的不再是怎样生存下来,而是另有一番野心。这野心,当年他和乌头也有。不过想的是怎样摆脱突厥人的压榨统治。而黑果的野心,却是跟随突厥人为其爪牙,追随突厥人南侵,从他们手里分得一些残羹冷炙,发展壮大自己的部族。   罗敦望向一脸苦涩的盖达乌头,沉声道:“乌头,你忘了老徐敢的话了么?”   盖达乌头抬头,迎着罗敦目光,在这一瞬间,当年三人草原夜话,虽然年老,但仍然雄健,眼神锐利如剑的徐敢,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从心中掠过。   “……晋末之世,因世家而乱。汉家之地,陷入数百年的血腥屠杀之中。汉祚衰弱,五胡次第而起。但什么事情都是物极必反,天下分久将合,而天下百姓受够丧乱之苦,也再不愿意因为世家野心而再经受一次丧乱之苦。大隋自开皇,自大业两代天子,都是以削弱世家为根本,虽然一时遭受世家反击,但已经是大势所向。只要去除世家这个毒瘤,汉家兴盛,将过于开皇立国时候的大隋!   ……所谓突厥,本无当年匈奴之雄。族姓纷繁,就是阿史那家也是各自争斗。可汗分立,达头可汗,都蓝可汗,旋起旋灭。就是现在势大的启民可汗,离了开皇天子当初的扶植,也什么都不算。只是趁着大隋自己内争,才趁势崛起罢了。当年匈奴,哪里有突厥这般不成器?一旦汉地内争结束,腾出手来,阿史那家族只有迅速覆亡一途。结好汉家,反抗阿史那家族,这才是九姓部族的唯一出路!”   可当年的反抗,也失败了。汉家内争已经开始,大隋果然如老徐敢所料一般开始四分五裂,世家之间交相争斗。自己和千余越部族,是等不到汉人之间内争的结束了……   黑果选择投效突厥人,就……随他去罢。   盖达乌头再度低下头来,对罗敦的逼问,沉默不置一词。   一直冷漠旁观的执必落落,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冷声道:“将这老家伙拿下也就完了,还和他废话恁多作甚?”   罗敦冷笑:“拿下老头子不难,可梁亥特部健儿,只会和突厥死战到底,九姓男儿,也总有不甘心跪倒在你们突厥人面前之人。执必家在南下之前,就等着先和九姓部族血战一场吧!”   执必思力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执必落落却放声大笑:“梁亥特部健儿?九姓男儿?却在哪里?”   黑果也是面带微笑,放声招呼:“烈烈,进来给老族长看看!”   大帐帘幕再度掀开,高壮强悍,一脸诚朴刚严模样的梁亥特烈烈,大步走了进来。 第五十四章 会盟(八)   在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突然现身在千余越部帐幕当中,在自己多年老友盖达乌头携着自己儿子一起背叛了九姓部族,投效于突厥人狼骑之下。   罗敦还未曾感受到如此的绝望。但是随着盖达黑果一声召唤,梁亥特烈烈就应声而入,罗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从头顶到脚底心,感受到的就是一种彻骨的冰寒。   十年前,罗敦爱子早亡。烈烈不过是给自己爱子喂马背负兵刃辎重的一个小马夫,在族中无依无靠。罗敦将自己的爱子之心,几乎全部转移到了烈烈身上。不遗余力的扶植他,打磨他,最后畀以梁亥特部阿贤设的位置,并且准备在自己百年之后,将族长位置转交给他。   这些年来,烈烈执掌梁亥特部大小事务,罗敦就将精力花在吃上面。而烈烈也将梁亥特部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很得部众中人之心。   虽然对着老友孙子的出类拔萃,罗敦不吝大加赞赏,但是心中未尝不是以烈烈而自豪。认为自己在培养下一代上,也不逊于老友徐敢什么。   烈烈在罗敦心中,真的不比自己的儿子差多少了。   可现在,就是这个烈烈,背叛了自己。   罗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定。而步离敏感的发觉到了罗敦的不对,赶紧后退一步,扶住了罗敦,恨恨的看着烈烈。   小狼女虽然心思单纯,也明显发现,这位一直瞧不上她的烈烈,现在不是和养着自己的阿爷站在一处的!   虽然满帐皆敌,小狼女也没觉得有什么害怕的,只是转着自己不多那点心思,想着怎样将自己阿爷带出这千余越部大帐。   要是徐乐在这帐中,满帐皆敌,徐乐也不会在心里生出一个怕字。和这小狼女不同就在于,徐乐是艺高人胆大,而小狼女是真的想不过来……   罗敦在帐中摇摇欲坠,烈烈却是肩开背张的站在帐中,一副强悍坚韧的草原男儿模样,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执必落落,都忍不住觉得这个人不错,将来可以在执必部青狼旗之下,好好提拔重用一下。   罗敦深吸口气,总算平稳下来,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多问烈烈什么。哪怕是开口要个答案,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罗敦不说,烈烈却主动开口,他朝着罗敦肃然一礼:“族长,莫怪我今日如此行事。梁亥特部僻处阴山之中,难道真的指望狩猎雪狐,就能保部族平安?就是千余越部,也觉得朝不保夕,为何弱小得多的梁亥特部就能例外?天下变动在即,突厥狼骑就要南下,逐鹿中原,汉人四五分裂,已经再难阻挡于我们草原部族了,几百年来,草原部族纵横中原的一幕又将重现!这个时候,何去何从,不是已经很分明了么?”   烈烈一一指着那些垂首坐在帐中的各部贵人。   “……都罗罗部,来此云中秋日大集之前,早已见过乌头老王,茅女呙子部,老族长才故,少族长和黑果小王交情莫逆。屋地目部,开道部,部中阿贤设也早已事先投效黑果小王,其余各部,此刻从贵人到随行之人,都已经被控制……老族长,大势已去,九姓部族,当归于执必部青狼旗之下,老族长就束手听命,当能将养天年……若是烈烈异日对老族长有半点不敬之处,当被草原群狼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烈烈这番话说得落落大方,辞理俱全。连执必部那位看起来颇为有点心不在焉的少汗执必思力,都是眼前一亮,微微点头,觉得九姓当中还是有人才的,将来会是执必部的助力。   罗敦静静看着烈烈,哈哈一笑:“就是要我老头子认老服输,以后就被你烈烈供起来当个摆设,梁亥特部几千部民,就跟着你为突厥人卖命,用梁亥特部部民的尸骨,造就你在突厥狼骑之下飞黄腾达的道路?”   帐中气氛顿时就紧绷起来,谁也没想到,罗敦竟然是如此的老而弥辣,到了这等地步,还是不肯低头!   ………   徐家闾中,徐敢从睡梦中醒来。   韩小六正在廊下熬药,听见徐敢醒来的声音,赶紧起来看看情形。   徐敢正挣扎从榻上坐起,白发凌乱,老态毕现。   在徐乐出发之际,徐敢虽然中风行动不便,但是仍然显得颇为硬朗。但是当徐乐离去有些时日之后,徐敢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来。   当放飞徐乐离开他的羽翼之下以后,似乎徐敢心中的支柱也被抽掉了,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并没有剩下什么了。   韩小六满脸给柴草烟雾熏得漆黑,露出白牙朝老爷子一笑:“阿爷,你醒了啊,药很快就好,俺娘叮嘱了,你醒来就要看着你吃药。”   徐敢却有些恍惚。   适才昼寝,光怪陆离的景象,尽皆入梦而来。   曾经在北周大旗之下的风光无限,初得爱子时候的兴奋激动,十八年前宫变之夜自己抱着徐乐斩关落锁,突出长安。   就算在十年前,自己还有雄心壮志,和草原上结识的朋友,试图做出一番事业来,积攒力量,在未来必然要到来的天下变动中,为自己的爱子讨回公道。   可这些,终究变成了老去之后,画面失真模糊褪色的一场场梦境而已。   我们都老了啊,当年的铁徐敢,现在已经起不了床的病人。乌头,罗敦,你们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已经是年轻一代的天下了啊……   阿乐阿乐,爷爷已经不成了,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   不过阿乐,爷爷总相信你,是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任何境遇,都拦不住你。就一直带给这些所谓天下豪杰震惊吧。   让他们知道,我这个过时的老徐敢,到底养出了怎样一个出色的孙子!   ………   话语声中,罗敦只是轻蔑的扫了烈烈一眼,对着步离道:“不要管我,突出去找徐乐!让他来救我!”   而这个时候执必落落也一下起身,咆哮一声:“还废话什么?拿下罗敦!” 第五十五章 会盟(九)   在距离千余越部四五里外的一处矮山之上。   徐乐站在一块巨石之上,眯眼看着不远处的千余越部帐落。而韩约宋宝等人,就高高低低的站在石缝当中,悠闲的等待着罗敦他们的返回。   秋风掠过,将徐乐身上布袍吹得衣袂飘飞,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徐乐身形都是挺拔如剑,英锐迫人。   韩约就站在徐乐下首,背着神荼铁盾,郁垒小盾套在右臂,身形如山,紧紧扈卫。   宋宝斜倚在石壁之上,报臂微微抬首,看着徐乐身形。再没有了那么多胡思乱想的念头,只是想着今晚是不是还能肥羊好酒,这些天累得元气都有些伤损,得好好补补。   几名庄客在矮山之下照料马匹,几匹都有些掉了膘的健马正在专心吃草,不时发出几声低低的嘶鸣。   虽然今天是九姓会盟的大日子,但是一切都是再安静平和不过的样子。   只有徐乐,心里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不对。这种感觉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徐乐就是选择相信。   今天说不定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虽然这危险的感觉总是盘旋不去,可眼前的景象,却仿佛在告诉徐乐,自己可能有些过度紧张,今日什么也不会发生。九姓会盟会成功举行,罗敦会安然回返,今晚说不得罗敦又得带着大家到云中城大吃一顿。   眼前不算太远处,千余越部骑士正在懒洋洋的巡视,不少骑士手不控缰,双手抄在袖子里,就这样慢腾腾的晃悠。   在他们身后的千余越部聚落营寨之中,各部随行之人在帐落之间随意走动,看不出半点剑拔弩张的气氛。   而作为九姓贵人会盟所在的王帐,更是无人进出,一切都是安安静静。似乎在下一刻,这些贵人们包括罗敦在内,就会笑谈着从帐落中走出,互相友好道别,然后各自回归部族,等待着热闹的云中秋日大集。   也许自己真的多想了罢……   徐乐耸耸肩膀,决定不这样神经兮兮的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乐就看见王帐帐幕突然掀起,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帐幕中窜了出来,帐幕外守候的千余越部骑士,也是一阵骚动!   虽然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人影小如蚂蚁,但徐乐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娇小的身影,正是罗敦身边的小狼女步离!   徐乐猛然厉喝一声:“上马!去救罗敦族长!”   ………   罗敦和执必落落的两声呼喝,震动王帐之内,那些垂首惴惴不安的各部贵人,都被这两声喊震得下意识抬起头来!   步离早已浑身绷紧,罗敦一声号令,步离一把扯住罗敦的手,就要带着他杀出王帐之中!   帐中乌头黑果身边的千余越部战士,全都拔刀直涌过来。而执必落落执必思力身后突厥青狼骑,也是一片拔刀之声响亮,几名青狼骑越过两人,一声不吭的也直扑而上!   步离浑然没有半点惧色,一双微微泛着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凶狠神色,喉间呜呜之声滚动,紧紧握着匕首就准备拼命!   罗敦却在这个时候狠狠甩开了步离的手,步离愕然回头,罗敦又是一声大吼:“快走!去寻徐乐!”   步离还想再拉住罗敦,罗敦早已举起双手,向后退去,只是仍然用严厉的眼神,死死盯着步离!   千余越部卫士和突厥青狼骑一涌而上,将罗敦淹没。盖达乌头和几名九姓贵人都是大声呼喝:“不要伤了罗敦!”   执必落落也是一身叱呵,涌上来的突厥青狼骑就用刀柄狠狠敲打在罗敦肩背之上,闷响声中,罗敦痛得屈膝弯腰,几把直刀顿时就架在他颈项之上。   步离呆呆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突然一声尖叫,震得帐中所有人耳朵有如针刺搅动一般。   尖叫声中,步离身形已经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烈烈正挡在帐幕出口处,这一瞬间已经长刀在手,狠狠向着步离身形劈下。而千余越部战士也都涌来挡住出口,十几把直刀刀光闪耀,步离要是向着这里冲过来,只有被乱刀分尸的份儿!   突厥青狼骑更是从后涌上,也是毫不客气,挥刀就要劈下。   千钧一发的关头,步离已经一脚蹬在帐中一根立柱之上,身形转折,间不容发的从几名千余越部战士身边掠过。   烈烈一刀挥空,大声怒吼:“拦住她!”   步离早已电射而出,在她身形前面,还拦着一名千余越部卫士,步离左手匕首顿时就脱手掷出。   那千余越部卫士反应也快,横刀一档,匕首当的一声撞在直刀之上,溅出几点火星,斜斜飞出。   而步离也只求这一瞬间的空隙,转瞬之间就如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右手匕首挥动,嗤拉一声就在牛皮帐幕上开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烈烈是帐中最熟悉步离的人,知道这个小狼女进退如电,身形灵活,大吼声中已经快步赶上,一刀又狠狠劈下。   罗敦被突厥青狼骑的直刀架住颈项,这个时候陡然又是一声厉吼:“烈烈!”   在罗敦如炸雷一般的吼声当中,烈烈手腕情不自禁的就是微微一颤,长刀掠过步离身形,一缕黑发迎刃而断,在刀风中飞扬飘舞。   而步离身形灵活得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在烈烈一刀劈空之后,就这样从那条缝隙中钻出了帐幕之外!   一名千余越卫士从烈烈身边抢过,也想从这道缝隙中钻出去,结果却被卡住,进退不得。   烈烈已经转身扑向大帐开口处,吼声如雷:“将她抓回来!”   执必思力看着步离逃脱,看着千余越卫士卡在那帐幕缝隙中,拍手哈哈大笑,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丫头有意思,我要活的!”   执必落落狠狠扫视了执必思力一眼,大声下令:“把她拿下,死活不论!”   大队千余越卫士和突厥青狼骑跟着而出,黑果也匆匆而出主持局面。   此来九姓贵人,有的是自己就已经和千余越部谈好,有的是部中骨干如烈烈之类早就被黑果拉拢,但是还有些部族还给蒙在鼓里。就指望在这大帐中将所有部族贵人拿下,在风不生水不起的将他们从人也全部收拾控制了。现在步离逃了出去,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必然会骚乱起来,必须马上控制住局面!   帐外此刻已经传来骚动惊呼之声,人喊马嘶响成一片,更有无数兵刃出鞘之声。千余越部战士的叱喝之声响彻聚落营地,此间果然一下就乱了起来。   罗敦踞坐地上,颈项上架着寒森森的直刀,罗敦却恍若不见,朝着一脸憔悴的盖达乌头呵呵大笑:“我算是落在你们手里了,乌头,你得管饭,你知道我爱吃些啥!” 第五十六章 会盟(十)   大帐之外,步离骤然冲出,长发飘飞,惊惶左右观望。   本来在帐外警戒守候的千余越部卫士,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九部贵人前来,带来了不少从人。足有一百数十人的规模,但多被有意无意的领到了离大帐还有些距离的地方。   其中有些人是早就和千余越部有所默契,自然从命。还有些部族中人虽然不明究竟,但被带离大帐一些距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九姓中人,分布在阴山南北,除了这些年关上门当老宅男的罗敦,其余各部多有往来,各部当中多有熟人,大家一动,不知内情的人跟着也就动了。都在离着大帐数十步外的地方扎堆闲聊。   千余越部中人也会凑趣,送来了自带的马奶酒和汉人的浊酒。草原汉子,哪有不好一个酒字的,大家越发的兴致高昂,只是凑在一起一边畅饮一边闲谈,不时还发出笑声。   而千余越部卫士,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布列在大帐之外,只是等候里面底定大局。   罗敦不肯屈服,让步离先走,帐中人奔走动手的声音,帐外卫士都听得分明,还没等得及他们进账帮忙,步离已经割裂帐幕,就这样冲了出来!   无数双目光汇聚过来,只是落在这长发飘飞,身形纤细,小脸上满是惊惶无助的少女身上,谁都认了出来,这就是梁亥特部族长罗敦来时身边的那个少女!   帐内呼喊声响起,正是烈烈,随着呼喊之声,烈烈已经带头从帐中冲出,手中直刀寒光闪耀。   “拿下她!死活不论!”   烈烈冲出,步离已经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风一般的从在外警戒的千余越部卫士身边掠过!   在烈烈身后,更多千余越部战士涌出,在外警戒的千余越部战士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全都拔出长刀,朝着步离的身影追去!   这边的突变,也引动了各部之人的注意,顿时就是一番大呼小叫。   “这是怎生回事?”   “帐中生了什么变故?”   “族长那儿有变!”   呼喊声中,不少各部中人就丢下手中酒囊,拔出长刀,就要一头撞进王帐当中,将自家族长抢出来!   在烈烈身后,盖达黑果也一脸焦急之色的冲了出来,声嘶力竭的大喊:“还不动手!”   盖达黑果的呼喊声中,各部中人,不少就挥刀指向刚才身边还喝酒谈笑的弟兄,而千余越战士们也大吼着向前,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当中只响起一片叫声:“丢下兵刃!”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不少蒙在鼓里的各部中人停住动作,面对着明晃晃的兵刃,有人就茫然的丢下手中各色兵刃。但还有人是烈性的草原汉子,怒吼着就挥刀砍了过去。   “千余越部想吞了咱们!去将族长抢出来!”   刀光闪动,就有惨叫声响起,血光飞溅。一旦见血,厮杀顿时就变得激烈了起来。数百草原汉子喝骂着怒吼着对撞在一起,挥刀互相对斫。兵刃碰撞在一起溅出满天火星,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   有人想突围冲向王帐,千余越战士也涌上来拼命阻挡。适才还亲密无间的九部中人,一下就翻脸相向,混战成一团!   黑果脸色煞白。   本来就想着风不生水不起的将九部贵人拿下,然后再以这些贵人为质,收拾了他们带来的从人。大事底定之后,九部联为一体。盖达乌头已经不管事了,他凭借九部联合在一起的力量,在突厥人面前也自有地位在。说不定还能得始毕可汗赏识,盖达部将来也未尝不能成为执必部一般,为突厥治下可以称汗的大部!   却没想到,在最后拿下罗敦的时候,被他身边带着的一个小丫头搅乱了大局,居然让她从密布着千余越部战士,甚或还有突厥青狼骑的王帐当中,就这样脱身而出!   真不知道罗敦从哪里捡来的这么个小狼女,简直就是他黑果的克星!   步离从王帐中逃出,烈烈等人持刀追赶。就算九姓部族之间关系再近,毕竟也是分处各部当中。自家贵人在王帐中不见出来,却看到这么一副场面。这些还没私下投效千余越部的九姓各部之人,岂有不反抗的道理?一场预料之外的厮杀,就这样爆发起来!   自己对着执必部贵人拍着胸脯担保,也自以为十拿九稳的会盟之事,最后变成这样一个结果,让他如何向执必部的两位贵人交代?   黑果一时间乱了方寸,捏着拳头浑身肥肉颤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他身边,乌头缓缓自王帐中而出,沉声怒吼:“看住他们座骑,封锁寨门,不让一人得脱!烈烈,这是你们千余越部的首尾,将这小狼女拿下了!”   比之黑果,掌千余越部垂三十年的盖达乌头,威望素深,就是那些拼命厮杀的九部中人,看到乌头出来,手中兵刃都慢了下来。   而千余越部战士则大声呼喊着向前,一部分人去控制各部带来坐骑,一部分人去封锁寨墙寨门,还有人加入战团之中,要以最快时间拿下这些反抗的九部中人。   而烈烈就咬紧牙关盯着步离娇小的身影狂追。   可刚才在王帐中狭小之地,这么多人都没拦住步离一个人,现下外间地方广大,又是众人混战,乱成一团,烈烈就算把牙齿咬碎了,哪里又追得上步离?   就见步离娇小的身影,只是在人群中乱窜,长发飞扬,每每却是间不容发的躲开到处乱挥的兵刃,直朝着寨墙疾驰而去。   烈烈和几名心腹手下拼命在后狂追,还要格挡闪避身边飞舞的兵刃,急得烈烈两眼都是血红。   今日这场乱事,首尾全是他的,现下都没法交代了,要是让步离逃出去,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要知道他现在背后盯着的,可不是好说话的罗敦,而是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甚而还有突厥执必部的两位贵人!   转瞬之间,步离已经直冲到寨墙旁边,手足并用,转瞬间就已经上了低矮的寨墙。   而烈烈好容易从人堆中冲杀出来,见步离翻身欲下,随手抄起身边插着的一杆长矛,照着步离的背影就狠狠掷出。   破风声中,长矛擦着步离的背影直飞出寨墙,而步离身形,已经消失在寨墙的那一头。   烈烈嘶声怒吼:“带马!她逃不远!” 第五十七章 会盟(十一)   矮山之下,徐乐一行人飞也似的冲下山来,到了最后几步,徐乐已经是一纵而下!   几名在山下看着马桩子的庄客,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动静,一时间不知所措。徐乐几人疾奔而下,这才反应过来,牵着马迎了上来。   徐乐那匹大红马,也不知道哪里的血统,腿长腰窄,肩高及人,虽然也同样掉膘不少,但仍然精神健旺,步伐有力。这战马也是徐敢精心挑选来留给徐乐的,至于从哪个门路而来,徐乐早就放弃揣测自家爷爷当年那些神通广大的本事了。   主人疾驰而下,这匹大红马顿时就开始兴奋起来,迎上前的时候就咴咴嘶鸣,奋首扬蹄,一副比徐乐还急着上战场的样子。   徐乐疾奔而来,不等庄客将缰绳递到自己手里,一拍鞍鞯就已经腾身直上。   韩约紧紧跟在徐乐身后,虽然身形长大,但速度丝毫不慢,仿佛徐乐的影子也似。徐乐翻身上马的当口,韩约也已经牵过自己坐骑缰绳。   韩约原来的坐骑不过是乡间寻常坐骑,和苑君玮纠缠一场,掉膘严重,跑脱了马蹄铁蹄壳磨损已经废了,现下这匹坐骑却是罗敦给的,膘肥体壮,肌肉结实,肩高只比徐乐的差上一线,且不仅仅是他,宋宝以降的坐骑,全是从罗敦部族中选出来的,二话不说就赠送给徐乐一行人。   韩约坐骑鞍侧除了自己的家当之外,还斜插着一根马槊,鞍后还有一个大包裹,一路携来,始终未丢,扎束得严严实实的。韩约拔出马槊,丢给徐乐,自己接着翻身上马!   徐乐随手接过马槊,看着韩约已经上马跟在自己身后,宋宝也跑得飞快,第三个抢过了缰绳。徐乐马槊一摆:“阿约,大郎,你们跟着我迎上去,其他人就在这里等候!”   前面千余越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个有着数百彪悍草原战士的大聚落营地,必须马快人捷,三人去查探一番是正好,来去自如,探明了情形再做打算!   领军而战,哨探为先。虽然就带着七八个人的队伍,徐乐处断,仍然是有模有样。   韩约不用说,徐乐就算到九幽黄泉去战翻十殿阎罗也只是跟着。宋宝稍稍迟疑一下,翻身上马,就回了一个字:“走!”   徐乐冷着脸,倒提着马槊,一扯缰绳。大红马人立而起,空中转过半个圈子,嘶鸣声中,放开四蹄,就朝着千余越部聚落营地疾驰而去!   其他事情我是不管,你们九部之间互相打出狗脑子也只是看着。但我爷爷朋友没几个,要是伤了罗敦阿爷,我就将你们九姓部族搅个天翻地覆!   ………   步离也在疾驰回奔。   旷野之上,恒安鹰扬兵军寨所在的矮山防线在前,正厮杀成一团的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在后。   步离小小的身影黑发飞扬,小脸上满是泪水,却还在咬牙狂奔。   这十几年来,步离从来未曾这么害怕过。以前在狼群中的日子小姑娘已经忘记了,那时得她浑浑噩噩,只是靠着本能生存。   直到罗敦将她捡到,她才第一次吃上了热的东西,第一次被人手把手的教洗漱,教穿衣,教各种东西,第一次在某个人身边觉得安心,第一次开始慢慢关心周围的事物,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罗敦,在被自己咬伤挠伤的时候会笑笑不以为意,会在晚上自己睡着之后慈祥的看着自己为自己盖上毛毡,会无可奈何的看着自己又在破坏东西。   每当看到老人花白的头发胡子,步离就会觉得安心。有的时候还会顽皮的拔下几根,罗敦也只是呵呵而笑。   罗敦说自己是她的爷爷,只要他还命大老天爷不收,就会一直保护着她。   步离也发誓要保护自己爷爷一辈子,什么老天爷要来收他,步离也会挥动匕首给老天爷喉咙也开几个透明的窟窿!   但是今日,爷爷在有很多人的地方被抓了,然后爷爷让她跑,去找那个笑起来会露出六颗白牙,看起来很和气,但步离看着他总觉得暗自会炸毛的小伙子。   步离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其实也很怕人。不过一切都藏在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外表后面。   她很听爷爷的话,她跑了。她也同样很害怕,这么多手里持着兵刃,互相砍杀的人,只让她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当年狼群中生活,留给她的唯一记忆,就是看见这些拿兵刃的人多了,就得快跑!   但是现在,步离只想返身回去,冲入那些危险的人群当中,将爷爷救出来!   可步离知道,她救不出爷爷来……步离知道自己身手灵活,行动之间悄无声息,有人靠近爷爷的时候,她能在那人还没察觉的时候,就能了结了他————除了那个笑起来露出六颗白牙的家伙,他的反应比自己还要快!   但是那是那么多人啊……自己就算是拼死了,也救不出爷爷来。所以当爷爷让她去找那个家伙的时候,步离毫不犹豫转身便逃!   那个一笑就露出六颗白牙的家伙,虽然总是笑嘻嘻的,可步离看着他就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这是在狼群中生活留给她的独特直觉。   就如她所在的狼群,在遇到真正的山中之王虎啸而过的时候,那种最为危险的感觉!   只有他,才能救出爷爷来!   只要能找到他!   步离跑得只觉得自己肺都要燃烧起来,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没时间去擦,风迎面吹来,脸上冰凉。   一支羽箭嗖的从身边掠过,风声劲厉,明显就是强弓射出。   步离不敢回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后面追兵,在一箭发出之后,又是十几张弓已然拉满,接下来就是箭如雨下!   就在这个时候,步离被泪水充满的大眼,就看到一骑疾驰而来。   红马长槊,衣袂飘飞,马上正是徐乐。   只是他一向笑嘻嘻的面孔,这个时候冷峻如铁,剑眉高挑,满是杀气,就这样如电一般疾驰而至!   背后又是一阵破空之声响起,正是追兵发箭。   步离终于喊出声来,少女的声音有些稚嫩,更因为难得说话而口音生硬。   可步离真的会说话。   “坏人抓了爷爷!” 第五十八章 会盟(十二)   在步离略带凄厉的喊声中,她的身后,就是一片蹦蹦蹦的弓弦震动之声。   跃马追在步离身后的,正是十余名骑士,除了梁亥特部之外,还有千余越部骑士在内。   梁亥特部骑士弓箭在手,却都停弓未发。只有千余越部骑士毫不犹豫,七八张弓拉开,接着就是羽箭激射而出,都指向步离的背影!   这些乌头黑果身边的骑士,都是一部之中精锐。七八支羽箭飞射,笼罩了步离身左身右老大一片范围,不管步离朝着哪里闪避,都难逃箭矢,七八个人就射出了箭阵的配合。   马上骑射,这是草原部族的看家本事,汉人军队是领教得多了。与之相抗也没什么难的,骑弓力软,难以破甲,而且射程有限。只要坚甲强弓,就能压倒对方。   可是步离娇小身影,却未曾披有半点甲胄,只要挨了一箭,就是重创或者送命的结果!   千余越部对一个小姑娘也下了狠手。在云中地界吞并其余九姓,出不得半点差错。让这小姑娘逃出去,天知道招惹什么事情出来!   箭矢激射之际,徐乐一声暴喝:“趴下!”   在徐乐的呼喊声中,一直跟在徐乐身侧的韩约,套在右臂的郁垒铁盾也骤然飞出,后发先至,打着旋掠过步离,将她的长发激得高高飞扬。   几支羽箭正被郁垒铁盾撞上,几点火星冒起,这些羽箭就不知道被撞飞到了哪里去。   而步离也就在郁垒铁盾掠过之际,向前扑倒,就地一滚。几支羽箭或者从头顶掠过,或者扎在身边地上,险险未曾伤到步离!   烈烈正在追兵队伍当中,本来也是持弓未发,见到千余越部骑士羽箭激射落空,就毫不犹豫的恭开如满月,一支得自大隋军中的三棱透甲狼牙锥就电闪一般的射出!   本来烈烈还想在手下面前做得不要太过难看,毕竟步离是罗敦收养的孙女,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在,千余越战士已经开弓发箭自己就不必脏了手。   却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徐乐突然疾驰而来,千余越战士箭雨激射,全然落空!   这个时候,烈烈再不犹豫,赶紧杀了这小丫头要紧,接着再将徐乐他们几人一网打尽!   烈烈从来都是一个聪明人,既然选择了投效突厥人这一边,那就没必要首鼠两端犹豫不决,要做就做到尽处。这样行事,才会被突厥人看重使用!   这三棱透甲狼牙锥,顾名思义,箭头就是三棱的,在步离身上开了个口子,伤口缝都缝不起来,流血就能让步离流死!   这一箭直指已经趴在地上的步离,步离滚动之势已尽,这一箭眼看再也躲不过去!   但这个时候,徐乐已经疾驰而至,摘单镫半滚俯身探手,再起身之际,那支三棱狼牙锥已经被徐乐稳稳抄在手里!   “拿下一个再说!”   徐乐的轻喝声中,宋宝已经大吼一声猛夹马腹从旁边越过。真正临战,宋宝是不敢使单钺戟这种用来装逼的长兵刃的,就是一杆长矛而已。   他几乎是站在镫上,身体虚悬,将坐骑催动得如一道旋风也似,转眼就扑入千余越战士阵中,一矛伴随着怒吼之声捅出,一名千余越骑士顿时就被头上脚下的捅下马来!   真正放开了心思决定踏实跟随徐乐一路朝上搏命之后,宋宝也终于展露真正本事,的确不负铁飞燕之名!   宋宝都动了,韩约怎么可能会不听徐乐号令?背上背着的神荼大盾已经移到手中,遮护着自己身形没头没脑的就撞了上去。几名千余越骑士匆匆换了长兵刃,才递出去就被冲来的韩约一把掀开,几杆长矛都荡起半天高,接着韩约铁盾递出,正中一名千余越骑士面上,这一记怕不要把脸都打平了,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就这样落马!   宋宝韩约双出,徐乐冷冷将三棱狼牙锥丢在地上,趴着的步离翻身过来,就见徐乐又弯腰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上来。”   步离怔怔的伸出小手,才被徐乐握住,步离就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身而起,被徐乐一把扯得腾身而起,落在徐乐身后。   徐乐朝她回头一笑:“要拿下哪个?”   步离呆呆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乐微微扬起嘴唇,一夹马腹,大红马长嘶一声,也撞向这十余名追兵而去!   大红马跳跃奔驰,步离下意识的就环紧了徐乐的腰。这一刻步离不自觉的就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觉,竟然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   红马如赤电一般,撞入追兵当中。徐乐手腕挫动,弹性十足的马槊在这一瞬间,似乎就抖动出漫天槊影!   要自己单人独骑去撞披甲而严整的大阵,徐乐心里还有点含糊,这十余名不成队形,不曾披甲的草原汉子,徐乐还真没放在眼里。   马槊展动之中,顿时就响起三四声惨叫,几乎是同时,三四名千余越梁亥特部的骑士就翻身落马!   徐乐一旦出手,宋宝更是如打了鸡血也似,大吼声中,又一矛捅下一名骑士!   三人杀入这十余人的追兵当中,就如虎入羊群。徐乐的强悍实在超过他们想象,马上对战,真的难逢一合之敌!   地上伤者辗转惨叫,剩下几名千余越骑士只能转向两翼,胆寒不敢迎上。徐乐一夹马腹,就冲着烈烈而去,拿下这小子,什么虚实情形也都问出来了!   烈烈看着徐乐疾撞而来,反应也是极快,狠狠一抽身边一名亲卫的马股:“你挡一下!”   亲卫坐骑嘶鸣上前,那亲卫兵刃都握不稳了,只是在马背上手舞足蹈。   对这种家伙,徐乐都懒得动手,错马之际伸手就捞住他腰带,一发力就拽下马背,就势重重摔在地上:“阿约,先接着!”   烈烈已经打马转头就走,转头之际,狠狠也在自己坐骑马股上扎了一记,战马惨嘶扬蹄狂奔,直指千余越部帐落大营。   这徐乐,比传言中还要厉害,自家还有大好前景,将来还要在突厥帐中成为大部汗王,可不能和这杀神在这里拼命!   徐乐丝毫不肯放松,载着步离一夹马腹,死死追着烈烈不放。   一见到烈烈在追兵队伍当中,徐乐就明白了过来。这厮背叛了罗敦,拿下他,对罗敦阿爷,也是一个交代!   身后蹄声急骤,烈烈脸色惨白,就在绝望之际,眼前烟尘大起,这一刻烈烈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队千余越骑士,正迎了上来,卷起漫天烟尘。   黑果那里终于镇住了营中内乱,来接应于他了!   烈烈嚎叫出声,这一刻都叫破音了。   “挡住他!这是罗敦义孙,昨日闹云中城那人!” 第五十九章 会盟(十三)   烈烈从来未曾想到,自己会这么狼狈!   自小为罗敦爱子马夫,烈烈自诩为什么苦都曾经吃过。后来就算得罗敦看重,烈烈也从来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天色未明,即起来打熬筋骨,从来不贪图享受,与下属一直同甘共苦,处事公平,但有功赏,先人后己。梁亥特部也不是生长在什么和平地界,小规模的厮杀也少不了。烈烈从来也是冲杀在前,遇大敌则领精锐断后。   正是因为这样,在罗敦已然不大管事的时候,烈烈已经成了梁亥特部人人佩服的新领袖。如此乱世,罗敦年老,已经是不能让部民安心的对象。而烈烈这样年轻有为,又有担当之人,已然取代了罗敦原来在梁亥特部中的地位。   烈烈从来以为自己是能应付任何场面的人,哪怕决定投效突厥,烈烈也是毫不犹豫就做了决断。   别部害怕突厥凶残,烈烈却以为自己一定是突厥用得着的人,一定会在突厥治下出人头地,将梁亥特部发扬壮大。对自己这种坚信,从来未曾动摇!   可当徐乐单骑独槊直冲过来之际,烈烈也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初见徐乐,笑嘻嘻的甚是和气。虽然有云中城独斗恒安鹰扬兵的事迹传开,但烈烈也未曾亲见,徐乐平日的外表太过于没有威胁性。就像个养尊处优的汉人英俊少年而已矣,倒是他身边的韩约高大强壮,宋宝强悍阴狠。其时烈烈真的以为,和鹰扬兵那一场混战,主要就是韩约和宋宝这两个得力手下打的,徐乐不过坐享其名而已。   但是真当临阵,徐乐快马长槊,马前无一合之敌,不管是千余越部骑士,还是烈烈自己带着的亲卫,能到云中地界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是徐乐收拾他们如大人对上婴儿。   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他对手!   烈烈还有无比的雄心壮志,还有太多梦想要去实现。烈烈毫不犹豫的掉头便走。他将来要成为草原大部的汗王,可不能死在这里!   千余越部冲在前面的骑士足有二三十骑,烈烈头都不敢回,只想着冲入千余越部大队之中,自己就算是安全了。而今而后,自己绝不会就带着这么一点人,去面对这个徐乐。   真不知道罗敦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个义孙!   ………   烈烈坐骑,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驹,膘肥体壮,肌肉强健,腿长善奔。烈烈马术又是精熟。徐乐在后面追逐,就是差了十几二十步就是跟不上!   徐乐自己的大红马的确是伤损了点元气,加上背后多了一个步离,这十几二十步距离就是无法缩短。   眼看几十骑千余越战士卷起烟尘直冲而来,烈烈趴在马背上就要和他们会合在一处,徐乐掂量一下手中马槊,琢磨着是不是要一槊飞出,将烈烈捅下马来。   最后徐乐还是决定作罢。   干掉一个烈烈,又派得上什么用场?自己想要的是弄明白这九姓会盟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罗敦阿爷是落在谁的手里。然后再想法子将罗敦阿爷救出来。   一槊飞出,倒是痛快了,自己也两手空空拍了巴掌。   徐乐虽然一副马上无敌的姿态,但是可没自大得以为赤手空拳就能战翻几十名骑士。要是做这种傻事,自家爷爷第一时间就得了结了自己。   徐乐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韩约已经夹着一个烈烈手下,更将郁垒铁盾拣了回来,正准备和宋宝一起冲过来。   虽然看着千余越部大队来援,宋宝脸色有些发白,但仍然夹着长矛,屈身向前,摆出一副跟随韩约冲阵的姿态。   徐乐朝他们压压手,示意不必跟上来。   既然已经捞着一个活口,赶紧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要紧!   不过此前,先要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厉害,让他们不敢动罗敦阿爷一根毫毛!   徐乐陡然大喝一声,狠狠又是一夹马腹,胯下大红马在这一刻四蹄腾空而起,就这样不管不顾的直朝着数十名千余越骑士的队伍中直撞过去!   ………   蹄声如雷,几十名千余越战士终于迎了上来,在这些骑士擦身而过之际,烈烈只觉得浑身一下就要瘫软下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大喝之声!   烈烈毫不犹豫,滚鞍下马,最危急的时刻身形灵活也发挥到了极处,接连避开迎面而来的千余越部骑士,窜到了这几十骑的阵列之后。   背后响起一阵兵刃破空之声,呼喝斥骂之声,怒吼惨叫之声,还有人体不断落马之声。战马也在不断嘶鸣,乱成一团。   烈烈喘着粗气回头一看,就见槊影飞舞盘旋,徐乐已经撞进了这几十骑队列当中。在这短短一瞬,已经有四五名千余越骑士落马,剩下的人也被徐乐马槊扫出的圈子逼得歪歪倒倒,近身不得。这几十骑千余越战士,仍然阻拦不了徐乐单骑独槊!   自己刚才要是在马背上,说不定就一槊被捅了下来!   再下一刻,徐乐长槊又荡了一个圈子,两名发狠欺进来的千余越骑士咽喉中槊,哼也不哼一声的落马。   这下子乱成一团的千余越骑士顿时纷纷落胆,各自扯着缰绳向旁边避开,再不敢围上去和徐乐硬碰硬。   烈烈亡魂大冒,都来不及上马,拔腿就向后狂奔。   真不知道到底还有谁,能来阻止一下这个徐乐!   而徐乐却勒住了缰绳,倒提长槊,似笑非笑的看向前方。   身左身右,那些千余越骑士,再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反倒是向外退避了一些。   徐乐前面,烈烈拔腿踉跄而逃,而又是百余骑千余越部战士迎了上来,黑果正在其中,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百余千余越部骑士,全都摘弓在手,百余支羽箭搭在弦上,箭镞森寒,指向徐乐。   徐乐连续撞破两队敌人,都是马上对冲搏战。不管是哪一队,都不成阵列。任何时候同时能和徐乐接战的,不过三两人而已。这样徐乐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但是此来百余骑,却已经结成一排又一排的阵列。   前排骑弓平举,后排骑弓斜斜向天,做抛射状。只要领军之人一声号令,就是箭如雨下!   冲不得了……   徐乐回顾左右,已经是一地的千余越部伤者死者,两队敌人,短短一瞬间就被自己打了个稀里哗啦。   徐乐冲着这如临大敌的百余骑一笑,八颗白牙闪闪发光。   “我总是盯着你们!有本事连去茅房都结成这样的大阵!要敢动我罗敦阿爷一根汗毛,到时候我们慢慢算账!”   荒原之上,箭阵之前,少年单骑独槊,却震得这百余骑只敢小心翼翼上前。   徐乐长槊一摆,扯动缰绳,坐骑打了个响鼻,慢悠悠的转身而去。   可不管是正面的百余骑组成的箭阵,还是身周被打算的千余越部骑士,没有一人,敢于上前! 第六十章 会盟(十四)   大队千余越部骑士,越过终于喘着粗气站定的烈烈。   这个时候,烈烈才觉得一颗心落在了腔子里面。这个时候才觉得手足酸软无力。   千余越骑士组成的马上箭阵在身边缓缓而过,黑果沉着一张脸就在队伍后面,十几名亲卫紧紧的拱卫着,哪怕这种阵势,都是如临大敌。   原因无他,适才徐乐三人的冲击,远远的都被他们看在眼里,数十骑就这样给撞得七零八落,打得稀里哗啦,马上骑士噼里啪啦的接连落马,一地死伤之人。   幸得徐乐三人都未曾披甲,要是甲胄完全,只怕面对这上百人的箭阵都敢一头撞进来!   黑果自小养尊处优惯了,千余越部现在万余帐的基业都是乌头当年打下来的。厮杀战阵,其实经历得甚少。骤然遭逢这样一骑当千之士,哪怕身在重重卫护之中,都觉得全然没有安全之感!   徐乐站定扬槊,黑果以降上百骑千余越战士也就不自觉的站定,都不敢向前一步。   百余张绷紧的骑弓弓弦微微颤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些千余越骑士手心都已经出汗,食中钩弦夹箭二指却丝毫不敢放松,生怕手一松这羽箭就发了出去,招得徐乐这三人恼怒冲撞进来!   此刻已经不是晋末之世,当年八王混战,将汉家最后一点精兵强将消耗干净,更兼时风柔弱,五胡横扫北中国几如摧枯拉朽。   现下是大隋之世,虽然天下人都知道要改朝换代了,但是经过数百年的血战屠戮,汉家军将士卒,都已经是强悍坚韧之选,不逊于草原部族。隋朝开国之际,多少名将,横行边地,震慑得当年突厥都不敢正眼以觑中原!   纵然趁着大隋正在分崩离析,突厥势大,带动治下各部有再度入主中原之心。但大隋开国之际那些汉家猛将锐卒对草原各部的阴影,仍然未曾完全散去。   而眼前这个红马长槊的汉人青年,就让草原部族回忆起十几年前大隋最为鼎盛时期,那种被完全支配的恐惧!   徐乐摆槊转身而去,黑果还沉着一张脸,在众人拱卫之下不言不动。   倒是烈烈,喘匀了气息之后跳脚喊叫:“小王,须得拿下他们!”   黑果一下反应过来,让三个汉人就将九姓部族压得不敢动弹,帐中还坐着两位突厥贵人!就这样让徐乐三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突厥人还会拿九姓部族当回事么?   黑果大声下令:“拿下他们!”   上百骑千余越战士稍稍迟疑,也都反应过来,大声呐喊,百余骑撒开缰绳,卷动烟尘,就这么直追下去!   ………   马蹄声在身后如雷般响起,徐乐三人疾驰而向云中城方向。   宋宝和韩约一样,紧紧贴在徐乐身边,大声呼喊:“乐郎君,入娘的追上来了!”   徐乐回头瞥了一眼,步离正不声不响的老实坐在徐乐背后,紧紧环住自己的腰,长发被风吹动,拂在徐乐脸上,徐乐顿时就是一个老大的喷嚏。   徐乐带着步离撞入千余越骑士阵中,步离没有半点惊惧的样子,徐乐这一喷嚏,倒是把步离吓得浑身一哆嗦。   徐乐揉揉鼻子讪讪一笑:“步离,你到我前面去。”   步离眨巴一下大眼睛,就在马上轻盈腾身,不知道怎么一腾挪变幻,就坐在徐乐鞍前,揪着座骑鬃毛,还是乖乖的不言不动。   徐乐又招呼一声:“阿约,我的弓呢?”   韩约坐骑两边都是鞍袋,马屁股上还系着一个大包,满满的都是家当。徐乐一声招呼,韩约低头翻动,从一侧鞍袋中取出一张骑弓,又摘下一撒袋羽箭,递了过去。   徐乐随手将长槊在鞍侧一插,试了试弓弦,又抽出几根羽箭,检查一下尾羽是否完整,箭杆有没有变形。   战马疾驰,身前步离长发飞舞,身后烟尘卷动,百余骑蹄声如雷,徐乐仍然这般好整以暇,似乎往常神乐乡间纵马一般。   宋宝跟随在侧,急得脸上都是大汗,厉声招呼:“乐郎君!”   徐乐仍然头也不回,随口马上发问:“阿约,还有多少步?”   不等韩约回答,宋宝就已经抢先喊了出来:“四十步!”   徐乐一笑:“够了!”   这一声够了才出口,韩约已经将郁垒铁盾抛给宋宝,宋宝接过,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两字出口后的徐乐已然马上拧身,右手持着弓臂,左手食中二指钩弦,另外三个指缝各夹一支羽箭,瞬间就是弓开如满月,一箭之后又是一箭,转瞬之间三箭就已经连珠射出!   追来的千余越大队之中,两名骑士咽喉中箭,头上脚下就重重摔落,转眼给战马践踏而过,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而另一箭稍稍射歪一些,正中皮袍下藏着的铁甲。铮的一声大响,那千余越骑士就像给人在胸口打了一拳也似,顿时就仰躺在马鞍上,手中握着的弓矢撒手飞出半天高!   徐乐这三箭顿时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后面追骑全都张弓搭箭,箭雨泼洒而出。   但骑弓马上而用,尺寸怎么也大步起来,也就六斗的力道,马上而射要取准的话,三十步张弓而射已经算是优秀骑射手。徐乐骑弓是爷爷给他精心打造的,尺寸与寻常骑弓相同,但是材质无一不是选的最好,驯弓就足足花了两年多的功夫,这张骑弓足有八斗朝上的弓力!   徐乐弓术在所会本事中不算最好,但已经能压过寻常优秀的骑射手。四十步外张弓而射,两死一伤。千余越骑士给徐乐勾得发箭,距离却还差了些,一阵箭雨泼洒,虽然看起来声势吓人,但准头却差得远,只是到处嗖嗖乱飞掠过。   而韩约早已抢到徐乐身侧,神荼大盾展开,遮护住徐乐和自己。而宋宝也持着郁垒铁盾,护住要害。更将这千余越骑士泼洒的箭雨,威胁降到了最低!   神荼铁盾遮护之下,徐乐面对泼洒而来的箭雨眼神都没动摇一下,继续摘箭上弦,弓弦响动声中,不时就有千余越骑士应声落马,仆倒尘埃!   但打到现在,千余越战士也都红了眼睛,不顾生死拼命打马向前,哪怕射出去全无准头也拼命开弓放箭,眼看得又拉紧了几步距离。飞来箭矢离三人越来越近,不少撞在铁盾之上,火星四溅。   徐乐终于停了扭身还箭,还弓入袋,只是招呼一声:“快走!”   宋宝手忙脚乱的遮挡着到处乱飞的羽箭,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声:“朝哪里走?”   徐乐弯腰俯身,尽力减小自家目标。而步离就在徐乐宽厚脊背的遮护之下,徐乐未曾倒下,步离就不会受到半点威胁。   听到宋宝气急败坏的吼声,徐乐仍然带着轻松笑意,在漫天箭雨中悠然回答:“恒安鹰扬兵,就能看着九姓中人,一直冲到他们面前?”   眼前就是云中城外矮山防线,这个时候,矮山防线军寨之上,凄厉的号角之声响起。几处军寨之上,已经站满了军士,架起弓弩。而剩下几处军寨,则是寨门大开,一小队一小队的甲骑已经在旗号带领下鱼贯而出,随时准备发起冲击!   徐乐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毕竟还是云中城,大隋的地盘!” 第六十一章 会盟(十五)   今日一切,对云中城外矮山防线甲二军寨的火长王东而言,都显得莫名古怪。   本来上头交代的命令,是严防死守扎在七八里开外的千余越部营地。除了各处营寨当中值守了望之人,一个时辰就要向城中用旗语汇报。差错半点功夫,就能一级一级的压下来,将所有人都骂得狗血淋头。   更有一营甲骑一直在千余越部左近巡视,分成数班,轮流值守。这些轮班完毕的甲骑也不回城中,就是退到矮山上各寨当中休息。   要知道整个恒安鹰扬府,虽然近乎人人有马,但是甲骑也就两营而已,还是靠着去年大败突厥的缴获武装起来的,是刘武周心尖子宝贝疙瘩。   这一营甲骑轮番到各处军寨中歇息,王东他们军寨守军还得烧水烧饭,铡草运料,伺候好这群眼睛高到天上去的大爷们。   连日这样下来,军寨中守军只觉得比平日行军打仗还都要累。   种种一切,让王东还颇有烦言。不就是一个千余越部吗?来了不过五六百部族战士,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九姓鞑靼各部都加上去,也不过就是千把名部族战士的规模。想要闹事,凭着恒安鹰扬府数千精锐,反手就能灭了他们!   何必这么如临大敌,日夜戒备的模样,没得倒让人小瞧了恒安鹰扬府!   可在今日,天还没亮事情就不大对。先是守寨的队正吩咐下来,今日向城中通报日常情形的旗语暂停,不用时时回报千余越部动向了。然后又是一营甲骑全都撤了下来,留了一部分在军寨中歇息,剩下的干脆就一直撤回云中城去了。   然后就是一队又一队的九姓鞑靼各部贵人,大摇大摆的直奔千余越部王帐而去。各寨中守将就当没看见,而云中城那里更是安安静静,半个号令都没发过来。   一下子从戒备森严跳到不闻不问,这些将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简直就没个准定主意!   一定又是苑君章那厮瞒过了刘鹰击,不知道又在谋划什么事情!   半个白天,王东就在面向千余越部的寨墙上走来走去,一直嘟嘟囔囔,只是发泄自家的不满。   原来值守寨墙的差事,到了轮班时间,王东向来跑得飞快。今日难得寨中将主放大家休息,王东却偏生在寨墙上走来走去,瞪着眼睛朝千余越部大帐那里看去。今日风向偏偏又是迎着脸吹来的,半天下来,王东给风吹得眼睛都红了。   他带着的那一火兵,火长发癫,兵卒们也只能跟着。这是恒安鹰扬府的规矩,一火动则同动,止则同止。就是讲究这般交心换命的军中袍泽之情。   但大家伙儿就寻着一个避风的地方小声说笑,谁都知道王东是个总喜欢和上官犟着来的脾气,不然以他七年的恒安鹰扬兵兵籍,怎么会才是个小小火长?   他在那儿发癫,大家也只是由着他,要是跟着他喝风值守,那才叫是傻。   几个大头兵正袖着手蹲在寨墙垛口之后,聊到秋日大集之后能发多少文饷钱,够大家能去哪儿快活一下之际,就听见王东变了调的喊声:“打杀起来了!”   一众军汉只是不理他,当自家火长风喝多了痰气上涌。   但王东的声音再度响起,都快扯破了嗓子:“入娘的真的打杀起来了!”   一名手下不耐烦的回了一句:“火长,在这个破地方,吃杂粮打苦仗,一日不得闲,难得休息一下,你还闹腾咱们作甚?”   王东破锣嗓子完全放开:“想歇着等死了有的是空闲!千余越部那儿打起来了!九部自家混战!”   几名手下终于被惊动,没精打采的站起身来,向着远处千余越部方向望去。   几个人的下巴顿时就快要砸到脚面。   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当中,人影小如蚂蚁,但是真的是混战做一团。而更有一个小小人影从营地中逃出,不多时候,十几骑也开了营门,追了出来!   九姓中人在刘武周默许之下聚会,大家不明白也懒得去问究竟。不过天知道他们自家怎么打出狗脑子来了!   还是王东反应最快,寨墙上常备一只牛角号,以为示警。王东举起号角,呜呜吹动。   一旦号角响动,便是警示。转瞬间把守本寨的队正,还有在寨中歇宿的那一营甲骑的队正都冲了上来。   本寨军将知道王东那倔驴脾气,上了寨墙就破口大骂:“入娘的贼王东,你就见不得你家阿爷消闲半刻?”   王东一指眼前远处。   这时已经是徐乐疾驰来援,接连冲撞千余越部骑阵之际!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徐乐红马长槊,所向无敌,千余越部骑士难有一合之敌,接连落马,死伤连连。   而那甲骑队正陡然一声大喝:“好本事!真正好本事!”   王东颤抖着发问:“是不是那神武徐乐?”   那日徐乐直撞入云中城,从苑君玮打到尉迟恭,最后逼得刘武周出现,那幕场景,对见过之人实在太过深刻。虽然身影微小,但纵横之中,如此英姿,除了那位少年英俊的神武徐乐,还有谁人?   众人一直看着徐乐接连撞破两阵,然后遇到千余越部绝对优势的箭阵,这才停步,转身而走。而千余越部骑士又急追上来,徐乐一边疾奔,一边还箭。大队人马,卷动烟尘,直向此间而来!   两名队正对望一眼,那甲骑队正断然道:“我召集弟兄,准备出寨,你向城中值守将主请命!”   ………   尉迟恭这个时候也站在城墙垛口之上,死死看着远处矮山之上军寨的动静。   军寨中号角声响动,惊动了尉迟恭——尉迟恭撂挑子走人之后,被刘武周叫过去骂了一顿,灰溜溜的赶了回来继续巡城值守之任。   但现下军寨之中还没传来旗号,告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尉迟恭也不能轻动。   一众值守军将都赶了过来,围在尉迟恭身边,眼巴巴的等着尉迟恭号令。   陡然之间,一名军将跳了起来,指着远处军寨:“旗号来了!”   远处军寨之上,先是一处军寨之中赤旗翻飞,接着就是两面三面,最后所有军寨都是赤旗飘飞舞动。   这是早就约定的信号。   千余越部作乱!   尉迟恭一跳八丈高,笑得脸都快烂了:“传令下去,各寨骑军出击,俺领大队接应!要是千余越部真不老实,打他个狗娘养的!”   云中城头,几十只号角一起呜呜响动,而在各寨当中等候出击命令的各队甲骑,只是看着咯吱咯吱打开的寨门。   一名甲骑军将举起手中长矛,大声下令:“去救俺们的马邑好男儿!” 第六十二章 会盟(十六)   箭矢如雨,越来越是密集准确。   这上百千余越部骑士,追击的队形已经拉开变成一道弧形,卷动而起的烟尘仿佛一道高速移动的烟墙一般,不断向前滚动。   而徐乐四人三马,就被这滚动的烟墙拼命追赶着。   千余越部骑士也红了眼睛,只想将眼前这四人,全都射落尘埃,然后再纵马狠狠践踏过去!   徐乐今日举动,实在是太打脸了。对着千余越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冲阵时候就杀伤了十余名族中战士,大队千余越战士在小王盖达黑果带领下到来,不仅没有留下他,还在追击过程中,又被徐乐射落了近十骑。   作为九姓当中第一大部,千余越战士也自有其尊严和骄傲。被如此搅动最后还拿徐乐无可奈何,让千余越部如何再能在九姓当中称雄,在突厥人面前得到重视?   虽然已经听见矮山上军寨号角声响动,看见寨门大开,一队队甲骑鱼贯而出。这些千余越部战士还想最后努力一把,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了徐乐这几人!   云中边地,不分汉族异族,多数男儿,都是这般剽悍轻烈!   百余张骑弓弓弦不断开合,将一支支羽箭泼洒而出,持盾遮护的韩约神荼大盾之上火星点点,羽箭不断撞击铁盾又被弹飞。徐乐也再度扭身,这次不是发箭还射了,而是挥舞马槊遮护两匹拼命疾奔的坐骑。   而那边宋宝就是恨不得将自己身子在马背上蜷缩成一团,郁垒小盾就背在背后,要害能够不中箭就算是命大,自家坐骑实在是顾不得了。   突然之间,宋宝坐骑惨嘶一声,坐骑臀上后腿同时中了三支羽箭,疼痛没有让坐骑发力狂奔,反而是嘶鸣着人立而起,接着重重仆倒。   宋宝就地一滚这才没被压到,翻身而起,摘下铁盾挥舞,磕飞几支羽箭,红着眼睛的冲着徐乐大吼:“入娘的,铁飞燕就死在这儿了,你们快走!”   徐乐对着韩约一声喊:“接过步离!”   韩约伸手就去拉步离,一直乖乖的伏在徐乐身前,不言不动的步离被韩约拉住胳膊,轻巧巧的就马上腾身,挪到韩约坐骑之上,躲在铁盾之后,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看着徐乐。   徐乐已经拨动马槊,斜刺冲出,一脱离韩约铁盾遮护,漫天箭雨就冲着徐乐身形来了。   徐乐手腕连挫,槊杆抖动,噼里啪啦的一瞬间不知道搅飞了多少支羽箭!   徐乐胯下红马,真的是被好生调教出来的临阵良驹,箭雨当中仍然服从主人每一个动作的指令,点单镫就转向,夹马腹就前冲。载着徐乐斜刺里冲向宋宝。   徐乐对着宋宝大喊:“自己上马!”   红马从宋宝身边掠过,宋宝抓住鞍鞯后部翻身而上,肩膀处突然中了一箭,痛得撒手就要跌下。徐乐已经空出一手,一把就捞住了他!   宋宝在这生死一线中也激发了边地侠少轻生死的血性,大喊一声:“撒手!”   徐乐一边单手拨动马槊,只是回了一句:“闭嘴!”   一旁韩约也跟了过来,这个时候,韩约哪有丢下徐乐独自逃生的道理?神荼铁盾伸出,自家身形都让出大半,只是尽力遮护徐乐宋宝两人,转瞬间几只羽箭擦着韩约身形掠过,顿时衣衫绽裂鲜血流出,可韩约高大如山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仍然只是坚定的遮护着徐乐宋宝两人!   宋宝突然大笑:“乐郎君,咱们就死在这儿也罢,多捞几个人垫背就成!”   如此危局,徐乐仍然神色如常,只是一笑:“想死在这儿,哪有这么容易?”   原因无他,只是徐乐听见了从另一边,一片羽箭脱弦之声!   ………   几十张弓弦崩崩崩的弹动之声密如金鼓,几十支大隋军中制式破甲狼牙锥撕裂空气之声凄厉如狼啸。   正是赶过来的恒安鹰扬甲骑马上张弓而射!   这几十名恒安鹰扬甲骑随着将主号令,都是抛射,羽箭越过徐乐几人头顶,直落入越迫越近的千余越部骑阵当中。   恒安鹰扬甲骑用的也是六斗骑弓,就算是用上破甲狼牙锥,如此距离也难得撕破这些千余越骑士身上藏着的甲胄。   但是那些坐骑就扛不住了,一瞬间就是七八匹战马扑倒尘埃,将马上骑士重重甩了下来。本来高速急追而来的千余越密集骑阵,顿时就是一片大乱,人喊马嘶之声响成一团。   一路狂追而来,终于功亏一篑,最后还是让恒安鹰扬兵赶了过来!   徐乐脸上笑意冰冷,再度放槊摘弓,连环而射,羽箭自徐乐手中激射而出,支支不离这些千余越骑士的咽喉面门,弓弦响动声中,又是几骑翻身落马,哼也不哼一声就已然毙命。让千余越部骑阵更加乱做一团!   这下徐乐是真的动了意气,今日自己所作所为,的确有缺乏经验的地方。太过凭仗自己本事,不披甲就去撞千余越部大营,结果在对上大队结成阵列的骑士,退得又稍稍迟了一些,要不是恒安鹰扬兵出来得果断干脆,自己说不定就得吃点亏。   但宋宝韩约已经带伤,再加上生死不知的罗敦阿爷,徐乐也再不留手,转瞬间就是十余支羽箭泼洒而出,将一个撒袋都射空了,每一箭射出,就带走一条性命,真正算得上是大开杀戒!   千余越部的人喊马嘶声中,再也维持不了密集向前之势,纷纷打马回转。而恒安鹰扬兵也越过徐乐几人,继续向前压迫。   几名队正押着队伍,恒安鹰扬兵甲骑排着比刚才千余越部更为密集的阵列,骑士之间,几乎是腿碰着腿,随着队正的一声声号令,一排排羽箭抛射而出,落入对面纷乱的骑阵当中。   羽箭撞击甲胄溅出火星,射中战马传来惨嘶,不断有骑士被抛落尘埃,翻滚挣扎躲避着马蹄践踏。   恒安鹰扬兵结阵而战的凶狠终于显现了出来,千余越部几乎没有抗手之力。这支边地强军,真不愧其声名,正是凭借这等战力,才能在四周皆是强敌当中,还能屹立不倒!   对面千余越部阵列当中响起了喊声,却是被重重护卫着的黑果声嘶力竭之声。   “刘鹰击真的要与我们九姓部族开战不成!” 第六十三章 会盟(十七)   恒安鹰扬甲骑赶到,一轮又一轮的羽箭抛射,打得千余越部追兵狼狈不堪。   这些恒安兵,在天下鹰扬俱赴辽东的时候,因为直面突厥威胁而抽调最少。其中多有从役五年以上的老卒。在刘武周带领当年血战海东百战余生的精锐回返加入恒安鹰扬府之后,恒安鹰扬兵之精锐,已经是整个大隋第一!   不用坚甲利兵,不用步下强弓硬弩结阵,不用重骑冲击。草原民族号称最擅长骑射,恒安鹰扬兵就是骑射以对骑射,就当千余越部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真正结阵而战,和斗殴比试,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情。   徐乐硬闯云中,一人独战十几二十名鹰扬兵。那是因为恒安鹰扬兵不肯用箭阵以对,想的只是将徐乐打下马来。而徐乐也的的确确本事高明,才一战而震云中,直到将刘武周都逼了出来的光辉事迹。   但是对上千余越部,当黑果毫不客气的用密集弓矢以对的时候,稍稍有些大意的徐乐,差点就吃了亏,给追得颇为有点狼狈。   临大敌而对箭阵,披甲而战,这才是至理。所谓千人敌万人敌,单骑就敢撞阵的勇将,谁不是人披重甲,马配铁胄?   这也算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徐乐,在成长过程当中免不了要经历的挫折,和要学到的经验吧。   当恒安鹰扬甲骑越过徐乐几人,将他们保护起来,迫得千余越部骑士一片纷乱之际。一向英锐飞扬的徐乐,神色终于沉了下来,如带寒霜。看看宋宝韩约身上的伤势,心下都是对自己的不满。   纵然是算到了恒安兵必然会出,作为最后倚靠。可自己还是太大意了些,此前名震云中那一战,也让自己有点小觑了天下英雄!   有些亏,吃过一次,就不会再吃第二次了!   在徐敢手中磨练了这么多年的徐乐,对自己要求奇高。却没想到,他今日所作所为,给这些恒安鹰扬兵的震动,比之云中城内和苑君玮尉迟恭一战,还要剧烈。   千余越部也是万帐大部,族中选出来的精锐战士,就是恒安府上下,也不能轻视。   徐乐以三人之力就单挑千余越部数百精锐战士,接连撞破两阵,马前无一合之敌。最后在绝对优势的骑阵追击之下,漫天箭矢飞舞之中,还能全身而退。这已经是前所未有之事。   大家互相之间斗殴比试,对久经生死的老卒来说,也就是瞧个热闹。多少边地侠少,平日里乡间无敌,上阵就尿了裤子的多了去了。徐乐虽然显露的本事高明得多,但不经战阵,还是不能得到这些老卒的真正认同。   数人而当百骑,还能纠缠缠战这么久,硬打,冲得开对方阵列。逃走,知道向着什么方向。自家弟兄负创落马,不管不顾的就去救援。这仿佛就是一场淬火试炼,一下就验出了徐乐的真正成色。   这是几十年一出的大将胚子!这是咱们马邑郡又冒出来的一个大好男儿!   所以当徐乐示警,而云中城那里又传来了出击的消息。从来以恒安鹰扬府精锐自居,等闲人都懒得多搭理的恒安鹰扬甲骑,就火速出击,从各处军寨当中汇聚成为一队,直扑向战场而来,生怕来迟一步,就折损了徐乐这个马邑好男儿!   ………   身侧恒安鹰扬甲骑,还在一排排的抛射羽箭当中。徐乐已经停弓不射,微微活动右臂。刚才一轮连珠箭,接连将近十骑千余越骑士射落尘埃。   韩约默默放下铁盾,却看也不看自家胳膊上的血痕。步离从韩约身后探出头来,眨动眼睛,却不说话。   只有宋宝,捂着肩背处流血创口,痛得龇牙咧嘴,却兴奋得颈项处青筋乱跳,面红耳赤的大声呼喝:“杀光这些鞑子!入娘的,敢伤俺铁飞燕!须放着恒安兵没死绝!”   这时黑果声嘶力竭的大喊声传来,几名押着各自部下,控制箭阵节奏的队正,举着手一下顿住,迟迟没有挥下。   原来一波接着一波的箭雨骤然停顿,马上恒安甲骑都保持着弓开如满月的姿态,目光全都集中在几名队正举起的右手之上。   这时战场上战马嘶鸣之声,千余越负创落马骑士的哀嚎呻吟之声,才传入耳中。   战场之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死人死马,血涂荒野,秋日衰草之上,尽是赤红颜色。   几名队正都在琢磨,刚才是杀得痛快了,可难道真的要和千余越部打到底不成?   这可怎么处?   宋宝急得恨不得从马背上蹦起来:“怎生就停下了?他们可伤了宋爷爷我!”   尉迟恭的声音突然响起:“入娘的,怎生就停下来了?咱们恒安鹰扬,打仗哪有打一半的?”   徐乐几人回首,就见又是一队鹰扬兵涌来,正簇拥着尉迟恭。   这黑脸军将不知道用了多快速度赶来,胯下黑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脸上却是一副闻战则喜的模样,只带着狰狞的笑意。   若说初见之时,尉迟恭给徐乐的印象就是一个心眼很直,心思也不坏的粗汉。那闻到战场上的血腥气之后,尉迟恭赫然就变成修罗场中夜叉,只有更多的血腥,更多的杀戮,才能满足于他!   有尉迟恭下令,这黑锅有人扛了,几名队正再不迟疑,几只悬在半空的手就要重重劈下!   被七零八落的千余越卫士簇拥着的黑果,脸色煞白。   千余越部此来,是为了收服九姓部族而来。因为只有在隋人的地盘上,这些各怀心思的九部贵人才戒心最低。   可不是为了和恒安鹰扬兵起冲突的!   而且这恒安鹰扬兵的强悍,只是在传闻之上。而恒安府的第一杀神尉迟恭此刻也赶来了,这家伙是属疯狗的,咬住就不松口。盖达黑果是一点都不想和他打什么交道!   盖达黑果下意识恨恨望向在恒安鹰扬甲骑阵中的徐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个莫名冒出的家伙。   徐乐感应到盖达黑果的目光,只是耸耸肩膀。   就在双方要不死不休之际,阵后又传来一阵金声响亮。   军中号令,闻鼓则进,闻金则退。   几名队正下意识的就收起了手,恒安鹰扬甲骑更是纷纷放下手中弓矢。尉迟恭勃然大怒,回头怒骂:“入娘的谁乱鸣金!”   身后烟尘当中,又是一队人马疾疾赶来,当先之人,长须飘拂,正是苑君章! 第六十四章 会盟(十八)   苑君章同样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才在这个时候赶到!   今日之事,他掌总坐镇云中城,只等能将今日平安度过。既然心照不宣的对北面那一方行了方便,事后自然苑君章会求回报。   且苑君章自信恒安府才是北面那一方,所真正需要的!原因无他,恒安兵强耳!   苑君章如意算盘正在今日拨得噼里啪啦作响,今后好几步的打算都已经在心里反复筹划当中,却没想到,警讯号角之声突然响动,一下惊扰云中全城!   对于就经兵火的云中城和恒安鹰扬府而言,单纯战事,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警讯一响,居民闭户自守,军士各就其位,将领各处坐镇,刘武周也自郎将衙署而出,坐镇自己的指挥位置。   对云中城外的草原聚落也自有兵力出而监视,谁敢动作,就是大开杀戒一条路。   但苑君章担心的是,那场九姓会盟出什么变故!   苑君章立即带领亲卫,在禀报了刘武周让他坐镇等待消息之后,就疾疾出云中城而来。其时刘武周脸色也阴沉得可怕,却并没多说什么。   恒安鹰扬府流畅的情报传递体系,将前面情形不断的传过来。苑君章一路赶来,满耳朵听见的都是坏消息。   又是那徐乐,去撞千余越部大营,引得千余越部大队追赶,惊动云中城内外守军。而在城上值守的尉迟恭,贸然发令出击援救,已经和千余越部厮并起来!   就知道这个徐乐,是天大的麻烦!   当苑君章赶到之际,双方已经弓箭对射,千余越部死伤累累,恒安甲骑再发一轮箭就要发起冲击。以恒安甲骑的战斗力,这一轮冲击下来,只怕和九姓之间的仇恨就要化解不开了!更不必说现在站在九姓鞑靼后面的突厥人!   匆忙之中,苑君章疾疾下令鸣金!   金声响亮之中,正杀得过瘾的恒安甲骑纷纷停住动作,收弓还刃,只等苑君章下一步号令。尉迟恭气得脖子上青筋乱跳,只等着向苑君章讨一个说法。   而在千余越部中,黑果也终于回过魂来,他也没有想到,一件筹划良久,自以为把握十足的九姓会盟之事,最后闹到这个结果,连他都差点从鬼门关口走了一遭!   苑君章这队人马终于赶到,尉迟恭憋了一肚子火,策马迎上去,大声质问:“长史,这是怎生回事?别人冲咱们军寨,要杀咱们马邑子弟,还能不打了?恒安甲骑,只要上阵,向来有进无退,这样鸣金,下次冲阵还谁上?”   苑君章扫了尉迟恭一眼,懒得多搭理他。这黑厮闻战则喜,难听约束,不过好在其他人等还奉军令唯谨,没他的号令,尉迟恭只能自己一个人撞阵去。   苑君章策马越过尉迟恭,缓缓向前,目光转动,也扫到了徐乐几人身上。在这一瞬间,苑君章眼神冰冷得几乎要将徐乐冻结————哪里就冒出来这么一个能惹事的家伙!真不如当时就自掏腰包,弥补了这家伙的损失,将他打发回神武干净!   终有一日落在我手里,有的是手段慢慢炮制你!   苑君章眼中的恨意,徐乐清楚的感受到了。就连徐乐身边宋宝,负创之后恨不得恒安甲骑将这些千余越部骑士杀个干净,听闻金声之后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被苑君章的目光带过,都安静下来,再也不敢则声。   徐乐忍不住又要摸自己下巴了,自己闹这么一出,激得苑君章如此气急败坏,似乎有点蹊跷啊……   苑君章目光终于落在对面狼狈不堪,七零八落的千余越部骑士身上,扬声发问:“却是谁人带队?苑某在此,还请出来说话。”   一众千余越骑士的目光都落在了盖达黑果身上。   这些都是千余越部精选出来的敢战之士,但是今天被徐乐这一冲一逃,再被恒安鹰扬甲骑箭阵糊了一脸,这点傲气全部被打掉,见恒安鹰扬兵军将出来说话,都盼着盖达黑果能出来化干戈为玉帛。   毕竟此间是恒安府的地盘,就算是将来要和恒安府死战,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啊!   盖达黑果比麾下战士怕得还要厉害一些,自来千余越部风风雨雨都是盖达乌头遮挡,他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凶险的场面?   麾下目光集中在自家身上,盖达黑果避无可避,不敢策马上前,只是在部下簇拥中扬声道:“某来千余越部小王盖达黑果,恒安府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与九姓部族绝好不成?要知道咱们九姓部族也不惧恒安府什么!”   苑君章曾经与盖达乌头打过交道,这位千余越部老王哪怕心高气傲如他,都要高看一眼。只是听说现在岁数高大,身体不佳,族中事物多由儿子盖达黑果打理。今日才算是见到黑果本人。   只是这一对答间,苑君章就掂量出黑果的成色。也懒得和他多叙说什么,只是略微一摆手。   “今日之事,都是误会,两家就此收兵也罢。秋日大集之上,刘鹰击还当邀宴小王,到时还请赏光。”   回顾前后,自家带出来的这百余骑战士,落马死伤近半,其中又有近半是折损在徐乐一人手里,苑君章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此了结?   盖达黑果也是一部小王,千余越部横跨阴山南北,连突厥人都要给几分面子。这口气怎生忍得下来?   但看着对面恒安鹰扬甲骑个个目露凶光,一副还未曾厮杀过瘾的样子。尉迟恭那个出名的凶神更是死死盯着自家颈项不放。盖达黑果终于还是吞下了这口气,大声回了一句:“这次算是领教了,就如此罢,告辞!”   一众千余越部战士掉头便走,死伤自行收拾,荒原之上只留下没了主人的炸缰之马在踟蹰而行,还有洒满衰草上的血痕。   边塞之地,就是这么现实,谁的刀剑更利,谁就占据上风。打不过别人,就没有讨还公道的资格!   秋风之中,恒安鹰扬甲骑看着千余越部狼狈的退走,尉迟恭嘴里嘟囔,不知道在骂骂咧咧什么,想必没什么对苑君章恭敬的词句。   苑君章目光终于落在徐乐几人身上。   苑君章容色冰冷,徐乐却洒然一笑,还朝苑君章拱了拱手。   苑君章冷声下令:“将他们拿下!” 第六十五章 会盟(十九)   苑君章从来都是恒安鹰扬府第二号人物。   在他追随着刘武周,两人带着一帮老弟兄回返马邑,执掌恒安鹰扬府之际,那是恒安鹰扬府中虽然有过千打老了仗的精锐老卒,但是装备匮乏,粮饷不继,王仁恭只是偏向着自己的马邑鹰扬府。   若不是故土难离,这群老卒说不定早就散伙。   但刘武周和苑君章到来,想尽一切办法补充军资,招募士卒,与部下同甘共苦,但凡临阵每每当先。恒安鹰扬府虽然日子过得还是苦,但仍然顽强的发展壮大起来。到了现在连王仁恭都忌惮万分,连突厥都望而皱眉的地步。   苑君章在其中的付出,恒安鹰扬府上下都看在眼里。所以虽然苑君章性子高傲,行事偏激,斥责手下错处时从来不留情面,还有一个老是给他添麻烦的弟弟苑君玮。   但苑君章一旦有所号令,恒安鹰扬府上下都是奉命唯谨。且刘武周也是永远支持于他。   可今日苑君章这一声号令发出之后,周遭所有人都没有动作,只是讶异的看着苑君章。   什么时候,与鞑子厮杀也成了罪过了?   虽然和九姓部族关系还算不错,可比邻而居,份属两族,恒安鹰扬府和九姓鞑靼之间的摩擦如何能少得了?突厥南侵,也有不少九姓部族之人跟随。不过双方高层并不互相为敌,什么事情都不朝大处闹就是了。   边地男儿与异族厮杀,向来只问赢没赢,还分什么对错!   徐乐数骑就冲撞千余越部大营,还全身而退。最后恒安甲骑来援之后,连珠箭发,千余越骑士纷纷应弦落马,如此本事,人人心折。且也算是同经一场战事了,但凡男儿并肩厮杀一场,情分自然就是不同。不少人都准备此间事了寻徐乐几人喝一场酒,好生结交一番。   却没想到,苑君章翻脸就要拿下徐乐几人!   徐乐抬首,认真的看着苑君章,撇撇嘴角,淡淡一笑。   宋宝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捂着伤口左看看右看看,还以为苑君章在开玩笑来着。   而韩约则绷紧了浑身肌肉,握紧神荼铁盾。只要有人敢向徐乐伸爪子,他就能把铁盾拍他脸上去。步离正在韩约的马上,小狼女天生敏感,韩约全神戒备,准备厮杀,小狼女也不则声的摸着了匕首。   一路狂奔而逃,小狼女感受到徐乐对她的照顾护持,步离心思非常简单,罗敦让她去寻徐乐,就代表徐乐是可以信任的对象。她只有双匕在手,对长弓大箭的厮杀派不上用场,也就老老实实不给徐乐添乱。   可是现在,一旦有人再要动徐乐,大家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小狼女步离也准备好生厮杀一场!   场中一时雅雀无声,只听见战马的喘息和响鼻之声。   苑君章眼神一下凶狠起来,扫视左右:“怎么?连我的号令都不肯听了?”   在苑君章冰寒彻骨的逼问声中,他身边亲卫最先开始动作,抬起手中长矛,逼向徐乐。还有人将弓矢摘下在手,将箭扣在弦上,箭簇指向地面,只要徐乐稍有反抗之意,就是一箭射过去。   徐乐身周那些恒安甲骑,都垂下头来,沉默的扯动缰绳,离开徐乐几人远些。   韩约肌肉骤然一鼓,铁盾一展,遮护徐乐身边,同时怒吼一声:“谁敢上前!”   小狼女步离也将两把匕首一起拔出,身子一纵就已经站在了马背上,双膝稍稍弯曲,似乎浑身汗毛在这一刻都炸开了,随时下一刻就会从马背上扑出去,用双匕撕开对手的咽喉!   尉迟恭的吼声如同炸雷一般响起:“这是要做什么?”   这一声吼,震得徐乐耳朵都嗡嗡作响,一群战马也被惊动,咴咴嘶鸣!   这恒安府第一战将黑脸涨得通红,策马横在苑君章亲卫与徐乐之间,瞪着苑君章,大声道:“要行此事,丢脸的只是恒安府!什么时候九姓中人能在云中城追杀我们马邑男儿了?最后还要把我们马邑男儿拿下来,怎么对云中百姓交代?”   苑君章身边几名亲卫吃尉迟恭这一喝,一时止步不前,只是回首看向苑君章。   徐乐却是有些感动,这尉迟恭,就是自己和他打了一场的交情,没想到这个时候却是这般维护自己!不论此次事情如何了结,这个朋友自己是交定了!   尉迟恭如铁塔一般策马立于场中,煞气凛凛,环眼威光四射,震得苑君章亲卫不敢上前。   这个时候,苑君章一提马缰,自己迎上前来。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冷冷逼视着尉迟恭,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尉迟恭,你知道什么是军令么?”   军令二字一出口,尉迟恭知道自己再也阻拦不得。身为军中战将,任何时候,都只能是军令为先!   苑君章又冷冷扫视退开的那些恒安甲骑,语声冰寒:“你们又知道什么是军令么?”   这下数十名恒安甲骑,再也不能躲开一旁,默然挺起手中长矛。   数十杆长矛围成圆形,锋刃闪烁着寒光,只是指向圆心中间的徐乐几人!   徐乐对着已经准备一战的韩约微微摇头,韩约迎着徐乐目光,迟疑了一下,缓缓将手中铁盾放下。而小狼女步离,疑惑的回头看了看徐乐,也还双匕入鞘。   徐乐策马迎向苑君章,路过尉迟恭身边之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尉迟恭此刻黑脸已经变成了铁青颜色,将头扭了过去,觉得愧对徐乐也似。   徐乐微笑摊手:“不就是让苑四下不了台么,何必来这一出,苑长史你一句话,徐某还敢不听从?苑长史说罢,要把徐某拿下送到哪儿去?不劳几位动手,我自己有脚。”   苑君章冷冷一笑,他拿下徐乐,岂是为了自家那个四弟?虽然身周恒安甲骑一个个脸上都有不平之色,高傲如苑君章也懒得解释。只是将手一摆,掉头领先便走。   徐乐也是一笑,策马跟随在后。身后宋宝一直呆呆愣愣,捂着伤口半句话都没发出来。宋大郎实在想不明白,今天从清早出门,怎么最后变成了这般场面?   徐乐既动,韩约自然跟上,小狼女步离也不声不响。十余名苑君章身边亲卫倒没有让徐乐下马,只是始终长矛在手,平举对准徐乐几人身形,就这样押着他们跟随苑君章而去。   蹄声去远,几十名恒安甲骑相顾无语,一直扭着脸的尉迟恭突然一抖缰绳:“某去找刘鹰击去!恒安鹰扬府啥时候也没这么窝囊过!”   而在远处,那些去远的千余越部骑士,也不住回首观望,似乎也在讶异,为什么徐乐他们,就被苑君章这般拿下。   盖达黑果在队伍当中,满脸快意神色:“隋人真的不比以前了!这大隋天下气数,真的已尽!” 第六十六章 会盟(二十)   千余越部王帐之中,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高居上首,神色各自不同。   而盖达乌头坐在他们旁边,一脸苦涩模样。   在他们下首,就是一帮被挟制住的各部贵人,各个神色古怪。每人身后都站着两名千余越部战士,警惕的注视着他们一举一动。   罗敦也在这群贵人当中,他的待遇最为特殊,身前身后,除了千余越部战士之外,还有突厥青狼骑,将他看得再严密不过。   王帐之中,光线从步离割裂的帐幕缝隙中投射进来,在帐中地上形成一道斑驳扭曲的光影,罗敦目光,只是落在那道光影之上,看也不看身边如狼似虎的看守一眼。   帐中气氛古怪,大家都在等待着盖达黑果回返而来。   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之内那场厮杀,早早平息,只剩下一阵阵的血腥味不时飘来。但是出去追击步离的烈烈,一直未曾回返。而指挥早有预备的部下平定了营地内乱的黑果,也未曾回来!   大家都听见了大队千余越骑士离营而去的声音,却不敢多问一句。   不时有一名名神情紧张的千余越部骑士匆匆入帐而来,在乌头身边低声回禀些什么。虽然乌头一直坐着不动,神情也一直是那副苍老苦涩的模样,可眉宇间的忧色,却越来越浓。   每当千余越部骑士离开,乌头都会低声的对执必思力和执必落落两人说些什么。   执必落落也是城府极深,见惯了大场面。但执必思力却总是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虽然一直坐在原位,但眼神总是朝外飘去,似乎盼着想去看什么热闹一般。   又一名千余越骑士匆匆而入帐中,走到盖达乌头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盖达乌头眉头略松,挥手让那名千余越骑士退开。   沉吟一下,慢慢开口:“罗敦,你说的那徐乐,是老徐敢的孙子罢。”   罗敦终于抬首,冷冷看了老友一眼:“那又如何?老徐敢有福气,养了个好孙子。不像我绝后,还错认了白眼狼。至于黑果,我瞧着也不像是有大出息的!”   盖达乌头不以为意,轻声道:“前日闹云中的就是他罢……你说得没错,我们都没老徐敢有福气,与他也是好些年未曾见了……”   罗敦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老徐敢看到现今的你,一槊就捅个对穿!”   盖达乌头摇摇头,并不对罗敦的话动怒,只是叹道:“那徐乐,是真有本事的……三人撞几十人阵列,烈烈不能抗,救走了你养的小狼女。黑果带百余名族中勇士迎了上去,用箭阵才将他迫退,那徐乐又把黑果引到了恒安鹰扬府的军寨之前,恒安甲骑出来救援,还杀伤了我不少族中勇士……”   帐中一阵骚动,那些本来垂首的各族贵人都抬起头来。执必思力脸色终于难看下来,几名青狼骑按住兵刃,就有护卫两名贵人赶紧离开这险地的意思。   倒是执必落落,却仍然端坐不动,脸上阴沉神情,丝毫不变。   盖达乌头一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可苑君章前来,喝住了恒安甲骑,放黑果回来了,倒是拿下了老徐敢的孙子,将他押回云中城了……罗敦,刘武周是不敢得罪突厥的,已经在示好了,我们九姓部族,何苦再与突厥相抗呢?大隋分崩离析在即,老徐敢当年的说法,也都是错的,你已经赔了儿子进去,何苦再将自己也赔进去呢?”   帐中一片死寂,执必思力又安稳了下来。一众九姓贵人,鸦雀无声。   有的九姓贵人,未尝不指望今日之事,刘武周带着恒安鹰扬兵突然插手进来,将大家救出。因为突厥人实在不是好伺候的主子!对大隋余威,他们还有幻想,指望大隋还能相抗突厥,而在两强相持之际,还有大家生存的余地。   可是这个幻想,随着盖达乌头苍老疲惫的语声,烟消云散。   脚步声杂沓响动,盖达黑果带着烈烈一行人,匆匆而入。盖达黑果脸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模样,而烈烈浑身又是泥又是血,狼狈不堪。   这些人回来,坐实了盖达乌头的一番话,除了罗敦之外,所有九姓贵人都垂下头来。只有老罗敦,仍然昂着发色花白的头颅,丝毫不肯示弱。   盖达黑果和烈烈朝着上首三人行礼,盖达乌头疲惫的又摆摆手。   黑果转向众人,大声道:“小小乱事,已经扫平,现下就移步帐外……”   执必落落突然起身,打断了黑果话语。这阴沉森冷的突厥执必部阿贤设,一旦开口,声若枭啼,直迫人心。   “还去什么帐外?就在这儿歃血为盟,以后奉执必部为主。只要老实听话,少不得你们的好处!将来这云中城,说不定就是你们九姓的牧场!”   黑果早就在帐外准备了祭天会盟的会场,青牛白马也早齐备,想让这九姓会盟排场正式一些,场面热闹一点,也好在执必部心目中地位更重一些。但是现下闹这么一出,灰头土脸的自外归来,本身又是个软弱好投机的性子,哪里敢反驳凶名素著的执必落落半句?   当下黑果躬身应是:“谨遵贵人号令,就在此间歃血为盟也罢!”   黑果一声号令,千余越卫士端上一个巨大酒碗,送到黑果面前,黑果凝视酒碗中浊酒一眼,咬咬牙拔出佩刀,在手上一割,沥血入碗,转眼漾开,就是一片血红。   更多酒碗送到九姓贵人面前,一柄柄直刀顿时伸到这些贵人面前,那些贵人们失魂落魄的站起,伸出手来在刀上一抹,沥血入碗。   直刀也伸到了罗敦面前,罗敦哼了一声,歪头拍拍自己颈项:“朝这儿砍!”   一身狼狈的烈烈铁青着脸走过来,自己割破手掌滴血而下,接过酒碗,站到了黑果身边。   黑果看了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一眼,咬牙举起酒碗,大声道:“今日盟后,九姓部族,永为一体!为突厥狼旗前驱!”   言罢,黑果和烈烈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九姓贵人也只能层次不齐的举碗,皱着眉头喝下。   寒光闪闪的直刀环伺景象,一派凄凉混乱的气氛里,帐外不断传来的血腥味中,多少人寄予期望的九姓会盟,就此落下帷幕。   罗敦望向盖达乌头,却见乌头在这个时候,闭上了眼睛。   而执必思力,却轻轻打了个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第六十七章 角力(一)   这次云中秋日大集,许多人都寄予了很大期望。   恒安鹰扬府要靠着这秋日大集税入以瞻军用,恒安百姓要指着这场秋日大集带来的内外人流有点生发,马邑雁门甚至太原等郡的商家要靠着这秋日大集将年余来积压的货物卖出去……更不必说这秋日大集背后的暗流涌动,多少方势力在暗自谋划,想一举而确定大隋北疆的局面。   恒安鹰扬府想生存下来,突厥人想打开南下大隋腹心之地的通道,王仁恭想一统马邑郡,好南下争霸。河东的唐国公李渊想稳定北翼,西向长安。夹在突厥和大隋之间的九姓部族,罗敦想自立求存,而千余越部想投效突厥,跟着分润突厥强大之后南侵的利益……   这一切筹划的最终了局,开幕就是这场九姓会盟。   恒安鹰扬府身为地主,低调的不做任何动作,只让九姓部族和藏在背后的突厥自行了结此事。   可是有徐乐的加入,却让这场低调的九姓会盟,闹得不可开交。   当徐乐几骑冲撞千余越部阵列,引得千余越部小王盖达黑果带队追击,而恒安甲骑大举出动,援救徐乐。而整个恒安鹰扬府都被带动,苑君章匆匆而出化解双方之战,而云中城外九姓聚落营地被恒安鹰扬兵紧急出动监视。   突然之间,看似平和的云中城内外局势,一下就变得兵荒马乱,似乎随时都要开打一般。   在恒安甲骑与千余越部骑士互相抛洒箭雨之际,云中城内外,也是大军调动,城头号角呜呜响动,多少人一时以为,突厥人又大举南下了!   刘文静也同样被惊动了。   本来虽然此行被刘武周晾在了这儿,刘文静的生活还算闲适。没了在太原城中日日皆有的商议谋划,没有了晋阳令本任上的诸多事物。加上一路过来的确辛劳,刘文静干脆横下心来休息一下,准备和刘武周耗上了。   身为有追求的世家子弟,闻鸡起舞那是正常的。或者早起攻读家传经术,或者打熬筋骨锻炼战技。晋时世家子颓废柔脆的生活方式,经历数百年血火之后早就荡然无存。此时世家子恢复了相当部分的先秦贵族子弟的风范,出则而能为将,入则而能为相。   刘文静从小就受的是这般教育,更加上晋阳令本人繁琐的公务,整天忙忙碌碌的有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   这几日横下心来决定就在云中城耗着,每日帐外日迟,才洗漱起身。策马而行,看看云中城内外的边塞风物,看看前来交易的草原部族不同形貌。临晚用些精心烹制的餐食,然后再练剑读书,最后坦然高卧,过得倒也颇为滋润。   而来参加秋日大集的草原部族中,颇有些塞种鞑靼的女子,大有异域风情,刘文静还琢磨着是不是寻几个带回晋阳,金屋藏娇起来……   但是今日,当云中城头号角响动,大队鹰扬兵开出来监视草原部族聚居营地,而那些草原部族也纷纷持刀引弓,对恒安鹰扬兵加以防范,双方紧绷对峙之际,刘文静就被护卫匆匆喊醒。一众六军鹰扬府老卒将车马围成一个圈子,雇佣的边地轻侠游骑在外,六军鹰扬府护卫持弓在车内,全神戒备。而刘文静也匆匆披甲在身,配弓持刀,准备一战!   虽然服用奢华,看轻寒门,可刘文静也从来不是一个胆怯之人,为自己家族能踏入高门举族的圈子,刘文静也是舍得拼上自家一条性命!   不过这紧张对峙,也不过就大半个时辰而已。云中城头,又是一派金声响亮,大队恒安鹰扬兵卷旗而退入城内,上千恒安鹰扬兵来得快去得也快,而那些刚才还张弓持刀的草原汉子,也都收起兵刃,继续该干啥干啥,一副刚才就要打起来的紧绷气氛就不存在的样子。   刘文静握着自家那张名师打造的步弓,挎着两撒袋羽箭,在四五名六军府老卒的拱卫之下,只是看得目瞪口呆。   这下次刘文静才明白边地风格为何,就是张弓拔刀互相对砍一场,对于这些边地男儿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一般,打完之后,大家还是要过日子,还得互相交易往来,甚或把酒言欢。   这正是最严酷的生存环境,所磨砺出来的边地男儿风格!   恒安鹰扬兵退回云中城卷动的烟尘还未曾消散,刘文静只是望着他们的背影,对身边带队的六军府一名队正喃喃道:“六军府能打赢恒安府么?”   那六军府队正紧张神色还未曾消退,听到刘文静的这番话语,沉思一下,缓缓摇头。   六军府是大府,是坐镇晋阳,北抗突厥,西进可援长安,南下可救洛阳的第一等大镇。编制兵力近万,河东更有若干铁官,全军装备精良。现在就是唐国公李渊的根本。但是拉出来和恒安鹰扬府的三四千兵马公平对战,这队正纵然很以六军府自傲,也不敢说就能打赢!   到得后来,这队正只能默不作声。   刘文静眼中显出狂热之色,若是能让这支恒安鹰扬兵,归于唐国公麾下,对唐国公大业,该是多么巨大的助力!更进一步,若是这支恒安鹰扬兵,能成为他刘文静所能掌握的基干之军,那对于他将来地位,他家族将来地位,又是多么巨大的助力!   若说原来刘文静此来只是想让恒安鹰扬府牵制王仁恭,便于李渊举事,那么经过短短几天,刘文静已经改变了主意,想真正将这支恒安鹰扬兵,掌握在他这一方势力手中!   可是到底该如何措手?   只恨这局势还不够乱,只恨王仁恭对刘武周的压迫还不够厉害!   刘文静一时陷入沉思,苦苦琢磨着破局方法。今日之事,实在是大有蹊跷,可是作为一个外人,实在是难明白内情到底如何。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敢打扰刘文静的那名六军府队正突然一指远处:“刘公,你看!”   刘文静举目望去。就见一队恒安鹰扬兵,正押送着几人回返。这几人中一人,刘文静恰好认得。   就是那道左相逢,大闹云中,还总让刘文静觉得莫名熟悉的少年徐乐!   难道今日这突然而生的变故,与这徐乐有关系?   那有是不是能从徐乐这里下手,来理清云中城到底是怎样的暗流涌动,进而将刘武周拉拢至麾下?   刘文静目光闪动,只是死死的落在徐乐身上! 第六十八章 角力(二)   刘文静目光落在徐乐身上,徐乐却半点没有注意到。   因为此刻注视徐乐的目光,实在太多了!   一路经行,矮山军寨防线之上,那些军寨上都挤着守寨将士,只是神情复杂的看着徐乐。   九姓部族聚落营地当中,那些各族汉子,同样神情复杂的看着徐乐。   至于那些赶来行商的大隋各地中人,这个时候也多少听到点今日之事的零碎,九姓会盟之事他们难知内情,但却知道徐乐几人狠狠撞了千余越部军阵,以数人敌数百,打得对方鸡飞狗跳,却被苑君章苑长史因为还记着四弟丢脸之仇,替九姓部族出头,叫住了徐乐,这才算是收场。   永远不要怀疑这些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当徐乐被苑君章亲卫押着回返之际,在大隋行商当中,这个消息都已经快传遍所有人了。   行商队伍,多半都雇有本地的轻侠少年,或为向导,或为护卫。这个时候都纷纷策马而来,虽然不敢冲撞恒安鹰扬府军马阵列,但都催马在旁跟随,仿佛夹道迎接徐乐一般。   先是两三骑,然后是数十骑,最后越聚越多,竟然有二三百骑马邑郡本地轻侠少年在两侧奔驰,卷起两道长龙也似的烟尘!   这些轻侠少年都是脸上放光,只是看着为恒安鹰扬兵簇拥着的徐乐,每人胸脯都挺得老高。   所谓轻侠少年,就是有些本事,有些抱负,不甘心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但这个世上当道都被大小世家垄断,不能出头,就只能凭自己性命本事去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重义气,轻生死,要脸面,是这些轻侠少年的共性。边地轻侠少年,比之中原腹地同辈,更加剽悍暴烈一些,做梦都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一朝腾云为龙。至于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而突然出现的这位徐乐,就是满足了他们对自己的一切期许,一入云中,就闹得天翻地覆,从打恒安鹰扬兵到打九姓部族,哪次不是满城皆是震惊?   不知道是谁,率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乐郎君!”   一人发声,众人应和,几百条嗓子一起放开:“乐郎君!”   呼喊声惊天动地响起,几百匹坐骑也被带得咴咴嘶鸣。云中城下,数百边地侠少,只为徐乐热血沸腾!   徐乐在恒安鹰扬兵中,坐在马背上,拱手向四下一礼,这欢呼之声,更是高上云霄!   宋宝此刻紧紧跟随在徐乐身后,本来被苑君章拿下,宋宝正是提心吊胆,现下却是什么都不惧了。连伤口也不捂着,故意向人展示自家战斗的痕迹,坐在马背上,胸脯都快挺翻了过去。   若不是身周还有恒安鹰扬兵盯着,只怕宋宝一声大吼就要出口。   “何止是神武乐郎君,做出这番事业的,还有我神武铁飞燕宋宝!”   数百轻侠少年围绕,马蹄卷动烟尘,欢呼声震耳欲聋。如此激荡人心的场面,苑君章却是脸色铁青。   不用环视左右,也知道就连自己带的亲卫,脸色也好看不了,这要是整治徐乐,只怕连自家亲卫都要人心摇动。   苑君章其实对整治徐乐,半点兴趣也无。现在想的就是怎样将这个麻烦精赶出云中城!可万一处断不当,恒安鹰扬府在马邑郡的好名声只怕就要动摇了。   偏生恒安鹰扬府生存至今,与突厥,与王仁恭相抗的凭籍,就是马邑郡的人心!   真是头痛啊……   看来也只能让刘鹰击来处断此事了……比之军政庶政,苑君章自信不知道比刘武周高出多少来,就是马上步下厮杀,刘武周也从来都是平庸得很。   但有一点刘武周却是禀赋天生,就是他总能抓住人心!也正是这点禀赋,才让苑君章如此心高气傲之人,一直死心塌地追随效力于刘武周!   两次都要动用到刘武周来收拾局面,这对在恒安鹰扬府中一手遮天的苑君章而言,实在是破天荒未有之事,想到此间,苑君章再也按捺不住,回头狠狠的就瞪视了徐乐一眼。   终有一日,要让你知道苑老子的厉害!   ………   千余越部王帐之中,会盟之事已了。   各部贵人包括罗敦在内,都还留在千余越部之内,以为人质。只待云中大集终了之后,就带他们北返,然后真正将九姓部族整合在一处。   至于此刻如何安抚各部部众,收揽人心,免得生出事端,就是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甚而烈烈一流事先已经投效突厥之人的首尾了。   对于此次而来的执必部两名贵人而言,他们目的,绝不止收复九姓部族而已。   九姓部族,从来只是个小麻烦,而真正的大麻烦,就是横亘在突厥执必部南下道路上的恒安鹰扬府,那个刘武周!   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对坐在自家帐中,执必落落沉思着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而执必思力则捧着一碗汉人的汤药饮子,小口喝着。   十几名突厥青狼骑亲卫,分布在帐内帐外,按刀肃立,不发一声。   一名青狼骑快步而入,走到执必落落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执必落落听完,将手一挥,帐中侍立的青狼骑全都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的就退了出去。   执必思力懒洋洋的一笑:“终于等来南面来人了?”   执必落落冷哼一声:“看着咱们收服了九姓,终于坐不住了。传来了消息,今夜会面。”   执必思力拍拍身下胡床:“我也懒得动,就在这千余越部王帐里罢。反正恒安鹰扬兵也不管此间,见了他们,也就了事。到时候就等着看云中秋日大集的热闹。”   执必落落沉吟一下:“就在此间也罢,我们也还要替千余越部镇住场面,省得九姓部族又生什么心思……今日盖达黑果就差点搞砸了事情!一个汉人少年都对付不了!”   提到今日这场热闹,执必思力却马上眉飞色舞起来:“那汉人少年,是叫徐乐不是?当真是个人物!却不知道,还能不能与他一会,结识这么个朋友,才不算白来这云中城一场!” 第六十九章 角力(三)   城墙之上,已经遍布恒安鹰扬兵。   虽然压制城外草原部族聚落营地的军马已经收兵回城,但是经过这么一场惊扰。城墙上的守军却还未曾撤走,谁知道今日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些恒安鹰扬兵按照各自编制,站定守备位置,各种守备器械也早就到位。本应严密警戒值守,可现下人人都伸长颈项,只是看着被押送回来的徐乐。   就连在城墙上带队的各级恒安府军将,也都各个神色复杂,偶尔眼神对视,各自都暗暗摇头。   本乡本土子弟,去和胡族厮杀一场,还占了便宜,这倒成了罪过了?既然这样,大家也都别打仗了。   要说胡汉之分,对于边地中人而言,感受不是那么强烈。常年胡汉杂处,交往甚多,大家都是一般挣扎求存,只是想活下来。   但是这乡土抱团情分,却是更烈。在这严酷边地,若是本乡本土之人再不互相照顾,那真的就是活不了几年!   所以王仁恭以外郡之人,带领一群异乡为官的世家子弟,欺压本土出身的刘武周,马邑郡中才有这么多支持刘武周,让他可以撑持下去。   而徐乐闹云中的时候,刘武周不得不出来收拾局面。原因无他,就是着落在马邑郡本乡本土人这几个字而已矣!   而今日听说徐乐又闹了千余越部,本地轻侠少年云从左右接应,而这些恒安鹰扬兵同样也觉得不平,怎么就拿下了徐乐?   不过大家也都看着,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刘武周总会照应好本乡本邑之人!   城门开启,苑君章带头而入,十几名苑君章亲卫垂头丧气的押着徐乐几人鱼贯跟随。   几百满脸通红的轻侠少年,止步不前,聚于城墙之下,似乎闹出这一番场面还不够发泄他们过于旺盛的精力也似。人人干脆仰着脖子和城墙上的恒安鹰扬兵交流起来。   “乐郎君可是给咱们马邑男儿争了大脸,恒安府这般对他,也不怕寒了马邑好男儿的心?”   “都知道恒安府吃的饷少,打的仗苦,还有个贼娘的王太守老要寻恒安府的错处。可咱们马邑男儿,还是前仆后继的入恒安府,图的不就是本乡本土有个照应?谁欺负咱们都不成!咱们是信得过刘鹰击,要是乐郎君有什么好歹,咱们可是不干!”   “说得是,本来想保着走这一趟大集,腰里揣几个钱,就手入了恒安府,不图什么富贵,就图男儿快意,做番英雄事业,现下却是要再想想了。”   “说得正是,王太守那里咱们自不会去,河东唐国公那里却大可以走一遭!要是刘鹰击没胆气了,不想再护住咱们乡里人了,咱们就自去各奔前程!”   几百轻侠少年七嘴八舌的嚷嚷,城上军将士卒只有苦笑。   和这些轻侠少年计较,他们打杀不怕,还坏了恒安府的名声。这一趟秋日大集,来了如许多轻侠少年,真的有不少人是准备就手加入恒安府的。   马邑轻侠少年不比中原腹地那些轻侠,是真的吃得苦,耐得寒,性子剽悍,能冲能杀的。而且边地抱团生存,也守得军中纪律,补入军中就是上好兵源。云中良家子,从汉代开始就是全天下都眼热的好兵。   要是失了他们的人心,对此刻岌岌可危的恒安府来说,还真算是件不小的事情!   但愿刘鹰击能处断好此事,这事情苑长史当真做得差了!   军将不管,士卒们说不定还有些赞同这些轻侠少年的话语。这几百号轻侠少年,聚集在城墙下,越发的热闹起来。有人还吹起口哨唱起俚曲,言辞中开始渐渐的对苑君章都有些不客气起来。   军将们脸色终于有点难看起来,想去驱赶,却又不大拿得定主意,万一闹个没脸,恒安府丢人更大。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就听见一声炸雷一般的呼喊:“你们这些短命的贼,在这里闹什么闹?都给尉迟老子散了!”   吼声当中,一骑震天动地而来,正是尉迟恭。   这黑脸军将脸拉得比马都长,直朝城门处撞过来,虽然只是一骑,却有千军万马的架势!   尉迟恭一直跟随在苑君章一行人不远处,他知道自己和苑君章不对付,自己去寻刘武周说话,去保徐乐,说不得反而要得罪苑君章,自家不利倒也罢了,恒安府反正离不得他这第一战将,要是徐乐多吃了苦头,倒是自家罪过了。   但看到轻侠少年围着云中城下鼓噪,尉迟恭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要去赶紧将徐乐保出来!   不然恒安府的名声可就得败坏不少啦!   尉迟恭疾驰而来,这些轻侠少年安静一下,紧接着又爆发出来,七嘴八舌的只是冲着尉迟恭嚷嚷:“尉迟,你可得把乐郎君保出来!不然咱们和你没完!”   若说恒安鹰扬府中,当年刘武周是以结交轻侠起家,现在已经位高权重,等闲不在市井中与这些马邑轻侠厮混了。现下恒安府好交第一人,正是尉迟恭。   但凡轻侠拜访,尉迟恭总是竭尽所能招待,别人有难处求告,尉迟恭厚着脸皮去问刘武周借钱,也得周济这些兄弟。而下值之后,在市井中和轻侠纵酒,出城奔驰射猎,更是时常都有之事。这些日子投入恒安府的轻侠,怕是有一半都是冲着尉迟恭而来!   临阵之际,这些出身轻侠的鹰扬兵,也誓死追随尉迟恭旗号,只要尉迟恭歪歪嘴,面前是阿史那家的金狼旗,也毫不犹豫的说冲就冲。   现下尉迟恭终于出头,这些轻侠少年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不管和尉迟恭有没有交情,都在朝他嚷嚷!   尉迟恭示意城上开门,一边不耐烦的挥手赶人:“一个个张着鸟嘴喊个屁!尉迟老子能不知道怎么做?都聚在这里,让那些草原鞑子看笑话?都给尉迟老子滚蛋!”   尉迟恭发话,轻侠少年们都给面子,互相看看,各自拱手,一笑作别。几百骑顿时散开,各归本队。   而城门也吱呀打开,尉迟恭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一溜烟的直撞进去,穿过内栅就直奔鹰击郎将衙署而去。   尉迟恭心下只是盘算,无论如何也将徐乐保出来,自己亲自送他离开云中城,到处再借点儿,让徐乐赶紧回神武县去。至于苑君章有什么不乐意的,只管冲着尉迟老子来!   满满装着心思的尉迟恭到了鹰击郎家衙署翻身下马,都没管上来招呼牵马的看门老卒,叮叮咚咚就直撞入后院刘武周处理公务的书房——反正刘武周家眷没在此间,尉迟恭向来进出无忌。   到了刘武周书房门外,尉迟恭就放开了嗓门:“刘鹰击,不能拿下徐乐!恒安府的名声要紧!马邑郡的人心要紧!”   吼声当中,尉迟恭直入书房之内,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刘武周正一身家常打扮,和徐乐对坐,侧面苑君章相陪。徐乐正端着一碗热热的饮子,正小口喝着,就连苑君章,都挤出了点笑容。这哪里有半点拿下徐乐的样子?   徐乐回首,朝着尉迟恭一笑,八颗白牙闪耀:“敬德兄,又见面了。” 第七十章 角力(四)   时间朝前推上一些。   苑君章一行踏入鹰击郎将衙署门口的时候,往常那些守门老军再是仗着老资格惫懒,都得起身行礼,然后再接过坐骑缰绳,迎苑君章入内。   但是今日,这些老卒起身倒是起身了,但一个个不知道是旧伤发作还是天气引动了老寒腿,一个动作慢似一个。苑君章沉着脸在马背上等了几个呼吸时间,这短短距离,这些看门老军还没磨蹭出一半来。   看到苑君章冰寒的目光扫过,居然还有人弯腰剧烈咳嗽起来,看那模样,下一刻把肺咳出来都有人相信。   苑君章这一刻倒是气笑了起来,终于开口,对着徐乐笑道:“乐郎君,没想到你一来倒是得了我们恒安府的军心民心,真是了不得!”   徐乐笑眯眯的拱拱手:“神武小儿,当不得苑长史夸奖,这点声名,还不都是刘鹰击和苑长史成全。”   苑君章哼了一声:“我哪能成全你!我一个四弟,都在你手里灰头土脸,你这都是打出来的名声!咱们马邑,不都看重这一点?”   不等徐乐又笑嘻嘻的回话,苑君章狠狠一摆手:“乐郎君,我对你算是客气了,没有收缴你们几人兵刃,现下要去见刘鹰击了,是不是请你们几位自重一些?”   这一点苑君章说得没错,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苑君章护卫用兵刃环逼押送,但是到得后来也是随行而已,徐乐几人的兵刃都未曾收缴,那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小狼女步离,两只手都始终按在自家匕首之上,这些护卫也就当没看见。   虽然其间有这些恒安鹰扬兵的自傲,觉得哪怕徐乐几人本事再大,在这云中城内也飞不到天上去。但是这面子,却是留了出来的。   徐乐一笑朝苑君章拱拱手:“多谢苑长史看顾。”   话语声中,徐乐微微示意,韩约不作一声,将手中背上两面盾牌都摘了下来,重重丢在地上,溅起烟尘。宋宝也满不在乎的丢下了手中长矛,这个时候宋宝也看明白了,最多就是给赶出云中城,性命是绝对无碍的,这个时候表现得越是强项剽悍一些,就越是将来的大好名声!   小狼女步离左右看看,按着匕首就是不肯放手。   徐乐策马凑近一些,温言道:“步……步离,放下兵刃好不好?咱们去见刘鹰击,请他来救罗敦阿爷,这刘鹰击管着几千鹰扬兵,千余越部也怕他。既然要见刘鹰击,带着兵刃就不大合适,要不你就在门外守候?”   步离眨着大眼睛想想,又看看徐乐英挺的面容,摇摇头,长发波动,有若黑色波浪。小狼女默默解下腰间两把匕首,轻巧翻身下马,将两把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地上,徐乐眼快,看见步离随手又摸了一块石子藏在手里。徐乐咳嗽一声,决定就装作没看到。   步离带头,大家纷纷下马,而老军们也终于磨蹭到了苑君章面前。无精打采的接过缰绳。   苑君章怒瞪这些老军一眼,这些老军也浑不在意。和这些为恒安府立过功的老卒实在没法计较。苑君章只能冷着脸翻身下马,一众护卫都翻身重重落地。   苑君章朝徐乐伸手肃客:“请!”   这一动作,表明以恒安府长史之尊的苑君章,几乎是拿徐乐平等对待!   宋宝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有些激动了起来,他浪迹江湖,东奔西走,磨练技艺,赌命搏杀,不就是为了能有所上进?不就是为了能跻身官人行列,将来让自己家名也能传诸子孙?   跟着徐乐,真的说不定有这份可能!   如此乱世,徐乐这种本事,只要不死,终究埋没不了,在哪里都能出头。高傲如苑君章,也不得不看重这神武县出来,此前还籍籍无闻的一名乡间少年!   徐乐朝苑君章拱手回礼:“不敢。”   终于到得云中城的统治中心面前,和一方重镇要开始打交道了。徐乐一扫临阵之际的英风锐气,却是变得温文儒雅,行礼进退,一丝不苟,却似多年世家子弟出身风范。   苑君章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心下已经认定。这名出身神武的少年,一定不是寻常乡间长成,只是有卓越习武天赋的普通少年!徐乐身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苑君章再不多说什么,当先引路,一行人鱼贯而入。   一入前院,那曾经照过一次面的刘武周,已经难得的穿戴整齐了,胡须都搭理得整整齐齐,正降阶迎候。   和韩约并肩跟在徐乐身后的宋宝,顿时腿就一软。旁边那个闷葫芦韩约不知道怎么回事,闯荡江湖多年的宋宝却知道这是罕见罕闻的殊荣!   晋末以来,不仅世家与寒门之间,就是官民之间,也判若泥途。两个阶层,等于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官身迎候平民,罕见罕闻得只有王猛等寥寥几个例子。   刘武周再是亲民,再是出身低微,现在也是大隋的建武校尉,是恒安鹰扬府的掌兵大将,是云中城一地之主!对于一个平民百姓,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如此礼遇,已经无以复加!   在这一刻,宋宝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是星星,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连肩膀伤口,都不觉得有什么疼痛了。   徐乐却丝毫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从平时步伐变成碎步,趋前几步,端正拱手弯腰行礼:“神武小儿,如何当得鹰击降阶相迎?此刻正是来向鹰击领罪,还请鹰击发落。”   刘武周和苑君章对望一眼,苑君章微微摇头。这个晚辈进见长辈的礼节,徐乐做得无比流畅,挑剔不出一丝毛病来,刘武周在大隋官场历练这么久,还随侍过大业天子,都不及徐乐这一疾趋,一行礼之间的潇洒气度!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家世?   心中转着和苑君章一样的念头,刘武周亲热的扶起徐乐:“某镇守马邑,又是本乡前辈,接一下本乡出色后辈又怎么了?今天的事情,有些苦衷,有些误会,先不必说了。也当是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喝点饮子再说话,在我这儿,什么话都说得开,什么事我都帮你担着了!”   一边扶徐乐起身,刘武周目光又扫过徐乐身后三人,皱起眉头:“这两位壮士都带伤啊……来人,带他们下去包扎,什么伤药好用什么,别替我省钱!刘某人虽然穷,这点家当还是有!”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几个人刘武周都照应到了。宋宝肩膀箭伤着实不浅,凭着一股狠劲儿强撑着。刘武周一说裹伤,都快站不住了,朝着刘武周行礼下去:“多谢刘鹰击!”   韩约迟疑,徐乐朝他微微示意,表示无碍。韩约也这才行礼下去,瓮声瓮气道:“谢过刘鹰击。”   几名亲卫将韩约宋宝引走,步离却躲在了徐乐身后。徐乐只觉得衣襟一紧,却是被步离拽住,死不撒手。   有亲卫想将步离引走,却无从措手。刘武周温和的看着步离,摇头笑到:“这是塞种鞑靼小丫头罢,不妨事,跟着便是……是梁亥特部出来的?”   一边说话,刘武周就引着徐乐两人朝内院走去,自然而然,这场中气氛就全为刘武周所掌控。而徐乐只是面带微笑,背后挂着一个小尾巴步离,跟随而进。   到得内院书房,刘武周和苑君章在主位,徐乐在侧,步离就站在徐乐身后寸步不离,亲卫送上饮子之后就告退出去警戒。   刘武周也不说话,只是招呼徐乐用饮子。徐乐也沉得住气,只是笑吟吟的小口啜饮,这城府看起来比刘武周还深的样子。   其实徐乐再有天分,这些城府也是学不来的。不过是严格按照爷爷教导行事。   和人打交道,这个世道,别让人挑礼,世家臭规矩太多。还有什么话让别人先说,自己后开口,这样总能让别人高看你一眼!   好学生徐乐奉行爷爷教诲唯谨,让刘武周和苑君章又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那个意思。   这家伙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要是徐乐先诉冤委屈,请求援手,那么刘武周大可摆出长辈架子,先数落徐乐做得有点差了,然后再以长辈身份拍胸脯说一定保住他。徐乐到时候还能不就范?这些天就老实被拘管着,再生出什么事情来,就是他没了道理,怎么收拾都容易。   可现在徐乐不开口,难道自家先来数落他的罪过?这小子要是不服,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他刘武周以本乡前辈身份以大欺小也就坐实了。   可怎生让他先开口?   一碗饮子都快喝完,室内还是鸦雀无声,气氛难免有点尴尬。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脚步声冬冬作响,尉迟恭一头撞了进来。   徐乐终于开口:“敬德兄,又见面了。”   刘武周和苑君章也是眼前一亮,这尉迟恭向来是惹是生非之人,有时候看着他都烦。但是这下子,却是来得好!   ………   云中城外,一处矮山之上。几骑策马而立,看着远处就要落下的太阳,还有已经安静下来的千余越部聚落营地。   当先一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走罢,总得走这么一遭!”   这一骑三十多岁样子,饱经风霜的模样,头上戴着兜帽,将面目深藏。若是刘武周在场,虽然掩藏形迹,还是能认出他来。   正是王仁恭身边心腹之人,出身自雁门郡的大将张万岁! 第七十一章 角力(五)   张万岁是雁门郡人,经历与刘武周相差并不太多。都是乡间以勇力闻名,而被募为鹰扬,然后被征发而去攻打高丽。   但张万岁并没有如刘武周一般在异国他乡出生入死,而是被留在运河一带,作为护卫转运粮秣的守河之军。   作为负责转运粮秣之军,地位在军中可算是最底层的,谁都能踩上一脚。而远征高丽,以大业天子好大喜功的架势,从来都是动员最多最精锐的兵力。最盛时期,前锋已经接近平壤,而后卫才出洛阳!   为这样大军转运军资粮秣,任务繁重到难以想象。这些守河运粮之军,大量累死逃亡。而完不成转运重任,领军那些世家子出身的将领,就疯狂责罚甚而屠戮这些已经被压榨到极限的军士。   张万岁怀立功之心而入军中,谁知道遭逢的是这般暗无天日的军中生涯!几十名追随着他一起加入军中的雁门子弟,就这样几乎死伤殆尽,不少还是他亲族中人!   厮时厮境,这些守河转运之军,恨不得与这大隋偕亡!   后来便是杨玄感截断运河,扯起叛乱大旗。   这位越国公之后,也是顶级门阀世家中人。但是对于张万岁而言,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复这些时日被摧残的仇恨!只要能让那些被折磨而死的亲族乡友瞑目!   大业天子回师平叛,双方大战。这是一场很奇怪的战事,世家中人,多有父子在大业天子麾下,子侄在杨玄感麾下。围绕洛阳一带,舍死忘生战斗在一起。   这无非是世家中人——不管是传自鲜卑六镇的关陇军功贵族集团,还是已经传承数百年已久的关东世家集团。为了动摇大业天子的统治而发起的这场叛乱。但是秉承着世家在乱世中几面下注的传统,归于各自不同旗下,相向而战。   张万岁揣测不了这么深的道理,只是知道为了复仇,为了破坏而战!   杨玄感乱事,最为繁华富庶的中原腹心之地,多出了不知道多少断壁残垣,多出了不知道多少孤儿寡母。张万岁的勇猛,在这场乱事之中也是出名的。手刃世家子弟军将,颇有几名。   最终杨玄感败亡,而大业天子的威望也彻底动摇,原来大隋立国以来的余威,荡然无存。最后才有大业天子走避江都,而天下群雄跃跃欲试!   张万岁仓皇逃离,不敢回返雁门故地。一路来到马邑,甚至想投奔突厥而去。   而此刻王仁恭上任为马邑太守,当初他被坐免官职,就是因为侄儿从杨玄感之乱。而张万岁,正是王仁恭侄儿最得力的部将之一!   当得知王仁恭上任之后,张万岁试探着前往投效,准备一旦发现不对,就立刻远走高飞。   那时王仁恭才入马邑,正缺心腹之人,张万岁曾经在他侄儿麾下听命作战,在王仁恭看来,也就是王家的家将一流了。以王仁恭的高傲,虽然未曾倒履相迎,但也立刻就赋予张万岁典太守府宿卫之责。   如此信重,让张万岁感激涕零。   投军,叛乱,逃亡,这些经历让张万岁明白,这个世道,就是世家高门的天下。以大业天子承父祖之余烈,掌握着一个强盛的帝国,仍然对世家高门无可奈何。想要出头,只能依附于世家高门,难得和王家结下了这个情分,王仁恭又对他信任重用,岂能不好生卖命效力?   这些年来,张万岁忠心耿耿为王仁恭出力。或者领马邑鹰扬兵冲杀在前,或者勤谨宿卫王仁恭在后。王家子弟,但有所命,张万岁也奉命唯谨。就是想追随王仁恭乘云而起,将来也立下属于自己的家门。   这也是出身贫寒的子弟,想要出头的唯一出路!   可是这次,王仁恭却遣他来与突厥秘密联络!   作为王仁恭心腹,机密之事,张万岁也多少能够知闻。作为驯养熟了的门下家将,什么事情王仁恭也不会刻意避着他。   刘武周如此难驯,手中又握着恒安鹰扬强兵,硬打吧,没把握。放着不管吧,王仁恭南下逐鹿,刘武周背后来一刀子怎么办?有人提议过收服刘武周,王仁恭却断然拒绝,只道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断断不肯据于人下。唯一可行之策,就是除掉刘武周!   欲除刘武周,必须有所助力。死拼硬打,则就算是取胜,王仁恭实力大损,如何还能遂南下逐鹿,问鼎中原,和天下群雄掰一掰腕子的心愿?要知道,河东之地,李渊可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   如何以最小代价,以吞并刘武周,就成为了王仁恭的心头之事。   李渊恨不得马邑郡自相攻斗,免除其背后威胁。而雁门郡残破,闭关自守而已矣,也不可引为援助。   可是在云中之北,还有突厥。   幸得还有突厥!   张万岁被遣来,所承担的就是这样一个任务,联络突厥。南北夹攻,击灭刘武周!   王仁恭开出的价码,是以云中之地归于突厥。而恒安精兵,则归于王仁恭。双方以云中盆地南面为界。   在王仁恭看来,吞并恒安精兵之后,就足可南下雁门,收雁门马邑两郡精锐,以攻河东。击灭李渊之后,则西进长安,吞并关中,然后坐观关东成败,时机成熟,则可席卷天下,让王家化家为国,成为中原大地的主人!   可这差事,实在有些丢人啊……   虽然心中有着这样那样的想法,甚或在就要见面之前,张万岁还犹豫踟蹰了良久。最后还是牙齿一咬,对亲卫微微颔首示意。   既然为王家门下鹰犬,则刀山火海也要闯了。追随世家行事,就得有这样的觉悟!   天色渐渐沉黯下来,秋风凛凛,将张万岁面孔吹得冰凉。他将面孔在兜帽中藏得更深了一些,策马就向着千余越营地走去。   早些办完这丢人的差事,就早些回返也罢。中原自有花花世界等着,这边塞苦寒之地,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了!   而在千余越王帐之中,执必思力和执必落落,在青狼骑拱卫下相向而坐,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南面使节到来。   灯火晦暗,执必思力打破沉寂,却又是一个哈欠打了出来,眼角也沁出了泪花,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王仁恭使节,到底什么时候到来?早些办完这些事情,还可以早些看汉人的云中秋日大集,我这次随叔叔来,不就是冲着这个嘛!”   执必落落阴冷的面孔露出一点笑意:“区区云中的秋日大集就能满足你了?大隋已经完了,汉人高门,争先恐后的向我们示好,将来就算是长安洛阳,也只会变成我们突厥人的牧场!”   执必思力一惊双手连摇:“可别变成牧场啊!”   执必落落收敛笑意,脸色又阴沉下来,微微摇头。   这少族长,什么时候能收敛一点对汉人事物的喜爱?没了野性,还能是突厥男儿么?这倒真是让人头疼! 第七十二章 角力(六)   尉迟恭直闯鹰击郎将衙署,本来设想了种种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幕。   几个人在室中对坐,徐乐风仪不用说了,简直是世家子弟礼仪教科书的具象化。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刘武周,也学着苑君章端端正正跪坐上首,捧着饮子用袖子遮挡,小口小口的喝着。   室内鸦雀无声,只有徐乐身后站着的那个娇小长发少女歪着头,一双湛蓝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自家。   徐乐笑着一声招呼,尉迟恭真不知道怎样答话。   跑得满脸又是灰又是汗,憋足了劲儿准备和刘武周大吵一场,就算是苑君章跳出来指责阻拦,尉迟恭都准备抗争到底。   现下看到这般情境,提足了的劲儿一下就莫名泄得干净,尉迟恭只是呆呆的站在门口,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啪的一声,却是刘武周狠狠一拍几案。   “尉迟恭,你这憨货,正想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你可知罪?”   低沉的话语声中,刘武周面沉如水,只是狠狠的盯着尉迟恭!   尉迟恭下意识的就抗声而辩:“尉迟老……末将有什么罪?”   刘武周仍然绷着一张脸:“你还没罪?让你今日值守巡城,擅离职守,还到我这里撒泼。最后乐郎君与九姓部族起了冲突,虽然你亡羊补牢,但是大祸已经酿成!若乐郎君有个三长两短,某如何以对马邑父老?而九姓部族若是怨恨,搅扰了这次云中秋日大集,恒安府无税可收,军需不济,四千恒安子弟吃喝拉撒问你要么?”   徐乐仍然维持着脸上无懈可击的笑意,在心里可是给刘武周竖起了大拇指。   不知道怎样处断自己,就拿尉迟恭做伐。什么罪过虽然归咎到尉迟恭头上,其实句句都是指责自己破坏了恒安府此次精心准备的秋日大集,四千恒安子弟没吃没喝,可都是自己的罪过了。   可自己却无一词可以争辩,毕竟刘武周骂的可是尉迟恭!   尉迟恭眨巴着眼睛,看看刘武周,看看徐乐,再看看苑君章。   刘武周紧紧绷着一张脸,徐乐一言不发,苑君章只是闲适的低着头,看也不看尉迟恭一眼。   沉默少顷之后,尉迟恭终于反应过来,垂头丧气的走到屋内,朝着刘武周行礼:“末将知罪,还请鹰击责罚。”   尉迟恭只是性子直,可并不傻。反应慢点,也明白了刘武周的意思。既然郎将要找个台阶下,自家倒霉撞上来,也只有躺倒挨锤。难道还继续闹下去?今天事情可够多了!   罢罢罢,息事宁人也罢!   尉迟恭低头,刘武周也不为己甚,大度的一摆手:“既然错了,就要受罚。乐郎君与九姓部族起了冲突,这是我马邑本乡本土子弟,如何能不维护?这些时日,你就看好乐郎君,乐郎君掉了一根毫毛,我都唯你是问!到时候临战之际,你也别上阵了,就在云中城守家。还你一个清闲!”   不让尉迟恭上阵,那就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要是尉迟恭有尾巴的话,这个时候说不得都要夹起来了。   这黑脸大将头垂得更低,答应的语声简直无力到了极点:“末将领命……”   刘武周转向徐乐,脸上笑意又堆了起来:“乐郎君,因为这次秋日大集,实在是事关恒安府生死存亡,四千捍卫马邑父老的子弟,要吃要喝啊!大家都眼巴巴的盯着,所以实在不能再生出什么事端了。要是秋日大集的时候,九姓部族看见乐郎君,生出事来,维护本乡子弟那是没说的,这些鞑靼,该抓抓,该杀杀。可秋日大集也就被搅了,看在某这个前辈的份上,就请乐郎君安顿几日,等秋日大集结束,某再为乐郎君出气!”   徐乐握着杯盏,淡淡一笑:“敢不从鹰击号令。鹰击对晚辈回护,晚辈实感念无地。”   本来徐乐想争辩些什么,想告诉刘武周千余越部已经将九姓贵人一网打尽。但是刘武周这番话语一出,徐乐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事情,恒安鹰扬府不想管了。而谁要是坏了恒安鹰扬府秋日大集的事情,就是与四千子弟作对!对于千余越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引起徐乐和他们的冲突,刘武周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而刘武周姿态已经放到极低,对一白身少年还这般温和客气以待。要是自己再提出什么非分要求,刘武周若是翻脸,也全是自己的错处!   现在的自己,还承担不起刘武周的当场翻脸。因为自己还要将罗敦阿爷救出来!   刘武周响亮的一击掌:“乐郎君深明大义!来人!”   一名亲卫匆匆而入,刘武周一摆手:“去找人告诉那些侠少,乐郎君为鹰击郎将府座上客,本将如何会责罚于他?为了九姓部族那些鞑靼,反倒去罪我马邑本乡本土子弟,刘武周虽然没什么本事,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九姓部族要再敢找乐郎君麻烦,就是与我恒安鹰扬府作对!”   亲卫大声领命而去。徐乐也站起身来,微笑拱手:“搅扰鹰击已久,晚辈这就告退。不知道鹰击将晚辈安顿在何处?”   刘武周大声下令:“敬德,在城中找个安静地方安顿好乐郎君一行,乐郎君要是遇到半点麻烦,本将都唯你是问!”   ………   一场又惊动全城的变故,似乎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落幕。徐乐再不多说什么,引着裹好伤的韩约宋宝,还有步离,离鹰击郎将衙署而去。尉迟恭紧紧陪同在侧。   而几名散处城外的侠少庄客,听了徐乐的话后,尉迟恭也派亲卫前去寻找,召入城来。   一向活蹦乱跳的尉迟恭,在去往住处的路上一言不发,脸黑得似乎都要滴出水来。骑在马上,只是不时回头看着徐乐,似乎是生怕徐乐跑了。   现下尉迟恭是半点和徐乐再较量一番身手的心思都没有了,现下尉迟恭也有刘武周和苑君章一般的感受。   这位乐郎君,实在是太能生事了!   而徐乐只是偶尔转头看向城外已经渐渐黑下来的天色。   今夜就再度前往千余越部大营,将罗敦阿爷救出来如何?既然恒安鹰扬府指望不上,那就只靠着自己也罢!   万一迟了,罗敦阿爷有什么变故,自己如何向爷爷交代? 第七十三章 角力(七)   为徐乐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云中城内的一间庙宇。   五胡入主中原,带来了更多的自然神崇拜,反应在民间,就是雨后春笋一般设立的各种庙宇。几百年入主之族换来换去,剩下的就是这些说不清来路的荒废庙宇了。   这庙宇空间甚大,甚至还可以看出建筑用料都颇为讲究,当年应当也是香火繁盛的所在。但是现在神坛之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原来供奉的神明,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等荒废屋舍,就是上好的驻兵所在。从古至今,军队用来驻兵的最多用的还是庙宇,祠堂,仓库这些建筑。地方大,隔断少,防水火方便,且与居民隔离,能少出多少是非。   原来这庙宇中驻的是整整一队常值鹰扬兵,因为刘武周一声安顿徐乐一行人的号令,就全给赶到了城墙附近,挤进了城下巡铺之中。只留下队中几个火兵用来照应伺候徐乐一行人。   恒安鹰扬兵虽然窘迫,但纪律森严。军中纪律森严,不单单是反应在听从号令,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这种临战约束之上。平日军中生活中,也必然要做到住处整齐,打扫干净,一切有序。未尝有日常散漫而临阵而为强军的道理,且军中整洁也是为了防止疾疫,保持军队战斗力。   所以虽然是一处破庙,但也修补得整整齐齐,并用灰粉粉刷过,新鲜稻草铺成铺位,散发出好闻味道。马厩中马卧草也全都新换,料槽之中,马草切得统一就寸许长,还淋了盐水拌了黑豆。   在徐乐他们到来之前,军中司马又运来了新鲜肉菜,黍米都是今年才入库的。几名火兵早就在熬着大锅肉汤,闷着黍米饭,庙宇内外,都散发着饭菜诱人的香气。   如此安顿,刘武周已经客气殷勤得至矣尽矣,蔑已加矣。就是想用这种殷勤手段,拘束住徐乐,让他不要再生事了,等熬过秋日云中大集,给徐乐损失补偿之后,再赶紧将他打发走。   如果说此前刘武周还有爱才之心,想招揽徐乐以为己用,那现在就是拿徐乐当了瘟神,只要不惹事,什么都好!   这般安排,让徐乐从人都满意至极,跟着徐乐自从撞进了云中城,日子一下就好过起来。虽然总是有各种要拼命的事情,但走到哪里都有招待,从梁亥特部一直到此间。这日子的多彩多姿,不要说跟着徐乐出来的这些庄客了,就是那些神武侠少,也真觉得是这辈子从来未曾有过。   一行人安顿下来,夜色已经降临,火兵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还一人打了一碗浊酒。围着在庙宇中院子里升起的篝火,大家兴高采烈的吃喝,就连伤了肩膀的宋宝,也毫不忌口,用手只是捞着肉汤里面汁水淋漓的骨头,吃得那叫一个酣畅。   徐乐先是陪着他们吃喝了一阵,笑吟吟的谈笑几句。转过头去,就见尉迟恭一人坐在庙宇门口的门槛处,面前一个瓦罐装酒,一个瓦罐里面是堆尖的黍米饭。   黍米一口未动,只是直着脖子大口灌酒。他也不鸟耐烦吹开酒水表面的渣滓,每一口都喝得咕咚作响,山摇地动。   徐乐悄然起身,走到尉迟恭身侧,还未曾等徐乐开口,尉迟恭就头也不回瓮声瓮气的道:“不用说啥了,这口锅,尉迟老子背了。和千余越部这场厮杀,甚是痛快,你乐郎君也不欠某什么。”   徐乐走到尉迟恭身边,也坐在门槛上,看着庙宇外一片民居炊烟浮动。   “梁亥特部罗敦族长是我爷爷朋友,现下被千余越部抓去了,我得救他出来。”   尉迟恭斜斜看了徐乐一眼,又咕咚灌下去一大口酒,吐了口酒气。   “不成!喝酒打架行猎,我都能陪着。你有什么其他难处,我倾身家也得帮你。谁让尉迟老子瞧得起你?可现下我领的军令,就是牢牢看着你。一府之中,军令为大,你要带人出去,我就翻脸。”   徐乐淡淡一笑:“九姓会盟,突然变成这个模样,其余各部,都被千余越一网打尽。这对恒安府就是好事么?救出罗敦族长,更能摸清事情虚实,对恒安府也是大有帮助。”   尉迟恭沉默少顷,又是摇摇头:“不成!”   尉迟恭作为朋友,是可以掏心肝给你那种,只要你入得了他的法眼!徐乐本事,尉迟恭很是佩服,当徐乐遇到危难之际,尉迟恭毫不犹豫的带领部下就迎了上去。   可尉迟恭毕竟还是恒安府的军将!且他对刘武周,受恩深重。对恒安府的归属感极其深厚。今日九姓会盟之事如此蹊跷,刘武周他们罢手只是看着,徐乐生出事来,刘武周竭力合稀泥,半点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管客客气气的将徐乐拘束住就算罢休。   尉迟恭再是心大,如何不知道刘武周他们对这九姓会盟之事自有打算?其中到底有多少深意,尉迟恭无意去追问打听。对于他而言,只要刘武周在,恒安鹰扬府在,就已经足够。   一句不成说出口,尉迟恭转过头来,一双牛眼死死的盯着徐乐。半晌之后才再度开口。   “乐郎君,我很佩服你的本事胆色,孤身在这云中城,谁也不怕,谁也压不服你。我尉迟恭只是打铁的出身,靠着一身牛气力混口饭吃,恒安府的老军看我底子好,教我战阵厮杀的本事,练就了今天这身武艺。结果本事大了就惹出事来,帮朋友争水打出几条人命,还是刘鹰击救了我,全下这条性命来,居于乡里,剿匪建功,朝廷给了个朝散大夫的虚衔,还遭小人嫉恨,给我罗织罪名,王太守问也不问,就要将我下狱。还是刘鹰击自高丽回来,又保下我来……什么时候,我都只听刘鹰击的号令,刘鹰击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保全恒安鹰扬府,这就是我尉迟恭的家!所以再有什么念头,还是请你乐郎君打消了,不然咱们就再打过一场!”   一番话说完,尉迟恭举起瓦罐,摇晃一下,已然空空如也。他随手抓起装黍米饭的瓦罐,也不用箸,赤手就朝嘴里扒,直如风卷残云一般!转瞬之间,一大瓦罐热腾腾的黍米饭就下去大半。   随即尉迟恭就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饱了!”   再也不多看徐乐一眼,尉迟恭大步就走出庙宇之外。在庙宇之外,已经设了巡铺,尉迟恭的一队直领亲卫,就守着巡铺,如此戒备,徐乐这一行人想要出去,那是难比登天!   徐乐看着尉迟恭背影,摇了摇头。   在这云中城内外,九姓会盟已经联为一体,全在千余越部的掌握之下。而恒安鹰扬府外则客气,内里戒备,更是一个强悍的庞然大物。而自己却是孤身一人,最多算上连步离在内不足十人……   可那又怎样?   自己不关心九姓会盟当中有多少龌龊,也不管恒安鹰扬府放任九姓会盟到底是何等样居心。更不管还有什么样的大敌潜藏在更深处。   自己只是要将罗敦阿爷救出来而已!   就在今夜! 第七十四章 角力(八)   千余越部王帐大营。   入夜之后,戒备仿佛比白日九姓会盟之际还要森严。   千余越部此行带来的战士,几乎全部撒了出来。营地当中,层层叠叠布列了几层的警戒。而在营地之外,巡骑也都撒了出去。只是因为白天被徐乐和尉迟恭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些巡骑再没有白天时候撒得那么远了,只是在营地之外一两里范围内活动,再没了白天时候那种趾高气昂,仿佛随时能一统草原的架势。   夜风掠过,隐隐还带有一丝未散的血腥气味,仿佛提醒人们这场九姓会盟就是以不祥的杀戮而开场,而最终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   马上骑士,寂然无声,只是在黑暗中忽隐忽现。而这些骑士胯下坐骑,也都无精打采,偶尔一声嘶鸣,反而为这夜色平添几分凄凉。   张万岁一行人悄然出现在离千余越部营地不远处,一行十余人,全神贯注戒备。   张万岁自己就是战场上一名出色悍将,而身边亲卫无不是精选出来的马邑鹰扬府锐士。这些时日都远远的躲在恒安鹰扬府的警戒范围之外,每隔几日,才遣人至突厥人约定的地点联络一下,今日才得到了突厥贵人约见的答复,告知了时间和地点。   现在全队而来,人人提心吊胆。身在马邑,才更知道同郡恒安鹰扬府的厉害。这数千锐卒坐镇边地,如一根钉子一般顽强的扎在这里,剽悍坚忍,是王仁恭心腹大患。要是给发现自家人秘密过来和突厥联络以对付他们,自己这十几人,无声无息的就消失了,谁也拯救不得!   但在约定的地方,在恒安鹰扬府的矮山军寨防线之南的大片旷野中,平日里都有不少恒安鹰扬府的巡骑出没,但今日却看不到半点踪影。仿佛恒安鹰扬府将此间已经完全放弃了一般。   一名随行的队正凑到张万岁马前,压低了声音:“将主,却是有些古怪!往常也有秋日大集,也有九姓部族前来交易,恒安兵总是警戒巡视不停,哪有这般放着不管的?”   张万岁绷紧了精神,只是凝视着眼前黑暗,当下只是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自有自家的差使!”   夜色中突然传来马蹄杂沓之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的惊心动魄。还能听见弓弦张满之声,兵刃碰撞之声。   张万岁这十几人顿时动作,全都抽出弓来,搭箭上弦,指向响动声传来之处!   一点火光突然亮起,映出黑暗中一队千余越骑士,也是十几张弓张开,指向张万岁等人。   张万岁忙不迭的开声:“是河东武东主,遣咱们来与贵人相谈生意的!”   千余越骑士带队之人停顿一下,示意部下将弓矢放下,自己策马过来,操着带口音的汉话只是一句:“跟我来!”   张万岁也示意众人收起手中弓矢,又摸了一下皮袍下披着的札甲,跟随而去。   两队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中向着千余越部营地聚落而去,虽然都收起了弓矢,但人人还都摸着随身兵刃。沿途两队人都一言不发,气氛紧绷得仿佛要爆炸。   黑暗中,一队又一队的千余越巡骑出现,那带队之人低低解说两声,又消失在黑暗中。   这些巡骑都全副武装,不少人干脆披甲都露在外面,神情中满是紧张戒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张万岁越来越觉得不对。   以前也不是没有突厥人冒充九姓部族前往参加秋日大集,多半都是为了窥探马邑郡内虚实而来。而九姓部族来云中大集,也从来不敢这样大摇大摆。   现下就在云中城外,千余越部像是将整个部族精锐都拉过来了,还如此全副武装。但周遭不见一名恒安兵巡视警戒,这如何能说得上正常?   难道这九姓部族,这突厥人,和恒安鹰扬府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成?   自己此次前来,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可已经到了这里,这件差使又是王仁恭亲自交代下来了。自己若转身就走,回马邑府如何向王仁恭交代?   到得最后,张万岁只是将心一横,无非就是一个死字而已。还能如何!   这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头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这队人马直入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值守之人默默打开门户放他们入内。   一入聚落营地之后,张万岁就能闻到血腥味道。仿佛今日才在此间经历了一场厮杀一般。   身左身右,亲卫们脸色都变得煞白。张万岁反倒放开了些,当年杨玄感之乱,死人如尸山血海一般都逃出来了,眼前这点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入营之后,又换了一队人接引,将他们一直引到聚落深处的王帐之前。盖达乌头的和盖达黑果的王旗还在王帐之上猎猎舞动,但站在王帐之前作为最后一道警戒线的卫士,却已经变成了头戴青色狼尾皮帽的突厥战士!   突厥人,执必部。   九姓部族当中最大的千余越部,果然投效了突厥人!   突厥青狼骑示意张万岁下马,张万岁这个时候也分外光棍,下马交出随身兵刃,让亲卫们都留在帐幕之外,自己毫不犹豫的就掀开帐幕,大步入内。   帐中灯火通明,烟气略微有点刺鼻。上首踞坐的,正是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人。   执必落落还是那副阴沉悍狠的模样,张万岁一进来,目光就冷冷的落在她身上。这位执必部的阿贤设,始终是那副血腥气浓重得有若实质一般的模样。   而执必思力却看似已经困倦了,歪在胡床之上不时打着哈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张万岁进来只是懒洋洋的扫了一眼,然后又百无聊赖的转过头去。   张万岁不知道上首两人是谁,但为千余越部在外重重护卫,内里又是正牌执必部青狼骑警戒,这两人如何能不是正主?   当下张万岁上前躬身行礼:“在下奉武东主之命前来,与贵人商谈此次云中大集交易之事,来得迟了,还请贵人恕罪。”   执必落落开口,声如两块锈铁摩擦,直刺入人心底。   “……什么武东主,直说王仁恭之名又何妨?你一路过来,也看到了恒安府刘武周对我们在此间不闻不问,还怕刘武周来抓你不成?我们此来,就是听听王仁恭能开出什么条件来,如果条件不够,转头就找刘武周去,反正就是几步路的功夫!”   张万岁脸色终于白了下来。   虽然眼前这位突厥贵人说的话不能尽信,但刘武周对此间异常不闻不问,却是自家亲眼见证的事情!   难道刘武周也勾连突厥人执必部了?却不知道王太守准备的条件,够不够打动这些突厥贵人的!   张万岁迟疑,执必落落却得意的一笑,他这张阴沉惯了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今夜漫长,时间有的是,大可好好商谈一番。王仁恭急着南下争夺大隋江山,区区一个马邑郡,又算得了什么?” 第七十五章 角力(九)   夜色渐渐深沉下来,这座破庙,原来安顿了整整一队鹰扬兵,足有四十多人。现下就只是徐乐这八九人而已。   破庙外面的廊下,是几名火兵打着草铺也在酣眠,不知道是不是还起着监视的作用。   庙宇院子围墙之外,是临时搭设的巡铺。尉迟恭所领那一队亲卫就歇宿在外,轮番值夜,不是还有巡兵围绕着庙宇外墙巡视。   这庙宇也并不甚大,虽然未曾登堂入室,一个挨着一个的监视,这样的戒备也足可算得森严,雀鸟难渡。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种软禁监视,但这般安排,也算是刘武周给足面子了。包括徐乐在内,用过晚饭,都回到草铺睡去,连小狼女步离,也乖乖的蜷缩在庙宇角落,一声不吭。   跟着徐乐虽然风光了,但是凶险遭际,也是接二连三的发生。包括宋宝在内,都以为这样的布置之下,徐乐再生不出什么事情来了。大家只是放心安睡,转眼间就鼾声大作。   此起彼落的鼾声当中,徐乐睁开了眼睛。   火光从外面投射进来,庙宇内一切都是依稀可辨。徐乐悄悄起身,看看屋外。   选铺位的时候,徐乐特意选了一个屋外廊下火兵们视线不及的所在。徐乐静悄悄的左右打量,目光落在了庙宇后面被钉起来的窗子上。   庙宇内突然又传来一点响动之声,徐乐转头,就见韩约也翻身而起,静静的看着自己。   徐乐用手朝下一压,示意韩约。韩约虽然话不甚多,但是和徐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无比,哪里还能不知道徐乐的意思,当下又躺下身来。本来韩约睡觉也是静悄悄的,这下却是鼾声大作,声震屋瓦。听得徐乐都要捂脸,这戏给得太过了一些吧……   在韩约的鼾声掩护当中,徐乐悄无声息而起,随手抄起一名庄客脱在一边的外袍,走到窗前,遮住窗户。然后隔着外袍拆被钉在窗户上的木条。   这件外袍,一则为减小响动,二则为防止光线变化,惊动诸人。   这些木条都是被铁钉草草钉就,轻轻一拽,就脱离了已经有些糟烂的窗框。取下来的铁钉,正好将外袍又钉在窗框之上。   徐乐动作飞快,转眼间就已经拆下了好几根木条,估摸着自己已经足可以钻出去了。   这个时候,韩约一边打着鼾一边又坐起身来。徐乐转头向他,坚定的又用手朝下一压。   这次再去,不是硬桥硬马长枪大戟硬撞千余越部大阵了,而是偷当漏空,混入对方大营之中,看能不能将罗敦救出来。韩约身形长大,从来不是隐秘行事的好材料,要是带着他,说不定还没出这庙宇就给人发现了!   韩约的好处,就是徐乐不管做什么样的安排,都是奉命唯谨。对于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乐郎君,韩约从来都是莫名的信任。徐乐这么一比划,韩约迟疑一下,老老实实的又躺倒回去。   徐乐左右在扫视一眼,看到小步离的铺上,她还蜷成一团,发出低微的吐息之声,正睡得香甜。徐乐点点头,悄没声的掀起外袍,灵猫一般从拆下的缝隙中钻了出来,落地之际,悄然无声。   爷爷徐敢十几年来一手打磨出来的本事,从来不止是长槊快马硬弓,这样小巧本事,也都精心教诲过。从爷爷透露出来的口风,似乎自家这个爷爷年轻时候,在中原还是一片混乱血腥之际,也曾经做过什么没本钱的生意。爷爷有次还很遗憾的表示,这本事,当初徐乐父亲没有学到……   落地院中,左右观望,徐乐一掩身就直趋后墙,蹲在墙角,看着墙外巡兵火光闪动,细数他们经过的时间。在巡兵经过两次,心下有数之后,徐乐糅身而上,伸手就捞住了墙头,再一叫劲,已经骑在墙上俯身,先左右观望,看巡兵位置,看外间情形。   身后风声突然响动,在徐乐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一个小小身影也直窜上来,也骑在了墙头!   墙头之上,徐乐和小狼女步离大眼瞪着小眼。   这小狼女从来就没有入睡,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动作,看自己要悄悄溜出去,这小狼女就悄没声的跟了上来!   步离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气鼓鼓的表情,一副坚决的模样。   巡兵脚步声响动,不要多久,就会再度转过来。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和步离扯个清楚明白,徐乐一扯步离胳膊,两人轻巧巧的就翻下了墙头,趁着黑暗猫腰直窜出去。   步离胳膊细细的,只是任徐乐牵着。徐乐也只是讶异,这小狼女这么能吃,晚上刘武周他们送来的黍米饭和肉汤,步离一口气吃了两个人的分量,这些食物,到底消化到哪里去了?   胡思乱想当中,徐乐牵着步离已经潜入万籁俱寂的街巷当中,两人都脚底无声,借着屋宇投射下来的阴影藏身,曲曲折折直向城墙方向而去。   秋月月色寒凉如水,撒在安静的云中城内,步离长长的黑发微微起伏,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从阴影处抬头望去,就能看见云中城中心那座高大的望楼,望楼之上火炬燃动,映出一圈晕黄的光芒。   徐乐终于开口:“跟紧了,我们去把罗敦阿爷救出来。”   一直闷着头前行的步离抬头,正看见徐乐回头对她微微而笑,八颗白牙微露,笑意暖暖的。   步离没有开口,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   尉迟恭一下惊醒。   在巡铺中,这一夜他就没有睡好。光是带队巡视,他就走了好几遭。终于回来躺下,翻来覆去都是心事。   刘武周他们在筹划着什么,尉迟恭当然能看得出来。这样的筹划到底是什么,对不对,尉迟恭不想去问,但今日这不安的情绪,就是一直朝上翻卷。   他终于起身,低骂一句:“入娘的不睡了!”   走出巡铺,左右想想,又无处可去。问火兵要酒,这个时候也不想麻烦人。干脆就举步而入破庙之内,轻手轻脚的走到庙宇门口,探头朝内观望。   徐乐的稻草铺上,空空荡荡。   尉迟恭脸色铁青,攥紧双拳,似乎下一刻就要怒吼出声,下令全城大索。   可到得最后,尉迟恭还是转身便走。直到走回巡铺,将自己扔在稻草铺上,尉迟恭才恨恨的又骂了一句。   “入娘的徐乐!” 第七十六章 角力(十)   夜色当中,城墙之外,两人人影轻轻巧巧的溜了下来,在略带坡度的夯土城墙之上,带出了一道烟尘。   响动声虽然轻微,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也传了开来。城墙上脚步声响起,却是有巡兵赶过来查看。   两条人影飞速的窜到城墙下羊马墙的阴影当中,屏住气息。   云中城的夯土城墙,已经在塞外的寒风中磨砺得坚实无比,带起的烟尘不过是些微而已,转眼间就已经平复消散。等巡兵过来疑惑的探头观望,什么都没有发现。   巡兵在城头低声嘟囔几句,又慢悠悠的走开,脚步声越去越远。   夜中风寒,这一夜还漫长得很呢。   羊马墙阴影当中,藏着的正是徐乐和步离两人。听到巡兵脚步声去远,这才探出头来。   离开庙宇之后,两人在夜色中越过内寨栅,再爬上城墙,再溜下来。也不过就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时间。   云中城戒备森严是不假,巡守军士也没有躲懒的。但总不可能将寨栅和城墙上都堆满了人,徐乐和步离两人动作都是轻盈迅捷,捡着巡逻的空隙之间就轻松潜越了过去。   战时真正两军围城攻防,夜间也基本上保持两三个垛口就有一兵值守的密度。所以小城难攻,大城反而易拔,原因无他,就是兵力很难匹配上大城的城墙长度而已。   但是平时,谁吃饱了撑的才在城墙上保持这么大的警戒密度。夜间值守烧柴取暖,还得管一顿宵食,随时还要有热水供应,在在都需要花费,军士们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再加上徐乐和步离都是动作轻盈敏捷之人,潜越过云中城墙,其间历程,最多算是个有惊无险罢了。   徐乐和步离两人脑袋探出羊马墙,回头看看,再向前看着那一派茫无涯际的黑暗。   面前四五里处,就是遮护云中城的矮山防线。矮山之上军寨几点火光,隐隐约约闪动。   矮山和云中城之间,大片草原各族和汉商组成的各处营地,都已经完全沉浸在黑暗当中。   越过这道矮山军寨防线,又是十几里地,才到千余越部聚落营地。   这一夜有得奔忙了……   徐乐从衣衫上扯下布条,扎紧裤脚和袖口,活动活动筋骨,准备来一场夜间长跑。   步离不解的看着徐乐。   徐乐转头迎着步离亮闪闪的目光,笑着轻声解释:“没时间去找马了,万一惊动了人,反而坏了事情。月白风清,气候怡人,跑一跑正是活动筋骨,要是跟不上,我背你。”   步离默不作声的看看徐乐,再转头看看远处,突然就按住羊马墙翻身而过,拔腿先行。   小狼女长发在夜中飞扬,跑得那叫一个快!   徐乐嘟囔一声:“跟我说句话就这么难?”   话语声中,也腾身而过羊马墙,紧紧的跟在小狼女步离身后。夜色当中,两人脚下溅起点点烟尘,越去越远。   天地广袤,背后云中城如线,前面是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徐乐和步离两人就是微不足道的两个小黑点而已,但两人脚步,没有一点迟疑!   ………   千余越部王帐之中。   张万岁满脸都是汗珠,不时抬手擦着额头。   倒不是帐中闷热,这千余越部王帐的确是破旧得很了。寒风从缝隙中不断吹入,反倒是冷得像冰窖一般。   也不是张万岁害怕站在帐中各处,按着刀柄,一脸凶悍模样的执必部青狼骑。   张万岁也是尸山血海当中滚出来的人物,心肠早就硬了,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也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青狼骑虽然强悍,可张万岁也随王仁恭和他们真刀真枪的见过阵!   满头热汗,只是因为执必落落开出来的条件,太过于匪夷所思!   执必部可以帮助王仁恭两路夹攻云中刘武周。但王仁恭必须贡上四万石粮食,一千副甲胄,一百具马铠,大隋军中制式马槊一百杆,长矛二千支,十炼直刀二千柄,箭矢十万支。其他军资器械甚多。   这些粮秣军资虽然数字不小,但咬咬牙齿,还能挤出来。开皇年间,大隋国力到达顶峰,为了防御边患,运送到边地各鹰扬府的军资器械堆积如山。单单是马邑鹰扬府,满足执必部的胃口也在能力范围之内。   可执必部另外的条件,却是要命!   云中城王仁恭本来准备舍给突厥人了,恒安鹰扬兵自然要全部归于他的麾下。而云中盆地的百姓,也是能迁走多少便迁走多少。   在王仁恭看来,去年突厥人才在马邑大败亏输,对云中城这根钉子毫无办法。现下能得此地,已经是给他们莫大的恩惠,突厥人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任他驱使才是。   可执必落落开口,云中盆地及云中城要隘,自然都是他们执必部的。恒安鹰扬兵残部,到时候可以交给王仁恭,但云中盆地百姓,却一个都别想迁走!   除此之外,执必落落还开口要了神武县,同样是连地盘带百姓!   云中盆地之所以为盆地,就是四面被群山环抱之意。云中城堵住的是北面山口,而神武县堵住的是南面山口。神武县若是落入突厥人手中,马邑郡的根基桑干河谷一带富庶所在,就全部在突厥人马蹄之下,再无什么可以阻挡!   当王仁恭真要南下争胜中原之际,那马邑郡等于就全部落入突厥人掌中。而雁门郡本来就已经残破。这两郡沦陷,则中原北翼门户大开,突厥大军,已然取虎视中原之势!   这却如何使得?这不就是开门揖盗,眼睁睁的看着再来一次五胡乱华之事么?   冷冷说出了执必部与王仁恭携手对付刘武周的交换条件之后,执必落落就只是阴沉不发一语,等着张万岁的回答。   张万岁擦了半天汗,终于颤抖着声音开口:“要神武休想!就算是太守独自发兵北攻云中,也就是打得稍稍辛苦一点罢了。要是连神武都让给你们了,太守如何面对马邑父老?”   执必落落冷淡一笑:“那执必部就联手刘武周,整个马邑,也都不在话下。”   张万岁直着颈项抗声以对:“刘武周如何做得这种事?”   执必落落笑意仍然阴冷:“王仁恭做得,刘武周如何又做不得?也多谢你们这些人将这个强盛大隋弄得分崩离析,才给了我们突厥人机会!若是二十年前,就是草原也任由你们隋人来去,现下已经不一样了!我就只等你一刻时间,若是不应,就从某的面前滚出去,记着,是滚出去!”   张万岁茫然住口,他也算是个剽悍的厮杀汉,王仁恭虽然高傲,对他也勉强还算得上客气,今日却被突厥人如此下最后通牒,已经是多年未曾遭遇的奇耻大辱。   大隋立国以来,威风横绝于海内。十二卫精兵纵横草原,打得突厥自相分裂,东西两部汗王纷纷入见大隋天子,争相讨好,以得大隋青眼而幸。经历五胡乱华数百年血腥之后,汉家如此扬眉吐气,一洗数百年的颓风,就是乡间野老,也为之而豪。   他出身雁门,年少时候也曾纵横草原,见过大隋百余鹰扬兵出巡,就能让各部贵人纷纷匍匐于马前的盛景。   此时此刻,张万岁耳旁嗡嗡的只是响动着一个声音。   这个强盛大隋,怎么转眼间就到了如此分崩离析的地步。他们这些人,都要到突厥人面前忍受这般折辱。要知道,在二十年前,还是大隋铁骑纵横草原,不要说执必家了,就是举着金狼旗的阿史那家,也只是在开皇天子面前摇尾乞怜!   这是为什么? 第七十七章 角力(十一)   这个问题,张万岁回答不上来。   他只是一个出身雁门的地方豪强而已,有勇力,有野心,有胆子。不是关东的经术世家,不是传自鲜卑六镇的军功贵族集团。不曾深刻的参与近百年来世家争斗,国运沉浮。只不过是个寒门出身,迫切想要通过拼搏跻身豪族世家的有点本事的人物而已。   大隋为何骤然而盛,而骤然又形崩塌。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深奥,非身在局中,又对汉末以来数百年局势变化有深刻体察,难明关窍。让张万岁能弄明白,实在是太过为难他了。   他只知道,现在他代表着王仁恭,在乞求这些突厥蛮子的帮助,而他讨价还价的手段实在有限。因为他真的不敢赌刘武周不会和突厥人合流,来对付王仁恭!   若是自己代表王仁恭出使,最后结果反而是突厥人和刘武周联为一气,在性子刚愎暴烈,老而弥辣的王仁恭面前,自己是个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无论如何,也要和突厥人达成一致,将突厥人拉到王仁恭的战车上来。至于云中神武汉家百姓,只能怪他们命苦了。比之王仁恭要去争夺的天下,比之他张万岁的前程,不值一提!   夜深漏寒,帐幕内灯火摇动,将帐中或坐或站诸人的人影,拉得长长短短,摇曳不定。   张万岁在这一刻,身形都佝偻了起来。   颤着声音发问:“若是王太守允了贵人们的所请,贵人所部,将如何协助王太守以拔云中城,以摧恒安府?”   执必落落哈哈一笑,阴沉的脸难得放出光来:“执必部奉大汗之命经营阴山南北,并隋人马邑雁门两郡,大汗已并两万帐入执必部,又收服了九姓部族两万帐。此次若与王太守订约,则执必部南下大军,当是十万骑大军!”   张万岁悚然一惊。   执必部本来就是突厥大部,阿史那家之下七大部族之一,首领可以称汗,执突厥狼旗,色尚青。本来就有四五万帐的规模,当年远征金山之北,打得西突厥诸部惨败。始毕可汗为了酬功,许执必部王帐立于马邑之北,为先锋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两郡,为突厥打开南下中原通途。   执必部本来一次就可以动用三四万骑规模的大军,如果再加上阿史那家支援的两万帐,九姓部族的两万帐,夸张一些说十万骑大军,真是一个拿得出来的数字!   草原民族,向来是举族为军。所谓十万骑,自然不是如隋军一样,装备齐全,训练有素,建制完整的单纯战斗集团。其中可以称为狼骑的精锐,最多也就是一两万上下。但并不表示那些装备不整,有老有少的草原男丁们组成的军队,并没有战斗力!   当十万骑滚滚南下而来,哪怕率领的是一支装备精良,战力不俗的隋军迎敌。前后左右,皆是敌踪,一旦临阵,黑压压的草原部族大军布满眼前,还有多少军队,仍能在这重压下保持战斗力?   执必部此次,是真的准备趁着大隋进一步内乱,彻底打开南下中原腹地的通路了!   不过这都是当道诸公要担心的事情,张万岁此行,所要达成的使命,就是与突厥执必部达成协议,除掉王仁恭的眼中钉肉中刺刘武周!   只要做到这个,管这天入娘的是不是会塌下来!   张万岁横下一条心,朝着执必落落拱手行礼:“虽然末将还要回禀太守,但也可替太守先答应下来贵人所请。至于贵人所部,何时出兵……”   执必落落看了执必思力一眼,执必思力呆着一张脸不说话,不知道又神游物外到哪里去了。   执必落落很是无奈,带着这个侄儿,就是想让他来历练一番。将来好接掌执必部成为合格的汗王。可这位侄儿对事关执必部前途的收复九姓部族,联络王仁恭以攻云中城,都显得兴趣缺缺,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难道这侄儿整日所想,真的就如在草原上他经常说的那句话,恨不托生在汉家么?若真是如此,那可得要好好考虑,他能不能接掌执必部汗王之位了!   执必落落丢下发呆的执必思力不管,转脸对着张万岁,冷冷道:“冬日出兵!先绕过云中城,直下神武。那时候,王太守必须将神武交到我们手中,所允粮秣军资器械,也全集于神武。若是不应约行事,那么执必部掉头回去就联络刘武周,这马邑郡,我们自己来取!”   张万岁浑身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   本来他还在想,先答应了执必部所请。到时候执必部配合王仁恭拔下云中城,神武给还是不给,还不是全凭王仁恭的心意?闹到最后,连云中城也不给了,也是论不定的事情。反正欺骗这些突厥蛮子,从王仁恭到他张万岁,都是毫无心理负担的事情。   但现下却是先给神武,突厥大军再配合王仁恭掉头去打云中。而且是冬日出兵,不得收获,则一冬下来,突厥大军马匹牲畜不知道要死多少。这真的是一群饿狼孤注一掷南下,王仁恭敢于背约,下一刻就是突厥大军和刘武周合流,席卷整个马邑郡的局面!   这个时候,张万岁再无什么说得。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回去请王仁恭做决断而已。   帐幕之中,张万岁沉沉抱拳拱手,行礼下去,就要告辞。   执必落落却开口叫住了他:“何必这么匆忙?既然两家订约,如何能没有礼物以还给王太守?”   张万岁站定,陪笑道:“阿贤设所赠,末将一定亲手带到太守面前。”   执必落落随意一摆手,对身侧青狼骑亲卫吩咐道:“去,告诉黑果,让他遣人将那些不肯降顺的九姓贵人杀了。这些人的头颅,就请带回给王太守为贺。历年扰乱马邑边地,不从号令的九姓部族,从此为执必部治下,当为王太守鞍前马后助力!”   张万岁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执必落落没有虚言以对,九姓部族,真的已经被执必部所收服了! 第七十八章 角力(十二)   夜色之中,徐乐终于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夜空,明月西斜,正照在云中盆地之上,数百年来,此间都是曾经伏尸百万的古战场,就连月色洒下,都满是清冷肃杀意味。   千余越部巡骑,仍然在夜色中往来游荡,但因为今夜月色甚好,影影绰绰的都能看见身形。   到了下半夜了,这些巡骑喝了大半晚上的冷风,都有些无精打采起来,在马背上缩着脖子袖着手,不时还停下马来休息一会儿,让马也省省气力。   云中盆地说是盆地,但也是地形破碎。此间土壤不大能留住水,到处都是冲刷出来的浅浅沟壑。数百人的队伍掩藏不住身形,但就一两人,想在夜色中不被惊动的摸到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之前,却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一路疾奔而来,在临近千余越营地之际,徐乐拉着步离就钻了这种小沟壑。动作也都放得轻慢下来,弯着腰借着衰草掩护,向着千余越部营地挪动。   一路疾奔将近二十里路,徐乐和步离就花了一个时辰左右。在巡骑空隙中曲折而进,一两里距离,直挪到千余越部营地寨栅之前,可就又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明月之下,千余越部营地寨栅就在眼前。寨栅前挖出了一道壕沟,土色新鲜,深不过四五尺而已。是防攻城器械直推到寨墙之前,而不是防步军越壕攻击的。在懂军事的人眼中,就是糊弄而已。不过在这个地方,再是严密戒备,防御设施完全,恒安鹰扬府要是翻脸,也是一举就被推平。   寨栅则几乎是贴着壕沟而建,寨栅内一人高处钉了木板,供守军在上巡视,人站在上面,能露出半个身子来。如此寨栅,步离逃出来的时候,轻轻巧巧就一翻而过。   徐乐白天向此间冲击得甚深,就是为了看清楚这营地模样。从一开始就打的是晚间前来摸营营救罗敦的主意!只是冲击得太深了一些,差点被黑果所部咬住,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而阴差阳错间最后还是尉迟恭相救,苑君章又将自己带到了刘武周面前,最后还被刘武周很是殷勤客气的扣住,逼得自己不得不一个人来摸这千余越部营地!   可我乐郎君还是到这儿了!   徐乐自得的想着,回头看看,步离正默默的蹲在自己身后,小脸满是严肃,只是盯着眼前寨栅。徐乐又在心里加上一句。   还有这个自己跟上来的小狼女……   小狼女步离见徐乐回头,悄没声的取下一把匕首,递给徐乐。徐乐接过,在手里打量一下。   匕首上有铭文,却是晋阳铁监打造的兵刃。晋阳铁监打造的军中器物,都是长枪大戟直刀,专供大隋北方各处军镇鹰扬府。这匕首就是监中匠人打造的玩物罢了,下的心思也是甚多,至少有二三十炼。也不知道小狼女闲暇时候是不是全都在磨匕首了,锋刃寒光闪闪,锐利非常。   徐乐随手就将匕首还了回去,低声道:“我用不着,你拿好了,跟紧我!”   步离又老老实实接过匕首,一声不吭。   对这个长得娇小可人,却整天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小狼女步离,徐乐其实满意得很。从不多问多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添麻烦。而且动作快声音轻,一路过来紧紧跟随,绝不掉队,点尘不惊。要是带着韩约,按照他那个山摇地动,走起来恨不得钉进地上的动静,只怕离着千余越营地还有几里地就给发现了……   至于兵刃,自己真用不着。一路过来要跑上快二十里,少一点分量是一点分量。每一点精气神,都宝贵异常,要放在入营之后的搏杀上!   而兵刃何来,营中那么多千余越战士,他们手上不是有现成的么!   交代了步离一声,徐乐就将身体趴在地上,以手肘挪动,悄没声的翻下壕沟,又爬了上来,紧接着起身一个垫步就贴到了寨栅之前。   步离小小身影,也紧随其后抢到了寨栅阴影之中。以徐乐耳目敏锐,都没怎么听见步离跟着爬过来的动静!   寨栅所用木料,都是千余越部入山砍伐的,草草竖立,并不算牢靠。真要攻寨,绳子一套一火兵用力一拉说不定就能扯掉一排寨栅。木料也未曾修整光滑,还突出不少可以抓手的枝杈。徐乐贴近寨栅后并无多久停顿,伸手捞住枝杈就已经翻身而上!   寨栅之内钉着窄窄的木板,供人站立巡视。徐乐一落下来就伏在木板上,身前身后不远处都有千余越部巡兵站立,不过都面向于外,没精打采的守夜。   而营地之内,火堆都已经灭掉了。那些营帐之间,也有巡兵穿行。不过外间既无动静又无示警。这些巡兵的警惕性也说不上有多高,穿行之际都懒洋洋的,也少有人东张西望草木皆兵。   千余越营地之内,一片安静气氛。白日那场九姓内部相争的厮杀,除了还残留着一点血腥气味之外,已经没了半点形迹。   徐乐的目光,落在了王帐之上。   不知道罗敦在哪里,没有关系,王帐之中,有的就是最为重要的人物。抓到他们,就能知道罗敦何在!   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全是千余越部战士。自己还赤手空拳。云中城内,那坐拥重兵的刘武周,笑容虽然亲切和善,但也不会提供半点助力。   就自己一人而已,可少年心中,并无半点畏惧!   身侧木板轻轻一沉,小狼女步离也翻过寨栅,落在身边,伏在阴影当中。   哦,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一个小狼女……   黑暗之中,徐乐转头朝着步离微微一笑,神色镇静一如平常。溜下寨栅,借着营中巡兵往来穿梭的缝隙,朝着千余越部王帐曲折而进。   而步离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的紧紧跟随在徐乐身后。   清冷月光洒落,而千余越部王帐已然在望。占地广大的王帐之前,一圈守卫正面向外间警戒,守卫之严密,近乎无懈可击! 第七十九章 角力(十三)   王帐占地本广,本来远远看着,徐乐觉得总有机会偷当漏空,摸入王帐之中。寻着一个人问出罗敦下落,然后救出罗敦,寻着三匹马,踏营而出,直奔云中城,只要过了矮山军寨防线,不信这些千余越部中人,还能直追过来!   对于自己能踏营而出的本事,徐乐自信得很。白天要不是自己没经验,去硬撞盖达黑果所率领的大阵,早就占了便宜之后不知道远走高飞到哪里去了。   至于救出罗敦之后,是帮着罗敦收回梁亥特部的控制权,还是怎样,徐乐并没有多想。只是严格遵从爷爷的教诲,秉胸中直道而行,一定要救出爷爷的老友,初次见面就对自己关爱有加的罗敦阿爷!   可是现下,这个美好设想就完全破灭了。徐乐差点都想爆粗口,王帐之前,已经夜深。外间还有巡骑,寨墙之上也有守卫,营地内还有巡兵穿梭。犯得着还在王帐外派着这么多守卫么?   此刻王帐之外,排列着至少七八十名千余越部战士,将王帐一圈都围了起来。虽然这些千余越战士并不是多么戒备森严的样子,或坐或站,有人还凑在一块儿不知道低声谈笑着什么。   作为一支军队,这样的值夜纪律,可称不入流,但是这多人堆在这里,对于徐乐和步离两人而言绝无可能瞒过这么多人眼睛,潜入王帐之中!   天知道今夜这王帐之中,又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徐乐蹲伏在一处营帐的黑暗中,听着营帐内千余越族人鼾声,微微摇了摇头。侧耳再仔细分辨周围动静,寻觅战马吃夜草的声音。   不让我悄悄的救出罗敦阿爷,那只有往大处闹了,本来想今夜不要弄得太难看,毕竟白天才伤了那么多千余越部战士。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千余越部聚落营地,足有六百余族中精锐战士,还有一些用作辅助的族人,更兼还运来货物,准备做秋日云中大集的生意,备马在千匹以上。就算有巡骑在外,还有些马匹分散在设了马桩子牧养,但是那些最为壮健,可以上阵的战马,必须要放在营中马厩内。   保持这些战马的体力耐力,晚上精料夜草必须上足,还得有遮盖的地方让它们休息。这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之内,就有一个容纳四五百匹马的马厩。   马到了这个数字,动静就小不了。偶尔的嘶鸣声,吃夜草的咀嚼声,在安静的夜里能传出老远。   徐乐在黑暗中听分明了,回头朝着步离眨眨眼睛。步离睁着大眼看着徐乐,傻傻的点点头。   小狼女实在不知道徐乐想做什么,但是心中就一个单纯的念头,徐乐做什么,她就紧紧跟随就是。是爷爷叫她来找徐乐的,她就赖定了,直到将爷爷救出来!   黑暗之中,徐乐静悄悄的又开始了挪动,而那七八十名辛苦守夜的千余越部战士,仍然恍若未觉,有的人笑声还略微大了一些,在夜空中直传了出去。   盖达黑果就被外间的笑声惊醒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一夜辗转,都是些离奇古怪的幻梦。   对于黑果而言,长成以来,都在盖达乌头的庇护之下。黑果绝不是那种纨绔子弟,但也未曾经历多少厮杀血腥。什么事都是盖达乌头顶在前面,也将所有艰难险阻都挡在了外面。   可乌头总是一天天的在老去,浑身旧伤疼痛,精力远不如前,容易忘事。就连骑马,半个时辰下来就腰酸背痛,下马之后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族中事物,不得不由盖达黑果前来接手。一旦接手,盖达黑果就发觉了千余越部族处在什么样的险恶境地当中!   突厥势大,咄咄逼人。而以前可以作为后盾的大隋,已经近乎分崩离析,再也无法对九姓部族提供助力。   生活在突厥和大隋之间,一向以左右逢源为生的九姓部族,必须到了要选边站的时候。   黑果从来没有那种野心和毅力率领千余越部族一飞冲天,成为草原的主人。他只是选择一条比较轻松的路而已。   既然大隋已然不行了,那么选择突厥,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在黑果想来,在突厥的庇护之下,自己安心做一个小部族长,突厥有所请尽力支应,凡事不要冲在前面,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也就罢了。   可没想到,才投效突厥,摆平了九姓会盟之事以后,自己就亲自上阵,经历了一场厮杀!   徐乐单骑突阵,马前无一合之敌的英姿,已经让盖达黑果下意识的就缩在大军保护之中。后面还撞上了前来救援的恒安甲骑,这些披甲的大隋骑军,马上结阵而射,居然打得以骑射闻名的草原部族几无抗手之力!   看着眼前身边同族战士不断的惨叫落马,看着眼前如墙而进的大隋甲骑。盖达黑果已经尽了最大的毅力,才让自己没有拨马便走!   幸得最后苑君章赶来,约束住了部下甲骑。恒安鹰扬府这种隐忍做派,到底是为了什么,和站在他背后的突厥人有什么默契,盖达黑果并不愿意去想。   早点结束这些麻烦事也罢!   盖达黑果连云中秋日大集都不想参加了,只想带着那些被收押的九姓贵人赶紧回返阴山以北,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慢慢整合各族为一体。   可那两个突厥贵人就是不让,确切的说,是执必落落不让。他就守在千余越部族当中不走,还要接见不知道什么人。他在一日,千余越部族就要留在这里掩盖他身份一日。在此险地,多耽搁一天,就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今夜不知道有多少次,盖达黑果都泛起了后悔投效突厥的念头,只是这点情绪,才一冒出,就被他强压了下去。   这人世中,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啊……   盖达黑果从榻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只是定定的等着头顶破旧的帐幕。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占据了王帐的中心部分,他和乌头都迁到偏帐入睡,乌头就在他隔壁帐幕,这个时候,老头子似乎也被扰醒了,咳嗽声也传了出来。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名亲卫走了进来,在帐幕入口处停顿一下,犹豫是不是立刻叫醒黑果。   黑果躺在榻上,不耐烦的道:“又有什么事情?”   那亲卫疾趋到塌前,俯身凑到黑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黑果一下霍然坐起,脸色煞白。   他真的不想杀人啊……这九姓贵人,都是叔伯一辈。拿下好吃好喝养着也就罢了。现下千余越部本来就势大,还有突厥支持,这些小部贵人还能闹出多大浪花来?   可突厥贵人下令,自己有什么胆子违逆?   黑果白着一张胖脸左思右想,最终低声下令:“烈烈回来了么?”   那亲卫低声回答:“烈烈回去收复了梁亥特部人心,带着心腹赶来夜间宿卫王帐了。”   黑果冷哼一声:“他倒是殷勤,也不知道是讨好我们,还是讨好那些突厥贵人……既然这么有心,就让他去行事罢!”   亲卫领命,转身便走。黑果坐在榻上,无力苦笑。   至少没有脏了自己的手,这样良心应该稍微过得去一点了吧?   隔壁帐幕之中,不知道乌头是不是听见了这里的语声,咳嗽声骤然剧烈起来,直至撕心裂肺一般。   生在乱世,身不由己…… 第八十章 角力(十四)   罗敦静静的坐在王帐一角的单独帐幕当中。   这些九姓贵人,不管是突厥贵人,还是乌头黑果父子俩,都没有将他们放回去的意思。不过执必家贵人,是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乌头黑果父子,是怕放虎归山,坏了统合九姓部族的大计。   至于转移到其他地方关押,也是不现实的事情。此间是云中之地,不是自家草场,关押在王帐营地之内,是最为安全的所在。云中恒安鹰扬府坐视不理,数百千余越精锐战士重重守卫,怎么也不会出问题。   对于罗敦这位老友,乌头还是给了足够优待。独居一顶帐幕之内,设了胡床软垫,知道罗敦好口福之欲,送来的都是上好吃食,要酒也是管够,现在帐幕内就放着一坛汉家酒和两皮袋马奶酒。   可待遇再好,仍然是阶下之囚。   帐幕中这些吃食都放得冰凉,罗敦却碰也碰一下。   这些年来,罗敦性子渐渐柔软,贪图享受。可在关键时刻,仍然是十余年前,敢以小部之力,帮助乌头,与强大突厥开战的那个强悍族长!   当你是朋友的话,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不计较。自己儿子,送上战场,战死就烧成灰自己带回族中埋了。你要九姓会盟,我就全情相助。就是要拿性命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现下你背叛了我,就是仇敌,仇家的东西,哪怕饿死,也不会沾一下唇!   坐在此间,罗敦想得最多的,还是十余年前的那场战事。   仁寿三年,西突厥达头可汗,已经侵吞了东突厥之地,有一统突厥故地之势。而现在突厥始毕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正依附隋朝,在河套之地苟延残喘。   而在这个时候,达头可汗的暴虐统治引发了治下东突厥各部族的大反乱。而那时九姓部族也趁势而起,掀起了反抗达头可汗统治的战事!   而那个时候,老徐敢也加入了这场战事当中。原来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身手不错的汉家行商,却没想到,指挥大军,临敌冲阵,这老徐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当时在老徐敢的帮助下,九姓部族接连击败达头可汗的大军,威震阴山南北,眼看就要自立成为一大强族。   可那个时候,得到隋朝支持的启民可汗开始反攻了。隋朝马邑郡守臣居中联络,让九姓部族支持启民可汗,当时老徐敢竭力反对,可作为一个汉人,他却势单力孤,这反对声音被压了下去。   结果就是启民可汗在击败了达头可汗之后,反手又是一击,曾经声势煊赫的九姓部族联军,大败亏输,而罗敦的爱子,也战死阵中,盖达乌头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   老徐敢黯然离去,退居神武,专心培养爱孙。罗敦以享用自娱,盖达乌头雄心丧尽,在阴山背靠大隋勉强维持了十来年之后,随着大隋衰弱,终于选择举族投效了突厥人。   而那位背信弃义的启民可汗,势力不断膨胀,当病死传位给儿子始毕可汗之后,留下的已经是一个庞大强悍的突厥帝国。   曾经竭力支持启民可汗的大隋,却在内斗当中衰弱下去,直到现在接近分崩离析的地步。而始毕可汗已经在遣部下大族谋夺马邑郡雁门郡,准备打开南下中原的道路!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而已。   罗敦嘴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笑意,随即又无所谓的摇摇头。   还能怎样?当带着儿子骨灰回返族中,在哀歌中将他葬下的时候,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这些年来,活着的只是躯壳而已。   唯一牵挂的,就是晚年收养的那个小狼女步离,但是步离已经去投奔了徐乐,老徐敢教养出来的孙子,应该能保护好她吧?   月光从破旧的帐幕中洒下来,将老罗敦身形映照得如一块苍老的岩石。   外间脚步声响起,接着帐幕掀开。高大的烈烈,正按着腰间直刀,沉默的走了进来。   罗敦连眼皮都没抬起,浑然将烈烈视作无物。   烈烈站在那里,看着罗敦,脸色阴沉。在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眼神之中,更有一种豁出去一切的疯狂。   烈烈从来都将自己看得甚高,在梁亥特部族当中,也的确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人物了。   在罗敦心灰意冷,以美食自娱之际。烈烈却不甘心在阴山之中,以一个捕狐为生的小部族族长身份终老。   始毕可汗父亲启民可汗,以河套之地不过数千帐残兵败将起家,到现在他儿子已经坐拥万里,控弦之士四十万有奇,威逼大隋,随时有入主中原建立一代霸业之势。   烈烈以为,就算是他做不到启民可汗始毕可汗父子两代的功业,至少也可以为一个可以称汗挂着狼旗的大部族长!   所以他选择了追随黑果,投效突厥。   可白天一战,烈烈才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本事,在徐乐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自以为铁打一般的神经,在徐乐单骑冲撞过来之际,一下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逃命这一个念头!   虽然侥幸苟全了一条性命,但已经大大出丑。千余越部战士们看过来的眼神,再没有了以前的尊敬。作为梁亥特部新任族长身份,两名突厥贵人甚至懒得单独召见抚慰一下。   如此巨大的落差,让烈烈心态在一天内,就近乎崩溃。   他风也似的赶回了梁亥特部,将几名最为亲近罗敦的族人全部拿下,甚至都没有用其他任何收服手段,也没和他们说一句话,就下令全数将他们斩杀!   这个时候,唯有疯狂,才能掩盖他心底的惶恐。   在以血腥手段压服了梁亥特部族人之后,烈烈又疾疾赶来,以梁亥特部族长之尊上宿值守王帐。   此时此刻,已然没了退路,唯有让千余越部还有站在他们背后的突厥人,觉得他是条好狗,还有利用价值,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自己这点实力,才不会被吞并,才能在这乱世当中活下来!   至于执狼旗而称汗的梦想,在烈烈心中,一天之内,就烟消云散。   黑果让他来杀罗敦,烈烈二话不说就听命行事,没有半分犹豫。   罗敦一言不发的那种轻蔑意味,让走进帐幕,本来还准备说几句假惺惺不得已话语的烈烈眼皮就是剧烈跳动,再也没心情充什么场面,只是缓缓的将腰间直刀拔了出来。   刀锋寒凉入水,上有血痕,正是今日烈烈亲手斩杀了一名梁亥特部族人留下的痕迹。   烈烈举步,慢慢迫向危然端坐的罗敦。   罗敦终于抬了一下眼皮,却半点没有乞怜之意。只是冷笑一声:“是老头子我瞎了眼!” 第八十一章 角力(十五)   千余越部的马厩,在夜色中静静伫立。这是在营地中划出的一片颇大的范围,占地几乎有整个营地的一半左右。   马厩全是用新砍伐的木料搭就,而铺设的稻草都是从云中城直接买来,三两天就是一换。马厩全部都有顶盖,上面覆盖的也是新鲜稻草,防止马匹淋雨。   每日还有族人收拾打扫,看起来比已经破旧的王帐还要整洁干净一些。   草原民族,以马为本。特别是骑着上阵的战马,花多大功夫照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马匹尤其是战马,是非常娇贵的动物。休息的地方要干净,饮水也要干净,要想战马有气力的话必须得喂精料。战马还尽量不要栓在一个槽头,不然这些能上阵,脾气悍烈的战马,互相之间就能撕咬踢打起来。   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就造成了一个占地如此广大的巨大马厩。有限人手在外围巡视,寨墙警戒,守护王帐之外,根本无法将此间也照应严密。   正常而言,这么多战马,要建立一系列营地,分散喂养。而这一系列营地,又起着互相支撑,互相掩护的作用,等于就是建立一个严密的可以屯兵的防御体系。   但是千余越部此刻在云中之地,就算是恒安鹰扬府因为种种原因对千余越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绝不可能纵容他们建立起完善的防御屯兵体系!   所以千余越部只能建立起一个守卫单薄的大营,将几百匹战马都塞在营地里。真从防御角度而言,处处都是漏洞。而恒安鹰扬府反正不可能和千余越部翻脸动手,这些漏洞也就无所谓了。   而徐乐白天冲击极深,一眼就看清楚了千余越部营地大而薄弱。所以才下定决心趁夜再来摸营营救罗敦!   占地广大的马厩之中,只有几名马夫在懒洋洋的巡视,不时给槽里添水添料。还有十几名马夫在草料堆上正呼呼大睡。   几百匹毛光水滑的战马,拴在槽头,或者在站着睡觉,或者在槽头吃着夜草。夜草内加了豆子,就听见一片细碎的嘎嘣嘎嘣的咀嚼之声。   时值秋末,战马上膘已经接近尾声,这几百匹战马都被千余越部将养得极好,要是舍得拿出去售卖,就是好大一笔财货。可草原部族,卖给中原的向来是二三流的马匹,留着自用上阵的,从来都是最顶尖的。   西斜月色映照之下,徐乐和步离两人的身影,悄没声息的混入了马厩之中。有些战马抬头看看,打了几个响鼻,又继续埋头槽中。   一名马夫在前面懒洋洋的走动着,不时还打一个哈欠。虽说是轮班值守,可谁都知道下半夜比上半夜辛苦,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最为困倦。更不必说白天还精神紧张的厮杀了一场,现在更是乏得厉害。   这名马夫挎着直刀,刀鞘和带钩轻轻碰撞有声。手里提着一个料袋,不时从里面捧出一把豆子,加到槽头。   这马夫浑然没有发现徐乐和步离跟在他的身后,拖着步子一直走到马厩深处。   在最中心的位置,有一间单独的马厩,一匹神骏白马正拴在槽头。这白马肩高足有五尺,腰窄腿长,肌肉线条明显,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顾盼之间,竟然有一种马中王者气息。   这正是黑果的坐骑,才三岁口,出生之际,就被牧民认为是十几年来未见之神驹。精心喂养长大,也找了最好的马师调教。腿长善奔,耐力又够,上阵之际什么也不畏惧。哪怕是在草原之上,也足可当得龙驹之名!   可黑果人胖腿短,除了族中大典勉强骑这白驹之外,其他时候都骑着一匹颇为温顺的母马。这白驹也颇有傲气,对驾驭不了自己的黑果也不亲近,让黑果越发的不欣赏这匹精心挑选出来的龙驹。   此间事了之后,黑果已经打算将这匹龙驹送给突厥贵人了事,不管是执必落落还是执必思力,都对这匹龙驹表示了好感。   马夫走近,这龙驹就警惕的抬起头来。那马夫从料袋底下,翻出了几枚熟鸡子,都是从云中城买来的,犹豫一下,扣下一枚,其他的就撒进料槽之内。白马顿了一下,这才低头吃了起来。   马夫低笑一声:“你是祖宗!这次一口气买了几百枚鸡子,够你吃到去突厥人那儿的了!我也算跟着你沾点光!”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扣下那枚鸡子塞进嘴里,没嚼几口就咽下肚去。下半夜值守辛苦,这点宵夜就算小小弥补一点。还得找水漱漱口,省得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监守自盗。   马夫正东张西望的准备找水之际,身后突然窜过一个人影,举掌就在他咽喉部位一击。这马夫按着喉结,荷荷喘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满脸涨得通红的慢慢软倒。   而更有一个娇小身影接着抢了过来,月色下已经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他咽喉部位就是一抹!   鲜血喷溅而出,洒在周围草料堆上。这名马夫软倒在地,再也挣扎不起。   击打马夫咽喉的正是徐乐,而抢出来给予致命一击的正是步离!   月色下徐乐看了一眼步离,这小狼女还是那副娇小柔弱的模样,但是杀人之际,干脆利落!   临阵冲杀,徐乐出手也果断狠辣,此刻就想打晕了事,反正马上营中也要大乱起来,误不了什么事。没想到步离比自己干脆了许多!   不过人死了,也就算了,徐乐反正也不是那种假慈悲之人,这次离开神武,手上已经有了好些条人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血腥。   乱世当中,想要挣扎而前,这都是免不了的命运。   马夫倒下,血腥气散出,马厩中的战马都开始骚动起来,徐乐摘下马夫身上直刀,朝着步离微微示意一下。   步离点点头,摸出身上带着的火刀火石,一转身就潜入黑暗当中,准备开始纵火。这小狼女,杀人放火之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赋,做得再麻利不过。   徐乐抽出直刀,翻身而入白驹所在马槽之中。那白驹已经抬起头来,看着徐乐,喷着鼻息,蹄子刨动地面,一副戒备模样。   徐敢给徐乐的那匹红驹,已经算得神骏了。但是比之这匹白驹,还是差得不少。但为边地男儿,哪有不爱马的道理。徐乐看着这匹白驹,简直两眼放光。但一时还未动作,只是和这匹白驹对视着。   马厩中马群骚动之声越来越大,有的还嘶鸣起来。马夫们被惊动,巡视的马夫在马厩中乱窜安抚,睡在草料上的马夫翻身而起,揉着眼睛咒骂。就在这个时候,一点火光升起,接着又是一点,转眼间就是五六簇。   战马的惨嘶声响动,接着这五六点火光就动了起来,在马厩中到处乱窜!   步离点燃的不是草料堆,而是点燃了这些战马的尾巴,更松开缰绳,让它们到处乱撞!   战马惨嘶之声,撕破夜空,终于将整个千余越大营都惊动起来。   徐乐突然一个腾身,白驹未曾反应过来就翻身而上,一刀斩断了缰绳,白马扬首奋蹄,想将徐乐掀下来。徐乐一巴掌就打在白驹两耳之间,打得白驹马首一沉,接着一扯缰绳,指向王帐方向,直刀平过来一敲马股。   “跟着我去闹一场罢!”   白驹嘶鸣之声如龙,腾跃而起,翻出马厩,就撞向王帐所在方向! 第八十二章 角力(十六)   战马嘶鸣惨叫之声,撕裂夜空,尾巴着火的战马挣断缰绳,到处乱冲乱撞。马厩之中铺草讲究的就是要一个干燥,潮湿过分则是会让战马害病,过得几天沾了水汽就得更换。现在这些着火战马惨叫着四处奔跑,点起了一个又一个火头!   而步离还在黑暗之中穿梭,燃起了一匹又一匹战马的尾巴,斩断缰绳转身便走。这小狼女做事情真的是一根筋,徐乐示意她点火造成混乱,步离就一副要将此间化成火焰地狱的样子!   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所有人。整个千余越大营都顿时如炸开一般扰动起来,无数人的呼喝之声响起,更有抑制不住的惊叫之声。夜色中原来蹲伏在黑暗中的千余越部大营,一下就照亮了周围夜空,成为最显眼的存在!   不知道多少人影,发疯也似的朝着马厩这里疾奔而来。而离马厩最近的这些马夫,更是慌乱成一团,不少人只是呆呆的看着这突然窜起,疯狂吞噬一切的火焰!   一名马夫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快去灭火!”   这些呆住的马夫也反应过来,一个个发出无意识的嚎叫之声,就冲向储水之所。   军营当中,除了外围防御体系,内里则是以防营啸,防火为先。   防营啸靠的是不间断的巡逻,夜内营地中宵禁,不许串联营房,不许互相私语。而防火靠的就是事先有储水所在,备足防火器具,营地内还要做防火分隔。   马厩这里,就在四角和中央处备好的储水的大陶缸,带湿布的棍子,舀水的桶勺,勾开火堆的叉棒。   现下火头才起,只要能控制住火势,约束住战马,也许就能让这里情势不至于太过恶化。等到营中其余战士赶来,还有可能收拾局势,也还有那么些微的可能保住自己这帮人的性命!   至于战马突然着火乱窜,是不是有人破坏,已经是顾不得了。火头蔓延,营地中死伤不知道会有多少,区区几个破坏的敌人,又能杀多少人?   现下还有可能挽回局面!   七八名马夫冲到一处储水所在,乱纷纷的就拿起水桶,有的人则执叉棒准备扑火。但火光中,突然一个小小人影窜出,双手寒光闪烁,掠过两名马夫之间,两手左右一分。   两名马夫已经按着咽喉倒下,指缝中鲜血狂喷。   这小小人影正是小狼女步离,点火之后还怕烧得不够厉害,又赶来狙杀准备救火之人!   罗敦阿爷让她听徐乐号令,那么徐乐命令她做什么,她就要做到极处!   背后火光熊熊而起,战马嘶鸣惨叫之声响彻夜空,火星如雨,飘洒而下。   步离长发已经被热浪烤得有点蜷曲,原来泛着蓝色的眸子,这个时候倒映的都是血色也似的火光,两把匕首,尤带血痕。   一旦投入厮杀,步离就再不是平日那个看起来有些呆萌的小丫头,而是化身修罗!   马夫们呆呆的看着突然杀出来的步离,终于反应过来。就是这个小丫头点燃了马厩,现在还想将他们狙杀干净!   怒吼声响起,这些马夫都红了眼睛,有刀的拔刀,没刀的操着扑火叉棒就都涌了上来。各色兵刃器具,劈头盖脸的朝着步离打了下来。   这些草原汉子也都疯狂了,就算是被烧死,也要先杀掉步离!   步离从来都是突然袭击的好手,小范围空间内进退趋避有如灵猫。但天生的个子小气力弱,长大兵刃使不来。马夫们这么硬桥硬马的拼杀过来,换在平时的步离,自然是抽身就走。   大火熊熊,惊马嘶鸣,火星飞溅,到处乱做一团,以步离的本事,这些马夫难道还能抓住她不成?   可这个时候,步离却不退反进,只是用两把匕首和这些马夫展开搏杀!   徐乐让她放火制造混乱,拖住这些马夫多一刻,就能让这大火燃烧得更厉害一些!   过去狼群中长大的日子已经模糊,步离现在记得最牢的,就是在罗敦身边的温暖。在小狼女单纯的认知当中,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罗敦让她去找徐乐,她听话而去。而徐乐也果然没有辜负罗敦对他的信任,单骑撞千余越族大阵,被扣在云中城内,还孤身而出,要将罗敦救出来。   只是这些举动,就已经让步离将徐乐也划到她简单的世界当中。   徐乐既然要这样,她就做到。至于性命安危,那是什么?   转瞬之间,步离身上就已经带伤,鲜血飞溅。但步离仍然紧紧咬着牙齿,死拼到底。马夫们直刀长棒围成圈子,将步离紧紧困住,再没有进退趋避的空间,再下一刻,也许就是小狼女步离被乱刀分尸的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惊马惨嘶之声,骤然更加响亮起来,而马蹄声,也轰鸣如雷,朝此间而来,这声浪之巨大,夹在着火焰噼啪卷动爆裂之声,有如天塌地陷一般!   马夫们惶然抬头看去,就见已经有马厩被烧穿塌下,火星蓬然卷动,直上夜空。而十几匹战马,后半身全是火焰,惨叫着如火墙一般朝着这里冲撞而来!   如此恐怖景象,让马夫们失却了拼杀下去的气力,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   一匹白马,从火墙当中冲出。扬首奋蹄,长声嘶鸣。在火焰卷动中,在这些已经被惊呆的马夫眼中,这匹神骏白马,似乎就是从火墙之上,一跃而过。在这瞬间,就像是遇火而化为龙!   白马正是黑果坐骑,而马上男儿,神采飞扬,正是徐乐!   徐乐疾疾冲撞而来,俯身探手,直刀掠过。借着坐骑巨大的冲力,一下就割开了两名马夫的上半身,血雨蓬飞,撞开马夫围成的圈子。   徐乐伸出手来,步离抿着嘴唇伸手搭上,借力一起,已经落在徐乐身后,然后就紧紧揽住徐乐的腰。   残余马夫,这个时候终于发出崩溃的惨叫之声,再也不管大火,发足狂奔而去。   徐乐坐在马背上,环顾四下,马厩大火已经燃动有半天高,浑身火焰的战马冲出马厩,在营地四下冲撞,点燃了一处又一处的营帐,无数人影朝着这里狂乱的涌来,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这座千余越聚落营地,已经陷入火焰肆虐当中,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徐乐猛扯缰绳,直冲向王帐而去,这就是救出罗敦的最好机会。若是罗敦已然不幸,也有整个千余越营地,为自己的罗敦阿爷陪葬! 第八十三章 角力(十七)   张万岁盘腿坐在王帐之中,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位突厥贵人,对他这位王仁恭的使者还算是客气。在这里等候之际,也有执必部青狼骑送来乳酪饮子。执必思力还和他说些闲话,询问些善阳风物。   张万岁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唯一期望,就是早点离开此间。   乳酪饮子自然是此间主人千余越部所供,以千余越部现在窘迫紧张的情形,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散发出一阵难闻的酸臭味。   张万岁虽然在为守河军的时候吃了一些苦,但是投效到王仁恭麾下之后,王仁恭对手下向来颇为大方,竭一郡财力以支应。张万岁作为王仁恭麾下有数大将,过着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自从大隋混一南北以来,原来南朝的乌衣王谢式的精致生活方式也传入了北地。被胡风蛮俗浸染几百年的北地军功贵族,世家高门,几乎是以最大的热情拥抱了南朝的世家享用。   流传了几百年的酪饮,已经迅速成为过时的东西,只让人觉得酸臭村俗。取而代之的是加了各种香料的团茶饮子。更不必说千余越部提供的这些酪饮还不好!   看着那佩戴了不少汉家饰物的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学着汉家风仪津津有味的品鉴着手中酪饮。张万岁虽然满脸赔笑,但心里只是在狠狠嘲骂。   “胡蛮就是胡蛮,再怎么学也只是鞑虏!”   手中酪饮,张万岁几乎只是沾沾唇就放下,和执必思力的对话,也只是随口应付。心中只是在紧张的盘算着今日和突厥人商定的协议。   和突厥人的联盟,对双方而言都是权宜之计。这协议执行到何等样的程度,完全是看双方的实力对比。   对付了刘武周之后,若是能顺利吞并恒安鹰扬府的精兵锐卒,是不是就能对突厥人翻脸,该给他们的好处一样都不给?   现下执必部做的,也是在展现实力。始毕可汗支援执必部的两万帐到底有没有暂且不论,但是马上就能看到九姓贵人的头颅,执必部吞并了九姓部族,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将半个马邑郡交给突厥执必部,对于张万岁而言,实在是心有不甘的事情。他们这一代人,出生于南北朝末世,那时还是胡人骑在汉人头上。长成于大隋混一南北,威加海内之际,那时数百年之后,汉人终于绝地反击,重燃祖上荣光的岁月!   难道这荣光岁月,只有短短数十年?汉人还是一辈又一辈的,始终为胡族当牛做马?   可到了最后,张万岁只能在心底无奈苦笑。这事情岂是他能说了算的?最终该当如何,还不是王仁恭来做决断!而王仁恭的决断,已经是很分明了,不然哪会遣他冒险前来?而对于王仁恭而言,最重要的,始终是南下争夺这天下最为重要的权柄!   就如此罢,见到九姓贵人头颅之后,掉头便走。追随王仁恭收拾了刘武周,就南下而入中原,成败先不说,这边塞之地,自己实在是呆得足够了!   外间突然传来了响动之声,先是轻微,然后剧烈。帐幕之外,天空也一下亮了起来。   执必落落霍然站起,执必思力也疑惑的看着帐外。张万岁一怔之下,伸手就去摸腰间佩刀,却一把摸了空,才想起进帐之前,早已解刀。作为宿将的他,立时眼光在帐内乱扫,寻找有万一时,可以用来作为兵刃的器物。   执必落落大声下令:“快去查看出了何事!”   帐内守卫的执必部青狼骑闻声而动,纷纷拔刀就要向帐外冲去。但已经有千余越部守卫掀开帐幕直冲而入,满脸惶急的禀报:“有敌潜入,在营中纵火!”   张万岁悚然而惊,第一反应就是刘武周该不会知道了他到来此间,为了防止王仁恭和突厥人联手,干脆就挥大军而入,将他们一举铲除!   执必落落冰冷的目光扫向张万岁,微微摆手,几名突厥青狼骑顿时拔刀,指向张万岁。   张万岁看着执必落落,眼神凶狠:“阿贤设,这是什么意思?”   执必落落冷冷道:“身在险地,不得不防。”   在执必落落身边的执必思力,一改懒洋洋之态,拔出腰间直刀,一声号令:“随我去看看!”   几名突厥青狼骑顿时跟随这位执必部少汗大步向帐外而去。   张万岁也反应过来,他担心刘武周铲除自己。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冒险潜入,同样也害怕王仁恭或者刘武周趁势收拾了他们。身在如此地位,如何多疑都不为过!   执必落落对剩下青狼骑下令:“带着张将军一起出去,若是事情不对,立刻便走。一定要保护好少汗!”   话语声中,执必落落已经接过青狼骑递过来的一杆大隋军中马槊,率先举步而出。青狼骑紧紧跟随,而围在张万岁身边的几名青狼骑执刀一逼,张万岁也只能举步跟上。   以张万岁勇力,并不惧这几名青狼骑手中直刀。可这个时候变起突然,张万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真是刘武周带领恒安兵杀来,倒是跟着执必部的人,看起来更安全一些!   执必思力一头撞出帐外,扑面而来就是蒸腾的热浪。外间呼喊惊叫之声已经如潮一般卷动,每个人似乎都在奔走,每个人似乎都在喊叫,每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火光从马厩处而起,现在已经燃得有半天高,火星漫天飞舞,飘飘扬扬洒落,在营地当中燃起新的火头,不少人围着在拼命拍打。   更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被火点燃的战马,现下正在营中四处乱撞,撞入帐幕之中,就是新的火势升腾而起。这一团团奔动的火头,无从阻拦,无从处置,让营地中的混乱,一下子就到了最高程度!   守在王帐外的千余越部战士已经乱成一团,再也约束不住。而突厥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只有紧紧拱卫住执必思力,对营中大火无能为力。   执必落落紧跟而出,跟在身边的,就是被直刀逼住的张万岁。几名张万岁带来的手下,正惶急间看到自家将主被制住,下意识的就涌了过来。突厥青狼骑纷纷拔刀持矛,准备厮杀。   张万岁忙不迭的大声下令:“不要动手!”   而执必落落扫了一眼营地中的火势,冷哼一声:“盖达家真是无用!我们走!”   青狼骑顿时领命,执必家坐骑都没放在马厩中,而是拴在王帐左近。听到执必落落号令,准备牵马就赶紧离开。   执必落落决断干脆利落,夜间营中大火,身在险地,这个时候做什么都是多余,先走为上。千余越部的死活,关执必家屁事。要是盖达乌头黑果死了,反而更方便执必家控制九姓部族。   只要能顺利从这里走脱!   执必思力犹自对着火势冲天处不住观望,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带领手下镇住营中局势,扑灭大火,挽狂澜于既倒。   这次随执必落落而出,什么事情都是这位执必部阿贤设做主,执必思力早就觉得气闷了。现下突然营中惊变,执必思力反倒觉得是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执必落落一声大喝立刻就浇灭了执必思力的那点小心思:“还不快走?等回去被老汗责打么?”   执必思力不甘心的翻了翻眼睛,怏怏的准备转身随执必落落离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人影到处惊呼乱喊没头苍蝇四下乱窜之际,就见两骑向着王帐直直冲来!   当先一骑,骑着盖达黑果的那匹神骏白马,马上少年,肩平腰窄,腋下夹着一杆长矛。执必思力眼快,一下就认出了那正是那日闹云中的汉家少年,那个与恒安府第一战将打得不分上下,将刘武周也逼了出来的乐郎君!   怎么会是他?   马上少年,正是徐乐。混乱之中,他又帮步离找到一匹坐骑,两人分乘。更随手夺来了一杆长矛,在马上兵刃长一分,就能多十分的威风。   徐乐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直冲王帐而来,找到罗敦阿爷!   营地中已经彻底混乱,自己两骑疾冲,竟然没人阻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漫天大火上,还要提防营地之外是不是有埋伏的大军趁势冲杀扑营。   转眼之间,王帐就在眼前。   王帐之前,一群人正定定站在那儿,不少人头戴皮帽,后拖狼尾。身在边地,这些人形貌代表什么,就算未曾亲眼见过,徐乐也听得熟了。   突厥狼骑!   突厥狼骑明显拱卫着三个人,其中两人,徐乐并不识得。而另一名被突厥狼骑用直刀逼着的,徐乐却认了出来。   正是马邑郡中大将,王仁恭的部下张万岁! 第八十四章 角力(十八)   徐乐就是直冲着王帐最中心处而来的。   自己实在没有时间,去一处处寻找罗敦下落。如此混乱的局面,一时间让自己如鱼得水,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整个千余越营地都变成了一个混乱的大蜂巢,没人想得到来阻止自己。   可真实情形,还是自己在这个满目皆敌的所在到处乱撞,一旦千余越部营地中所有人反应过来,就是凭借自己这一身本事,深陷其中,也还是危险异常!   冲到王帐核心,不管是抓住乌头还是黑果,还怕千余越部不将罗敦交还给自己?   在无声无息潜入王帐的计划被打破之后,徐乐第一时间就做出了这样的决断,也就在点燃了整个千余越部营地之后,毫不犹豫的加以执行!   爷爷说过的,想到一件什么事情,最好就去做。平常时日,可以由得你胡思乱想,权衡比较。乱世之中,军阵之前,却容不得这样的耽搁,以快打慢,就是最好的选择!   火雨漫天飞舞,燃烧的战马到处冲撞,纷乱的人群到处惊呼乱叫奔走之间。徐乐和步离两骑,如快刀破水一般,顺利而至。   却没想到,在这王帐最中心部位,看到的却是突厥执必部的青狼骑!青狼骑中,还站在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   执必部向来是突厥南下入侵马邑郡的急先锋,皮帽后悬的青狼尾,已经成了多少马邑百姓心中的噩梦。   而张万岁作为王仁恭麾下大将,经常领军巡视乡里。神武是王仁恭治下,张万岁自然没少来。   但凡这种王仁恭麾下大将巡视而来,乡间轻侠少年都是要去凑凑热闹的。或者展现本事,或者显露剽悍。   寻常被征入鹰扬府中,就是作为一卒而已。但若是被将主看重,入鹰扬府内起点就比寻常人高,将来出人头地的机会更大。   徐乐也跟着神武侠少凑过几次热闹,去观望过张万岁的仪仗。感受过身边轻侠伙伴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   现下王仁恭的心腹大将,却出现在了这里!   在这一瞬间徐乐似乎就明白了过来,九姓会盟最后变成这样,就是突厥人在背后主导。盖达与黑果早早的就已经投效了突厥执必部。   而张万岁的到来,当是王仁恭要与突厥执必部勾结,对付现在钉在云中之地的刘武周!   罗敦阿爷身为梁亥特部族长,被卷入其中。自己第一次行商之途,就撞上了此等大事!   今夜再度大闹千余越部,在刘武周的地界上杀人放火。刘武周再顾念形象,再对马邑同乡关照,估计也是容忍不了。徐乐本来打算就是救出罗敦之后,自己去刘武周那里领罪,先让韩约宋宝等人还乡,自己再走一步看一步也罢。反正对付的异族中人,估计刘武周杀自己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现下,发现突厥人和王仁恭勾连的阴谋,却是对刘武周最好的一个交代。这证据捅到刘武周那里,说不得他还会派恒安鹰扬兵,帮着罗敦阿爷拿回对梁亥特部族的掌控!   找到罗敦阿爷,赶紧就走!既然找不到盖达乌头或者盖达黑果,先拿下他们背后站着的某位突厥贵人再说!   徐乐狠狠一夹马腹,长矛摆动,就直朝被突厥青狼骑拱卫,离着自己最近的执必思力而来!   执必思力呆呆的看着徐乐白驹如电,直撞而来。   一开始还有点懵懂,接着就反应了过来。这位震动云中的乐郎君,白天冲撞了一次千余越部大阵还不罢休,晚上又摸了过来。这乐郎君,真是铁打的胆子!   执必思力怒吼一声,拔出直刀,准备迎击徐乐的冲势。执必家少汗,没有面对敌人退避的道理。   拱卫在他身边的突厥青狼骑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拔刀,挡在执必思力身前。说什么也不能让少汗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   执必落落厉声怒吼:“上!快上!拦住他!”   执必落落身边突厥青狼骑,也如发疯一般拔刀涌上,拼死也要拦住徐乐。少汗出事,他们这些青狼骑亲卫,一个也活不下来!   张万岁一时间也被震住,目瞪口呆的看着漫营大火当中,一骑白马直撞而来,马上少年,长矛夹在腋下,在马背上俯身前倾,摆出了标准了重骑撞阵的姿势!   神骏白马,在长嘶声中,一头撞入了突厥青狼骑的阵列当中。闷响之声,骨骼碎裂之声,青狼骑惨叫之声同时响起。三四名青狼骑直直倒飞出去,不知道身上骨头断了多少。   这匹黑果驯服不了的白驹遇到这种厮杀场面,兴奋异常,狠狠一记冲撞之后,居然未倒。踉跄横排几步就又站定,怒声长嘶,马首乱摆,奔腾跳跃,甚而咬住一名青狼骑肩膀,一下将其甩了出去!   虽然只是战马而已,但是在战阵之中,这匹白驹真有吞龙之势。这样神驹,黑果怎么降服得了?   徐乐本来都做好了战马冲撞之后仆倒的准备,马镫都只是虚虚点着的,一旦坐骑倒地,就腾身而起,步战也要突入,直到拿下执必思力为止。   但是这胯下神驹表现,真的是大大超乎自己意料,居然神骏强悍到了这等地步!   如此气概,直可吞龙。   徐乐打定主意,这匹坐骑自己打死也不会还回去了,而它的新名字,就是吞龙!   心里转着这样强讨恶化的念头,徐乐手上半点都没有耽搁。原来稍稍收缩的长矛,在一弹手间,就探了出来。长矛都是硬木木杆,不比马槊弹性十足,要是伸在前面撞阵,如此巨大的冲量,长矛一下便会折断。现下探出来,徐乐单手持着矛尾,就扫了一圈。   噼啪一声爆响,一名青狼骑颈项就被这一扫抽断。本来当在执必思力面前的青狼骑就没有几人,连撞带打,徐乐眼前,就已经是持刀而立的执必思力!   徐乐一夹马腹,原来扬首奋蹄跳跃不止的白驹吞龙顿时迈步,向着执必思力撞去。   执必思力也是随父亲上过战阵的,在族中也有青年俊杰的名声。本不是胆小怯弱之人。但是现下徐乐撞入,扫开护卫,执必思力一下就弄明白了局势。   步下对马上,短兵对长兵,入娘的弄不过这乐郎君啊!   执必思力忙不迭的抽身后退,徐乐哪里容得他退走,白驹吞龙已经疾掠而近。执必思力怒吼挥刀,劈斩徐乐一侧大腿。徐乐早已单手持矛朝下一盖,闪电般打在执必思力手中直刀之上。   啪的一声脆响,执必思力如遭雷亟,直刀顿时脱手。而徐乐已经交手换矛,俯身下探,一拳就捣在执必思力面门。   这几下动作快如闪电,执必思力硬生生的用面门吃了这一拳,耳朵旁边就如开了水陆道场,铙钹齐响,眼前金星乱冒!   鼻血长流的执必思力未及倒下,徐乐已经一把捞住他,用力一扯,已经将执必部少汗面朝下的横担在马鞍上,长矛回收,矛纂压着执必思力后脑,大吼一声:“这人够不够分量?不够分量的话,尽管动手,我杀了他,再抓一个就是!” 第八十五章 角力(十九)   白驹吞龙,长声嘶鸣,前蹄刨动,一副冲撞得未曾过瘾的模样。   归于黑果之手,困顿于槽头,龙驹气魄,不得稍稍施展。被徐乐抢走之后,短短时间,白驹吞龙,若是能说话的话,这个时候只怕要喊出畅快二字!   执必思力晕晕沉沉的趴在马背上,只觉得鼻腔里面有热热的液体淌动。眼前晃动的东西,除了大大小小的星星之外,就是地面。   一时间执必思力只转着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到了哪里?   而执必落落身周那些突厥青狼骑,一个个都红了眼睛,不少人嘶吼着就要上前。哪怕以命换命,也要将少汗救下来!   而执必落落一声大吼:“都停手!”   呼喝声中,一直藏在青狼骑身后的执必部阿贤设,推开亲卫,大步走了出来,冷冷的看着徐乐:“你想要什么?”   徐乐坐在马背上,长矛矛纂压着执必思力后脑,轻松一笑,还未曾开口。身边步离已经策马而上,靠近徐乐身边,先拔出匕首抵住执必思力腰眼,抢先开口:“我要我爷爷!”   小狼女语声稚嫩,吐字生涩,满脸还黑一道白一道的有如花猫。但是蓝色眸子中的杀气,谁也无法怀疑,只要执必落落说出一个不字,这匕首就立刻会捅进去!   执必落落毫不犹豫,大声怒吼:“黑果何在!”   这边变故,也终于惊动了到处慌乱奔走的千余越部战士,多少人目光转向了这边。杂沓脚步响动之声传来,几十名一身狼狈的千余越部战士,簇拥着乌头黑果父子两人匆匆而来。   黑果满脸黑灰,浑身颤抖,不知道是怒是怕。   而盖达乌头脚步蹒跚,只是神情复杂的看着坐在马背上,英姿勃发的徐乐。   这就是老徐敢的孙子啊……   今夜变起突然,大火起时,黑果就被惊动。他第一时间将自己父亲乌头保护住,不断有部下来慌乱请示该当如何是好,黑果却是不知所措。最后还是乌头指挥若定,一边分派人马去救火,一边分派人马去寨墙上警戒,防止有敌人里应外合,趁势将千余越部在此一举荡平。   千余越部自己忙乱做一团,人人都在惊惶奔走,还真没注意到徐乐和步离两人趁乱撞向大营,最后还擒下了执必思力!   营地中着火和未着火的战马到处乱窜,徐乐和步离两人,实在是太过不起眼了。   人手分派完毕,乌头就想及了王帐核心处的突厥贵人,带着已经六神无主的黑果匆匆赶来。   今夜营中不知为何生变,首要之事,就是得向突厥贵人们请罪。既然已经投效,那就得有这种自觉!   可当黑果和乌头赶来之际,就远远见着徐乐步离两人,撞入突厥青狼骑阵中,一举擒下了执必思力!   人群当中的黑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乐郎君到底是什么样的胆子,什么样的念头,区区几骑,就一次次的和千余越部作对。再强大的对手,也不放在眼里。难道他就不知道一个怕字么?难道他就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么?难道他拿自己性命完全不当一回事么?   到底怎样,他才肯放弃!到底怎样,他才肯放过千余越部!   盖达乌头远远向执必落落行礼:“乌头援护来迟,还请贵人恕罪。”   执必落落只是死死看着徐乐,像是要将这个人牢牢记在心里。头也不回的怒吼道:“将罗敦交给他!”   执必思力在马背上昏昏沉沉的开口:“叔叔,别丢了我们执必部的名声,我死不打紧,拉着这位乐郎君一起陪葬便是。”   徐乐在马背上一笑,没想到自己捉住的家伙还挺有种。   执必落落沉着脸吼了回去:“执必部的脸面今天已经给你丢干净了!我要把你活着带回去给兄长发落!”   他吼声如雷,接连不断:“把罗敦赶紧带来!”   乌头转向身边千余越战士,忙不迭的下令:“去将罗敦寻来!”   黑果在父亲身边,突然想到什么,顿时就是浑身冷汗。他已经派烈烈去杀罗敦,要是罗敦已然不幸,到哪里还交得出人来?这位乐郎君肯定要杀了执必思力泄愤,那执必部的怒火,千余越部如何承担得住?   好好一场背靠突厥,统合九姓部族的美事,怎生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怎生就撞上了这么个乐郎君?要是早知道如此,八姓会盟也罢,就让梁亥特部自己逍遥快活去!   转念黑果又想到,自己父亲就住在旁边帐中,听见自己让烈烈去杀罗敦,怎么就会不担心这个后果?   黑果转头偷眼望向父亲,就见乌头神色严峻,苍老枯干的双手捏成拳头,悄没声的对身边亲卫示意一下。这些亲卫,都开始偷偷摸上随身携带的兵刃。   黑果一下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乌头已经准备万一罗敦不幸,就将在场突厥人全部灭口。封锁消息争取时间,说不定就要带着千余越部举族迁徙。   这些当年和突厥人血战过的老辈人,虽然已经被岁月摧磨得不像样子,但是这种狠辣犹在。自己虽然执掌了千余越部大权,但是比起他们来,还是不知道差了多远!   在这一刻,黑果恨不得自己就是族中一个普通牧民而已,这劳什子的族长小王有什么当头!   火光熊熊,火星飞舞,半边夜空被映得血色浮动。这样动静,想必云中城也早已被惊动。   战马还是在营中乱撞,千余越部族人还在拼命的扑打火势,收拢马匹。王帐左近,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名被乌头派出去的千余越战士,扶着一个人影缓缓而至。   黑果看到那个人影,紧绷的身子一下就松了下来,眼眶一下都湿了,眼泪在这一刻差点都流下来!   这个人影,正是罗敦!   黑果身边乌头浑身一颤,明显也松了口气,居然还能笑着招呼:“老罗敦,看看谁来救你了?”   罗敦被千余越战士架着,看了一眼场中。徐乐在马背上笑着向罗敦点头行礼:“罗敦阿爷,我来得迟了,不会怪我吧?”   罗敦扫视左右,哼了一声:“我这个老头子本来就离死不远了,闹这么大阵仗,是想将自己也赔进去么?”   徐乐嘻嘻一笑:“要是突厥王帐,我就不敢冲了,这千余越部王帐,倒还可以试试。侥幸让我成功,回家之后,对爷爷也能交代了。”   罗敦和徐乐旁若无人的对话,黑果终于按捺不住发问:“烈烈呢?”   罗敦嘿了一声,没好气的道:“营中突然火起大乱,这厮什么也不顾了,夹着尾巴就逃,生怕是刘武周打过来将这里一网打尽!老头子当初怎么就没看出这是个无胆的家伙?”   乌头摇摇头:“这些小辈,哪里经历过血火厮杀,平时像模像样,紧要关头就都不成了。老徐敢孙子这样的人物,全天下又能有几个?”   执必落落冷眼看着他们几人寒暄,终于阴冷开口:“老罗敦已经带来了,我侄儿可以交还了吧?”   徐乐看着执必落落阴冷的面孔,耸耸肩膀:“这可是我的护身符……给罗敦阿爷寻匹好马,送我们出营,到时候自然将这位少汗交还给你。”   执必落落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大声下令:“打开营门!” 第八十六章 角力(二十)   火光将千余越部营地,照得一片通明透亮。   不知道多少人影,在围着火头拼命扑打,终于将火势渐渐控制住。而营中乱跑的战马,也被一一收拢。   但这座大营,已经被摧毁大半,黑灰从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洒在每个人身上。营中千余越部战士,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除了救火之人,其他千余越部战士都集中在王帐左近,无数张弓展开,一支支羽箭对准了马背上的徐乐罗敦步离三人。围着他们,缓缓移动向营门。   执必思力还趴在徐乐马背上,一声不吭,仿佛知道自己今日算是将执必部脸面全都丢光了。   寨墙上,已经再无一人值守,谁也顾不得刘武周这个时候会不会带着恒安鹰扬兵杀过来了。一个徐乐已经搅得千余越部营地大乱,再加上恒安鹰扬兵,又能有多大区别?   不知道多少人现在的念头就是快点了结此事,然后离开云中,再不回来!   执必落落在人群之外,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突然之间,他目光就转向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张万岁。   张万岁也觉得今日变故,如同做梦一般。执必部收复了九姓部族,正在云中地界趾高气昂的和自己谈判,占尽上风。突然间就杀出了一个汉家少年,将千余越部大营搅得天翻地覆,擒下了执必部的少汗,现在还一副准备安然离去的架势!   这个乐郎君,到底是谁家子弟?多少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少年俊杰了!   执必部一下变成这般狼狈境地,原来几乎在执必部面前快低到尘埃里的张万岁,心绪不自觉的就变得不同,对执必部是不是就这般退让到底,也变成了一件值得再做考虑的事情。   不过这一切得等着快点脱身再说!   毕竟此间还是刘武周的地界,闹出这么大动静来,恒安鹰扬兵必定会前来,要是认出了他张万岁,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执必落落的目光转过来,张万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朝着执必落落行礼。   “阿贤设,既然出了这种事情,末将也不便在此久做停留,若是被恒安府发现,反而误了贵我两家大事,就此告辞了。”   执必落落看着张万岁,突然怪笑一声:“知道这人是谁么?”   张万岁一怔。   执必落落阴沉的面孔显露出莫名的恶意:“这是出自你们神武的少年俊杰,是刘武周的座上宾,他救出的是九姓部族中梁亥特部的族长,你说他离开此地之后会去哪里?刘武周得知我们执必部在此,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和少汗身在刘武周之地,走脱不得,你说我们又会做什么?”   张万岁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执必落落阴森的语声还在响动:“你们汉家豪杰之间争斗,我们突厥人帮那边都是一般的。你说我会不会为了脱身,将你拿下交给刘武周,作为见面礼?”   张万岁深深吸口气,一字字的问道:“阿贤设想要末将如何?”   执必落落冷冷道:“没人折辱了我们执必部还能离开,我要杀了这什么乐郎君!听闻张将军你夺槊手段高明?”   张万岁默不作声的点点头。马上对战夺槊,他的确是一把好手,马邑郡中,据说只有尉迟恭在他之上,张万岁还对此不甚服气。当年在洛阳与大业皇帝平叛大军夹河而战,临阵之际,他张万岁空手夺槊三条,斩旗一面,对着的还是大业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骁果军!尉迟恭这种乡间人物,如何能与他张万岁相提并论?   执必落落指点一下:“你先绕到营外等候,那乐郎君出营,你就斜刺冲出,夺下长矛,保住少汗性命。到时候有的是强弓硬弩等着这乐郎君!”   张万岁此刻还能有什么选择?当下点点头,冷淡道:“不必强弓硬弩了,末将杀了这甚乐郎君,将少汗夺回来交给阿贤设便是。”   执必落落看着张万岁,缓缓点头:“若是你能做到,执必部必然与王太守歃血为盟,除掉刘武周,什么条件,都可以再商量!”   张万岁重重点了一下头,身边一名突厥青狼骑已经送上一匹骏马。张万岁用目光示意自己几名手下不要乱动,翻身上马,穿出千余越部战士阵列,从另外一个方向绕出营门。   执必落落看着张万岁背影,又轻轻一摆手,几名胳膊粗壮的突厥青狼骑越众而出,潜入千余越部战士阵列之中。这几名青狼骑,都背负着上好步弓,撒袋中都是精选出来尾羽整齐,箭簇锋锐的羽箭。   这几名青狼骑,都是执必部中驰射好手。只等张万岁抢下执必思力,就将徐乐射于马下!   执必落落负手而立,牙关紧咬。   王仁恭和刘武周这两方,执必部与哪家合作都无所谓。汉家自相争斗,执必部只要趁机取利就可以了。目前倾向于王仁恭,也不过是这位王太守能给出更多东西而已。刘武周以抗突厥而声名鹊起,虽然现下有松动迹象,但谁知道这位刘鹰击会不会死硬到底。   刚才对张万岁所说的,也都是真话。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先杀了这位乐郎君。张万岁不从,执必落落真会将他拿下交给刘武周。   执必部替阿史那家震慑阴山南北,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二郡,威名重过一切。少汗被擒,还让对手安然离开,九姓部族如何看待执必部?   为了杀死这位乐郎君,执必落落不惜一切代价!   ………   在千余越部战士围成的大圈之中,徐乐三人,缓缓向着营门外移动。   步离小脸绷得紧紧的,只是卫护着罗敦。而徐乐矛纂始终放在执必思力的头顶,仍然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移动虽然缓慢,但终于走到了营门之前。   几名千余越战士推开营门,沉默的退到了一旁。   人群当中,乌头颤巍巍的向着罗敦拱手一礼:“老家伙,今日作别,将来再会无期了,你努力活得长点。”   罗敦绷着一张老脸,哼了一声:“等活着进云中城再说罢!”   两个须发如霜的老家伙,再不对视,过去几十年的交情,在这最后一句话中,已然烟消云散。   徐乐卫护着罗敦步离,策马缓缓步出营门。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面朝下趴着的执必思力开口:“乐郎君,放了我罢。我尽力保你一条活命,你这身本事,我也爱惜得很。”   徐乐一笑:“可多谢少汗你了,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吧,现下我还没打算下马投降。”   执必思力长叹一声:“我叔叔绝不容忍执必部威名动摇,他一定会杀了你!”   徐乐不答,三骑步出营门。   身侧险恶风声突然响动,徐乐侧头,就见马邑大将张万岁,正埋伏营侧,他紧握着一杆马槊,正直捅向自己面门!   雪亮槊锋,就在徐乐眼前迅速变大! 第八十七章 角力(二十一)   张万岁这一槊击出,拿出了全部本事。   槊杆微颤,去势凌厉,后手还寸着气力,随时因应徐乐的变化而做变化。大将出手,岂同凡俗!   本来张万岁寒微时,就是雁门郡内出名的好手。追随杨玄感反乱,军中脱颖而出之后,杨玄感又亲自指点过他的马槊用法,经过这么些年的战阵考验,临敌磨练,自觉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尉迟恭一鞭一槊,打出了恒安府乃至马邑郡第一斗将的声名。张万岁却总是嗤之以鼻。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输给尉迟恭什么,在他名震雁门郡的时候,尉迟恭还在边地铁匠铺里面抡大锤打铁呢。   只不过到了这种地步,自家已经是坐镇中军旗下,一声号令,自有将领军士上前卖命。用到的是这等指挥若定的万人敌本事,岂能还如一勇之夫般冲杀在前?   就只让尉迟恭这等竖子成名也罢!   每当在校场内习练武艺,不管运用什么兵刃都打得十几名陪练军将士卒跌跌爬爬,束手拜伏之际,张万岁都有微微的寂寞感觉。   真是追忆当年呐喊冲阵,马前无敌的日子啊……   千余越部战士围着徐乐三人,拖延时间,将他们慢慢送出营门,为张万岁争取时间。而张万岁早早绕出营外,拒绝了手下的助力,在营门口阴暗处暗暗蓄积气力,准备只等徐乐出来,就一槊将他捅下马来,给执必部留一个大大的人情!   做完此事,转身就走,赶紧离开这处险地!   抱着这个念头,张万岁这一击拿出了全部本事,毫无保留。自觉近几年来,都没打出这样完美一击,人马配合,精气神之完足,都臻于巅峰!   火光之下,这电光火石之间,张万岁一槊击出,就见徐乐早已转头看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白牙倒映着满营仍在飞舞的火光,闪闪发亮。   徐乐单手持矛,就是朝下一盖。   这一盖是甩出来的,后发先至,快若闪电。啪的一声,正正打在槊杆中央!   徐乐单手是握在矛杆底部,这样一甩之下,如此长的力臂,如此长的甩动距离,就让这一矛之力,大得无以复加。   不管张万岁手中寸着多少劲,持槊两手阴阳把握得多么紧。这一击打得张万岁虎口巨震,再也握不紧马槊。而槊杆剧烈震荡,中央弯下,两头弹起。张万岁只能松手虚握槊杆,竭力控制,免得脱手。   这一矛就让张万岁见识到面前这个少年的本事,哪里还敢托大,马槊脱手,在这少年面前空手拍了巴掌,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这一矛力道太大,硬木矛杆再也承受不了,矛杆啪的一声断裂,木屑木刺到处乱飞。   原来徐乐用矛纂压着执必思力后脑,而执必思力也是一副被打得脑震荡的模样,乖乖的趴在马背上不动。这个时候,麻袋一样被横担在马背上的执必思力,徐乐长矛一旦脱开,整个身子朝下一坐,哧溜一声就溜到了马肚子底下。执必思力同时竭尽全力大呼:“还在等什么!”   寨墙之上,早已准备完毕的几名突厥青狼骑神射手弓开如满月,几支狼牙破甲锥,弓弦震荡之间,已经激射而向徐乐!   徐乐出营之际,早已做好了预备。以他六识之敏锐,营门之外有人守候,怎能猜不到。但中不能一直在营中耗下去,三人而当大敌,变故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徐乐可没把握能保得住罗敦和步离的平安。   对营外之人偷袭,徐乐是早有预备,但是一直老老实实的执必思力反应如此迅速,倒是真的有些出乎徐乐意料。   现下也顾不得突然咸鱼翻身的执必思力了,突厥青狼骑羽箭激发之际,徐乐早已松开丢开矛杆,一把抓住了张万岁手中马槊槊锋之下槊杆,顺势一抖一转。   马槊本来就在剧烈震荡之中,徐乐这一抖一转,张万岁再也控制不住,轻巧巧的就被徐乐将马槊夺了过去。张万岁呆呆看着徐乐,此前执必落落要张万岁夺徐乐的兵刃,最后却是自己拍了巴掌!   徐乐握着槊锋之下,倒提马槊就是一荡。羽箭激射而来,被马槊一荡顿时噼啪乱响,不知道飞向了何处。而徐乐这一荡犹自未曾结束,就势圈了回来,啪的一声正中张万岁脊背。   这一记吃下,张万岁顿时就趴在了马背上,口中腥热,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哇的喷出,马背上顿时就是一片血痕!   徐乐一直空着的另一只手抢出,一把抓住张万岁腰带,单脚摘镫而出,踹着张万岁坐骑借力,就硬生生将张万岁扯了过来,横担在执必思力刚才呆过的地方!   而执必思力已经手脚并用的从徐乐马腹之下滚了开去,寨墙之上,更多弓弦张开之声。徐乐猛夹吞龙马腹,朝着罗敦和步离厉喝:“快走!”   罗敦步离坐骑长嘶声中,疾疾向前窜出。徐乐按着张万岁,再也不管执必思力,也腾跃而起,向前直冲。数十箭矢紧紧追着刚才徐乐身形所在之处,吞龙才疾窜出去,刚才立足所在,顿时就长出了几十支箭矢,一支正落在滚出去还躺在地上的执必思力眼睛旁边。这位执必部少汗,除了一脸鼻血,顿时又是一身冷汗!   执必落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再没想到,一场仓促布置的伏杀,最后却变成这种结局。执必思力倒是阴差阳错的逃了出来,但是张万岁却又被徐乐在马上生擒!   这个结果,还真不如执必思力落在徐乐手中。就算徐乐将执必思力交给刘武周,刘武周也得以礼相待。可张万岁落在徐乐手里,执必部准备与王仁恭合作,就全部漏了底了!   执必部在两家当中待价而沽,自然是地位最为优越的时候,若是坐实了执必部已经准备与王仁恭合作,那刘武周疯狂起来,执必落落也不敢保证自己和少汗能够生离此地!   执必落落大声怒吼:“追!快追!”   下一句话藏在了执必落落心底。   若是追不上,那就只有逃,快逃!   而徐乐坐在马背上,露出八颗白牙而笑。心中转着的念头和执必落落一样。张万岁入手,可是比执必思力更好的献给刘武周的礼物,什么都揭得过去了。   看着昏昏沉沉担在身前的张万岁,徐乐摇摇头:“张将军,你真的不如尉迟将军。”   想了一想,徐乐又补上一句:“……差得远。”   而在徐乐身后,无数千余越战士和突厥青狼骑涌出,疯狂的直追上来! 第八十八章 角力(二十二)   云中城内,巡铺之中。   尉迟恭躺在草铺之上,摆成一个大字,鼾声扯得震天价响。   尉迟恭当然不是那种完全没脑子的一勇之夫,可也绝对算不上是心思深沉之辈。   徐乐突然不见,尉迟恭迟疑犹豫了一阵,转着要不要将这事情报上去的念头。最后还是心一横干脆倒头就睡。   徐乐本事,尉迟恭深知,人不见了,那是再也追不回来。除非等这乐郎君做出事来,大家才知道这位神武乐郎君又把天捅了多大的窟窿。   这个时候赶紧禀报上去,罪责还是躲不过。不如躺倒挨锤,反正这么乱一个世道,凭着自己这一身本事,只要不背叛刘武周,就是有了丹书铁券免死符,担心那么多干鸟!   想明白这个道理,尉迟恭不多时候就呼声震天而响,真的将这件事情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为大将,披甲转战百里,饥不得食,累不能眠。而在安全所在,又必须能吃能睡。不然怎么承受得起这个时代的战争?云中城内,就是这般让尉迟恭放心的安全所在,一觉睡下来,雷打都醒不过来。   正在好眠之际,突然尉迟恭就觉得身体剧烈晃动,尉迟恭还没睁开眼睛就骂了一句:“玩自己的鸟去!吵爷爷睡觉,将你脑袋拧下来!”   接下来就是狠狠一脚,踢在尉迟恭身上。尉迟恭睁开眼睛翻身就起,醋钵大的拳头已经提了起来,再下一刻,一拳就要砸在来人脸上!   尉迟恭拳头生生收住,站在自己面前之人,正是一脸铁青的刘武周。   刘武周衣衫不整,一脸怒气,发髻都歪了,想必也是夜里披衣而起,匆匆而来。身后站着七八名亲卫,将这间巡铺塞得满满的,人人都是神情紧张,外间火把燃动,光亮直照进来。越发显得刘武周神情狰狞。   见尉迟恭醒来,刘武周劈面就问:“徐乐呢?”   这个时候,外间响动尉迟恭终于听清楚了,脚步响动声一阵一阵传来,望楼上调动兵马上城墙值守的号角声呜呜响动,整个云中城在这一刻似乎都动员了起来!   这乐郎君又干出了多大的事情?真把老天捅了一个窟窿出来?   心下转着念头,尉迟恭面上却是一片无辜:“不在庙里?”   刘武周恨恨摆手转身而出,尉迟恭赶紧跟了上来。   就见一队鹰击郎将衙署亲卫已经站在庙门,而徐乐一众手下正鱼贯被押了出来。韩约一脸镇定,紧紧抿着嘴唇,摆明了就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至于宋宝,一脸懵懂,几名侠少和庄客也是睡眼惺忪。   刘武周大声发问:“你们乐郎君呢?”   韩约如山站立,一声不吭。宋宝今夜伤后失血过多,睡得极死,真不知道徐乐半夜带着步离悄悄溜掉,但是现下却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虽然客气躬身低头,但回答语气却有一丝桀骜。   “云中城是郎将的地盘,数千鹰扬兵布列,都不知道乐郎君去了哪儿,小人受伤了伤,入夜就睡得跟死人一样,如何能够知道?”   几名侠少和庄客虽然不敢开口,但一个个都跟着点头,附和宋宝的说法。   宋宝这些天跟着徐乐出生入死,胆气又上了一层。徐乐太能闹事,惹的还都是大人物。最后大家也还是好吃好喝的被到处招待,现在宋宝等几人都有些麻木了。   再加上宋宝现在已经自认为为徐乐家将一流人物,此时之世,但凡分了上下,家主惹出什么后果来,门下之人只能担着,除非背门而出。   宋宝此刻还不想背门而出。   所以这位原来见了贵人就忍不住紧张慌乱乡间侠少,现下居然能在刘武周面前侃侃而谈!   刘武周再不废话,将手一摆:“全都拿下!”   七八名亲卫一涌而上,扭住韩约宋宝等几人,军中粗汉,动作岂能轻了,顿时扭得几名庄客侠少痛呼出声。   韩约始终神色不动,但也不反抗。宋宝却直着颈项扯着嗓门乱喊:“好个刘鹰击,偏袒外族,只对付我们马邑男儿!”   刘武周脸色难看,不停挥手,示意将他们赶紧带将下去。   宋宝犹自在扯着嗓子嚎叫,还是被拖了下去。而尉迟恭就呆呆的看着城外方向。   城外火光,映照得半个夜空通明。整个云中城,都因为这个变故而骚动起来。这位乐郎君,自从入云中以来,真的是越闹越大,闹到现在,似乎是将千余越部营地整个都点燃了!   这等人物,将来会到何等程度?   见惯了大场面,屡次出入尸山血海之中的恒安府第一斗将尉迟恭,此时忍不住都有悚然而惊的感觉。   刘武周回头望向尉迟恭,冷冷道:“快上城头,苑长史已经在那里守着,你带甲骑,听苑长史号令!”   尉迟恭讷讷的问了一句:“看见乐郎君呢?”   刘武周脸色冰冷:“这是某的云中城!再是本乡英俊少年,也由不得他三番五次搅扰!若是遇见,就地杀了!”   云中城头,灯火号令飞舞。城墙守军还有外间矮山军寨防线,全都动员起来。   甲士如林,全神戒备。   北面夜空,已经被火光照亮,火星点点飞舞,哪怕站在城头,都能闻到淡淡的烟气味道。   整个千余越部大营都燃了起来!   苑君章站在城头,深深看着眼前景象。   这个徐乐,留不得了,一入云中城,就惹出这么多事,最后还闹出了这般场面!这样的人,早点铲除早点好!一点骂名,就算他替刘武周背了又如何?   苑君章转头对着身边侍立的兄弟苑君玮低声吩咐:“你带一队甲骑,向前巡哨,看见徐乐,就地斩杀!”   苑君玮一脸兴奋,大声领命:“必不负兄长所托!”   旷野之中,徐乐纵马疾奔。   身前是云中城池,身后是数百狂呼追来的千余越部战士和突厥青狼骑。   马上还担着一个马邑鹰扬府的大将张万岁。   火星飘飘洒洒而落,天地间被染成了一片血色也似的赤红。   徐乐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到神武县中,徐家闾内,那安闲无趣的日子当中。   这是隋末之世,是一个大幕即将拉开的动荡之世。   是一个侠气与醉狂俱有之世! 第八十九章 角力(二十三)   黑暗之中,云中城门咯吱咯吱打开。   云中城城壕之上,并没有吊桥设立,而是一道窄窄的土堤。战时攻方要是图省事想用这道土堤发起冲击,几面箭雨集中过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死亡陷阱。   苑君玮匹马当先,倒提一杆马槊,直冲出土堤之外。在他身后,一队甲骑鱼贯而出,马蹄声激昂,一如苑君玮此时兴奋的心情。   刘鹰击和兄长终于不去保那徐乐了,而是想找到他,除去他!   这短短几天,苑君玮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一般的变化。   原来他是恒安鹰扬府的明日之星,有兄长照拂,有刘武周爱重,有同僚吹捧,有下属跟随,武力战功也拿得出手,走到哪里都是人人侧目。只觉得人生一帆风顺,他也必然会随着恒安鹰扬府一路而上巅峰。   可徐乐一来,他的形象就急转直下。几十名鹰扬兵拾掇不下一个徐乐,自己被打得跟狗一样,最后还输不起准备结箭阵伤人。   恒安鹰扬府做的横霸事情多了,只要能打赢,一切都没问题。这里毕竟是风刀霜剑的边塞之地,处处是敌靠着武力立足的恒安府!一战之下就被打回原形,还那么一副输不起的架势。哪里会被恒安府的这些强兵悍卒瞧得起?   走到哪里,背后都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听到低低的议论之声。而此前一些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如冲阵斩将,都是靠着弟兄们卖命牺牲。年少轻浮,约束不住麾下如常舒欣这样的兵痞。没有苑君章这个兄长,只怕在恒安府内连一个火长都混不上……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苑君玮这几日就躲在了家中,绝足不出门外。暗地里徐乐的小草人都不知道扎坏了多少个。   直到今夜,突然火光映红了城外半边夜空,直到兄长急匆匆将他召来,让他领军,去找到徐乐,将他头颅斩下来,以报他和刘武周两人!   苑君玮这一刻,热血几乎都要冲破头顶而出!   今日就算是要拿命去换,也要杀了徐乐,挽回此前所受到的屈辱!   出城而来的这一队甲骑,自苑君玮以降,人人都武装到了牙齿。马是好马,甲是好甲,除了手中长兵之外,还有各色短兵随身,一个个浑身丫丫叉叉如同活动的武器库。   这一队人马随着苑君章越过壕沟,直出羊马墙外。   羊马墙外,也有好几队鹰扬兵赶来会合。这些鹰扬兵身披半甲,只带短兵,人人带着两张骑弓,好几撒袋的羽箭,正是马上弓骑。   这是边塞之地才养得出来的兵种,在和胡族连年血战之后,汉家男儿也能马上驰射,快捷如风。   几队骑军会合,苑君玮也不打话,长槊一招,率先疾驰而去。一众鹰扬兵也抖开缰绳,紧紧跟随。   这么多骑军同时纵马奔驰,蹄声如雷!   为了这个徐乐,刘武周和苑君章是拿出血本了,至少三四百骑漏夜而出。也只为杀了徐乐一个人而已!   这三四百骑,在苑君玮的带领下,不再顾惜马力,都在猛力踢着马腹。数百战马嘶鸣如雷,涌动而前。火光映照之下,一片甲胄反光跳动,云中城下,有如波光粼粼闪动的海洋!   云中城外也被惊动,多少来赶云中大集的人们,不论胡汉,都夜中惊醒,披衣而起,默默的看着漫天的火光,还有在云中城下涌动的这甲骑海洋。   已经有人打定主意,明日天明就走,货物丢下也顾不得了。这次云中大集,实在是太过凶险,总不能为了钱连命都不要!   但也有人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是窃喜。马邑郡这王仁恭和刘武周默默对峙的平衡,眼看终于维系不下去了。总要分出一个胜负来,格局变动,就是将来进身的机会,天下不乱,哪里会有出头的机会?   还有人在心中不住的揣摩盘算,这些人背后都是站着各方势力。马邑就要动乱,到底最后谁能笑到最后?对于他们身后家主,又有何利弊?怎样才能让各自家主,在这动乱中,不管谁胜谁负,都能捞取到最大的好处?   刘文静就是其中一人,他站在马上车厢顶上,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就是手舞足蹈。   恒安府接连动乱如此,虽然明面上是千余越部那里所发生的事情,但背后岂能没有突厥插手?而突厥插手,导致局势变化,王仁恭又怎能不趁势而作,好收拾了作为他眼中钉肉中刺的刘武周?   若是王仁恭和刘武周一直保持这种斗而不破,默默对峙的局面。李渊还真没有办法,就算是强行起兵以向长安,总是要担心后院起火,老家根本晋阳不保。   而现在,这两人终于要撕破脸皮分出个胜负了,李渊一方,就有了可以下手的余地!   这场逐鹿之争的大幕,终于就要拉开,天下角力,就从马邑而始!   想到此间,刘文静忍不住就在马车厢顶上,发出低低的笑声,越笑越是欢畅,最后干脆仰天长笑出声。   几名六军府的护卫按刀守在马车底下,不约而同抬头看看刘文静,又各自低下头来。   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实在是很难明白啊……大家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这位刘公倒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刘文静的笑声终于停歇了下来,若有所思的又捻动着颌下短髯。   白天徐乐大闹千余越部营地,最后被尉迟恭迎回,多少马邑侠少跟着兴奋一场。紧接着今夜千余越部营地又起大火,惹得恒安鹰扬府以更大规模出动。这件事情用膝盖想也知道和这位神武乐郎君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这天下角力序幕之始,却是由这么一个少年拉开!   这样人物,要是死了,真是可惜啊……真是值得招揽在麾下。   只是总觉得这个少年像谁,可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大队涌动的恒安甲骑,越过了矮山军寨防线。   军寨之上,一众军将士卒,全都猬集在寨墙之上,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北面是漫天火光,可以看着几点人影纵马亡命而奔,背后是大队追骑。而在南面,又是大队甲骑迎了上去。这几点人影就夹在中间。   白天一场热闹,军寨中人都看在眼里,不少人还跟着尉迟恭出去和千余越部打了一场。今夜千余越部再乱,不用说那几点奔逃的人影,其中就有那位乐郎君了。   惹出这么大的事情,这位乐郎君真的是个惹事的天才。只怕刘鹰击也再容不得他了。   不见甲骑之前,带队的就是和他结下深仇的苑四?   不知道多少人在心底叹息。   真是可惜了这位乐郎君! 第九十章 角力(二十四)   大队追兵在后,和发了疯一样狂追。   这些千余越部战士,还有突厥青狼骑,一个个都红了眼睛。   千余越部战士是恼羞成怒,他们也是阴山北面草原各部中的大部,就连刘武周也要对他们存几分客气,现下却给一个汉家少年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说撞阵就撞阵,说烧营就烧营,随便得有如自家后花园一般。   而且一天还来两次!   若是再让他生离此地,千余越部还有什么脸面立足在草原之上?   才统合了九姓部族,只怕下一刻这些部族都要反乱而出,突厥人更是看低千余越部,说不得要趁火打劫,到时候只怕千余越部生存都要为难。   就算恒安鹰扬兵再出而接应,大家都死绝了,也要拼掉这汉家少年的性命!   要是知道这些千余越部战士的心声,徐乐也只能说声抱歉。自己就是单纯的想救出罗敦而已……带给千余越部这么大的伤害,纯属偶然……   而突厥青狼骑则是为了另外一个目的。   徐乐抓了张万岁!   绝不能让张万岁落在刘武周手中,绝不能暴露执必部已经准备和王仁恭连成一气的秘密!不然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只怕走不出这云中地界!   执必思力满脸鼻血,提着长矛,也冲在最前面。再没了原来那种随和开朗的风范,也是红了眼睛,不时怒吼喝骂着让所有人加快速度,无论如何也要追上徐乐!   而在前面,徐乐几人头也不回,只是催马狂奔。千余越部营地本来离着云中城外矮山军寨防线就不甚远,只怕追到云中城下,也不见得能追到徐乐马后,将他斩杀,将张万岁抢回来!   执必思力怒吼一声:“放箭!射死他们!”   既然到了这般田地,就连着张万岁一起灭口也罢!   执必思力一声号令,千余越部战士和青狼骑,都纷纷张开弓来,一阵弓弦剧烈颤动之声,箭簇如林,在空中划出弧线,追向徐乐几人背影。   徐乐也听到了背后弓弦颤动之声,却仍不回头,只是狠狠又夹了一下马腹。这个时候,也只有赌射不中了!   吞龙一声长嘶,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而罗敦步离两人,也不回头,只是伏下身子,用力催马。   羽箭撕破空气,雨点一般落下,却就差了那么一线,追上徐乐几人背影。有些弓力强一点的,也只是在三人身边掠过,远远没到能命中目标的地步。   马上骑射,避不开的就是弓力太软,还有准头不佳。   一阵箭雨漫射,毫无效果,执必思力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不远处就是云中城外矮山军寨防线,追到此处,都可以看见寨墙上那些小小人影。而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也从前方传来。   恒安鹰扬府的甲骑又再度出迎!   千余越部战士们稍稍清醒了一些,想起白天他们被尉迟恭射得人仰马翻的情形,不少人下意识的就勒住了缰绳,跑得发了性子的战马纷纷人立而起,前蹄乱蹬。后面人涌来,撞在一起,顿时就有不少千余越部战士落马。   而突厥青狼骑也纷纷向着执必思力靠拢,准备拉住少汗,掉头便走。   执必落落也追了出来,但是是跟在大队后面,这位心思颇为深沉的执必部阿贤设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追不回张万岁,就弃了千余越部,赶紧就走,离开这云中城险地!   如雷马蹄之声传入耳中,执必落落就大声对自己亲卫下令:“将少汗追回来,我们走!”   ………   徐乐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排跃动的光点,正是无数甲胄反射着火光形成的。   大队恒安甲骑,出现在夜色中,向着自己狂涌而来。   一直咬着不吭声,伏在马背上逃命的罗敦终于直起腰来,欢喜大呼一声:“真给我们逃出来了!”   罗敦早就做好了身死在千余越部营地之中的准备,却没想到,徐乐晚上就带着步离杀了进来,奇迹般将自己救出,然后逃出营来,最终等来了恒安甲骑的接应!   直到此刻,罗敦还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徐乐在马背上,却没有罗敦这般兴奋,甚至在心里面还苦笑了一下。   这大群恒安甲骑,真不是来接应我的啊……   徐乐低头看了一眼担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张万岁。   幸得我还抓了这么一个护身符……   兴奋的罗敦脸色突变,原因无他,当面狂涌而来的恒安甲骑,轻骑在前,纷纷拉开了手中骑弓,一排箭簇闪亮,再下一刻,已经松手放弦,一排羽箭,劈面就向着自己这几人射来!   罗敦对着身边步离狂吼一声:“当心!”   这位老族长一瞬间仿佛又恢复了少年时候的伸手,滑下马鞍,同时用力扯缰。战马长嘶着横排过来,而罗敦就将自己身形藏在了马后。   而罗敦身边步离更是利落,小小身形几乎滑到了马腹之下,将自己更是遮得严严实实。   箭簇迎面而来,罗敦和步离两人坐骑同时中箭,鲜血飞溅,战马长嘶,仆倒在地。步离疾疾跳开倒下坐骑,而另一边,罗敦这个镫里藏身已经使出全部气力,再来不及跳马而出,跟着被坐骑带倒在地,就地翻了一个跟头,挣扎不起。   步离惊呼一声:“爷爷!”   小小身形,手脚并用,向着罗敦狂奔而去,就要以自己身形,为罗敦遮蔽下一轮而来的箭雨!   这边徐乐,猛然拨动槊杆,马槊震荡,羽箭打在槊杆上噼啪乱响,到处乱飞。一支羽箭擦过徐乐肩膀,顿时见血。   入云中以来,几次出生入死,这是徐乐第一次带伤!   打开羽箭之后,徐乐一手就拉起了张万岁,将他面目暴露在被火光照亮的夜色当中。   “王仁恭与执必部勾结,张万岁已经为我生擒!我这是奉刘鹰击号令行事!”   在这一刻,徐乐已经认出了迎面而来的恒安甲骑当中苑君玮的身影。徐乐也没料到,这些恒安甲骑当面甚至不问话,不试图生擒自己问罪,劈面而来就是一排羽箭!   自己还是太过年轻而没经验,低估了这些大人物的狠辣! 第九十一章 角力(二十五)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边开始乌云堆积。   千余越营地,矮山军寨防线,云中城城头,到处燃动的火光,将夜空中的乌云都映照了出来,隐隐间还能看见乌云中有电光闪动。   风也大了起来,吹得荒原之上,各族战士,恒安甲骑,还有徐乐几人,衣角飘飞。   在徐乐吼出奉刘武周号令,并将张万岁的脸亮出来之后,整个战场,在这一刻就陡然静止了下来。   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了张万岁脸上,而张万岁头发被徐乐抓着,紧紧闭着眼睛,满脸羞惭。   马邑大将,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一旦有机会翻身,自己一定要将这个少年碎尸万段,不管他有什么背景!   而恒安甲骑,一大半人都认了出来,这就是张万岁!   大家同在一郡之中,去年还并肩作战,张万岁统马邑鹰扬兵与恒安府会师,部下衣甲鲜明,张万岁在恒安诸将面前耀武扬威之态,现在多少恒安鹰扬兵都还记得。   现在这名马邑大将,却是嘴角挂着血迹,被横担在马背上,为徐乐抓着头发扯起脸来,虽然闭着眼睛,却满脸扭曲狰狞神色,状若厉鬼!   张万岁出现在马邑,为徐乐所擒,在背后追赶的,却是千余越部战士。   难道张万岁代表王仁恭来勾结九姓部族,南北夹攻恒安鹰扬府?   多少恒安甲骑的目光越过徐乐和张万岁,望向他们身后情不自禁勒马停步,一时间乱成一团的千余越部阵营。   除了那些服色杂乱,装备杂乱的千余越部战士之外。这些恒安甲骑,又看见了头戴皮帽,皮帽后垂着青狼尾的执必部青狼骑!   这些青狼骑混杂在千余越部战士当中,这个时候正簇拥着一个什么人物,正在拼命越过纷乱的千余越部阵列,向着后面逃去。   而在后方阵列当中,也有青狼骑模样的小队,也在脱离大阵,转头离开!   千余越部中,有执必部人存在。而张万岁勾结的不仅仅是九姓部族,而是代表王仁恭勾结的突厥执必部!   苑君玮在恒安甲骑当中,举着长槊,目瞪口呆。   虽然他恨不得就马上杀死徐乐,再将他斩成肉酱那更是上佳之选。可是现在徐乐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他该怎么办?   苑君玮苑四,在恒安鹰扬府不少人拍他马屁的时候,从来都是夸他年少英武,斩将夺旗马前无敌,可没一个人能昧着良心夸他遇事有智,能运筹与帷幄之中!   没等迎面大撞的两路人马反应过来,徐乐提着张万岁的发髻,又是一声厉吼:“我奉刘鹰击号令,探明了王仁恭与突厥人秘密勾结,冒万死拿下张万岁,你们还要将执必部的人放走么?”   徐乐马上半转身影,长槊一指乱成一团的千余越部和执必部阵列,怒吼一声:“杀!”   如此情境,已经由不得恒安甲骑多想了,去年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双方都打红了眼睛,现在突然在自己地盘上看到他们,更看到王仁恭麾下大将出现,徐乐说的话顿时就让他们信了九成!   在苑君玮发呆,徐乐一声怒吼,马槊直指之际。数百恒安鹰扬府甲骑,情不自禁的就跟着同声怒吼:“杀!”   呼喊声中,一排羽箭就已经抛射而出,接着轻骑向两翼散开,札甲骑士,长矛如林,催动战马,向着千余越部混乱的阵列直撞而去!   恒安甲骑战技之佳,实在是这个时代各军府当中排在前面的。骤然而动,轻骑射得快而散得也快,札甲甲骑毫不停歇的就涌动而前,还能保持着一列列的完整阵势,如惊涛巨浪一般,拍向人喊马嘶之声骤然大作,慌乱得不知所措的千余越部阵列!   徐乐也赶紧打马闪开,这个时候,徐乐一点也不想跟着冲杀过去了。自己拿下张万岁,已经是给恒安鹰扬府天大的人情,现下就是恒安鹰扬府自己的事情了。   而且今夜从云中城混城而出,夜中直奔二十多里路潜入千余越部营地当中,拿下执必思力又拿下张万岁,加上白天撞阵厮杀。就算徐乐是铁打的,这个时候已经疲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时候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浑身都是软软的,肩膀伤口处也是一阵阵的抽痛。   回顾左右,罗敦和步离也都避了开去。那小步离,也累得趴在了马背上。   滚滚甲骑,正从自己身边掠过。几名弓骑上前,卫护住了自己三人,看看张万岁,又看看自己,满脸崇敬之色。   空中闪电终于劈了下来,惊雷继之以后,轰隆雷鸣声中,恒安甲骑,一头撞进了千余越部阵列当中!   这不比白天时候只是双方对射而已,今夜之战,就是冷兵器时代的真面目交手战,还是最为激动人心的甲骑撞阵之战!   电光映照之下,雷声轰鸣之中,双方骑士狠狠撞在一起,断裂的长矛四下乱飞,人马惨叫长嘶之声震耳欲聋,鲜血四下飞溅。   在恒安甲骑撞击的正面,千余越部前排战士,几乎被一扫而空!   而恒安甲骑毫不停歇的越过他们,继续向前,长矛断裂就全都丢下,一柄柄直刀拔了出来,左右砍杀,每一挥动都是血光飞溅,千余越部战士,在此刻已经不是在迎敌对战了,而是在被屠杀!   这就是大隋精锐的战力,北中国几百年混战下来,大隋一统。大隋之军,尽是血战之后留下的菁华,既有汉家的坚甲利兵,也不乏原来胡族的悍狠凶蛮之气。一时间威加海内,可称中世纪人类武力的巅峰存在。   虽然因为大隋自己内部原因,这个强盛的帝国轰然崩塌,原来开国精锐,十不存一。可今日恒安鹰扬府面对千余越部,还是展现了原来大隋精锐的风采!   在这一面倒的屠杀之中,罗敦看向徐乐,老头子微微摇头:“你小子,老徐敢怎么教出来的?”   徐乐一笑耸肩:“当不得阿爷夸奖。”   电光之中,苑君玮策马而来,脸色铁青,望向徐乐。   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再不能向徐乐出手,他也弄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徐乐露出白牙朝苑君玮一笑:“还不带我去见刘鹰击?” 第九十二章 角力(二十六)   站在云中城头,远望天边,尽是奇形怪状的闪电劈下,雷声隆隆,在头顶滚过,如战鼓之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底。   大雨瓢泼而下,将原来冲天而起的火光渐渐压了下去,但不断闪动的电光,仍然将城头景象不时照亮。   云中城头,已经尽是恒安府鹰扬兵,人人披甲站在自己的阵位之上,肃然等候各级军将的号令。   秋日雨点打在他们都有不同修补痕迹的各式甲胄之上,激起寒气如冰。   刘武周和苑君章并肩站在城头,如麾下军将士卒一般淋着透心凉的寒雨,注视着眼前景象。   在两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尉迟恭。   虽然暗中纵容千余越部吞并其他草原部族,也对藏在千余越部背后的突厥人装着看不见。但却并不代表,刘武周和苑君章会让云中城周围局势失控!   因为一个徐乐,搅起这么大事情出来,谁也不知道云中城外会不会乱起来。这场秋日大集,已经被徐乐搅得命运多舛。   所以云中城内外一日夜间两次动员,几千恒安鹰扬兵又或者出城或者上城头,披甲待旦!   这段时间刘武周和苑君章都想让所部好好休养生息一下,却没想到比起平日更是紧张!   雨水顺着苑君章脸上淌下,此刻苑君章恨不得就将徐乐拌着雨水一口吞了。   自己四弟带着几百恒安甲骑而动,要是还拿不下一个徐乐,将他斩杀当场。这个四弟,自己也犯不着在费尽心思培养了。反正自己岁数还不大,足可以撑得起苑家家门!   一名站在身边的亲卫突然一指南面:“灯号动了!”   刘武周和苑君章都疾疾望去,就连背后垂着头的尉迟恭都赶紧抬起头来。   南面矮山军寨防线之上,各处军寨之中,灯号都在疯狂舞动,在雨中漾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看明白了灯号传递的信息,苑君章陡然破口大骂:“入娘的怎么和千余越部打起来了?苑四怎么办的事!”   刘武周也是脸色铁青,九姓部族就在恒安鹰扬府身边,向来自己对九姓部族都是拉拢安抚为先,苑君玮带队出去,怎么就和九姓部族打起来了?要是让王仁恭知道,恐怕会笑得牙都要掉下来!   苑君章在破口大骂,刘武周外表豪爽内里却是极有城府,只是铁青着脸不吭声。   尉迟恭却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两眼放光。最近实在是闷得久了,厮杀就在眼前发生,虽然就是九姓部族而已,打起来没有对突厥人过瘾,可尉迟恭还是恨不得一下就飞到战场之上!   苑君章回头,冷眼看了一眼眉飞色舞的尉迟恭:“你得意个什么?赶紧领本部甲骑出城,去弹压城外九姓部族营地,防止生变!”   军令一下,尉迟恭顿时老实,拱手抱拳:“得令!”转身就匆匆下了城楼。   苑君章一叠连声的点将发令:“张无前,刘敢当,将守城器械补运城头!陈横山,巢有威,领本部增援外围军寨,掩护云中城!第五良,谢虎奴,领本部巡视城内,全城宵禁!”   被苑君章点到的将领,纷纷抱拳领命,飞也似的离开。   苑君章又朝着刘武周一抱拳:“我去将苑四抓回来!行事不利,当得责罚,也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武周默默的点点头,苑君章一撩被雨水打湿的战裙,就要离开。   一名亲卫又指着城下大喊:“有人回来了!”   电光闪耀之中,就见十余骑匆匆回返,依稀可以分辨出苑君玮的身影。而在队列当中,也能看到徐乐身形。   几百最精锐的恒安甲骑出而追杀他一个人,到得最后,徐乐仍然是活蹦乱跳的回返云中城而来!   这家伙就是杀不死的吗?   徐乐马上,还横担着一人,随着马匹奔驰微微起伏,谁也不知道,徐乐怎么又抓了一个人过来。   苑君章愤愤挥手:“来人,城下拦住他们,捆了苑四,等候责罚。将那徐乐斩杀当场!”   亲卫们拱手就要领命而去,刘武周却沉沉开口:“放他们进来,到了云中城,这徐乐还能飞到天上去?某倒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恒安府军将士卒,连我的号令都不听了!”   苑君章一怔之下,愤愤闭口,死死盯着徐乐他们这一行人,其实他也好奇,苑君玮出城遇到徐乐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乐一行人,越过羊马墙和壕沟,直入云中城内。   城内城墙之下,巡铺中,马道上,全都挤挤挨挨着恒安鹰扬兵,雨水浇在他们的兜鍪之上,激起一层层的白色雾气。   就在他们的注视当中,徐乐昂然直上,苑君玮铁青着脸跟在后面。罗敦步离次之,还专门有两名鹰扬兵扶着罗敦。   其余鹰扬兵,一边架着张万岁,一边遮挡着其他鹰扬兵的视线,随着徐乐直上城头。   雨水如注,到得此刻,徐乐也已经又冷又累又饿了。可今日这场大戏,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此时此地,徐乐反而将脊背挺得越发的直,在雨中就如一把锐气迫人的长剑一般。   眼见就要走到城头,徐乐抬起头来,正正和在城头等候的刘武周目光对上。   刘武周脸色深沉,面无表情。徐乐微微一笑。   而在城上,看到雨中徐乐那仍然迫人的剑眉,刘武周竟然微微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众人护卫着徐乐上来,苑君玮迎着兄长似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垂首不敢吭声。   徐乐却举步上前,朝着刘武周一礼:“千余越部凌迫其余八姓部族,囚其族长贵人,收其部众,准备投靠突厥。小子家中与梁亥特部族长罗敦有旧,故奋不顾身,深入千余越部中,将罗敦族长救出。”   刘武周目光越过徐乐,看见了被鹰扬兵扶着的罗敦,点头朝着罗敦一礼:“老族长辛苦了,这九姓部族之事既然发生在云中城左近,本将一定查问明白,该当如何,容后再议。”   罗敦笑笑,抚胸朝刘武周一礼,并不多说什么。   自己的确是老了,梁亥特部的事情,也实在管不动了。老徐敢的孙子这么出息,是不是能将这个担子交给他挑着?实在不行,自己跑到神武县找老徐敢哭闹去!   徐乐又回头示意一下,几名鹰扬兵就将一个垂首闭目之人推了出来。   徐乐清朗的语声响起:“小子更在千余越部营中,发现了突厥执必部贵人,还有这位王太守部下大将张万岁,正在商议什么,小子突围之际,将张将军擒下,以报刘鹰击。如何处断,还请刘鹰击发落。小子屡次在云中生事,自知罪大,还请刘鹰击责罚。”   看到被鹰扬兵推出的一人,刘武周不理徐乐说了什么,大步走到那垂首闭目的张万岁面前,一把掀起了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下。突然之间就一巴掌打在张万岁脸上。   “老张啊老张,你怎么能和突厥人勾结!马邑多少子弟死在突厥人手中,你行此事,良心就过得去么!”   张万岁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却仍然死死的闭着眼睛。   刘武周转向徐乐,沉默一下,斩钉截铁开口:“乐郎君,你有功无过,恒安府记下你这次的大恩了!” 第九十三章 角力(二十七)   刘武周卓立城头,目光深沉,望向徐乐,开口道:“乐郎君,想要什么,你尽管说便是,只要恒安府有,我便拿给你!如果你瞧得上恒安鹰扬府,我保你一个大隋官身!”   这一句承诺,当真是非同小可。刘武周虽然被王仁恭压迫,但恒安鹰扬府也是边塞雄镇,势力之大,比之徐乐这个才从乡间出来的白身少年,有如天壤之隔。   只要徐乐开口要个恒安鹰扬府出身,顿时就是官身。在乡间之人看来,不啻遇云而化为龙!   就算不要官身,问恒安鹰扬府要点财货,这一趟辛苦,也都值得了,徐乐千辛万苦行商而来,还遭遇这么多事情,不就是为了财货二字么?   一众人等目光都落在徐乐脸上,只等徐乐答话。不少恒安鹰扬兵脸上都露出兴奋之色,徐乐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徐乐能加入恒安鹰扬府,云中城内又添一名无敌斗将!   大雨滂沱而下,雨水顺着徐乐脸上不住滑落。   徐乐擦了一把脸上雨水,笑得有点尴尬:“刘鹰击,我那几个弟兄何在?”   刘武周扫了一眼身边亲卫,那亲卫悄没声的就退后而去,从另一边绕下城楼,赶紧去通知放人,说不得还要好好招待一番,请吃个宵夜什么的压压惊。   刘武周转向徐乐,语气诚恳:“适才有些误会,暂时扣住了贵属,现在自然是作为上宾招待……说吧,乐郎君你还要什么?”   这问话就是步步紧逼了,招揽之意,再热切不过。就连对徐乐最看不顺眼的苑君章也都闭口不言。   徐乐擒获张万岁,实实在在的是帮了恒安府大忙。且此前他和突厥执必部的眉来眼去都成了笑话,这一巴掌打得着实响亮。刘武周突然招揽徐乐,苑君章也只能不发表意见。   徐乐笑意更是尴尬了,生平第一次面对大人物的招揽,总要有个适应过程。不过从始至终,徐乐就没想过加入恒安鹰扬府。   除了爷爷说的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不可追随之外。   正在边地骤然崛起,风光无限的少年徐乐,心向的却是长安洛阳。   也许在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父亲为什么死去的原因,才能找到仇人,才能给自己爷爷一个交代。   云中之事了后,就该返乡了,经此历练之后的自己,会带着爷爷,去往长安洛阳,让整个中原,都知道自己的声名!   徐乐肃然朝着刘武周深深一礼下去:“多谢刘鹰击垂顾,只是小子家中还有祖父尚在,年老体衰,当先尽孝道,再言其他。”   刘武周神色瞬间一沉,接着又大笑出声:“我刘武周岂是有功不赏之人!这样的话,某如何统带恒安府四千子弟?”   徐乐一笑,直起身来:“那小子冒昧请刘鹰击派军马助罗敦族长,夺回梁亥特部,擒下篡权贼子烈烈。”   罗敦在旁一怔,想说什么,最后又收住了口。立于雨中,满脸俱是郁郁之色。   屹立草原数十年,临老还要一个少年郎来拯救,还要借他之手恢复对部族的统治。却叫自己情何以堪?   老徐敢真是教养出一个好孙子来!   雷声隆隆炸响,刘武周端然屹立,雨中用力摆手,带起一片水珠。   “苑长史,你点起兵马,分一部助罗敦族长夺回梁亥特部,只听罗敦族长号令便是。剩下人马,都去追千余越部与突厥人,不拿下千余越部乌头黑果父子,还有突厥潜入云中主使之人,不要回来见某!”   苑君章肃然拱手:“谨遵鹰击号令!”   大雨之中,一队人马匆匆在城门口集合,带队军将,一身甲胄,手提长矛,在雨中一动不动的牵马等待着什么。   这一队军马正是奉苑君章指派,听罗敦号令去夺回梁亥特部的。   雨幕之中,三骑而来,正是罗敦徐乐步离三人。   罗敦在马上对徐乐道:“这么一队人马跟着我,还怕夺不回梁亥特部?烈烈那小子我看出来了,就是个没种的家伙,说不定早就跑得没影子了,阿乐,你先去歇歇就是。”   徐乐笑道:“九十九拜都了结了,不差这最后一哆嗦,要是罗敦阿爷再有个什么意外,爷爷非得打死我不可。”   罗敦苦笑:“我们是老了,将来就是你们的天下了,尤其是你,阿乐!”   罗敦夸奖,徐乐只是低头谦虚一笑。步离眨巴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对两人对话有些不明白。   那带队军将匆匆而前,朝着罗敦微微点头示意,就朝着徐乐抚胸一个军礼:“恒安鹰扬府横山营队正莫六,听奉乐郎君号令!”   不等徐乐回礼,莫六脸上绽开大大的笑脸:“听说乐郎君生擒了和突厥人勾结的王仁恭大将张万岁,恒安府上下深感大德!俺莫六是个粗人,没什么回报乐郎君的,这次听乐郎君号令,乐郎君说往东,咱们绝不往西!”   徐乐一笑手指向远处:“那就随我去将梁亥特部夺回来!”   大雨之中,执必思力与执必落落,在青狼骑护卫之下,向着群山之间疾疾逃窜。   千余越部战士,只是在一交锋间,就被恒安鹰扬府打散。现在正在狂风暴雨中四下奔窜,实在逃不掉的,就下马投降。   闪电明灭之间,映出荒原上那一名名马上恒安甲骑,面具狰狞,有若杀神。   作为突厥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从来不怕恒安鹰扬府,战场上遭逢,往往杀得尸山血海。   但是今日,在与王仁恭勾结暴露之后,纵然此前和苑君章有使节往还,谁知道被逼到墙角的恒安鹰扬府会不会下杀手!   落到如此境地,其实全是一个骄字,千余越部卖身,王仁恭和刘武周竞相拉拢。让执必落落行事肆无忌惮,竟然在收服九姓部族的同时,接见王仁恭派来使节。   结果徐乐出现,一下将原来大好局面彻底踏碎,让他们不得不在雨夜里夺路狂奔!   只要进山,就能安全了。只要能回到草原,必报今日之仇,必要将那徐乐满门良贱,尽数斩杀干净! 第九十四章 角力(二十八)   梁亥特部营地当中。   这正是黎明前黑暗时刻,大雨仍然如注。闪电已经停歇,周遭纯然都是一片黑暗。   原来罗敦所居之帐,几名烈烈手下正窝在帐内。愁眉苦脸的听着外面的雨声。   本来这一场大雨突如其来,这些被烈烈留在部族中的心腹应该赶紧去抢救狐皮,这次运来的狐皮,秋日大集上足可为梁亥特部换来一年的嚼裹。   可现在这几名心腹,哪里有这个心思?   烈烈才镇压完梁亥特族中形势,就带着其余心腹赶去千余越王帐献殷勤。这倒是没什么,烈烈在新的九姓联盟中地位高了,他们这些心腹自然也就是水涨船高。   谁知道天杀的千余越营地,突然间夜间火光冲天!   众人正惶恐间,不知道要不要去千余越营地看看去。恒安甲骑又大队出城,然后在荒原之中就传来喊杀之声。紧接着就是恒安鹰扬府的巡骑大队而来,将这边草原各族前来行商而扎下的营地看得死死的,让大家都难以动弹。   现下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每个人都是惊慌失措。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后悔,跟着烈烈闹什么闹,罗敦在位的时候,虽然没那么风光,梁亥特部闭关自守,大家过得安静滋润得很。非要什么鬼迷心窍,去追随烈烈要在草原称汗的雄心壮志!   帐外雨声,丝毫没有转小的意思,一名烈烈心腹突然站起,一脚踢翻了帐中几案。   “在这里还傻等什么!恒安府对千余越部都下手了,烈烈回不来了!你们如何想我不管,这就先走了!”   剩下几人抬头,呆呆的看着那名烈烈心腹大步走向帐篷出口,才掀开帘幕,就见刀光一闪,那烈烈心腹已经气管食管全都被割开,鲜血喷溅而出,捂着咽喉荷荷连声,最终轰然倒地。   所有人都一下跳了起来,手忙脚乱的就要去拔刀,接着都停了下来。   从帐外走进来的,正是烈烈。   这个与徐乐初见之际,高大稳重,一脸爽朗笑意的草原汉子,已经两眼通红,浑身泥水,满眼俱是疯狂之色。   看着溅在帐幕之上的血痕,看着烈烈血红的眸子,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浑身生寒。   在徐乐燃起千余越部马厩,千余越部营地混乱初起之际,烈烈转身就逃。   原因无他,白天一战,实在是让烈烈胆破了。他虽然自视甚高,但其实就是一个小部中未曾见过大世面的草原汉子。何曾见过这样十荡十决的大场面?   他以为自己为了成就事业,并不怕死。其实真正经历一次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从骨子里就畏惧死亡!   烈烈逃出千余越营地之后,一路向着梁亥特部聚居之所而来。   逃亡途中,他看见了千余越部大火熊熊燃动,经历了荒原雷雨突降,在闪电中远远看清了恒安甲骑狠狠撞入千余越部阵中。   九姓之盟保不住了,千余越部此次也怕是保不住了。现在就要趁乱聚集裹挟起梁亥特部此来之人,赶紧回返阴山部族所在之地,彻底将梁亥特部完全掌握住!   此次来赶云中大集,罗敦带来的自然都是族中精壮。本来烈烈并不着急,掌握住这些梁亥特部最能打能杀的族中精壮,回去再慢慢接受梁亥特全族也不迟。   但是现在,却得赶紧行事了,先将部族彻底掌握住要紧!   在恒安鹰扬府加强对草原各族营地巡视之前,烈烈终于冒雨摸进了梁亥特部营地之中,走到帐外,就听见一名此前心腹提议卷堂大散,烈烈就默不作声的埋伏在帐外,等那此前心腹走近,迎面就是一刀!   他已经失却了雄心壮志,不能再失却对梁亥特部的掌握!   烈烈步入帐中,狠狠扫视吓呆的诸人,终于开口:“还有此刻要走的没有?”   几名脸色苍白的心腹全都垂首下去,终有一人颤声道:“我们还不全等着烈烈你的号令。”   烈烈狠狠抹了一把脸,哑声吩咐:“此间呆不得了,趁着恒安兵还没大集,快点走。除了马匹兵刃,路上干粮,其他什么都不要带了。”   众人呆呆的听着,烈烈又一声大喝:“还等什么!”   几名心腹被吓得浑身一震,忙不迭的都跳起身来,就准备出帐冒雨张罗。精壮马匹干粮兵刃全要集中起来,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就盼这场大雨,恒安鹰扬兵来得慢点也罢!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雨声之中,又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响。   帐中诸人全部停住,侧耳倾听。烈烈也是一般模样,突然之间,就神色大变!   那是马蹄践踏泥水之声,是甲胄兵刃轻微碰撞之声,恒安鹰扬兵已然来了!   雨中一个嗓门响起,撕裂绵密雨幕:“奉刘鹰击号令,擒拿梁亥特部乱贼!”   数十上百声音一声虎吼:“诺!”   无数挠钩骤然破帐幕而入,构筑支撑帐幕的柱子,同时发力外扯。裂帛声中,原来罗敦居所帐幕四分五裂,大雨无遮无挡的就这样泼洒下来!   天边已经亮出一丝微明,帐中之人,就看见围着帐幕正是一圈披甲恒安鹰扬兵,一手持挠钩,一手持盾,如铁环一般将他们紧紧围在当中。   而在梁亥特部聚落之中,其余帐幕,也都有恒安鹰扬兵包围,一名名部族青壮都被押送出来。   罗敦此来,就带了三四十名族中青壮,毕竟梁亥特部是九姓当中小部。现在来的恒安鹰扬兵有百人之多,借着大雨掩护,无声无息的就控制住了整个聚落!   烈烈茫然的向外望去,就见披甲持盾的恒安鹰扬兵身后,三骑并辔而立。头发花白的罗敦浑身湿透,一脸悲悯的看着曾经被他视作子侄的烈烈。步离紧紧卫护在他的身边。   而在罗敦另一侧,则是那位徐乐。   那天杀的徐乐!   一人而挑上整个千余越部,还最终让千余越部败事的徐乐!   烈烈想大喊拼命,但是一见徐乐云淡风轻的勒马站在雨中,看着他横担在马鞍前的马槊槊锋闪动着的寒光,终于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大雨之中,烈烈软倒在地,匍匐顿首:“族长饶命!”   罗敦定定的看着烈烈的模样,听着他哀嚎求饶之声,缓缓摇头,转头对打定主意只是旁观的徐乐道:“这就是我选的新族长,这就是我的梁亥特部!阿乐,这梁亥特部,不如就交给你吧?”   一直以来少有事情能让自己动容的徐乐终于瞪大了眼睛,挖挖自己的耳朵:“啊?” 第九十五章 角力(二十九)   徐乐再没想到,自己大闹一场,最后结局是这个!   扬名马邑,那是为自己将来着想。这马邑郡的名声,也总会传出去的。自己想要去中原,名声就是助力。   而救罗敦,则全然是为了爷爷,还有初见之际,罗敦就对自己的倾心照应。   自己可从来没有想接手梁亥特部!   就在徐乐目瞪口呆之际,罗敦已经转过头去,大声道:“烈烈,你站起来!没得丢了我们梁亥特部的名声!你也是条草原汉子!”   烈烈呜咽着爬起身来,垂首俯手,整个人身体都显得小了一号,还在不住的颤抖。   多少从帐中而出的梁亥特部汉子,看着眼前这一幕,都不敢置信。这还是原来意气风发的那个烈烈么?   就连烈烈身边的那几名心腹,都退了开去,人人垂首,解下刀来丢在泥水之中。如此烈烈,他们也耻于跟随,就算死在罗敦手里,也就认了。   步离不住望向罗敦,两把匕首已经在手,只要罗敦微微点头示意,步离就会毫不犹豫的上前割了烈烈的咽喉!   雨水顺着罗敦千沟万壑的面颊滑落下去,苍白胡须尽数被打湿。   在千余越王帐之中,对着乌头黑果,对着执必家两名贵人都腰板笔直,从不示弱的他,在这一刻,老态尽显。   “烈烈,你是我养大的,也是我把你扶到这个位置的。你做出这种事情来,是我瞎了眼睛,我认!念着以前的一点情分,我放你走,不要再回来,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罗敦语声平静,更有一丝萧索。   冷雨中梁亥特部中人静静听着,无人发出一声。   指挥着这横山营骑马步军的队正莫六,默不作声的一抬手。麾下军士顿时收了兵刃盾牌,铁甲铿锵,让开一角。   烈烈茫然的左右看看,看看罗敦,看看那让他美梦破灭的徐乐,看看退开的心腹,看看那些本来已经是他子民的梁亥特部部众。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言不发,迈开脚步,就在大雨中踉跄而去。   无人有所动作,看着烈烈越去越远。走出恒安鹰扬兵的包围之中,烈烈才仓皇一回首。这一回顾,望向徐乐,满是怨毒之意!   不过徐乐此刻,也完全没有在意烈烈这丧家之犬心中到底有多少怨毒之情了。   徐乐只是怔怔的盘算,罗敦阿爷是开玩笑吧,是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去执掌梁亥特部,这梁亥特部我要了还不麻烦死!   一定是开玩笑!   罗敦目送烈烈远去,直到他的身形,变成一个小点。罗敦才摇摇头,策马走到徐乐身边。   徐乐对着老爷子赔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低声道:“阿爷,这玩笑就别开了,我怎么能接梁亥特部……”   罗敦哼了一声:“我孤家寡人,老徐敢有孙子,我问他借用一下又怎的了!老徐敢要是不干,让他寻我说话!”   不等徐乐再找什么理由,罗敦将手举起,示意正在场中的梁亥特部族人。   “……我老罗敦无能,让梁亥特部这几日遭遇如此险境!这族长,我也再没兴味当下去了,当得越久,越是害人!这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了,北面是突厥,南面是大隋。没一个英雄人物带着我们部族,梁亥特部就要有灭顶之灾!而今而后,这部族大权,就交给我的义孙徐乐!”   罗敦一把抓住徐乐的手,徐乐想挣扎一下,却发现老爷子将自己腕子捏得死紧。看着罗敦花白胡须,徐乐终究只是在心里叹口气,任罗敦将自己手高高举起。   “阴山之上,再不是我们梁亥特部的乐土,就让我这义孙,带着我们部族,走出一条新路!过几日我们便北去,带领部族,举而南迁!”   梁亥特部族人定定看着罗敦,一时沉默。   族中突然换了一个汉家子作为族长,这的确是令人震惊的变故。不过梁亥特部等九姓部族从西域迁徙过来,血统早就混杂得不像样子了,对这方面也不甚看重。   且徐乐也着实是一等一的英武少年,名震云中,现在连恒安鹰扬兵都听他调遣了。周遭这些铁甲之士站着,此刻谁敢说一个不字?   再转念一想,遭逢此变,小部如梁亥特,的确无法再在突厥威胁下生存了,唯一延续下来的可能,就是托庇汉地。就当举族为了生存再迁徙一次也罢,只要能活下来,到哪里不是一样?梁亥特部与汉人又向来交好,与汉人生活在一起,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既然如此,就认了这个徐乐为新族长也罢!   一众梁亥特部的草原汉子,族中精壮,在雨中抚胸,向徐乐深深行礼下去。   罗敦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哭笑不得的徐乐手放了下来,低声对徐乐道:“别一副吃了多大亏的样子,你是不知道我们梁亥特部的家底!等北上收拾了家当,有你小子乐的时候!”   徐乐只能挤出微笑,不住点头。   罗敦长叹一声:“我也该去看看老徐敢了,从此就我们老兄弟俩作伴罢!”   而恒安鹰扬兵队正莫六也含笑走来,朝着徐乐平胸行了个大隋军中之礼:“真是恭贺乐郎君了!”   徐乐微笑拱手,心里是无语问苍天。   拖着梁亥特部这么个大包袱,自己还怎么去中原啊!   ………   刘武周仍然坐镇在城楼之上。   只不过他已经没有让自己继续在雨中淋着,而是回到了敌楼之中,随便拣一处坐了,等待着不断回报而来的消息。   “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已然束手请降,求见鹰击!”   “城外局势,俱都安稳,无一部族,一家商队敢于轻动!”   “尉迟将军已经奉命去援苑长史,追摄突厥人踪迹,尉迟将军说,不拿下那两个执必家的贵人,绝不回来见鹰击!”   这些回报,刘武周都一一处断,部下军将又领命而去,敌楼中人来人往,却井井有条。恒安鹰扬府一旦动作起来,就是这么一副肃杀有序的气派!   又一名军士匆匆到来,大声回禀:“梁亥特部乱事已平,罗敦族长放烈烈离开,更将族长之位,传于乐郎君!”   当啷一声,却是刘武周将手边茶碗碰到在地,他霍然站起身来,追问一句:“什么?” 第九十六章 角力(三十)   对于徐乐此子,刘武周是又爱又恨。   身为乱世坐镇一方豪杰,更有隐藏极深的飞扬直上,雄吞天下之志。对于徐乐这等英锐无前,什么样对手都毫不畏惧,总有办法应对的少年英杰,如何能不喜爱?   这样人物能招揽到手下,对自己未来成就大业,该是多么巨大的帮助?   恨则是徐乐这小子,实在是太不受控,太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礼贤下士,招揽豪杰的手段,在马邑郡向来是无往而不利。可是对徐乐就轻巧巧落了空,这小子今夜还是闹出这么大事情来,这样人物若是真的在自己麾下,那就是有的头疼了。且还怕这把锋利的利剑,最终割伤了自己的手!   虽然徐乐一时间拒绝了自己的招揽,但刘武周还想慢慢示好,多用些水磨功夫,到最后让徐乐如尉迟恭一般,心甘情愿的投效到自己的麾下。   所以刘武周才遣麾下一队人马,去帮罗敦和徐乐夺回梁亥特部的控制权,也想着后面再用着什么示好手段,一步步的将徐乐握于自家掌中。   却没想到,徐乐走了这么一遭,最后却是变成了梁亥特部的新族长!   这徐乐孤身一人带着几名侠少庄客,就能在云中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要是为梁亥特部族长,天知道会不会将这马邑郡翻转过来!   是以刘武周才会一时失措,将桌上陶碗都失手打落。   敌楼中的军将士卒都安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刘武周。刘鹰击如此失态,可是罕见罕闻的事情!   转瞬间刘武周就已经平静了下来。   既然要招揽一个人,那就要什么事情都做到底,切忌半途而废。徐乐有此机缘,那就干脆继续示好!   在云中城外,只有梁亥特部中带来的部分青壮而已,要真正接掌梁亥特部,徐乐必然还要去往阴山,接手整个部族。到时派兵护送一程,也是大见人情。   且徐乐为汉家子,口口声声还说有个爷爷在神武。而梁亥特部得罪了千余越部后面站着的突厥,如何还能再在阴山一带落脚?徐乐带着梁亥特部南迁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带着一个部族,不比徐乐自己孤身一人行事,可以百无禁忌,在马邑郡必然要寻一个依托。他擒下张万岁,已经将王仁恭得罪死了。不投效他刘武周,还能投效于谁?到时候所得,就不止一个徐乐而已了,而是再加一个梁亥特部!   而且现在自己在马邑郡还有太多事情要做,这场马邑角力的序幕已然拉开,放徐乐在这云中,实在是太过危险,就早点帮助他去掌握梁亥特部也罢!   向来在恒安鹰扬府中,都是苑君章盘算一切,出谋划策,刘武周最后就是点点头而已。大家都以为刘武周最大的本事,就是得人心。但是外表粗豪随和之下,刘武周真正心思,却是百转千回!   打落陶碗不过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刘武周对徐乐当了梁亥特部新族长的事情在心中已经盘算了几个来回,最后哈哈一笑道:“汉家子为异族长,岂不是美事?某观乐郎君,正是当一飞冲天之人!异族来归,如此大功,某当向大业天子,为乐郎君请官号!”   敌楼之中,军将士卒都露出笑意。这位突然出现的乐郎君,短短几日,实在带给人太多震撼。刘鹰击表露如此善意,就是想竭力招揽乐郎君为恒安鹰扬府效力。纵然乐郎君现在还在推脱,可刘鹰击决定招揽哪个人,还没有不得手过!看来恒安鹰扬府又要增添一位大将了!   在张万岁被擒证明了王仁恭已经在和突厥人勾结,恒安府多一分助力,都是好事!   众人笑意才起,刘武周就已然板起脸来,大声下令:“乌头黑果已然束手就擒,那执必部贵人怎么还没带到?传令苑长史和尉迟恭那家伙,今日入黑之前,我要看到执必家的贵人,在某面前跪着!”   ………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昨夜雷雨,现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裹着秋日寒气,直渗入人的骨髓之中。   十余名青狼骑护卫着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人,在山间道路上疾疾而驰。   虽然拼尽全力避开恒安鹰扬府在原野上的围捕,逃入了山中,可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发现,恒安兵仍然没有被他们甩开!   云中群山之中,在他们逃亡的道路上,两边山谷沟壑中,不断有响箭冲天而起,指出他们逃亡方向。不多时候,也许前面,也许后面,就出现了影影绰绰的骑兵身影,不紧不慢的围捕上来,这些骑军身影,往往都是一人两马,保持着马力,只是取跟踪他们之态,并不上来搏杀,一副等着他们将马力耗尽的模样。   每当这个时候,突厥人就拼命的催策坐骑,甩开这些咬上来的恒安鹰扬兵。   几次下来,纵然诸人骑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良驹,马力强健,也再支撑不住。   正在一个山沟穿行之际,一匹战马突然哀鸣一声,仆倒在地,口吐白沫,再也挣扎不起。马上突厥青狼骑被甩了下来,就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一时间都不想挣扎爬起。   执必落落勒住座骑,咬着牙齿扫视一圈。   包括执必思力在内,所有人都面无人色,马匹都在冷雨中剧烈喘息着,有些座骑四蹄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执必落落抬手,点了七八名部下:“下马!”   这七八名部下都是座骑还有一点马力的,比其他同僚更多一点机会逃生,这个时候却都毫不犹豫的翻身下马。   执必落落自己也下得马来,茫然失措的执必思力似乎明白了什么,仓皇喊道:“叔叔!”   执必落落扯动嘴角,算是笑了:“执必家少汗,不能落在汉人手里。”   执必思力身边几名亲卫,默不作声的将那些空出来的马匹牵上,连执必落落的坐骑都牵了过去。   执必思力反应了过来,带着哭腔开口:“叔叔!”   执必落落随手一摆,示意青狼骑挟着执必思力离开。   “少汗,你要明白,汉人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青狼骑狠狠在执必思力坐骑臀后抽了一记,战马长嘶扬蹄,带着执必思力疾驰而去。几名青狼骑紧紧扈卫在侧,并不回头。   而执必落落拔出兵刃,与留下青狼骑站成一线,就在雨中等候。   山道那头,终于出现了恒安鹰扬兵的身影。   执必落落冷笑一声:“来罢!” 第九十七章 角力(三十一)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终究到了渐渐停歇的时候,雨丝已经变得淅淅沥沥,细若牛毛,泛起寒气,直欲钻入人骨子里。似乎在提醒边地的人们,秋日就要快要过去,苦寒凛冽的冬日,就要到来。   云中城内外,已经变得是一地泥泞,昨夜全城紧急动员,几千鹰扬兵连人带马调动来去,已经将地面踏得稀烂,牛马粪尿混合在泥水中,只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   徐乐初至时云中城内外的阳光明媚,土地干爽,蓝天通透景物,似乎都是一场假象。这个时候,才显出了这座顶在直面草原异族第一线的边地小城的酷烈真实面目。   徐乐几人,在恒安鹰扬兵护卫之下一路而来,雨水当中,老罗敦和步离两人都已经困顿不堪,在马背上垂着头几乎要睡了过去,这俩人老的老小的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着实是支撑不住了。   徐乐虽然还腰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之上,但眼睛里也布着血丝,脸颊似乎也更消瘦了一些。徐乐虽然这身本事已经出类拔萃,毕竟也不是铁打的,仔细想想这一日夜间做了多少事情,这个时候还能撑持,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在郎将衙署这条街上,旁边还有些院子。都是恒安鹰扬府军将一级的宅子,尉迟恭名义上家也安在这儿。只是恒安鹰扬府守卫地域甚大,军将南来北往调遣派驻甚多,这些宅子不少都是空着。名义上尉迟恭也在这里有个住所,但他喜欢在营中和军士厮混,要不是就是和轻侠在市井中醉酒,住的和刘武周近又嫌有些束手束脚,基本上难得落脚此间。   本来韩约宋宝等人已经下了狱,徐乐将张万岁擒来之后,刘武周一声号令,几个人顿时就给挪到此间安顿,换了干爽衣服,奉上热热的饮子,还有人陪着说闲话,语气内外尽是赔罪的意思。这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日子,自从跟着徐乐走这么一遭,几个人都习以为常了。   徐乐了结了梁亥特部的事情之后,就向着此间而来。现下徐乐也没什么想头,就想倒头就睡,什么事情,等自己醒来之后再搭理。   这个时候,徐乐才明白了,为什么自家爷爷说自己虽然本事已经算是不错了,但还缺练。   但为大将,披甲持锐,与敌而战。紧要时候,三两日不合眼也是等闲,还要长途行军,领兵冲阵。将来真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自己这才是开始而已!   眼见就要靠近安顿自己这一行人的所在,就见门口突然涌出几个人,正是韩约宋宝他们,也不顾头顶雨丝,脚下泥水,就朝着自己马前涌来。   韩约也还罢了,一步步走得沉稳。宋宝简直要把脸都笑烂了,越过韩约跑得飞快。一直窜到徐乐马前,一把将徐乐坐骑缰绳就抢了过来,迎候徐乐下马。   这幅做派,纯然就是家将自居了。   一行人被迎到此间,自然明白徐乐已经不知道怎的就翻盘了。接着消息不断传来,先是得知徐乐力擒张万岁,破获了王仁恭和突厥勾结的阴谋,卖给了恒安鹰扬府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个倒也罢了,徐乐破阵闯营,按照他的本事和胆大包天的性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结果接下来的消息就是千余越部已经被一网打尽,梁亥特部内乱平息,而罗敦又将族长之位让给了徐乐,现下这个神武县的乐郎君,居然就成为了九姓部族一族之长!   如果说此前徐乐虽有本事,但无出身,无势力。前途还颇为难测。现在一族在手,刘武周和王仁恭都得高看一眼,哪怕是带着部族迁徙到河东,那位意在争天下的唐国公,说不得都要重重笼络,给徐乐一个出身!   他们这些追随徐乐之人,岂不是也跟着水涨船高?   此时此刻,宋宝只觉得自己的选择英明无比,还只恨自家被恒安鹰扬兵下狱的时候没多吃一点苦头,在徐乐面前更可表表忠心。   宋宝这个做派,徐乐也只是摇头苦笑而已。翻身下马,对宋宝招呼一声:“接罗敦阿爷和步离,准备热食,干净床铺,都辛苦得很了,什么事情休息之后再说。”   宋宝大声应是:“恒安府送来了吃食和干柴薪,床铺也早就准备好了,肉汤热热的,床铺暖暖的,乐郎君放心便是!”   徐乐一笑,亲自接着罗敦下马,也不说什么,和罗敦就并肩朝着屋舍内走去,步离紧紧跟在后面。在院落外面值守的恒安鹰扬兵,见徐乐走入,平胸就行了一个军中礼节。   宋宝紧紧跟在后面,想问什么,最终还是忍住。倒是韩约,仍然如常一般跟在徐乐身边,低声问道:“乐郎君,听说你接了梁亥特部?”   徐乐点点头。   韩约皱眉又问:“难道不回神武了?”   徐乐低声回答:“哪里能不回去?王仁恭那里,说不得就要知道我插手了这件事情当中,爷爷可还在徐家闾!”   韩约顿时紧张起来,低声发问:“这该当如何是好?”   徐乐摇摇头:“先睡一觉再说,什么事情,等我起来再料理。”   韩约点头,默不作声的跟着徐乐直入院落,终究还是忍不住:“阿乐,将来什么事情,还是不要抛下我。这一夜担心,实在难熬。”   徐乐笑着拍了拍韩约肩膀,而旁边罗敦斜眼看着徐乐与韩约对谈,不发一言。什么事情他都交卸了出去,将来梁亥特部和徐家闾命运,都交给徐乐去操心了。他们这些老头子,也早就该退出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了。   不管前途多艰,罗敦就是莫名相信,徐乐能够应付这一切!   到了院落中,也无多话,徐乐罗敦几人实在乏得透了,连饭食也顾不得用,被分别引入几个房间,衣衫不解,倒头就睡。   韩约宋宝连同轻侠少年们还有庄客,佩刀背弓,冒着细雨,就在院落中守候。   如此气象,已经有一个新生势力家主的模样了。   而廊下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小步离夹着一床毯子,从安顿给她的房间出来,在徐乐和罗敦门口左右看看,最后将毯子放在两人房间中间,蜷下来按着匕首,就这样沉沉睡去。   就算在梦中,小步离耳朵也是一动一动,似乎在随时保持着警惕。   宋宝看着步离动作,心下嘀咕:“这个小狼女,将来长成人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乐郎君收在身边?不过怎生也不会是大妇了,乐郎君的前景,怎生也要一个世家庶女,才配得上乐郎君将来的前景!”   ………   细雨之中,山道之内,前面被山弯遮挡处突然传来了巨大的欢呼之声,撕破了这绵密的雨幕。   “擒了执必落落!”   这欢呼声中,还夹杂了尉迟恭的大笑之声。   作为执必部有典兵之权的阿贤设,族长亲弟执必落落。就是去年突厥入侵的主帅。引动雁门马邑河东三郡出兵,最后还给他安然退去。   如此人物,竟然在云中城下,被恒安鹰扬府生擒!   催马而行的苑君章不顾身边将士同声欢呼,脸色却阴沉得如头顶天气一般。   擒下执必落落容易,但是突厥必然报复。而王仁恭也会北上。恒安府如何应对?   真不知道刘鹰击为何要下达此将令,难道真要为大隋的忠臣,为大隋抵御突厥,不惜自己兵败身死么?   恒安军中,军令第一,虽然自己执行了这个命令。但刘鹰击必然要给自己一个解释!   转瞬之间,脸色阴沉的苑君章又叹了一口气。   今日之事,只是马邑三方真面目角力的开始,甚而可以说,是整个天下角力,决定最终鹿之归属的序幕! 第九十八章 角力(三十二)   云中城中,自从县令去后,刘武周执掌此间军民之事,以军法治云中之地。就没有牢狱这么一说。军中犯过,自然有军将处置,军法也从来都是干净利落,有什么过错,干净利落按下来一顿臭揍,再严重就是到了砍头这个地步。少有把人关起来这么一说。   对民间过犯也是这个路数,简单粗暴,公平明快。云中之地民风悍狠,很是吃这一套。刘武周治下,端的是政简刑轻,民风大化。   但是今日,却有一大堆人要寻找囚所。   千余越部投降的草原汉子足有数百人,不少人还是带伤。这些人都要寻一个宽敞安全的地方关着,还得给他们准备热水食物,伤了的还得照应一下。仗是打得痛快了,但是后续麻烦的事情就是一大堆,一众忙碌了一夜的恒安鹰扬兵,又被驱使得忙得团团转。   不过这其间道理大家都明白,和九姓部族打归打了,但是也犯不着往死里得罪。没看见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俩投降之后,都被刘鹰击如上宾一般迎了回去么?   说不定刘鹰击还打着以乌头黑果父子两人为质,趁机收编千余越部的主意,反正和突厥人已经破脸,再没什么顾忌,多一分力量,就可以更好应对来日的王仁恭和突厥的南北夹击!   最后找到的囚所是城内一片空地,原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建筑,早已荒颓了几十年,稍稍清理一下,也不用帐幕,搭起棚子上面盖点稻草,就将这些千余越部俘虏塞了进去。   这些草原汉子被驱赶至此,赶进棚子里,周遭放上一两队恒安鹰扬兵监视。火兵就开始忙忙碌碌的烧起热汤,再将一筐筐杂面饼抬过来,更有两个大筐,里面放着一大摞陶碗。热汤烧开了这些火兵就敲着锅沿,中气十足的开始吆喝。   “都是边地汉子,遇上事了打上一场还不是常事?输了就得认,别这么一副死了娘老子的模样。都赶紧过来吃喝!刘鹰击不会要你们性命,这事情揭过了大家还不是得做邻居?肉汤热饼子,还是咱们汉人厚道罢!以后别跟着突厥人喝风了,跟咱们恒安府联手,有的是好日子让你们过!”   不知道是被这些火兵的话说服了,还是肉汤热饼子的香气太诱人。一堆堆滚得像泥猴,狼狈不堪的草原汉子从棚子里慢慢挪了出来,一个个拿着碗接了肉汤拿了饼子就开始吃喝。转瞬间这片空地里就是一片香甜的咀嚼之声。   空地周围恒安兵监看着,外圈又是云中城的百姓看着热闹,人山人海的,一片嗡嗡的议论欢笑之声。无非就是一些夸称恒安府骁勇,嘲笑这些草原部族不堪一击,甚或是传言那位乐郎君单骑烧营的传骑事迹。说得精彩了,就爆发出一阵大笑之声。   这些草原汉子听若不闻,只是埋头吃喝。昨夜大火暴雨,甲骑摧阵,已经将他们精气神都打得干净了。生在边地,弱肉强食就是习惯,打输了保住性命就算好事,还怕什么嘲笑!   百姓们在欢笑议论,夸称恒安府武功。但是此间带队军将,却各个神色凝重,只是凑在一起低低议论。   这一仗打得是爽快了,破千余越部,顺势将九姓部族贵人都掌握在手中。擒了张万岁,执必部突厥贵人估计也难以逃出去。   可这下也就是和王仁恭还有突厥人撕破脸了!紧接下来,就不知道是怎样的狂风巨浪,恒安府在这样的情形下,是不是还能生存下去?   几名将领低低商谈一阵,都是心中无底。到得最后,一名营官狠狠一挥手:“入娘的,就这样罢!刘鹰击总能带着咱们熬过去!就算要打,咱们恒安府也不怕什么,和突厥人还有王仁恭拼光拉倒!”   这一刻,多少恒安府军将士卒就怀着一个简单的念头,刘鹰击总能带着他们熬过这道坎的!   ………   而为众人所全心信任的刘武周,此刻正枯坐在鹰击郎将衙署书房当中,盘腿蹙眉,弓腰曲背,双手袖着。一副乡间老农模样,不知道在苦苦思索着什么。哪里还有半点在城头指挥若定的大将模样。   徐乐惹出的事情,最终虽然是恒安府大获全胜的局面,人前刘武周也是一副欢畅模样,但退居自己独处的所在,却是像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   外间脚步声响起,却是苑君章走了进来。   这位向来高傲的刘武周助手,现在也是眼圈乌黑,脸色发青,同样是压力重重的模样。   刘武周头也不抬的发问:“执必落落安顿了么?”   虽然擒下了执必部的阿贤设,是去年三郡合兵都未达成的奇功。但苑君章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只剩下满脸的苦涩。   “已然安顿在秘密所在,也尽量封锁消息,让那些军将士卒,一个都不要说出口去。”   刘武周低声道:“看住尉迟恭,这是出名的大嘴巴,让他鸟嘴夹紧一些!”   苑君章苦笑:“尉迟恭不是傻子,自己也晓得厉害。进城之后夹着尾巴就找地方躲着去了,倒是没有去夸功。”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发问:“鹰击,该当如何是好?”   现在多智如苑君章,也没了主意。因为徐乐,阴差阳错的将突厥和王仁恭全都彻底得罪,撕破了一切脸皮,紧接下来必定是两方疯狂的报复,恒安鹰扬府纵然有四千精锐,却还是承担不起!   这个时候,也只有指望刘武周,能拿出主意来!   刘武周却问起另外一个话题:“徐乐呢?”   苑君章哼了一声,满脸恨意:“已经和罗敦去歇息了,谁知道这家伙醒来,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刘武周摆摆手:“他接了梁亥特部,等他醒来,给他兵,护送他去接掌梁亥特部!这个时候,不能让他留在云中城内!”   苑君章深以为然。这徐乐已经成了恒安鹰扬府的瘟神,天知道怎么就这么能惹事!刘武周可能还有招揽他的心思,可苑君章却恨不得将徐乐立刻就剁成肉泥!   现在既然他成了梁亥特部新族长,就赶紧打发走要紧!   接着刘武周就按着膝盖,缓缓起身。   “叫人给我换身衣服,周正一点。”   苑君章讶异问道:“鹰击意欲何为?”   刘武周神色深沉到了极点:“还能去什么地方?自然去见那执必落落!” 第九十九章 角力(三十三)   不管是什么朝代,在边地的日子,都是一样难熬。   中原腹心的高门华室,江左的诗酒风流。洛阳城中少女又流行什么样的发式,文坛上又兴起了什么样的风格……全都与此间无缘。   有的只是粗劣的食物,恶劣的天气,冷到骨子里面的雨。还有一群凶狠强悍,以厮杀为业的汉子。   尽管就是这些汉子,承担了整个中原王朝的边防重任,一代代的在这里出生死去。而当中原王朝内乱的时候,只要有心争夺最后胜利之人,都在竭力的想招揽他们为自己卖命。   可身为世家统治体系中层,并盼望着向高层继续攀爬而上的刘文静,还是极其讨厌他们,也讨厌这个地方。   雨已经停歇了下来,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空气如洗,头顶星光灿烂无比,一条银河,正在天顶,无比壮阔的展开。   刘文静站在马车车厢顶上,静静的看着头顶壮阔的景象,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对这个地方有半点好感。   他叹息一声,终于摆摆手吩咐:“收拾行李,准备走罢。”   身边六军府出身的亲卫队长先是答应一声,接着就是满脸讶异的抬头。   怎么就要走了?护卫这位贵人前来,就是要面见刘武周,为河东争取这个强援以牵制王仁恭,可以让唐国公放心起兵。   可刘文静来到此间,刘武周一直避而不见,甚至都放在城外扎营而居,表面给出的解释是怕走漏了风声,其实内里的冷淡相待,已经再明显不过。   现在什么结果都没有,就在城外住了几日,看了几天云中城此起彼伏的热闹事情,现下就要走了?   这些贵人们的心思,身为六军府的一名赤佬中层军将,是永远揣摩不透的。这些时日一路伺候性子高傲冷淡的刘文静,已经让这军将苦不堪言了。既然贵人说要走,那就赶紧回去也罢。   见那军将一时迟疑,刘文静不满的哼了一声:“怎么?舍不得这里?我出具书信,让你转隶恒安鹰扬府可好?”   军将忙不迭的躬身行礼,不敢多发一言,赶紧转身就走,指挥属下去收拾行李。   恒安鹰扬兵是很能打,战阵中有这样的袍泽很让人心安,要是在晋阳遇见恒安鹰扬兵,这军将也很愿意请他们喝酒。但是留在恒安鹰扬府,开什么玩笑。这是日日都在惊涛骇浪,风刀霜剑之中过活。他还想追随唐国公,换一个将来出身来着!   一众手下开始奔走忙碌起来,一边飞速的收拾东西,一边尽可能的不要发出什么响动,惊扰到刘文静这位贵人。   刘文静仍然站在马车车厢顶上,脸色越来越沉。   刘武周冷淡不与谋面,这情由刘文静也能理解。唐国公拉拢刘武周,可不是为了他戍守云中,劳苦功高,想提拔抬举刘武周。而是彻底想利用于他,让他牵制住王仁恭。   唐国公虽然为八柱国后人,出身比刘武周不知道高了多少。但是大隋崩坏,兵强马壮者无不想着隋失其鹿,天下当共逐之。大家身份都是群雄之一,刘武周凭什么要为唐国公火中取栗?唐国公想的是西去长安,而不是帮助刘武周南北夹击王仁恭!到时候独自面对王仁恭的,就只是他刘武周而已!   对于刘武周而言,最优选择,就是三方在这边互相忌惮,僵持下来。如此局面,谁先动手,就是谁吃亏。至于拖得唐国公不能及时起兵,西向长安,又关刘武周什么事了?   道理虽然懂,可刘武周如此卑贱出身,居然敢这般对待自己,对于刘文静而言,仍然是不可原谅!   可身在云中边地,这蛮荒强悍的所在,一向以世家清华公子自诩的刘文静,还真拿坐拥四千天下精锐的刘武周没啥办法……   天幸横空出世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徐乐!没想到在马邑这种地方,还能出现这般人物!   这几日变故,刘文静全都看在眼里。虽然高傲,可刘文静见事极快,谋断奇准。如何能看不出千余越部背后能有突厥人在撑腰?不然千余越部如何敢在刘武周的地盘上谋算其余八部?也不可能是千余越部投靠刘武周,因为草原民族对力量的感觉极好,刘武周哪怕在马邑郡都是势弱一方,夹缝中求生存的千余越部如何会在这个时候投靠刘武周?   在千余越部背后站着的,一定是突厥人!而刘武周也因为忌惮突厥人,甚至有拉拢突厥人之心,才对千余越部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这一切都被徐乐给搅了,刘武周已经将突厥人得罪死了。而王仁恭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谋求与刘武周决战,一举解决马邑之事!   两家终于要先动手了,而唐国公岂不是就可以放心西进,一举底定关中局势,虎视乱成一团的中原,以成就将来大业了么!   刘文静沉郁的面孔,终于露出了点笑意。下意识的转动着手指上的一枚翡翠扳指,低声自语:“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至于恒安鹰扬兵,将来自然有的是机会去招揽……”   如此想来,怎能不多谢这位徐乐!   这样人才,怎么能不收入囊中,以为自己的爪牙虎贲!   屈居在这马邑郡中,就算得刘武周赏识,又能有多大前程可言。这等人才,就得放到争天下的战场当中,为他刘文静,或者可以说是为他刘文静的主人,效犬马之力!   将来说不得也能博一个不坏的官身,到他的下一代,也可以在这世家织成的权力巨网中,向上挪动一层了……   自己这可是在帮他!   刘文静思虑已定,抬手招了一招。一名穿着皮袄的汉子立刻上了马车,垂手侍立,等待吩咐。   这汉子马邑出身,混迹在晋阳讨生活。此次北上,被刘文静用来当向导。正是马邑郡内地理鬼一般的人物。   汉子虽然尽力将自己洗刷干净了,但离得刘文静近一些,刘文静忍不住就皱起了眉。稍稍挪开一点,语调冷淡的询问:“你可熟悉善阳?”   那汉子就是一副走南闯北的精明模样,在刘文静面前却是老老实实的有一说一:“善阳是马邑郡治,小人当年讨生活的所在,人熟地熟。”   刘文静将手一摆:“快马前去善阳,找相熟的人传递消息出去,刘武周于神武收大将徐乐,徐乐与执必部联手大破九姓部族,突厥已与刘武周连成一气,当以徐乐为先锋,南下攻取神武!”   那汉子点头领命,转身而下,就要去寻快马,备好干粮,执行这个任务。   行走江湖多年,好容易才沾上了世家子的一点门路,这就是将来富贵。不过是传点流言而已,就算是刘文静现在要他伺候,他也就赶紧撅起屁股来了!   刘文静微微冷笑,喃喃自语:“乐郎君啊乐郎君,我这可是在帮你!虽破千余越,其实是坏了刘武周的好事,现下神武也呆不得了,这马邑你早离开一天,对你就好上一分,望你早日为唐国公披坚执锐,效犬马之劳罢!”   抬头望去,银河经天,塞外景象,随是夜间,仍然雄奇壮阔。   可刘文静仍然不喜欢。   总算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就让你们这些边地蛮鄙之辈,早些自相残杀也罢! 第一百章 角力(三十四)   一座高大巍峨的城门之前,数千黑甲战士,包围着孤独的三两个人。   血色烟尘自城门后升起,那三两个人在竭力的呐喊嘶吼着,似乎在呼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而数千黑甲战士,人马俱都披甲,铁面狰狞,将一排排马槊放平,马槊锋刃,组成巨大的钢铁花环,一步步的向着这三两个孤独的身影逼迫而去。   徐乐只觉得自己就在整个战场的上空,俯视着这一切,所有景物,都显得是那样的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要下去,与那几个孤独的身影站在一起,但总有一种力量,让自己就悬浮在虚空之中,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发自于内心最深处,痛苦不堪的感觉!   骤然之间,徐乐就听见了,这几个孤独身影,呼喊出来的声音。似乎是从肺里挤出来,似乎是从血里迸溅出来,似乎是从生命中压榨出来。   就三个字而已。   “乐郎君!”   徐乐骤然从梦中醒来。眼睛一睁,就看到一双蓝蓝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看到自己醒来,眼睛主人哧溜一声就窜出去老远,到墙角坐了下来。   眼睛主人还有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一张楚楚可爱的小脸。正是小狼女步离。   其实这小狼女挺好看的,不像在徐家闾时候,别人给自己提亲的对象,说是持家好手。自己带着韩约偷偷去看,的确是持家好手,腰围足有四五尺,屁股像是磨盘,什么粗活儿都干得动!   转着这样的念头,徐乐挣扎起身,只觉得自己脑子像是浆糊一般,浑身也隐隐酸痛。周遭人影晃动,似乎自己手下人还有罗敦都过来了,在这空荡荡的室内等着自己醒来。   徐乐讶异开口,一向清朗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嗓音竟然粗哑低沉无比:“我睡了多久?”   宋宝最先凑了过来,满脸堆笑:“乐郎君你这一觉,从回来就睡到午夜,足足六七个时辰还多,这一两天,真是累着乐郎君了。”   宋宝身后,几名轻侠少年赶紧也跟了上来,有的捧着热水盂,有人捧着漱口的解池白盐,一副殷勤的模样。倒是把韩约和几名庄客挤到了后面。   徐乐晃动脑袋,心中渐渐清明了一些。知道自己是累着了。   自己实岁十九未足,筋骨还未曾完全长成定型,虽然爷爷手把手教出了一身本事,但未经漫长而艰苦的真实大战磨练。昨天两次闯营,两次死里逃生,实在是累着了。   但这样一场磨练,比在徐家闾练上十年还要强。更重要的是,遭遇这样的险境,不仅自己身边带来的人,连罗敦和步离都未曾伤损。这就比什么都强!   虽然自己在这云中城,一步就踏入了波诡云谲的马邑三方相争当中。而自己也接掌了梁亥特部的新任部族首领,再退不回原来平淡的生活了。但经历此事,徐乐相信自己,不管将来再遇到什么危局,都会闯过来的!   只要遵从爷爷的话,秉胸中直道而行!   徐乐挥手让宋宝几人退下,笑骂一句:“都是马邑男儿,雄猛刚健,我手脚也没坏,学那些派头做什么?”   宋宝讪讪一笑,不以为意。   云中一行,徐乐本事大家都看在眼中,对身边人又照顾。现下更得了梁亥特部为根基,在这乱世当中说不定要建立起自己家门的,身为家将,不就是战时拼命,平时伺候家主,也好换来自己将来出身,雄猛刚健又怎么了?在家主面前还不是得放低身段做人?   看着徐乐终于清醒过来,一直在旁边等候的罗敦这才走了过来:“怎样?”   徐乐谦虚一笑:“要是爷爷在身边,还得说我缺练,不过就是厮杀了一天,就累成这般模样。”   罗敦嘿了一声:“这一天你做了多少大事!把云中城,把千余越部都翻了过来。身为大将,就是要能打能吃能睡能熬,要是还缓不过来,再歇几日无妨。刘武周已经遣人来照应了,并说如果回去接手梁亥特部的话,会派兵帮助。若是想南迁云中,也会给咱们安排地方。我瞧着现下马邑也不会很快打起来,阿乐你多休息一两天没事。”   徐乐沉静下来,环顾左右。韩约会意,起身而出,站在门口,警惕的望向外面。   这一处宅子明显就是用来安置宾客的,每间房舍都甚宽大。但是恒安鹰扬府实在是穷,房舍内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徐乐的卧榻也就是一个草铺而已,只不过用的新鲜稻草,上面再垫一层在云中价格甚贱的皮毛。   一众人就跪坐在地上,围着徐乐,准备听他说话。   虽然条件简陋,但这个模样,已经是一个新生势力团体的雏形了。   对于罗敦的提议,徐乐只是缓缓摇头:“天明就起行,不要恒安鹰扬府派兵相助。现在恒安马邑两家角力即将开始,这个时候,不能再卷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当中!”   不仅仅是爷爷提醒过徐乐,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这短短时日的打交道,徐乐也看出一些端倪。刘武周对千余越部吞并九姓不闻不问,背后隐藏着什么盘算让人不得而知。自己虽然武力甚是惊人,但是比之恒安马邑两家,还是弱小得如同蚂蚁一般。卷入得更深一些,到时候会被人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自己孤身一人的话,倒没什么好怕的,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但是自己还有一个位居在神武的爷爷,还有一个接手的梁亥特部!   自己在云中做出这大事情来,擒了张万岁,那是把王仁恭得罪狠了。这风声迟早会传出去,自己要赶紧让爷爷也脱离险地!   既然选了徐乐为梁亥特部新任部族之首,虽然比徐乐高了两辈,罗敦还是奉命唯谨,当下点头:“我这就去安排,明日一早就起行,刘武周那里,我自然会婉拒。这个时候,刘武周就要和王仁恭开战,不会将我这里得罪狠的。”   徐乐又看了一眼韩约宋宝等几人,一点宋宝:“你随罗敦阿爷去往梁亥特部,助罗敦阿爷掌握部族,准备南迁。”   宋宝讶然道:“乐郎君你呢?”   徐乐沉沉道:“我和韩约,去神武将爷爷他们接出来,到时候会派人传信,约定会合的所在。”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时日,马邑郡中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所在。只能一切见步行步。但徐乐这个安排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自己绝不想卷入刘武周和王仁恭之间的纷争当中!   罗敦点头:“是该将老徐敢赶紧接出来,你擒了张万岁,要是给王仁恭知道,那是个下手狠的人物!”   徐乐站起身来,所有人跟着起身。   “赶紧去准备行李,明日一早,即刻出发!马邑虽然将乱,但我一定会保得大家平安!”   众人全都领命,包括老罗敦在内,都赶紧去布置收拾了。只有小狼女步离,还跪坐在墙角,不时打量徐乐一眼。   现下小狼女所信任,觉得自己该保护的对象。除了罗敦,又得加上一个徐乐了。   徐乐朝着步离展颜一笑,小狼女却有些承受不起也似,慌乱的转过头去。徐乐也不在意,望向门外的夜空。   隐隐可见城墙上的灯火,摇动闪烁。   可以说是自己,一手掀起了这将要席卷马邑郡的风暴,自己会带着这些自己所关心的人,能够躲开这场巨大的风暴吗? 第一百零一章 角力(三十五)   执必落落,就囚禁在鹰击郎将衙署当中。   如此大人物,放在其他地方,哪里能让刘武周等人放心?   这可是执必部族长的儿子,掌执必部统兵大权的阿贤设,去年此刻,还是执掌数万执必部铁骑,蜂拥而入马邑,和马邑雁门河东三郡联合而成的大军,血战疆场的统帅!   但因为自己志满意得,因为徐乐的横空出世。这等了不得的大人物,现在就囚在刘武周的郎将衙署当中。   这份功绩,要是放在大隋还能有效统治治下庞大帝国的时候,足以为刘武周换来让世人都艳羡瞩目的飞速提拔,说不得都能成为挂大隋十二卫将军号的国之重将!   执必落落被擒,更让恒安鹰扬府上下如临大敌。一路押送而来,直到送进刘武周郎将衙署中,全程保密。而将张万岁放在明处吸引所有人目光。现在云中城内,除了恒安府的高层之外,大家只知道拿了张万岁,却不知道马邑郡军民大敌执必落落,也已经在刘武周的掌中!   此刻执必落落,就在一个精洁的雅舍之内。一切应用全都不缺,已经是云中城内尽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替换的衣物也送了过来,居然是洛阳有名几家织造制备的袍服。   在雅舍之外,直到外院之中,站着的全是刘武周直领的亲卫,人人披甲,持矛佩刃,将这院落围得水泄不通。屋顶上还有持弓的神射手警戒,只怕一只苍蝇飞过来都要被射下。   这如临大敌之态,过于当年被上万突厥狼骑围城之际!   而执必落落盘腿坐在雅舍之中榻上,仍然穿着他那一身血泥的袍服,阴沉着一张脸,只是摩挲着手上虎口处,拉弓手指上厚厚的茧子。   太过大意,深入云中来收复九姓部族,这个过错,执必落落已经反省了。现下早就丢开不想,一味纠缠在过去错处,那是庸人所为。   而被抓住时候的,羞辱愤懑的情绪,对于执必落落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执必落落也是以小部起家,当年也是顶在金山一线和西突厥反复厮杀,他和兄长多少次命悬一线,也曾落入西突厥之手,冒死才逃脱而出。这样慢慢的让执必部壮大起来,直到兄长称汗,执必部治下扩充到五六万帐的规模,更被始毕可汗遣来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二郡,威压大隋北面疆域!   这些经历,早就让执必落落心志如铁。   刘武周这般谨慎周密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应对自己被擒的事情,让执必落落明白了很多。   中原烽烟将其在即,汉家群雄,要为那个至高地位互相之间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时候,突厥就是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刘武周说什么也不敢得罪落在他手中的自己,而也一定会来见自己,会和执必部商谈一些交易!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到底在盘算什么,但是执必落落并不在意。和王仁恭谈,和刘武周谈。其实都是一般的,只要执必部站在胜利一方就成,并且在其中谋取到最大的好处!   门外突然响起了值守鹰扬兵行礼之声,甲胄碰撞,铿锵作响。接着就是囊囊脚步声响动。   执必落落仍然盘腿坐在榻上不动,依然也在摩挲着手上老茧。嘴角却终于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刘武周,连一天都没等下去,这便来了……   雅舍之门被吱呀推开,刘武周一身大隋建武校尉官服,曲裾方领,纱帽短翅璞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迈步而入,对着踞坐在上首的执必落落拱手行礼:“阿贤设,去年阵前一见,到现在已经是久违了,阿贤设风采不减,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执必落落轻声而笑,终于起身,但却并不对刘武周还礼,只是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刘武周淡淡道:“只想以阿贤设和张万岁两人,向王太守讨个公道!王太守勾连贵部,却不知道马邑郡军民能不能容他!”   执必落落终于色变。   这刘武周,真的是这般倔强死硬,要做大隋的忠臣?   ………   张万岁的待遇,却比执必落落差了许多。   虽然也是关押在郎将衙署当中,却只是找了一个废弃房舍安顿。这房舍漏水,一场大雨过后,地面潮湿不堪。就在墙角有一堆铺草,还散发着难闻气味。   张万岁就垂头丧气的坐在这堆铺草之上,满心沮丧之意。   虽然当年在守河军中吃过辛苦,但是在王仁恭麾下,也一直是锦衣玉食。连当年辛苦打熬出来的战阵技艺,都退化了许多,只是在校场上摆点花架子,手下竭力奉承一阵,让他以为还是无敌斗将,结果面对锐气方张的徐乐,一个回合就被擒拿。   现下这般待遇,更让张万岁如堕地狱。   而王仁恭待下,向来严厉。有功的时候,自然有你享用。但是一旦办砸了差事,那惩罚也如雷霆般即至,再不会有你翻身的机会!   张万岁也再不是当年的精悍汉子,就算能从刘武周这里安然脱身。他在王仁恭那里也是前程尽毁,而张万岁也实在没有勇气另投家主,再重新搏命拼杀一次前程了。   只恨那天杀的乐郎君!   外间传来脚步响动之声,却是苑君章缓缓走了进来。   都在马邑郡中,算是熟人。当年张万岁还可以在苑君章面前做趾高气昂之态。现在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苑君章,就又垂头丧气的低下头来。   苑君章冷冷而笑:“张公张公,没想到今日在此间相见!”   张万岁无精打采的道:“苑大,你到底想做什么?”   苑君章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准备传出消息去,正因为张公暗中通传消息,恒安府才破获了突厥与王太守勾结之事,张公实在是我恒安府的大恩人!”   张万岁霍然起身,颤抖着指向苑君章:“你这是想我死!”   苑君章冷笑:“张公奉命来与执必部订约,又何尝不是想我恒安府诸人死?苑某只是礼尚往来而已,公平得很。”   张万岁浑身颤抖,马邑府大将的风范,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最后只是颓然反问:“恒安府到底想我做什么?”   苑君章冷冷而道:“恒安府立足边陲,与突厥苦战,保马邑一方平安。却被太守如此待遇,恒安府只想讨个公道而已!” 第一百零二章 角力(三十六)   距离千余越部被暴雨闪电之夜摧灭之事,已经又过去了一天。   云中城内百姓,仍然在骚动之中。一大早的时候,就有闲人在城门口聚集,俱都是愁眉苦脸的在谈论些什么。   一大早也有恒安鹰扬兵在不住调动来去,有些还是从各处戍地调过来的,疾疾赶来云中城应变,道路遥远,催调得又紧急。这些远戍各处的恒安鹰扬兵都是零零散散而来。十几人十几人一队的开入云中城内。   入城之际,这些鹰扬兵的坐骑满是泥水痕迹,疲惫得不住喘着粗气。城门处给往来人马踏成泥潭也似,这一队队的兵经过,溅起无数泥点。围在城门左近的云中百姓这个时候就让开一些,但却不肯离开这里。   而在城外,那些赶来参与交易的腹地商人,草原部族中人,都在纷纷拔营离开。大家冒险而来,求的是财。现下眼看着这财不大靠得住了,云中之地又要风暴卷动。这个时候不干净离开,难道在这里留着等开春?   云中城百姓们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到了最后,连闲谈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相对摇头叹气。   打仗,云中城百姓不怕。   生在边地,就注定了一手扶犁,一手持刀。外敌打过来,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几百上千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恒安鹰扬兵却是需要财货将养着的,云中大集举行不得,没了收入。这恒安鹰扬兵要是支撑不下去,就此散了。没了主心骨,这些云中百姓,就算大家都拼死了,又怎样抵御外敌?难道让大家都去做突厥人的牧奴么?   五胡十六国的乱世去而不远,大隋总算安定天下,怎生好日子不过短短十余二十年,就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只是想安稳生活而已啊!   云中城不大,张万岁被擒的消息,恒安鹰扬府上下也并没有刻意隐瞒。大家都知道了,张万岁勾结九姓部族,意欲在云中大集作乱,王仁恭大军趁而加之,一举荡平此间。   云中百姓的仇恨,都加于那位在善阳的王太守身上。只是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汉人,为什么要勾结外敌,以对自家人?难道恒安鹰扬府拼着血肉性命,捍卫马邑郡边陲,倒是做错了?   作为百姓,在马邑郡苦挨,竭资财以供恒安鹰扬府,战时还以血肉性命投入。这也是做错了?马邑郡的太守,恨不得他们这些治下百姓死而后快?   整个云中城内,一片这等压抑气氛。虽然才经历一场击灭千余越部的大捷,抓了千余越部的大王小王,更擒下王仁恭大将张万岁,可整个城中不论军民,看不到半点欢欣鼓舞之态。   来此间的商队,雇佣了不少马邑轻侠少年。商队今天都次第拔营离去,这些轻侠少年走的却少。不少人和商队结算了工钱,牵着马挎着弓,就朝云中城内而来。   看到这些轻侠少年三三两两而来,城门口聚集的百姓终于发声询问。   “大家都走,你们又来做什么?这大集眼看是举行不得了!咱们是土生土长之人,只有在这里苦挨,等着王太守打上门来,说不定还有突厥人。你们又不是云中人,这个时候不走作甚?”   轻侠少年往往就朗声回复:“咱们可也是马邑人!王仁恭这般举动,谁还鸟耐烦搭理他,自然是和刘鹰击同生共死!投恒安鹰扬府也不图什么,管咱们一日两餐就成!”   悲愤压抑的气氛之中,还有一丝男儿血性激荡。边地男儿,多少有一些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在!   徐乐虽然看起来温文阳光,可也是成长于马邑,同样也是这样一个性子。所以才会单骑闯营,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出来!   云中百姓,纷纷将这些轻侠男儿接住,正式投入马邑鹰扬府之前,就在他们家中吃喝,分文不取。这些轻侠男儿或者慨然接受,或者客气推辞,在城门口闹得不可开交。   在城门口处值守的恒安鹰扬兵,对这个乱劲儿就当没看见。胸中还有自豪涌动。   你王太守名门世家出身,有兵有财,还能联络草原部族。却奈何不得马邑人心向着咱们刘鹰击!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就是,我们都陪刘鹰击接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轻侠少年突然道:“乐郎君!”   所有人都望向城门内。   就见一队人马,踏着泥泞向城外而去。庄客与轻侠汉子,还有梁亥特部的族人混杂在一处。簇拥着一名英挺男儿,这英挺男儿岁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略微有点瘦削,眉目英秀,举止潇洒,不像边地粗鲁男儿倒像是都门世家子弟,却不是徐乐又是谁?   就是徐乐,在初入云中之际,就独战鹰扬兵,击败苑四,一直打到尉迟恭下场。然后又在前夜雷雨闪电之中,单骑闯营,拿下张万岁,破获了王仁恭和草原部族勾结的阴谋。   乐郎君之名,已经威震云中之地,如彗星一般崛起,闪耀整个边地。而这声名,迟早也会传到中原,让天下都知道马邑郡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徐乐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穿着皮袍,皮帽后垂着狐尾的老者。   徐乐所作之事这两日已经传遍了云中城,这老者就是梁亥特部族长罗敦,与徐乐家中是世交。千余越部要吞并梁亥特部,扣下了罗敦。徐乐就是为的他单骑闯营,而罗敦也投桃报李,将梁亥特部交给了徐乐。   这位乐郎君,已然领草原一族之长!   如此本事,加上如此传奇遭遇,怎能不让徐乐变成边地轻侠的偶像?   多少轻侠少年从人群中涌出,飞奔而前,立于道旁向着徐乐行礼:“乐郎君,此去接梁亥特部么?只恨我们还要投入恒安府,助刘鹰击以抗王太守,不能追随马前,还请恕罪!”   而云中百姓,也默然高高拱手,行礼下去。   这位乐郎君破获了王太守的阴谋,让恒安府早有预备,这就是对云中百姓莫大的恩德!   徐乐坐于马上,环顾左右,也郑重回礼。   自己不过是为了生存,为了救出罗敦,才冒险行事。最终却收获一城百姓感念。   自己这件事,看来是做得对的。   恒安鹰扬府立足边陲,在突厥人的狂潮前保一地百姓平安。自己作为,帮了恒安鹰扬府一把,也是帮了这些百姓一把吧?   自己乡里百姓,怎生能任他们被突厥人蹂躏?不枉自己冒险拼杀了这一场!   可恒安鹰扬府的领军之人,在这狂潮中,还能坚持本心,继续保护治下百姓平安么?   若是刘武周还能坚持本心,自己了却了爷爷和梁亥特部的事情之后,再去帮他,又能如何?自己可从不俱王仁恭和突厥人!   徐乐回望城中恒安鹰扬府郎将衙署,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之辈,不可深信!   但愿爷爷,说的是错的啊…… 第一百零三章 角力(三十七)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一众恒安鹰扬府将佐,济济一堂。   这些边地将领,俱都是介胄在身,甲叶碰撞,铿锵响亮。分成两排立于节堂之下两侧,自有一种剽悍之气油然而生。   原来各地鹰扬府,将领只行召集训育鹰扬兵的职责。出征之际,则是大隋中央十二卫命将率领出征。在大隋都城,集中了一只完整的军官团,分隶在十二卫当中。   这是大隋惩五胡十六国藩镇林立之弊,所推行的内重外轻之制。   但世家权势未减,这样的制度自然从一开始就遭到破坏。世家在各地安插私人,直接掌握鹰扬兵,不仅召集训育,更开始直接领兵。而原来闲时为农,战时为军的鹰扬兵们,也变成了常值鹰扬兵,变成各处地方上举足轻重的力量,各地鹰击郎将也渐渐成为名正言顺的实力派。一支支鹰扬兵从归属十二卫统领,而变成藩镇一般的力量,并和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杨玄感作乱,就动用了当初守河的十一支鹰扬府,一场叛乱,糜烂千里。   而大隋精锐的十二卫军官团,在几次征高丽战役中,也凋零殆尽,再也没有掌控地方鹰扬府的力量。   成立之初,气象一新,压制强大世家,声威制压海内,似乎要开启一代盛世的大隋。就这样突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具垂死的躯壳。   而各地强镇,正是如日中天,正雄心勃勃,或者准备辟地自守,或者准备争雄于天下。   恒安鹰扬府也不例外,这些军将,都是边地健儿。在数年时间内慢慢纠合而来。或者是本地土著,积功而升。或者是追随刘武周从海东回返,经历过地狱般的高丽战场。或者是轻侠来投,武力超人。普遍岁数,都是二十六七到三十四五之间,正是一个男人精力体力阅历都臻于巅峰之际。更经历了与突厥此起彼伏的大小战事,互相之间磨合也臻于完美。   虽然恒安鹰扬府辟处边地,财力不济。但有这一群虎狼之士在,再加上他们麾下四千精锐。恒安鹰扬府,从来都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众将俱挺立于堂下,哪怕是最散漫的尉迟恭,这个时候都紧紧的闭着嘴。互相之间,目不斜视。只是等待着刘武周的到来。   一场变故,突然就揭开了刘武周和王仁恭最后相争的序幕,更有突厥卷入其中。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风暴该是多么狂烈。   可这些剽悍的将领,却没有多少畏惧。   时当乱世,功名富贵都从厮杀中来。不敢冒险,不如寻一处深山,男耕女织,苟延残喘去也罢。大家既然身为军将,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勾当。   和王仁恭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但谁胜谁负,并未可知。与其一直在这里苦苦支撑,接受王仁恭一轮又一轮的压迫。还不如豁出去与他干一场,说不定这马邑郡中,从此就换了主人!   不见云中城内外,民心沸腾,多少轻侠少年,又纷纷来投。谁都不直于王仁恭所为。凭借这军心民气,以快打快,直下善阳,还是有不小成功的机会。   就算是败了,又能如何?如此乱世,谁还真能指望死于榻上不成?   边地男儿,但有些本事的,就从来没指望自己能活过三十岁。这就是云中之地男儿的宿命!   靴声囊囊之中,刘武周和苑君章终于从堂后出现,直上节堂上首。   一众将领,满身披挂,个个都是满心黑血沸腾。只等刘武周披甲而出,一声号令,大家就准备领兵南下,一头撞死在善阳城墙之下也在所不惜。   可刘武周出现,却浇了大家一盆凉水。   这位恒安鹰扬府的主心骨,满脸憔悴模样,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皮肉也松弛垂挂下来。披着一件袄子,腰也有点佝偻。似乎是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   这哪里是像要和王仁恭决裂,拼一生死的模样?   本来如雕塑一般的众将微微骚动起来,互相对视,满脸疑惑。   苑君章跟在刘武周身后,也略有疲惫之态,但一张脸仍然紧紧绷着,在他面目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刘武周站在节堂上首,环视左右,突然叹息一声:“这几日的事情,都知道了吧?老刘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王太守,要这样来对付我!现在张万岁就在这衙署里面关着,大家说说,该怎么办是好?”   诸将或者在云中城内,或者从外面驻地匆匆赶来,被刘武周召集于会。这几日也没少了私下议论。十个有八个觉得逼迫到这等份上,只有开打了。现下虽然觉得刘武周态度略微有些微妙,但是几名性子急躁的将领还是抢着开口。   “打他娘的!”   “马邑兵那本事我们知道,从来就没在眼里发着。只等鹰击一声令下!”   “这些日子我们的气受够了,都到了这个份上,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还有什么说的?鹰击,你下令罢!末将请为先锋!”   而一向最好战的尉迟恭虽然没开口,但是也眨巴着眼睛看着刘武周。有人请为先锋他就瞪过去。   虽然尉迟恭身在云中城内,知道此次事情水很深。可万一真要开战,这先锋除了他还能有谁?谁这么不知死敢跟他尉迟爷爷争抢?   诸将激愤如此,刘武周却微微苦笑,冷冷道:“好,与王太守开战,恒安府精锐扫数南下,争夺善阳。要是这个时候,突厥南下呢?云中百姓当如何?”   一名军将贸贸然插口:“突厥去年被咱们痛打,眼看又要入冬,只要咱们以快打快,突厥人未必敢来罢?”   尉迟恭却沉下了脸,他是知道内情不多几人。   执必落落现在就在鹰击郎将衙署之中!虽然他也觉得以快打快,未必没有机会。但是刘武周特意当着众将提起突厥之事,摆明了就是不想开战!   刘武周果然摇摇头,轻声道:“除了张万岁,鹰击郎将衙署中还有一个囚徒,就是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张万岁此来,就是与他联络。”   堂下顿时一阵大哗。   没想到王仁恭勾结的不只是九姓部族,而是突厥执必部!   这些年来,执必部不断入寇。马邑郡中,不知道多少人破家。王仁恭为一郡守护,居然和执必部勾结,来对付为马邑郡戍边的刘武周!   一名将领昂然道:“请鹰击斩了执必落落,对王贼兴师问罪!咱们就算全都战死沙场,也必不向王贼屈服!”   刘武周缓缓摇头,神情苦涩:“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可我不能这么做啊……我镇守云中,就是要挡在突厥人面前,守护一方平安。我南下去和王太守争了,云中百姓怎么办?召集大家来,也就是告诉大家一个事。我向王太守请罪!张万岁和执必落落,都可以给王太守送去,我刘武周也随时可以去位。但请王太守就立下一个誓言,无论如何,不能放突厥人踏足马邑郡中!为了马邑百姓,我刘武周一人权位,何足挂齿?”   众将大哗:“鹰击!”   刘武周强硬摆手:“就这么决定了!召你们而来,也就是怕你等生事。既然王太守看我不顺眼,不惜将马邑百姓都送入突厥人手里,我刘武周走好了,只要王太守给马邑上下一个承诺!”   话音落下,刘武周佝偻的背也挺直起来,再也不顾众将,大步就向堂后走去。   苑君章扫视诸将一眼,一言不发,也追随而去。   只留下一众边地健儿在堂上悲愤莫名。   “鹰击!” 第一百零四章 风起(一)   善阳城中,在秋末之日,一片安逸闲适的气氛。   去年从夏至秋,经历了一场兵火大劫。但突厥执必部兵锋,只到桑干河谷北缘为止。虽然善阳城也饱受征发和战场转运之苦,但是毕竟没有被突厥狼骑蹂躏,元气尚存。   而今年虽然王太守加大征发力度,将乡间逼迫得民不聊生,几乎将马邑郡自己控制范围内的粮秣都快要搜刮一空。但善阳有马邑鹰扬兵坐镇,就算是地方闹事,这变乱也蔓延不到善阳城中来。   刚愎的王太守和治下恒安鹰扬府对峙,与南面唐国公的关系也紧张。但是眼看就要入冬,不是用兵的季节。今年应该是能平安度过。   身在大隋即将崩塌的乱世之中,安稳度过一年就算是赚了一年,民间百姓,谁也懒得多想下一年到底会怎样。   而且身为马邑郡治,在乡间普遍凋零破产。徐敢这种一闾之长都得把孙子派出去挣免行钱。善阳城中,百姓多半都和郡府之吏,马邑鹰扬府军将士卒能扯上点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多少分润点郡治集中的全郡财富,秋日之后,一年接近尾声,又无兵火之虞,善阳城中,竟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   比之粗粝单调的边地云中城,作为马邑郡治,还是有些繁盛的气度。   南北朝乱世以来,民族极大融合。世间民俗也丰富了许多,而长江以南也经历几百年,终于开发出来,南方的财富源源不绝的输入中原。   大隋帝国统治范围,真正从黄沙漠漠的边塞,到往水绿天蓝的江南。经历几百年血战磨练出无敌强军,而财富又比当年汉晋之时极大增加。加上民族碰撞融合带来的文化多样化。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新一代强盛帝国的开端,将在中世纪历史上绽放出最为绚烂的花火。   虽然这个帝国,莫名其妙的飞快崩殂,即将迎来新一轮的乱世。但帝国余泽,还未曾消散。   哪怕是在边郡的郡治之中,也可以见到当胪的胡女,打扮各异的各族商人,各种各样的吃食。公门之吏,世家门客,在酒楼上佩剑欢宴,议论着从长安洛阳传来的最新诗体。雄健男儿,牵马从街市上经过,准备凭借一身本事不拘在哪个家主门下讨得一个出身。   不比晋末之世,那时面临乱世,从公卿到百姓,是绝望的,是晦暗的,是从上到下陷入灭亡前那种放弃一切希望的疯狂中。   大隋即将崩塌之世,从上到下,仍然是心态雄健的,奋力向上竞逐的,期待浴火重生的。   除非这场乱世,因为某些原因,漫长残酷得将这些希望全部毁灭!   例如东晋之世,有着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规复中原,恢复汉家衣冠。但是因为门阀世家之间的内斗,将一切希望都完全葬送,直到整个民心士气都沉沦下来,差点让整个汉家文明,完全堕入黑暗。   善阳城中官吏百姓,并没有这么多玄想,而是在这难得的和平时日里,尽情的放松自己。让整个马邑郡治所在之地,别有一番热闹的气度。   就在这个时候,数名骑士,匆匆而入善阳北门,被值守的马邑鹰扬兵验了过所之后,就随意挥手放行。   这几名骑士,风尘仆仆,浑身泥水灰尘,坐骑皮毛上全是汗水,一看就是昼夜兼程赶来善阳的。   领头之人,四十不足的年纪,满脸精明强干之色,正是刘文静那夜遣来之人。   一路上大家辛苦得很了,入善阳城中,看到这般热闹景象,几个人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哪怕大家都在晋阳城里呆过不短时日,见过大世面的,现下都像是一个个乡巴佬一般,看着繁盛的市面挪不开眼睛,闻着里巷传来的酒肉香气,每人喉结滚动,恨不得就去大吃一顿。   云中城那个鬼地方,风刀霜剑如割,草原胡族在侧,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幸得大家早早离开了那里!   那领头之人,看着左右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哼了一声:“都别想着玩乐,咱们还有要事要办!各自去寻城中人头广,交游多的旧识,将消息放出去!”   几名手下纷纷点头,看起来兴致不怎么高昂的样子。一路辛苦而来,现在就要大家干活儿,实在觉得这位带头老大有点不体恤大家。   领头人脸上浮现了一点怒色,低声呵斥:“我们兄弟苦熬这些时日,才算找着靠山。这个时候不卖力,等到什么时候?看到刘武周没有,就是没有世家高门为靠山,哪怕坐拥恒安鹰扬府强兵,还是过得这般窘迫模样!我们跟着的这位刘公,背后站着的可是唐国公!谁要是敢耽误事情,我先一刀捅了他!”   老大发火,几名弟兄纷纷低头。领头人沉着脸从怀中取出几个钱囊,丢给手下。   手下们接过,在手里一掂量,里面至少是上百枚通宝钱在晃荡。顿时人人笑逐颜开。   老大计划就在善阳耽搁三四个三四天,放出消息就走。三四天里,这百余枚通宝钱,足够大家花天酒地,每天晚上都能找个塞种鞑靼的小胡姬!   一名手下忍不住问了一句:“刘公要挑起恒安府和马邑府争斗,这些咱们都能明白。为何又放出是乐郎君为恒安府先锋的消息?这是难得英雄少年,要是因而被王太守破家,也实在可惜。”   老大冷着脸:“这些事情要你多问?刘公吩咐,只管去做就是。想那么多作甚!”   手下垂首不语,那老大又沉着脸扫视诸人一圈:“什么英雄少年,当年我在马邑出道之时,这位乐郎君还不知道在哪里撒尿合泥!老子去了晋阳讨生活,什么尉迟恭,什么乐郎君,一个个都冒了出来,哪一日遭逢,才让他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手下们再不敢多说,对望一眼,纷纷散去,各自去将消息放出去。而那领头人物,则是掸掸身上灰尘,就策马向着善阳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以他当年在善阳的人脉,不要一天功夫,就能将消息放出。这位在云中大出风头的乐郎君,就等着后院起火也罢!   凭什么都是马邑乡间豪杰,他一出道,就名动马邑,轻侠少年为之欢呼鼓舞。而他就要在江湖沉浮多年,这个时候才算是找到一个家主投靠?   这家主,还如此看重这位乐郎君!   凭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风起(二)   这些时日,王仁恭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每当闭眼,金戈铁马就入梦而来。   年少时候的记忆,模糊得连梦中都不大会记起。无非就是世家子弟的典型生活。锦衣玉食,打熬筋骨,磨练武艺,名师传授经艺。章台走马,武陵纵酒。知道不管坐在宝座上的是哪家哪姓,是哪族之人,总有自己这些人专有的出仕之途,然后带着家族的荣光,踏上这个时代的舞台。   等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身为世家子的压力。   为了家族的传承,为了门第的保持。其他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在乱世之际,家族子弟必须分投各方势力当中,确保总有一支,会站在最后胜利一方。而这些分投各方的子弟,战阵相见,也只能无情厮杀。   而在承平之时,坐在宝座之上的那位,必然会提拔寒素出身子弟,限制世家出身之人的权势地位。尤其是那位开皇天子,居然开始了科举制度,想变化几百上千年来的制度,然世家从此离开舞台的中心。   然后就遭致了军功贵族集团,关东经术世家,还有南朝传承的那些大家的集体反抗。   大家支持太子,结果就是十八年前的那场洛阳血火。   大家在大业天子出征高丽之际,纵容了杨玄感的变乱。结果就是大隋无可阻挡的衰弱了下去,直到现在这个分崩离析的局面。   身为边臣,王仁恭自然有龙城飞将之志。   可是世家的责任,沉重的压在他的身上。那么多王家子弟,为了家族,已经倒在杨玄感变乱之中,倒在一场场大隋朝明里暗里的风暴之中,倒在过去几百年的中原血火之中。才换来了家门的屹立不摇。   现在这么多世家的共同努力,才换来了杨家即将黯然退出历史舞台。换来了几十万支撑杨家的十二卫铁军或者葬身高丽,或者葬身雁门郡,或者葬身在当年杨玄感变乱之中。   身为王家现在掌握着最大军事力量之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参与这场即将到来的群雄逐鹿当中,不为家门争取未来百年的地位?   所以自己联络突厥,所以自己想早日吞并恒安鹰扬府,所以自己放弃了一名汉家边帅的责任。   一切都已经想得很分明了,自己已经做出了决断。   但是为什么还要在一次次的梦境当中,看到突厥狼骑大举南下,整个马邑郡陷入血火之中,整个中原,都陷入血火之中?   王仁恭在梦中突然惊醒,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又湿又凉,身上关节都在发痛,似乎在提醒着自己的岁数。   而帷幕低垂的床榻之外,能听见值夜的美婢低低的鼻息之声。香炉里上好的洛阳沉香焚烧时的香气,在鼻端缭绕,只是让人烦闷不堪。   这一觉,看来是睡不下去了。   王仁恭轻轻翻身而起,这一点响动,立刻惊醒了训练有素的值夜婢女。   两女婢女掀开帘幕探视,王仁恭微微摆手,示意自己要起身。一名婢女立刻送来了在炉上暖着的袍子,而另一名婢女则跪着捧上鞋履。   两名婢女服侍王仁恭换好衣衫,就被王仁恭示意退下,自己披衣而起,步出卧房之外。   太守府邸中,一片寂静,夜色正浓,应该已经是三更朝后的时分了。   王仁恭的卧房外面就是一个小花园,纯然的南朝风格。在马邑这个地方经营出来,真的是花了大价钱。   花园内是书房卧室,自然都是家生的下人才能服侍。这个时候有人在看着热饮子,有人在外间廊下上夜,人影憧憧,足有十几人在服侍着王仁恭这一枕黑甜。这已经是身在马邑,又临战事,不能享用太过。不然以世家一支家主,一郡太守的身份。这内院当中,就是近百人伺候也只是等闲事耳!   王仁恭突然醒来,披衣而起,走到廊下。这些下人只当自己没伺候好家主入睡,廊下几名下人,纷纷伏在地板上,头也不敢抬。   王仁恭向来有功则赏,有过重罚。治家如治军。往常睡眠不好,气性一大,少不得就有下人被拖出去打军棍。   今日心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柔软了起来。随意摆摆手道:“都起来吧,是我岁数大了,好梦难得。你们都是跟随我起起落落,一直到这马邑郡来,突厥人打过来,也都是跟着担惊受怕的……不必如此,以后在我面前,随意些就好。”   下人们抬头,疑惑的互相看看,不敢多说什么。只当是大家逃过了一劫。   王仁恭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还想和这些下人屈尊攀谈几句也似。就在这个时候,内院外面门口突然传来了响动的声音,还能听见自己大儿子的嗓音:“我要去见大人!这是大事,耽搁不得!”   内院门口值守的下人低声解释着些什么,不敢让身为郡主簿的王仲曾打扰王仁恭的睡眠。   王仁恭叹了口气。   马邑这个边地郡治,哪怕治所官衙,也是这么浅陋。换成自己在洛河边的庄苑,内院门口就算是开兵打仗,响动声也传不到自己卧房廊下来!   这个地方,自己实在是呆得够了……   王仁恭扬声道:“让他进来罢!大概就是觉得这个孽障要来,我这一觉,才睡得这般不踏实!”   脚步声响起,就见下人提着灯笼,引王仲曾入内。   人还离得有段距离,就能闻到王仲曾身上一股酒气。   王仁恭皱眉,怒道:“喝醉了酒,就到我这里来闹么?真以为自己是我长子,我对你就行不得军法?”   王仲曾忙不迭的站定,深深向王仁恭行礼。   这位王仁恭的大公子,挂着主簿的差遣,但更多还是在这善阳城中寻欢作乐。今夜也是在酒楼中与一帮狐朋狗友高会,听到了惊人的消息。这才赶忙漏夜而来报信。王仁恭喝骂于他,王仲曾真的有点委屈。   他颤抖着声音道:“大人,大事不妙了!善阳城中都传遍了。张万岁在云中被擒。刘武周点齐军马,南下而来!先锋就是出自神武的乐郎君,也就是这位什么乐郎君,擒了张万岁!”   王仁恭冷然站在那里,心中却是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张万岁此去,隐秘至极。自家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是根本不知道张万岁出发一事的。   但是现在却从他的口中,得知了张万岁被擒的消息!   适才一点柔软,还有与突厥人联络的内疚惭愧,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就全部都是冷硬。   如果自己与突厥人联络的消息真的走漏了,那么就撕破脸干一场就是!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个乐郎君,到底是谁? 第一百零六章 风起(三)   虽然是一郡之治所,但是毕竟是在边地郡县,善阳城也并不大。   但凡是设在边地的城池,从来都不是大城。这也是为了防御方便,城小而坚,是最难攻克的所在。   短短一日之内,从云中带来的惊人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善阳城中。   刘文静遣来之人,当年在善阳也是出名的轻侠人物。就算是在晋阳城讨生活,主要做的也是通往草原的贸易生意,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都能掺上一脚,人脉可以称得上是精熟。   卖力传播之下,一日过来,善阳城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王太守遣大将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谋什么对付刘武周的计谋,结果被刘武周撞破,张万岁被出自神武的以为什么乐郎君给生擒活捉。   刘武周终于对王太守破脸,就以这位乐郎君为大将先锋,准备南出桑干河谷,直扑善阳而来,要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从今而后,这马邑郡内,只有一人可以做主!   虽然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要行什么样的计策,明眼人都心里有数。少不得和草原部族有什么勾结,说不得还是突厥执必部也参与其中。   但是善阳中人,和王仁恭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说那些依附于王仁恭的官吏将士,就是善阳城中百姓在这乱世当中,作为郡治中人,比之其他地方的百姓都要多一些优越感。   对于张万岁秉承王仁恭意志到底图谋如何,大家只能略过不提。   现下要紧的是,怎样应对这个局面!   对于如狼似虎的恒安鹰扬兵,纵然综合来看,王仁恭尚有优势。但真正撕破脸开打的话,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从昨夜下半夜开始,官吏军将,就在夜间被叫起,匆匆赶往太守衙署之中。到了白天,马邑鹰扬府也上了城墙,城中里巷栅口处都有鹰扬兵看守,城中到处都是纷纷扰扰的景象。   不够资格参与太守衙署会议,却又了解一点时局之人,就成了每处街谈巷议间的中心焦点人物。对恒安马邑两鹰扬府的强弱,对王仁恭和刘武周两人的行事风格,对云中和善阳之间的山川地势,都有好大一番议论生发。   说者口沫横飞,听者如痴如醉。   这些话题都说尽了之后,纠缠着的就是一个问题了。这入娘的乐郎君到底是谁?出身于神武,却成了刘武周的大将,还生擒活捉了张万岁。此前却没停过半点风声,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徐乐在神武县虽然有个乐郎君的花名,但这名声却是传不到善阳来。作为眼界甚高的郡治百姓,自然不会去关注神武县的一个小小侠少。这个时候只能由着性子胡乱猜测,一时间不知道给徐乐编出了多少个离奇故事出来。传到后来,简直就是朱家郭解之流的人物,藏身在边地郡县,就为一遭做出点大事来!   市井之中,对徐乐议论纷纷,而在太守衙署节堂之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   节堂上首,王仁恭一身紫袍,端然跪坐。花白眉毛之下,冷厉眼神如电。   昨夜那显得有些柔软的老人景象,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这样冷电一般的目光逼视下,下首文吏将佐,个个都姿态端正,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昨夜得到从王仲曾处传来的消息,王仁恭就立即开始布置一切。   能说出张万岁在云中被擒,这消息的真实性王仁恭已经信了七八成。就算是刘武周不至于到点兵立刻南下与他争胜负的程度,但是自己图谋,被刘武周破坏是一定的。张万岁那个不成器的家伙,现下也一定在刘武周的掌握之中!   这是狠狠打在自己脸上的一记,刘武周这贱种,难道还想用这张万岁来要挟自己不成?   这个时候,只有以硬对硬!刘武周若是真的想撕破脸,那就干脆不顾忌任何事情,将刘武周彻底收拾了而后快!   自己本来还想给恒安鹰扬兵保留一点元气,不管是留这支兵马戍边,还是用来增加自己将来南下大军的实力,恒安鹰扬兵都是派得上用场的。自己也还想在这马邑之地留下一点好口碑,将马邑郡经营成自己可靠的后方。   真要到那一步的话,自己只能用那决然手段了。不管自己在马邑郡的口碑坏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在此之前,先给那投效刘武周之人一个教训,让这些马邑郡内不安分之辈,再也不敢去壮大刘武周的实力!   如此乱世降临之际,软弱就是自取灭亡,还要牵累整个家门。想一路向上的道路,想家族长胜之途,只能用鲜血和尸骸来铺就!   王仁恭冷厉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扫过麾下将吏,让每个人身上都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只有坐在文吏前段的长子王仲曾,神色如常,甚而略有骄矜之态,跟着自己父亲一块儿冷眼看着这些将吏。   寒门素种,就算是平日里勤谨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也只有血统高贵之辈如他,才能真正派得上用场!   原因很简单,王仲曾虽然自诩血统高贵,但却愿意和善阳城中轻侠厮混。有这些轻侠为爪牙,不管是征歌逐色,还是带队行猎,甚或横行乡里,都方便太多。   而也就是从这些轻侠口中,王仲曾打听到了徐乐的来历——善阳城中,也有来自神武的轻侠。   王仁恭终于沉沉开口。   “一个个不必这般模样,现在还没到和刘武周开战的时候。我谅他也不敢领兵来迫我善阳!无非是想和老夫讨价还价罢了,想老夫投鼠忌器,暂时不会去对付他……这些留到以后再说,老夫只要有心,有一万种办法,让刘武周这点势力烟消云散!”   众人抬头,正准备附和赞叹一番王仁恭的话。   王仁恭已经一举手制止了他们,眼神越发的凌厉起来。   “但刘武周这厮,善于蛊惑人心。引得马邑乡间那些顽劣之辈,纷纷投效。刘武周就越发割地自雄,不从郡府号令。这还是大隋天下么?老夫还是马邑郡太守么?这些乡间顽劣之辈,必须给他们一个震慑!让他们知道,这马邑郡中,到底是谁人在做主!”   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王仁恭最后号令。   “……神武县中,徐家闾内,乡蠹如徐乐。作奸犯科,素来不法。更以下凌上,图谋不轨。着遣郡兵,收治其家,为郡中不法者戒!” 第一百零七章 风起(四)   云中城南,山势堆叠,寒风如刀,在山巅掠过。   四章未曾出场的主角徐乐,正带着韩约等几人,在山道之中穿行。   虽然再没有苑君玮在后追赶,但是徐乐他们一行的速度,仍然比起之前逃亡之际没有慢上多少。拼命的在向南攒赶路程。   天色已近黄昏,徐乐几人盘旋在山道之上,左手处悬印峰伫立在晚霞中。就是来时杀死常舒欣的所在。   就是这样一场夜中变故,让徐乐贸然撞进了云中城内,卷起了一场又一场的风暴。   现在在如血夕阳之中,看到这样的景象,一行人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样的风涛险恶,竟然给大家闯过来了!   徐乐带在身边的,就韩约还有徐家闾出来的庄客。宋宝和几名他带出的轻侠少年则扈卫着罗敦北去收拢梁亥特部。   虽然梁亥特部素称富庶,宋宝他们此去肯定也是被当做座上宾。但是这些庄客们,半点也没有羡慕宋宝几人的意思。   这些老实巴交,听话且干活卖力,抱团还有些排外的徐家闾庄客,现下都是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回到桑干河谷边上的那个小小村落当中。哪怕吃糠咽菜,也比在梁亥特部中日日酒肉来得舒心。   更何况这一路过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不和闾民们好好吹嘘一下,岂不就是如锦衣夜行一般?   回程途中,这些庄客都是兴高采烈,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倒是徐乐,当初来时苑君玮在背后穷追不舍,还能时不时露出六颗大白牙笑嘻嘻的。但这次回程,却从始至终,眉峰深锁。   眼看夕阳擦着了悬印峰山巅,山路蜿蜒崎岖,走夜路实在是再危险不过。几名庄客都望向徐乐,只等徐乐一声号令,大家就卸下驮载的宿营器物,准备寻找一个宽平地方度夜。   但徐乐牵着吞龙走在前面,却久久未曾下达宿营的号令。让这些庄客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徐乐转着什么样的念头。   一直沉默赶路的韩约赶了上去,与徐乐并肩而行,低声询问:“乐郎君,天就要黑了,还不宿营么?”   徐乐抬头看看夕阳,又望向南面,皱眉不语。   韩约似乎反应过来,轻声道:“乐郎君担心太公?”   徐乐终于开口:“是我擒了张万岁啊,谁知道这消息传到哪里了,万一王仁恭对爷爷下手……”   韩约挠挠头:“乐郎君你在云中救出罗敦族长,马上就上路回返,没有稍作耽搁,消息传递,再没有这么快捷罢?”   徐乐苦笑一声,并不答话。   韩约虽然和自己一样被爷爷打熬磨练武艺,但是真正接受的教育,自己比韩约还要深得多,广得多。   前朝得失,本朝人物臧否,都是在夜里爷爷一对一耐心教导灌输给自己的。   如果说有什么心得的话,就是永远不要低估大人物的下限。关系到切身利益之际,这些大人物远远比你想象中还要心狠手辣得多!   看徐乐迟迟不说话,韩约建议道:“乐郎君,既然如此,就连夜赶路也罢。大家都是徐家闾出来的,为了太公,耐得住辛苦!”   徐乐终于点头:“你我两人轻装兼程,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赶上就是。早一日见到爷爷,我才能早一刻心安!”   ………   徐敢半躺半坐在榻上,静静的听着自己一阵急过一阵的喘息。   年轻时候如铁打一般的汉子,五十余岁了还能在桑干河谷一马一弓打出徐家闾这个天地。   可一旦倒下,病痛就全部找上门来。   徐敢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火焰,正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可自己还不想这么早就离去啊,自己还想扶保孙子徐乐一程,教他如何面对这个世家当道,险恶万分的世界。   而且徐乐锋芒太甚,锐气太盛。因为自己的存在,这个孙子还能安安静静的蛰伏。当自己倒下了,徐乐一定会将这个时代搅得无法安宁!   自己痛恨这个世家当道的时代,因为世家之争,自己儿子媳妇儿,全都葬身火海。无时无刻,自己都盼望着这些世家高门轰然倒下,最终粉碎。   但是真让徐乐一头撞上这些庞然大物,徐敢又打从内心里舍不得。   这些世家高门,实在太过根深蒂固,太过强大。也许就让徐乐一辈子都在这徐家闾中,安然度日,开枝散叶,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可是天下就要乱了,自己也要死了……   这徐家闾,终究不是避秦的桃源之所。   在这一刻,徐敢无比的想念着徐乐,想将他父母亲的真正遭遇,说给他听。想将许多还来不及教导给他的东西,全都塞到他心里。让徐乐可以在即将到来,最为艰险的世道中,走得更安稳一些……   自己还能等得到他么?   喘息之中,徐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直至撕心裂肺。   卧室外的廊下,韩大娘和韩小六守着药炉,满脸担忧之色。互相对望之间,母子间都只有一个念头。   乐郎君现在在哪里?乐郎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爷子这个模样,只怕真的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   刘文静的车队,正在官道之上向南而行。   前面道路分岔,一条指向雁门郡方向,一条则是通往马邑郡郡治善阳城方向。   一众六军府护卫勒马在岔路口,等候刘文静的吩咐。   刘文静并未曾下车,只是召过一名护卫而来,不多时候,这名护卫就背着传信皮筒,匆匆上路直奔晋阳而去。   而车队再度滚动起来,指向善阳城方向。   刘文静端坐车中,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面前小小几案。   本来此行,是想以刘武周牵制王仁恭。既然刘武周不识抬举,那么让王仁恭主动寻刘武周开打也是一样的。自己可要亲眼见证这一切,这才能安心南返。   而唐国公,等候的也就是这个消息,侧翼一旦安全,就要立刻发兵西向长安,彻底埋葬这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大隋!   多亏了徐乐,在云中城下,打破了这个马邑两雄对峙的僵局! 第一百零八章 风起(五)   刘武周和苑君章站在城头,目送一队骑士,匆匆而出,卷起烟尘,向着南面而去。   这一队骑士,就是刘武周遣出,向名义上他的上官王仁恭上表而去的。   像这样的队伍,刘武周还向晋阳唐国公,向雁门郡太守,甚或向长安监国的代王杨侑都派出去了。   这表章就一个意思,王太守遣大将张万岁勾连突厥,倾陷边臣,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诸公以为云中之地非汉家所有,则刘武周请解职而去,不为大隋再做这苦守边疆的孤臣。   若诸公认为刘某人所行之事不错,则请王太守悬崖勒马,请边地帅臣诸公,请监国代王,助我刘某人一臂之力!   眼看着队伍卷起的烟尘越去越远,苑君章长长叹息一声:“这是要捅了马蜂窝啊。”   刘武周沉着一张脸追问:“你觉得各处反应如何?”   苑君章摇摇头:“雁门郡残破,无心卷入这一滩混水当中,表章过去,不过泥牛入海而已。唐国公则必然会声援我们……”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这位国公爷,是巴不得我们和王太守早点打起来,谁死谁活,都不在他心上,只要他要行大事之际,我们这些边地健儿不要给他添乱就好。鹰击你强硬以对王太守,唐国公岂能不欢呼鼓舞,为鹰击你摇旗呐喊?”   刘武周嘴角也浮现出一丝苦笑,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是各怀私意啊……”   苑君章继续道:“长安那位监国,懵懂小儿而已,大隋对这个天下,还有什么约束力?也只是让人白走这么一遭而已……至于王太守处……”   说到王仁恭了,苑君章语声沉了下来,嘴角讥诮笑意越来越浓。   “……我们这位王太守,从来性子刚严,瞧不上我辈寒门素户出身。居然不乖乖等死,还将王太守图谋昭告天下,王太守焉能不怒发如狂?如果说原本王太守还有什么顾忌的话,现下到了这等地步,王太守是再不肯将马邑郡之事拖延下去了,只想早点解决我辈而后快!”   刘武周嘴角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这些使者遣出,就是去捅马蜂窝的。王仁恭必然会雷霆震怒,使出最后决绝手段。   这也是他所期待的,僻处云中之地,天地实在太小,他也呆够了……   苑君章和刘武周并肩站立一会儿,突然又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为何那么轻易放徐乐一行离开?”   苑君章目光炯炯,望向刘武周。   徐乐当日不愿意在城中耽搁,就要带着罗敦以接收梁亥特部的名义离开。消息传递上去,依着苑君章的心思,这个时候一定要将最能惹事的徐乐控制住,让他再也不能生出什么事端出来。   但是刘武周沉吟一阵,还是决定放行。   迎着苑君章的目光,刘武周摇摇头:“这个时候,将这徐乐放在云中城内,才是最不省心的做法。让他离开,任他去搅风搅雨罢。这一次祸害的,可就不是我们恒安鹰扬府了。”   接着刘武周就拍拍苑君章肩膀:“你是不是将这徐乐看得太重了?此子虽然有本事,更阴差阳错的将张万岁送到我手里来,搅动这一局风暴。可他还是太过弱小了,哪怕马邑郡内争斗,他也无法改变影响什么。老苑啊老苑,我们的大敌,始终是王仁恭,将来还会有其他的高门大族,徐乐此子,还远没到让我们这般关注的时候!”   苑君章不语,他知道刘武周说的都是正论。但是在云中城和徐乐短短打交道的时间,总让苑君章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什么事情,只要有这徐乐掺和进来,总会脱离原来的想象发展。   但愿此次风暴,不要将这徐乐再卷进来。让他安安稳稳接掌梁亥特部,过他的富足日子去也罢!   ………   桑干河谷边上的徐家闾聚落,此时一片萧索景象。   秋藏的活计已然干完,但到手的粮食有一大半去了神武县的库藏当中,然后又会被转运到善阳成为王仁恭掌握的财富。   老太公病重,而乐郎君的商队没有半点消息回来。让这座大概有三十余户人家的聚落,看不出多少生气来。   作为边地村闾聚落,都有寨墙,每天都有村中汉子在寨墙上值守。   今日轮值之人叫做杜充,一家是从雁门郡遭遇突厥兵祸之后逃过来的,已经在徐家闾定居了快十年,这一代兄弟两人,弟弟跟着徐乐去行商,兄长留着看家。   虽然入徐家闾时日比较晚些,但是杜家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村中大小事务也相当卖力,在闾中口碑不坏。不然徐乐怎么放心能带着杜家二弟去走这趟行商?   秋日阳光尚在,但晒到身上,已经没了多少暖意。杜充早早就换上了皮袄,缩在寨墙一角,实在冷了,就起身走一圈。顺便了望一下村落周围荒凉的秋日收割过后田野景象。   寨墙上值守之人,就他一人而已。随身兵刃就是一张弓力不强的猎弓,一撒袋羽箭,还有一杆长矛而已。   自从刘武周重整起恒安鹰扬府之后,马邑郡腹地内的村闾,就再没了以前夜间精壮俱上寨墙,日日提心吊胆害怕突厥南下侵袭的景象了。   杜充虽然在寨墙上值守,可半点也没想到会遇见什么警讯。心里面琢磨的却是这次太守征发的租庸调实在太狠,家中屯下的那点粮食,眼看是吃不到开春的。就指望乐郎君这趟行商回来,看能不能贴补一些。   自家兄弟,出这趟远门,可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话说自己也都二十五六了,还是没个媳妇儿,倒该怎样设法,去寻一门亲事才好?   转着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杜充只是在寨墙之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骑从远处疾驰而来,马上骑士,一副轻侠少年的装扮。远远的就听见那轻侠少年大喊:“小门神可在?大事不好了!”   杜充一震之下终于从自己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望着那大喊着疾驰而来的轻侠少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什么事情大事不好了?还能有什么大事,找到徐家闾这种寻常村落头上? 第一百零九章 风起(六)   时间推回去一些。   陈凤坡是马邑鹰扬府中一名寻常队正而已。   马邑鹰扬府规模颇大,警戒驻守地方广泛。除了归于王仁恭直领的五营精锐之外,各处汛地都有值守兵马。   这一两年来,王仁恭不断的从汛地当中抽调精锐,归于他直领的兵力当中。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王太守就是在不断强化可以拉出来野战的兵马,所图甚大。   不过这些事情和陈凤坡没什么干系,他是神武的老土著,本事不大,野心更小。在大业初年就吃上了鹰扬兵的饷,还是个在农闲时候负责召集鹰扬兵们校阅训练的团头。   后来抽调全国鹰扬兵赴高丽征战,鹰扬兵全部转为常值,拣选精锐建立太守直领五营。这些事情,全都被陈凤坡所完美避过。   他现在就是汛地在神武县,看着城防仓场驿站,维持城内治安,名义是鹰扬府队正,其实这辈子谁也不会抽调他去上战场的一个寻常小武官而已。   陈凤坡也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居于乡里,听号令行事,不出去冒死拼杀博取功名,回家就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平日照应乡里但讲三分良心,战时自然有更厉害的人物顶上去。   若是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倒也算是不错。   秋收之后,眼看就要入冬。突厥人不会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南下,这一年眼看就要熬过去。陈凤坡就越发的懒怠了,自己坐镇的军营也就三两天去一次,对手下拘管得也不甚严,整日里就在自己私宅中享清闲。   谁能想到,正在宅子里准备了几个下酒菜,准备有滋有味喝上两盏,然后倒头睡他娘之际。突然就被手下寻上门来,说是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突然来到神武县中,有召于他!   陈凤坡缓过神来,赶紧换了衣衫,胡乱将锃带扎束完毕,又挎上佩刀,一路就狂奔而向自家军营所在之处。   神武县中军营,甚为阔大,真到战时,此间可以塞下十倍以上的兵力。但平日里就是陈凤坡这一队人在维护。按照陈凤坡的这个疏懒性子,底下人会卖力才是有鬼。   这片位于城中不小的军营之内,颇有几分荒凉破败的景象。而陈凤坡那一队人马平日里占据的那一角,现下一派灯火通明,几名陈凤坡的手下,正垂头丧气的跪在辕门之外。   一名浑身甲胄未解的中军官见到陈凤坡到来,板着脸迎了上来:“将主正在等你!”   陈凤坡这个岁数了,什么脾气都给磨没了,陪着笑脸道:“这位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请示下,卑职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王仁恭接掌马邑鹰扬府也不过才几年时间,花了大气力建立直属自家直领的五营鹰扬兵以慑恒安鹰扬府,对于陈凤坡这般的老兵油子,真的是没时间精力去清理。   马邑府精锐五营之一营将石朝志突然而至,先拿下了几名守在营中聚赌纵酒的陈凤坡手下,又将陈凤坡疾疾召来。就是准备给这些人熟地熟的老兵油子一个下马威。没想到陈凤坡还是这么个嬉皮笑脸的模样,半点没有被震慑住的模样。   这中军官也是无奈,板着脸挥手:“快进去罢,将军正在等着你,一切到时候自知!”   陈凤坡笑嘻嘻的快步而去,在辕门口经过那几个手下的时候还喝骂了一句:“又在躲懒,被石将军收拾得好!等我出来,还得找你们算账!”   在一片狼藉的节堂之上,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正一身风尘,介胄未解,在节堂之上走来走去,左手马鞭不住的轻轻敲击着右手。   他是跟随王仁恭多年的家将,随王仁恭起起落落,直到为这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就将他放了出来,领马邑鹰扬府越骑营。   虽然在大隋没有官号,也没经过铨叙,但是现下这个世道,谁还在意这个?   此次奉命而来神武行事,石朝志直入神武驻军汛地,看到军营破败,留守军汉聚众赌博,就想顺势给这里驻军一个下马威。   陈凤坡进来,口中报名,深深行礼下去。石朝志转过身来只是狞笑一声:“你带的好兵!管的好汛地!”   陈凤坡慢慢直起腰来,淡淡一笑:“回将主的话,管好汛地,操练鹰扬兵,需要的就是钱粮二字,现下全郡钱粮,都集中在善阳一地,神武县库之中,空空如也,能将此地维持成这般模样,已经是竭尽卑职之所能。若是将主还因而见怪,卑职愿求去让贤。”   这一番话竟然将石朝志顶的噎住了。   王仁恭虽然为马邑太守,但从来没想到要扎根此间。所行之策,都是竭马邑郡财力以养出一支精兵,坐待天下之变。所以将地方搜刮得极狠,力保他直领五营精兵兵强马壮。地方上就靠这些老人维持,只要不出大乱子,也就这般过去了。   陈凤坡这种在地方上任职多年,协和各方,还能维持住局面的老兵油子,还真的不能将他说赶走便赶走,不然地方上闹出乱子怎么办?   下马威被这般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石朝志也只能罢休,反正他此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石朝志忍气站定:“今夜收拾好营垒,我的兵马漏夜将陆续赶到。明日你精选出若干向导,领我们去桑干河谷,徐家闾处!”   陈凤坡弯腰躬身领命:“这都是卑职分内的事情,一定办得妥帖。”   石朝志挥手:“去安排罢,今夜有进无出,明日便出发!”   陈凤坡领命之后,恭恭谨谨退了出去。   此刻营地之中,火光燃动,自己麾下兵士不断给召来,但营门口要害处,都被石朝志部下看住。今夜之中,这个营地有进无出,就是防走漏消息。   石朝志领本营亲卫直入神武县中,不经过县署就控制军营要害,并弄出这么大动作来。县中文臣,一句话没有多问。世家子掌地方,又有鹰扬府为爪牙,这个世道,真惹上他了,脑袋掉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那几名被罚跪的军士,也被放过,这个时候都凑到陈凤坡身边来:“陈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陈凤坡却一扫面对石朝志之际镇定的笑意,满脸忧色:“不知道徐家闾怎生惹到了咱们这位王太守!”   一名兵士反应过来:“徐家闾,徐老太公?”   陈凤坡点头:“岂不正是!快遣人去通传老太公去,咱们能做的,也就是这点事了。”   兵士皱眉环顾左右:“可善阳来的这些家伙……”   陈凤坡拍了那兵士脑袋一记:“这是神武!还怕找不到人带信?这么大的营地,难道能处处看紧不成?快点遣人去给老太公捎个口信!”   兵士捂着脑袋,匆匆而去,三下五除二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陈凤坡却看着四下戒备的石朝志部下,神色郁郁:“老太公,你怎么就惹上了王太守呢?同是乡里,我就这点本事,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风起(七)   从县中漏夜疾驰而来的侠少,一脸灰尘,仰脸看着寨墙上的杜充。   杜充一时间都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最后竟然讷讷的回了一句:“韩家阿约并不在闾中,你找他作甚?”   徐老太公徐敢,当年白手起家开辟出这么一个徐家闾来,一弓一马镇服桑干河谷,在神武县中也有交游如陈凤坡这等老兵油子,北上做生意更和罗敦乌头等人都有了交情。但毕竟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这些年来,徐敢困居于徐家闾中,少有出来走动。当年名声,渐渐随风散去。而徐乐又被徐敢看得太死,这一代中,徐家闾还有点名声的,就是小门神韩约而已。   一两年前,神武县中侠少与外来强龙放对,小门神韩约出手,操着一面铁盾一人就干翻了对面七八条汉子,当真是在侠少中打出了威名!   而且韩约性子敦厚朴实,谁有麻烦都愿意伸把手帮忙,在神武县中人缘也相当不错。   陈凤坡手下找到这名县中侠少,听闻是徐家闾有事,这名和韩约有一面之缘的侠少,二话不说就连夜策马赶了过来。偏生还遇到一个懵懵懂懂的杜充,这名又倦又累又紧张的侠少急得真是要跳脚。   到了冬日,闾中住户不用下地去干活,闾门平时就封着。杜充给吓懵了,也不知道去打开。   那侠少仰着脸看着杜充,看他只是挤出来一句韩约不在家。也不开闾门放他进去。   这侠少摇头长叹一声,指着杜充道:“走这一遭,我对得起和小门神的交情了!告诉闾中主事之人,说是乐郎君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遣麾下越骑营来洗徐家闾了!天明就应该上路,早点收拾家当,朝山里跑罢!”   这番话吼完,侠少一扯缰绳,掉头便走。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奋蹄而去。   杜充神情僵硬,转身下了寨墙。靠近寨墙的住户也有被惊动的,推门而出,探头探脑的动问:“杜家大郎,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并不回答,沿着闾中一直通往徐老太公宅邸的土路直走过去,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一路小跑。   徐老太公宅邸,大门常年开启。   这徐家闾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闾中居民,多是难民前来依附。十来年聚居在一处,关着门又防备谁?   杜充推门而入。   乡间宅邸,没什么内外进之分,除了后院有马厩和一个小的演武场之外,整个宅邸就是正屋和东西厢房,徐敢所居就在东厢房内,韩小六正乌眉皂眼的在廊下熬药,看见杜充进来,都懒得抬头。   韩大娘则是在堂屋里面收拾,听见推门声音就迈步出来,呵斥杜充:“杜家阿大,不知道老太公病着么?还这么一头撞进来,中了什么邪了?”   杜充看着韩大娘,嘴角抽动一下,终于爆发出来一声大喊:“乐郎君不知道怎的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派人来洗咱们徐家闾了!”   咣当一声,却是韩小六跳起来踢倒了药炉。跺脚就要冲出去取兵刃。韩大娘也楞在堂屋门口。   东厢房内,传来徐敢苍老的声音:“杜家阿大是吧?什么事情,进来说话,天塌不下来!”   ………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神武县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两名门兵穿着破旧征袄,缩头缩脑的站在门口。   一夜没怎么好睡的陈凤坡,骑着一匹老马,带着四五名手下,率先而出。   在陈凤坡这些人身后,就是大队的越骑营将士。   这些直属于王仁恭的精锐战力,风尘仆仆而来,在神武县中稍稍休整了一阵,即刻又再度出发,仍然是队伍整肃,剽悍强健的模样。   神武县中守吏,这个时候一个出来的都没有。   王仁恭执掌马邑郡,全部心力都用在拼命搜刮全郡财富,打造属于他的精锐战力。对地方政务极其不上心,而他麾下那些文臣班底,也没人想留在这边地打理地方,都是一门心思想着和王仁恭南下中原富庶之地,为将来地位争夺。   加之大隋的统治体系已然崩溃,作为地方文吏已经没有正常的升迁调转流程。地方文吏这个时候不是择世家高门而投效,或者就是混一天算是一天,看自己有没有命将这个乱世熬过去。   王太守遣军马来,找着这老兵油子陈凤坡办事,没找上地方文吏,就是大家的福分,这个时候还冒头多什么事?   陈凤坡黑着一张脸头前引路,后面石朝志领着至少二百越骑营军士跟随。   陈凤坡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去,石朝志亲自点了他为向导,领着这一队军马前往徐家闾去。   对付一个徐家闾,这二百余越骑营鹰扬兵可谓武装到了牙齿,人人都是一马一骡。马载骑士,骡驮甲包兵刃。虽然越骑营只是轻骑,人披札甲马无具装。但这二百骑就是沙场争胜负也是一只足够有力的力量了,现下却被王仁恭用来洗一个神武治下的小小村落!   看来那位乐郎君,真的是把王太守得罪得够狠啊。   作为神武县中地里鬼加老兵油子,陈凤坡自然识得徐敢。当年徐敢开辟徐家闾聚落,孤身而讨盗匪,还对陈凤坡有些恩惠。   当年徐敢精神健旺之际,入城内走走,陈凤坡撞见总要奉请。   徐敢孙子徐乐陈凤坡也见过,很是英俊的一个少年,笑起来温和儒雅,八颗白牙闪闪发光。老太公拘管得很严,虽然徐乐得空也会和神武县中侠少打混一下,还弄出了个乐郎君的名声来,可是在陈凤坡看来,这位乐郎君实在不是像什么强悍有本事的轻侠人物。   怎么这位乐郎君突然就受了刘武周的征辟,还杀伤了王太守麾下人马,以为投靠刘武周的投名状,惹得王太守派人来收治其家?   昨夜一夜,陈凤坡转弯抹角的打听出这些消息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开始后悔怎生遣人去传信了。   单纯是王太守的怒火的话,地方之族与外来守臣明争暗斗之事尽多,私传信息留个人情等闲事耳。   但是这次却是王太守和刘鹰击之间的两雄争斗!做到这个地步眼看就要撕破脸的架势了,作为一个地方老兵油子,夹在中间,很容易被碾得粉碎!   但是现下,追回传信之人也是来不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   想到此间,陈凤坡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位文质彬彬的乐郎君,就这么能惹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起(八)   徐乐韩约二人,一身泥尘,遥望向南。   山势在此间已经渐渐平缓,立马山巅,已经可以看见脚下蜿蜒的桑干河谷,还有莽莽榛榛的大片河谷林地。   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几十里路程范围之内。   就是徐乐,这样昼夜兼程的赶路下来,也没了天生的那种潇洒气度。神色既是疲惫又是略带一点焦躁。等赶到此间,这焦躁神色尤甚。   倒是韩约,赶到出山的地方,明显松了一口大气,这一路过来,两人都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赶路。亏得徐乐坐骑吞龙神骏,韩约坐骑也是在梁亥特部精选出来的,才支撑得下来。   眼见徐家闾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内,眼前一片安静祥和景象,韩约被徐乐带得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现在午时,入夜之后,就可以进徐家闾,拜见老太公,见到自家母亲和小弟,踏踏实实睡一觉,再商量下一步行止如何了。   但徐乐的神色,仍然紧紧绷着。胯下神驹吞龙,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不安,轻声嘶鸣。   韩约望向徐乐:“乐郎君,怎么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只是萦绕在徐乐心间,将自己情绪紧紧的揪着。让自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种不安和紧张,哪怕是徐乐带着步离潜入千余越大营之中,也从来未曾有过的。   面对韩约质问,徐乐也只是摇摇头,勉强说了一句:“快些赶路吧,早一刻回到徐家闾,也是好事!”   话音方落,徐乐就已经抖动缰绳,吞龙长嘶一声,顺着山道向着南面快步而下!   ………   卧榻之上,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徐敢,静静的听完杜充语无伦次的回报。   老人一直闭着的眼睛睁开。   阿乐在云中,真是做出了好大事业啊,竟然让王仁恭遣军而来!   自己这个孙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一旦放出去,就如龙入大海,再不可复制。总会造就出一番英雄事业出来!   对于自己被徐乐牵连,徐敢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徐乐为什么突然投效了刘武周,徐敢相信也自有他的理由。只要孙子做了决断,他这个当爷爷的,就是无条件支持。   阿乐应该也想到王仁恭睚眦必报的性子,正在兼程向这里赶来吧?自己可要撑到阿乐赶来的那一刻,自己还有太多话要对他交代!   遥想自家孙子在云中之地不知道怎样雄姿英发,逼得一郡太守恼羞成怒,徐敢在这一刻,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徐敢淡淡吩咐一句:“杜家阿大,去敲钟。”   杜充愣愣点头,转身而出,奔到徐敢宅邸之前的一株古树之下,正有一口生锈的铁钟悬吊在此,杜充抄起一根棍子,当当当的就拼命敲击。   钟声响动之声传进卧房来,徐敢微笑着看着已经进来探视的韩家母子,对着韩小六道:“小六,怕不怕?”   韩小六早就兴奋得鼻翼扇动,冬冬的拍着自己胸脯:“有啥好怕的!咱也要跟着乐郎君,去做一番好大事业出来!”   徐敢笑着吩咐:“那抬我出去罢。”   钟声响动,惊起徐家闾闾民。   这闾中就三十余家的规模,多半都是历年依附而来的流民。   流民之中,素来青壮多,老弱少,这十余年中,成家的也不算多。身在边地,日子艰难,又屡经兵火,能活下去都不容易,想开枝散叶,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青壮,在冬闲之际,都受过徐敢的教传。在盗匪尚多,或者突厥入寇风声传来之际,这一旦钟响,就要闾民携兵刃齐出,准备保卫全闾了。   这也是几百年乱世当中,中原大地处处坞壁堡寨在边地所留下的遗风。每一个村闾,几乎都算得上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单位!   数十名闾中青壮,本来冬闲在家无事,听闻钟声,脚步声杂沓的就疾疾而来。人人都背负着弓矢,有的娶妻了的,家中婆娘都跟来了,一群人就看见杜充傻站在古树之下,七嘴八舌的纷纷询问。   “杜家阿大,到底什么事情?”   “老太公呢?”   “刚才听见有人喊闾门,是你在寨墙上值守,外间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现下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还没反应过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逼问,让杜充涨得满脸通红,却半个字也挣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太公出来了!”   一众背弓持刀的汉子立刻放过了杜充,纷纷行礼下去:“太公!”   徐敢宅邸门口,韩小六背着一口硬弓,双挎两撒袋羽箭,腰间还插着一把直刀。正背着消瘦的徐敢出来。   韩大娘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来,两人一起将徐敢扶在马上。   虽然双腿无力,肌肉萎缩,但是一旦到了马背上,白发如霜,满脸老人斑,已经有若风中残烛一般的徐敢,腰背自然挺直,双眼也有了神采,宛然还是当年那杀气迫人的北周大将!   徐敢扫视一圈在他面前行礼的闾民,看着这徐家闾熟悉的一草一木,微微有些感慨,但这点波动,也转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在这里蛰伏十几年,还养育出徐乐这么一个孙子,已经足够了。自己的路就要走完,下面的路,就该阿乐自己走了。   但愿老头子还能来得及见上阿乐一面!   徐敢终于开口:“阿乐出而行商,在云中不知道怎样恶了王太守,王太守遣军而来,收治徐家闾。”   人群原来还有点轻微的声响,这个时候全都沉寂了下去,每个人都是目瞪口呆。   徐敢淡淡一笑:“老夫我还想见阿乐一面,不会在这里等死,马上就要离开,跟随与否,你等自便,不过也快点收拾,暂离闾中,兵过如洗,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还是鸦雀无声。   这个时候,韩小六已经回转马厩,将最后两匹马也牵了出来,服侍自己老娘上了一匹。韩大娘这个时候也扎束整齐,也背着一张弓,挎着两撒袋羽箭。边地女子,在紧要关头,也是要持弓上寨墙朝下放箭的!   徐敢对着众人一笑:“这十几年来,老夫尽力维持这个村闾,最后却无法克终,也算是大家缘分尽了罢……”   一句话未曾说完,徐敢就朝着韩小六点点头。早已收拾停当的韩小六,上来牵着徐敢缰绳就要离开。   但为大将,决断就要果决明快,且一旦决断了就要马上执行。虽然舍不得这徐家闾,舍不得这十几年心血,但是这个时候婆婆妈妈的做小女儿状,又有何用?   徐敢虽然年老,但是临事之际,仍有当年风采!   树下呆呆站着的杜充,突然大喊一声:“太公,我随你走!”   接着杜充掉头便跑,去取自家的马匹。   被惊呆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   虽然日子艰难,但是中还算得上平和的徐家闾,就这样散了不成?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九)   徐家闾内,一片骚乱。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祥和的深秋之日,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本郡似乎远在天边,天人一般的郡太守要遣军前来洗村,而照拂了大家十余年,被大家视若家长的徐老太公,就这么果断干脆的要离开!   徐家闾立村闾已经有十七八年时间,编户齐民田地升科也有十三四年时间。从一片荒凉发展到现在三十余户,一百多口。   其间开辟荒地,与盗匪战斗,突厥南下骚扰夜夜担惊受怕,随徐敢行商北地冲风冒雪,步步惊心。   在这个铁人也似的徐老太公的照拂之下,什么坎都熬过来了。   虽然日子仍然艰难,突厥人的边患日甚一日,官府的租庸调越来越重。但大家都还是很珍惜这村闾内的日子。   对于目光并不长远的百姓而言,甚至会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他们会在这里开枝散叶,一代代的传下去。   谁也未曾想到,一夕之间,这安稳日子就化为泡影!   在杜充突然喊了一嗓子,回头就要收拾兵刃干粮追随徐敢而去之后。闾中这些青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少人都喊出了声:“老太公,咱们随你去!”   人群之中,不少人就冬冬的跑回家,回去牵坐骑,收拾干粮,带上兵器。不管徐敢去往哪里,大家都只是跟随!   晋末以来数百年乱世,才结束未久。当初遍布全国的坞壁堡寨遗风未曾消退,徐敢这等人物,就是一个坞壁堡寨之主。大家抱团而居,生则同生,死则共死。只有这样,才可能在一个乱世当中生存得更久一些。   而一个个世家,就是更大的坞壁堡寨而已。   追随家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多数人心中的本能。   徐老太公立徐家闾在此,安抚流民,开辟荒田,驱逐盗匪,教导闾民武艺,给他们安家立业,应付官府,努力生聚。不是家主又是什么?   家主要离开,不追随而去还能去哪里?   而且徐家闾内村民,或来自于马邑,或来自于雁门。都是突厥兴盛之后屡次犯边而成的流民,在桑干河谷徐家闾中安顿下来。   他们知道兵祸之可怕,知道洗村这个词背后血淋淋的含义是什么。   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不如追随老太公在另外一个地方安家去!   数十青壮的呼喊声,让徐敢的坐骑终于停了下来。   徐敢回头而望,就见几十青壮纷纷返家,牵出坐骑,胡乱包上一点干粮,背弓持刀,就汇聚而来,等候着徐敢的号令。   而还有一些人,也许是因为成家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不想再追随徐敢去流浪,也许是因为徐敢老病对他再没了信心。这些人扶老携幼,向着徐敢身影遥遥下拜,以为告别。   在徐敢去后,他们也会暂时离开,等待兵祸过后,再回返而来,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重建家园。   徐敢白须飘拂,呆呆的看着眼前场景。最终狠狠一闭眼又睁开:“愿意跟随的,那就随老夫去罢!其余人等,也善自珍摄,努力求活!离开之际,将这徐家闾点燃了,我们辛苦建起来的东西,什么都不留给王仁恭!”   ………   陈凤坡并没有在路上磨蹭,而是选了一条最近最便于大军行动的道路,带领石朝志的越骑营精锐,向着徐家闾而去。   昨夜遣人通传消息给老太公,已经是还了足够的人情,现在再故意拖延磨蹭的话,如何在石朝志面前交代得过去?   陈凤坡是从大隋之前的乱世活过来的,知道这些领精锐做野战,为主上争权势的领兵大将,到底是有多心狠手辣!   现下大家好歹还算是大隋治下,什么事情勉强还有个法度。真到大隋崩裂,天下混战之际,石朝志杀他如屠一鸡犬而已!   任何一方都不得罪,任何一方都留点交情,这就是陈凤坡的生存哲学,也让他安安稳稳的就混到了现在。   十余名神武本地鹰扬兵在前面引路,二百余骑越骑营精锐在后跟随,卷动一路烟尘,沿着桑干河向徐家闾席卷而去。   如此阵势,让沿途村闾家家闭户,处处死寂,生怕招惹了这么一群虎狼之师。   在恒安鹰扬府吸引马邑郡人心,引得各处轻侠往投之际。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扩大到万余人的规模,就是搜刮马邑全郡以养兵,什么样的野心贪暴之人,只要敢上阵搏杀都敢收录。对部下军纪上约束得也不甚严,以此来得兵心。   因为交不上王仁恭所征赋税粮秣,而被马邑鹰扬兵所洗之村闾,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   几名队正簇拥在石朝志身边,环视着桑干河谷的景象,有人就策马凑到石朝志身边,涎笑道:“将主,这里倒还是算得上富庶,不如让弟兄们乐乐?”   石朝志板着脸道:“主公是让我们收治徐乐一家!”   那队正笑道:“嗐,这附近村闾,谁还不和这徐乐一家有个什么沾亲带故的?顺手收拾了他们,也是完成主公所托。”   石朝志沉着的一张脸露出一点笑意:“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崽子没安什么好心,也罢,我准了,不过等把主公交托的正事办完再说!”   那队正马上一拍大腿:“谁敢怠慢主公正事?弟兄们一定加倍卖力!这次在北面和恒安鹰扬兵面对面顶了这么久,天天大眼瞪小眼的喝风,现下又匆匆调来神武,弟兄们都苦得够了,多谢将主体恤!”   石朝志一干人在后面打着主意,陈凤坡他们一干头前引路的本地鹰扬兵也在低声相谈。   “……这乐郎君我也见过,文质彬彬的一副好皮囊,县里行走都要小门神韩约护着,怎么就突然成了刘鹰击的大将?”   “……没听说过徐老太公当年的威名么?十八九年前来到神武,前往桑干河谷中落脚安家,一人一骑打平了河谷中的马贼盗匪,才有了今日气象。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家学渊源?”   “……都是屁话,老太公我又不是没见过,老成那般模样了。和人打交道也少。要是真有本事,历任太守岂有不征辟的道理?就是一乡老而已,我瞧着乐郎君什么的,都是托词,不知道是得罪了太守哪位手下,随便拣选个罪名,就来洗村了。这年头,还是托庇高门豪族,才能保个平安!”   陈凤坡在前面一边擦汗,一边只是不住向东面打量。   底下人议论,他懒得掺和进去,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回转神武,照顾好自己一家是正经。   日头已经渐渐西斜,而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再朝前赶一两里路,就能看见村闾的影子了。   若是还不走的话,只能怪你们自家命不好,照应乡亲这件事情上,自己已经是问心无愧了。   陡然之间,一股黑烟就映入陈凤坡的眼中。   黑烟翻卷而上,正是甚大火势才能形成的。所处方向,正是徐家闾所在!   陈凤坡狠狠擦了一把汗,故作惊惶的回头大喊:“将主,徐家闾起火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起(十)   黑烟冲天而起,在午后澄澈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分外的醒目。   桑干河谷周遭的村闾,都看见了这股烟柱,也都认出了是徐家闾所在地方,想及道路中如狼似虎般经过的马邑府鹰扬兵,各个村闾中人,都是心中惶惶。   徐老太公大家都认得,刚严深沉的一个老头子,十几年前为桑干河谷一带打平了多少盗匪马贼,白手起家建起这个个徐家闾聚落。就靠着种田和行商支撑着这个村闾的生计。   徐老太公虽然少与其他村闾有什么往来,十几年前的威名也渐渐消散。但周遭村闾对他还是尊敬得很,每逢社火春酒之类的,还往往要去邀请一下。但多半都是被徐老太公客气拒绝而已。   徐老太公的孙子,不少人也见过。真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笑起来更是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声。将来又是要承接徐家闾家当的。不少家中有女儿的村社之长都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小郎君头上,但是说亲之事,全都被徐老太公峻拒,大家也都淡了这个心思。   这几年来,徐老太公身体越发不成,与周遭村闾往来更少。大家也都忙于应付越来越坏的世道,担忧害怕于突厥越来越凶狠的南侵,对徐家闾的关注也就越来越少。   但是今日,这个一向与世无争的村闾,燃起熊熊大火,冒起滚滚黑烟!   放在平日,一向守望相助的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早就有人前去救火救人了。   可眼前才一队马邑鹰扬兵凶狠的直扑徐家闾而去,谁人敢于轻举妄动?王太守及其部下之心狠手辣,全郡闻名,谁人敢将自己也搭进去?   真不知道徐老太公怎么得罪了王太守麾下这些鹰犬,真是可惜了老太公膝下那个眉清目秀的乐郎君!   眼见火起,石朝志也变了脸色,马鞭一挥。本来还保持着马力的大队越骑营鹰扬兵纷纷驱动坐骑,每一火留下一兵在后带着驮骡跟上,其余人等放开马速,直朝烟火升腾处疾进!   而陈凤坡等十几名本地鹰扬兵也被石朝志驱赶,拼命催马在前引路。   徐家闾就在前方三四里的距离,放开马速之后,转瞬即到。   入眼之处,蹲踞在河岸不远处的徐家闾,现在已经完全被烟火包裹,寨墙,房舍,角楼,全都腾起了火头,黑烟翻腾卷动,直入云霄。秋收才结束没多久,各家都有足够的晒干的黍杆,一旦举火,火势转眼就无法收拾!   十几年在此间白手起家,苦苦生聚出来的家当,就这样化成了飞灰。   徐家闾村落之外的大片空旷田地之上,到处都是蹄印车辙印人的脚印。村中百余人口,数十牲口,都已经逃散得一干二净。   石朝志脸色难看至极,王仁恭对于他们这些直领五营的军将士卒,极是厚待,很多地方也是放纵。但是一旦交托的任务不完成,那么责罚也是极重!作为一个王家世代家将出身之人,他是再明白不过!   他在马上狠狠一挥手:“查,他们去了哪里!”   素来就为营中尖兵的几骑越众而出,前去查探形迹。   而石朝志就狠狠的盯着陈凤坡,狞笑一声:“我马邑越骑,隐秘而来,毫不停歇,直趋此间。却走漏了消息,你说说看,到底是谁的错?”   陈凤坡一行人被越骑营裹挟疾进,他们坐骑比不得越骑营坐骑,都是寻常走马,这个时候累得浑身是汗喷着白沫,一旦停下来,都纷纷先下马照顾坐骑。   边地中人,家家有马。大业六年天子领四十万大军出雁门马邑二郡巡边,在两郡征发民间马驴等牲口就达数万之多。可这些马匹也是各家最宝贵的财产,累坏了可会心疼到骨子里去。   正照料马匹之间,听到石朝志质问,下了马的陈凤坡抬起头来,沉吟一下,不卑不亢的躬身行礼。   “卑职昨夜忽然应点,就一直陪着将军。今日又奉命引路,自问没有半点差池处。但这一路行来,声势浩大。徐家闾干犯太守,怎能不闻风而逃?若是昨夜将军下令,让卑职领部下悄然而来,进了村闾绑了徐氏一家,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面见将军复命了。”   一番话之间,陈凤坡就将责任推在了石朝志头上。谁让你带着越骑营精锐二百余骑,声势烜赫的直奔徐家闾而来。   许你这么大动静,还不许人望风而逃了?   这一番话顿时就将石朝志噎住,死死盯着陈凤坡,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厮。可这次前来,是临时差遣,王仁恭并没有给他处断地方守吏的权力。陈凤坡这种在神武多年的老油子,动了的话牵扯极多,在王仁恭那里交代不过去。   正在恨恨之间,几名越骑尖兵已然过来回报。   “将主,闾中人四下逃散,大部向北,越过桑干河,逃亡北面山林中去了。还有闾民四下逃散,但是蹄印都尚新鲜,去得不甚远!”   石朝志点头,咬牙道:“丁队散开,搜捕那些四下逃散闾民,其余三队,随我向北,去追大队去!太守有令,收治其家,一个不留!”   本来石朝志就打算擒了徐家一家,洗了村落便罢。徐家闾民,有能逃散的就算他们命大,也懒得多管。但是现下,徐家闾居然敢望风而逃,还烧了家当,不将这一闾之人都斩尽杀绝,难解自家心头之恨!   二百余越骑营将士,正是分作四队,闻命之下,一队越骑鹰扬兵顿时呼啸四散而去。   石朝志手一挥,一群越骑鹰扬兵涌上,逼住陈凤坡一行人。   陈凤坡只是苦笑:“我带路还不成么?这就向北,这就向北!”   陈凤坡等人翻身上马,三队越骑鹰扬兵紧紧跟上,呼啸向北滚动而去。   陈凤坡向北望去,蹄印车印向北直奔桑干河而去。秋末之日,河水已已经收窄变小,到处都露出浅滩,随处可以徒涉而过。   桑干河北,则是起伏的丘陵,树木莽莽榛榛。经过几百年的战乱,北方人口曾经大幅度减少,生态也得到了相当大的恢复,到处都是密密的林木。   头顶太阳已经西垂,将这些错落而生的林木映照出长长的阴影,望之就让人生寒。   陈凤坡只是在心里苦笑。自己只想安稳活过这个乱世也就罢了,做事也都凭着良心。怎生突然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乐郎君啊乐郎君,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这可是被你害惨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起(十一)   过桑干河向北而去,就是起伏的丘陵,丘陵之间,丛林处处,这一带还是半土半石的地貌。   过了此间起伏的丘陵再向北去,就是莽莽群山,以峭拔石山居多,将云中盆地包裹其间。云中城驻守的恒安鹰扬府,就控扼着这个盆地。   云中盆地再向北穿山而过,就是浩浩草原,突厥正兴盛盘踞其间,随时会南下突入中原。恒安鹰扬府就堵在这突厥南下重要入口之一,地位重要,可见一斑。   徐敢一行人,就穿行在这过了桑干河,还不到云中群山的丘陵之间。   追随徐敢北去的,有四五十人,都是徐家闾青壮。或者骑马,或者乘驴,都有代步的牲口。这些青壮人人背弓负刀,神色紧张,只是追随着前面徐敢的身影,在丘陵中穿行。   徐敢策马在前,韩小六担心他腿脚无力,坐不稳鞍鞯,只是在旁边扶着。韩大娘在前面照应着路途,防止徐敢马失前蹄。   被这般对待,只是让徐敢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回头望去,几十名闾中青壮忠心耿耿的跟随,这都是被徐敢从死亡线上拉拔出来的流民,关键时刻,选择了和徐敢同生共死。   恍然之间,徐敢似乎又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黑盔黑甲,愤怒金刚像覆面,回首望去,铁骑如云。一张张狰狞铁面,只是热切的望着自己。   向前而望,北齐大军军阵如山,刀枪如林,数千柔然铁骑,两翼往来如风,压着阵脚。   自己只是微微一示意,一名面貌酷肖徐乐的小将已经单骑而出,马槊一招,这些黑甲骑士,已经呼啸而上,直扑向对面北齐大阵!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卫儿。   在自己身后,八柱国旗幡招展,都看着自己率先为北周大军击破敌阵!   曾经金戈铁马,荡气回肠,气吞万里如虎。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就算自己到这边鄙之地安家,还是被逼得破家出走?   自己已经是无力击败这个命运,击碎这个世道了。乐儿,只有看你的了!   只有看你的了……   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徐敢低声吩咐:“向西北走,去停兵山那儿!”   韩小六应了一声:“是太公经常带着乐郎君去的那停兵山?我知道啦!”   背后黑烟滚滚卷动,不详的在空中招展。   徐敢坐在马背上,不住回头而望。   乐儿乐儿,看到这黑烟,你应该知道徐家闾已经破家了吧?你应该知道爷爷会在哪里等你罢?   我就在那儿,等着你到来,爷爷真的支撑不了太久了!   ………   两骑骏马,出了山道,沿着起伏丘陵,向着南面疾驰。马上正是徐乐韩约二人。   徐乐英俊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再没有一点平日里惯有的潇洒之态,只是不住的催动着坐骑。   吞龙已经跑得浑身是汗,映得毛皮和缎子一样光滑,肌肉绷得紧紧的,四蹄几乎要腾空而起。   韩约牵着两匹驮马,也拼命催赶着坐骑,紧随在后,已经给徐乐拉开了一箭还要多的距离。   徐乐却根本没有回顾韩约有没有跟上,只是恨不得一步就迈到徐家闾中。   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直至压得徐乐都快喘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徐乐浑身一震,猛然勒住坐骑缰绳。正跑发了性子的吞龙骤然止步,前蹄高高扬起,长声嘶鸣。   这匹得自千余越部大营的神驹果然不负徐乐给它起的吞龙之名,越是长途奔驰,越是厮杀激烈,越是精神十足!   桑干河就在不远处,河对岸徐家闾所在方向,黑烟卷动升起,滚滚而上云霄。   徐乐呆呆的策马走上一个丘陵高处,正是夕阳西下,映照在桑干河面上,河水闪动如血。   远远望去,原来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家园,已经陷入了一片火光之中,黑烟翻滚,将所有一切笼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兼程回返,云中城那里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过来,徐家闾怎么可能出事?   徐乐再没有料到,勉强算是世家中人的刘文静,为了他所属的那个世家团体的利益,为了一点逼他出马邑而投效河东的心思。能派人昼夜兼程,散步自己擒获张万岁的消息。而王仁恭也雷厉风行的立即就派遣部下精锐,来收治自己一家!   而徐乐还是走山路回返,路程上就差这几天的功夫,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幕景象!   马蹄声响,韩约急匆匆的赶来,看着这一幕,颤声道:“娘,小六!”   韩约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到最后已经带了一丝哭腔。往常沉稳如山的身形也没了气力,软软的就要滑落马下。   就在此刻,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韩约的身形。   韩约望去,正撞上徐乐锐利如剑的目光!   打小就和徐乐一起长大,哪怕是在云中冒险之际,韩约也从来没见过徐乐这一身的杀气!   “我爷爷一定带着大娘和小六走了,我爷爷绝不会在徐家闾束手待毙!”   韩约晃晃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他们去了哪里?”   徐乐向西北方向望去,只是吐出三个字:“停兵山!”   那里就是爷爷自小在野外教导自己的地方,自己在那里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人担惊受怕之夜,自己在那里不知道受了多少爷爷的摧残折磨。那里山势复杂,地形熟悉,还有不少军械藏在那里,算是爷爷苦心经营的另外一个藏身之所。爷爷只会在那里等自己!   韩约也反应了过来,大声应和:“停兵山!”   两人四骑,转向西北而去,背后就是徐家闾滚滚升腾而起的黑烟!   ………   大队马邑越骑鹰扬兵,哗啦啦的涉过桑干河浅滩。十几名越骑尖兵放了出去,已经消失在对面丘陵的棱线处。   再在后面,就是跟着的大队驮马,马上都背负着甲胄军械。   石朝志作为王仁恭家将出身,最后能被提拔到执掌马邑鹰扬府越骑营精锐,靠的就是执行王仁恭之命不打半点折扣,行军打仗之际谨慎小心。   二百越骑精锐来洗一个徐家闾,石朝志仍然带上了甲胄。狮子博兔,亦用全力。   丘陵那头传来了悠长的呼哨之声,代表着越骑尖兵咬住了逃走徐家闾大队的形迹。   石朝志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容,回顾就在身边的石朝志:“咬住了,正向西北而去。西北那里是什么地方?”   陈凤坡皱眉道:“一路都是矮山,二十里开外就是停兵山。虽然不高,但地势复杂。过了停兵山就是一片平地,再过几十里才入云中群山去。”   石朝志一笑:“这不是自己朝死路去了么?一处孤山,地势再复杂又能怎样?今夜咬住他们,等到天明,再一个个的把他们掏出来,想在马邑越骑手里脱身,没那么容易!”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起(十二)   桑干河岸北面的停兵山,在一片丘陵当中,凸显高处,巍然耸立。   据传高欢自此南下河东,在此突发心疾,狂态大作,停兵此间。麾下十余万北齐大军设坛设黑獭以解,由此得名。   但这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北周北齐在河东,在关中重兵以对,互相厮杀。打出了南北朝末世之中最为残酷精彩的一系列战役,和马邑郡之地没什么关系。   停兵山虽然在这一带缓坡丘陵当中峻拔而立,但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并且只是一座孤山,周遭并没有山势可以连接。   停兵山之外的地形只不过是缓缓起伏,而且林木虽多,但却不是密布。足够骑军活动。以一百余武装到牙齿的马邑越骑的机动力和战斗力,足可以将停兵山四下封锁得密不透风。   但停兵山本身,却是颇为陡峭,地形破碎复杂,到处都是足可藏匿的死角,洞穴也颇有不少。林木也颇为茂密,足可掩藏身形。   以骑军上山搜索,并不是上策。   夕阳已经没入了西面地平线下,天地间骤然黑了下来。夜风刮起,林木摇动,一片涛声。   秋夜寒凉,加上这突起山风,让人冷入骨髓。   徐家闾逃出了几十人,在停兵山一个山凹处下马歇息,人人俱是喘息未定,满面惊惶之色。   逃过桑干河北岸之后,马邑鹰扬兵就咬了上来。这些马邑鹰扬兵剽悍快捷,胯下坐骑也都是骏马,用的弓矢兵刃俱都精利。一看就不是寻常地方的鹰扬兵,而是宿卫善阳,王仁恭直领的马邑越骑!   幸得天色已晚,大家地形熟悉,才逃上了停兵山。看着停兵山地形复杂,天色又暗了下来。这些马邑越骑尖兵才悻悻而退,接应后来大队包围了停兵山。   但已经有两名庄客中了流矢,好容易带着上来,现下放在避风处,这两名庄客发出声声惨叫,几名庄客按住他们想将入肉箭矢打出来。   惨叫声中,几十名庄客俱都面无人色,只是望向被韩小六和韩大娘扶下马来的徐敢。盼望着老太公能拿出一个什么手段来,解救大家于危难之中。   但哪怕是这么危急之中,这些庄客仍然人心未散,没人想着自己逃走。这个时代对于主家的依附,实在是太过于深入人心。   这几十名庄客,其实都骑得劣马,开得硬弓。徐敢手里教导出来的,虽然只是皮毛,但岂有差的。可毕竟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遇上这些职业杀人,接受过完整战阵训练,并有相当作战经验的马邑鹰扬越骑精锐,半点抵抗的意志都兴不起来!   徐敢倚靠在山石上坐着,冷眼看着山下景象。   一团团篝火在停兵山四下的丘陵上升起,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马邑越骑的小小人影。这一百余越骑散开,严密的将停兵山四下封锁住。只要敢于突围,这些马邑越骑就会从四面汇聚而来,将徐家闾的所有人全部绞杀干净。   什么马邑越骑,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比起当年自己手下玄甲突骑,简直是天差地远,一次对冲,就能将他们彻底粉碎!整个马邑郡,能让自己稍稍看得过眼的,不过是恒安鹰扬兵而已!   可玄甲突骑,早已烟消云散。   当年玄甲突骑中那个雄姿英发的小将,那个自己半生心血所系的儿子。也早已在大隋太子东宫之内,闭门自焚。   韩小六抱着一床毛毡过来,韩大娘则提着一包干粮,凑到徐敢身边。   韩大娘低声道:“太公,吃点东西吧。”   韩小六则将毛毡披在徐敢身上,大声道:“太公,等到下半夜,咱护送着你杀出去!咱这一口弓,足够杀开一条血路!”   徐敢冷冷看了韩小六稚气的面庞一眼:“你还差得远!”   韩小六大声道:“咱就不信,这些马邑兵是天兵天将!”   徐敢嗤笑一声:“谁说他们是天兵天将,就算是你们,听我号令,再有一名斗将带队压阵,也能击败了他们!”   韩小六兴奋得一蹦半天高:“咱听太公号令,咱们去干掉这些马邑兵!”   徐敢黯然,微微摇头:“阿乐不在……我的卫儿不在,我的七位太保不在……烟消云散,烟消云散……全都不在了……”   老人靠着山石,白须飘拂,眼神似乎越过的遥远的时空,看到了一张张在自己心中永远鲜活的面容。   我老了,我累了,我的家人朋友部下,损折殆尽。我也就死在这里吧,只要阿乐能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了。   旁边惨叫声骤然激烈了起来,却是几名庄客想将箭矢拔出,箭簇倒钩带动肌肉,让伤员如杀猪一般惨叫。   徐敢蓦然大喝一声:“男儿大丈夫,死则死矣,掉了脑袋也不哼一声,叫个什么!”   这一声吼,震得所有人都呆住,连伤者惨叫都低沉了下去。   徐敢坐着直起腰背,大声道:“将箭打穿出来,一折两半,再拔出来!以后上阵,贴身穿一层绸子,中箭之后,将绸子一扯,箭就出来了!”   徐敢这一声吼,反而稳住了庄客们的情绪,大家镇定了一些,拔箭的拔箭,吃干粮的吃干粮。只是大家都不时望向山下那一团团篝火,眼神之中,仍然是绝望。   而在山下,一处篝火之侧。   石朝志甲胄不解,蹲在篝火旁。手下送来热好的干粮,他也不吃,只是盯着眼前黑黝黝的停兵山观望。   陈凤坡凑了过来,讨好的道:“将军包围了此间,徐家闾的人插翅难逃。这座孤山没食没水,饿也饿垮了他们。过几日上山一个个捆起来就是……既然将军要在这里耽搁几日,卑职就回神武催运一些粮秣帐幕过来,总不能让大家在这里喝风。”   陈凤坡是个很识趣的人,既然徐家闾中人无药可救。这个时候就全力讨好石朝志也罢,踏实把这差遣办完。他说回去催运粮秣帐幕,是真心实意。到时候说不定在王太守面前,还能落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石朝志回头,看着满脸堆笑的陈凤坡,冷笑一声:“谁说咱们要在这里耽搁了?”   陈凤坡瞪大眼睛。   石朝志仍然冷笑:“一些庄汉,以为这停兵山就能拦住马邑越骑?等他们喝半夜凉风,我们就摸上去。早点杀干净早点回去复命,谁耐烦在这里耽搁!”   石朝志冷冷的话语声中,山风越来越大,摇动林海,发出凄厉的呼啸之声。让陈凤坡浑身一颤。他望向停兵山,心里苦笑一下。   老太公,只能怪你命不好……   而在山凹之中,徐敢靠在岩石之上,如一尊雕塑一般。只有满头白发,在劲厉的山风之中摇动。   卫儿死了,我也死了大半。今夜这剩下小半,也走到了终点。   阿乐,爷爷等不了你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起(十三)   杜充站在停兵山一处峰顶,心惊胆战的望着停兵山四周团团篝火。   每一团篝火,都代表着一火马邑越骑。   火这各编制,在此刻就展现了其最本来的意义。就是行军宿营之间,燃起一团篝火用来炊饭取暖照明的最小建制单位。   但此时此刻,每一点篝火,就代表着十名坚甲利刃快马的杀神!   杜充饿得肚子咕咕叫,胃里面一阵一阵的泛着酸水。身上也有着干粮,但却一点吃东西的欲望也没有。   在他下面山凹里,散乱着到处休息的徐家闾庄客们,也都和杜充一样。   胆战心惊,等待着那未知的命运。   杜充壮健高大,体形结实在徐家闾中只是在韩约一人之下而已。徐家闾的庄客,整体而言都是营养充足,发育良好,筋骨强健。   徐敢对待徐家闾庄客,向来宽厚。徐家闾田地,升科之际,全都是在徐敢的名下。庄客名义上都是徐敢的佃户。但比之有些家主除了要佃户负责租庸调之外,还要剩下收成的一半。徐敢不仅负责大部分租庸调的缴纳,还只要剩下收成的二成。   杜充不知道,这其实已经是世家家主对世代家将所拥有田地的待遇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杜充吃得饱穿得暖,又有徐敢历年教导打熬筋骨,习练武艺。现下的杜充肩宽背阔,腰腹有力,下盘扎实,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能披重甲站在大阵排头的重步兵胚子了。   技艺上面,杜充能持得重盾站得定,能用长兵刃,也能用直刀,开弓能开一石六斗以上,五十步距离十发能中六发以上。也能骑马,只是因为关节天生僵硬了些,不会马上厮杀的技艺罢了。   就算放在当年大隋精兵当中,也能被挑为选锋了。   可杜充却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练了一身本事,却从来未曾和人动手过,胆色更是谈不上。   整个徐家闾中,徐敢虽然教导了所有庄客们的本事,但却从来未曾有带他们上阵的心思。就如虽然磨出了徐乐这个天才,但却只将徐乐困在神武县中,不想让徐乐去往外间天地一般。   徐家闾中,大部分庄客,都是如杜充一般,是再老实不过的庄稼汉。几个性子野一点的,都已经追随徐乐去北地行商去了。   现下在停兵山中,一群算得上武勇的庄客,在没有斗将带头,在没有鼓起胆色之前,就是一群待宰羔羊。   虽然手中握着直刀,背后背着木盾。可杜充还是浑身一阵阵的颤抖,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对于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而言,唯一欣慰的,大概就是弟弟随乐郎君北去了,逃离了这个死地。杜家香火,还能传承得下去。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给卷入这场被马邑越骑的追杀当中,哪怕已经害怕到了极处,可杜充这个庄户汉子,却半点丢下徐敢逃走的心思都没有。   当年逃离雁门兵火,几乎要在桑干河边成为饿殍,是老太公徐敢将他们收留下来,才养成现在这个七尺汉子。   现下在停兵山的这些庄户,谁又不是老太公从死亡线上拉拔出来的?   今时今日,这条命还了老太公也罢!   黑暗之中,风声如怒,松涛呼啸,杜充死死站定了山头位置,虽然颤抖不休,却并没有挪步到安全地方。   ………   呼啸山风,掩盖了树林中轻微的脚步声响。   二十余名马邑越骑,在石朝志的带领下,轻手轻脚的向着山凹所在摸去。   背后篝火火光传来,让他们能依稀辨别方向道路,就这样的沉默而前。   这二十余名马邑越骑,不是尖兵硬哨,就是队正火长一类的骨干,全是战技精熟,胆色过人的厮杀汉。   这二十余人,全着半甲,背后负盾,配着双刀。正是夜间步战摸营的轻捷装扮。   在王仁恭这个刚愎严厉的家主手下,石朝志一直很有危机感。这实在不是一个宽容的主上,一旦有错,就会被打入另册,再难翻身。   但石朝志已经连续四五代都为王家家将,没有背主另投的道理。只有在这位主上手下,努力向上。   领二百越骑洗一个小小村闾,如果还要迁延时日,包围个七八天,等村闾中人饿垮了再上去一个个捆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领家主麾下精锐的越骑营?想着他现在这个位置的,可是大有人在!   而石朝志也很有信心,不过是数十名村闾庄客罢了,蝼蚁一般的存在。自己精选出这些人手夜间摸上去,已经算是高看他们了!   狂风厉啸之中,石朝志已经率先出了树林。二十余条鬼魅一般的身影也悄然跟了上来。   这树林出口之上,就是杜充所在的山头。从这山头向下,就对山凹处的这些徐家闾中人取居高临下之势,一个冲击,就能杀入其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石朝志对后面打了一个手势,趋前几步,整个身形几乎都贴在了上升的山势之上,缓缓的向上摸去。   这些马邑越骑,包括石朝志在内,脚上都绑了铁马,这山峰虽然颇为陡峭,但仍然很顺利的就攀援了上去。而夜间刮起的大风,又把所有声音都掩盖住。   不多时候,石朝志已经攀到峰顶,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   峰顶之上,微弱的星光,映照出一个长大的身影。正背盾持刀挎弓,小心翼翼的戒备。   正是一名徐家闾的庄客。   单看这个身影,连石朝志忍不住都要夸一声好。实在是一个上好当兵的胚子。行军途中遇见,说不定就要让手下捆了强迫加入军中。   可这长大汉子,虽然也是全副武装,但身子一直在剧烈的颤抖着。明显已经怕到了极处。   石朝志在心底狞笑一声,缓缓抽刀,探身而出,准备摸过去一刀结果了他。   星光之下,这汉子似乎终于听见脚下传来的悉索声响,转过身来。正正看见石朝志冒出来的半个身子。   有着一张朴实面孔的汉子脸上神情僵住,握住了刀柄,脸上神情扭曲。似乎想喊,却害怕得声音都冻结在喉间,想拔刀抵抗,却颤抖得连刀都拔不出来!   石朝志用力一撑,已经飞身而上。直刀前探,刀刃向上,刀背在下,左手压着右手腕子,一刀就捅向这汉子的胸腹之间!   血光迸溅,这一刀毫无阻拦的就刺了进去,石朝志甚而清楚的感觉到刀锋撕裂血肉,割断肋骨的阻力!   不过如此而已,庄户就是庄户,家主让咱们这些马邑越骑出手剿洗,真是抬举了他们!   血腥气一下冒出,转眼就被呼啸山风吹散。   而在山凹之中,如雕塑一般靠着岩石闭目坐着的徐敢,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起(十四)   杜充胸腹之间,被石朝志一刀捅了进去。   这个其实一身本事,单论技艺只怕在马邑鹰扬府中能为一名火长的朴实庄户。因为太过老实,太过怯弱,也实在没有厮杀的经验。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最后一刻,杜充终于爆发出了气力,大声怒吼:“快跑!”   呼喊声中,杜充已经一拳砸向石朝志面门。   放在战阵厮杀,对付强手。石朝志本应该硬生生吃下这一拳,将手中长刀在杜充胸腹之间再狠狠搅动一下,彻底杀死对手。   可也许是对杜充轻视太甚,也许是杜充这临死一拳力道颇为惊人。石朝志撤开卫着腕子的左手,接下这一拳。   接住这拳之后,石朝志才发现,杜充这垂死一击,力道大得惊人!石朝志浑身都是一震,幸得脚下有根,这才没有被打得退开去!   而杜充另一只手已经猛击石朝志持刀手腕,石朝志无奈,只能将直刀又朝前送了一下,抽身退开一步。   杜充高大的身形剧烈颤抖着,嘴角溢出污血。趁着石朝志撒手退开一步,握住直刀刀柄,硬生生的就将这柄直刀,从自己胸腹之间抽了出来!   如此景象,让石朝志都一时间怔住。   杜充又是一声凄厉大吼:“快跑!”   呼喊声中,杜充脱手将染满自己鲜血的直刀,就掷向石朝志!   风声呼啸而来,石朝志亡魂大冒,用力偏头闪避。他再没想到,这个轻松就被他摸上来一刀捅进去的庄客,临死之际,居然如此烈性!   直刀擦着石朝志面庞而过,厉风刮得石朝志面庞生痛。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却是另一名才摸上来的火长,还没反应过来,就给这掷出一刀劈中面门,惨叫声中就向山下跌落!   杜充高大身形软倒,跪在地上,垂下头来,再没了气息。   而更多马邑鹰扬兵涌了上来。居高临下,俯视山凹。   石朝志定了定神,大声下令:“举火!”   每名鹰扬兵都从身上取下一个火把,将篾筒中闷着的火媒子拿出晃燃。火把前段绑着浸了油的布,一点就着。   一支支火把亮起,石朝志摘下弓来,大声下令:“掷!”   十几只火把顿时向下掷出,一名名喘息未定的马邑鹰扬兵或跪或立,张开手中弓矢,搭箭上弦,死死盯着脚下山凹。   火光映照出山凹中的景象,几十条人影都被惊动,发出惊呼狂喊之声,到处乱窜。   刚才被杜充震惊了一下的石朝志满心又都是不屑,一群乌合之众!太守遣马邑越骑而来,真是高看了他们!   火光之中,石朝志一下就找到了靠着山石的那名老人。   老人白发在狂风中飘拂舞动,这个时候,仍然腰背笔直的坐着,抬起头来,虽然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石朝志仍然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死死落在自己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石朝志恍惚之间,就觉得如对一头老去之虎。虽然这头老去病虎已然毛残牙断,但凛凛之威,丝毫未减!   在这老人身边,一名粗壮的中年女子,操着一口直刀,护持着他。   而另有一名少年,张弓搭箭,正正对准自己!   石朝志清楚看见,这少年撒手放弦,一支箭矢,箭簇反射着火光,向自己电射而来!   石朝志猛然跌坐在地,这是身经百战之余,才练出的反应。   这支羽箭跨过几十步的距离,正正擦着他的发髻而过。发绳顿时被带断,几茎乱发,飘散飞舞,转眼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这次夜袭,短短时间之内,在王仁恭麾下也是排得进前十的将领石朝志,居然在一群他怎么也看不起的庄汉手里,两次从生死一线中逃出来!   坐在地方,头发披散下来,狼狈万分的石朝志大声怒吼:“射死他们!”   二十余名越骑精锐这个时候都已经赶至峰顶,在石朝志的吼声中,撒手放弦,羽箭呼啸,向着山凹中乱成一团的人群飞射而去!   徐敢靠在山石之上,冷冷的看着山顶浮现的人影,看着他们掷落火把,照亮山凹。看着韩小六差点一箭射杀其中一人,看着他们张弓搭箭,泼洒出箭雨。   徐敢已经尽力布置了夜间警戒,在高处放了人手值守。当杜充那里传来动静,徐敢也第一时间就被惊动。   但他已经无能为力,衰老,中风,已经完全摧垮了这名当年在北周大军中也是出类拔萃人物的猛将。哪怕现在靠着山石坐着,也已经让徐敢竭尽全力。   现在他只能看着自己教了不少技艺的庄汉们如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在山凹里惊呼乱撞。看着这些自己从来瞧不上眼的马邑鹰扬兵,就要展开一场屠杀!   当年铁甲,俱都凋零。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徐敢对韩小六大吼:“带着你娘走!”   韩大娘却对韩小六大喊:“别管我,保护太公!”   韩小六回首,在这狂风大作的寒冷秋夜里,满头满脸的大汗。   他就一人一弓而已,怎样才能保护太公和自己阿娘?   大哥,你这个小门神在哪里啊!   韩大娘又是一声尖利大喊:“还不来保护太公!”   这一声呼喊,终于喊醒了满山凹乱窜,不知所措的徐家闾庄客们。   这些朴实壮健的庄客终于反应了过来,都向徐敢直扑过来,要将他挡在身后。   大家都是在老太公手里活命下来,老太公从来不忍心收他们租子,宁愿自己北走草原,行商以为大家缴纳赋税。   现在太公老了,病了,被突如其来的鹰扬兵追杀。这个世道,到哪里都是活路艰难,百姓的性命,从来不在大人物的眼中。在徐家闾得老太公庇护,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已然足够幸运,这个时候,就将性命还给了老太公也罢!   峰顶一阵弓弦绷绷响动之声,羽箭呼啸着撕破空气,疾射而来。   扑过来的壮汉,顿时就有几人中箭倒下,但剩下的人已经挡在了徐敢身前。这些庄汉,就用血肉性命遮护着徐敢!   又是一阵弓弦响动,又一轮羽箭破空而来。   庄客们挥舞着兵刃尽力拨打,但仍有几人惨叫倒下。   徐敢被这些庄客遮护在后,按着胸口。   一支羽箭,赫然在上。   第一轮羽箭激射,徐敢就已然中箭。   但这个时候,徐敢却半点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看着这些挡在自己身前的庄客。   为什么要陪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一起死啊……   阿乐,爷爷见不到你了……见不到你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起(十五)   十余支火把落在山凹之中,这些火把都抱着油布,虽然火苗被山风扯得不住摇晃,却始终不息。   深秋草木已然干枯,这些火把更点燃了山凹之中草丛灌木,狂风撕扯之下,火光蔓延开来,将山凹之中映照得通明一片!   火光中,就见几十名庄客死死的围着徐敢,迎着从峰顶倾泻而下的箭雨!   这些庄客或者持盾,或者挥舞兵刃拨打箭矢,死死站定不退。   虽然这些并没有厮杀经验的庄客,这个时候都忘记了其实可以反击,可以还射,只知道用血肉遮护住徐敢,但这份忠勇,也足够让人觉得,徐敢没有白保护他们十余年,没有白教养他们一场!   秦汉以来,男儿雄烈之风,至于隋末之世,仍然未曾完全消散!   拴在山凹避风处的马群,这个时候都被惊动,长声嘶鸣,奋首扬蹄,声震四野。   如此景象,惨烈残酷到了极处。   而在峰顶,石朝志披头散发,大声怒吼:“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接连吃亏的石朝志已然有些疯狂,只想看到这些庄客连同徐敢都倒在血泊之中,一个都不剩下!   马邑越骑精锐或跪或站,拼命发箭,每人身上撒袋中羽箭飞速减少。但因山风太大,而庄客们拼命在遮护拨打,每一轮羽箭过去,只能杀伤几人而已。这个时候石朝志只觉得后悔,为什么不多带点人摸上来,只用弓矢,就能将这几十人全部杀伤干净!   庄客们的表现,已经足够震惊这些马邑越骑精锐,本来想一轮羽箭之后,大家就冲下去一阵砍杀。   现下大家都只是在拼命发箭,将携带羽箭射干净之后再冲杀下去。这些庄客强悍若此,虽然没什么战阵经验,但真如此前打算一般射一轮就贴身近战,哪怕他们是越骑精锐,也少不得有些伤亡,现在尽可能的多消耗他们一点,就是一点。   怪不得王太守拣选他们这些精锐马邑越骑前来剿洗这样一个小小村落,这些庄客,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拉到战阵上走一两遭,剩下的就是一队精锐,绝不在他们这些马邑越骑之下!   在停兵山下的留守马邑越骑,一个个都呆呆的看着山凹中燃动的火光,听着被狂风送来的呼喊怒号之声,人人变色。   一场夜袭,变成这么大的场面,也不知道上去二十余精锐骨干,还能回来多少。这个差遣,看来真是碰上了硬茬子!   饶是徐家闾庄客顽强若此,马邑越骑上下还是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会最终将这几十名庄客剿洗干净,只是看最后要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一名马邑越骑望着山顶火光,喃喃自语:“早点收拾干净也罢,这个庄子里的人,就透着邪门,千万不要再有什么变故了……”   而陈凤坡和手下之人也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人人色变。   陈凤坡轻声自语:“使我们神武豪杰啊……可惜了,可惜了……”   山顶之上,一轮又一轮的羽箭从马邑越骑手中泼洒而出,稳定的杀伤着山凹中那些顽强的庄客。   有些越骑已经射空了撒袋中的羽箭,纷纷拔刀,只等石朝志一声号令,就要冲杀下去。   石朝志已经扎束好散乱的头发,也冷着脸拔出了直刀。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徐家闾剿洗干净。他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留着这些庄客,会在将来,给马邑鹰扬府,给自己,给家主王仁恭带来莫大的危险!   这种感觉莫名而来,说不出来由,让石朝志分外的难受。   不过只要杀光他们,就解决问题了!   最后一轮羽箭射完,山顶上一片拔刀之声,石朝志举起手来,准备大吼下令。   就在杀字要狂吼而出之际,石朝志心中突然升起巨大的危险感觉,他猛然回头!   山凹处火光映照之下,就见一面小盾,打着旋直奔自己腰肋处而来。盾牌上凸起两根尖刺,闪着寒光,风声猛恶之极,只要撞上,就是筋断骨折,再也挣扎不起!   这小盾是从何而来?   紧要关头,石朝志再度猛然趴了下去!   作为马邑府有数悍将,带着最为精锐的马邑越骑,对付一个民间村落,一夜之间,石朝志竟然三次经历生死一线的遭际!   铁盾从石朝志头顶掠过,正撞在他身后一名马邑越骑的背上。喀喇一声脊椎骨断裂之声响亮,这马邑越骑顿时就惨叫着软倒在地。   身着半甲,仍然不能当铁盾之一击,这铁盾出手之际,如何狂猛暴烈,可以想见!   韩约身影出现在峰顶,这位一向沉稳木讷的高大青年,两眼血红,持神荼铁盾,怒吼一声,就撞向纷纷回头的马邑越骑之中!   而在韩约身后,就是徐乐的身影。   哪怕在千余越营地,举止仍然潇洒自若的乐郎君,这个时候,浑身散发的,就是慑人的杀气。   徐乐终于赶到。   一路狂奔疾驰,入夜之际,终于赶到停兵山前。在石朝志带领马邑越骑偷偷摸上来之际,徐乐和韩约两人,同样也偷偷越过了马邑越骑的封锁线,朝山上摸来。   但就是迟了这么一步,马邑越骑已然暴起,占据峰顶,朝着山凹中泼洒箭雨!   徐乐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揪着,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所有,只是巨大的惶恐。这种惶恐,在摸到马邑越骑身后,现身冲杀之际,只有靠着无情杀戮,才能发泄出来!   韩约率先狠狠撞进了马邑越骑人堆之中,铁盾与甲胄的碰撞之声,马邑越骑的惨叫之声,骤然爆发而出。   接着徐乐已然跟上,踩着韩约的脊背跳起,落入人堆之中,手中直刀展动,顿时血光四溅。两名马邑越骑颈项中刀,大动脉被砍断,鲜血飚射而出,冲起半天高!   十九年的人生当中,徐乐这是第一次,想杀光眼前敌人,想将他们撕得粉碎!   在山凹之中,靠在大石之上,按着胸口创处的徐敢,淡淡一笑,轻声自语。   “阿乐,是阿乐。”   庄客们呆呆的看着山顶处爆发的厮杀,满脸汗泪的韩小六,突然振臂高呼。   “是乐郎君来了!我们杀上去呀!”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起(十六)   山凹之中,就韩小六从始至终,始终保持灵醒。从一开始,就张弓反射。他从来没有闷着头挨打的意思,就算是死,也要将敌人咬下一块肉来!   但庄客们涌来,死死挡在徐敢身前,将韩小六身形也遮住了。   韩小六身形又瘦又小,但双臂奇长,肉全长在骨头缝里,一石数斗的弓能轻松拉开。天生是个好射手的坯子。   但个子就是长不上去。庄客们过来遮护徐敢,这些高壮的北地汉子,将他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当马邑越骑泼洒箭雨之际,韩小六只是急得在人群当中乱窜,却怎么也找不到发箭的空间。   直到徐乐韩约两人突然出现,箭雨停顿,韩小六这才在人缝中看到山顶景象。   这个时候,韩小六最先反应过来,振臂高呼!   这呼喊声,终于将庄客们喊醒。   这些庄客,都有厮杀的本事,都有徐敢教传出来的武艺。但是第一次临阵之际,全都蒙住,只能想到用自己的血肉来保护老太公。   当徐乐和韩约出现,当韩小六喊着杀上去。庄客们才反应过来。   他们手中有刀,知道如何厮杀,为什么杀上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山凹之中,已经倒下了十余具尸体,全是这十几年来,在一个庄子里面共同劳作,谈笑打闹的弟兄,现在就这样躺倒在山凹当中,再没了气息。   徐乐韩约的出现,鼓起了他们的勇气。这些朴实的庄汉们一个个都红了眼睛。   呐喊声骤然响起,几十名庄客,扯开喉咙,吼声撕心裂肺一般的响动,压过了凌厉的山风之声,在停兵山上隆隆回响。   这些朴实庄客,红着眼睛,杀向山顶!   韩小六已经超越而前,手中持弓,嘴里叼着短刀,如一只猿猴一般,三两下就要攀到峰顶之上!   山凹之中,只留下韩大娘守着徐敢。   也只有韩大娘看到了徐敢胸口那支羽箭,看到血迹在徐敢胸口晕开。   但徐敢却浑然不在乎自己胸前致命的伤势,只是看着山顶,看着自家孙子厮杀的身影。嘴角绽开笑意,贪婪的想多看徐乐一眼。   韩大娘扑倒在徐敢面前,泪如泉涌,手忙脚乱的帮着徐敢按着他的创口。   血却从韩大娘指缝中不住涌出,怎么样也按不住。   韩大娘跪在地上,转向山顶:“阿约,杀光这帮畜生!”   ………   山顶之上,徐乐和韩约两人,拼死而斗!   短暂的慌乱之后,马邑越骑已经反应了过来。围着徐乐韩约两人狠杀!   云中城内,徐乐曾经独斗数十恒安鹰扬兵,打得星火四溅。   但那是马上而斗,凭借坐骑还有长兵刃,可以扫出足够大的圈子。而且在数千云中百姓的围观之中,这些恒安鹰扬兵也不能下死手,才让徐乐一战成名。   所谓千人敌万人敌的大将,往往马上冲突无前,所向无敌,但最怕的就是落马卷入步下混战当中!   现下步下而斗,徐乐手中又没有长兵刃,双方搅在一起。这场厮杀,比云中城内那一场拼斗,要凶险惨烈十倍!   转瞬间双方已经碰撞了好几下,韩约持盾竭力遮护徐乐,但徐乐身上仍然多出了一两处血痕。   但马邑越骑,在这一瞬间又倒下四人,创口极深,每一击徐乐都使出了全部气力!   混战成一团每个人身上,都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痕。双方都不作一声,只是咬牙死斗。这样的夜间步下混战,以徐乐的本事身手,哪怕有韩约遮护,也随时可能负创倒地。   可徐乐已经不去想这些了。   莫名的恐惧,只是盘旋在自己心头。一向看起来温和的少年徐乐,此刻有如凶神降世。不住的进步,出刀。狠狠的撕开对手的要害,往往自己身上也同时飞溅起血花。只是在紧要关头,下意识的避开要害而已。   韩约在侧,挥舞神荼铁盾,死死遮护徐乐。不知道多少把兵刃狠狠撞击着铁盾,火光不住飞溅。   转瞬之间,徐乐已经有若血人。但徐乐手中直刀,仍然凶厉,仍然在不住的砍到面前的马邑越骑!   石朝志已经退到人群之外,张弓搭箭,不住转换角度,死死盯着徐乐身形。只等露出空档,他就会一箭发出,射倒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今夜之战,变成这个样子,已经超乎了石朝志的想象。精选出来的马邑越骑骨干精锐,已经倒下了快一半。   这全都是队正火长级别的军官,如此惨重的折损,已经在王仁恭面前交代不过去了。   但石朝志此刻也顾不得将来的事情了,只想赶紧杀死突然冒出来的两人!   这两人实在是太过凶悍,尤其是那个英俊少年。身形如风,刀刀如电。每一进步,就是一名马邑越骑倒下。这样的强手,石朝志从来未曾遇见过。   步下混战,一瞬间就能干掉这么多精锐甲士,简直可怖可畏!   这应该就是那什么乐郎君!据说是投效了刘武周之人!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石朝志根本不去想了,再不将这乐郎君干掉,他们这一队人马,说不定都得交代在这山顶!   一名马邑越骑矮身而前,狠狠一刀抹在徐乐大腿上。   中刀之际,徐乐已经撤步,让开大部分力道。但腿上还是开出了长长一条血痕。身子就是一歪。   徐乐斜着身子一刀递出,得手的那名马邑越骑,还没来得及追杀,咽喉就被一刀割断,鲜血喷溅而出。   但徐乐终于半跪在地上,韩约从后抢上,平盾横扫。让几名马邑越骑都跳了开去。   虽然一时间解救了徐乐,但徐乐和韩约身边,在这瞬间终于空了出来。   石朝志猛然屏住呼吸,就要松手放弦。   这个时候,石朝志突然感觉到脑后风声响动,猛然又是扭身斜退。羽箭虽然撒手放出,但正正撞在韩约铁盾之上,一点星火冒出,这支羽箭不知道被弹向哪里去了。   石朝志才闪开身形,耳边就是一箭掠过,擦着脸颊飞走,又带出一道血痕。   石朝志扭头转身,就见一名瘦小少年,丢下手中空弓,持着短刀,红着眼睛就扑了上来!   而在这少年身后,更多庄客涌现出来,呼号怒吼着直扑过来!   今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洗一个小小的村闾么!   这不只是随手可得的一个小小功绩而已么?   为什么反而很有可能将这些马邑越骑精锐葬送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朝志猛然大吼出声:“快走!” 第一百二十章 风起(十七)   石朝志惊惶失措的呼声,在山顶回荡。   所有残余的马邑越骑精锐,都听见了。可这些残余的马邑越骑精锐,已经只剩下不足一半!   这些石朝志精选出来参与夜袭的人手,全是中低层军官一级的人物。这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骨干和脊梁,是需要带头披坚执锐,冲杀在前的精锐!   在云中几场恶斗当中,徐乐也未曾遭逢过这样豪华的对手!   集中这些战力骨干于一起投入厮杀之中,是再奢侈不过的使用方法。一旦有所损失,是一支军队无法承受之痛。石朝志选出这些人手投入夜袭,就是出于对徐家闾中人的轻视,想快点了结这差遣。   谁能成想,突然间就冒出了徐乐与韩约两人,尤其是徐乐,在夜间步下混战中,居然杀伤了近半马邑越骑一营精锐的军官团!   厮杀当中,这些军官早就胆寒。听到石朝志的呼喊声,所有人都转身想走。   可是现在,哪里能让他们轻易走脱?   数十名眼睛都红了的庄客猛扑上来,和这些马邑越骑精锐扭打成一团。各色兵刃挥舞碰撞,不时有人体沉重的倒地声,有兵刃入肉之声,有人垂死惨叫之声。   这场山顶夜间混战,瞬间变得就更加的惨烈血腥!   庄客涌上,徐乐就再没了厮杀的心思。强自支撑起来,不管不顾的就冲下山顶。   韩约紧紧跟在后面,想扶住一瘸一拐的徐乐,却被徐乐狠狠甩开。现在徐乐就一个心思,见到自己的爷爷!确认他安然无恙!   火光之中,徐乐一眼就看见自己爷爷背靠在岩石之上,白发飘拂,望向自己。而韩大娘蹲跪在侧,守在爷爷身边。   徐乐再也顾不上背后传来的厮杀之声,身形快得都要拉出了残影,飞也似的扑至自己爷爷身边。   一支羽箭,插在爷爷胸口,鲜血已然将衣衫完全映红。   徐乐呆在那里,浑身颤抖。   徐敢却看着自己孙子,同样浑身浴血,站在自己面前。   徐敢下意识的板起了脸,怒道:“夜里不对敌人游斗,一头扎进去步战做什么?嫌命长?”   每吐出一个字,徐敢嘴角就溢出一股鲜血,将他的白须染红。   徐乐猛然跪了下来,嗤拉一声将徐敢创口处衣衫扯破。看着那支羽箭,然后手忙脚乱的想按住徐敢创口。   徐敢苦笑摇头:“傻小子,爷爷是不成啦。我瞧着,最多撑到天明,还能陪你说会儿话。”   徐乐猛然一声低吼:“你不会不成!”   创口鲜血,现在已经凝结,不大朝外流出了。但徐敢每一呼吸,都朝外喷溅着血沫。这是内脏受创的表现。   羽箭深深没入心口附近,如此位置,根本没法打箭。一旦拔出,只会加快徐敢的死亡。   多年宿将,对自己伤势判断,再准确不过。   徐乐呆呆跪在徐敢身边,只觉得浑身冰冷,什么念头都转不动了。   什么雄心壮志,在这一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为什么自己不留在神武?为什么自己非要去外面的天地?   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十几年来,教养自己长大,给了自己最大的关怀和爱护。   可爷爷就要死了。   徐乐想吼,却吼不出来。想哭,泪水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韩大娘掩住面孔,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这位忠心耿耿一直服侍照顾徐敢的中年女人,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嚎之声。   背后山顶,响起了欢呼之声。   几十名庄客在韩小六带领下直扑上去,红着眼睛厮杀。马邑越骑残存人马终于抵挡不住,只有寥寥几人滚下山去逃命,其他人都在山顶,变成了一堆尸首!   徐敢尽力挤出一丝微笑,轻轻道:“你父亲的死……”   徐乐摇头:“我不想知道,我只要爷爷好好的。”   徐敢苦笑着摇摇头。   既然徐乐不想知道,那也就不说了吧。卫儿之死,牵扯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若是阿乐想去复仇,他的敌人太多,也太过强大了……   如果自己还在,还能帮忙出谋划策,让阿乐避开更多的危险。但是自己就要不在了,就让卫儿之死,永远藏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夜里罢……   徐敢看着徐乐,一字字的艰难问道:“我给你的甲呢?”   徐乐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呼哨一声。   这声呼哨在夜空中远远传了出去,远处响起一声马嘶,有若龙吼。夜色之中,放在停兵山外的吞龙背负着徐乐带了一路的那个大包裹,奋首扬蹄,越过树林,直向山上而来。   摸上山来的时候,徐乐将吞龙放在了停兵山外围。这一声呼哨,就将吞龙召来。这匹战马神骏得已经有了灵性。本来徐乐想在爷爷面前好好炫耀一下的。   可是现在,就算是自己得到了天下间所有宝贵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   徐敢侧耳听着吞龙遥遥嘶鸣之声,露出一点笑容:“居然得了匹神驹……”   徐乐赶紧阻止徐敢:“爷爷,别说话了。”   徐敢一笑:“哪那么快就会死,来,坐我身边,我还有不少东西要教你!”   ………   此刻在停兵山下,一众马邑越骑,呆呆的看着山顶的混战厮杀。   谁也没有想到,以军官组成的夜袭队伍,去对付一些庄稼汉,竟然爆发了这么激烈残酷的厮杀!   因为这一营人马中的军官都被石朝志抽调走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剩下马邑越骑反应混乱。好一会儿才组织起来,准备上前接应。   可这个时候,山顶厮杀已经结束,夜空中回响着的,就是徐家闾庄客的欢呼之声!   这些马邑越骑也红了眼睛,举着火把就向山上涌去。   这么多军将死伤在山上,若是他们回返,王仁恭会碎剐了他们!只有将徐家闾中人,全部碎尸万段,才能在王仁恭面前交代得过去!   夜色中突然几条人影踉跄而出,涌上去的马邑越骑定睛分辨,惊呼出声:“将主!”   退下来的正是石朝志。   他浑身血迹,甲叶残破。身边几名马邑越骑军将,也和他一般狼狈。   石朝志红着眼睛,对涌上来的大队马邑越骑怒吼:“围死他们!召大军前来,将他们砍成肉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起(十八)   过去十九年的人生,对于徐乐而言,是无忧无虑的。   徐敢打理好一切,将他安全的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位老人,哪怕已经过了他最巅峰的岁月。仍然是是一个不可轻侮的人物。   老人扫平了桑干河谷的马匪盗贼,开辟了徐家闾。在草原上建立了人脉,还曾经试图聚合九姓联盟反抗突厥人,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势力。   徐敢将自己剩下生命,全部投入保护自己的孙子成长,尽可能的为自己孙子留下一些什么当中。   可是命运始终在刁难这位老人。   聚合九姓联盟,最终还是失败了。当初在草原上举起反抗突厥大旗的几位老友。罗敦颓废,乌头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突厥。而徐乐黯然回返徐家闾,这一场失败的战事,将徐敢最后的精气神都消耗了干净。   他只能用最后一点气力,继续保护徐乐,直到中风倒下。   而就在徐敢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力的岁月当中,徐乐长大成人了。   自己少年英俊,自己实力过人,甚至还称得上聪慧。   徐乐有着太多雄心壮志,徐乐以为这个天下都会被自己震动。虽然徐乐温和的接受爷爷的安排,老老实实的呆在神武县中。但徐乐未尝没有腹诽,爷爷也太过小心,未免有些耽误了自己成为这个天下最为耀眼的英雄人物的进程。   虽然徐乐从来不说,但是在心里,已经以为是自己来保护爷爷了,该自己来完成爷爷那些未了的心愿了。   所以一旦出神武,徐乐战苑君玮,斗恒安鹰扬兵,几次冲千余越部大营。锐气十足,张扬万分。就是想回来对爷爷证明,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自己已经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可当今夜,呼啸的山风之中,看着爷爷靠在山石之上,那支羽箭还插在爷爷的胸口。   徐乐宁愿回到从前,回到爷爷的羽翼之下,再不踏出神武县一步,再不去做危险的事情,再不想证明自己。   只要能回到从前。   庄客们次第回返,终于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呆在当场,击败马邑越骑精锐的喜悦,在一瞬间就全然烟消云散。   韩小六惊呼一声,已经冲到徐敢面前,双膝跪地,泪如泉涌。   “太公,是咱没护住你!”   而徐乐就呆呆的站着,已经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了。   徐敢却神色宁定,摸了摸韩小六的头发:“这不怪你,战场之上,谁生谁死看命。你还得好好打熬筋骨,光靠一点射术,可成不了英雄人物。”   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什么,徐敢嘴里污血也不大溢出了,说话也不再断断续续。稍稍安抚了韩小六一下,就对着自己呆呆站在那里的孙子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邑越骑不会离开,还要和他们斗一场,才能脱身!不过死个人而已,就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我没你这个孙子!”   徐乐终于身体一动,静静转头,看着山下火光。   一种几乎要渗入每个人骨髓中的杀气冲天而起,让在场每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徐乐轻轻开口:“我就怕他们走了。”   徐敢拍拍身边:“那坐下来,一百余骑马邑越骑,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我们徐家的骑军战法,也该教给你了!”   ………   停兵山下,篝火之侧。   上百马邑越骑已经集结过来,除了在各个路口留下一点监视人马,其余人等,全都来到这里,等候石朝志的下一步号令。   连陈凤坡几人都在其中。   陈凤坡偷眼看着石朝志几人,内心全是震惊。   二十余名马邑越骑军官摸上去,只剩下四五人回来,还浑身是血。   徐家闾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强横的实力了?恍惚之间,陈凤坡这才想起,十几年前徐敢扫平桑干河谷马匪盗贼的威名。   陈凤坡身边那些本地鹰扬兵,互相面面相觑。跟着这些善阳来的家伙,去对付本乡本土的英雄人物,实在让人心里极度不不是滋味。   可现在还能怎么样?只怕稍稍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那明显已经愤怒到了极处的石朝志,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所有人都干掉!   石朝志浑身颤抖,双眼血红。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害怕。   暗夜之中,火光映照之下,徐乐一人扫掉一半马邑越骑军官的身影,似乎现在还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此人物,怪不得刘武周要竭力招揽,怪不得王太守调了他们整整一营越骑前来剿洗他所在的村闾!   将近二十名队正火长葬送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功绩,自己绝不可能脱罪!   只有在这里将那位不知道怎么突然杀回来的乐郎君擒获,交到王仁恭面前,这件事情才交代得过去!   可一旦想及徐乐,石朝志就控制不住自己浑身上下微微的颤抖!   直到他扫视聚集在身边的马邑越骑,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心情。   近两百骑甲士,装备完全,战技精熟,更有战阵经验。纵然那位什么乐郎君武力过人,但真正军阵之中,拉开来打,他无论如何不会是这些精锐甲骑的对手!   石朝志咬牙,对陈凤坡道:“我调一火兵给你,去神武县调拨粮秣辎重前来,我们就在这里扎下,围死徐家闾的人!”   陈凤坡毫不犹豫大声应是,只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就和你说围在这里也罢,山上没水没食,徐家闾人能撑住多久?饿垮了上去功劳就捡到手了。非要摸上山去夜袭,死伤一大半退下来,这不是自家作死吗?   一名马邑越骑忍不住发问:“将主,要请援兵么?”   石朝志咬牙狠狠道:“我们还有脸求援么?我们是马邑越骑!”   石朝志红着眼睛扫视身边越骑甲士,冷冷道:“大家都知道太守治军如何,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那乐郎君现在就在山上,只有擒获了他,才能对太守有所交代!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徐家闾的人不死光,我们就在这里耗下去!”   一众马邑越骑沉默一下,拱手领命:“诺!”   石朝志又大声道:“我也不会亏待诸位弟兄,办好这件差使,这桑干河谷中所有村闾,随你们去剿洗,闹到善阳,我全都担着!”   几名本地鹰扬兵猛然抬头,就看见身边马邑越骑握住了腰间佩刀刀柄,冷冷的看着他们。这些本地鹰扬兵都低下头来,再不敢多说什么。   而陈凤坡始终就未曾抬头,满脸都是苦笑。   夜袭一仗,把这些马邑越骑都逼疯了。若是真让他们剿洗了桑干河谷的村闾,自己还怎么在神武县中做人?   陈凤坡悄然向停兵山上望去,忍不住就在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徐家闾的这些人,但愿本事再大一些,干脆将这些马邑越骑消灭干净了也罢!   随即陈凤坡苦笑得更厉害了。   近两百骑甲骑,真正拉开阵势打,徐家闾这些庄客如何能是对手?所谓甲骑,就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武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起(十九)   火光燃动,照亮了停兵山。   数十名庄客,持刀负弓,警戒四下。   这些老实巴交的徐家闾庄客,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逃亡,经历了一场夜间突如其来的厮杀,经历了一场被逼到绝境的爆发。   虽然有十余人死伤,剩下人身上也都有血迹创痕,但仿佛已然脱胎换骨一般,在夜色中一个个身形站得笔直,只是注视着山下燃动的火光。   只是眼神当中,再没了畏惧。   有些庄客还在不住回头,看着山凹里的景象。   徐乐正坐在徐乐身边,神情专注,听着负重创的老人,在一直说一直说。   时间如水一般流过,眼看就快要到了天明。   但徐敢却觉得自己还没有说够,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告诉自己孙子!   他要告诉徐乐,徐家先祖当年在坞壁自守,曾经直面过鲜卑人建立的无敌铁骑,学会了慕容家绝代双骄所创立的骑兵作战技艺。   他要告诉徐乐,一旦上了战场,除了寻常兵法之外,有哪些需要注意,有哪些需要警惕,有哪些小手段可以动用。   他要告诉徐乐,虽然眼见就是乱世到来,武力将会是未来数十年的凭籍,但是单凭武力,是绝对走不到最后。   他要告诉徐乐,世家虽然是一个个恐怖的庞然大物,这些世家,主导了过去几百年的乱世,又将强大的大隋彻底拖入了分裂动荡之中,马上这些世家就要趴在大隋留下的尸体上贪婪的吮吸血肉。   但这个世家掌握着这个世界一切的制度,终究是已经走到了末路。   因为全天下都再不想回到那几百年的血腥战乱当中,新的时代就在眼前。   虽然其间会经历太多血腥,太多艰难,但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去做世家的鹰犬。   徐敢靠在石上,一直一直的说。夜风中他白发飘拂,脸颊上却泛起了红晕。仿佛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胸口处也没有那支致命的箭矢。只是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自己一身的经验和智慧,都传授给徐乐。   夜再长,也有尽头。更何况对于徐敢而言,这夜实在是太过短暂……   天边已经透出了蒙蒙的亮色,徐敢终于停下了述说,满是慈祥的看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徐乐。   自己孙子,实在是个很英俊的少年。   目若朗星,鼻若悬胆,双眉斜飞,跪坐在那里,腰背笔直如剑。   可阿乐也实在太过年轻了,性格也太锋锐了,而他将要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乱世,是越加疯狂的那些世家!   可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他了。   想到这里,徐敢忍不住就是自失的一笑。自己一生,又保护住谁了,又做成什么事了?只有满身伤痕,只有家破人亡。今后的路,就让阿乐自己走去吧。   在最后时候,徐敢再一次的想告诉徐乐,他父亲徐卫的死因,在那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谁是真正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但到了最后,徐敢还是将这番话收住了。   这敌人,实在是太过强大了……现在的徐乐,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等阿乐再成长一些,自己去发掘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徐乐同样静静的看着自己爷爷。   一夜下来,自己将爷爷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在了心底。直到最后爷爷的欲言又止,徐乐也明白自己爷爷想说什么,为什么最后却又停住了。   徐乐也不想追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爷爷已经背负了这责任这么久,下面该轮到自己扛起来了。   只是自己身后,再没有爷爷站着了。   下意识中,徐乐紧紧的咬着牙齿,直到嘴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道,不知不觉中,徐乐已经咬破了自己的牙床!   微露的晨光当中,徐敢只是久久的看着徐乐,吃力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徐乐的头发。   过去十九年,徐敢从来都是一个严厉的家长,不住的打磨磨砺自己唯一的孙子,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情的举动。   徐乐垂下头来。   徐敢的语声,变得低了下来,断断续续,低若蚊鸣。   “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阿乐,今后这条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   污血再一次的从徐敢口中溢出,山风陡然更剧烈起来。   一幅幅画面,突然浮现在徐敢眼前。   北周北齐沿着黄河的血战,十余万各族战士拼死苦斗,黑甲黑骑冲撞敌阵。初得儿子的喜悦,儿子婚礼时候的大醉。儿子又有了儿子,直到那个夜里冲天而起的火光。   最后的画面,是那夜在长安城外,孤身单骑的老人,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咿呀而笑,手舞足蹈。   大业十二年秋,北周大将,号称八柱国之外军中影响力第一的徐敢,亡于停兵山。   摸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手突然滑落,徐乐抬起头来,看着爷爷垂首端坐,却再没了气息。   徐乐深深拜倒,浑身剧烈颤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管是谁,让爷爷离开长安,让爷爷遭逢颠沛流离的命运,让爷爷最终死于这停兵山,自己都会将他们一一揪出来!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韩小六的声音响起:“老太公!”   呼喊声中,韩家兄弟拜倒在地,而数十庄客,也全都拜倒,送徐敢最后一程。韩大娘站在远处,捂着面孔,浑身剧烈颤抖。   徐乐站起身来,抱起爷爷尸身。以前在徐乐心目中无比高大健壮的老人,此刻仿佛轻的没有分量。   徐乐转头望着山下,晨光中那一团团篝火烟气上升,仍然死死将停兵山围定。不管谁突围而出,都会被马邑越骑发现,然后咬上来。   韩约已经起身,来到徐乐身后。听见徐乐头也不回的低声道:“取我的甲来。”   韩约默默点头,转身而去。   徐乐望着那些在晨光中显现出来的马邑越骑小小的身影,轻声道:“爷爷,看着我打垮他们吧,在天上看着我!”   大风骤然更加凌厉起来,这大风自停兵山而起,就要吹动整个时代!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战(一)   徐乐和韩约赶来,都是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但到得此刻,一人只剩下一匹战马而已,而徐乐自从出行之时,就一直由韩约带着的大包裹,现在就放在吞龙的马鞍之后。   听到徐乐一声号令,一直默然如山站立的韩约立即动了,走到吞龙身边,取下那个大包裹。   直到此刻,韩约才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逼回去。   乐郎君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韩约当然明白,徐乐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已经悲痛到了极处,单单流泪,并不能让徐乐发泄出胸中的哀痛!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韩约将之提到徐乐身边,放了下来。   徐乐仍然抱着徐敢尸身,看着山下,又低沉吩咐:“召集乡民们。”   韩约点头,含着手指,用力呼哨一声。   往常在村闾之中,村中青壮,向来是由韩约统带。日常村中巡视,承担劳役,组织村民兴村中一些水利之事,从来都是韩约带着村中青壮所为。别看宋宝带着几名侠少就在韩约面前咋咋呼呼,摆出一副他可以辅佐徐乐坐镇指挥,而韩约就是冲锋陷阵斗将的意思,那只是韩约向来话语不多,懒得和宋宝计较。   韩约一声呼哨,这些正处在悲痛中的村闾青壮们,下意识的就汇聚了过来。   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除了悲痛,就是茫然。原来支撑着整个徐家闾的,就是老太公一人而已。大家在老太公的管理下,种田,劳作,操练,巡视,行商,应付着沉重的赋税,一天天就这样过下来。   哪怕老太公中风倒下,只要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大家就觉得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大家所熟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日子无论多么艰难,都撑持得下去。   徐老太公带着他们逃亡,他们就逃亡。马邑越骑扑上山顶,箭如雨下,他们就以血肉性命遮护住老太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只因为老太公就是大家心中的依靠和脊梁。   可现在老太公不在了。   乐郎君突然出现,展现了他的本事。大家都知道乐郎君一直被老太公磨练着,绝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模样。但是今夜乐郎君的表现还是超乎了大家的想象。   可是乐郎君,就能代替老太公,始终为大家的依靠,大家的支撑么?   如此乱世!   徐乐抱着徐敢,迎着庄客们的目光,腰背笔直如剑。   沉默少顷,徐乐终于开口,语声平静,但谁也听得出来,徐乐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没有爆发出来!   “过去十几年,爷爷保护着大家,带领着大家开辟出徐家闾,在这里生存下来。直到这些马邑鹰扬兵找上门来,直到我爷爷死在他们手中!”   庄客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乐。   “这些马邑鹰扬兵,还围在这里,还想将我们一网打尽,还想杀死这里每个人!这个世道,当有人想杀了你,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迎上去,干掉他!”   庄客们仍然无言,眼神当中的茫然,不曾稍减。   徐乐锋锐如剑的目光,死死的看着他们。   “……大家都是在这个世道中艰难求生,在桑干河谷,一个个,一家家为我爷爷所收留。他就把这上百人的命运背负在身上。我知道你们现在伤心我爷爷之死,也担心我能不能继续带领大家,继续在这个世道挣扎求生!所有一切,等打垮了这些马邑鹰扬兵,我们逃出这停兵山再说!到时候,你们愿意跟随我,我会如爷爷在时一样,继续带领着大家,继续保护着大家。如果大家想离去,我也会给大家选一个安全的所在安顿下来。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们相信我,听我号令,粉碎这些马邑鹰扬兵,为我爷爷,讨回一点血债!”   迎接徐乐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一直在旁边掩面哭泣的韩大娘放下双手,走了过来,以女子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刃,对徐乐道:“不管别人怎样,乐郎君你说怎么做吧,厮杀我不行,骑马也不行。但咬也要咬这些马邑兵两口!”   韩小六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步就跨到韩大娘身边:“乐郎君你说罢,我们韩家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   接着韩小六又鄙夷的看了这些庄客一眼,少年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是老太公救出来,现在想散就随他们散去!”   一名憨厚朴实的庄客终于讷讷开口:“咱们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这条命还了老太公,又直得什么?只是怕打不过这些马邑兵啊!”   其他庄客,也终于纷纷开口。   “小六,别以为就你知道报恩,昨夜我们谁又怂了?”   “不跟着乐郎君,我们还能跟着谁?当年饿倒,老太公那口热汤灌进来,我就是徐家闾的人了,从来没想过离开!”   “不就是个死么?我们安安稳稳在徐家闾种地,每年赋税没少一文。老太公和乐郎君冒死行商贴补咱们,谁心里不知道?结果这些马邑兵还要来洗了咱们!不就是拼了这条命么?死也拖一个垫背的,给老太公报仇!”   徐乐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并不是太好,年少英俊,本领高强,要说徐乐温和外表之后没有自傲,那是假话,也并不将庄客看得太重。认为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搞定。   但是此刻,庄客们还是选择追随徐乐,去碰撞那些仍然围着停兵山不走的马邑越骑。   徐乐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事,这些还是爷爷留给自己的遗泽!   这些庄客,仍然选择了信任自己。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徐乐朝着这些庄客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对韩约道:“帮我披甲!”   韩约重重点头,一把将包裹扯开,包裹之内,就是一个形貌古朴的甲盒。甲盒外雕刻花纹,隐隐有血色浸润其间。   韩约轻轻打开了甲盒,在甲盒之内,黑沉沉的一副铁甲,正端端正正的放着。   这正是徐敢当年所用一副甲胄,在无数个夜里,徐敢一次次的保养擦拭着这幅甲胄。似乎就是除了徐乐之外,他所剩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徐乐终于离开神武,走上自己道路之时,徐敢将这幅甲胄,交给了徐乐。   在遭遇苑君玮,独斗恒安兵,冲击千余越大营之际,徐乐都未曾披甲。而在此时此刻,徐乐终于决定披甲。   一旦披甲,就是死战。   不死不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战(二)   甲胄是纯黑色的,是札甲的形制,精钢被打制成一片片甲叶,再用牛皮索连接在一起。   所有部件,全都完整。护胸,护膊,护腿,铁靴,掩心镜,护颈,兜鍪,铁面。   这就是马战冲阵之用,遮护完全的重甲!   比之现在大隋军中所有的甲胄,这幅札甲,形制略微有些古老,有些地方的纹饰,还带着北魏那个拓跋鲜卑帝国的特点。掩心镜也没有现在的甲胄那么大,只占据前胸不足三分之一的部分。   但是每一片甲叶都被保养得极好,不见一点锈迹,这是需要每年都上油擦拭,再用柳条木炭吸附掉多余的油渍。   保养之余,还需要层层包裹,隔绝空气,细密收藏。每年花在这副甲胄上的心思,绝不在少处。   另外一个与现今常用军中甲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片甲叶上,都凸起了一个小点,密布甲胄之上,如一根根尖刺一般,森然可怖!   这代表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用锤子硬生生打得薄下去,那些凸起小点,就代表原来这些甲叶的厚度!   这些甲叶冷锻而成,坚固程度远超寻常甲胄,而且甲叶薄上一半,虽然分量不减,但披甲之士活动起来却方便了许多,这在战阵之中,就是无与伦比的优势!   当年北魏,以柔然为锻奴,国都之侧,制甲兵之所连绵数里,出现了这种冷锻制甲技术。为一时甲胄制备技术巅峰,每一副冷锻瘊子甲,都足可以作为世家大族的传承之物!   这种冷锻瘊子甲的花费,也是惊人,敲打出一片甲叶出来,往往就是十余天的功夫。而一副甲胄,甲叶何止上千片!   徐乐端坐大石之上,韩约和韩小六两人,先为徐乐穿上一套丝绸所制战裙内衬,再为徐乐一一披上甲胄各个部分,细心调整甲胄各个部分位置之后,再用牛皮索栓紧。   甲胄披完,外面再罩上一层露臂毡布战袄,拦腰狠狠杀上一道鸾带。   披挂完整,站起身来,森然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   数十名庄客,呆呆的看着披甲完全的徐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小看到大的乐郎君,此时此刻,就是完全的大将形貌,每一动作,似乎都有无穷血腥气弥漫而出。   这就是介胄之士,这就是这个时代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之士!   韩约双手奉上铁面,徐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下,轻轻合在自己脸上。   兜鍪内沿都有卡槽,铁面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之声。   这张铁面,色做纯黑,铁面无嘴,只在眼睛处开孔。在铁面之上,赫然用朱漆绘着一副愤怒金刚像!   在铁面合上的一瞬间,这血色的愤怒金刚像似乎活过来也似,在每个人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每名庄客,汗毛都竖了起来,而血也涌上头顶。如此徐乐,但为男儿,只想追随在他身后,冲杀向前,面前就算是一座山,也只一头撞上去而已矣!   韩约默不作声的将吞龙牵了过来,韩小六赶紧给吞龙铺上一条挡箭的毛毡。   徐乐踩镫准备上马,看着韩小六激动的一张脸,突然问道:“小六,我对你们交代的,都记住了吗?”   韩小六蓬蓬的捶着胸口,喘着粗气道:“都记住了!到时候咱不会退后一步!和这些马邑兵拼了!”   徐乐在面具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只要听我的,一定能干掉这些马邑兵。”   韩小六瞪大眼睛:“乐郎君教咱们的,都是……”   徐乐点点头:“对,都是我爷爷传授的。”   韩小六一蹦老高:“那就错不了!”   徐乐笑笑,翻身上马。而韩约扶起徐敢尸身,抱了过来。徐乐俯身接过,将爷爷尸身放在自己身后,用皮索紧紧捆在自己身上。   就让爷爷看着,我是怎样撕碎这些马邑越骑的!   我不会让爷爷遗骸,有半点损伤,因为我只会向前!   爷爷啊爷爷,你看着我!这只是向幕后那些播弄我们徐家命运之人,所讨的第一份利息!   所有庄客,都看着徐乐的动作,每个人的脸都紧紧绷着。   这个时候不用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到了如此地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还能怎样?   数十匹马被牵了出来,庄客们翻身上马。拔出了一柄柄的直刀。   徐乐猛然一扯缰绳,吞龙猛然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在吞龙背上,徐乐举手前指,直指山下马邑越骑方向!   ………   停兵山下,一丛丛的篝火,渐次熄灭。只有缕缕青烟,升上空中,被山风一卷,撕扯得支离破碎。   马邑越骑分守各处道路,或者准备补眠,或者嚼着干粮。   石朝志下定决心准备围困停兵山,这些颇有作战经验的马邑越骑,就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个时候,保存精力体力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还需要从神武县运来帐幕粮秣,说不得还要征发一些民夫,在各处道路上设下鹿砦,挖掘出壕沟,建立起更完整的封锁体系。   无论如何,野外长围,都是一件苦差事。光是巡哨警戒的任务就繁重得要死。虽然石朝志许下了战后可以在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放手抢掠的赏格,但是这些马邑越骑还是不大打得起精神来。   而陈凤坡几人,这个时候在石朝志所在之处,一一记下石朝志交代的要转运来的军资粮秣。十余名马邑越骑不耐烦的等在旁边,准备陪着他们去往神武,要是陈凤坡他们办事不利,说不得还要展示一下武力。   陈凤坡一边听一边脸色越来越苦。这石朝志真的是狮子大开口了。民夫粮食马料帐幕无一不要,数目还颇为巨大。马邑鹰扬府储存在神武县的那些军资粮秣,至少得出去一大半去。一旦突厥南下,石朝志他们可以缩到善阳去,神武县到时候怎么办?   可现在石朝志才遭逢一场败仗,死了那么多军将,正是最为疯狂的时候,要是自己稍稍抗辩几句,石朝志真的敢动手杀人!   这帮中原佬,太原王家的人,直将咱们马邑人看得这般轻贱!   可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除了刘武周治下,这马邑郡,还敢有谁硬抗这些如狼似虎的王太守直领五营不成?   自己真的是造了孽了,当这些太守鹰犬时候洗劫桑干河各处村闾之后,自己还怎么有脸在神武县呆得下去?   却不知道,有谁能阻止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遥遥一声战马嘶鸣传来。这战马嘶鸣之声,竟然有若虎吼!   而周遭马邑越骑,不少人已经从篝火旁站了起来,看着停兵山方向,面露骇然之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战(三)   薄薄雾气,自停兵山脚下升起。山风虽然没有昨夜之烈,但仍将一层层雾气卷动掀开。让视线并不受太大阻碍。   但这层薄薄雾气,还是让停兵山下景物变得有些朦胧。   在这片朦胧之中,数十骑正缓缓下山而来。   一直走到山脚之下,这数十骑队形密集了起来,然后毫不停顿的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推进而来。   马邑越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些徐家闾庄户,居然敢摆出骑阵,迎击马邑越骑!他们是疯了不成!   昨夜夜袭虽然失败,但是在这个时代,本来夜袭就是风险极大的举动。夜间步下混战,战场不可控,队形不可控,死伤不可控。   石朝志在停兵山上折了大半军将,狼狈而归。马邑越骑军士虽然承认徐家闾这些庄户百姓可能很能打,但主要致败之因还是石朝志太过骄狂。毕竟这里是边塞之地,日日面对马匪盗贼,突厥南侵,民风彪悍,人人都习得一点厮杀技艺,十岁孩子都能开弓。夜间步下混战,有个闪失也是难免的事情。   但是真要拉开来,马上对战,马邑越骑却有坚定信心。他们一营人,足可击败上千边地民壮!   他们马更好,甲胄完全,兵刃精利,骑军战阵操练精熟。这些民壮,就算有点勇力,又算得什么?   在他们看来,徐家闾民壮,哪怕突然多了个什么被刘武周看重的乐郎君,也只有死守停兵山的份儿。他们只需加紧封锁,将这些徐家闾中人饿垮了,到时候上山一刀一个砍脑袋就是。   结果一夜厮杀方过,天色才明,这些徐家闾庄客,居然就杀下山来,直面大队马邑越骑!   当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之后,马邑越骑上下,胸中升腾而起的就是怒火。   一定要一个冲击,将这些徐家闾中人斩杀干净,才能让马邑治下,知道太守麾下越骑之威!   麾下如此,石朝志更是怒火几乎烧穿了头顶。   这些人怎么敢小看他,怎么敢!   他自幼追随王仁恭,经历的战阵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从中原打到了马邑边地。结果昨夜几乎丢光了手下军官,今晨更被人欺上门来!若是稍稍退让软弱,让王仁恭得知,一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唯有杀光他们,将那乐郎君头颅挑在枪尖,才能稍稍洗刷这份耻辱!   石朝志两眼血红,大声下令:“吹角!结阵!”   几名亲卫,取下随身携带的牛角号,呜咽吹动。各个路口扎下的马邑越骑,全都鸣号应和。停兵山下,一百数十起马邑越骑,翻身上马,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汇聚而来!   而石朝志狠狠的将兜鍪扣在头上,扎紧束带,翻身上马。在他身边二三十马邑越骑早已集结完毕,等石朝志上马,用力一挥手。这二三十骑大声呼哨,追随着石朝志,卷动烟尘,就迎上前去。   陈凤坡这十几名本地马邑鹰扬兵被丢在原地,面面相觑。   一名手下摸着脑袋,讷讷的问陈凤坡:“陈大,咱们是不是干脆跑了得了?”   陈凤坡给了这家伙脑袋一巴掌:“跑什么跑?等石朝志收拾完了徐家闾,还不是得到神武找咱们?有家有口的,咱们能跑到哪里去?”   另一名手下望着远处,叹息一声:“徐家闾真逃不过去了?”   陈凤坡狠狠道:“他们自己笨!要是守在停兵山上,说不得还能多熬几日,现下下山来拉开阵势,这不是自己找死?一个个都是死心眼,这般结果,只是活该!”   虽然嘴里骂着徐家闾中人蠢,可是陈凤坡却紧紧攥着坐骑缰绳,都快捏出水来了。   又一名满脸皱纹,怕不有四十余岁的老卒叹息一声:“都是咱们神武本乡本土的人啊……当年老太公,也在这条河谷颇有遗泽……咱们还是跟上去罢。到时候和石将主讨个情,将他们尸身都埋了就是,也算是入土为安。”   陈凤坡狠狠的啐了一口:“这情分却是难讨!”   语声方落,他就翻身上马。老卒问道:“陈大,去哪儿?”   陈凤坡一抖缰绳,没好气的道:“当然是跟上去,豁出这张老脸,再塞点家当,总换个让徐家闾这些蠢货入土为安就是!”   神武鹰扬兵纷纷翻身上马,跟着陈凤坡就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号角声在停兵山下此起彼伏的响动,一队队的马邑越骑向着这里汇聚而来。   这些马邑越骑身着半甲,长短兵刃混杂。虽然并不是完整的战斗形态,但是每个人都坚信,徐家闾中人下山找死,要不了一刻功夫,就能将他们斩杀干净!   一队队马邑越骑在行进中汇聚入石朝志的队伍当中,失却基层军将约束,队形有些混杂。石朝志身边亲卫呼喝着整理队形,将百余骑的队伍拉开。每一骑之间相隔七八步距离,却是便于各自行动战斗,不至于互相干扰。一百余骑排成四排,每一排都拉出二三百步的正面,第一排全部用长兵刃,持短兵刃的退到后面,跟随石朝志,一直迎上前去。   石朝志左顾右盼,看着麾下列成阵势。在折损了大半军将之后,麾下列阵虽然比之以前慢了许多,队形也混乱了不少。但石朝志仍然坚信,只要一个对冲,就能将这些庄户粉碎!   大队马邑越骑,蹄声连成一片,战马嘶鸣声声,一直来到山下林木之外,石朝志才举拳,让所有人停下脚步。   再向前去,林木之中,这大正面的骑阵就有些施展不开了。   每名马邑越骑都握紧了兵刃,死死盯着面前滚动的薄雾。   薄雾之中,传来了整齐的蹄声,如轰隆隆的闷雷响动。   马邑越骑心下有些讶异,这马蹄之声,怎生如此整齐?他们拉开二三百步的正面,已经不大好控制行进秩序了,对面只是一些庄客而已,怎么就能将蹄声控制得如此整齐?   不少人手心忍不住就沁出了汗水来,紧紧握着手中兵刃。   薄雾卷动,似乎里面藏着的是一只狰狞怪兽,转眼间就要冲出,展露爪牙!   一骑终于从雾气当中走出,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一骑胯下骏马,披着毛毡,神骏异常。一身黑色甲胄,有如地狱中魔神现世。更戴着一张铁面,铁面之上,就是朱红色的愤怒金刚像!   在这一瞬间,每名马邑越骑,都觉得这愤怒金刚,在朝着自己怒吼!   石朝志胸口如被大锤狠狠击打了一下,一时间都喘不过气来。   这副甲胄,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这副甲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徐家闾,徐家闾……这庄闾姓徐!   而原来北周军中,那名无敌猛将,那个最终销声匿迹的家族,同样姓徐!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战(四)   黑色甲胄身影破雾而出,倒提马槊,缓缓而前。   铁面之上,愤怒金刚,有若活物,威灵可怖。   在这黑色甲胄身影之后,又是几十条身影显现。   但是石朝志目光,全落在那铁面愤怒金刚像之上。   久远的记忆,一下浮现上心头。   那时候王仁恭在朝中为朝散郎,在长安城中不过是一个可能有些前途的世家子而已。石朝志也还没到能为主家服役的岁数,跟着父母在长安城旁边的庄子里懵懵懂懂的度日。   这庄子就在入长安的要道之旁,这些庄客子弟,最大乐趣就是看这道上去往长安城的各色人物。   那时大业天子在位,收各地藩镇重将聚于都城,将世家出色子弟集中在身边为郎。就算是同为八柱国中的顶尖世家,也只能前往长安,一时间匍匐在大业天子脚下。   当陇西李家前往长安之际,家兵队伍如长龙一般穿行在道中,领兵将领,俱为一时之虎贲。而在李家私兵之前,领着这支属于李家强军的身影,就是这玄色重甲,倒提马槊,铁面之上,愤怒金刚有若活物!   大将之威,震慑得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群,只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玄甲大将身上!   后来石朝志才知道了,这是大将徐敢!   徐家自鲜卑六镇起,就追随陇西李家。当北周建国,八柱国横行天下,中原血腥死战,为天下决出最后一个胜者之际。徐敢光芒,压倒了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   黑甲长槊,在黄河两岸血战,在关中之地血战,在河东之地血战,直捣北齐国都,无不留下了徐敢身姿。他所带领的玄甲重骑,让敌人闻风丧胆。就算是他的儿子,也少年成名,天下仰望!   谁都以为,徐家为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号,也会成为一时郡王。这凭一身本事,在乱世中扶摇直上的事迹,简直是每个为世家卖命最为羡慕的对象!   当那夜宫中惊变,太子杨勇被废的动荡之后。徐敢却突然销声匿迹,世家中人,也再不提起这个名字,仿佛他就未曾存在过一般。   那时石朝志已经长大成人,被选为了王仁恭身边家将,随他出任在外。隐隐约约听到这个事情,也不过只是感慨了一下,少年时候偶像,竟然是如此下场。   可石朝志再也没有想到,在这荒僻的马邑郡中,在这停兵山下,在清晨的雾气中,又见到这身黑甲,这铁面之上的愤怒金刚像,又出现在眼前!   入娘的,这哪是什么寻常村闾的老太公。这徐家闾中主事之人,就是突然销声匿迹的大隋重将,这曾经打得天下英雄都束手的人物。   玄甲徐敢!   石朝志在这清晨的雾气当中,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这一刻,甚至只想掉头就走!   雾气之中,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队伍,终于全部出现。   几十名未曾披甲的布衣庄客,手持直刀,组成了一个密集的阵列,默然站定。   石朝志还在震惊恍惚之中,身边亲卫却发出了嗤笑之声。   骑军阵列,向来是以疏散为上。这才便于马上骑士动作,不至于互相干扰。对步军大阵,这疏散的骑军阵型,就可以控制尽可能大的正面,将数量远超过过自己的步军阵列牢牢压制住。   而对方也是骑阵,摆出对冲架势的话,那就对冲也罢。两骑之间相隔七八步的距离,足够对冲双方一骑骑的捉对厮杀了,双方碰撞之际,生死就全看自己的本事。   可这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骑阵,两马相隔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膝盖挨着膝盖,也只有单薄的两列而已。马邑越骑延伸出去足有二三百步的骑阵正面,足可以将这小小骑阵三面都包围住狠打!   这么小的间隔,这些马上骑士,还怎样动作?这不是聚成一团等死么!   更不必说这些庄客,都未曾披甲,手中兵刃也是直刀居多,和这样的对手列阵而战,简直有点侮辱马邑越骑的声名。   嗤笑声次第响起,最后连成一片,有的马邑越骑在马上笑得只是东倒西歪,老成一些的,也微微摇头。   几名亲卫冲着石朝志大声请命:“将主,下令罢,一个回合,就把他们都打下马来!”   麾下儿郎的高昂士气,终于将石朝志从恍惚中唤醒。他死死看了一眼静静立马在那儿的玄甲骑士,咬咬牙齿。   玄甲徐敢,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   就算是玄甲之下当真是那位徐敢,自己也要取下头颅,向王仁恭请功。更不必说徐敢应该老得不成样子了,这玄甲之下,应该就是那什么乐郎君!   徐敢宿将,哪里会摆出这样一个可笑的骑阵出来?   石朝志终于下定决心,举起手来,准备一个冲击,堂堂正正的打垮眼前的骑军阵列。将这玄甲所系着的传奇,彻底粉碎!   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   而徐乐静静的看着对面有些凌乱的马邑越骑骑阵,看着对面领军将领稍稍迟疑之后,还是将手举了起来。   徐乐缓缓竖起长矛,再稍稍前倾。   身后几十名庄客紧紧绷着脸,紧张得喉结不住上下滚动,但仍然同时点镫。   几十匹战马迈动步伐,整齐向前涌动。几十把直刀向前平举,指向对面那似乎不可战胜的马邑越骑骑阵!   对面石朝志手也狠狠挥下,马邑越骑大阵顿时也迎上前来。两翼加快速度,中央却稍稍压住坐骑步伐,整个阵型成凹字形,摆出了一副准备三面攻击的架势。   徐乐冷冷的看着对面马邑越骑动作,手中马槊,渐渐放平。   几十名庄客,在看着马槊放平的那一刻,陡然爆发出一声大喝,同时猛踹马腹。几十匹坐骑,长声嘶鸣,放开脚步,加速向前!   而马邑越骑,这个时候也同样提速,狠狠的迎了上来!   数百匹战马蹄声如雷,溅起大团大团尘土,就要在停兵山下互相碰撞,决出胜负!   石朝志大声怒吼,冲在队伍前面。   他只坚信,这场骑战,胜利者毫无疑问将会是他。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徐家藏在马邑郡苟延残喘,就在此处,他会将这曾经耀眼的徐家,彻底铲除!   玄甲徐敢,你的时代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战(五)   两支骑阵,狠狠碰撞在一起。   在碰撞的一瞬间,天地中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而在徐乐眼中,伸向自己的那杆马槊,似乎也是静止的。   持马槊那员将领,长脸细眼,短髯如钢针一般,面目的每个细节徐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身子前倾,马槊尽力前伸,想借着马速,提前将徐乐捅下马来。   徐乐陡然一声大吼,声若霹雳!   自雾气中出现之际,一路上徐乐就沉默冷硬得如同一块冰一般。但心中,只有一团热血在翻滚,在怒号。只想将这天捅破一个窟窿,也许才能稍稍抒发一点心中的怒气!   爷爷已经认输了啊,爷爷已经退避到这小村闾当中,已经成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直到临死,也不告诉自己父亲死在谁的手里。   可这老天,怎么还不肯放过他?   若说此前,徐乐少年意气风发,但还只是想展现自己的本事,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功业。对谁都没有太深的仇恨,打过了之后一笑化解也罢。   斗云中,闯千余越大营,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所钟爱的一场刺激的冒险而已。   那么现在,徐乐只想将害爷爷死去,害自己父亲死去,这台前幕后的一切对手都揪出来。若这个势力就是整个时代,那么徐乐不惜将这个时代都掀翻!   徐乐并未伸出长槊,只是在石朝志长槊就要及身之际,随手一摆,已经打偏槊锋,将手一压,就将那只长槊握在手里!   这个时候徐乐马槊才出,闪电一般直刺而出,同时夺槊左手后引,拉得石朝志在马上动弹不得。   石朝志下意识的还想挫腕夺槊回来,这一耽搁,徐乐马槊刺来,他想撒手闪避已经来不及了。这一记马槊直刺,就破甲而入,直戳入石朝志小腹之中!   一旦马上骑战,徐乐就如龙归大海,所向无前。   徐乐总会遇到能够旗鼓相当的对手,但不是在这停兵山下,对手也不是王仁恭麾下家将石朝志!   石朝志只觉得小腹处一凉,浑身气力,就从这发凉之处飞快流泻而出,一时间石朝志还懵懵懂懂的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己不是正率领绝对优势的麾下健儿,对一群村闾之中庄客发起冲击,打一场必胜的战斗,怎么突然就没了气力,胳膊都无法抬起来,整个人只想软软的倒在马上?   而面前那个愤怒金刚像,似乎真的活了过来,在怒吼,在咆哮,自己只是这愤怒金刚脚下,最为微不足道的存在?   徐乐猛然双手交力,裆劲下压,吞龙长声嘶鸣,强健腰背完全支撑住了主人的发力。   两杆长槊在手,徐乐整个将石朝志从马上挑了起来,横飞而过,直向下坠落!   而徐乐已经越过石朝志坐骑,如一柄最为锋锐的长矛,直指向对方骑阵深处!   石朝志昏昏沉沉的从空中落下,看到了这名玄甲战士背后绑着的一位老人。   老人白发如雪,紧紧的贴着这名玄甲之士,已经没了半点动静。   石朝志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个老人,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玄甲徐敢,而和自己正面对冲的那玄甲之士,就是那位乐郎君。   而自己已经被这乐郎君挑飞在空中,自己也要死了!   血雨从石朝志创口撒落,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跌落尘埃,接着万马践踏而过,就此战亡。   密集的徐家闾庄客骑阵,紧紧跟着徐乐,直撞而入。   在徐乐挑飞石朝志之后,双方骑阵终于真面目碰撞!   马邑越骑只以为这是一场最为轻松的交手战,自己占据兵力优势装备优势,正面大到可以三面包着对手打,这样怎么可能输?   可一交手,石朝志就已经冲天飞起,不及惊骇,就已然和徐家闾庄客骑阵撞上。这个时候,马邑越骑才发现,对方的密集阵列,几乎是无可撼动!   直刀如林指出,每一名马邑越骑觉得自己至少面对着四五柄直刀。交手之际,一刀劈开长兵刃,另外至少还有三四把直刀指向自己!   就算是自己能顺利的捅翻一名对手,另外三四把直刀劈来,也只有中刀落马,被践踏成肉泥的下场!   寻常对阵,就算是马上本事不如对手,足够的空间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现下面对着如墙而来的徐家闾庄客骑阵,完全无从躲避,无从展现自己精湛的马术,身前身侧全是森寒的兵刃,这叫人怎生打!   人喊马嘶之声,骤然爆发而出,压倒了如雷的蹄声。   在徐家闾庄客选择冲撞的正面,马邑越骑阵列骤然就空出一个缺口,在这个冲击正面上,所有马邑越骑被一扫而空!而徐家闾庄客就这样越过了第一道马邑越骑阵列,踏过满地尸身,每个人脸上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不敢相信,就这样轻易摧垮了对方的阵列,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所有徐家闾庄客,都是报着必死之心追随徐乐冲击,排除这样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找死的密集阵列,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摧垮了第一排的敌人!   韩约也放倒了自己面前对手,指着徐乐冲击在前的身影,吼声如雷:“跟着乐郎君,杀透他们!”   徐家闾庄客狠狠踹着马腹,继续挺起染血的直刀,追随徐乐的玄甲身影,追随着徐乐背后已经故去的老太公徐敢,向着面前一层又一层的马邑越骑阵列,继续冲击而前!   只是这一次,他们下意识的让自己队形更加密集,更像是一堵墙,冲击得更加坚决!   这一次,他们相信自己能打赢!   不知道谁率先怒吼,接着几十名庄客全都扯开了嗓门:“杀!”   徐乐仍然冲击在前,毫不停顿,双槊展动,迎面马邑越骑被捅得人仰马翻。   身后响起的,是数十上百骑狠狠碰撞之声,是兵刃入肉之声,是人马垂死惨叫之声,是马蹄踏过骨肉血泊之声。是几十名庄客一起怒吼之声!   这就是爷爷昨夜教传的徐家骑战之术,是传自大燕绝代双骄慕容恪和慕容垂的骑兵战术,是那个慕容鲜卑一时间压服中原的重骑冲阵战术。   密集阵列,如墙而进。单纯的拼性命,拼消耗,直到压倒对手。   这在后世,在拿破仑的法国,在贵族化骑兵因为大革命没落之后。马术并不精良,战技并不精熟的平民子弟组成的新骑兵所选择的战术,也就是这个。   骑兵墙式冲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战(六)   任何时代,选择什么样的战术都有其历史背景。   在古典军国主义没落之后,骑兵在东西方都变成了贵族化的兵种。   疏散阵列,控制尽可能大的战场,用以压制尽可能多的对手步兵。掩护自己的步兵阵列以有利态势对对方发起攻击。   而骑兵对战,同样是拉开阵型,以双方个人武勇决出胜负。   汉末以后,门阀制度走向顶峰,私兵化制度走上顶峰,骑兵更是各自世家直属家将家兵的精锐力量,再配合以征发抓捕而来的大量可以消耗的步兵,就构成了汉末以来数百年乱世的战争形态。   异族政权的少量本族精锐,基本上都是这种贵族化的骑兵。留存的汉人世家,也有样学样,哪怕江南东晋宋齐梁陈,也不能免俗。   慕容家以辽东小族崛起,四面皆敌,崛起之初,装备匮乏,想建立起大规模的步兵军团都没地方找人去,一开始只能拼本族子弟的性命。   慕容恪和慕容垂这绝代双骄,就发展了骑军战术,建立起这种密集墙式阵列。连番大战,所向皆捷,直到建立燕国。   但在门阀化的时代,这些本族子弟精锐和对手拼性命拼消耗的战术,并不能持久,在建立燕国之后,这样的战术很快又被抛弃。只留下一点遗泽,为后世拓跋家的鲜卑六镇学去,为徐敢所继承,最后教传给了徐乐。   究其本质,就是将骑兵同样拉到了可消耗的层次,硬碰硬的解决战斗。只有在贵族统治崩塌,能有效动员全国力量之后,才能恢复这种古典军国主义式的战术和制度。   在西方,到了拿破仑时代,旧贵族几乎一扫而空,踊跃参军的平民子弟组成了大军团,这些平民子弟组成了新的骑兵部队,采用了这种战术,一时间也在欧陆无敌,打出了赫赫威名。   今时今日,在停兵山下,这骑兵墙式冲锋阵列,在这个时代再度展露了他锋利的獠牙。   若是有人能从空中向下俯瞰,就能看见松散的马邑越骑阵列,虽然已经将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阵列几乎完全包裹起来。但是这几十名徐家闾庄客,仍然一层层的凿穿对手,双方碰撞之处,人仰马翻,但是倒下的,几乎都是独自而战的马邑越骑!   以徐乐为锋刃,徐家闾庄客,如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在身后留下的都是满地尸首血肉,是到处炸缰乱跑的空马,是在地上还没死去,挣扎呻吟的马邑越骑!   徐乐冲杀在前,已经杀红了眼睛。   徐敢一手教传出来的徐家闾庄客有勇力,有技艺,足够支撑他们完成密集墙式冲锋。但是毕竟没有战阵经验,必须要有一个箭头也似的人物,冲杀在前,带动他们的冲击,鼓起他们的勇气,直到这冲击变得无可遏制!   此前徐乐未至,徐敢无法用出这样的战术击破马邑越骑。但当徐家闾庄客有了徐乐这样一名马前无敌的领军人物,被带动着发起如此密集冲击的徐家闾庄客,就变成了战阵之上恐怖的大杀器!   面前一名名马邑越骑的面孔出现,而徐乐双槊盘旋飞舞,以最干脆利落的招式,将他们一一捅下马来。血雨飞舞,落在玄甲之上,落在铁面的愤怒金刚像上,让这身玄甲,越发的狰狞可怖。   面前又是两名马邑越骑出现,但这两名马邑越骑再没了此前对手迎上来那般坚决,一人放慢了马速,一人猛扯缰绳,一副准备掉头就跑的架势。   不等徐乐催策,吞龙一声长嘶,后蹄用力,腾跃而出,一名马邑越骑惊骇的张口欲呼,徐乐一槊就从他嘴里捅了进去,槊锋从后脑冒了出来!再一扯出,带出满槊鲜血碎牙。   另一名马邑越骑已经调转马头想走,杀红了眼睛的徐乐,脱手就将马槊掷出。   马槊经天而过,从他背后没入,顿时破甲透体而出,直扎入他坐骑颈项之中。战马惨嘶带着主人倒地,那马邑越骑尸身就这样连在坐骑之上倒地,还在竭力挣扎,想脱身而出,但胸口给开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哪里还能生还?   徐乐环视左右,面前已经没有敌人。   四排马邑越骑阵列,就这样被一举杀透!   身后马蹄声响起,徐乐回首,杀气四溢。从后赶来的,却是韩约,这长大汉子两面铁盾在手,神荼大盾下缘,郁垒小盾突出的狼牙,俱是血迹,透阵而出,也不知道有几名马邑越骑倒在他的盾下。   接着就是同样浑身浴血的徐家闾庄客,一次冲击,这些老实巴交的庄客们身上也多了无穷杀气,策马而至,不等徐乐号令,就齐齐掉头,转向身后马邑越骑,自然形成密集阵列。   几十名庄客,倒下快有二十骑,剩下的已经不足四十骑。但这如墙密集阵列,再度集结,仍然没有半点松动迹象!   而马邑越骑,在他们冲锋途中,落马死伤的,倍于徐家闾庄客损折,剩下的人马虽然还占据绝对优势,但已经乱成了一团,乱纷纷的扭在一起,不成队列,惊惶的望向再度集结的徐家闾庄客。   每名马邑越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太守精心打造出来的这支军马,居然在硬碰硬的交手战中,对着一群庄客,败得这么干脆利落?   这营越骑,军官几乎一扫而空,连将主石朝志都战死当场,虽然还有人数优势,但是这些往日鼻孔朝天,也并不畏惧厮杀的马邑越骑,真的没有半点的战斗意志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样和这群徐家闾庄客打,也再没有军将能够站出来,重整阵容,迎击徐家闾庄客的掉头再度冲击!   徐乐背着徐敢,缓缓上前,染血马槊高高竖起,接着再度向下倾斜。   身后几十名庄客,粗重的喘息着,却毫不犹豫的催动坐骑,几十名同样染满鲜血的战马,迈动脚步,滚滚而前。   徐乐马槊倾斜度加大,身后几十骑速度也慢慢加快,转眼间就要再度形成冲击态势,撞入混乱的马邑越骑之中!   一名马邑越骑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扯动缰绳,掉头便走!   这一声惨嚎,似乎就是信号。剩下那还占据人数优势,装备完全,向来以马邑郡中精锐自居的越骑,全都扯动缰绳,掉头便走。   不管向哪个方向而去,只要逃离这玄甲杀神越远越好!   停兵山下,马邑越骑军溃!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战(七)   马邑直领五大营,越骑三营从来自诩为马邑鹰扬府第一精锐,眼高于顶。   自从王仁恭执掌马邑郡,拼力扩充马邑鹰扬府以来,就将马邑最为悍勇的轻侠少年,将军中最为勇力之士,塞到越骑营中,越骑营中军将,也都选用自己的家兵家将充当,以确保马邑越骑对他的绝对忠诚。   人事如此,装备军资供应,自然也是最好。这般堆砌下来,马邑越骑也就眼高于顶。除了同在一郡的恒安鹰扬府让他们有些忌惮之外,天下军马,都不放在他们眼中。自以为是边地出身之精骑,一旦大举南下,任何对手都会被他们横扫,将辅佐王仁恭成就一代霸业。   去年河东雁门马邑三家联军,与突厥人一场血战。战场见到了那些吃薄饷装备杂乱的恒安鹰扬府战场上血战之姿之后。马邑越骑对恒安兵倒是有了几分忌惮,虽然双方僵持,也不敢轻易启衅,只等王仁恭将一切安排停当再启战端。   但是比之元气大伤的雁门兵和唐国公麾下的河东兵,马邑越骑还是以为要强过他们。一旦王仁恭率领他们南下,就会让中原腹地之人,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边地铁骑!   但这份一直以来支撑着马邑越骑骄横之气的虚火,在停兵山下,就彻底被粉碎。   一帮被他们赶上山的村闾庄客,拉出一个密集阵列,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撞了上来。马邑越骑声势更为惊人的骑军阵列,就这样被一举击穿!   而从两翼包抄上来的马邑越骑,根本无法加入到战团当中,向着中央汇拢,反而更加加剧了战场的混乱。   当徐乐挑飞石朝志,率领庄客杀透重围,再度掉头过来之际。马邑越骑已经自己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片人喊马嘶之声,落马甲士在地上哀嚎挣扎,战马踩在血肉上不住打滑,炸缰空马在停兵山下到处乱窜,又加剧了这一团已然不可收拾的混乱。   每个人都是懵懵懂懂的,这一仗怎么就败下来了?   他们没有轻敌,阵列完整,节奏得当,纵然是没有军官少了些秩序,但怎么就这一下就给打得崩溃?   当徐乐转身而来,铁面上愤怒金刚森然的注视着他们,那一柄满是血肉的马槊再度缓缓前倾之际,所有马邑越骑,在这一刻都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如果说徐家闾庄客的密集骑阵是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一身玄甲徐乐的武勇,却是每个人都看得明白的!   他们的将主,在马邑军中也算是有勇力有胆色的石朝志,一个照面就被挑飞。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挑飞,多少马邑越骑,都看见了从石朝志身上洒落而下的血雨!   而徐乐永为锋矢,马前无一合之敌,一路上两支马槊飞舞,不知道多少马邑越骑被徐乐捅下马来,生生为部下凿穿一个口子出来。   当徐乐再度转身过来,看着那一身狰狞可怖的玄甲,马邑越骑赫然就产生了弱小动物碰见天敌的那种感觉!   而徐乐背后,背负的老人尸身,更加剧了他们的恐惧。   边地之中,血亲复仇为上。负尸血战,不死不休。   自己这些马邑越骑,怎么就惹上了这个凶神?   当徐家闾庄客如墙阵列,再度向前移动之际。剩下还有大半的马邑越骑,在撕心裂肺的喊声当中,彻底崩溃!   这些马邑越骑,扔下兵刃,摘下身上甲胄,丢掉一切负重的东西,只剩下一人一马,不辨方向,伏在马上埋头奔逃,有的马邑越骑在逃命之际昏头转向的撞在一起,马上骑士滚落下马,还挣扎起来,一瘸一拐的想用两条腿逃出一条生天!   而这边徐乐,马槊已然完全放平,再也不管身后徐家闾庄客跟不跟得上,吞龙速度提到最高,仿佛就要这样一直追杀马邑越骑直到世界的尽头!   吞龙闪电一般掠过战场,几名落马马邑越骑抬起手来,不知道是想抵抗还是想求饶,但是徐乐没给他们发声的机会,马槊如龙一般闪动,每一槊都是捅入胸腹之间,冲力让这些马邑越骑都被挑离地面,徐乐再随手一甩,再去寻找下一个对手。   转瞬之间,吞龙在战场上盘旋,惨叫声中,又是七八名来不及逃脱的马邑越骑,就这样被徐乐干掉!   当徐乐抬起头来之际,这一片满是血肉尸首的战场之上,已经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而徐乐犹自不肯罢休,寻着那些马快的越骑逃走方向,又要狠狠踢动马腹,继续追下去!   猛然间旁边伸过一只手来,重重按住徐乐肩膀:“乐郎君,杀得够了!”   徐乐回首,铁面后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狠狠盯着来人,马槊抬起就要扎下去。   那人却毫不闪避的迎着徐乐,满脸恳切。   正是韩约。   这长大汉子也是满身血痕,身上带了几处创口,现在还在汩汩朝外淌着鲜血。一头一脸的大汗,却是再认真不过的看着徐乐。   “阿乐,老太公也不想你这样,杀得够了,停手吧……”   几十名庄客,已经停下了坐骑脚步,在十几步外,胸膛剧烈起伏,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徐乐。   韩小六也在队列当中,这小子却奇迹般的一点伤都没带,苍白着一张脸左右看看,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擦着满脸鼻涕眼泪,尤带少年稚气的声音还有点哭腔。   “乐郎君,杀得够了,咱们埋了老太公罢……”   徐乐茫然的松手,满是血污的长槊,沉重落地,溅起几点血泥。   徐乐伸手摘下铁面,铁面后仍然是那张英挺俊朗的面孔,但眉宇中却多了一些什么东西,让徐乐原来有点稚嫩的气质,在这一战之后,彻底消失不见。   玄色重甲,一身血肉。玄色重甲之后,却是这样一个英俊得几乎点尘不沾的少年。这种反差,强烈得到了极处。   入眼之处,都是血色,是到处散布的马邑越骑尸身,是战场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背后爷爷的身体,已经冰冷。   在这一刻,徐乐终于真正感受到,自己爷爷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了。   在马背上,徐乐一身玄甲的身形摇晃几下,仰头便倒了下去。   韩约忙不迭的伸手将徐乐扶住,惶急大喊:“乐郎君!”   几十名庄客也都忙不迭的打马围了上来:“乐郎君!”   这一战之后,年轻的徐乐,已经真正成为徐家闾残存之士的主心骨!这几十名徐敢也花了不少心思调教出来,经历一战血腥战事洗磨之后,初步展露爪牙的数十虎狼之士的主心骨! 第一百三十章 一战(八)   无穷无尽的梦魇,铺天盖地而来。   前后左右皆是敌人,而环顾左右,俱是自己战友的尸首。韩约抱着半面残盾,闭目垂首,再无声息。   敌人身形高大,有若金刚魔神。行动当中喷烟吐雾,带动雷霆。手中挥舞兵刃,都如殿宇巨柱,落在地上,石崩土飞。   这样的敌人,源源不绝,布满整个视线。   而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剑甲俱残。自己终于感到了惶恐,想回头寻找那白发飘拂的高大身影,但却什么也找不到。   徐乐这才恍然明白,爷爷已经死了。   就在这一刻,徐乐睁开了眼睛。   入眼之处,是韩约一张大脸,满脸是汗,只是凑到自己面前。看到自己睁开眼睛,这个朴实汉子总算露出安心的笑容,猛一拍掌:“乐郎君醒了!”   旁边顿时响起了韩大娘的叱喝声:“嚷嚷什么?乐郎君带着你们打这一仗,累得脱力了,正是要静养,你嗓门太大,闪一边去!”   就见韩大娘提着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兜鍪,不知道从哪里接的水,还烧热了,挤过来递到徐乐身边:“乐郎君,先喝口热的,身子怎么样?”   徐乐自己心里有数,他远没到厮杀脱力的地步,只是伤心过甚而已。没接韩大娘递过来的水,徐乐第一时间就问道:“我爷爷呢?”   一堆庄客挤在徐乐身边,都是一副关切的模样,听到徐乐问话,各自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生怕又惹得徐乐伤心,再晕过去。   韩大娘轻声道:“已经把老太公从乐郎君身上解下来了,我亲手给老太公洗了一下,就等乐郎君醒来发话,怎样措置老太公的遗骸。”   几名庄客让开,就见几具马鞍拼在一起,徐敢双手放在胸前,静静的躺在马鞍之上。   徐乐挣扎起身,踉跄走到爷爷身边,单膝跪地,垂首默然不语。   庄客们肃然而立,鸦雀无声。经历一场血战之后,这些庄客肃然而立,已经有些杀伐之气。   韩大娘走到徐乐身边,轻声道:“乐郎君,你也别太自苦了。老太公祖籍何处,我们就是再辛苦,也要帮着乐郎君抬老太公遗骸还乡安葬……”   徐乐轻轻摇摇头,站起身来,久久注视着自己的爷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乡?徐家闾就是我的故乡,现在也没有了,就把爷爷火化了罢……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徐乐转向韩大娘,俊朗而苍白的面孔上,甚而还带着一点薄薄的笑意。   “爷爷死了,我可没死。害爷爷走到这一步的,爷爷未了的心愿,就是我来完成!”   韩大娘默然点头,招手道:“阿约,小六!”   韩约和韩小六都越众而出,来到韩大娘身边。   韩大娘对着他们道:“我们一家性命都是老太公救的,现下乐郎君要为老太公报仇。你们就算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追随乐郎君到底,不然就不是我的儿子!”   这个胖壮中年妇女,粗手大脚,面目粗粝,但在这一刻,凛然有威。   韩约默不作声,跪倒徐敢遗骸面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又默然起身,站在徐乐身侧。韩小六也有样学样,给徐敢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嘟囔道:“这还用得着娘你说?”   徐乐目光转向庄客们,不等徐乐发话,庄客们就乱纷纷的开口。   “咱们跟着乐郎君,杀了这么多马邑兵,现在还能去哪里?”   “韩家性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我们就不是老太公救下来的?”   “这世道,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跟着乐郎君杀出一个活路来也罢!”   “咱们这条命,以前交给了老太公,现在就交给了乐郎君。只要乐郎君不负了我们!”   一众庄客,纷纷经过徐敢身边,跪下重重叩首,再自然成列,静候徐乐号令。   徐乐深深吸口气:“准备火葬我爷爷,收拾战场,计点缴获,然后我们向北走,去寻刘武周去!我就帮刘武周和王仁恭干上这一场了!”   几十名庄客大声应诺:“谨遵乐郎君号令!”   ………   陈凤坡几人,同样落荒而逃,直离开停兵山二三十里,这才惊魂稍定。   胯下战马已经跑得脱力,一旦陈凤坡几人停下,这才嘶鸣一声,轰然倒地。亏得几名手下跳得快,才没给压在马下。   陈凤坡的坐骑虽然没有倒毙,但也累得够呛,直喷白沫,看来是走不动了。   几名手下一边手忙脚乱的料理死马,一边游目四顾,看看自己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停兵山下一战,最后徐乐单骑而出,一副斩尽杀绝的架势。实在是吓到了陈凤坡几人,这个时候就只顾得逃命了,哪里还能分辨什么方向?   几名手下现在惊惶未定,都分不出这是哪里。还是陈凤坡老成一些,一拍大腿。   “入娘的咱们怎么朝北跑了?这一下就二三十里下来,今日哪里还能回神武县?”   几名手下这才认出了地形,纷纷摇头,就有人劝解陈凤坡:“陈大,马累死了不少,其他的也走不得了,这里也有咱们相熟的村闾,就先歇息一下也罢。这些马邑越骑打败了,回神武县也不会消停,总要寻人晦气,咱们就在这里躲一阵也罢。等风声过去了再回去也就是。”   陈凤坡一琢磨,似乎也是这个道理。自己虽然在神武县有家有口,但妻族也颇有力量,足以自保。这个时候,自家先省了直面马邑越骑的恼羞成怒也罢!   他一拍手下肩膀,夸赞一句:“你小子倒是晓事,咱们倒霉,摊上这么个差事。这个时候避避风头要紧,附近哪家村闾你熟悉,咱们就去那里!等这事情过了,回神武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   手下眉花眼笑:“这附近牛门闾,小人妻舅就在这里,陈大要在这里安顿,全是小人妻舅招待!至于好处什么的,也不敢想,以后少碰上这等吓人场面,就算是祖上积德了!”   众人正要放松心情,去往牛门闾。就听见道左马蹄声响,气急败坏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不是神武的那些家伙?老爷们打生打死,你们倒是逃得飞快!”   陈凤坡几人惶然回首,就见一队马邑越骑败兵,也不择路径,逃到这里来。人人盔歪甲斜,却满身满眼的戾气。败残之军,纪律最坏,最是凶狠。看到和这些马邑越骑道左相遇,陈凤坡一颗心直朝下沉。   这可是坏了!   ………   柴堆之上,火光升腾而起,将徐敢身形渐渐吞没。   徐乐摘了甲胄,牵着吞龙,出神的看着这跳动的火焰。   过去十几年的经历,就在这停兵山下干脆利落的被斩断,再也无法回头。自己只有努力向前,完成自己的使命,照顾好这些继续追随自己的子弟。   还有,为爷爷报仇。   不管是王仁恭,还是那些在中原腹地,名都大邑,将爷爷逼迫到这边地安身的仇人,自己都不会放过。   火势越来越大,将自己爷爷在这世上的所有痕迹抹去,就算是有些骨灰,山风一起,也将被吹散。就落在爷爷呆了十几年,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徐家闾左近山川大地上。   这也就算是将爷爷好好安葬了罢……   陪伴自己的,只有爷爷留下来的一副甲胄而已。   徐乐用力的揉揉眼睛,翻身上了吞龙,不多发一言,将手一招,率先而去。   韩约以降,数十名庄客,包括韩大娘在内,都默然策马而去,再不回首。   当所有人背影都远去之际,就见火光中烟气如缕,如马腾跃,似乎驮载着徐敢精魂,跃马而去。   半空之中,烟气如聚,似乎幻成一名与徐乐面目相似的青年,携着娇美妻子,正在含笑等待着徐敢精魂到来。   三人重逢,目光只是落在越去越远的徐乐笔直如剑的背影上。   山风再起,这点烟气,转眼消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急雨(一)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马邑郡中的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一行队伍,在夜色中迤逦向北而去,正是徐家闾中人。   徐乐已经卸了甲胄,策马走在前面。一路过来,都是沉默。   这条路,已经是徐乐第二次走了。   短短半月之前,当徐乐离开神武第一次踏出家门,正是对外界有着无比幻想,对自己充满信心,跃跃欲试,想对这个世界展露自己的锋芒。整个天地对自己而言都是新鲜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   可是第二次踏上这条道路,心情已经迥然不同。   血淋淋沉甸甸的责任,已经背负在身。外面的世界,再不是那般充满阳光,而是已然对徐乐展露了獠牙,前路茫茫,正未可知。   夜色之中,原来温和儒雅的少年面庞,已经多了些冷峻深沉,再不是当初的模样。   一众徐家闾庄客,也沉默而行。并没有人发出什么声音响动。   这些徐家闾庄客,短短一日,也变了模样。不少人披上了从马邑越骑身上扒下来的甲胄,换了马邑鹰扬府的制式军中兵刃,骑着军中的高头大马,沉默而行,每个人身上都有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突然之间,队伍微微有些骚动起来,前方不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照亮夜空。   走在前面的徐乐停下马来,微微皱眉。   不等徐乐回头招呼,韩约兄弟两人已经从后追上。   徐乐轻声发问:“起火的地方是哪里?”   不等兄长开口,韩小六已经抢在前面答话:“是牛门闾!咱去那儿转过,通云中大路旁的一个闾寨,比咱们徐家闾热闹!”   徐乐默然点头,韩约看着徐乐表情,也没多说什么。   哪怕是心思简单的朴实汉子,韩约也能知道这火起代表了什么。   马邑越骑给打得崩溃,四散奔逃。从来败兵都是最为凶恶的存在,会将地方糟蹋得如同一片白地一般,好长时间,才能将这些败兵收拢起来重新恢复建制和秩序。有些败兵干脆就一直转为了流寇盗匪。   深夜村闾处火光升腾,毫无疑问就是就是这些马邑越骑败兵所造的孽!   放在平日,韩约说不得就要劝徐乐伸手去管一下了。收拾掉这些手下败将,还本乡本土一个平安。   可是现在这话却说不出口,谁知道王仁恭的报复会什么时候到来?在这里耽搁,说不得就要把他们这支队伍全都给葬送了!   就连性子比自家大哥冲动十倍的韩小六都明白这个道理,眼睛翻着,想说什么,却强自按捺住。烦躁得只是扯自己坐骑缰绳,让胯下战马不住的低声嘶鸣。   几十名庄客也都看到了远处火光,全都停了下来,队伍当中,发出了低低的议论之声。   徐乐沉默一下,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一指火光升起处:“走,我们先将这些家伙料理了。”   韩约一怔,低声道:“乐郎君,可北上之事……”   徐乐一笑:“刘武周总在那儿,云中城也搬不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打紧?这是神武本乡本土之地,我能眼睁睁的看着乡亲被王仁恭的人马糟蹋?”   韩约仍然迟疑:“可王仁恭要是暴怒……”   徐乐笑意更冷:“我就怕他暴怒得不够厉害!最好马上就对云中城动手!最好能从善阳城那个乌龟壳出来,站到我的面前!”   韩约默然不语,隐隐约约感到,以前那个和蔼可亲的乐郎君,似乎有些变了。   徐乐掉头,对麾下子弟呼哨一声,举手前指,正对着火光亮起方向,一扯缰绳,吞龙欢快的长嘶一声,迈步便行。   韩约还在旁边迟疑,韩小六已经兴奋的振臂高呼:“乐郎君带着咱们去收拾那些兔崽子,大伙儿走啊!”   庄客们大声欢呼,纷纷纵马,在夜色中跟随而上!   经历一场血战,还取得出乎意料的大捷之后。这些徐敢教导出来的庄客,正是胆勇血性才被激发出来,甚而对自己有着超乎正常的自信的时候。马邑越骑手下败将耳,将他们收拾干净,卫护本乡本土平安,这是大家北去之前,对乡梓之地最好的交代!   夜色中数十骑卷动,直向前去。韩约摇摇头,也赶紧催马跟上,紧紧的卫护在徐乐身边。   ………   牛门闾内,已经是一片地狱景象。   下午时候,二十余骑马邑越骑裹挟着陈凤坡等人,直入牛门闾中。   一开始只是索要酒食,对闾民动辄打骂而已。   入夜之后,酒意上涌,这些败兵的暴虐终于全部都激发了出来。开始掳掠闾中女子。闾民稍有反抗,这些马邑越骑就已然拔刀。   混乱撕扯中,有闾民见血。一旦有了血光,事态就再也控制不住。马邑越骑开始动手在村闾中大杀大砍,纵火焚烧房屋。   转瞬之间,一个还算平静的村闾,就变成了地狱一般景象,村民哀嚎哭喊,四下走避。而马邑越骑醉醺醺的四下奔走,见人就是兜头一刀砍过去,见女子就扯着头发拽过来。   一圈房舍都被点燃,火光熊熊升腾,不少马邑越骑更将那些负创村民,生生的丢入火中!   有些闾民越过寨墙要逃入夜色当中,这些马邑越骑就站在寨墙之上,张弓搭箭,将闾民一一射倒,不时爆发出狼嚎一般的笑声。   过去数百年,中原一直是这般暴虐的乱世景象。大隋一统,平安日子才数十年而已,现下乱世却要又再度开启。马邑越骑这般举动,只不过是个预演而已!   陈凤坡几人,则是守着手下妻舅房屋,持着各色兵刃,堵住门口。他们虽然在乱起之时竭力抵抗,但这些本地鹰扬兵,都是十余年未经战阵,本事胆色只怕还不如乡间侠少,哪里是这些如狼似虎的马邑越骑的对手?   转眼间陈凤坡手下就折损了几人,剩下的退到此间,谁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而这些败兵领头之人,就带着七八名手下,堵住门口,戏谑一般的张弓搭箭,不时将一支支羽箭射入屋舍之中。   这场游戏太有意思,他们舍不得这样早点结束。   陈凤坡持刀守在门后,满头满脸的大汗,破旧屋门被几块石头抵着。不时一支羽箭落在门上,就震得门扇乱抖。   陈凤坡人情精熟,做事周至,什么庶务落在他手上都能料理得停当,方方面面都会满意。但是遇上这些兵痞,却没了半点主意!   外间响起那败兵领头之人的笑声:“陈大,不如入伙了就是!附近哪里富庶,你都清楚,带着咱们打开了村闾,有你的一份!到时候不管是去善阳,还是咱们弟兄自己落个自在,总有你个位置!”   几名手下,还有那手下妻舅都忐忑的看着陈凤坡。陈凤坡苦笑一声:“我要是这般对本乡之人下手,死后还进得了祖坟么?”   外间那领头之人喊了两声,不耐烦起来:“陈大,再不出来,爷爷可就放火了!”   陈凤坡咬牙扯开嗓门骂了回去:“你纵兵作乱,王太守不会放过你!”   败兵头领大笑:“王仁恭还指着咱们为他打天下,只要咱们肯给他卖命,洗个村子,算得什么事情?”   外间哭嚎声一阵阵的传来,陈凤坡红着眼睛咬牙大吼:“神武总有人给咱们报仇!停兵山下,只恨徐家闾没将你们杀绝!”   边地汉子,就算困顿风尘久矣,圆滑世故,在最后关头,还是有血性迸发!   败军头领沉默一下,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死不绝的狗贱种!放火,放火!”   一捆捆柴草,被丢了过来,不少就是被抓着的乡民哭哭啼啼的送到屋舍之前。紧接着就是一支支火箭,雨点般的落下。烟火升腾而起,陈凤坡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还有牛门闾的遭遇,真半点不会放在王仁恭心上。在这些世家眼中,他们性命真的轻贱得如草芥一般。   这个时候,只有闭目待死而已,哪里会有人伸出援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急雨(二)   败军头领,抓着一个酒瓶,冷淡的看着火光升起,将陈凤坡几人所在的屋舍包裹住。烟气升腾而起,四下弥漫。   不要多时,屋舍之中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要被熏死。   他抓起酒瓶,狠狠的灌了一口。村中土酿,又酸又劣,还满是酒渣。但对这败军头领而言,有酒有火有女人有杀戮血腥,就什么都够了。   这败军头领只觉得还不够,还要更多的血腥,才能将败战的恐惧,彻底化解掉!   石朝志被长槊挑起,尸身飞在半空之中,洒落下漫天血雨的景象,现在还不时在他眼前闪现。   幸得乱世将起,幸得这些世家大人们要用他们的性命去争天下,他可以用更多的杀戮,去忘掉这生死一线的恐怖,忘掉那个无可匹敌的玄甲身影!   身边那些马邑越骑,兴奋得嗷嗷喊叫,有若狼嚎。这败军头领却还在心里盘算,桑干河一带,还可以耽搁几天,可以洗掉几个村落。   带着弟兄们好好发财,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和人望,到时候回归王仁恭麾下,怕自己捞不到一个队正地位?就是营将,也未尝没有指望。   亏得石朝志那个死鬼傻子,居然带着军将去夜袭,结果全部死光。这就是自己上位之机!   今日杀得也够了,火也放得够了,却是要留几间屋舍,再挑几个美貌小娘,好好歇息一宿才是正经。虽然仗是打败了,自己这辈子也再不想碰到那个玄甲身影,但是败后的日子,倒是过得爽快!   正想得得意之际,这头领只听见耳边似乎掠过一道风声,接着脸上就落下几点水滴。   头领疑惑的摸摸脸庞,放在眼前借着火光一看。满手鲜红,正是血色。   身边一名马邑越骑突然发出荷荷之声,转头看去,就见这马邑越骑颈项被一支羽箭射了个对穿,鲜血带着泡沫狂涌而出,这马邑越骑不敢置信的摸着犹自在颤动的羽箭,身子一软,轰然倒地。   其余马邑越骑也被惊动,大声呼喊:“敌袭!”   败军头领也猛然转身,就见火光之中,一些身影缓缓而至。   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年,身上穿着马邑越骑的半甲,还显得空荡荡的,正又将一支羽箭搭上弦。其他身影,也同样穿着马邑越骑的半甲,形貌憨厚朴实,腰间却悬着头颅,这头颅赫然正是和他一起逃入牛门闾中的马邑越骑,眼闭嘴张,犹自凝固着惊骇之情。   一名长大汉子,持铁盾卫护着一人。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眉清目秀,双眉斜飞如剑。火光映亮了他的眸子,却森冷得如冰一般。   这十八九的青年未曾披甲,形貌更如一个世家公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和停兵山下那玄甲铁面上有愤怒金刚的身影重合!   而他的部下,就是停兵山下,那做如墙冲击的徐家闾庄客!   牛门闾残存百姓,跟在他们身侧身后,手中持着胡乱抓取的兵刃器物,红着眼睛看着他们这些马邑越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徐家闾中人来到这里,又收拾掉这些零散马邑越骑,一直欺到了他们身后!   徐乐冷冷的看着这名败军头领,入眼之处,都是血腥火光。   乱世将起……   可这乱世,为何总以百姓为代价,以徐家闾一样的村闾为代价!   徐乐冷冷一挥手,身后庄客,直涌上前。这些庄客都红了眼睛,徐家闾已经毁灭,而这些手下败将,仍然不肯停手!   败军头领惨叫一声:“我们走!我们走!放过我们也罢!”   马邑越骑,实在被停兵山下那一仗打破胆了,面对徐家闾中人,实在提不起半点抵抗意志。   败军头领身后的那些马邑越骑,已经丢刀奔走。败残之军,纵然加倍暴虐,但已经没了约束,再不能当做一支军队看待,再重整起来,恢复节制约束之后,再谈不上有什么战力。面对红了眼睛的徐家闾庄客,一个个只想逃命!   马邑越骑败兵,转眼间就被徐家闾庄客淹没,厮杀短暂,长长短短的惨叫声之后,包括那名败军头领,全都了账。   牛门闾百姓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看着满眼大火,看着乡闾亲族倒在血泊中的尸身,一个个放声大哭。   面前被大火包围的屋舍,突然门被撞开,裹着毛毡的几条身影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仆倒在地。   庄客们忙不迭的上前扯下毛毡,将被熏得半死的几个人扶了起来,又赶紧将水葫芦递给他们。   这几个人捧着水葫芦大口大口的喝着,满脸俱是劫后余生的侥幸之色。   韩约突然讶异的道:“陈大?”   作为神武县中也算得上一号的轻侠人物,韩约如何认不出本地鹰扬兵的队正陈凤坡?陈凤坡也好与人结交,人缘极好,和韩约这种小辈也算是有点交情。   一旁韩小六眉毛就立了起来,咬牙道:“是不是你带着马邑越骑来的徐家闾!”   马邑越骑是外来户,必然要有本地向导引路。陈凤坡出现在这里,到底为何,已经是很明白的事情,韩小六脑子转得快,一下就想明白端的,当即就大声吼了起来!   十几名救护陈凤坡几人的庄客,顿时就就拔刀出来,雪亮直刀,环逼陈凤坡几人!   满脸黑灰的陈凤坡神色却还算镇定,放下水葫芦,看着徐乐:“你就是乐郎君罢?”   徐乐站在那儿,微微点头。   陈凤坡叹息一声:“玄甲领头冲阵之人,也是你罢……我陈大眼拙,竟然没看出神武县中还藏着这样的英雄人物,不然早就好好结交一番了。也没想到,徐家闾中,也藏着一群虎狼!”   他换了端正跪坐的姿势:“怪不得刘武周识人,招揽乐郎君为将。王太守这才发马邑越骑剿洗徐家闾,对着马邑越骑,我又没有乐郎君的武勇本事,如何能不从命?”   这一刻,徐乐却是心下巨震。自己紧赶慢赶,就是要赶在自己擒下张万岁的消息传出之前将爷爷接走,结果还是迟来一步,不知道哪个有心人,却先将消息传到了王仁恭那里,还夸大为自己已经被刘武周招揽为将!   但这点震骇,还是被徐乐藏在心底。事情已然至此,一个个将幕后黑手揪出来就是了。   陈凤坡指着周遭满地马邑越骑尸身,苦笑道:“可我们纵然效力,还是差点被这些家伙烧死。幸得被乐郎君救了一命,过错已经犯下,再没什么多说的。乐郎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可乐郎君若是能放过我陈大一条性命,今后之事,但凭乐郎君吩咐!”   徐乐终于开口:“那我就让你做一件事情,以赎性命罢……”   陈凤坡拜倒在地,一字字道:“但凭乐郎君吩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急雨(三)   大雨滂沱而下,浇在神武县的夯土城体上,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水雾。   此刻神武县内,城门紧锁,虽是和平时日,却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原因无他,前天夜匆匆赶来神武县,又在昨天白昼匆匆而去的一营马邑越骑,居然就这样溃败回来了。   马邑越骑是王仁恭手里的心尖子,待遇装备向来最强,马邑越骑也从来不把除了王仁恭之外的郡中其他人等放在眼里。移防善阳的时候,还老实一些,若是放在郡治之外,则是向来搅扰得地方鸡飞狗跳。   在大隋承平之世,一切法度尚是谨严有序,哪怕世家大族也得稍稍收敛一些爪牙的时候,自然不会有这等景象。可是在大业天子南去,大隋统治体系已然瓦解,群雄就要开始逐鹿之际,作为地方藩镇一般王仁恭麾下最为心腹的军马,地方官吏,哪里敢于管一下?   马邑越骑突然而至,又突然开拔。神武县中都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些马邑越骑又要祸害谁去,但是只要不闹到自己头上,就算是幸运了。   没成想,一天的功夫,眼高于顶的马邑越骑就给打得丢盔卸甲而回。这些失了军将约束的马邑越骑败兵,就在神武县中肆意发泄他们的暴虐,宛然就是牛门闾中景象!   但神武县中,毕竟还有些地方豪强,这些马邑越骑也精乖的不去招惹,也不去抢仓场官产,只是在平民百姓聚居之所糟蹋。   从昨日深夜入城开始,直到现在,城中不时响起渗人的哭嚎之声。而在街道上,也是空无之人,只有这些马邑越骑败兵在泥泞雨水中醉醺醺的走动,或者扛着大包小包的财物,或者肩上扛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女子。路边倒伏着几具尸体,给雨水浸泡得发白,却也无人敢于来收拾。   不少城中土棍地痞,也跟着这些溃兵闹事,为他们鹰犬奔走,期望从中分润点好处。   整个神武县城之中,除了这些率兽食人之辈弄出的响动,安静得有如鬼蜮一般。城中官吏早就不见了踪影,只要马邑越骑不闹到他们头上,决计不会站出来。只盼着这些人闹够了,早点走也就罢休。   一处民居当中,几名侠少模样的人物,裹着雨毡重重敲击门户,门扇打开,几个人赶紧将他们迎了进去。   穿过满是泥泞的院子,在屋舍之内,早就聚集了二十几号侠少,人人俱是脸色铁青,满脸愤愤之色。   这几名侠少进来,顿时就有人发问:“仲铁臂,外间情形怎样?”   被称作仲铁臂的是个二十五六的粗豪汉子,双臂结实粗壮异常,不知道怎生练出来的。   当下只是摇头:“那些马邑越骑,还在外间可着劲头糟蹋!城西孙驴他们那一伙人,也加进去,带着他们就往东面里坊走了,现下咱们这城西,倒是安静一些。”   神武县城小,东头到西头,不过三里须的距离。从东面糟蹋到西面,能要多少工夫?大家虽然是侠少,却也是有家有口的,要是给这些家伙糟蹋到门上来,又当如何是好?更不必说作为城西侠少,和城东孙驴一伙结下了不少梁子。若是孙驴在借机寻仇,大家该当如何是好?   一名侠少猛然站了起来:“我去寻孙大去,这个情形,他不站出来,咱们平日对他孝敬还少?”   仲铁臂仍然脸色难看的摇头:“孙大被马邑越骑裹着出城,这些人败回来,孙大和几名弟兄都没回来,谁知道是不是没了。”   那侠少讷讷无语,又蹲会了墙角。   又一名侠少站起身来:“入娘的王仁恭,这般重的租庸调也就罢了,咱们拿出吃奶的气力交上,只指望他能在突厥人面前卫护一下郡民。结果不等突厥人来,他的兵就要将咱们糟蹋干净了!入娘的和这些家伙拼了干净!”   这名侠少吼完就要拔刀,却被身边弟兄按住:“马邑鹰扬府近万军马,如狼似虎,不怕被灭门么?”   那侠少一怔,左思右想,恨恨的坐了下来:“就让他们糟践上门不成?”   旁边有人幽幽的道:“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   屋中突然传来兵刃重重落地之声,轰然作响。一众侠少一惊,就见仲铁臂涨红了脸,怒道:“马邑郡中,除了王仁恭,还有刘武周!”   一众侠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仲铁臂看来平素也是这些神武城西侠少的领头人物,这个时候发怒,无人敢于反驳。   “咱们是边地侠少!这是出天下强兵的马邑郡!什么时候一个个都没了卵子?给人糟践上门,还只等着人砍杀过来不成?北去云中城,南下河东唐国公处,哪里就是王仁恭一手遮天了?真要欺上门来,咱们火并了这些马邑越骑,死便死了,若是不死,家人一托付,痛痛快快走他娘,在刘鹰击和唐国公那里,说不定就博一个出身出来!”   这些侠少静静的听着。   往日在神武这个地面,他们不是侠少中最为彪悍轻捷的那一群,多半都有些家累。不然在这乱世初起,各处藩镇强豪都在招兵买马之际,已经纷纷投军去了。   在神武县中,忍受着王仁恭越来越重的盘剥,只求守着一家过好日子便罢。但现在马邑越骑在神武县中肆虐,就已经迫到了这些侠少底线。   这里毕竟是马邑郡,是自汉以来,一直出精兵悍卒的所在,是民间即能走马开弓,妇人孺子都能和人拼斗的所在!   几百年乱世当中,马邑边地,人们举族自保,或追随各处豪强征战天下。大隋承平数十年,这份记忆还未曾完全遗忘。真被王仁恭压迫若此,边地特有的强戾血气,也就再度苏醒。   屋中侠少纷纷握紧了身上直刀,全都望着仲铁臂。   “仲大,你说怎生做是好?咱们都听你的!”   仲铁臂咬牙:“要是马邑越骑敢到咱们城西来糟蹋,来一个杀一个。就算死绝了,也不许他们糟践到咱们家人头上!要让王仁恭瞧瞧,咱们马邑男儿的血气!就算咱们死绝,这神武的人心都转向刘鹰击,也让王仁恭好过不得!”   一众侠少看着仲铁臂,起身拱手:“诺!咱们就和马邑越骑拼死也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急雨(四)   雨幕低垂,已经整整一日下来,雨势丝毫还未曾有减小的时候。   王仁恭太守衙署后院小楼之上,雨滴顺着瓦檐落下,有若珠帘。滴在阶前承露之上,只发出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咚之声。   一张几案,正设在小楼之上,两名明眸皓齿的婢女,一身盛装,胸前露出晶莹细腻的肌肤,正以最一丝不苟的姿态,在烹煮自蜀地运来的团茶。   而在几案两侧,王仁恭正和刘文静对坐。刘文静还是一身拜客的行装,各样配饰纹丝不乱。而王仁恭却是一身道袍,箕然而坐,随手摆动着一柄玉如意,大有魏晋放诞之态。   刘文静此次赶来善阳城,递上名帖,终于没遭到像是云中城的冷遇。王仁恭很快接见了他。并在自己最爱的小楼上设茶以待。   纵然王仁恭比之刘武周客气了许多,但一直维持着无可挑剔礼仪的刘文静,眼角仍然在微微跳动。   刘武周粗鄙,出身寒微,不识得世家礼仪,自然是冒犯和侮辱。可王仁恭这般姿态,却是摆明了自己家世高于刘文静,自可放浪形骸。   对于一心想往上爬,对于家世不如人深以为耻的刘文静而言,这只怕是更重的侮辱!   茶汤冲下,茶水咬盏,变化出无数花样。   刘文静拍掌而笑:“明公侍女,当真灵慧,真没想到在马邑郡中,还有此等人物!”   王仁恭哈哈一笑:“家生的粗鄙使女,哪里当得肇仁相赞?晋阳宫中,才藏着不知道多少百媚千娇的人间尤物,这上头,某怎么比得过唐国公?”   世间传言,唐国公坐镇晋阳之后,纳了不少晋阳宫中份属大业天子的宫娥。正因为如此,唐国公才在河东秣兵厉马,有作反之心。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笑话,首先唐国公此时在女色上甚为谨慎,和窦皇后伉俪情深。而且就算是纳了晋阳宫中的宫娥,难道还要因为忌惮远去江都的大业天子,逼得最终反乱不成?   若是唐国公能安守晋阳,为大隋忠臣,大业天子恨不得把晋阳宫中宫娥侍女全赐给他。   现下群雄将要崛起,无非就是大隋气数已尽,各处顶尖世家,都想逐鹿这个天下罢了。唐国公家世之贵,大隋之中不过寥寥数家而已,岂能没有这个雄心壮志?   王仁恭当着刘文静的面,说出这番话来,无非就是另一种羞辱罢了。   看刘文静只笑不语,王仁恭摆摆手:“这两名侍女,便赠给肇仁了,辛苦来这边鄙郡县一次,某岂能不以礼相赠?省得中原诸公说我王某人在马邑呆得久了,世家礼数都不讲究。”   刘文静一笑,肃然行礼:“如此就多谢明公了。”   两名侍女静静听着王仁恭一言就将他们送了出去,脸上仍然维持着明丽的笑颜,没有半点变化。   世家门下之人,对于家主而言,从来都是个器物罢了。   王仁恭一笑端起茶盏,仔细看着茶盏中变化,并不多说什么了。   刘文静却又拱了拱手:“此次刘某前来,是唐国公愿援明公,以破云中刘武周。代国公长安监国,年幼少威。大业天子畀以唐国公方面,如此情势,唐国公世受国恩,只能不顾毁誉,入长安以安关中。关中定则关东定,中原腹心之地,可高枕无忧矣……”   一边静静说着,刘文静一边打量着王仁恭神色。但一点笑意,似乎刻在王仁恭脸上一般,浑没有半点变化。   刘文静也只是在心里一笑。   本来他是想去往云中说服刘武周为李渊奔走,牵制王仁恭的。谁知道身处突厥和王仁恭之间,穷困窘迫的刘武周,也丝毫没有为李渊火中取栗的意思,干脆不见他。   王仁恭心高气傲,又自以为坐拥强兵,哪里又会听李渊号令?   刘文静早就改了计策,就是尽量挑拨离间,让王仁恭和刘武周早点打起来也罢。同样起到了牵制两家势力的作用。天幸在云中冒出了个徐乐,擒下了张万岁。这等机会,不利用还等到什么时候?   心中转着念头,刘文静的语声仍然平静如水。   “……刘武周兵强马壮,恒安鹰扬,名震天下,突厥都为之丧胆。然则嚣张跋扈,不从调遣。对郡治号令,置若罔闻。若是马邑内乱,突厥趁势南下,又当如何?唐国公身负北疆之寄,心系马邑非止一日。刘武周出身寒微,小人也,而明公出身望族,正是大隋砥柱,唐国公还是寄望于明公收拾马邑局势,要兵要械要粮,只等明公一言而决,纵然要河东兵北上,助明公扫平云中,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刘文静一口气说完,低下头喝茶,面色平和,气度俨然。   王仁恭在手中转动着杯盏,淡淡一笑:“马邑之事,不劳唐国公费心。某为大隋郡守,唐国公还是多多操心河东之事罢。至于刘武周……掌中之物而已。若是唐国公忧心此人,某擒下刘武周之后,送于晋阳便是。”   刘文静也是一笑,抬起头来,迎着王仁恭的目光。   “那怎么善阳传言,明公大将张万岁,在云中被擒?据说还是被刘武周麾下一个名不经传的叫徐乐的人物?张万岁可是明公臂膀,刘武周麾下,可还有苑君章,尉迟恭等虎狼!”   砰的一声脆响,却是王仁恭将茶盏掷在地上。他面上再没了云淡风轻的模样,而是双眉剔起,恢复了边地藩镇,杀人如麻的本色!   “告诉李渊,他想去长安,只管去就是了。马邑郡这里,他不要想伸爪子!到时候我说不得还要去长安城走一遭,看看李渊麾下河东兵的威风!”   两名婢女,拜伏在地,瑟瑟发抖。王仁恭起身挥袖:“送客!”   刘文静端正起身,深深一礼,转身而去。   王仁恭立于栏前,胸膛剧烈起伏,猛然击掌。一名侍从立即登楼而上,躬身等候命令。   王仁恭沉声问道:“石朝志那里怎么还没有消息传来?”   侍从忙不迭的应声:“小人这就去查问!”   王仁恭自语道:“剿了徐家闾,稍稍塞一下善阳城的议论,也就罢了。李渊想现在我和刘武周厮杀,我偏不如他的意!”   他又转身一指那侍从:“给云中的秋粮,照常发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急雨(五)   在善阳城中,有着巨大的仓库区。郡治之中,向来是收储一郡之粮秣军资器械财货的所在。在大隋中央的统治崩塌后,这些各郡郡守,纷纷就凭借这样的物资优势,成为一方霸主。   善阳城中,仓库区在城西位置,周遭不许兴建民宅,并设卡栅隔离。   王仁恭横征暴敛而来的粮秣财货,就储存在此。   马邑乏粮,所谓粮秣便是一郡重中之重。城西库区,大半存储的都是粮食草料,犹自王仁恭还嫌不足,趁着还未曾和各方势力撕破脸,在拼命收购粮食,积储在善阳城中。   善阳这一带,还有富庶的桑干河谷,征收的粮秣还能满足王仁恭麾下万余人马的大半所需,不足之处靠着外购也能敷衍了。   但是对于云中苦寒之地而言,云中一带出产,实在满足不了恒安鹰扬府四千歩骑所用。更不用说依附于这四千恒安鹰扬兵那么多军眷工匠辅兵了。在经历了去年的大战之后,云中一带更是饱经突厥蹂躏,更形窘迫。   刘武周已经竭尽所能,用一切办法以赡养自己部下。说恒安鹰扬府已经穷得叮当响,丝毫也不为过。要不然也不会广遣伏路军,去拦截行商的小商贩了,最后还惹出徐乐这条蛟龙。   恒安鹰扬府的粮食,大半都依赖从善阳转运而来。   虽然王仁恭和刘武周都恨不得一口水吞了对方。但是前面些年,因为恒安鹰扬府要直面突厥威胁,要遮护马邑郡腹地,所以王仁恭还得源源不绝的给刘武周输送粮秣。而刘武周自以为恒安兵精锐远过马邑兵,也不敢轻易起衅,也是因为王仁恭控制着粮食。   但是在今年,局势已然大变。王仁恭本来不惜将云中之地让给突厥,也要收拾掉刘武周,好安心南下逐鹿。已然决定在秋收之后不转运粮秣给云中,随时准备撕破脸动手。   而刘武周也尽一切力量,在筹划云中大集,在尽力开源节流,甚而也和周边势力有所筹谋,也是应对这预计今年会到来的马邑内战。   但是临到最后时刻,居于优势地位的王仁恭又决定缓了一步。   那位唐国公一副恨不得自己和刘武周马上打起来的样子,还遣了刘文静此辈来搅风搅雨,就偏不能让他如愿。且让几方势力在这里耗着也罢。唐国公实在是一个强大的敌手,要是让他顺利起兵占据长安,有了更大的名义,则自己就算是统合了马邑,坐拥天下精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还不如放缓一步,和突厥达成更为可靠的盟约。再以雷霆万钧之力,扫灭刘武周,再指向晋阳,一举奠定局势!   在张万岁陷于云中之后,王仁恭反而决定和突厥合作得更是深入,哪怕就是将马邑郡全给了突厥人,又能如何?   在此之前,就要稳住这个三方僵持的局势!   所以,再给刘武周粮秣!   刘文静去后,王仁恭郡守衙署内传骑立刻而出,带着王仁恭加以郡守印信的堪合,毫不停顿的去往库区,准备调拨粮秣,立刻发出。   急雨之中,库区骚动起来。本来军士们忙忙碌碌的在粮堆草料堆上铺盖油毡,放置石灰筒吸附水汽。现下王仁恭军令到来,就立刻转而准备车马,将粮秣从库区中搬运出来。   王仁恭对麾下平时放纵,也多回护。唯有军令一下之际,但有违反军令,不论是谁,只有力斩一条,非有大功不能赎罪。   大雨泥泞之中,顿时就听见一片人喊马嘶的声音。多少骡马都动员了起来,库区里也都是衣衫湿透的军卒民夫,被紧急召来,拼命搬运粮秣,半个善阳城都被扰动了。   善阳城中有些地位之人,在探明了突然发生的事情之后,都纷纷向郡守衙署而去。   虽然王仁恭从来都是乾纲独断。但是突然给刘武周运送粮秣之事,等于是个急转弯。身为王仁恭麾下,至少要明白主公为何做此决断罢!   善阳城中馆驿之内,从王仁恭处回返的刘文静,正站在馆驿小楼窗前,看着门前一队紧急给征集起来的车马夫役踏着泥水匆匆而过。   大雨之中,人喊马嘶,车轮陷住。带队军官不住喝骂鞭打,催促民夫快点将车子推出,赶往库区。   馆驿当中驿丁就在门前看着热闹,低声议论。   刘文静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王仁恭还算是有些谋算,知道这个时候拖住唐国公为上。   不过行事如此急躁,哪里是成大事的人?亏得还是世家高门子弟,在这边地郡县呆得久了,行事已经像足了蛮子。   越是这般,越不用担心。只需要再小小撩拨一番,就可以让王仁恭怒火再不可遏制,和刘武周真的火并起来。   不过该怎样撩拨呢?是密函调一支河东军来,冒充刘武周部下在王仁恭治下内截杀,还是怎样?   行事如此急切,说明这位王太守的情绪,已经绷紧到极限了,只要稍有举动,就能将他逗引得眼红!   这一趟前来,到了此时才有一点兴味。就看着马邑郡中,必然到来的血腥厮杀也罢。   最好情形,就是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的混战旷日持久,两败俱伤!   志满意得之余,刘文静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刘武周到时候会怎么做?不过转眼之间,刘文静又将这点念头抛去。   王仁恭世家子,久在高位,还是如此。刘武周一个粗鄙武夫,就算是有点勇力,又能如何?   夜色垂降,暴雨如注。   王仁恭仍在小楼之上,只是身边没有了侍女点茶。   说实在的,在马邑边地久了,王仁恭对礼仪繁琐的饮茶之事,也没了什么兴味。   来郡守衙署打探消息之人,包括自己儿子在内,都被王仁恭挡驾。   马邑郡中,所有事情都是自己一言而决,犯不着和他们过多解释。男儿大丈夫横行于世,不就是追求如此地位权势么?   还有更大的权势,更高的地位在前面等着自己。只要将一切布置妥当,就去摘取!   这个时候,暂时先隐忍一下罢,哪怕让刘武周这厮稍稍得意一阵,也没什么。下令剿洗那个徐家闾之后,对于张万岁失陷之事,王仁恭也是稍稍出了一口恶气,算是能丢开手了。   粮秣送去,刘武周还能不识趣,自然要将张万岁送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要是刘武周能在云中安生的话,到时候联合突厥打破云中,未尝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望着楼外暴雨,王仁恭突然又莫名烦躁起来。那个石朝志,怎生还没有消息回报?马邑越骑,行事也越来越不利索了,得好好整训一番才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急雨(六)   云中城内外,同样大雨如注。   本来整个马邑郡,都是降雨稀少,苦寒干燥的所在。少有在秋末之日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雨。   在城墙上朝下看,云中城外,莽莽荒原,尽成泽国。千万道水流,汇成小溪,在云中城外荒原冲刷出一道道的雨裂沟。   今秋暴雨如此,明年的天候当是更加不堪。本来就微薄的田地收成就更指望不上了。   站在城墙上,披着蓑衣,宛若老农的刘武周,看着雨幕中那些已经半是荒废的附郭田地,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上天不眷,王朝末世。饥荒,兵火,屠杀,掳掠,将接踵而来。昔日强盛的大隋已经就要四分五裂,各位世家出身之人,就要掀起血海,决出胜负。哪怕这片土地在战乱中陷入更为深沉的黑暗。   只是为什么只能是世家出身之人才有资格?我一个乡间土豪出身,历经万死,还是被瞧不起,被排挤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参与这场角逐当中,为什么不能站到这些高傲的世家中人头顶上去?   就让这场风暴快些到来吧,也来得更猛烈一些,将旧有的一切全部摧垮,哪怕站在最后的,不是自己!   身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刘武周侧过头去,就见苑君章来到他身边。苑君章也披着一身蓑衣,长髯并没有戴须套,雨水顺着他的胡须,不住滑落。   苑君章目光也望向城外,看似不在意的说了一声:“城中储粮不足了。”   刘武周一笑:“这场云中大集被徐乐这小子搅掉,不管是从南面来的商旅,还是北面来的各族,都被千余越部覆灭吓破胆了。一旦开禁,一个个兔子是他们孙子,跑得那叫一个飞快……本来指望的收入没了,瞧着我们库房也不大支撑得住的样子……还有多少?”   苑君章轻轻道:“单论军食,不足四月支用。”   这已经是个很危险的数字,只让恒安鹰扬府四千鹰扬兵人吃马嚼,也只够四个月支用。更不必说还有依附于恒安鹰扬府的那么多军眷,还有云中城内外的数万百姓。纵然百姓家有点存粮,也决计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兵以粮聚,没了粮食再精强的兵马都得散去。   但听到这个消息,刘武周却是眉毛一耸,故作惊讶状:“那岂不是逼得我马上就要起兵了?趁着还有点家底,赶紧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来?”   苑君章摇摇头:“王太守对我们一定严加戒备,冬日出兵,一个坚壁清野就困绝了我们。到时候只有在善阳城下兵溃一途。”   刘武周呵呵一笑:“这么便宜就能对付了我们恒安府!那王太守今年指定不会运秋粮过来了。”   苑君章仍然摇头:“王太守还会想运粮过来的,因为唐国公要起兵西向长安。王太守绝不愿意看到唐国公抢了这个先手。若是将我们逼迫得紧了,今年起兵,牵制住王太守手脚,唐国公再遣一支军马趁火打劫,那王太守就困在马邑一年内哪儿也去不得了。为了拖住唐国公,他也得给我们粮草。”   苑君章看着做深沉状的刘武周,无奈道:“鹰击,这些事情,我们不是反复商量过多少次了。你还这般作态,现下你不是乡间大豪了,可以随意戏谑耍笑。你是恒安府的鹰击郎将!是大隋的建武校尉!当得自重官体!”   刘武周哈哈大笑:“我这个官儿,在世家大族眼中,什么都不是。我就不该拼力向上,不该在高丽拼死厮杀,不该在马邑血战突厥御边,不该去争抢他们的位置!这个天下,何尝又我们的份,就是他们数十高门大族手中的玩物!”   语声当中,似有无数愤懑。刘武周再也不想呆在城头,转身便去。   “王仁恭想给粮,我老刘却不想要!不把我逼到绝处,下一步怎么好行?”   脚步声沉重响动,刘武周已经大步去远。   苑君章独立城头,沉沉思索。   几队传骑分向各处行文,宣示王仁恭与突厥勾结罪过,更有一份文书直抵王仁恭面前。这样的手段,能不能让性子刚愎的王仁恭,彻底疯狂起来?   如若王仁恭还能保持理智的话,双方继续僵持,到了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局面。   因为刘武周,也想早点参与这场天下之争,也想早点将马邑郡彻底掌握在手中!   还有什么手段,可以让王仁恭更疯狂一些?   苑君章苦苦思索,但仍然没有头绪。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   身在云中僻地,不用说中原腹心所在了,对善阳郡治,能施加的影响力,能动用的手段都有限。   哪里再冒出一个徐乐来,突然撞破王仁恭和突厥之间的密谋,还擒了张万岁。   话又说回来,那徐乐现在又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执掌了梁亥特部,开始享一族族长的威福?   这小子,真的是个人才啊……   神武县内,在更多城中游手无赖加入马邑越骑参与劫掠之后,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暴雨当中,劫掠形迹已经开始升级,再难控制得下来。   溃兵和地方游手无赖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破坏力最为剧烈的存在。   王仁恭集结重兵于善阳,还以重兵布置在与云中交界的道路隘口关卡处。这些马邑郡内腹地郡县,本地乡兵已经有限得很了。而地方轻侠,纷纷投军,或者去善阳,或者去云中,县中敢战男儿为之一空。就算是马邑本地民风彪悍,这个时候也无法抵抗这样的兵乱。   本地守吏,这个时候都退居官衙,家奴持弓挟刀,紧张戒备。但也只能自全而已,哪里敢去约束这些抢红了眼睛的溃军?   兵乱最先从城东开始,然后蔓延开来。   大队游手这个时候涌上街道,推开木栅,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暴戾。不少人已经高呼了起来。   “抢城西去!抢城西去!”   城西所在,就是神武县中行商聚居之区。这些行商多是轻侠出身,以仲铁臂为首。向来也是城中有力的一方,等闲时候没人敢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但是现下事情做出来了,还有马邑越骑这些装备精良的厮杀汉撑腰,这个时候神武县中游手无赖,贪欲再也遏制不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急雨(七)   神武县城中,也如此刻大多数城市格局一般,划分为各个里坊,每个里坊之间有木栅隔绝。   只是边地县治规模太小,神武县中只有东南西北各一个里坊而已。城南里坊为县中官吏豪族所居,马邑越骑败兵掀起的这场劫掠还算是有节制,没有去骚扰。而东面和北面里坊,已经燃起浓烟,哪怕大雨如注,仍然将这烟火压不下来。   大队游手无赖走在泥泞窄小的街道上,虽然被大雨淋得透湿,但一个个眼中贪欲的火焰,简直能将这潮湿的天气点燃!   纵然是民风淳朴,重义轻生的边地。依然有游手无赖的存在。这些人尽靠着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为生,如里巷设赌,村中盗牛,勒索讹诈,甚而还有些更为不堪的活计。和重义尚气的轻侠一流大为不同。   就是王仁恭拼命扩军,大开投军的方便之门,这些游手无赖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神武县中,游手们便以城东孙驴为首,这孙驴当年因为乡间盗驴,被罚站笼十日不死,一下成名。可虽然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但是手上本事不济,为人阴狠,被神武轻侠少年瞧不上,只能带着一堆同样的游手勉强度日。   王朝末日,诸业凋残。游手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去投军又吃不得这个辛苦。这些游手日子也过得窘迫得很。   马邑越骑败军入城,在县治当中,本来还有些忌惮,只想勒索一番之后再定行止,到底是去往善阳领王仁恭处置还是干脆投往河东去,都要有些盘缠傍身。   可暴雨之中,这些游手如逐臭之蝇一般汇聚而来,或者帮忙抢掠,或者指认殷实之家。让这场劫掠越来越不可收拾,当杀人见血之后,就彻底无法控制。大半个神武县城,就变成这些暴徒的狂欢之所!   城东城北作践了一番之后,孙驴带着上百游手无赖打头,后面还跟着三四十名马邑越骑,乱哄哄的又向城西而去。   城西向来富庶,是行商居所,往常有轻侠护卫,孙驴他们就只能看着吞馋涎而已,现下如此天赐的良机,怎生能不趁火打劫一番,一则发财,二则出这么多年被侠少们压在头顶之气!   大雨之中,乱纷纷的人潮直向城西里巷而去,踏得泥泞四溅。身后留下一片哭喊之声。   不多时候,大队人潮就来到城西里巷木栅之前。   三人高的木栅栏早就合上,用铁链锁死。木栅后面堆上各色杂物,严严实实的封堵住。   栅后还有人探头,看见这大队人潮,只是惊呼一声,就将脑袋缩下去。   锣声顿时响动起来,寨栅上探出一个人来,正是城西轻侠头领那位仲铁臂。他背着一张角弓,满脸都是雨水,浑身透湿,大声喊道:“你们进不得!神武鹰扬兵,就要赶来平乱!”   孙驴站了出来,仰头哈哈大笑。他是个三十许的汉子,瘦小枯干,满脸戾气。   “仲三,神武鹰扬兵还有多少人咱们都知晓,孙大几人已经回不来了。剩下的都被县治长带到城南守着,咱不去找他,他也不来找咱。现下城中就是越骑军爷的天下,你还是乖乖打开栅门要紧!”   仲铁臂咬牙,吼了回去:“作乱神武,王太守也不会放过你们!善阳大军,就要前来剿杀!”   不等孙驴说话,数名马邑越骑已经挤上前去。这些马邑越骑,盔歪甲斜,一副放纵过后的模样,衣甲缝隙中还染着血迹,人人俱是凶相毕露,明显被劫掠杀戮激起兽性,现在还未曾发泄得干净。   几名马邑越骑指着木栅上面仲铁臂,大声笑骂。   “咱们追随王太守,转战数年,这几年在边地苦挨,今日就算是王太守犒赏我们!”   “王太守要咱们为他争天下,区区神武,算得了什么?”   “凭着咱们兄弟本事,就算不在王太守麾下,哪里行不得?南下晋阳,就能去投唐国公。到时候再到长安走一遭!”   一名老成些的马邑越骑看着仲铁臂孔武有力的模样,按住众人话头,解劝了几句:“这位兄弟,瞧着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天下就要乱了,还埋没在这里做什么?跟着咱们,好生发一笔财,天下哪里去不得?不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有马邑越骑撑腰,孙驴胆色越发大了起来,又抢到前面,大声招呼:“弟兄们,和仲三废话什么,先替贵人们打开这栅子!”   上百游手大声应和,呐喊着就要上前。仲铁臂猛然摘下背上角弓,搭箭上弦。箭簇在雨水中冒着森森寒气,只是指着孙驴面孔:“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随着仲铁臂动作,十余名侠少都在栅上现身,角弓张开,对着下面的游手无赖,人人大喝:“再上前一步就放箭!”   游手们顿时在雨中僵住,孙驴却是一块滚刀肉,拍着自己精瘦的胸膛:“朝这里射!”   马邑越骑轰然散开一些,全都摘下背着的弩机,绞弦上弩。边地郡县,哪家里面不备着几张弓,劫掠时候也总有人拼命。大雨天气,弓力至少减了一半。这些马邑越骑却在神武县武库中翻检到这些步弩,全都带上。有人抵抗,一阵驽矢过去,就没有能站着的人了。   几十根驽矢对着栅上侠少,气氛一下绷紧。那老成一些的马邑越骑仍然试图说服仲铁臂。   他拍拍身上厚实的札甲:“这个,你射不透。”   又指指身边马邑越骑持着的弩机:“这个,你挡不住。”   这名马邑越骑猛然怒吼:“既然如此,你还挡在面前做什么?非要惹恼我们,将你这里巷洗干净么?”   这名马邑越骑明显在溃兵当中建立了一点威信,回头对着身后之人大喝:“要是这些家伙敢放箭,打开之后,见人就杀!要是这里巷还留有一个活口,就算是我们没种!”   寨栅上侠少望向仲铁臂,这位在神武县中也算是有名望的侠少领头人物,一向是大家的主心骨。   但是此时此刻,仲铁臂也是满嘴里都是苦涩味道。   难道今日,真的没有人来救神武了么?若是有人前来化解此劫,神武侠少,都给他卖命又能怎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急雨(八)   仲铁臂出身低微,和尉迟恭一样最初是打铁为业。在边地,但凡操持这个行当的就少不了打造兵刃的活计,自然就和轻侠一流扯上了关系,只要自己在习武上有点底子,为人大气敢勇,很自然的也就成为轻侠中人。   为轻侠后,仲铁臂一直在神武县中,主要就是护卫去往草原的商队,七八年下来,在神武县中也算是数得着的一号人物了。   一帮弟兄,在神武县中都安了家。此时马邑郡王仁恭和刘武周两家拼命扩军,仲铁臂未曾带着兄弟们择一家投军,一则是家里牵绊,二则是他们经常护卫的那些商家,人躲到了善阳去,货物还在神武,全托付给了仲铁臂。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只得在这里守着。   至于将来如何,如此乱世当中,仲铁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谁知道在前路茫茫之中,等来了马邑越骑乱兵的突然洗城!   几十把步下用的强弩指着,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决断。   仲铁臂原来稳若磐石的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这不足三十的汉子比韩约矮上一个头,却比韩约还要壮,淋湿的布衫之下肌肉虬结。临敌一根铁棍,硬桥硬马冲杀,力大无穷。原来叫做仲铁棍,因为不好听就改成现在这个花名。   一直以来,仲铁臂大方重义,遇事宁愿屈己从人,也不如寻常轻侠一般好勇斗狠,一直想着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乱世当中,却连这点小小的期盼都守不住!   仲铁臂双手颤抖,似乎随时要将手上角弓丢下。看到这幅景象,木栅前孙驴一伙人都大笑起来,就等着冲进去好生劫掠一番。   城西里巷是商区,虽然商人们都躲到了善阳甚至河东去,但货物却是带不走,还有许多下人同样留下。往常只是在贫民里巷打混的游手们只是看着眼热,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当得跟着马邑越骑尽情的作践一番!   仲铁臂双手终于稳住,侧着头看着身边脸色又青又白的弟兄。   “咱们丢了兵刃,放了他们进来。这些人会收手么?能不祸及咱们家眷么?”   一个岁数恐怕比韩小六大得有些的轻侠少年浑身颤抖,牙齿碰撞:“怎么会?丢了兵刃,还不就是随他们作为了?”   仲铁臂点点头,双臂猛然一叫力,弓弦又拉满了几分,箭簇指向孙驴。   “边地侠少,命还是握在自己手里要紧!今日就算是死,也多拖几个垫背的!”   十几名轻侠也呼号一声,持弓指向那些游手无赖。   马邑越骑披甲,雨水中弓力又减弱。啃不开这些铁王八,射死些游手无赖也算是解恨!   弓矢用完则用刀矛,只要不死就在这木栅前打到底。边地侠少,就算是死,胸口这一口气也不能堕下!   这就是直面异族的汉家边地的民风,这些侠少如此。徐乐自小生长此间,同样被深深感染。温和俊雅的外表下,是从不低头服输的强韧性子。   所以徐乐才能斗云中,闯千余越大营,在停兵山下,和马邑越骑对冲!   孙驴再没了此前那彪悍模样,游手无赖,没有轻侠这份骨气,刚才不过是仗着马邑越骑狐假虎威而已。现下真的是感到了性命威胁,孙驴一声不吭的就朝后退。那些游手也反应过来,乱哄哄的就朝后面退去。   马邑越骑那个领头老卒脸色也沉了下来,呸的一声吐出口中雨水。   “这马邑地方,真是邪了门来,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今日就成全了你们也罢!”   一名马邑越骑扬声高呼:“射死他们!”   几十只弩机牙发扳动,而栅上轻侠也撒手放弦,雨幕中顿时就是一片箭簇驽矢飞舞的撕裂空气之声!   ………   雨幕当中,一队人马,向着神武疾疾而来。   这一队人马,正是徐乐一行人。   徐家闾庄客,几乎都换上了马邑越骑的装备,骑着马邑越骑的骏马。甲胄兵刃,在雨水冲刷中散发出森森的寒气。   除了这些庄客,队伍中还多了不少其他庄闾中的青壮,还有陈凤坡等几名神武本地鹰扬兵。这几人跟着徐乐直趋神武,都是神情复杂万分。   大雨当中,徐乐一行人突然从向北的方向转向,解救了一两个同样遭到零星马邑越骑败兵劫掠的村闾,拣选青壮,直指神武!   而陈凤坡的任务,就是带领徐乐他们,直入神武县城之中。   陈凤坡真不知道徐乐有什么盘算,难道还想带着这么一点人马,割据神武以自立?   纵然是徐乐以墙式骑兵冲击,打垮了整整一营马邑越骑。但是割据神武,还是太过于天方夜谈了一些,这定然会激怒王仁恭,大军到来,就是徐乐再是强悍,也支撑不下去!   可是又能如何?自家的命是徐乐救出来的,生死更是在徐乐手里攥着。现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原来在乱世当中,陈凤坡还相信以自己的人脉和交情,灵活的处事手腕,还能维持个平安。   现下看来,乱世一起,像自己这等小人物,就根本别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神武越来越近,陈凤坡的心思也越来越乱,到最后干脆什么都不想,只是在冷雨中麻木的跟随着。   突然之间,队伍一下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了号令:“陈凤坡上前!”   陈凤坡终于打起精神,策马而前。   冷雨中,就见吞龙背上,徐乐身姿,仍然挺拔如剑。眉毛被雨水打湿,更显得锋锐绝伦。   陈凤坡心里面打了个顿,小心行礼:“乐郎君传唤在下有何吩咐?”   徐乐一指前面雨幕中隐约可见的神武县灰黑色城墙,淡淡道:“看见烟气了吗?”   陈凤坡转头,尽力伸长脖子去看。   大雨之中,隐约可见几道烟柱而起。如此雨势,还能望见烟气,可想而知火头该有多么剧烈!   陈凤坡是聪明人,顿时心就沉到了谷底。   马邑越骑败兵进了神武县,在城中也开始大肆劫掠杀戮了!自己家眷,可还都在城中来着!   陈凤坡猛然翻身下马,拜倒在泥泞当中:“还求乐郎君救救神武城中百姓!”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急雨(九)   陈凤坡拜倒泥泞之中,满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等徐乐回答,陈凤坡又重重叩首下去:“若乐郎君能救神武,则陈某任乐郎君驱策,这条贱命,就卖给乐郎君了!”   这些年来,陈凤坡一直以圆滑精明的形象为神武中人所熟知。任何时候,第一时间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利益,在这越来越坏的世道上尽可能安全的生存下去。   可对乡梓之地,陈凤坡是实实在在的看得极重。也曾经天真的以为,凭借自己的手腕本事,多少能卫护一地的平安。   可是当乱世真正来临,陈凤坡才知道自己这点小聪明小手腕,对着披甲持刃的强悍武力,对着四处崛起的野心勃勃的人物,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既然如此,在这乱世当中,不如早做决断,跟随一位强有力的人物!   虽然本事不济,骑马都能累得慌。但陈凤坡毕竟也是一个边地男儿,马邑越骑劫掠神武县,还差点将他杀死在牛门闾。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说什么也不能继续为王仁恭效命了。这中原来的大人物,哪里将他们边地之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徐乐在停兵山下,一举击溃一营马邑越骑的强悍之姿,现在还震慑着陈凤坡。再加上徐乐据说已经被刘武周招揽为将,至少在马邑郡,刘武周也是一个不错的靠山。这个时候不如就投效了也罢!   只要先将神武县的家人救出来!   虽然现在陈凤坡还搞不明白徐乐为什么会突然转向神武县来,但是却万分感谢徐乐这突然的决断。   除了陈凤坡之外,其余几名本地鹰扬兵也都滚鞍下马,拜倒在泥泞当中,不住叩首,祈求徐乐伸出援手。   几十名庄客的目光都望向徐乐。   徐乐坐在马上,露齿一笑,满是杀气。   “我冒雨赶来,不就是为了杀干净这些家伙么?”   数十庄客,发出一声低低欢呼。而徐乐目光已经望向城头。   神武县四门紧闭,自然是为了方便马邑越骑和城中游手闭城大掠。城墙之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如此大雨,留守之人全都下了城墙,在城门洞处巡铺中避雨,说不定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劫掠之中。整座城墙,称得上是漫无戒备。   城墙之内,烟气升腾,雨水都压不下去,隐隐约约能听见哭嚎之声,直传到这里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徐乐的命令。而徐乐胸中,自停兵山后,那郁结的杀气,也未曾消散!   徐乐猛然一扯缰绳,已经率先向着神武县城墙而去!   身后部众,全都打马跟上,溅起满地泥泞!   不多时候,徐乐率先已经越过空无一人的羊马墙,越过积了半人高水的壕沟。直到城墙之下。   韩小六不等徐乐下令,已经飞马而来,翻身下马。   夯土的城墙未曾包砖,大概有一丈余高。历年风雨冲刷,已经有凸起凹陷处。如果城墙上有守军的话,就算是有着力的地方,也别想就这样攀爬上城墙。就算是攻城器械齐全,强攻硬打城池要塞,从来都是要付出惨重伤亡。   但是现下,城墙上却空无一人!   身形瘦小轻捷的韩小六背着一盘绳索,蹂身之上,几下就顺着缝隙和可以着力的地方窜上了城头,左右观望一下,将绳索拴在垛口,就垂了下来。   韩约想抢在徐乐前面,却被徐乐挥开,拽着绳索几下也就攀上了城头。跟着更多人攀援而上,垂下更多绳索来,转瞬之间,雨水中的神武城墙上,就挂满了人!   徐乐已经站在垛口处,凝神打量神武县城内景象。   除了城南尚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外,城北城东里巷,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子,泥泞街道上倒伏着不少尸首,还有游手无赖身影窜来窜去,偶尔夹杂着几个披甲的马邑越骑身影。   不少房舍被点燃,在雨中火势不旺,但黑烟却是加倍浓密翻滚。凄厉的哭号声不时撕破雨幕传来,直刺入每个人心底。   徐乐身边每个人,都是一脸怒色。这是神武,这是大家的乡梓之地!   而在城西里巷处,却是一片喊杀之声翻滚,那里却是还有人在抵抗!   陈凤坡气喘吁吁的凑到徐乐身边,望向城西处:“一定是仲铁臂!那是条好汉子,和这帮畜生在厮杀!”   徐乐问道:“你家在哪里?”   陈凤坡一指城南,脸上犹有庆幸之色:“在城南,哪里有官衙,这帮畜生看来还不敢骚扰!”   其余几名本地鹰扬兵却是面如死灰,他们家可都安在城东城北!   徐乐再不多说什么,分派指令:“小六,你带人先去将城门处巡铺清干净了!”   韩小六一锤胸脯:“诺!”   徐乐一指城西喊杀声传来处:“其余人等,随我去城西,助那些好汉子,杀干净这些畜生!”   一众庄客,全都拔出直刀,刀身泛着寒气,只等厮杀!   陈凤坡问道:“乐郎君,那咱们呢?”   徐乐扫了他们一眼,只是一摆手:“各自归家,照应自己家人。到时候还跟不跟上来,只是由得你们。”   这句话说完,徐乐锋锐的眉眼骤然一扬,接过韩约递来马槊,斜斜前指,已经率先而下城墙而去。   一众庄客,默不作声跟随而下,雨幕当中,宛若天兵突降!   城墙之上,只留下陈凤坡等几名本地鹰扬兵面面相觑。陈凤坡迟疑一下,一咬牙关,拔出直刀,狠狠一跺脚,对着手下吩咐:“你们赶紧回家看看!”   话语声中,陈凤坡已经紧紧追着徐乐身形而去。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不要犹豫了。自己城北家中看来还暂时无恙,现在就追随着乐郎君厮杀一场也罢。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就将自己这条性命,卖给了乐郎君又能如何?反正这个入娘的世道,也不让人好好活着!   城墙之下,徐乐这一行人撕破雨幕,急急而进。身后城门洞巡铺处,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惨叫,却是韩小六带着庄客在大开杀戒。   更多的血迹混入雨水当中,徐乐眉眼间的杀气,已经再也掩盖不住。   一郡之首又能如何?王仁恭啊王仁恭,这只是开始而已! 第一百四十章 急雨(十)   城西里巷的木栅上,插满了无羽驽矢。几名侠少尸身倒在木栅之上,血流下来,转眼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而在木栅之前,游手无赖的尸身至少有七八具,还有数名游手无赖中箭负创,只是在泥泞中翻滚挣扎哀嚎。   木栅上下双方一阵对射,结果自然是注定的。   除了游手无赖有所伤亡之外,披甲的马邑越骑连负轻创的都无一人。而在木栅上据守的侠少,也倒下不少,在上站立不定,全都退了下去。   见了血折上几条人命,本来一向欺软怕硬的游手无赖们眼睛也红了,呼喊着找来巨木,在马邑越骑的指挥下,就用巨木开始撞击木栅!   木栅被撞得剧烈震动,眼看几下就要倒塌。   城下里巷的民居之内,听到撞击之声,终于响起了尖利的哭嚎!   孙驴脸上带着一条血痕,却是一支羽箭擦着脸颊而过留下的。这个时候站在撞击木栅的队伍后面,脖子上青筋跳得老高,声嘶力竭的呼喊:“没吃饱饭么?入娘的撞开这个栅子!打下此间,人人都发财!立下功劳,咱们也去投王太守去!”   在孙驴的破锣嗓子的助威声中,木栅终于颤抖着崩裂倒塌。后面堆着的杂物坍塌下来,形成一个乱糟糟的斜坡,雨水溅起,浇得每个人满头满脸都是。但人人都已经疯狂了。一个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犊鼻裤的汉子,扯着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举着直刀就顺着斜坡攀爬上去,一支羽箭飞来,正中这汉子哽嗓,在雨水当中,就看见创口处血水飚出去一尺多远!   这汉子滚落下来,一群游手无赖终于清醒了些,乱纷纷的又要超后退。   一直站在缺口处不上前的孙驴挥舞着直刀,破口大骂:“富贵险中求,入娘的再退,我一个个砍了你们!”   就在孙驴卖力表现之际,马邑越骑上前,那领头老卒轻松笑道:“这帮神武侠少,还有点难弄嘞……”   他身边一名越骑拔刀指向孙驴:“你!带队攻上去!要是再退,我第一个砍了你!”   孙驴一震,谄笑着望向这些马邑越骑。看到的却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兵败失去军纪约束,劫掠激发了他么的兽性,精良的装备让他们在空虚的神武县城之中拥有碾压性的武力。这所有一切,让这些马邑越骑彻底变成了野兽!   孙驴一瞬间就明白了,此刻他在对方眼中,也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对方要杀他,真的就如杀一鸡耳!   孙驴转身,拾起一块破木板,扯开嗓子嚎叫:“入娘的,和仲铁臂拼了罢!”   呼喊声中,孙驴已经带头上前,一众游手无赖知道后退无路,也都红着眼睛涌向了缺口!   而在缺口之内,一众神武侠少,握着已经变软的角弓,嘴里叼着箭矢,浑身透湿,只是盯着缺口处。   若说马邑越骑和游手无赖们被激发出兽性,则这些侠少,则是被这境地激发出血性!   汉家轻侠尚义遗风,虽经晋末以降数百年乱世摧残。但在这日日风刀霜剑相逼的边地郡县,犹有遗存。   孙驴身形第一个显现出来,接着就是黑压压的游手无赖们。挥舞着各色各样的兵刃,服色杂乱,嗷嗷呐喊。互相壮胆,眼看就要一涌而出。   仲铁臂撒手放箭,身边十余名残存侠少,同样也都放弦。   雨幕被箭矢撕裂,十几只箭矢都没入人群之中。虽然雨中角弓力度减半,但这么近的距离对着未曾披甲的游手无赖们,仍然一扎一个透。   惨叫声响起,七八名游手仆倒当场,但这冲势已经遏制不住了。大群游手,越过木栅缺口,互相推挤着,直涌进来!   仲铁臂丢掉手中弓矢,执起身边的蒜头铁棒,呼喊一声:“拼了罢!”   呼喊声中,仲铁臂已经踏着泥泞,挥舞铁棒,撞入这群游手无赖当中。铁棒展动,当先几名游手无赖被敲得骨断筋折,惨叫倒地。剩下的侠少,也只比仲铁臂慢上一步撞入人群当中,各色兵刃飞舞,顿时就砍杀出漫天血雨!   在缺口处,双方混战成一团。游手无赖们虽然人多,但是猬集在一起,自相推挤冲撞,反而不利厮杀。给十几名侠少死死堵住,眼见得缺口处就倒下一地死伤。   而空中乱飞的兵刃太多,转瞬间这十几名侠少也死伤了小半。剩下的人也身负创口,流血之多连雨水都来不及冲刷了。但是侠少们仍然呼喝力战,说什么也不肯退开一步!   仲铁臂手中蒜头铁棒翻飞,已经不知道敲断了多少对手的骨头。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创口,有的还深可见骨,一时间流了不知道多少血,手中铁棒已经变得沉重万分。但仲铁臂仍然在勉力挥动铁棒,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   “就这点本事?爷爷能和你们战上一天!”   在驱赶游手无赖们用性命血肉先行开路之后,缺口处终于出现了披甲马邑越骑的身影。   这些马邑越骑也不拔刀加入搏杀,只是好整以暇的端着步下强弩,稍稍瞄准,就扳动牙发。   如此近的距离,只要命中,就是在身上开一个透明的窟窿。而人潮如此密集,也再没有落空的时候。只不过命中侠少还是游手无赖们,全凭运气罢了,这些马邑越骑也不大在乎。   牙发每一声响动,就有人重重仆倒在地。缺口处的泥水,终于变成了红色。到得最后,游手无赖们也都尽力向两边退了开去,再不敢呆在缺口左近之处。剩下这些游手无赖,身上多半有伤,持着兵刃大口喘息,恐惧的看着站在缺口处那些披甲的死神。   而仲铁臂和剩下四五名侠少,浑身是伤,猬集在一起,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马邑越骑甲士,犹自在轻松谈笑。举着强弩,一支支驽矢射在仲铁臂几人脚下,就想看他们终于撑持不住,哀嚎讨饶的模样。   那领头马邑越骑老卒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呵斥道:“玩闹够了没有?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城西富庶,屠干净了拉倒!王太守那里咱们也难得交代过去了,不如就去投唐国公去!临行之前,大家好生乐呵一下!”   马邑越骑们笑着答应,望着城西层层叠叠的民宅,听着传来的哭号之声。人人眼中,浮动的都是血色,一把把直刀拔了出来。看着这一切的仲铁臂闭上眼睛,所有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破空之声尖利响起,这声音,却比箭矢之声大了十倍!   领头的马邑越骑老卒惶然回首,就看见一支马槊,在空中剧烈震动,搅动雨幕,如龙一般飞来!   在下一刻,这马槊正中这名马邑越骑老卒,破甲而出,带动他的身体飞起落下,槊锋穿透身体,正正扎入地下,这名带头的越骑老卒,就瞪大眼睛,口中污血溢出,只是在槊杆上垂死挣扎!   雨幕那头,徐乐身形,显现出来,空着两只手,不紧不慢的上前。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的披甲持刃的庄客。   所有马邑越骑都认出了对手。   这支队伍,就是在停兵山下带给他们毁灭的徐家闾庄客,现在又追到了神武县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急雨(十一)   如果说才踏出家门,去往云中的时候,徐乐还有些心高气傲,等闲不轻易披甲,以为凭借自己本事,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杀个七进七出外加毫发无伤。   爷爷临行交给自己的甲胄,一路上徐乐没少嫌累赘沉重。   但是经历了好几场苦战之后,经历了爷爷死去的打击,面对马邑越骑这样的敌人,徐乐再不会托大了。在城墙上就已经披甲完全。   现在缓缓走来,雨水打在玄色甲胄上,升腾起点点白气。   徐乐看着站在缺口内外的马邑越骑,神武县中游手无赖。缓缓将手里的面甲合在了脸上。   愤怒金刚,飞腾跳跃,无声怒吼。似乎将神武县中一切景象,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停兵山下,玄甲徐乐持槊突阵,一层层的将马邑越骑阵列杀透,无人能够阻挡在这杀神马前的恐惧,在这一刻又在马邑越骑败兵心中复活!   他们以为经历了这一场劫掠杀戮,已经将这恐惧抛在了脑后,再也不会想起。   但是这杀神又追来了,而他们才推出的领头人物,现在就被钉在地上,大口吐着污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徐乐空着手缓缓而进。似乎就想这样走过去将马槊捡回来再做厮杀一般。   而马邑越骑手中持着强弩,一时间却无人敢发一矢。甚或有些马邑越骑两条腿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旦失却了军纪约束,纵然这些败残之军可以变得更加残忍。但是面对强敌,也只会加倍的怯懦!   历史上大军一旦被打散,并且沦为流寇,鲜有能支撑长久的,就是这个道理。   庄客们跟随在徐乐身后,成列而进。脚步溅起泥泞,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这些停兵山下装备还甚是简陋的庄客,现在都是一身札甲,长矛直刀齐备。全是得自马邑越骑身上。这一排排的压过来,让这些败兵的恐惧更是加剧十倍!   因为每名庄客眼中,都是仇恨的怒火。   徐家闾和神武,都是乡梓之地。一个已经化成灰烬,一个被这些马邑越骑糟蹋得如同人间地狱一般。这些马邑越骑骨干,都是多年追随王仁恭转战的锐士,眼见得又要随王仁恭南下争霸,作践起马邑本地来,毫无半点手软处。这个时候,庄客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绝了他们!   陈凤坡也在庄客队尾,挺着一柄直刀,加快脚步,就想站到排头去。他三十余年人生,都在神武县中长大,此刻看到如此惨景,胸中悲愤,已经无法言表。   追随了徐乐也罢,将来被王仁恭的报复千刀万剐也罢,只要能在今日这场大雨之中,将这些畜生杀干净!   一个不留!   蓦然陈凤坡自胸口挤出一声怒吼:“乐郎君,替咱们报仇!”   陈凤坡这声怒吼,震动当场。一名双腿颤抖,端着强弩的马邑越骑下意识的就扳动了牙发,弩机指向,正对徐乐!   一直紧紧跟在徐乐身边的韩约,早抢前一步,展开神荼大盾,遮挡在徐乐身前。无尾驽矢撞在铁盾之上,当的一声溅起一点火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韩约一声大吼,另一手上郁垒小盾甩出,风声剧烈响动,郁垒铁盾已经撞在这名马邑越骑腰肋之间,喀喇爆响声中,这马邑越骑胸前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当下就从斜坡上翻滚而下,撞倒好几名游手无赖,原来近乎呆滞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绝望的惊呼!   徐乐扬手向前一指,身后庄客齐齐呐喊一声,已经越过徐乐,如墙而进。也许是占了停兵山下那场大战的便宜,现在步下而战,这些庄客的阵列都严整而不可动摇!   刀光一排排亮起,先扬后落。刀锋入肉之声响成一片,还有各种各样的惊呼乱叫。   不论是游手无赖还是马邑越骑,在这样一排排的刀光下,被砍得血肉横飞。   所有人掉头就想逃跑,却在缺口处拥挤成一团,自相践踏。不知道多少人被踏进泥水里,竟然还有活生生被呛死的。   鲜血疯狂的向四下喷涌而出,将这一带地面完全染成了红色,还在向四下扩张出去。就算大雨再烈十倍,也来不及冲刷这骤然增多的血水!   惨叫声震动全城,但是这惨叫再不是神武百姓的了,而是这些作践了半个神武城的野兽!   木栅缺口处,一片尸山血海景象!   仲铁臂等几名侠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当庄客们涌上大肆砍杀之际,仲铁臂这才反应过来,这汉子累得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了,咬着牙齿,拖着铁棍也迎上去。对着潮水一般涌来的马邑越骑还有那些游手无赖猛敲!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马邑越骑,这个时候也只知道逃命,蒜头铁棍一击就翻倒在地,接着就是无数双脚踏过!   但涌来的人实在太多,仲铁臂才敲翻两人,差点就要被人潮践踏而过。幸得几名弟兄拼死过来,将他扯到一旁,才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木栅缺口两边,全是跪倒在地的游手无赖,拜伏乞命。这些算是灵醒的,那些还反应不过来的,只是拼命向前逃去。   仲铁臂拄着铁棍喘着粗气犹自在跪倒人群中寻找,想将孙驴找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敲碎了他脑袋。   整齐的脚步声在缺口处响起,正是一排排披甲庄客拥着徐乐追击而前。刀光仍然毫不停留的咬着逃命的马邑越骑和游手无赖,正是一副要斩尽杀绝的架势!   徐乐在队伍当中,转过面庞,正看到仲铁臂几人。说起来也和这神武县城中出名轻侠人物也有一面之缘。   仲铁臂目光也迎了过来,但哪里认得出眼前披甲之人,却是徐家闾那个温文的乐郎君?   但徐乐身边韩约,仲铁臂却是识得的。他擦擦自己眼睛,惊呼一声:“小门神?”   接着经过的,仲铁臂又认出了陈凤坡。往日这个在神武县中养尊处优的鹰扬兵队正,正提着一把刀,大声呐喊,在队伍当中,也在拼命向前!   徐乐对着仲铁臂微微颔首示意,早有一名庄客离开队列,从死去马邑越骑败兵首领身上拔下马槊,递还给他。   徐乐马槊前指,毫不动摇。   而今而后,自己就真的要离开这十几年来生长的地方。今日杀干净这些贼子,就算是给神武之地一点遗念罢!   庄客们从仲铁臂身边滚滚而过,毫不留情的追杀到底。   仲铁臂心头一热,提起蒜头铁棍踉跄着就追了上去。几名侠少对望一眼,也紧紧跟上。   不管是什么样的队伍,带领这队伍的是什么样人物。他们救了神武一城,就值得大家将命交给他。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第一百四十二章 急雨(十二)   惨叫声在城西不断的响起,神武县县丞郭雍终于走出了藏身的内室,望着墙头上的几名汉子,搓着手急急询问:“外间情形如何了?”   这位神武县的县丞,身形肥胖,未曾穿着官府,只是一身便袍,便袍外还胡乱裹着一领不合身的甲胄,怎么也看不出一县之丞的气度。   神武县县令本来是一贵戚子弟,自从去年突厥入寇之后,就已经挂冠去职。现在局势混乱成这般模样,这位置也一直未曾补阙,县中政务都是由县丞主持。   隋朝州县佐吏废除了汉时的自辟僚属制度,都是中央任免。但仍然被世家高门推举的人选占据。郭雍出身陇右,原来是关中韦家门客,费尽心思才谋得了荐举,获得边郡这么个职位。   如此人物,韦家自然不可能倾注资源在他身上,郭雍就一直在这边地郡县耗了下去,看着大隋局势日非,看着王仁恭来到马邑,飞扬跋扈。   郭雍也无处可去,在神武七八年,估计韦家都忘了曾经有他这样一个门客存在。回返中原,又去投效谁去?而且中原马上也要打成一锅粥也似,也不见得是什么安全地方。   王仁恭入主马邑以来,竭力搜刮地方,调走各地驻防鹰扬兵精锐,集于善阳。每年税赋资财,也全都输送入善阳库中。其余各地,地方治安如何,库藏够不够支用,王仁恭是一概不理。他的全部打算就是竭马邑之力,供养出一支边地精兵强将,然后带着南下争雄中原,走后马邑沦落成什么模样,完全不放在王仁恭心上。   神武久矣没有县令,王仁恭也是不理,就让郭雍在这里撑着。   如此情形,郭雍也只能图一个自在,只要输送了当年税赋,其余可以百事不问。在这县丞位置耗上一天便是一天,至于将来如何,到时候再说罢。   马邑越骑突然而至神武,又出发去做什么。郭雍得知此事,连面也未曾露一下,就由得这些马邑越骑自己闹去。而且就算出面,这些王仁恭麾下直领的骄兵悍将,也不会搭理他这个县丞。只能盼着这些瘟神早些离开,还自己一个清净。   结果一日夜内,这些马邑越骑就乱哄哄的败了回来,人数少了一大半。但是这些凶悍败兵,就在神武县城中劫掠了起来,还勾结起城中的游手无赖,半个县城,都陷入兵乱之中!   神武县城之中,因为王仁恭的竭力搜刮,选走精锐。本地鹰扬兵只有寥寥数十名。地方有力大族,多半都迁往善阳依附王仁恭,图一个安全。甚或还有举家迁往河东晋阳的。对于地方的掌控能力,已经薄弱到了极点。而神武县轻侠,除了仲铁臂一伙有家室的,其余也纷纷被各地招兵买马给拉走。   郭雍哪里敢去带领这点人手,出而平乱?只能将这剩下十数名鹰扬兵再加十余名家奴,都集中起来,保住县衙。只等这些乱兵闹够了自行离开,指望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此次能平安度过,郭雍已经下定了决心。   王仁恭此人刚愎凉薄,决计指望不上。刘武周又太过于势单力薄。马邑是再待不下去,干脆丢了官位,举家去往河东晋阳也罢!哪里有唐国公镇抚,在乱世当中就为一名黎庶,只求能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   外间的劫掠越来越烈,大雨之中,声声哭嚎不断传来。郭雍就守在内室,聚拢全家老小,不住的瑟瑟发抖。妻子则在佛堂面前不住念佛。几个儿女都在低声抽泣。而郭雍就按着腰间佩刀,想着乱兵要是红了眼睛杀进来,是不是自己先动手了结了家人性命,免得他们遭遇荼毒。   乱世当中,除了那些顶尖世家,人人性命贱如蝼蚁!   就在郭雍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时候,外间情形又是一变。外间又传来了厮杀之声!   这不是乱兵对百姓的屠戮劫掠响动,而是真正有兵马过来,对乱兵开战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惨叫声和乞命之声冲天响起。   神武城小,城西响动能清楚的传到城南县衙之中,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雍终于壮起胆子出了内宅,但勇气也到此为止,再不敢带人出去查探一番。只是将聚在县衙的鹰扬兵和家奴们都赶上了高处,让他们尽力向外张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大雨隔绝了视线,这些鹰扬兵和家奴尽力张望,还是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遭宅邸当中,也还有三两县中大族未走,这个时候家奴也都纷纷爬上了墙头,跟着竭力观望。   郭雍在院内急得跳脚,大声下令:“去几个人,到栅前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人马!”   知道哪里来的人马,才好决断马上要做什么。   若是王仁恭遣来的平乱兵马,自己就要竭力打点,让带队之人在王仁恭面前说几句好话,省得王仁恭追究责任到自己头上,自己毕竟还是一县之守。   若是刘武周带着恒安鹰扬兵打过来了,自己就得赶紧改换门庭,摆出一副早就心向刘武周的姿态。   若是乱兵又来了增援,准备彻底血洗神武县,那什么也不用说了,一家人赶紧齐齐整整的上吊要紧!   墙头诸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几个本地鹰扬兵有点胆色,就要从墙头跳下来,壮着胆子去城南里巷木栅处看看去。   突然一名家奴尖声喊了起来:“有人马来了!”   站在墙头,可以看见城南里巷入口的木栅。就见木栅之前,一排排整齐的介胄之士,正踏着泥泞而来。   这一排排甲胄,被雨水激打出一层层的白气,自有一番肃杀气度。   在木栅之上,本来已经有几人在那里观望局势,现下飞也似的跳下木栅,拔腿就跑。   一名本地鹰扬兵喊出了声:“是马邑越骑的甲胄!”   在这一瞬间,郭雍手脚冰凉。   还是这些马邑越骑乱兵,他们终于要对城南下手了。已经开了杀戒见了血的乱兵,就是最为可怕的存在。   神武县城,注定要全部沦入血腥当中!   郭雍茫然的就要走回内宅,了结自己一家性命。   这个时候,突然几十条喉咙扯开嗓门大喊。   “刘鹰击麾下大将乐郎君,讨平马邑越骑乱兵!打开木栅!官民人等,来迎乐郎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急雨(十三)   呼喊声震耳欲聋响起,震动小小的神武县城。   徐乐在队列当中,乘着一匹临时寻来的马邑越骑遗下战马。铁面后嘴角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   没错,这就是徐乐刻意为之,就是要挑动王仁恭和刘武周彻底决裂的举动!   从陈凤坡口中,自己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马邑越骑剿洗徐家闾的举动。不知道是什么人,以如此快的速度,将自己擒获张万岁的消息传到了善阳城中,王仁恭才做出了调动马邑越骑来执行这个任务的决断。   而且自己还变成了刘武周麾下大将!   徐乐也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有心人传递这个讯息的。不过其间含义却是很明显,无非就是挑动刘武周和王仁恭尽快决裂,说不定还有一些针对自己的意思。   既然如此,还不如顺水推舟,让这件事情变得更为着实一些!   在牛门闾扫平了马邑越骑零星乱兵,救出陈凤坡,从陈凤坡口中得出真相以后。徐乐立刻就率领自己的队伍,转向神武县。本来计划是以陈凤坡为幌子,偏开城门,打破神武县,竖起刘武周旗号,不怕这个消息,不触怒王仁恭这位刚愎自用的人物!   要对付王仁恭,替爷爷报仇。徐乐自己力量,太过弱小。徐乐也从来没以为凭借自己本事,就能杀入重兵坐镇的善阳城,再杀入太守府中,将王仁恭揪出来。   这个时候,就要借用刘武周的力量,既然有心人已经在推波助澜,自己何妨又加一分力量?让刘武周和王仁恭,真正拼杀起来!   在云中城的时候,自己竭力推拒刘武周或明或暗的招揽。现下却要主动打起刘武周旗号,将来也少不得要为刘武周效力,想起来还真有点讽刺。   不过只要能为爷爷报仇,能揪出幕后黑手,为刘武周效力,又有什么关系?   这刘武周执掌马邑郡,总会比王仁恭在位,能好一些罢?   不过没想到,来到神武县,却撞见了马邑越骑败兵裹挟城中游手无赖,大举作乱。到得最后,自己反倒成了神武县的救世主。   庄客队列,迫近城南木栅入口。纷纷止步,大家目光都望向了徐乐,只等他的号令。是不是要将木栅撞开,将神武县的官吏都揪出来。   木栅之前,空无一人,大雨哗啦啦的浇在街道建筑上,一派死寂气氛。如此情形,一时间哪里还有人敢露面?   徐乐抬手竖起手掌,示意大家止步。   庄客们纷纷站定,就立在大雨之中。这些年来,农闲时候徐敢总对闾中庄客进行操练,自然也少不了军中队列之法。经历了几场厮杀之后,这些本来就有底子的徐家闾庄客们,俨然就有了一些军队的自觉,徐乐一旦下令,自然有一分令行禁止的肃杀气派。   数十庄客,站在木栅之前,队形严整,雨水打在甲胄和兜鍪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却没有一人动弹一下。只能看见人马吐出的白气弥漫升腾。   木栅内各个宅邸院墙之上,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脑袋,到得最后,神武县县丞郭雍的也冒头出来,胆战心惊的看着木栅外的队伍。   木栅之外,披甲之士严整肃杀,人马都不发一声。   而在队伍之中,一名将领端坐马上,玄甲如墨,震慑人心,而铁面上的愤怒金刚,更是让人看一眼就低下头来,都没有直视的勇气!   如此队列,自然不是盗匪游寇,只能是经制之军。   刘武周真的派遣大军骤然南下,来到这神武县。堵在南下道路上的那些马邑鹰扬兵呢?王太守又在做些什么?怎么一日夜间,马邑郡内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郭雍心里面乱成一团,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自己躲是躲不过的,总得出去照个面才好。   不过比之那些杀红了眼睛的乱兵,眼前这支经制之军郭雍倒是不甚害怕。刘武周这等人物,要成大事,要夺取马邑郡为自己争雄天下的本钱,不会胡来,说不定还得以优厚条件招降纳叛。   拿定了主意,郭雍缩身就下了墙头,对着身边家奴吩咐:“拿我官服来,去见这位乐郎君!”   几名家奴都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郭雍,这位县丞,怎么胆子又大了起来了?   徐乐队伍,在木栅前并没有等候太久,木栅内各处宅邸院墙上冒出的人影越来越多。如此整肃的军容,也的确打消了城南宅院中许多的人顾虑。   而郭雍几人,也踏着泥泞,匆匆来到木栅之前。   郭雍穿着方领曲裾的官服,却没敢打着仪仗,只是在几名家奴护卫下冒雨来到木栅之前。   郭雍究竟还不敢开栅出而直面这位玄甲将军,就在木栅那头深深行礼下去。   “神武县丞郭雍,拜见将军。”   徐乐策马越众而前,也不揭开面甲,冷声道:“本将奉刘鹰击号令,来取神武县。为何还不开栅,请本将入内?”   面甲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点金属颤音。郭雍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流着的是汗水还是雨水,腰忍不住更弯低了几分。壮着胆子道:“刘鹰击坐镇云中,不论是朝廷还是郡府处,都无号令请刘鹰击并领神武诸事,此间情形,还要回报郡治太守处,下官不敢贸然以迎将军入内,还请恕罪。”   拔刀声响起,听到郭雍这句话,一众庄客,纷纷按住佩刀刀鞘,雪亮直刀,就这样全都拔了出来!   郭雍吓得差点软到在地,已经准备立刻下令打开木栅,反正自家责任尽到了,场面话也说到了。这个时候,闭着眼睛投了刘武周也罢。这个世道,保全下性命来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徐乐在面甲后却是一笑,摆手示意。   庄客们整齐换刀入鞘,这响动又吓了郭雍一跳!   徐乐笑道:“本将出身神武之地,自然对乡梓之人有一分关照。既然县尊为难,本将便不领军入栅就是。”   郭雍眨巴眨巴眼睛,难以置信这位玄甲将军竟然如此好说话。   但下一刻,徐乐声音又变得凌厉起来:“但既奉刘鹰击号令,我军自然驻扎在神武县中,县尊还请支应粮秣,若生别样心思,王太守的精锐马邑越骑下场,就是警示!”   后排响起车子推动的声音,却是被队伍遮住了几辆小车推了出来。小车之上,满满的装着的都是马邑越骑还戴着兜鍪的头颅,血水不断流下。   如此景象,院墙上看热闹的人都是一声惊呼,不少人都被吓得跌落当场。   郭雍更是腿一软坐倒在泥泞当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乐郎君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吧,至于其他事情,让王太守去操心罢!至少现在这神武县,就是这位乐郎君的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急雨(十四)   雨势已经由大雨转成连绵的细雨,裹挟着深秋寒气,似乎直要钻入人骨子里去。   神武县城,在雨中仿佛一片灰黑的颜色。城中百姓,闭门不出,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一两声哭嚎,不时响起,正是一场兵乱之后,留下给这座边地小城的创痕。   城中百姓谁也未曾料到,在这个深秋之日,突然就遭逢一场自家马邑越骑卷起的兵乱,接着又是刘鹰击麾下大将入城,平息了这场兵乱。现在这座小城,已经成为刘鹰击的地盘。   城中百姓,很平静的就接受了这一切。反正都是上面的人物争斗,他们归于哪家不过一样纳粮服役,又有什么区别?而且刘武周还是本乡本土之人,说起来总比王仁恭这个中原世家子更亲近些。   这场兵乱,就是王仁恭直领的马邑越骑卷起,而平乱的,正是刘鹰击所领的本乡子弟兵!   就算城中一些官吏,心向王仁恭的大族,这个时候也只能俯首帖耳,不敢造次。马邑越骑和城中游手无赖的人头,可还在城南木栅前堆着!现下刘鹰击麾下那位大将乐郎君,还算是对大家客气,留了几分情面,要是自家不识趣,那就是自己把人头双手奉上,没有谁嫌自家命太长。   但是这位乐郎君所带来的兵马太少,王仁恭亲自坐镇的善阳又在不远处,也不见刘武周所领恒安鹰扬府的主力到来,现在不管是城中官吏还是百姓,还不敢太过依附投靠。整个神武县中,就陷入诡异的安静气氛当中。   但徐乐这支人马,却不管不顾的在神武县中行事,仿佛此间真的成为了自家的地盘。   ………   城北一处庙宇,给改成了徐乐这支人马的临时驻扎之所。仲铁臂几人,带着临时征来的匠人忙忙碌碌的收拾了一番,钉上漏雨的地方,铺上新鲜铺草。一帮不当值的庄客就赶紧歇息了下来,雨中奔袭而来,又厮杀了一场,真是累得骨软筋酥,这个时候躺下来,每个人都是腹若雷鸣。   庙宇之外突然响起了大车碾动泥水之声,却是陈凤坡,仲铁臂带着一群本地鹰扬兵,城东侠少和城中征来的民夫,押车而来。   队伍当中,有十几辆双轮大车,骡马拉着,车上载着的俱是才收入库的新麦,装车之前又细细的脱了壳,再一刻不停的转运过来。仲铁臂以降,这些侠少民夫都累得满头是汗。还有一辆车上,则载着一扇扇的羊肉,一看就是新鲜屠宰出来的。   陈凤坡这些本地鹰扬兵,仲铁臂这帮城东侠少,也杀伤了马邑越骑,这个时候别无选择,只有投效于徐乐麾下。他们在神武城中,人熟地熟,就承担了这些军中杂役供应之事,当真是人人卖力。   见到仲铁臂等人到来,留守在庙宇内的韩小六第一个跳了出来:“仲大哥,大家真是饿得够呛。幸得你们将吃食送过来了,咱这就招呼人生火!”   陈凤坡和仲铁臂两名新鲜投效之人,陈凤坡算是俘虏过来的,还带着马邑越骑来了徐家闾。虽然徐乐留用,但是韩小六就是不愿意搭理他。   仲铁臂却是颇有英雄气概,在城东抗马邑越骑到底。而且以前也是神武县出名的侠少领袖,最是韩小六这等不安分的乡间少年崇拜的对象。当下对仲铁臂当真是热情无比。   仲铁臂尴尬的看了陈凤坡一眼,陈凤坡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对着韩小六这么一个少年也是满脸堆笑:“怎生还要六郎招呼人动手?只管歇着就是!我们这帮人,厮杀上不大来得,但是安排这些琐碎事宜,却是一把好手!”   几名本地鹰扬兵不等陈凤坡招呼,都带着民夫一涌而上,就在庙宇院内支起棚子,垒起灶台,寻来净水,开始做饭熬汤。几名鹰扬兵还在大声鼓动:“就是乐郎君的人马,救了神武阖城上下!都尽心一些!饭里有一颗沙子,肉汤差一分火候,都是咱们丢人!”   院子里面响动,惊起了休息的这些庄客,纷纷走出来,只是看着民夫们为大家忙碌。这帮庄客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往常给陈凤坡这等人物执役都要被嫌弃粗手笨脚,现下这位陈大却是满脸堆笑的在围着韩小六打转!   乐郎君真是带着大家,走上了一条了不得的路啊……   香气弥漫而出,每名庄客都是笑容满脸,等着大快朵颐。这个时候韩小六眼快,尖声道:“乐郎君回来啦!”   众人转头,就见一行人踏泥水而来,当先之人,正是徐乐。   徐乐卸下了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短衫,雨中看起来略微有点消瘦,一路厮杀辛苦,仍难掩俊逸倜傥模样。   但就是这位少年公子一般的人物,砍下了上百头颅,堆在城南木栅之前!   一众神武民夫,不等人招呼,全都拜倒在泥水当中。   正是这位乐郎君,救了神武全城!   陈凤坡和仲铁臂对望一眼,都大步上前,深深行礼下去。   徐乐站在当场,看着陈凤坡和仲铁臂两人,微微一笑。   剿杀干净了神武全城乱兵和游手无赖之后,徐乐选好驻扎所在,就带领韩约等人巡城去了。对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也未曾拘管。   本心意思,就是让他们自由来去。自家扯着虎皮当大旗,阴差阳错的拿下了神武全城。自己背后,可没有刘武周的大军站着!到时候少不得还得要从神武掉头便走。这个时候招兵买马,反而是害人。   不过看来这两位也已经无处可去,只有硬着头皮投靠了。既然如此,接纳下来也罢,对付王仁恭,多一分力量也是好事!   徐乐只是微微向陈凤坡和仲铁臂点头示意,就站在当场,扬手道:“我也是神武本乡子弟,哪里经得起父老们如此大礼?还请快快起身!”   拜倒在泥水当中的百姓,慢慢爬起身来,沉默的看着徐乐。   这位乐郎君虽然救了神武全城,但却是与王太守为敌。王太守坐拥上万精锐,一旦杀过来,乐郎君可以带着他的人马转身就走。大家这个时候若是对乐郎君太过亲近了,甚而投效麾下,可就是破家的命运!   徐乐淡淡一笑,对神武百姓这般态度也不以为意。转头对韩约低声吩咐:“遣人出去,将人头送往通善阳的大道之上。传出消息,神武已下,刘鹰击大军将至,要与王仁恭会猎于善阳城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急雨(十五)   这一声号令传出,韩约毫不犹豫的点头领命,就要拣选人马前去行事。而已经决心投效的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却吓了一跳。   陈凤坡最先跳了起来,双手乱挥:“乐郎君不可!”   徐乐笑吟吟的转向陈凤坡,问道:“为何不可?”   卫护着徐乐的几名庄客,看向陈凤坡的眼神都颇为不善,慢慢的也按着了刀柄。这位替马邑越骑引路毁灭了徐家闾的陈大,要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就替郎君砍了他!   不得不说经历了几场厮杀之后的徐家闾庄客,越来越彪悍了,已经有了一点乱世当中精锐部曲的模样,边地男儿,只要战阵上打磨一下,命大不死,人人都是精锐的坯子!   陈凤坡如何不知道他在徐乐这个团体当中,形象着实不佳。但给马邑越骑领路的是他,马邑越骑全军覆没,王仁恭岂能会放过他?如果现在要提出举家迁往河东,只怕这些杀神一般的徐家闾庄客,也会追上来了结了自家。再加上被徐乐救命,感念恩德之下,只有死心塌地的效命,准备跟着徐乐在云中城好生发展了。   既然决定效力,那么和徐乐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现在才摆出投效的姿态,就要反对徐乐的决定,陈凤坡忍不住都冒出了一头热汗,雨水一浇,尽是白气。   “乐郎君虽然骁勇,部下也尽是精锐,马邑越骑一营人马被乐郎君反手覆灭。但王太守还是坐拥万军,势大难敌啊!这神武不是久居之地,不如将神武军资粮秣尽量收拢,募集愿意随军的神武健儿,早早北去与刘鹰击会师为上。”   陈凤坡硬着头皮说完,仲铁臂又接过了话头。   这位神武侠少中的领头人物,心底就比陈凤坡坦荡多了。有什么便说什么:“两三日内,要是刘鹰击大军不至,乐郎君就得走!打是打不过的,困在神武就是等死。这个时候,能多拖一些时日就是一些时日,这个时候没得去招惹王太守做什么?倒是得赶紧封锁消息,隔绝内外,不让神武陷落的情形传到王太守耳朵里,能瞒一日就是一日!”   韩小六最先跳了起来,攘臂高呼:“怕他们个鸟!马邑越骑怎么样?一冲就垮了。王仁恭要是敢来,来一千杀一千,来一万杀一万!捆了这姓王的,让他到太公坟前磕头!”   从徐家闾逃亡,转眼就投身到血腥厮杀当中,最为意兴高昂的,倒是这瘦小的韩小六。一身马邑越骑的甲胄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挥一下胳膊就得把胸甲朝上提提,这番豪言壮语没引动几个人热血沸腾,倒是几个庄客噗嗤笑出声来。   韩约抬手就给自己兄弟脑袋一下:“去陪着老娘!冒雨走这么远,娘身子骨遭不住,先端点热汤过去!”   韩小六硬着颈项抗争:“别打我脑袋!城门口咱也射翻了好几人,一个都没逃出去。咱现下也是乐郎君麾下大将!”   韩约又给了他脑袋一记:“要我把娘喊出来么?”   这句威胁直击韩小六心底。当下就灰溜溜的垂下头,嘟嘟囔囔的掉头就走,不知道是不是去找韩大娘哭诉去了。走一步提一下胸甲,只是引得庄客们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徐乐也笑着看着韩约教训自家兄弟,等韩小六垂头丧气的走远,徐乐笑容渐渐收敛,转向陈凤坡和仲铁臂两人。   “你们是决定投效于我了?”   陈凤坡和仲铁臂对望一眼,两人再度深深行礼下去:“参见主公!”   徐乐一摆手:“不必多礼……我又是什么主公了?”   雨水当中,徐乐剑眉如漆,锋锐得似乎能直刺入心底。   “我也是神武本乡本土之人,爷爷开辟徐家闾,完粮纳税,从没短少过一丝一文。可太守一声令下,徐家闾就此破家,被烧成一片白地。”   徐乐目光扫向陈凤坡仲铁臂:“而你们呢?一个辛苦二十年,总算成了马邑鹰扬兵一个队正,驻守神武。一个冒死北地行商,拼上多少性命,总算在神武也被称为轻侠中的大豪,有了点家业。可也就是太守一声号令,放出马邑越骑,同样也是差点破家毁业!”   陈凤坡和仲铁臂一声不吭,垂下头来。   徐乐举手猛然指向北面:“刘鹰击,马邑大豪,征高丽冒万死,总算得了官身。但在王太守眼中,又算是什么?威胁之,凌迫之,折辱之,意欲讨平之而后快。出身寒素,就如刘鹰击,在如王太守这等人眼中,也是草芥蝼蚁一般,我起于神武乡间,年少且向来默默无闻,又怎么当得起主公二字?”   连那些运送粮秣来的百姓,都全神贯注的听着徐乐这番话。这个世道,就是世家子的天下,出身就是一道巨大的鸿沟,决定了你的命运,寒素子弟,再怎么拼争搏斗,也不能取得和世家子弟相提并论的地位,更不用说黎庶百姓,世家子随意践踏而过,还嫌弃脏了自己的鞋履!   徐乐英秀的面庞,这个时候竟然是说不出的冷峻。   “我自然不是什么主公,只是大家的领头人而已,大家出身一般,抱团在一起。对抗这个世道!我们不是任人欺凌之辈,我不是草芥蝼蚁,我们和那些世家子一般,同样是人!我就不信,他们能一辈子骑在我们头上。就算他们势力庞大无比,掌握着这个世道,逼迫到我们的头上,就算是咬,也咬掉他们几块肉!”   爷爷,你一辈子都毁于世家。最后孤单单的亡故于停兵山上。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走上这条道路,可我终究是辜负了你的期望,我不会再让这世家子弟,欺压到我的头上。而且还要将那些害你一步步最后走向人生终点的人物,全都付出代价!   自王仁恭始!   乌云低垂,徐乐身形,却仍然挺拔绝伦。仿佛这整个天空倒塌下来,也不能让徐乐稍稍弯腰!   雨骤于神武,而风起于整个时代!   徐乐狠狠一摆手:“阿约,照我号令行事!我就是要让王仁恭早点知道,他动我一下,我还十倍!” 第一百四十六章 急雨(十六)   神武城中,县衙之内。   那位倒霉催的县丞的郭雍,现下就改坐在房顶,只是看着徐乐他们一行人的动向。   雨丝仍然在不断扯落,几名家奴举着油纸伞替他挡雨,但是风向一变,仍然有不少雨点打在身上。在屋顶上坐得久了,浑身已经变得透湿,但郭雍浑然不觉。   县城之中,一下又热闹了起来。   本来经历一场兵乱,颇有死伤。百姓们忙着舔创口。但是现在,半个城的百姓几乎都动员起来了,在帮着转运库中粮秣,在搜集囤积在本地的军资器械,一车车的朝着徐乐一行人驻扎的庙宇送去。   整个神武县的库存家当,几乎都被搬空。虽然王仁恭汇聚全郡资财粮秣于善阳城,但徐乐这队人马毕竟人少,现在扫干净神武县中不多的家底,现在运往庙宇的这些粮秣器械资财,仍然够徐乐这一行人两三年使的!   现下郭雍也弄明白了徐乐手底下有多少实力,这位乐郎君麾下嫡系,那些披着马邑越骑衣甲的精壮,不过五十骑左右。仲铁臂和陈凤坡投效,各自又带了一二十人,神武城中破家而零星投效的,也不过一二十人,加起来也就是个百人队的实力。   而徐乐口中的刘鹰击所领大军,现在还不见踪影。   正常而言,这支力量,对着王仁恭坐拥的强大兵力,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作为神武县丞,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暗中聚拢力量,一旦王仁恭反击,就在城中起事配合,以洗刷失陷神武的罪名,要是能留下这位乐郎君,说不定还有些不大不小的功劳。   但郭雍现在却半点也不想做这种准备。   他的家奴,混在民夫队伍当中,去运送了一次粮草。徐乐那番话语,家奴听得清清楚楚,回来和郭雍学舌一遍,让这位困顿边地多年的县丞,大是感慨。   郭雍当年也是乡里出名聪慧人物,闻一知十,还习得一点剑术马术,也曾经心怀壮志,力争上游。   可自家一直都是依附于关中韦家门下,父亲是韦家百十个庄园中一个庄子的庄头。虽然托了人情和韦家子弟一起学经习艺,但这身份的鸿沟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弥补的。   那些不成器的韦家子弟,恣睢骄横,百无一用,却纷纷荐了出去,或者留在关中,或者去往要郡,出身都是清要官位,甚或还有在天子身边为郎,将来注定要入中枢的。   郭雍不想再继续父亲的命运,继续为韦家管着一个庄子,就这样了此一生。不知道费了多大心思,巴结韦家之人,好容易被荐出来,也只能在边地郡县,为县丞一流的浊官。   十余年来,风里雨里去催科征税的是他,押送民夫去往运河处应役的是他,转运粮饷风餐露宿的是他。突厥人入寇消息传来,提刀上城墙提心吊胆指挥值守的还是他!   而头顶县令,因有家世,出身清贵,但在县衙中吟风啸月而已矣。   郭雍清楚记得,一次他押送民夫去应役,在外辛苦半年,好容易带着大半民夫回来。灰头土脸的向当时县令回禀之际。县令看着他那个模样,只是不屑的挥挥手,只迸出两个字来。   “混浊!”   就这两个字,将郭雍就打发出门。应役死伤民夫的抚恤,一应手续的办结,各色文书,还是由已经累病的郭雍一手操持。   而那个已经记不得是那个世家出身的县令,则就在此间呆了不足一年,升转到洛阳中枢去,还得了一个边材难得的考语。   而郭雍辛苦十年,毫无寸进。家世之别,就代表你有再大本事,头顶也有一重巨岩在,你怎么也冲撞不开!   郭雍这种还算是有点出身,也得了官位的人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黎庶百姓,在世家眼中,只是丁口簿上的一个数字而已,从来不会被当做活生生的人看待!   晋末数百年的丧乱,最终宇文黑獭崛起关中,建立北周。比之继承了北魏大部分菁华膏腴之地的高家北齐,宇文黑獭处于弱势,一时间不得不重用寒门子弟,这种新鲜气象,让北周摧垮北齐,一统北方。最终开皇天子篡夺宇文家天下,成就大隋霸业。   自开皇天子始,开科举提拔人才,军中也重用行伍出身之士。   天下寒门子弟,以为这世家统治的天下松动了,谁能想到,在大业天子即位之后,迎来的世家更为疯狂的反扑。   大业天子将自己最大的依靠,十二卫精兵强将,尽数葬送在朝鲜。最终不得不在世家掀起的此起彼伏的叛乱中远走江都。   这个大隋天下,再度变成世家宰割的肥鹿,只是等着决出最后一个胜者罢了。在这过程当中,天下寒门子弟,黎庶百姓,又要付出多大的牺牲?   所有这一切,都是晋末故事的重演。中原几百年的混战丧乱,似乎就要再度拉开帷幕。   而这位乐郎君,在这黑暗将要来临之际,在这神武县中,居然喊出了这么一番话!   我们和那些世家子一样,同样是人!   他们要是欺到我们头上,就算是用牙,也要咬掉他们几块肉!   郭雍呆呆坐在屋顶上,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自己是不能去投效于他的,这位乐郎君,说不定转眼就覆灭了。那点英雄气,终将成为世家子弟茶余饭后的一句笑话。   可自己也不会给这位乐郎君添乱,就看他能走到哪一步罢……   身边几名家奴,也在低低议论,一句句话都传入郭雍耳中。   “这乐郎君,就是咱们神武本地人!”   “陈大手下说了,乐郎君在云中被刘鹰击招揽。张万岁进犯,被乐郎君一举擒了。太守恼怒,不敢北上云中,就对乐郎君家人下手。马邑越骑一营,就是干这差使的,结果乐郎君单骑回援,一举击败了马邑越骑,更拿下了神武!”   “这等出色人物,当年怎么未曾听说?”   “乐郎君的伴当,你应该识得,神武侠少中也有点名气,就是小门神韩约!伴当如此,乐郎君还能差得了?”   “王太守真不把我们马邑豪杰看在眼里,毕竟是中原世家,只想着搜刮。现下人头都要送过去了,王太守的脸色,想想当是精彩得很!”   这些家奴,多半都是在神武本地招募,说起出自本乡的乐郎君,人人都是挺胸凸肚,大为自豪。浑然忘了王仁恭要是被激怒杀过来,说不定连郭雍在内都得一锅烩了。   郭雍轻笑出声,几名家奴这才住口,弯腰动问:“阿郎,不知有何吩咐?”(隋唐之交奴仆对主人称郎君或者阿郎——奥斯卡按)   郭雍支撑着慢慢起身,随口吩咐:“收拾家当,悬起官印,咱们举家往河东走……这王仁恭的官儿,这大隋的微末小吏,我是当得够了!”   他一指其中一名灵醒点的家奴:“还有些库房,是陈大也不知道的,都指给乐郎君去,让乐郎君拣能用的搬走!对这世道,我是无能为力了,愿这乐郎君,能撑持得久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急雨(十七)   善阳通往神武的道路,是汉时为了攻匈奴而修的驰道。坚硬的夯土,历经百年之后犹自成型。在大隋立国之后,又对此间加以了整修,以转运军资粮饷,以备崛起的突厥。   沿着这条道路,布置了许多烽燧巡铺,一直有小股的马邑鹰扬兵驻守。除了起预警作用,就是帮忙维护道路,为往来驿马传骑车队提供个可以休整的所在。   既要防范突厥南下,现在又和云中城似乎随时要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这些烽燧巡铺,马邑鹰扬兵都警惕性甚高,日夜巡视,不得喘息。   难得一场大雨,将地面变成泥潭也似的模样。除了小股队伍可以艰难穿行,大军再没可能这个时候行动。这些驻守的本地鹰扬兵们总算是喘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人去当值了,或者钻被窝睡个昏天黑地,或者聚在一起赌钱,总之就是享受这难得闲暇时光。   只有一处临近神武县的烽燧之处,带队的火长责任心强些,还带着几个兄弟在烽燧外搭起的棚子里看着道路上的动静。不过这火长也遣人寻了些村酒来,在棚子里生火热了,然后招呼几名弟兄一起,打开瓮来,也用不上酒碗了,一人一个椰瓢,只是在瓮里舀着喝。   一边喝一边还有人发着牢骚。   “现下村中一翁酒都涨了七个钱,入娘的这不是村酿,喝进嘴的简直就是金子!”   “还不是粮食收得太狠?往日租不过十一,现下郡公收到十四,加上胥吏上下其手,郡公身边人也没有吃素的,一年收成,倒有六成进了善阳库中。酒是粮食酿的,现下都没粮食了,这村酿的价钱怎能不涨上去?”   有人忧心忡忡:“这下民间无粮,说不得到了冬日就得断炊。郡中人心大乱,要是突厥趁势南下,那可怎么办?”   当下就有人嘲笑于他:“不要说民间了,就是云中这个要点,粮食不还在郡公手里捏着!连云中的粮现在还没发出,一郡百姓饿不饿肚子,郡公哪里会在意?可别忘了郡公出身是什么,眼角哪里会朝下瞟一眼?”   “太原王家嘛,现下就一心想带着马邑精兵资财,南下打回老家,和唐国公争胜。咱们马邑死活,郡公哪里放在心上?不过依我瞧着,云中那儿郡公吃不下,就一日别想向南!”   眼看弟兄们说得越来越不堪,那火长抬手阻止了他们。   “咱们也都选入善阳直领,云中还有民间再缺粮食,也少不了咱们的一日两餐,饷钱也是足额。说这些酸话作甚?既然随了郡公,就踏实办差要紧,再胡言乱语,今日也别喝酒了,都给我滚出去巡视去!”   这一瓮酒是火长请的客,素来威望也有点。他一发话,大家都不再则声了,只是闷头喝酒。   而火长却站起身来,皱着眉毛:“道上怎生有响动?”   这时候众人都听见马蹄践踏泥泞之声,纷纷站起身来,随火长张望而去。   就见阴沉沉的天空下,绵绵细雨之中。两骑在道中艰难行进而来。   这两骑都穿着敝旧的军袍,背着一模一样的皮筒,背后插着青色认旗,被雨水浇透了,旗面贴着旗杆,一动不动。   两骑狼狈如此,胯下坐骑倒是神骏,一看就是得自草原的好马。马邑鹰扬府中,这般好马都不算多,但是在云中之地,这样的骏马却是成百上千。   不用说这就是来自云中恒安鹰扬府,来传递文书之人。   两骑也看见了草棚之中的马邑鹰扬兵,其中一骑扬手打个招呼。火长大声发问:“可要进来歇息一下?给坐骑喂点草料,自己也喝口热酒?”   马邑鹰扬府上位之人,视恒安鹰扬府如寇仇。但是对于底下鹰扬兵而言,都是一郡之袍泽,哪里有这么多仇恨?更不用说恒安鹰扬府顶在前面以御突厥,名声在马邑郡中好得很。既然看见,这火长就出言相邀。   一名传骑也大声回答:“多谢好意!军令要紧,等从善阳回头,再向老哥讨碗酒喝!”   火长对那两名传骑遥遥一拱手,就算作别。   看着两名传骑踏着泥泞远去,有人低声嘀咕:“准是云中急了,派传骑来向郡公讨度冬粮秣,我瞧着却难!郡公可是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位刘鹰击!”   有人为恒安鹰扬府打抱不平:“这些弟兄顶在前面,抵御突厥人。郡公要南下,只管南下就是了,留着恒安鹰扬府保我马邑就是,饿垮了他们好去吞并,这算是什么道理?郡中上下,人心都是不服!”   火长眉毛挑起,眼看就要发火。几个人推着那乱说话的鹰扬兵就走:“这点酒就喝醉了,滚回去挺尸!酒本不多,留给咱们喝!”   火长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嘴上没把门的家伙,又听见马嘶之声。   这次声势甚大,却是十几匹马的嘶鸣之声,听着像是个车队过来。   火长放过了那乱说话之人,举头又望了过去,嘴里只是嘟囔:“今日怎么了?下着雨,这条道倒变得这般热闹!”   泥泞道路之上,三四辆大车正缓缓而来,每辆大车都是健马牵着,艰难的向着善阳方向而来。   看着草棚中鹰扬兵望过来,赶车之人都停了下来,将辕上马匹解了下来,纷纷翻身上马。领头之人呼哨一声,大声开口。   “乐郎君奉刘鹰击号令取神武,现下神武已在刘鹰击掌握之中!乐郎君觉得来得不恭,特送上礼物向王太守打着招呼赔情。来得匆忙,这礼物也只能就地取材,一营马邑越骑头颅,还请王太守查收!”   马上骑士掀开盖在车上的毡布,雨水之中,就是几车戴着兜鍪的头颅!   丢下这样的礼物,马上骑士又是一声呼哨,十余人纷纷掉头,转向神武方向而去。   而草棚之中,自火长以降,这些鹰扬兵都是面如土色。   刘武周出兵对王仁恭动手了么?一场大战,眼看就要在马邑郡内爆发!   火长颤抖着下令:“牵马出来,回禀太守……要出大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急雨(十八)   刘文静站在馆驿小楼之上,看着窗外接地连天的细密雨丝,一时间归意竟然无法遏制。   马邑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了厌倦。粗鄙的民风,寒酸的饮食,凶悍的马邑边军,刚愎的王仁恭,从来被他瞧不上眼的刘武周。   更要紧的是,在这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中原的一切,似乎都和这里没有关系。每个人也不大关心中原发生的事情,都在恶劣的环境中,草原民族的环逼之中,竭力为生存而挣扎。刀剑就是一切,快马就是命根子,但有什么冲突,盘马弯弓就是第一时间的反应。   什么诗酒风流,什么奇谋妙计,什么天下大势,对于这些边地汉子而言,都是最为无用的东西,他们第一选择,永远是生存下来!   哪怕中原世家出身如王仁恭,在这个地方,都变得越来越是粗鄙暴躁。不过刘文静也能理解于他,要是自己在这马邑郡呆得久了,对这些边地中人,耐心也会越来越少!   可王仁恭毕竟还是世家出身,关键时刻,总比那些群氓要高上一层。算是没有辱没了世家的脸面。   居然下令给刘武周那里运去粮秣,暂不撕破脸面,将马邑郡的混沌局势维持下去。以牵制在河东之地跃跃欲试的唐国公!   自己此来马邑,本来以为拉拢刘武周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唐国公面前夸下了海口。最后又转而准备挑拨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开战。但是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甚而想招揽一个边地少年徐乐,这小子都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看着馆驿前面泥泞的城中道路上,一队队冒雨发出的粮车,刘武周就感到了对马邑郡所有人深深的愤怒。   自己是如此痛恨这个地方的所有一切,但是现下偏偏还走不了!空着双手回去,如何向唐国公交代?   有的时候,骄傲如刘文静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自己一路以来,做的判断是不是都是错的?刘武周拒绝他的招揽,王仁恭也耐得住性子,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刘武周破脸?   粮车吱嘎吱嘎而过,其中一辆陷在泥泞里面,几名押送粮车的民夫滚在泥水中奋力拖着车轮,押送粮车的鹰扬兵也赶来帮手,号子在雨中震天响动。   刘文静脸色越发的难看。   自己绝不会再度看错!刘武周这种粗鄙之辈,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而王仁恭是世家出身,他再了解这些世家子弟不过!   面上可以谦和温润,内里却永远是高高在上。永远不会和寒素出身之人平等相待。现在王仁恭还在强自按捺着怒气维系着和刘武周之间不撕破脸的关系。但是只要再有一个契机,王仁恭必然爆发!   只要再有一个契机!   只是这个契机,到底何在?   雨幕之中,突然又传来了马蹄践踏泥水之声。   转眼之间,就看见几名值守城门的马邑鹰扬兵策马而过。夹在他们中间的,是两骑满身都是泥水的传骑。背插青旗,身背皮筒。正是自云中而来的恒安鹰扬府传骑。   云中来书!   刘文静陡然精神一振,拍拍手掌。门扇吱呀一响,进来一人,正是带头散布徐乐擒下张万岁消息的那名人物。   这汉子在刘文静面前,完全没了在善阳和晋阳都混得风生水起的江湖大豪气,恭恭谨谨垂手侍立,只等刘文静的吩咐。   刘文静没有回头,淡淡道:“张四郎,你在善阳,可谓手面通天?”   叫做张四郎的这汉子平静的回道:“当不得阿郎夸奖,小人在善阳城有些旧相识倒是真的。”   刘文静一笑:“恒安来书,我要你时刻盯着郡守府动静。哪里有一丝一毫变故,都要给我打探明白!你一向办事得力,我很满意,这次若是再立下功劳。我保你一个出身!”   张四郎面无表情,朝刘文静深深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走了出去。   ………   郡守府中,却是一片安静的气氛。   王仁恭本来就不算是勤政之人,对于治理地方兴趣从来不大。持铁如意,坐胡床,指挥大军决胜疆场,一举底定天下大势,这才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在决定了给刘武周运粮,暂时维系马邑郡局面,拖住唐国公起兵步伐之后。王仁恭也就清闲了下来,马上就要入冬,非是用兵之时,地方租庸也尽数入库,这马邑郡也实在没什么事情好料理了。   这段时间,王仁恭的心思就用在给长安洛阳的旧雨新知不住写信当中。   对长安正在监国的代王,要写信过去表忠心。表示他牵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唐国公。最好代王识趣,能给他加一个名义,名正言顺的可以攻伐河东。如果能将关中方面,畀于他掌握,那就再好不过。关中现在是鱼俱罗等武夫在主持,这么比得上他王仁恭这般的名臣帅才!   洛阳方面,则是联络洛阳那些世家,建议他们以黎阳之粟,招募大军。在他王仁恭发动之际,也能从东面夹击河东,一举除掉唐国公这个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将来这些洛阳世家掌关东,他掌关中也就罢了。自己不过才五十岁的年纪,倒还等得起。   只是洛阳那边,还面临河北贼军和瓦岗贼军的压力,到时候能拿出多少力量来夹击唐国公,倒也是一件说不准的事情……   王仁恭一身道袍,倚在榻上,口述着一封封的信。而他儿子王仲通则垮着一张脸,不住的振笔疾书。   这种私密信件,一般记室王仁恭都不大信得过。就抓了自己这个长子的差。   王仲通一手灵飞,很是看的过。但这么多书信写下来,早让性子疏懒耽于享受的王仲通苦不堪言,只想早点结束。   门口响起了轻轻的通传之声:“郡公,云中来书。”   不等王仁恭和王仲通招呼,一直如摆设一般在旁默然侍立的家奴已经出去,接过从恒安府送来的文禀,转而入内,举过额头,只等吩咐。   王仁恭摆摆手,示意先给自己儿子看。王仲通从家奴手中接过,打了半个哈欠拆开文禀外的丝帛包裹,取出白绫纸的文禀出来,只是略略扫了几眼,就拍案而起。   “云中鄙夫,辱我太甚!父亲,打罢!留不得村夫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急雨(十九)   王仲通虽然性子浪荡疏懒,见事也不甚快,王仁恭对这个儿子也觉得不甚成器,将来难接自己大任。   但是毕竟是世家子弟,又受江左之风影响,风仪从来都是甚佳。   三十许的人修饰得当,衣衫精洁,配饰名贵,举止修容有度。和关陇军功世家那些武勇强悍的子弟相比,在长安洛阳欢场,王仲通还更受欢迎一些。王仲通也以自己风仪之佳而自豪,等闲从不失态。   但是现在,王仲通脸都涨红了,颈项上青筋跳出,重重一击几案,案上笔墨纸砚全都跳了起来,一封才写了一半的书信,洒得全是墨迹,顿时就毁了。   王仁恭本来半闭着眼睛等儿子转述云中所来文禀的内容。心里面揣摩着无非就是催善阳转运度冬粮秣。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家儿子的冲冲大怒!   王仁恭仍然半闭着眼睛,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有什么大事,这般失态?三十多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王仲通粗重喘息一声,疾步走到榻前,将文禀朝王仁恭面前一递:“阿爹,你自己看看就是!”   王仁恭冷冷扫了自家儿子一眼,坐起身来,结果文禀,在手中略微一抖,展开阅读。   这文禀是府贴格式,正是地方军府对郡守府的标准公文格式。   “恒安府帖建武校尉鹰击郎将刘武周敬禀郡守王公事:马邑府将张万岁勾连突厥执必部,本府选兵而击,擒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并张万岁。非敢自专,请郡守选将与本府共送二人至晋阳留守唐国公处。限十日至,府马郡马准用通行。”   文禀内的文字也更是冷静无比,无一字多余,也无一字动意气。只是简单的告诉王仁恭,你的大将张万岁和执必落落勾结,都被我抓住了。我信不过你,准备将这两人押送到唐国公李渊那里,分个是非曲直,看你王仁恭勾结突厥人的事情,有没有人管!   唐国公留守晋阳,有管着马邑雁门两郡御边事的名分权限。这个把柄送上去,就给了唐国公对王仁恭动手的名分大义,刘武周再配合夹攻一下,说不得王仁恭就得交代在马邑郡!   正在王仁恭处心积虑要对付唐国公,最好能够取而代之的时候,刘武周突然做出这么一副卖身投靠唐国公的模样。难怪王仲通勃然大怒,王仁恭自己,看到这封文禀,都想立刻发兵,剿平了云中城!   张万岁实在太过无用,那执必部好大威势,怎么阿贤设执必落落也落到刘武周手里了?真是一群没用的蛮胡!   王仁恭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胡须都在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长身而起,擂鼓聚兵,以马邑府全部力量,北向而进,将云中城彻底沦入血火当中!   王仲通已经绷紧身体,只等父亲下令,自己就出而召集善阳的大将谋臣,立刻出兵。而这支大军统帅自然是父亲,他毫无疑问就是副手,当亲手策马,踏足云中城头!   如此乱世,世家公子如王仲通也知道必须要有武力傍身,才能保住家族,甚而更进一步。自己要顺利接过父亲的基业,也需要武功上的成就!   马邑有万余精锐,恒安府不足四千兵力,还缺粮少饷,一旦动手,还怕打不赢么?刘武周不过是粗鄙村夫出身,哪里比得上王家家学渊源,根深蒂固,文武兼资?   王仁恭在这一刻,也捏紧了拳头,就想大声喊出来。召集万军,踏平云中!   可现在就是最好的动手之机么?   刘武周和李渊之间,还隔着自己。李渊想直接援助刘武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应该只是讹诈,想从自己手里敲诈到更多东西。   现在绝不是自己先动手的好时机,北地自己,刘武周,还有李渊,是三方僵持。自己和刘武周谁先动手,李渊随时可以卷入,联合另一方吞并战败一方。换言之就是自己和刘武周谁先动手谁吃亏!   而李渊也不敢轻易动手,主动启衅的话,万一给牵制在马邑,他还要不要西进长安?而现在将李渊多拖在河东一刻就好上一刻。鱼俱罗在整军经武,洛阳方面也在跃跃欲试,都想对付这个可以争天下的大敌。   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打这仗。再大的屈辱也要忍下来!   刘武周想要什么,给他就是。总有一天,让他连命一起吐出来!   王仁恭剧烈颤抖的身形,终于安静了下来。甚或眼睛又半合上了,挥手让王仲通退开些。   “刘鹰击还是这般不知道上下体统,这事情当是郡府就能料理。遣使去和刘鹰击说,张万岁擅自行事,任鹰击处置便是。执必落落大酋也,最好能交到郡府这里,郡府来帮他担着突厥人的压力。至于鹰击大功,但有所请,郡府无所不从。不管是要粮秣,还是要军资,要器械,只要鹰击开口!都是马邑中人,别闹出笑话给河东看,唐国公那里,巴不得我们马邑中人自相残杀,这又何必?”   王仲通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追问一句:“阿爹?”   王仁恭怒道:“就这般行事!顺便催促运粮车队,加快起行!迟一日送到云中,押运之人,谁也别想保住脑袋!”   王仲通还想进言,王仁恭陡然提声:“还不快去!”   王仲通无可奈何,狠狠一拂袖,转身而去。出门之际,脚步重重踏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胸中无尽怨气。   王仁恭躺在榻上,袖中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今日屈辱,异日必然要十倍回报!那擒了张万岁的人是谁?那个叫徐乐的,石朝志怎么还没把他全家老小的脑袋带回来?   刘武周,你也有这么一日!   大雨中的善阳城,突然一个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刘武周公然行文羞辱郡守王仁恭。但一向暴躁刚愎的王仁恭居然就忍了下来,还催促继续给云中城转运粮秣,说什么也不愿意和刘武周翻脸动手。   有心之人,无不哗然。更有明智之士看得出来,王仁恭这是拼尽全力,要将唐国公李渊拖死在河东之地! 第一百五十章 急雨(二十)   馆驿当中,几名下人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从河东六军鹰扬府选出来的护卫们,也全都上去帮手。   这些刘文静带出来的人手,全都归心似箭。   这一趟跟着刘文静跑上一遭,从晋阳到云中,再从云中到善阳,一路辛苦颠簸,风餐露宿。刘文静又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大家实在是觉得有些身心俱疲了。   眼看就要入冬,再耽搁下去,大雪封途,回程之路加倍艰难。要是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的,路上说不定还得丢几条性命。   当刘文静突然下令大家启程回返晋阳之际,人人都是兴高采烈。不少人就掰着手指头开始计算行程,看什么时候能回返晋阳,到时候家里热腾腾的炕头,热一壶酒,切两斤羊肉,当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虽然高兴,但是收拾行李之际,却没人敢多说什么,再是喜悦,也只能压在心里。   原因无他,刘文静的脸色现下比屋外的天气还要阴沉!   几名下人一边捆扎行李,一边竭力遏制住嘴角的笑意。突然间听见脚步声响动,就见刘文静转了出来,在廊下看着院中。   看两三辆车子上面东西都装得满满的,下人们正在左一道右一道的捆着绳子。板着一张脸的刘文静就怒道:“带这么些东西回去做什么?还把马邑的泥尘都带回去了,除了路上吃用,什么都丢下来,轻身上路!”   几名下人面面相觑,这些行李不都是你刘公的啊。你刘公一路享用,大家才辛辛苦苦带上这么多物件。现下一句话说要丢,到时候路上发起脾气来,受着的不还是咱们?   看着下人们楞在那里不动,刘文静陡然一声怒喝:“在马邑这个地方,我说话都不算数了么?边鄙之地,一个个都学得没规矩了?”   刘文静向来高傲,这些琐碎细务从来不管。也从来不骂下人,只觉得是跌了自己身份。现在突然这般,吓得几名下人都是腿一软拜倒在泥水中,六军府的那些护卫,也都吓得鸦雀无声。   训斥完下人,刘文静一甩袖子,大步就走回屋内,只留下一院子人噤若寒蝉。   刘文静实在是情绪低沉到了极处,才会这样失态。   他所用的那张四郎,实在是河东和马邑两地的地头蛇,能量相当不小。刘武周文禀到来,内容如何,王仁恭的反应如何,马上就给他打听出来了,前后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刘武周擒下了张万岁和执必落落,直接行文挑衅王仁恭。而王仁恭居然就忍下来了,还遣使前去抚慰刘武周!   这王仁恭,是铁了心不愿意这个时候和刘武周开打。而是要拖死唐国公!   自己此来,什么样的目的都没达成,马邑郡仍然是唐国公侧翼的巨大威胁。这怎能让刘文静不恼羞成怒?   当下刘文静就下令收拾行礼,回返河东去。这马邑郡,他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了。   在黑暗中听着外间淅淅沥沥的雨声,初闻噩耗之际的心浮气躁,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刘文静在心头突然又升起一点疑惑。   刘武周不肯见自己,摆明车马不愿意投效唐国公。现下为什么又有这个担子,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王仁恭。一副巴不得和王仁恭马上开打的模样?   他又有了什么仗恃?难道已经投效突厥了?   可瞧着又是不像,他擒了执必部阿贤设,还说要将这阿贤设交给唐国公处置,怎么样也不像和突厥已经暗通款曲的模样!   难道唐国公另外派遣使者联络了刘武周,刘武周已经投效了唐国公?所以才这么有底气,准备和唐国公两面夹击王仁恭?   转眼间刘文静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唐国公为人,大度公正,加上家世过人,这才负天下之望。他既然用刘文静来马邑行事,绝不会再拣选使者另外行一番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向来是唐国公的作风。   思来想去,这点疑惑总不能排解。   最终刘文静也只能在黑暗中浩然长叹。   不如归去罢……自己不能离开河东太久。现下河东起兵在即,其实内里也是暗流汹涌。各人都想在唐国公麾下占据更有利的位置,将来唐国公成事,现下位置,就关系着将来家族几代的富贵!   可此来马邑,一事无成,回去之后,可真的有些灰溜溜的啊……   这个时候,刘文静无比的想喝酒。   马邑局势,就如窗外天气,阴沉沉的混沌成一团,看来是没人能够破局了……   刘文静苦笑一声,拍拍手掌:“酒来!”   善阳城墙之上,巡兵来回走动,在雨中只觉得寒气浸骨。就盼着早些下值,换一身干爽衣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脚下城门洞中,一辆辆粮车冒雨上路。不论人马,在这雨中起行,都是无精打采。   这粮食终于还是向云中输送,不管中间经历了多少波折,让善阳城中多数人还是松了一口气。   不管王太守和刘鹰击最后是不是要决胜疆场,至少让今年平安度过也罢……   雨幕当中,突然看到一个小小车队,约莫有三四辆车子的模样,正向善阳城而来。   在城门处巡视的游骑立即就迎了上去,准备盘问一番。   离得近些,就看见正是本府的鹰扬兵。一火人几匹骡马,辛苦拖曳着几辆大车,满身泥泞,人人俱是面无人色。   游骑大声询问:“你们是哪位将主手下?”   带队火长擦了一把满脸的泥水,累得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出发,比恒安府传骑晚不了多久一会儿。但是带着三四辆车在泥泞中挣扎,这艰辛处可是十倍!   结果就生生差出大半天的时间出来,大家一路挣扎过来,人人累得个臭死。更不用说这车上物事,一路都只是让大家心里发毛!   看着一名马邑越骑趾高气昂的过来,这火长喘了一阵粗气,放开嗓门:“还盘问什么?我们就是守路的本府鹰扬兵!也别管我将主是谁了,神武已经被刘鹰击麾下乐郎君打破,一营马邑越骑,给人家杀得干干净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急雨(二十一)   雨势又骤然转大了起来,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这场秋末急雨,实在是反常到了一定的程度,让马邑郡中百姓,只觉得这天候,似乎就预示着马邑郡,还将卷入进一步的血腥和战乱当中!   在善阳城中,急雨之下,大队的马邑鹰扬兵开了出来,沿着街道布列。从郡守衙署,直排列到城门口处,不许任何人在街面上走动。   王仁恭以军法治善阳,又喜欢排场,一旦自己出巡或者在城中有所举动,向来是以马邑鹰扬兵净街。但是在暴雨中这般动用马邑鹰扬兵警弼四下,任谁都看出来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大队马邑越骑,还在街道上不时穿行而过,溅起大团大团的泥泞。   每名马邑越骑,都是持矛佩刀,脸色阴沉。在善阳城中穿行,都是煞气十足,这可是从来未曾见到的景象!   就是再好奇的百姓,这个时候也丝毫不敢去触霉头,只是缩在自己屋中,从窗缝中看着外间景象,暗自低声议论,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馆驿之中,刘文静已经命令所有下人停下了收拾行李的动作,六军府护卫也都拔刀守在院内,生怕出什么万一,气氛紧绷到了极处。   而刘文静站在二层小楼之上,透过窗缝,看着外间这如临大敌的景象,神情冷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脚步声轻轻响动,刘文静蓦然回首,就见张四郎已经垂首侍立在侧。   这个面色阴沉,满面风霜的中年人,已经浑身衣衫尽湿。身上水滴落下,打在楼板上滴答作响。明显刚才冒死到外间走了一遭,也不知道去寻什么旧日朋友去了。   这么一番辛苦之后,回返到刘文静身边,他仍然神色恭谨,仿佛只是去做了一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   刘文静问道:“如何?”   张四郎轻身回答:“小人去寻了郡守府中书佐,在马邑郡已经二十年为吏,根深蒂固,消息灵通,好容易才接上头,许下甚大好处,才得了消息。”   平白说这番话,却并不是为了表功,而是告知刘文静,这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刘文静当然明白张四郎的意思,赞许的点点头,只等张四郎继续说下去。   张四郎神色不变,轻声继续:“……善阳突然戒严,却是因为外间送来了四车首级,这首级,尽是马邑越骑!此前王太守遣一营马邑越骑,以家将出身之石朝志统帅,前往神武搜捕那位在云中大放光芒的乐郎君家眷,但是乐郎君突然回返,据说带来了刘武周麾下人马,将这一营马邑越骑斩杀干净,并拿下神武,遣人献上首级,向王太守示威!”   刘文静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无可奈何之中,奇峰突出!那位在云中让他都感到惊艳的乐郎君徐乐,突然又现身,做出了这么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   不管刘武周是不是真的突然潜行发兵抄击神武,这一营马邑越骑全军覆没,敌手还打着刘武周的旗号,王仁恭若是还能委曲求全,就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位王仁恭了!   而且如果真的是刘武周决心翻脸动手,神武已经临近善阳不远,这就是将精锐的恒安鹰扬府,一下就抵到了善阳城的面前,王仁恭再能忍下去,就是将马邑郡全都交到刘武周手中了!   如此情势,善阳城中怎能不鹰扬兵大举出动,怎样能不如临大敌一般,怎样能不做出一副马上要打大仗的态势?   这马邑郡的平衡,终于被打破,王仁恭和刘武周的决战,就这样突然来临到了自己眼前!   在这一刻,刘文静差点就想拜倒在地,感谢上苍!   这位乐郎君,真是人杰。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埋没在马邑,怎么样都要献于唐国公面前,最好再能让这乐郎君成为自己的心腹大将,在唐国公军中成为自己的代表!   如此人物,当得受自己驾驭,在这大争之世,绽放出耀眼光芒。扶保刘家,在这乱世当中,成为真正的高门世家!   虽然心中欢喜得几乎要叫出来,刘文静还是勉力维持住了平静。对着恭谨候命的张四郎点点头:“张四,你实在是难得人才,此前没发掘你出来,算是某的过错。但回晋阳,不管是入军中,还是想为州县长吏,只要你一句话!”   张四郎沉稳拜倒在地,语声感激入骨:“但得刘公提拔,小人敢不为刘公效犬马之劳,而今而后,但任刘公驱使!”   刘文静终于哈哈大笑出声,指着窗外:“不走了!如此热闹,岂能不看看?王仁恭和刘武周,要是谁弱势了,说不得还要帮上一把,让他们打得越久越好!”   王仁恭冒雨而出衙署,来到郡府大门前的空地上。   四辆大车已经放在空地上,周围马邑越骑环绕,人人皆是杀气腾腾。每个人的眼光,都注视着被雨水打湿了全身的太守。   王仁恭踏着泥水,走到大车之前,掀开毡布,看了一眼,又轻轻放下。   郡中文武,俱都按剑,只等王仁恭号令。连王仲通都是一脸激愤模样,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只等父亲一声令下!   天边突然闪动几下,接着雷声就在头顶炸响!   在这一瞬间,雨势又更大了起来,密集得如一道水墙一般,横扫整个善阳城!   王仁恭在暴雨中放声大笑:“看来某真的是做不得好人!既然如此,那就刀剑上分个胜负也罢!省得天下人都以为我王仁恭老了!”   他猛然拔出腰间佩剑,指向头顶:“追回运粮队伍,遣使告诉刘武周。想要粮食,带着他的四千精兵,来善阳讨罢!”   麾下文武,尽皆拱手。   王仁恭又剑指神武方向:“夺回神武,拿下那什么乐郎君,我要他的头颅,在这善阳城头挂着!” 第一百五十二章 逐北(一)   在乱世之时,占据一座城池,并且因为地头蛇的投奔而对周围也辐射有影响力之际,应该做些什么?   关于这一点,徐乐接受过爷爷徐敢的完整教育。   如果是处于劣势,还需要流动作战。那么就尽可能的裹挟青壮,破坏地方元气。征集地方粮秣资财,掳掠一切骡马牲口,保持足够的机动性,说走就走,然后再破坏下一个落脚的所在。   如果是以王师光复之态打下地盘,那么就要留用地方官吏,抚揖流亡,吸纳地方豪族子弟加入军中,征发民夫,收敛粮秣,建立好稳固的出发基地,然后再向下一个目标进击。   可是现在,自己哪头都靠不上啊。   徐乐站在城墙之上,做出一副沉思状。   自己突发奇想,拿下空虚的神武——王仁恭重兵,或在善阳,或顶在云中前面,腹地布兵寥寥无几。   这举动就是为了激怒王仁恭,所以必须打着刘武周的旗号。这算是本乡本土之师收复沦入外来郡守的地盘,自然不能破坏地方,还得接纳父老之心,稳固这个新到手的地盘。   而自己实实在在又是虚张声势,麾下人马现在连新投效的,不足二百人,虽然武装到了牙齿,每人除了一走马一乘马还有一驮骡。获得的军械能把每个人装备成活动武器库,粮秣足够这小队伍吃两年还多。   这两百人又如何能在王仁恭重兵之下守住神武县?徐乐就是再自诩自己本事,也没疯到这种程度。   但是不在神武呆到一定时日,现在掉头就跑,王仁恭窥破自己假装打着刘武周旗号的虚实,再缩回去和刘武周言和,又当如何是好?   至于将刘武周卷入和王仁恭的争斗当中,徐乐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刘武周打着卫护马邑郡本乡本土百姓的旗号,吸引轻侠往投,吸引云中百姓苦守在直面突厥的前线,平日辛苦纳粮,战时还要转运,甚或上城墙而战。打出这个旗号了,就要真正做卫护乡里之事!   王仁恭将马邑百姓看得轻贱,麾下虎狼洗徐家闾,洗桑干河一带村落,甚而在神武城中兵乱。已经成为残害马邑的罪魁祸首!这个时候刘武周还不站出来,那他这旗号,也就不用打起来了!   这个时候,也正是得道多助之际,刘武周正该挺身而出,将王仁恭势力铲除!   自己秉直道而行,问心无愧。   可是问心倒是无愧了,可怎么化解眼下的局面?   这爷爷可没教过……   这个时候,徐乐才真正觉得,爷爷已经去远了,将来的路,只有自己一步步的走下去了。再没有什么倚靠。   饶是心中对未来忐忑不安,但徐乐在城墙之上,在几名庄客的护卫之下,仍然站得如标枪一般笔直,这个时候,徐乐不能表露出半点软弱之态,麾下这些破家追随的自己的弟兄,自己必须在任何时候,都是他们的主心骨,都是他们的倚靠!   这责任,说实在的,有些沉重,徐乐也才十九岁而已。但是既然扛起来了,那就扛到底也罢!   城墙之上,披甲之士值守,在城墙上来回走动。神武县内,一切安堵,百姓也在清理着雨后的泥泞废墟,一副要重建家园的模样。   接连几日的暴雨过后,在经历了如此大变之后,在未来茫然不可知的情形下。神武县此刻,却像是处在暴风眼之中,有一种别样的宁静。   甲胄声响动,徐乐转头,就见韩约大步走了过来。   从入神武县开始,韩约就是一身甲胄未曾解脱。这个健壮高大,眉浓口方,徐乐最信得过的手下,似乎对于甲胄的分量,浑然不当一回事。   徐乐知道,这个可托生死的弟兄,从爷爷死后,就已经下定决心,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在险地始终披甲,就是为了在有个万一的时候,能以身为盾,挡在自己身前!   韩约走到徐乐身边,徐乐问道:“小六那里怎样?”   韩约沉声道:“已经将各人家眷集中起来,小六带队护送,只等入夜,就悄悄离城,向北而去。也已经遣人去联络梁亥特部和宋宝他们了,要是能汇合上,安全无忧。”   徐乐一笑:“老族长一定会将梁亥特部带出来,将队伍家眷交给老族长,我也放心。”   韩约默默点点头。   徐乐又问:“小六怎么样?是不是不情愿离开?”   韩约哼了一声:“我是大哥,哪能由得了他?”   一众投效之人家眷,包括韩大娘等,还有陆续收拢的徐家闾逃散的妇孺,都为徐乐命韩小六带人护送,北去寻找梁亥特部会合。韩小六奋起抗议过,还是被韩约强力镇压了下去。   现在徐乐最信得过的就是韩家兄弟,韩约要陪着自己厮杀,家眷不交给韩小六,还能交给谁?而且这些家眷被护送离开,这些新投效之人,效力之心,想必也要更忠诚一些。   这实在是要紧之事,所以不管韩小六怎么抗议,都只是无用功。估计现在苦着一张脸,就等着晚上出发。   徐乐笑了笑,脸色又沉了下来,望向善阳方向,沉默少顷,轻声问道:“巡骑派出去了么?”   韩约也沉声回答:“派出去了,一半自家庄客,一半本地鹰扬兵,撒出去最远三十里,只是盯着善阳动向。”   徐乐点点头,韩约沉默一下,开口问道:“乐郎君,真的要在神武打一场?”   徐乐淡淡一笑:“总要打一场的,王仁恭痛得还不够厉害。”   韩约还想说什么,徐乐已经抬手阻止他:“我意已决,阿约你就不必说了。”   韩约吸口气,重重点头:“那王仁恭什么时候来?”   徐乐望向远处,看着夕阳西沉,将周遭山川大地染成一片血样颜色:“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了,到时候,让王仁恭痛得更厉害些!”   夜色垂降,善阳城门打开。   无数火把竖在城头,将城门左近照得一片通明透亮。夜风吹动,将城头火光吹得长长短短。   蹄声如雷。   大队大队的马邑越骑,作为先锋,自城门处不断开出。   这些养在善阳城内城外,被王仁恭当做命根子,在马邑郡骄横惯了的越骑精锐。涌动而出之际,杀气冲霄而起。   马邑越骑不过千人,在神武就干净利落的折了二百余骑。必须在神武城下,将这颜面挽回来,将这乐郎君头颅砍下来!   一名越骑将领战马陡然长声嘶鸣,这将领也猛然扯开嗓子怒吼起来,数百马邑越骑同声应和,吼声如雷,直传入郡守府中。   郡守府节堂之内,王仁恭一身甲胄,神色肃然如铁。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逐北(二)   数十骑军身影,撒在道路两侧。尽量居于高处,查探前面情形。   这数十骑手,俱都是轻装。身上未曾着甲,只是穿着一身厚厚的皮袄。有人戴着兜鍪,有人就是一顶软帽。   这些骑手每人都是双马,乘着一匹,马鞍上还拴着另外一匹的缰绳。空着的那匹马,就是留作上阵用的,马身上,还盖了一层挡箭的毛毡。而干粮兵刃行路的零碎,全都在坐马之上。   马上骑士俱都一脸风霜之色,不少人还能看出异族血统。乘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望向远处,俱都透出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冷漠之气。   王仁恭直领五部,马邑越骑是其中最为精锐一部。   马邑越骑日常建制约千骑左右,又分为五营,石朝志所部就是其中一营。但是最为精锐的,毫无疑问就是其中选锋营。   马邑本地汉家子,轻侠少年,但要投效军中,绝大多数都是投向刘武周那里。刘武周在马邑得人心,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而为了和刘武周的恒安甲骑抗衡,王仁恭也在拼命招募强手。   自己家族多年积累的家兵家将,征高丽战败之后军中溃散的老卒,只要有本事,全都塞入了马邑越骑当中,如此犹嫌不够,王仁恭更利用临近边地的优势,大肆招募异族为军。   本来五胡乱华垂数百年之久,北地就是血统混杂,去年与突厥大战,又抓了不少异族俘虏,王仁恭就在其中拣选精锐充入马邑越骑当中,这些来源,共同组成了选锋营。   马邑越骑本来就是王仁恭的命根子了,而这多半是异族好手组成的选锋营,更是命根子中的心尖子!   石朝志一营覆灭得干净利落,王仁恭此刻也不知道占据神武的那什么乐郎君有多大力量。   王仁恭也向来号称大隋名将之选,建立了精锐,就是拿来使用的。而不像一些庸将好容易养出一支精锐,捏在手心不舍得用,当大事不妙的时候,就算撒出去也派不上用场了。   反击神武,王仁恭第一时间就将选锋营用为矛头!   轻骑远哨,若是敌人势弱,那么就直击神武城下,震慑对手。敌人势大,则接应大队上前,免得遇伏吃亏。   这些在善阳城中厚饷养着的异族骑士,就如一群虎狼一般,作为先锋,直指神武。   带队之人,是一个鹰钩鼻的骑士,正是突厥之人,部落本姓已经不可考,人人都只唤他则桓。   大业七年,突厥狼旗八部一起杀入雁门郡,雁门郡四十一城塞堡寨被打破三十九,围得大业天子在雁门城中日夜哭泣。最后天下精兵强将,良臣虎士汇聚雁门勤王,突厥狼旗八部败退而去,则桓那时候就流落在汉地了。最终被王仁恭招募,成为马邑越骑选锋营的一名队正。   这个时候他脚步踩镫,盘腿坐在鞍上,任胯下坐马缓缓走动,只是竭力的望着远处景象。   几十名选锋骑士,都看着则桓脸色。   虽然才是连场暴雨过后,但是塞外秋风极硬,泥泞道路短短一两天就被吹干。现下又扬起了尘土,将远处笼罩成灰蒙蒙一片。但是善阳到神武,都在桑干河盆地当中,道路甚宽,足可任骑军驰骋,而两边尽是连绵矮山丘陵,地形破碎,藏兵所在到处都是。   想及那突然夺下神武的队伍,将石朝志一营杀得干干净净,这些选锋营骑士忍不住就是加倍的慎重。而则桓从来是马邑越骑中硬探第一好手,敌人只要在左近,任何形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大家立马丘陵之上,都只等着则桓发话。   则桓终于摇摇头,取下皮囊,灌了一口酒水下肚。这才开口:“看不出有大队人马的形迹,最多有几十人的哨探队伍往来,这条路畅通无阻!”   一名选锋骑士哼了一声:“队正,石营将那一营人可丢得干干净净!就是恒安甲骑亲至,没几倍兵力,能将石营将所部覆灭的这么彻底?总能有些逃回来的!我瞧着是不是刘武周带着恒安兵主力来了!”   骑军是离合之兵,打败仗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要全歼却是甚难。调转马头就跑,总能逃出去不少。石朝志那一营马邑越骑,一个都没回来,敌人岂不是拥有绝对优势兵力,才能追杀得如此干净彻底?   说不定就是刘武周麾下最为强悍的恒安甲骑出手!   想及恒安甲骑,这些选锋骑士忍不住都变了脸色。在善阳城能将自己吹得是天下第一精锐一般,这世间没一支兵是大家伙儿的对手。可入娘的恒安甲骑是真的硬!   去年大战,唐国公牵头组织起优势大军,击退执必部,大家追执必部至云中城左近。恒安甲骑从云中城杀出,将执必部大军咬得头破血流,那种剽悍而一往无前的甲骑突阵,大家现在都还记在心底!   这些选锋骑士可不知道,马邑越骑是被打散了还去四下劫掠,被徐乐一一收拾,最后大队被堵在神武城中,城墙堵路,最后才一个都没跑掉。   则桓只是摇摇头:“藏那么多人在路上,躲不过我的眼睛!进得慢了,贵人杀头!”   他汉话还是不甚流利,语气生硬无比。一句话说完,不等众人回话,自顾自的就打马下了小山,继续向神武方向去了。   众人对望一眼,个个心里暗骂:“这突厥狗!”   队正向前,军法在上,众人只得跟上。   这一队人马在则桓带领下,缓缓的向着神武而去。   突然之间,则桓就勒住了坐骑。   大风吹过,烟尘散开。当道堵着的就是一队骑军。身上衣甲,尽是马邑越骑式样。只是在盔甲上描画了黑漆以做区别。   这一队骑军沉默如墙,只是堵在选锋营面前,相隔不过百余步的距离而已。   选锋营骑士,一时震惊,战马嘶鸣之声也骤然响起!   则桓眼睛却亮了起来:“不是恒安兵!”   接着这突厥汉子又是嘿嘿冷笑:“不过六十骑!”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逐北(三)   突然而起大风,将扬尘尽数吹散。   这风势骤起又歇,在这一瞬间,原来灰蒙蒙的天地间变得一片通透。周遭地势,在这一刻显得清晰无比。   此间是一处山弯,善阳至神武驰道在这里弯过。选锋营绕过山弯,正正撞见了在山弯之后列阵的对手。   以选锋营之精锐,这个时候忍不住都是一阵慌乱,人喊马嘶之声响起,周遭一片拔刀抽弓之声。   徐乐一身玄甲,轻轻点着马镫,从后而出,站在队首。而韩约紧紧护卫在他身边,左胳膊上套着郁垒小盾,顺势也将神荼大盾从背上摘下来,持在右手,遮护住徐乐一侧。   看见徐乐和韩约两人站在队首,这六十骑庄客不言声的让队形更加密集了一些。   徐乐神色冷峻,看着对面有些骚动的马邑越骑,摘下马槊,斜斜指向天际。   进一步激怒王仁恭的手段很简单,就是再打痛王仁恭!   而也没什么诱敌深入,设下伏兵的花巧。就是拿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以最拿手的骑兵冲阵之术,再打一遭!   这六十骑精锐,大半是徐家闾出身庄客,小半也是神武侠少,弓马俱都娴熟。而已经经历了一次密集墙式冲阵的徐家闾庄客或在排头,或在两翼,而新加入的神武侠少,被夹在队列中间。   除了这六十骑精锐之外,还有陈凤坡带着的一百余民夫,负责背甲运粮搭设帐幕。在这要紧所在,徐乐已经生生等了一天,在风中听到马蹄声远远传来,立即披甲而起,列成队列,就准备硬生生的再打一场!   而所来敌人,也正如徐乐所料,还是轻骑哨探为先。这也是最为正统的行军之法。   轻骑哨探在前,大队骑军在后接应,压迫敌人退后,掩护大队步军跟上。最后或者围城而战,或者逼迫对手在自己选定的战场来一场会战。   若徐乐不肯会战,那么就进而收复神武,稳定住桑干河谷形势,再做进一步打算。   自己试过马邑越骑斤两,不过百骑的先锋哨探,自己有信心再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一切尽在算中,这感觉真的不坏。   而马邑越骑的表现,哪怕作为先锋哨探的是马邑越骑中最为精锐的选锋营,仍然只能说是一般。   五六十骑的队伍,并未曾如何散开,还是集中在一处前行。这样能控制多大的战场?这样又能警戒多大的范围?   所以几乎要摸到鼻子前了,才发现徐乐他们这一队早就等候的人马。   看他们马上身姿,应该都是骑战老手。但是表现得如此不堪,徐乐都能明白其中道理。   一则就是王仁恭手下没有出色的骑兵将领,自然管不住这些老兵油子。换恒安鹰扬府的尉迟恭甚至是那个苑君玮来,带骑军上都要比王仁恭部将强上不少。   二则就是王仁恭对这些苦心纠合的精锐待遇太厚,养得太骄。潜移默化之下,这些选锋营也不大愿意吃苦了。   所谓前出哨探,往往单人独骑,背点干粮就要在野外熬上十天半个月,攀山越岭等闲事耳。有的地方骑马通行不得还得下马觅路穿行。遇上敌人要是逃不掉就得单人独骑的死斗。   而马邑越骑建立之初就没这样的传承和底蕴,有恒安鹰扬府在前顶着,几乎也不用打什么苦仗。虽然自夸为边地精锐,但任何方面,都比徐乐见识过的恒安兵差得太多!   徐乐回顾自己麾下儿郎,一张张自小见到大的熟悉面孔,满是坚定和信任。就是那些神武侠少,被夹在如此队列当中,也受到感染,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马邑越骑何止不如恒安鹰扬兵而已,连自己麾下兄弟都赶不上!   再好的装备,再厚的粮饷,再多的人马,又济得什么用场?反倒是因为王仁恭要养这上万军马,已经让马邑郡民不聊生!   徐乐转过头去,马槊缓缓放倒,数十战马,一起迈开脚步,向前缓缓而进!   对手既然如此,那就打个痛快罢!   而对面骚动一时间还没平息下来,这些选锋左望右看,有的人想上前拼一场,有的人却想退开。   则桓拔出直刀,在头顶乱舞,大声呼喝:“后面还有大队!这时退了,贵人杀头!就六十骑!”   他以突厥人身份为队正,本来就不大得军心。行事也向来简单粗暴,最多是个火长的材料,却被王仁恭选到这个位置上,也许是迷信突厥人的彪悍敢战。   在王仁恭麾下数年,则桓其实也养废了,每日都沉醉在酒乡当中。就是有再强的本事也经不起这样的摧磨。结果他领头哨探,对手在鼻子面前列阵对未曾发现。这下大声呼喝下令,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贵人砍头,哪里还有人去理他?   对面马速渐渐起来,那玄甲骑士为锋尖,已经清楚的可以看见那玄甲骑士马槊上闪动的寒光!   则桓嘴里直泛出苦水来,手中直刀都快攥出汗来了。死死盯着对面如墙而来的大队骑士。   在则桓身后,那些选锋营哨探已经打马掉头便走。   开玩笑,他们承担的是选锋任务,可又不是准备打硬仗的。探明敌人堵住道路也就罢了,接应大队上前就是,现在对手如雷一般冲来,此刻不走,还待何时?   反正罪过都是则桓的,这突厥狗,什么追踪觅迹马邑第一,敌人就在当道,居然到了面前才发现!   徐乐马槊终于放平,随着这个信号,每名麾下儿郎都猛夹马腹!   数十匹战马放开四蹄,轰隆隆如雷冲击而来!   这阵列是如此密集,带着如此巨大的冲量,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威势,都会油然而生无可阻挡的感觉!   则桓身边本来还聚有十余骑,这个时候,再没人管则桓这名义上的队正了,这些选锋骑士,发疯一般掉头打马便走!   只有则桓,紧紧握着手中直刀,进也不进,退也不退。呆呆的看着越冲越近的这堵铁墙,喃喃自语:“贵人杀头,贵人杀头……”   在下一刻,徐乐已经从他身边直冲而过,则桓已经被徐乐一槊捅得离鞍而起,向后直飞出去,在空中洒落漫天血雨!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逐北(四)   面前那名明显是被酒烧坏了脑子的突厥汉子,连惨叫声都没发出,就已经被自己马槊挑飞,洒落血雨再重重坠落在地。   此次冲阵,徐乐简直就没感到什么压力。   所谓选锋营,简直比石朝志那一营还不如。   在这一刻,徐乐忍不住就要猜想,难道在王仁恭麾下,越受其重视,给的待遇越高,难道战斗力就越不堪?   这点恰恰被徐乐猜对了。   王仁恭作为外来人执掌马邑郡,马邑郡内又有更得人心的大将刘武周。他在自己麾下,自然要压制本乡本土出身的马邑鹰扬兵,或者以自己家兵家将为将领,或者招揽四方精锐,甚或还招募异族为军,并给以优厚待遇,精良装备,以压制马邑鹰扬府中的本土派。   而他又扩军太速,没有足够的磨合时间。越是外来人居多的所谓精锐营头,战斗力反而是越发的低下。   马邑鹰扬府虽然不如恒安府那般精锐,但是身在边地,也有一些熬得苦打得了仗的老卒,但是都给压在下面,从来得不到王仁恭的重用。   所以徐乐从石朝志打到选锋营,都是一次冲击,就分出了胜负!   这点猜测,转眼就被徐乐压在心底,更没多看已经落马的那突厥汉子一眼,马槊继续平平前指,带领身后大队,继续向前撞去!   既然对手如此,那么就乘胜而进,让王仁恭更痛一些!   六十铁骑,以徐乐为刃,只是在道路上纵横决荡,咬着掉头逃走的选锋营骑士不放!   这些选锋营骑士,在徐乐带队冲击的马速拉起来之后,才纷纷掉头就走。一时间马速哪里提得上来?   更不必说都是一人双马,胯下坐骑已经消耗马力尽半,仓促间来不及换马,这速度又是加倍的被拖累了。   大道之上,一向在善阳城中骄横万分的选锋营骑士,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到处乱撞。而徐乐所领大队就如一股不可遏制的铁流,沿着大道横扫而过。   只要被这铁流卷入其中,那些选锋营骑士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吞没!   烟尘卷动,蹄声如雷,六十骑如墙奔突,整条道路,似乎都在剧烈颤抖!   夸称精锐的选锋营骑士,再没想到,一出善阳没有多久就被劈头打了一闷棍,如此威势之下,无一人兴起抵抗意志,而极差的凝聚力也没人会断后为袍泽赢得多一些求生机会,只是四下散开,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运气好的还能挣扎着逃出去,运气不佳,眼见就要断送在徐乐的铁蹄之下!   队伍当中,那些经历过停兵山下一战的徐家闾庄客们,更加坚定了信念。   这世道虽然艰难,但此前有徐老太公,现有乐郎君,总会带着咱们撞出一条路来!   只要追随着乐郎君的身影!   ………   而在不远处丘陵之上,陈凤坡等一干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们这些本地鹰扬兵,多半都被选为负责后勤,督催民夫保障作战。而陈凤坡这一干人人熟地熟,干这个活计正是得其所哉。   徐乐决定将自己仅有一点兵力拉出去,堵着王仁恭麾下先锋打。陈凤坡当初听闻,简直觉得徐乐得了失心疯。   这个时候,不北上和刘武周大队汇合,还等待什么?就算王仁恭大军合围神武,大家坐困愁城,也比这自杀也似的做法好一些罢!   是,你乐郎君马前无敌,停兵山下一举击败了石朝志的一营马邑越骑。   可王仁恭精进是马邑越骑,就有五六营之多,马邑越骑中还有更为精锐的选锋营!   王太守募各族强壮为军,厚饷以待。陈凤坡是见过他们马术的,几乎是长在马背上,两马奔驰,一人可以在两匹马背上纵跳自如。还能踩在马鞍上放箭!   更不用说那些异族骑士怪异的装扮,凶悍的模样。简直瞧着就让人心底发寒。   你乐郎君再是强悍,总厉害不过选锋营罢?   但徐乐有令,加上感念徐乐的救命之恩——最重要的还是徐乐集中了诸人的家眷,让韩小六护送往北去了。   陈凤坡只能硬着头皮,督帅民夫,追随徐乐向着善阳城直迎过去。   途中民夫,多有逃散,原因无他,徐乐这个举动实在是太吓人了。还亏得陈凤坡尽职尽责,竭力约束,到得现在,还剩下一百余名民夫。   徐乐发现对方踪迹,当道列阵,陈凤坡就带领民夫后退居于高处。每个人都紧紧牵着坐骑牲口,一旦不对,陈凤坡毫无疑问掉头便走,北上去寻自家家眷。乱世当中,就算是死,一家人也都死在一起。   可这场冒险,一开始就出乎陈凤坡的意料。   选锋营的表现,比之石朝志那一营人马还要不堪!   石朝志那一营,虽然战力就那么回事,但骨干都是王仁恭家兵家将出身,凝聚力还算不错。   选锋营这些骑士,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先没发现徐乐等人烟尘之后当道列阵,然后当徐乐带队发起冲击之后,顿时作鸟兽散。然后就被徐乐带队衔尾追杀,如鹰博兔!   陈凤坡的下巴几乎砸到了脚面上,而那些随时准备掉头跑路的神武民夫,这个时候都是兴高采烈,松了缰绳拍手打掌的只是喝彩助威。   “乐郎君杀得好!”   “让你们这些异乡人还骑到咱们马邑人头上,咱们马邑有的是英雄豪杰!”   “一鼓作气将善阳城也拿下来!”   几名陈凤坡老部下凑了过来,低声问道:“陈大,刘鹰击新收的乐郎君就强悍如此,恒安兵又该多厉害?这样瞧下来,岂不是这马邑郡就要姓刘了?”   几名鹰扬兵都有遏制不住的兴奋,无奈之下选择了投靠,现在却发现这靠山强横无比!   难道大家阴差阳错,反而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将来在这马邑郡,说不定能更进一步?若是如此,倒是因祸得福!   陈凤坡合上嘴巴,神情苦涩,却没多少兴奋之情,只是低声嘟囔。   “可刘鹰击没粮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逐北(五)   徐乐猛然勒住缰绳,吞龙高高人立而起,长声嘶鸣,前蹄乱蹬,似乎这场奔跑厮杀,远远不够让其尽性。   后面六十骑也纷纷勒住缰绳,队形已经略微有些散乱,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神色,有人重重喘息,却还在左顾右盼,看有没有可以厮杀的对象。   驰道之上,二三十具落马尸身到处散布,尽是选锋营骑士。空鞍坐骑到处奔窜,或者就守着主人尸身哀哀嘶鸣。   剩下选锋营骑士,或者沿着驰道头也不回的逃向善阳,或者已经逃上了两旁丘陵当中,已经散乱得再也无法收拾。   谁也没有想到,向来夸称精锐第一的马邑越骑选锋营,最后表现竟然是如此不堪!   不少人望着徐乐挺拔的身影,满脸俱是兴奋神色。   如果说此前追随徐乐,徐家闾庄客是为了感念恩德,也不得不抱团挣扎求生。而神武侠少还有本地鹰扬兵是无可奈何。但是现下,大家却觉得追随徐乐,说不定会带给大家一条飞黄腾达之途!   乱世已至,强悍武力就是保证!   大群民夫欢呼着策马而来,到处去捕获空鞍马匹,还有人去扒落马选锋营骑士的衣甲兵刃。驰道上一片沸腾景象。   陈凤坡带头向着徐乐而来,这个时候不向徐乐恭喜大胜,还等到什么时候?   正好徐乐扭头望来,经历一场厮杀之后的徐乐,似乎是活动开了,眼神亮得出奇,与陈凤坡目光一对,让陈凤坡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平日之中,徐乐看起来温润如玉,风仪绝佳。但是一旦临阵,这杀气简直掩盖不住。   如此人物,天生就为战阵所生。将来一路成长下去,还不知道要给这天下带来多大变数!   不等陈凤坡开口,徐乐已经大声招呼:“仲铁臂何在?”   骑军队列当中,仲铁臂立即越众而出,大声应诺:“仲某在,乐郎君有何吩咐?”   仲铁臂弓马娴熟,加入了这次冲阵当中。他们这些神武侠少,被夹在队列当中,跟着轰隆隆的冲撞了一遭。不管战前是多么忐忑紧张,但就这样酣畅淋漓的击垮了马邑越骑选锋营。   经历这一场厮杀,仲铁臂等神武侠少,离死心塌地为徐乐效力也差不了多少。   这声应诺,仲铁臂都声音发颤,激动得犹自在微微颤抖,恨不得再跟着徐乐厮杀一场,不管对着的什么样的敌人!   徐乐马槊一指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带一半人马回转神武,看看能带走多少东西,还有什么人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做好准备,随时上路!”   仲铁臂讶然反问:“乐郎君,我们打赢了啊!”   徐乐一笑:“王仁恭可是有万余人马,就算都是草包,也得撑死我们。就这么定了!”   陈凤坡却是松了一口大气,徐乐果然还是头脑清醒,试了试对方分量,还打痛了对手,看来是为自家赢得撤离时间,经过当道这么一败,王仁恭其余人马跟进,必然会小心翼翼,这个时候大家早就向北走远了,说不得还能多带些东西离开神武!   兴奋之下的陈凤坡大声应诺,但又疑惑的反问一句:“还有一半人马呢?去向何方?”   徐乐哈哈一笑,调转马头,长槊一扬:“还有一半人马,随我再向前看看去,这样的对手,不乘胜追击一下,岂不是亏得慌?”   一众儿郎轰然大笑,韩约在徐乐身边,随手点了三名出自徐家闾中,暂时为十夫长的兄弟,带领各自部下,就三十骑越众而出,沿着道路,直向善阳方向深入而去!   驰道之上,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看着徐乐挺拔如剑的背影去远。两人对望一眼,仲铁臂摇摇头:“陈大,咱们似是跟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陈凤坡也摇摇头:“都在一条船上了,还说这些做甚?只等和刘鹰击会合,再将家眷安置好,我这颗心才算能放下来,且走一步看一步罢。现下先尊奉号令,回转神武!”   ………   一队骑士,正穿行驰道之上。   这队骑士,约有一营规模,一二百骑的样子。   看旗号服色,仍然是马邑越骑所部。   前面选锋营探路,后面马邑越骑大队接应,将对手哨探一直压回到神武城下。以便于接应大军陆续赶来,这是再正统不过的行军方法。   王仁恭这反击神武的命令下得仓促,大队步军调动起来费时,自然就是以麾下机动性最高的马邑越骑率先用上。   这一营马邑越骑将领,也是王仁恭家将出身,叫做王翻,和石朝志还颇有交情。   石朝志一营,骨干都是王仁恭家兵家将,其余是招募四方强悍纠合而成。不管战力还是忠心,都是最受王仁恭信任的营头之一。   但王翻这一营,老底子却是马邑鹰扬府中本地老卒,这些人久在边地,人熟地熟,历年突厥入侵,还活到现在,都是菁华。是真正不弱于恒安甲骑多少的精锐。   而刘武周太得马邑人心,这些马邑本地老卒,哪怕选入了马邑越骑当中,王仁恭对他们仍有一番警惕之心。使用上也颇为慎重,王翻更是他的王姓族人之一,虽然出身远支,但这个时代,只要是族人,就是最值得信任的对象。   这一队行进起来,比之顶在前面有偌大名头的马邑越骑选锋营,却像模像样了许多。   这些马邑老卒,自发的将队伍散开,两边丘陵都有小队骑士控制。而行进大队队形也拉得比较疏散,便于保持发扬骑兵的机动性。   行进在途中,也没有半点散漫模样,而是在随时戒备,一旦有什么变故,马上就可以反应!   这一切都不需要王翻号令,营中队正火长甚而骨干老卒,自己就分派布置了。   这般省心,却让王翻颇为郁闷。王仁恭给他的号令就是切实掌握住这个营头,骨干最好全部换做自家人,在这营中做到令行禁止。   可这帮边地汉子,表面对你恭敬,但全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里瞧得上自家这个养尊处优的王氏族人出身?   此次行军,一切都是他们自行其是的安排。纵然是让自己省心了,可总心里不是滋味。想发作吧,不知道从何发作起,想认了吧,又怕将来对王仁恭没法交代。   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叹口气。   这马邑郡边地,不知道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就算回返洛阳长安当一个看门小吏,都比在这马邑当郡县之长要来得快活。   这大隋怎么就乱了起来,这安稳日子,难道真是让各位贵人过得生厌?   正在满怀心思之中,就听见两边丘陵上响起尖利的呼哨之声。   王翻抬头,就看见两边丘陵上的本营哨探,摘下背后认旗拼命挥舞起来。   前路有警,要打仗了!   在这一瞬间,王翻顿时脸色苍白! 第一百五十七章 逐北(六)   背旗翻动,这一营马邑越骑立即自发动作起来。   两边丘陵上的哨探骑士翻身下马,准备居高临下以步射牵制对手靠拢,甚而还有人遥遥发出一箭,飞出数十步插入官道之中以为标的。到时候发箭就可以以此为距离判断。   而道路当中的马邑越骑,顿时由行军的纵队变为横队,疏散拉开了阵型,准备接战。   虽然还是传统的疏散骑军阵列,但这反应,这素养,也只有打老了仗的精锐老卒,才能做到!   马邑鹰扬府作为边地鹰扬府之一,虽有大业天子征高丽抽调,有王仁恭接掌之后的提拔亲信,招募异族以搅乱,但仍然还有些老底子存在!   这些老卒,根本没有等王翻的号令,短短时间就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时才有火长队正望向王翻,只等他决断是接战还是暂退。   可王翻坐在马背上,和身边十几名亲信一起,根本没有动作,一个个脸色发白目瞪口呆,哪里还发得出什么号令?   王翻不过三十岁的年纪,是太原王家远房族亲,因为血统实在太远,就算在主支那里拼命钻营,也就混了个家将的位置,贴身护卫王仁恭。   素来所为,也就是为王仁恭牵马坠镫。服侍得异常恭谨体贴,也没怎么仗着王氏族人身份在家将圈子当中飞扬跋扈,反而到处与人为善,口碑甚好。平日无事,也的确习练了一点武艺。   累积了历练来服侍王仁恭的苦劳,加上好人缘好口碑,在王仁恭入主马邑郡之后,就将他放出身边,领一营马邑越骑,指望王翻能将这一营马邑越骑老卒彻底掌握在手中。   王翻在营中,也向来宽厚待人,先人后己,也不克扣兵饷,更不作威作福。   但是王翻就是不会带兵打仗!   边地为军,能带兵,能厮杀是毫无疑问第一位的,没了这个,你其他做得再好,也是白费,这些老卒如何能够服你?   神武突然陷落,显然是天崩地裂的大消息。虽然王仁恭一直在针对刘武周,但是马邑郡上下,都知道恒安兵之精。马邑鹰扬府一半兵力,都堵在云中盆地出口,就是生怕哪天刘武周真的破釜沉舟,和王仁恭大干一场。   突然之间,却传来了神武陷落的消息,而北面堵住云中盆地出口的重兵还没有消息传来,虽然王仁恭以铁血手段立即出动善阳大军反攻神武,但马邑鹰扬府上下岂能不人心惶惶。   莫不是云中盆地出口那支兵马已然被刘武周打得全军覆没,然后被刘武周袭取了神武,恒安精锐,已经顶到了善阳门口,这下马邑郡局势危矣!   当得知自家这一营要跟在选锋营之后而进,几乎也可以算是全军先锋之后,王翻就已经是做了一夜噩梦,行军在途,更是疑神疑鬼,满脑子转动的都是看见刘武周大军之后自家该如何是好。   怕什么偏来什么,现在道中就突然传来警讯!虽然麾下老卒立即摆出了迎战姿态,还等着自家下号令。可王翻自家知道自家事,现在两条腿都抖了起来,哪里还能做出任何决断?   在这一瞬间,王翻真的想掉头便走,但王仁恭的积威好歹还维持住他最后一丝理智。颤抖着声音开口,就是两个字而已:“接……接战!”   火长队正仍然看着王翻。   接战,如何接战?列什么样阵势?是以箭阵拒止,还是干脆就迎上去骑军对博?更或者让开道路上两边丘陵,下马步射牵制?   入娘的就光秃秃这两个字,叫人怎生是好?   几名火长队正已经在不住摇头,对着身边亲信低声交代:“这王家子是靠不住了,到时候自家弟兄保命就是……入娘的这王太守也是宿将,怎么就将马邑鹰扬府糟蹋成这般样子!”   马邑鹰扬府败坏如此,原因很简单,大业天子南去,名位天下的此鹿正肥,有心之人,如何能不垂涎欲滴?王仁恭竭尽马邑一郡资财,飞速将马邑鹰扬府扩充至万余人,如何能不出问题?   而王仁恭又是世家中人,一切要紧位置,当然紧着有出身的世家子,或者自己心腹部署,排斥马邑郡中本地宿将锐卒,这样马邑鹰扬府战斗力岂能不败坏下去?   正在人心一团纷乱之际,前面哨探之人已经飞也似的策马奔了回来,远远就放声大喊:“是选锋营败兵!”   选锋营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败下来了?   王翻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是脸色煞白,选锋营都这样不堪一击,敌人乘胜而来,自家又该当如何是好?   烟尘飞舞之间,就见前路果然是三三两两的败兵退了回来,正是选锋营中人。   这些往常在善阳趾高气昂,炫耀武艺,斗殴生事,被王仁恭招揽而来的号称四方豪杰之人,现下一个个狼狈不堪,身上零碎都丢了个干净。   看到这般景象,这一营中马邑老卒都觉得心下分外痛快。   选锋选锋,自然要干远出硬探的活计,大军统帅,是绝对无法掌握的。若用本地人为选锋,王仁恭担心他们反倒和刘武周暗通款曲。所以从雁门,从河东,从流散征高丽溃军,从异族当中招募壮士为选锋,厚饷以待,用以为全军耳目。   这些号称四方豪杰之辈,往日压在马邑老卒头上,自诩为王太守嫡系心腹。现下却败得如此不堪,这个时候,不少马邑老卒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给打败他们的刘武周所部叫个好!   那个拿下神武,叫做乐郎君的刘鹰击麾下大将,果然是咱们马邑英杰,这下算是给大家伙儿出了一口恶气!   营将王翻,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情。飞速传令,让亲卫将败兵引来。   看到王翻旗号,这些败兵如看到主心骨一般,垂头丧气的弛来,连马也不敢下,就在马背上对王翻行礼。   王翻也顾不上计较礼节问题了,急急询问:“敌人军势如何?”   几名败兵对望一眼,终有一人开口:“恒安府精锐尽出!恒安甲骑也来了!怕不有上千人,咱们力战而败,正想传信后方跟进诸军!”   又一人比手画脚的补充:“打不过,真的打不过,除非大军齐集,拉开阵势!军情要紧,咱们还得传信回去,将军,咱们就此别过!”   正在王翻还要拉着他们追问几句的时候,前面突然又认旗飞舞。这个时候不用细细解读旗号了,就见道路那头,烟尘卷动,还能听见蹄声如雷,正有骑军,向着此间疾驰而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逐北(七)   正是午后,阳光明媚,秋风甚硬,正是厮杀一场的好天候。   三十骑士,纵马在善阳至神武的驰道之上。   徐乐仍然领衔在前,马槊横在马鞍前得胜钩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仿佛自己率领区区三十骑,直撞向的不是一郡太守上万大军,而是在风和日丽的午后,带着家兵家将出而游猎一般。   徐乐历代,都在战阵中过活,在乱世里苦熬,在厮杀中向上。传至徐乐,仍然是这样,每临战阵,就如鱼处水中,似乎注定是要吃这碗饭的。   而那三十骑,马尾后面拴着树枝,随着战马前行,卷动起漫天烟尘。   韩约不时队前队尾穿行,帮徐乐督促整理着队形。有这么一个助手,徐乐省了多少心思。   庄客们似乎是被徐乐传染了,没多少如临大敌的凝重紧张,倒有三分轻松闲暇。在马鞍上以各种姿态坐着,不少人还哼着桑干河谷流传的村曲儿。   虽是村曲儿,但马邑数百年间都顶在胡汉第一线,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兵火血腥厮杀。曲中之意,仍满是边塞豪情,少年马上觅取封侯,少女怜惜深闺梦里人。倒是天然契合走在最前面的徐乐那挺拔如剑的身影。   一名年少一些的庄客还寻着韩约说话:“韩大,咱们又痛快打了一场,要是让小六得知,岂不得羡慕死?”   韩约瞪了那少年庄客一眼:“这话到时候你自己寻小六说去,看他寻不寻你厮打。”   少年庄客哈哈大笑:“只要小六不用弓矢,陪他战到天黑也不怕!咱们又不是没角抵过,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我力气还比小六大些!”   韩约又瞪了他一眼,打马就要赶到队伍前面去。   少年庄客还不罢休,又叫住韩约:“韩大,你和乐郎君说说,咱们这一支徐家闾出来的人马,打得王仁恭麾下马邑越骑都溃不成军,没个军号,实在是太不提气了。让乐郎君给咱们起个军号也罢。”   韩约皱眉想想,重重点点头,打马就向前去。   那少年庄客又低头看看自己得自马邑越骑甲胄上描画的一道道黑漆,再看看前面徐乐那一身玄甲。突然扯着脖子对前面大呼起来:“乐郎君,韩大,咱们就叫玄甲骑!玄甲骑!”   周遭庄客们竖着耳朵听着,听到三个字,全都激动起来。,一个个振臂高呼。   “玄甲骑!”   声浪之中,走在前面的徐乐,只觉得这三个字一下击入自己心底。   恍然之间,无数场景一下就在眼前展开。在高山之侧,在大河之滨,在雄城名邑。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敌人大阵,这一队黑色甲骑,始终是一往无前,摧枯拉朽!   转眼之间,这幻境消散。徐乐低低一笑,抚摸一下吞龙的鬃毛,低声自语:“就叫玄甲骑也罢。”   再下一刻,徐乐已经冷下脸来,一把摘下马槊,单手持槊,斜斜向天!   徐乐已经看到远处两边丘陵急急向后退去的哨探马邑越骑!   而后面正在哄闹的庄客们看到徐乐发出信号,顿时停住喧嚣之声,自行密集靠拢,将长短兵刃持上,转瞬间就列成了坚实不可动摇的冲击阵列!   而韩约已经不声不响的来到徐乐身边,摘下神荼大盾,遮护住徐乐侧翼。   徐乐扬声道:“玄甲骑,咱们继续向前,试试对手斤两!”   三十名骑士同声开口:“诺!”   ………   而在对面,看着漫天卷起的烟尘,马邑越骑这里还是乱做一团。   所有队正火长,都望向王翻的旗号,等着王翻下达号令。   到底该怎么打,你是营将,赶紧拿出决断来!   王翻瞪着眼睛,只看着那似乎裹挟着千军万马,翻腾前来的烟尘,直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是一个好的护卫,是一个没多少恶习的淳良人物,对麾下儿郎也是先人后己。不管是在王仁恭身边,还是在马邑越骑军中,为人处事都没人挑得出毛病来。   可是就是不适合为一营之将,统两百虎贲,豁出性命,与敌人争胜于疆场!   越骑选锋营,转眼间就被眼前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奔。石朝志一营,早已全军覆没。现下又卷起漫天烟尘,毫不畏惧的直向善阳城而来!   在王翻心中,早已浮现出一副画面。万千恒安甲骑,由刘武周,苑君章,尉迟恭等虎狼率领,正汹涌扑向自己这孤单单的一营越骑。   当然,还有那个突然声名鹊起的乐郎君!   前面队列,不断挥舞认旗,等着王翻号令,催促王翻将旗上前。但王翻始终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嘴唇不断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前面队正火长,有些急躁的,已经拨马就直向王翻将旗而来,远远就大声呼喊:“将主!打还是退?”   突然之间,战马几声嘶鸣,却是那几名选锋营溃兵已经拨转马头,掉头就向善阳方向逃去。   至于是不是动摇军心,这些选锋营溃兵才不管。最好王翻这里也败了才好,败的人越多,越是法不责众。他们这些老兵痞才能安全过关。   王翻望望逃走的选锋营溃兵,再望望疾驰过来的麾下队正火长,神情近乎崩溃。   烟尘越来越近,一骑突然突出烟尘。   正是徐乐。   玄甲如漆,坐骑如龙。面甲之上,红漆勾勒出奇怪图案,远远的却分辨不清。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隐隐约约的甲骑身影!   玄甲骑士的出现,最终击溃了王翻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他猛然一扯缰绳,战马掉头,再狠狠以马刺踩着坐骑腹部,战马痛声嘶鸣,奋首扬蹄,哗啦啦的就朝善阳方向逃去!   跟着王翻的十几名亲卫,都是跟着王翻空降而来的,从来和营中马邑鹰扬府本地老卒不对付,这个时候也再不打话,簇拥着王翻将旗,纷纷调转马头,仓皇而走!   近两百骑马邑鹰扬府老卒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景象,一名满脸沧桑的火长恨恨唾了一口:“世家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逐北(八)   王仁恭入掌马邑郡,以亲信族人分掌军权,压制原来马邑郡土著军将。这所有一切,马邑鹰扬府也就是默默承受而已。   这一切本来就是这个世道的规矩。高门大族出身,天生就该在上位,不管怎生无能,只会养尊处优,都自然有位置等着他。而寒门甚或贫贱出身,不管再怎么流血搏命,再怎么勤勤恳恳,也难以升上高位,最多以浊吏或底层军将终其一生。   开皇、大业两代天子在位,对寒门和贫贱之家出身中人,还开了一条升迁之途。只要你比世家子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再有绝好的机缘运气。开皇和大业两代天子识中,还可能跻身高位,如韩擒虎,如来护儿皆是如此。   但在大业天子南走之后,天下又迅即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又变成世家大族逐鹿分肥的战场,大家也就认了。   过去四百年,不都是这个样子么?   王翻以太守远支族人身份,无一日作战经验,无过人武艺胆色,掌俱是老卒的一营马邑越骑。无一人提出反对意见,营中军将士卒俱都接受而已。   王翻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上官,平日里关心士卒,也不骄奢跋扈。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   但是对为一军之将而言,最要紧的不是这个为人如何。最要紧的只有一条——能不能带着麾下弟兄打仗!会不会带着麾下弟兄打仗!   战阵之地,积尸之所。只有会打仗能打仗的上官,才能让弟兄们多活下来一些,夺取更多的胜利和功勋赏赐。   平日里为人再好,又有屁用!   烟尘之后,涌出来的骑士队形严整而密集,马槊长矛如林,闪动着寒光。在百余步之外人正保持着便步前进的速度,进入五十步范围内,就要转为袭步,然后就是一次迅猛的冲击。   这样密集的墙式骑军阵列,马邑鹰扬府的老卒从来未曾见过。一眼望去,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心里发寒。   不管阵列如何古怪,但凡是敢列阵向着对方冲击过来,并且能保持节奏,维持阵型完整,从来都是强手!   但马邑鹰扬府的这些老卒,并不畏惧和这样的敌人打上一场。先用两翼撒出去的骑军散兵以弓矢骚扰,中央骑军大队以松散阵列迎上去厮杀便是。到底是密集队形强还是松散队形强,打过了才知分晓。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最要紧的是,这些马邑鹰扬府老卒已经看明白了,从烟尘中冲出的对手,不过数十骑而已!   放在往常,营将一声号令,大家自然就迎上去了。   但是现在营将都入娘的掉头就跑了,大家还拼个什么劲儿?刘鹰击麾下,和自家一样,都是马邑本乡本土人,难道为王家人拼个你死我活么?   一名队正高声大呼:“走!这罪责怪不到咱们头上!”   一声呼喊,人人应和。   “要砍头先砍王翻的!咱们走哇!”   “选锋营都败了,咱们也不能力敌,也败了哇!”   还有人对着对面高喊:“都是马邑乡亲,咱们先走。弟兄们认准一点,不是马邑口音的狠打就是了,咱们乡亲还有见面的时候!”   呼喊声中,不管是道路中间的大队骑军,还是在两翼丘陵上哨探的游骑,全都调转马头,哗啦啦的撒腿就跑。马上将旗帜兵刃丢了一路,有的人还将甲胄也扔了下来,就为跑得快些。   烟尘更烈的卷动起来,一营全是打老了仗的马邑鹰扬老卒,就这样崩溃逃窜,更无一人回头!   但就是这样逃窜之际,马邑鹰扬府的这些老卒还是按照各自队火,分毫不乱。兵找得着将,将关顾得到兵,建制完整的就这样逃命而去!   徐乐马槊前指,正准备冲撞过去狠狠厮杀一场。看到这般景象,饶是以徐乐向来万军之中犹能保持的镇定冷静,也忍不住愕然。勒马收槊,推开面甲,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   后面三十骑也收住脚步,才准备提速的战马不满的嘶鸣着,骚动成一团。所有人都如徐乐一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徐乐狠狠抹了一把脸。   在打选锋营的时候,徐乐就已经敏锐的发现王仁恭麾下军马凝聚力和战斗力都不够,所以才毅然挥师前进,准备趁着对方还处在行军当中,再摧垮几支零散军马,给王仁恭更大的震动。   自己的感觉的确是正确的,可错误的是,自己没想到,王仁恭的上万大军,上下离心竟然是如此的厉害,外强中干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韩约将盾牌放回背上,望向徐乐,微微摇头。   马邑鹰扬府也是马邑劲旅之一,向来恒安鹰扬府顶在前面,马邑鹰扬府在后为援应。抵挡住草原各族无穷无尽的骚扰南犯,保一郡之平安。   乡间轻侠少年,最终梦想都是入两鹰扬府,马上博取功名,最后为一队正。郡府拨公田几百亩足以赡养老小,平时射猎,战时披甲。若天子有召,则环甲束兵为天子鹰犬,讨伐四方不臣。   王仁恭入主马邑两年,怎么就将马邑鹰扬府糟蹋成这般模样?   对面近两百骑大呼小叫的奔溃向善阳而去,丢下一地的零碎。   徐乐看看对面卷动的烟尘,又看看韩约,也摇摇头。回首看着自己麾下弟兄,大声下令:“既然如此,我们继续再向前,看看到底能给王仁恭带来多大的震动!”   如此情形,再不深入,就没必要为一军之将了。徐乐心中,也知道见好就收。但是直觉告诉自己,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收的时候!   就让王仁恭好好震骇一下也罢!   若是自己有一旅之众……   徐乐胸中不可遏制的冒出这个想法,但旋即又笑笑忘掉。没发生的事情就不必去想。   而自己就只有三十骑庄客又怎样了?同样会让王仁恭知道,自己绝不会惧他这个世家子,他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对了,已经不是庄客了。而是我徐乐亲自率领的玄甲骑!   马槊前指,徐乐清朗的呼声响起。   “玄甲骑,向前!”   应和声如雷响动:“诺!” 第一百六十章 逐北(九)   王翻纵马疾驰,心下一片混乱,自己也不知道在浑浑噩噩的想着些什么。只是任战马带着自己向善阳城方向跑去。   十几名亲卫簇拥着他,埋头逃窜。   这些亲卫都是王翻带来的,在本地老卒为主的这一营马邑越骑当中俱为外来户。或者是王家的下人,想在军中博一个出身。或者是王翻的亲故,随王翻入军营中想谋些好处。   跟着王翻入马邑越骑营中,王仁恭对军律看得很紧,每三日牢不可破要有一场操练。   王翻是个老实人,对军律奉命唯谨。军中三日操练无一次错漏延误。这些跟着王翻想在军中享受的亲故和王家下人们,只觉得马鞍磨屁股,甲胄坠身体,武艺累筋骨,金鼓乱耳目。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而王翻本人又是个很清廉爱兵之人——王仁恭挑选自家子弟为将也是挑选了一番的。   但凡军费和粮秣,一点不少的都用在了营中军士身上,自己两袖清风分文不取。这般做派,岂能让这些跟随而来的人们满意?   这个时候,十几名亲卫都紧紧跟着王翻,将他保护得周全。这可不是为了卫护上官,而是将来王仁恭追究罪责,由王翻来替大家顶缸!   身后传来喧哗之声,这些人簇拥着王翻逃得更快了,完全不顾惜马力。   一营马邑越骑老卒也都崩了,背后要说不是刘武周主力到来,谁敢相信?这个时候,进了善阳城才能松口气。善阳城高墙厚,积黍如山,怎生也能挡住刘武周这锐不可当的兵锋罢?   一切先逃进了善阳城再说,将王翻送出去,大家也都能脱身!   道路之前,又出现一队人马,歩骑混杂。约有五六百人之数。   大军向前开进,在这个时代,受道路通行能力和供应能力的影响。少有成千上万集团前进的景象,都是一起一起的出发,互相相隔一定距离,既可互相接应,又让将领方便控制规模不大的一个个行军集团。   前面有选锋营哨探,一营马邑越骑开路。后面跟进的这队人马就比较重装,一营骑军护卫,一营步军运送辎重。再后面的行军队伍,就步军越来越多,辎重越来越多。最后汇聚于神武城下,不管是野外会战,还是打一场攻城战,都可以撑持下来。   几名最先逃窜的选锋营骑士都被拦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此前得罪过这支行军纵列的带兵将领,几名选锋营骑士都被拦了下来。数十名步军举着长矛将他们围住,喝令他们下马。   在外围则是骑军错落,都盯着这几名选锋营骑士。选锋营骑士好容易逃出一条性命来,哪里肯葬送在这里,纷纷呼喝要去善阳城传递紧要军情,阻拦他们是大罪,是死路一条。   双方唇枪舌剑,嘈杂成一团。   到得后来,这些选锋营骑士都拔出直刀,红着眼睛发狠。   “再不让路,爷爷这口刀可认不得人!砍上几个,算得了什么?闹到太守那里,也都是你们的罪过!你们这些死不绝的马邑罪囚!”   刀光闪耀,配合上这些骑士乱纷纷的胡须,狰狞的面目,还真有一番吓人的模样。   几十名马邑步军,真有点给震慑住,下意识的都退开了一步。   这些马邑鹰扬府步军,大半都是征发民间青壮为军,原来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因为交不起免行钱,只能来披这一身虎皮,为王仁恭效力。   如此身份,在王仁恭大军中地位最低。往常都是不敢正眼觑这些飞扬跋扈的越骑选锋。这次看选锋营骑士匆匆逃遁而来,自然要上前拦住动问前面情形,结果一名颇得人心的火长却被一心逃命的选锋营骑士撞翻,还纵马踏了过去。这才激起众怒,数十杆长矛围着他们。   看几十名步军给自家几句话吓退,选锋营骑士得意的哼了一声,抖动缰绳就要走。   一名队正正在外圈照料伤者,陡然起身大喝一声:“退什么退?”   这队正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几道狰狞伤疤,正是马邑鹰扬府的老底子,经历了好几场血腥厮杀,这才爬到这个位置。   他大步走进人堆之中,摘下兜鍪,对着选锋营骑士指着自己脑袋:“朝这儿砍!”   几名选锋营骑士握紧直刀,脸上肌肉抽搐,却没挥刀出去。   倒不是在乎砍了一个什么入娘的队正,而是怕再度激起众怒,这么多步军围上来,还是走不得!   被队正这么一鼓舞,几十名步军挺着长矛又围了上来。   “入娘的管你什么军情不军情,伤了人没个说法就想走?哪有这个道理?咱们马邑人不是那么好欺辱的!”   看闹到这个地步,在一旁看热闹的骑军将领终于决定上来打个圆场。虽然也不待见这些选锋营骑士,可好歹在一部当中,留点交情日后好见面。   但那步军队正的一番话,让骑军将领又停住了脚步。   “什么军情传递?有这般狼狈的去传递军情么?甲胄丢了,长兵刃丢了,弓矢丢了,就一把直刀护身,这是为了逃得快些!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别糊里糊涂的就想把咱们也葬送进去!”   这几名选锋营骑士,真的是想着败的营头越来越多,他们的罪责就越来越轻。这下给挤到这一步,只能开口。   “选锋营和王翻营将的营头都败了,刘武周的恒安甲骑都来了!我们这是赶回善阳传信!”   周遭一下鸦雀无声,那队正只是不信的摇头:“刘鹰击的兵从天上飞过来的?云中南下出口还堵着数千重兵!”   这句话才一出口,道路前面就响起马嘶之声。   十几骑仓皇逃遁而至,如这些选锋营骑士一般,身上零碎丢了个干净,甚至还要不堪一些,连一把随身兵刃都没有!   十几骑簇拥之人,谁都认得出来,正是马邑越骑营将王翻!   而在他们后面,烟尘大起,正不知道有多少军马正滚滚向此间而来。   前锋军马,真的就这样兵败如山倒的垮下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逐北(十)   十几名亲卫,簇拥着王翻疾疾冲撞过来,王翻坐在马背上,神色茫然,似乎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落到了如此境地。   亲卫们已经声嘶力竭的向着当道阻路的歩骑两营大喊:“让开!军情紧急,我家将主要面见太守回报!”   堵路军马敢拦选锋营骑士,可王翻是王仁恭族人出身,勉强也可以自称太原王家之人了。歩骑数百,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阻拦他。   那摘下兜鍪光着脑袋的凶悍步军队正愣在那儿,周遭步军弟兄都望着他。那队正咬咬牙,一挥手:“都让开!是他们王家自己的事业,自己败坏了也罢!”   几十名步军,收起长矛乱纷纷的退开。正窘迫的选锋营骑士如蒙大赦,打马便跑。接着十几名亲卫就簇拥着王翻卷过,差点撞上步军。马上马下,军汉们对骂了两句,道路上乱成一团。   而后面骑军也纷纷让开道路,而骑军带队之人不是营将,而是一名队正。也是马邑本地老卒出身,当下默不作声的就挥手示意骑军也赶紧退避道旁。   王翻一行卷过,十几骑竟无一人回顾。   歩骑军马,都望向各自军将,等待下一步号令。这些军将也各自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望着远处大起的尘头。   这一仗到底打的个什么玩意儿。马邑鹰扬府什么时候这么丢人过了!   王仁恭本是宿将,统兵打仗的本事尽有。若是大隋承平之日,为边臣坐镇马邑,毫无私心,自当将马邑郡治理得安堵如常,两大鹰扬府战力出众。   但正因为大隋崩塌,大业天子南去。王仁恭也有了南下中原竞逐之心。就竭尽所能的压榨马邑一郡,扩充兵力。而马邑郡又有刘武周统恒安鹰扬府以抗,王仁恭对马邑鹰扬府本地军将士卒不得不加以忌惮防备,在军中扶植只忠于自己的外来力量。如此行事,就让强悍的马邑鹰扬府上下离心,战力滑落了何止一个台阶。   到了需要行军打仗之际,本地士卒,外来士卒互相拆台,又遇上了徐乐这么一个强悍人物。马邑鹰扬府两方互相要看对方的笑话,最后一个兵进神武的举动,就闹出这么一番场面来!   烟尘之中,现出漫山遍野的溃兵。正是那前面败下来的一营马邑越骑。   逃窜途中,这些马邑越骑建制还丝毫不乱,越跑越是精神。   这般场面,看得道左歩骑军马直是发愣。   转瞬间这些溃兵就已经接近,那强悍的步军军将找着熟识的人,放声大喊:“张豹子,这是怎生回事?刘武周来了不成?”   马上跑得满头大汗的一名越骑队正也大声吼了回来:“刘武周来没来咱不知道,反正选锋营败下来了,王翻也跑了,咱们还戳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善阳歇着?”   骑军队正也迎了上来,大声询问:“咱们怎么办?”   那张豹子骑在马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丝毫没有停下坐骑,风一般掠过:“砍头也砍不到你头上,跑他娘啊!太守没一个说法,谁乐意打谁打去!”   越骑溃兵都放开嗓门,一路嚎叫一路逃奔。   “刘武周势大,大家快走啊!”   “选锋营全军覆没!王营将先奔!”   “恒安甲骑全来了啊!刘鹰击要和王太守决战善阳!”   烟尘卷动,这些喊声回荡在道边,上百精悍马邑越骑头也不回的向善阳逃去。   道左歩骑军将对望一眼,互相点点头。数百人马发声喊,骑军掉头便跑。步军就两条腿,跑不过骑军,转头就溃向两边山地。大家都是马邑本地人,人熟地熟,怎么也跑不丢自己。还想吃王仁恭几日的,自然会寻回善阳城去,有些恋家的,干脆丢了兵刃甲胄鞋子一拔,就跑回家去也罢。   大家都心下明白,这也是马邑鹰扬府本地军将士卒借机向王仁恭逼宫。对咱们这些本地军马,再没一个说法,再不改弦易辙,谁也不愿意为你王太守卖命!   至于倒向刘武周,还少有人这么想。马邑鹰扬府和恒安鹰扬府毕竟是两个不同体系,投过去难得出头。而且刘武周毕竟出身太低,在世家当道之世,谁也不知道这位起于草莽的刘鹰击能撑持多久,大家就再看看也罢。   不过刘鹰击这一支奇兵突出,袭取神武,当真是神来之笔。统兵之人那位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也当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这一支人马崩溃,败势就再也无法挽回。   善阳通往神武的驰道之上,一支又一支的军马,给带动大溃而回。不管是王仁恭扶植的亲信,还是马邑鹰扬府本地人马,全都争先恐后而走,谁也不愿意为对方断后死战。   骑军争道,步军溃向山地,征发的民夫丢下车辆辎重,陆续出发的几千人马掉头就向善阳。   王仁恭严令之下,动员起来的数千歩骑,数千民夫。如长蛇一般的阵容,就这样珍珠倒卷帘也似的垮了下来,再也无法收拾!   夕阳降下,天地间一片血红的颜色。   徐乐勒马,上了道旁一处高地。   三十玄甲骑,没有辅兵相助,没有乘马可换,追击又能追多远?本来就想再打垮一支行进中的敌军就收手,谁知道王仁恭的数千大军就在这区区三十骑面前就垮了下来!   远望前路,烟尘卷动,正是数千人马奔溃的景象。   夕阳洒在三十骑的甲胄之上,一片火红的反光跳动。三十玄甲骑,无一人能发一言。   连徐乐都有些目瞪口呆,这真的不是自己的本事……   韩约在侧,讷讷的问徐乐:“咱们还追下去么?”   徐乐苦笑一声:“就这么点人马,还追什么追?难道去打善阳?王仁恭必然有应对手段,回师,准备北上!我给刘武周试出了王仁恭虚实,也给他造出了好大声势。但却给刘武周也出了个大难题,还不知道刘武周该怎么对我来着!”   徐乐马槊一扬,在头顶划了一个圈,策马转身,就向神武而去。   三十玄甲骑紧紧跟上,犹自不住回顾远方冲天而起的烟尘。   他们也知道,在徐乐带领下,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   大业十二年秋,玄甲骑初阵,以三十骑破四千!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逐北(十一)   善阳城外,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城门口处,全都换了王仁恭的亲卫值守,这些亲卫披挂甲胄,长矛直刀林立,死死堵住城门,不许溃兵进入善阳城中。   数千败退下来的军马,就猬集在善阳城外,各部混杂在一起,乱纷纷的聚拢在一团。   夜中寒风掠过,不少人被冻得瑟瑟发抖,一众军士似乎也没了往日对王仁恭的畏惧,冲着王仁恭的那些亲卫大声发着牢骚。   “出征没见着你们,和刘武周恒安甲骑血战没见着你们,现在倒一个个钻出来堵住了门,入娘的咱们拼死拼活为了谁?”   “刘鹰击的大队恒安甲骑来了,咱们血战之后都不敌败下来。再不让我们入城,刘鹰击乘胜追过来,这善阳还要不要?赶紧得让咱们入城戍守!”   “马上就要入冬,你请王太守到城外来过一夜试试?也太不拿咱们军汉当人!”   乱纷纷的歩骑军汉,多是本地土著,衣甲碰撞在一起,发出金属相击之声。人人俱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乱喊乱嚷,场面看起来热闹之极。   虽然闹到了这等程度,但这些军汉们其实是相当克制,没有上前冲撞王仁恭的亲卫。甚至还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都号称是血战之余,艰难转战而回,但这些军汉们却都一个个神完气足,声音响亮,哪里像是经历一场厮杀后辛苦退回来的模样?   甚至在人群当中,连伤员都没见着几个。   那些王仁恭招募而来的异乡异族军马,则自己聚集在一起,惶惶不安的看着这边场景,并不上前掺和。这些人也心里有数,此次兵溃的闹剧,是王仁恭压制马邑本地土著军将,最终引起的反弹,这一切都是向王仁恭讨个说法而已。他们要是搅合进去,那事情说不定就闹大发了,马邑土著军将人多,他们毕竟人少,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吃亏的也是他们。这个时候,也就指望王仁恭有手腕来平息这一场闹剧。   马邑本地土著军将,这些老兵油子,都是在边地十余年从军生涯。和突厥人打过,和草原各族打过,被两代天子征召过和各色各样的流寇贼人打过。一个个都跟成了精也似。他们也敏锐的感觉到乱世就要来临,他们所拥有的武力在这个乱世中可以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所以就壮着胆子,有志一同的导演了这场兵溃闹剧,来向王仁恭逼宫。   现下他们任军汉们在各处城门吵嚷,自家却聚在一起。冷眼旁观着这里动向,低低议论,盘算着这次能讨要到多少好处。   每个鹰扬府,都是一个团体。马邑鹰扬府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的去投效恒安鹰扬府。也需要追随一个值得追随的靠山,在这乱世当中谋求本团体更大的利益。   王仁恭总体而言还算是个值得追随的靠山,家世不错,在大隋根基不错,养兵上又来得大方。这些军将大多数也只是逼迫王仁恭更重视自己而已。   也有一些军将,却是不满王仁恭压制恒安鹰扬府太甚,怕刘武周崩溃之后突厥人就会汹涌南下,淹没整个马邑郡。乡梓之地,如何能遭遇这样的摧残?所以在面对刘武周军马之时,绝不肯出力。但是这样的热血男儿,在马邑鹰扬府中,并不占据主流。   善阳城下,一片纷乱,看起来不可收拾。但各个团体,却各自怀着心思,维持着场面,只等着王仁恭出面。   那些跟着马邑鹰扬府溃退下来的民夫,却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猬集在一旁。他们没胆子上去闹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稀里糊涂的被征发,又稀里糊涂的退了下来。现在更没人去管他们,现在就在秋夜寒风中瑟瑟发抖,谁也不知道事情要变成什么样。   城门口的僵持,眼看就持续到下半夜时分。城外已经燃起一堆堆篝火,自然有人给正在闹事的军汉们准备好吃食,一拨拨轮班下去吃点热食。等养足了精神,又换上来到城门口叫骂。   大半夜时间下来,让这些军汉也没了耐性,离着这些王仁恭亲卫越来越近。甚或还发生了小小的推搡。   这些喊叫声也越来越不客气。   “咱们要见王仁恭!”   “再不让开,爷爷们可就打进去了!爷爷捆着一只手,也能收拾你们十个!”   “神武就在不远,信不信爷爷们投效刘鹰击去了?”   “王仁恭,快出来!”   城门口处,这些无人换班,吹了大半夜寒风的王仁恭亲卫都是脸色难看。一名军将终于忍不住吩咐手下。   “快去太守衙署,看看太守为何还不出来安抚军心!”   ………   此刻在太守衙署当中,本来志满意得,准备为大军统帅,一鼓荡平刘武周的王仁恭公子王仲通,早就卸下甲胄,换上寻常衣衫。哭丧着脸侍立在父亲身边。   王仁恭则闭着眼睛,端然跪坐在几案之后,仿佛一尊雕塑,脸上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在太守衙署中,并不能听见外间的骚动。但这份安静,却让王仲通心中越来越焦躁。   谁也不知道,现在在善阳城外,闹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局势已经无法控制!   这场出征神武的战事,转眼间就变成这般模样。哪怕资质平庸如王仲通,也知道是马邑本地土著军将不肯出力,最后所导致的。   他一直以为,这些军汉只是供驱使之辈。就算压迫得紧些,又能怎样?   大隋承平之际,他们这些人高高在上,自然是毫无问题。可是当乱世来临,这些低贱出身的军汉,却不是可以轻侮的力量了。   一时间王仲通都有些疑惑,他们这些世家,拼命挖墙角,让这大隋轰然崩塌。换来的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到底对这些世家是好还是坏?   这个问题,王仲通是想不明白的。唯有一点事情可以确认,就是赶紧得将这乱局收拾了!   但王仁恭从得知前方溃了下来之后,就是这样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谁也劝说不动。   就在王仲通焦躁得不可开交之际,王仁恭突然睁开眼睛:“准备仪仗,备马!”   王仲通浑身一震,惊喜道:“父亲?”   王仁恭容色如铁,眼神精光四射,仿佛又回到壮盛之际那精悍模样。   “这马邑郡,我还压服得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逐北(十二)   善阳城外,骚动声浪越来越大。   这般聚集闹事,就算背后有心人想控制,也终究会生出事来。   都是刀头舔血的军汉,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多半性子暴烈。在夜中吹着深秋刺骨寒风嘈杂叫嚷了大半夜,守卫在城门处的王仁恭亲卫仍然不肯让开放大家入内,王仁恭也不见踪影,不少军汉又是疲累又是暴躁,行动也越发的激烈起来。   大队人潮,向着城门口列阵的王仁恭亲卫队伍拥挤而去,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最后推推搡搡的混杂在一起。   溃军队伍中,呼喝声此起彼伏响起。   “王太守不出,就放咱们进去!队伍当中还有伤号,这是想让他们冻死不成?”   “你们这帮看门狗,跟着王太守,从中原来到此间,就是在爷爷头上作威作福!”   “这是咱们马邑的地方!哪有不让咱们进去的道理?爷爷替王太守卖命,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呼喊声越来越大,这些马邑本地军汉们动作也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喊起号子,齐心协力的朝着王仁恭亲卫组成的阵列挤过去。   双方都是披甲之士,撞在一起只是一片沉闷的金属碰撞摩擦之声,刺得人耳朵生疼。   王仁恭的亲卫,都是王家将养多年的死士,或者王仁恭宦游四方,纠合起来的四方精锐,全是对王仁恭忠心耿耿之辈。在善阳城中,在马邑郡内,执行王仁恭的意志从不打折扣,拿人杀人等闲事耳,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可是现在,这些往日眼高于顶的亲卫们却也都满头大汗,长矛都丢下了怕伤人,随身佩刀也不敢拔出,只能手挽着手硬抗这些军汉的冲撞。   军汉人多势众,王仁恭的亲卫毕竟人少,给挤得跌跌撞撞,站立不定。涌过来的军汉们手上也不老实,混乱之中不仅推搡,有的抽冷子就给这些亲卫脸上一拳,不少人给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   领亲卫军将王则,是王仁恭近支族人,比那王翻的血缘近得多了,论起来当在三服之内。如此出身,大隋承平之时,在洛阳也能捞到一个部寺的官儿做。现在屈居马邑扈卫王仁恭,在善阳城气焰可想而知,郡中长吏见着他都恭恭谨谨。   现在也被夹在人堆之中,头上还不知道挨了记什么,虽然戴着兜鍪未曾挂彩,但也脑子里面嗡嗡了一阵,当下是又怒又恨,在人群中声嘶力竭的下令:“用木棍打!这些赤佬,真的是要反天了!”   一些站在后列的亲卫,听到号令,毫不犹豫的就捡拾起刚才丢下的长矛,调转过来,越过前列亲卫头顶,没头没脑的就朝下面乱敲。   马邑军中所用兵刃,全都用料扎实,不像中原有些鹰扬府,长矛矛杆单薄朽劣。这些鸡蛋粗细,上好硬木所制的矛杆敲下去,就是一片痛呼的声音,不少军汉顿时就见了血,惨叫着倒了下去。   人群混乱,更上一层。有人架着受伤弟兄挤出去,有人红了眼睛,大声怒吼:“拔刀!拔刀!咱们手里也不是没家伙!宰掉几个让王太守看看!看他在善阳城还坐不坐得住!”   外间那些默许军汉闹事的马邑本地军将,这个时候都慌了手脚,想挤过来稳住手下。但是现在人群乱成一团,各色呼喊声喧嚣杂乱,这些军将自己都被挤得站立不定,哪里还控制得住手下?   一场兵乱,眼见就要酿成!   ………   善阳城城墙之内,一片黑暗。家家户户,没一处敢于点灯。也没人在这个时候睡得着,只是提心吊胆的听着城墙外传来的喧嚣之声。   大军溃败而归,各色小道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顿时就传了开来。   刘武周新收大将,神武乐郎君,统恒安甲骑,大败王太守精锐。北面马邑鹰扬府重兵,更是已然全军覆没,刘武周已经席卷了大半个马邑,只等兵进善阳,彻底击败王仁恭!   若是放在往日,郡治百姓很有兴趣多聊一些那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之事。   过去籍籍无名,突然横空出世,拿下张万岁,突出奇兵拿下神武,再击败王太守进剿大军,据说还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英杰。   如此人物,在崇尚英雄的边地,真正是偶像一流的人物。   但是现下,却谁也没了这个心情。大群溃军猬集城外,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酿成一场兵变,最后整个善阳城都要遭殃。   现在人人都在家中默祷,这场风波早点过去也罢!   而在馆驿之中,刘文静坐在黑暗里,听着张四郎低低回报打探来的消息。   这张四郎实在是手眼通天,城中戒严,城外兵荒马乱,还是能来去自如,找到自己熟识的人物,打探到这场兵变闹剧的消息。   在张四郎的回报之中,刘文静转瞬间就理清了这场兵败的头绪。   不过是被王仁恭压制过甚的马邑本地鹰扬兵导演的一场闹剧而已,借着刘武周的威胁,趁机向王仁恭要价,多赢得一些好处。   小事而已!   刘文静更关心的,却在另外方面。   “夺下神武,杀石朝志,又击败选锋营,迫得数千军马大溃的,真是那徐乐?”   张四郎轻轻摇头,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那个少年。”   刘文静脑海当中,顿时就浮现出徐乐那锋锐的眉眼。这少年在云中城下初遇,就已然觉得不同凡响,非是池中之物。没想到短短时间之内,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闹出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等人物,只能出于乱世,只能说是应劫而生!   刘文静仔细盘算着马邑郡内现在的局势,吩咐道:“张四,你还能遣人去往河东么?”   张四郎平静的道:“善阳再乱,小人所遣之人,仍能通行无阻。”   刘文静满意点头:“帮我带一封书信,尽速送至河东,唐国公世子建成手中。”   此时此刻,正是河东趁机下手,接触马邑郡威胁的大好时机!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两家打得更久一些,让唐国公可以放心直进长安!   张四郎恭谨领命,接着又小心翼翼的探问:“刘公,马邑本地将领纵容溃兵冲击城门,说不定就要闹出事来,是不是要预备一下,到时候将刘公安全护送出善阳?”   刘文静正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当如何行事,听到张四郎这句话,不耐烦的摆摆手。   “太原王家已经屹立数百年不倒,王仁恭虽然老且昏聩了,如此世家出身之人,怎么会连这点事都料理不下来?善阳不会有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逐北(十三)   城外的混乱,在短短时间就演进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大军溃兵顶盔惯甲,手持长矛直刀,对着城门口的百十太守亲卫大肆叫嚣喝骂。   城头火光映照在甲胄兵刃上,点点金属反光跳动,耀人眼目。上千顶兜鍪上的盔缨,似乎形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   军将们已经来到队列当中,挥舞双手,声嘶力竭的呐喊,想重新控制自己的队伍。但还是那句话,军队作为武装的暴力团体,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其失去控制。纵容军队闹事,到了最后,最终会发现已经难以收拾!   而百十名看守城门的王仁恭亲卫,满头满脸俱是大汗,结成密集阵列,肩膀靠着肩膀,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潮,一个个往日恨不得鼻孔朝天的亲卫们喉结滚动,嘴里面干涩得像是被填了一把沙子。   亲卫统领王则在队列之中,紧张的按着腰间佩刀,祈祷着那些将领能把局势压下去。   若是压制不下去,那事情就真的不妙了!   虽然王仁恭亲卫一营,足有三百人之多。还有些人手可以用来增援。但面对如此之多的马邑鹰扬府本地军马,还是杯水车薪。一旦乱起,恐怕只能卫护着王仁恭仓皇逃离马邑郡了。   王仁恭的全部野心和梦想,在失却马邑郡的根本之后,也就化为泡影。太原王家也就只能任其他大世家主宰他们的命运了。   军将们在人堆中扬起双手,或者劝阻,或者命令,或者干脆大声喝骂,让麾下儿郎平静下来,等太守出来。   可溃军退下来,大怒的王仁恭不肯遂他们心愿,让溃军入城重整。让他们在城外就地重整准备再度进击神武。生生在外吹了大半冷风,又得到那些别有用心军将明里暗里纵容,适才又和王仁恭的亲卫见了血。激起情绪的这么多军汉猬集在一起,这些往常能牢牢控制住自己麾下的军将,此时此刻,却已然不听号令。   一个个愤怒的军汉冲着自家军将大声呼喊。   “将主,俺们这些马邑本地鹰扬兵,在王太守麾下,天生就低人一头!精粮先紧着他们,饷钱也先紧着他们。虽然不短我们的吃食,饷钱最多也就打个八扣,比起恒安鹰扬府算是不错了,可瞧着就是憋气,这是马邑的地方!”   “咱们立了功劳苦劳,该升迁一下了,这些外人过来。就夺了咱们的位置!王家人倒也罢了,怎么连突厥人都爬到了咱们头上?”   “这一仗先败的也不是咱们!是选锋营先被打了个稀里哗啦,然后越骑那王翻又带头先跑,整支大军才垮了下来。现在选锋营和王翻都不见影子,准定是跑到善阳城里舒舒服服的呆着了,好酒大肉的伺候着,咱们就在这里喝风!”   “咱们马邑鹰扬府是大隋边军!是能打硬仗的老队伍,是天下精锐!两代天子都高看咱们一眼,凭什么被王仁恭这般对待?我们又从王仁恭手里得到什么好处了?”   “咱们这么不被王仁恭看重,那么还有看重我们的人,了不得就去投刘武周去!现在刘武周也离得不远,就在神武!”   军汉们越叫嚷越是愤怒,有的人干脆就动手将自家军将推出去,不让他们再掺和进来。默契造成这场兵溃的一众马邑军将,眼看局势就要不可收拾,个个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再做什么动作,现下军汉们暴躁,真将他们激怒了,最后这些怒火落到自己身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还有一些人,没有卷入这场闹剧当中。比如那个曾经当道拦住选锋营溃兵,光着头让选锋营朝他头上砍的那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   这军官叫做陈袭,马邑五营之一中垒营的一名队正,在马邑鹰扬府已经有十年军龄。家人全在以前突厥南犯中死光了。这次跟着大队一起溃下来,但始终没有失却对手底下那些弟兄的掌握,现下大群溃兵在闹事,他手下弟兄却紧紧围着他,没有参与其中。   陈袭吹了大半夜寒风,脸也冻得有点发青,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点肉干,坐在一旁闷着头嚼,翻来覆去总是嚼不烂,恨恨一口吐出,看着不远处那混乱场景,冷笑一声:“这叫个什么事?”   几名弟兄凑过来问道:“兵主,咱们是不是也跟着凑凑热闹?”   陈袭又呸了一声:“咱们是边军!在马邑吃沙子,就是为了堵住突厥人!谁带着咱们打突厥人,我们就听谁号令。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他又丢了一块难嚼的肉干在嘴里,叹了口气:“王仁恭就不像是带着我们去打突厥的人,一心就想和河东唐国公叫劲,早点走了也罢!刘鹰击得了整个马邑,也不知道会不会好上一些,我就想安心的和突厥人拼个你死我活!”   不管在恒安鹰扬府和马邑鹰扬府中,如陈袭这样的人绝对不在少数。突厥崛起数十年,屡次袭扰边郡,边郡中不少人和突厥人已经是结下深仇。现下马邑两大鹰扬府中,上位者各怀心思,有的想逐鹿中原,有的想更进一步,有的人想在王仁恭和刘武周相争之中谋取更大好处,却还有不少人,只想和突厥人血战到底而已。   而这个时候城门口处,维持秩序的军将们被推了出去,军汉们的呼喊声越发高昂起来,最后汇聚成一个声音,震动整个善阳城。   “撞进城去!王太守不肯出来,那咱们就进去!”   无数长短兵刃晃动,大队军汉组成的人潮,向着城门口再度涌动而去。   王则满脸大汗,大声下令:“持矛!”   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亲卫们闻令动作,百十杆长矛放平。这次再不是矛杆向着人了,百十锋利的矛头,指向涌来的军汉!   军汉们大声怒骂,前排诸人纷纷闪开,后面不断的涌出人来。这些从后而上的军汉们都持着大盾,准备硬撞矛阵,掩护后面的弟兄趁势杀进去。   这个时候不少军将都绝望的闭上眼睛,这要是真的开打,那就再无法收拾了!   一个徐乐横空出世,在王仁恭治下腹心之地一场搅闹,居然就让在马邑郡内看似不可战胜的马邑鹰扬府,变成了这般模样!   若是徐乐在此,恐怕也只能耸耸肩膀。   这事情我也想不到啊……   就在这最要命的时候。城头突然火光亮起。   火光映照之下,披甲的王仁恭身影,悄然出现,按着腰间佩剑,冷然注视着城下如怒涛一般的大队溃兵。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逐北(十四)   数十支火把亮起,映照出王仁恭身形。   王仁恭时年已经近五十岁,须发白了大半。披着一身鎏金错银的甲胄,按着狻猊吞口的佩剑,腰背笔直,眼神如电,扫视脚下密密麻麻的人潮。   数千军汉,数千民夫,抬头呆呆的看着这位马邑郡太守。一时间声息全无。   刚才每名军汉,都在怒吼着要见王仁恭。而当王仁恭突然现身,每名军汉,却一下没了适才的气焰。   大隋近二十年的名臣大将之威,太原王家当世最出色的人物,的确非同凡响!   王仁恭心中也在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大隋两代天子,都尽可能的压制着世家出身之人。太原王家虽然家世高贵,传承日久。但却不比传自鲜卑六镇的那些新起之家,最要紧的就是对大隋军中没有足够的影响力。   所以李家,宇文家,独孤家等,始终权位不减,大隋两代天子对着几家人始终要小心翼翼,畀以权位,不敢责罚处置。而他们这些对军中没有足够影响力的世家中人,却始终被大隋两代天子各种手段针对。   王仁恭少负大名,文武两途俱都出色。在中枢可为名臣,在外可为边镇。但一直被两代天子不断的差遣着在全国各处为官,不给他培植自己实力的时间。   而在杨玄感之乱,王仁恭在平乱战事中出力甚大,但是大业天子却以王家若干子弟投效于杨玄感麾下,而贬斥了王仁恭相当一段时间。到了最后,才将他用与马邑郡守边。   若说壮盛时,王仁恭还有居于边地,封狼居胥之意。那么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王仁恭只剩下要将家族带到最荣耀地位的志向了。他不能容忍太原王家再被这样对待,不能容忍其他传承鄙薄之家,居于太原王家头上!   太原王家自汉末起,传承数百年,家世清华高贵,怎能被这些鲜卑六镇有着胡人血统的军汉之后,踩在脚下?   为一郡边臣,面对突厥人的巨大压力。王仁恭却在疯狂的搜刮全郡,拼命的安插自己亲信之人为郡中军将,拼命的扩充军力,拼命的压制在云中的刘武周,甚或和突厥人议和,准备割让半个马邑郡出去。   每个人,似乎最终都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也正因为这样,原来战力卓著,军纪严明的马邑鹰扬府,奉命出战,与对手初初一接触,就崩溃下来,现在猬集于城下,几乎要掀起一场兵变。   王仁恭从来不以为出现在神武的是刘武周主力,若刘武周主力出云中盆地,进袭神武。他还有数千兵堵在盆地出口,与刘武周对峙。这个动静太大,是无论如何瞒不过自己的。   出现在神武的,就是那个该死的什么乐郎君所领的一支偏师而已!最多不过几百骑的实力!   几千竭尽马邑郡资财以供的军马,就这样大溃下来,给自己好看!   也许自己此前所为,真的有点乱了方寸。   现下局势已然大坏,如此消息传出去。刘武周必然会兴起更大的野心,想取自己而代之。而自己心目中的真正大敌,在晋阳的唐国公李渊,会获得更大的行动自由,可以毫无顾忌的兵向长安,等取得中枢名义地位,更收关中之兵以后,回手过来,就能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收拾掉自己。   此时此刻,再懊悔之前自己行事过于操切,已经是无济于事了。现下就得赶紧稳定住马邑情形,无论如何将刘武周赶紧收拾掉,再连接突厥,以抗唐国公李渊。保住马邑的局面,再静观天下的变化,等待将来的机会!   但是在这些将来行事步骤之前,就要先将马邑鹰扬府军心安定下来,再将他们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幸得这些军汉,并不是多难对付。   乱世但起,就是这些刀头舔血的军汉们的机会,命大加运气好,也许就能有成为将来新朝勋贵的机会。现今这些如日中天的军功勋贵,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这些军汉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跟对了人!   而在马邑郡内,刘武周虽然得百姓人心,可又有什么用?比之在大隋的根基,比之家世,比之在中原盘根错节的关系,他王仁恭比刘武周强胜何止百倍?   而这些马邑鹰扬府军将士卒,可以算得他王仁恭的起家嫡系。若是转而投效郡外的那些世家,比如说就在河东的唐国公李渊,却怎么也算不得起家嫡系了。送死在前,立功在后,这些军汉们也分得清轻重。   只要给他们想要的,再处置几个人平息一下他们的怨气,不难再得马邑鹰扬府军心。这些匹夫走卒之辈,也就是这样的格局而已!   一片寂静当中,当着万军面前,王仁恭在一瞬间,胸中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   最终缓缓开口,虽然已经显出老态,但语声仍然中气十足,送入每个人耳中。   “你等不是要见某王仁恭么?某这便出来了!有什么话想对某说,尽管说就是!”   数千军将士卒,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军汉们仗着群胆生事,这个时候却没有挑头的人和王仁恭对话。那些军将们刚才被军汉们推出人堆,一时间失却对部下的掌控力,一时间也没这个底气和王仁恭讨价还价。   当王仁恭站在城头,目光如电逼问诸人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一时间竟无一人吭声。   王仁恭却没给数千人串联推出一个领头人的机会,这个时候如果冒出个愣头青和自己有来有往的对话,也很容易让局势失去控制。当下就冷笑一声,抢先开口。   “某岂能不知道你们怨愤不平,到底是为什么?无非就是某招募来的四方之士,抢了你们的位置。某扩充军马,分薄了你们的所得。某想一统马邑,还伤了你们的什么乡梓之情!所以你们就干脆溃败下来,给某看看!”   王仁恭在城头走动几步,陡然站定脚步,按剑怒喝:“你们就想一辈子呆在这马邑之地么?乱世将起,正是天下英雄努力向上之机,你们眼中却只有马邑这一亩三分地,就愿意在这里天天吃沙子么?就愿意在这里每时每日面对无穷无尽的胡族么?就愿意苦熬这日日风刀霜剑苦寒之日么?某想带你们踏足中原,成为一个个新起勋贵世家,你等若是不愿,某走便是,你等就在这马邑郡,永世为一戍卒也罢!”   在王仁恭的气势之下,数千溃军,鸦雀无声!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逐北(十五)   数千军马,鸦雀无声。   组成马邑鹰扬府的这些军汉,来源各各不同。有王仁恭到来之后招募的四方强壮,有自己王家中人,有在郡中强征而来,那些交不起免行钱的农夫青壮。   但是作为马邑鹰扬府的骨干主体,还是这些年来,自从立马邑鹰扬府后,一直在府中为军,抵御突厥入侵,镇抚草原各族,随时应天子召点的常值鹰扬兵。   在边地为军,苦处就不必说了。冬季苦寒,春夏风沙,戍边巡视,满脸沧桑。秋高气爽之际,却也是草原各族马肥之时,又得日日枕戈待旦,   当一道道狼烟升起,万千草原骑士盘马弯弓而来,这些军汉就得收拾行装,将脑袋捆在裤腰带上,和这万千草原骑士拼命,换来一年马邑郡的安宁!   辛苦若此,但是待遇从来不见得好。   不能说朝廷中枢不重视边军,但是这个时代交通手段有限,朝廷愿意拨出足够的粮饷,但是在一路输送的损耗之下,送到边地,也只能让边军将士草草糊口而已。   吃了这么大的辛苦,但是朝廷中枢十二卫,也全部被世家所把持,占据高位的,从来都是世家子弟,就算有个把人有边地任职履历的,也只是来镀一圈金,混个资历而已。   边军上下,吃了这么多苦楚,却从来没有进身之阶。   如果只是这样,大家也都忍了,反正保卫的也是乡梓之地,拼命也没什么。但是大隋四方一旦有事,征调边军从来没有手软过。大隋当年平定陈朝,马邑边军决战于江河之上。两代天子巡边,震慑草原各族,马邑边军策马卫护御旗。大业天子数次征高丽,又不知道有多少马邑男儿葬身于辽东的冰天雪地之中!   大隋一直承平下去,马邑边军大概就安于自己的命运。等着随着王朝体制的渐渐老朽,强悍能战的马邑边军也渐渐崩坏,最终消失在历史中。   可是偏生如日中天的大隋,一下就轰然四分五裂,各处野心之士,纷纷而起,对着大隋留下的基业虎视眈眈!   现在的各位钟鸣鼎食的柱国之家,当年也是鲜卑六镇边军出身!恰逢风云变幻,一跃而起,成为能掌握帝国命运的勋贵世家!   既然如此,马邑男儿,又如何不能在这乱世中,谋求更进一步的机会?厮杀拼命,马邑男儿可从来不会害怕!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意识,所以马邑鹰扬府上下不愿意投效刘武周,刘武周出身太低,很难带着他们更进一步,他们还是更愿意为王仁恭效力。   但当王仁恭招募四方强壮,压制分化马邑鹰扬府本地势力的时候,他们又以在徐乐面前大举兵溃以要挟。   说来说去,无非都是马邑鹰扬府的本地土著组成的骨干团体,谋求自己这个团体更大的好处罢了。   现下王仁恭终于出面,就是赤裸裸的以利益来诱惑他们。   而今而后,我王仁恭会重用你们,我会带着你们南下中原,逐鹿争鼎,打出一个个勋贵世家来,你们还愿不愿意跟着我王仁恭拼命?   到了这一步,其实王仁恭已经算是向马邑鹰扬府的土著们低头了。但话语之中,仍然气势十足,震慑得数千军马一时都不敢做声。   望着底下鸦雀无声,黑压压的人群,望着那数千顶兜鍪红缨。王仁恭按着剑柄,突然放开嗓门厉吼一声:“都哑巴了?来个人回话!”   人群终于骚动起来,军汉们的眼光又望向了才被他们推开的军将,军将们低声议论,终于一名中垒营的营将被推了出来,一直来到城下,望着头顶傲然站立的王仁恭,腿一软拜倒在地行礼。   “属下怎敢不尊奉太守号令,太守许以咱们将来功业,属下大胆,敢问太守以何为保?”   王仁恭打量他一眼,轻蔑的一摆手:“四百年太原王家之人,怎生会和你等说虚话?都带上来!”   火光之中,王仁恭亲卫顿时推出了数十人来。全是在徐乐面前先溃,原来被王仁恭厚待的选锋营骑士,他们一路最先撞进城来,大肆宣扬兵败消息,还想劫掠一番走人,结果逼得王仁恭果断出手,以亲卫拿下他们,并封锁了城门。   除了这些选锋营骑士,还有王翻在内,他光着脑袋,头发披散,仍然是那样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   选锋营这些骑士竭力挣扎,却被王仁恭的亲卫死死按住了,每个人嘴里还都塞着破布,呼喊不得,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有人想挣扎拼命,有人想向王仁恭哀求乞命,但此时此刻,王仁恭岂能给他们半点发出声音的机会?   只有王翻,既不挣扎,也不哀求,只是呆呆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这位王家族人,实在是个好人,但也真的不适合在这乱世当中生存。   王仁恭回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王翻身上稍稍一顿,也就迅即转开。随即又是一摆手:“王某从来处事公平,军律上面,从来没有宽贷的时候。这些人遇敌先溃,牵动大军,全都砍了!”   王仁恭的亲卫两个服侍一个,在这些人腿弯踹上一脚,按着他们跪下。一人拔出腰间直刀来,数十道刀光同时闪动,城头上血光闪现,这些亲卫衣甲上顿时就溅上鲜血,刺人眼目。   底下发出一阵低低惊呼之声,几十人就这样顿时了账,如此行军法场面,就算是一向环境酷烈的马邑边军之中,也是少见!   而一众军将都心下大定,王仁恭自己动手清理了这些他招募来的人马,就必然要将马邑本地军马倚为长城了,这算是王仁恭对他们行上的投名状!   适才还恭恭谨谨拜倒在城下的那名中垒营营将,一身轻松的就要爬起身来,准备再和王仁恭讲讲条件,为自家这帮人要到更多的好处。   迎着他的,却是王仁恭从城头上投射过来,冷电一般的眼光。   “这些人料理了,也该算算你们的罪过了……他们溃下来,你们就能跟着退了?王某人下令出兵之际,准你们这样行事了么?难道你等以为,带着麾下弟兄猬集城门口闹事,就能躲过军律了?”   王仁恭语声冰寒彻骨,而城门口处亲卫统领王则不敢置信的抬头望向他。   好容易安抚下这场即将发生的兵变,王仁恭也低头了,现在怎么还要追究这些军将的责任?王仁恭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逐北(十六)   守在城门入口,已经被推挤得盔歪甲斜,满头大汗的王仁恭亲卫们,在王仁恭突然现身,震慑溃军,并以将来富贵安抚住军心,并放手斩杀了数十选锋营骑士,甚至包括自己一名族人之后。   王则以降这些亲卫,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互相面面相觑,以为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对于王则这等太原王家近支族人而言,虽然略微感觉到王仁恭让步太过,将来只怕这些马邑鹰扬兵将会跋扈难制,王仁恭再难使唤他们得动。有一种向低贱赤佬军汉低头的屈辱。   但今夜一个处理不当,就是血溅善阳城,全城兵乱的结果,能这样收场已经算是邀天之幸。   将来的事情,就将来再说吧,至少先把今晚活过去!   可王仁恭在斩杀逃兵之后,又将矛头指向了这数千溃军,要追究这些军将的罪责!   族叔啊族叔,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则在心中疯狂呐喊,浑身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又湿又凉。这时在顾不得什么,只是死死盯着对面大队溃军的动向!   数千溃军一时震惊之后,又握紧了手中兵刃,神色不善的望向城上。但这次却犹疑不定,不知道该上前还是不该上前。这些军汉纷纷回首而顾,就等军将们拿出个决断来。   而军将们也只是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难道干脆就掀起兵变,血洗善阳城,自立旗号?   军将们自家知道自家的事情,没王仁恭和刘武周这样的人物,或者是世家出身,根深蒂固,或者是深孚众望的豪杰英雄。他们这些人,自立旗号的话,恐怕很快就能自家火并起来,不要说争雄天下,将各人变成将来新朝勋贵,恐怕在这马邑郡就站不住脚!   可是好容易鼓起军心,让王仁恭低头,正是大家捞取更大好处的时候,现下又低头领罪,这大好局面岂不是又一铺送了出去?   军将们也都出了一身躁汗,各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   站在城头的王仁恭冷眼看着脚下这副场面,却不给他们整理清楚头绪的机会,又是一摆手。身边亲卫甲叶铿锵,转身就下了城头。   城门咯吱咯吱打开,数十亲卫捧着代表要行军法的仪刀仪戟,大步而出。   王则茫然的让开通路,让这些亲卫通过。   数十名亲卫,人人神情绷得紧紧的,喉结不住上下滚动,有人居然还牙齿轻轻相击,明显也紧张到了极处。   这数十名要行军法的亲卫出现,在溃军当中激起了更大的骚动。军汉们又将兵刃操了起来,前排那些持盾本来要撞城门口矛阵的高大军汉们,纷纷将手中大盾砸入土中,横眉立目的看着对面。   性子凶悍一些的军汉又开始叫嚣起来。   “又不是咱们先退,有什么罪可问?”   “将来好处看不见摸不着,现下就要问罪,天底下有这个道理没有?”   “几十个脑袋砍下来,吓不住爷爷!你的刀朝爷爷这里递一下试试?你们这些中原小白脸,爷爷一个人打你们十个!”   军汉叫嚣声一起,就起了浪头,嘈杂呼号之声又响彻城下。   数千被裹挟着的民夫,真是经历了最让他们恐惧的一夜。他们都是善阳城里城外之人,一旦兵乱一起,遭殃的就是他们!眼见得局势才平稳下来,现下突然又急转直下,这些民夫当中,也再度响起了悲号之声!   数十名捧仪刀仪戟的亲卫,进退不得,僵在当场。   这些亲卫都是王家真正亲信之人,在太原王家那么多庄园产业中,从壮健庄户子弟中选拔出来,往上追溯几代,都是王家使用之人。而王家历代主事之人,对养育这支王家私兵武力也不遗余力,教导以武艺,赡养其家人,这是王仁恭最为信得过的力量。   只要王仁恭一示意,面前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就一头撞上去了。   但是现下面对的却是数千马邑边军!这些满脸风霜之色的老军,脸上还带着伤疤,凶狠狰狞的持兵刃对着他们,让这些王家子弟只能停下脚步。   他们就算全部拼死了,也不是这数千边军的对手,还会给他们家主招来更大的祸患。   每名亲卫,忍不住就望向城头,想找到王仁恭身影,听从他的决断。但他们却突然发现,王仁恭已经不在城头之上!   人群之中,响起了王仁恭的声音:“为何不前?”   两名青衫小帽的童子,举着火炬,映出王仁恭的身影。五十老人,白须白发,按剑而前,越过亲卫队伍,直直走向面前似乎无边无际的边军队伍。   身边跟随,就两名童子而已。   火光之中,这些马邑老卒嘈杂呼号之声,再度平息下来,城墙之下,只能听见火把噼啪爆裂之声。   王仁恭并不停步,直直而前。   正当王仁恭对面的一名马邑军汉,高大健壮,满脸横肉。战阵之中,也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当着这名老人,却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当王仁恭越走越近,这名凶悍军汉垂首低眉,拔出大盾,让开一旁。   人群中响起一片甲叶碰撞之声,由这名凶悍军汉动作带起,无数马邑边军,就这样为王仁恭让开了一条通路!   两名童子护卫王仁恭,穿过数千军汉组成的甲胄巷道,直走向在阵后而立的马邑鹰扬府的那些军将。   数十亲卫,终于反应过来,跟上前去,此刻再没有人向着他们叫嚣喝骂一句。   脚步声响动之中,王仁恭终于走到已经低下头来的军将面前。   这些军将竭力支撑住身子,迎向王仁恭目光。双方对视好一阵子,空气中似乎都有火花迸溅而出。   终于有一名军将叹息一声,拜倒在地:“末将领郡公责罚,虽死无怨。”   数十军将,全都拜倒在地。   王仁恭按剑傲然而立,冷峻无比的目光反复扫视诸将,终于开口。   “敌前而退,虽非率先溃退之人,罪责难免,全都重责三十杖!”   诸将拜倒在地,大声应诺:“末将等知罪,领郡公杖责!”   王仁恭目光扫过身边无数边军面孔,这些马邑边军,也都无声拜倒在地。   “王某当重整军心,带领你们铲除刘贼武周,将他麾下苑君章尉迟恭乃至那个什么乐郎君,都牵到善阳游街之后,再带你等,南下繁华中原!”   数千拜倒在地军将,全都放开嗓门,大声应诺:“敢不尊奉郡公号令!”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逐北(十七)   神武城中,夜色笼罩。明月悬空,清辉遍洒。   这几日一直封堵住的城门在入夜之后悄没声息的打开。玄甲骑守住城门口,在夜色最为深重的时候,引着留守在神武的全部人马出城而去。   上百骑士,策马而行。这上百骑士,除了徐家闾庄客之外,还有在桑干河谷救下的其他村闾之人,神武城本地的一些鹰扬兵,本地的不少侠少人物,共同组成了这一支叫做玄甲骑的新生之军。   而在北面,觅路去往云中,去寻找梁亥特部汇合的,还有上百人马,护送数十家眷。   徐乐麾下实力,在短短时间内已经膨胀到近三百骑,已经超过一营骑军的实力,在这乱世当中,已经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分量了。   立马城门之侧,看着麾下儿郎从身边无声的经过,徐乐也颇为感慨。   短短时日内,经历了这样一连串的厮杀。停兵山覆石朝志一营,大雨之中夺神武,一战破选锋营,最后让数千马邑鹰扬兵在面前崩溃而去。   不管是怎样的一连串机缘巧合,才导致了这样传奇一般的战绩。但经历了这些场面之后,玄甲骑已经有了一股强军所独有的气质。   这种气质很难形容,但是当这上百玄甲骑夜中出城之际,每个人都姿势放松。虽然身处黑暗之内,在这马邑腹地,四面皆敌,但没一个人有畏惧紧张之态,就算是夜间突然出现敌人截杀,这些玄甲骑的汉子也能马上汇聚成阵,只要徐乐稍稍示意一下,就冲杀过去,直到将对手彻底击败!   就算是徐乐自己,又何尝没有成长?   爷爷不在了,数百人的担子沉甸甸的加在自己身上。初出茅庐之际的百无禁忌,现下已经有些沉淀下去。   可少年意气,却是越发飞扬。   再强大的对手,只要敢于去面对,真碰上了,也就这么回事。只要不死,总是能杀出一条血路!   此次北去,自己给刘武周带去的是天大的好消息,也试探出马邑鹰扬府的虚弱。王仁恭享二十年大名,现在看来,不过如此。现下正是刘武周大军南下,彻底击败王仁恭,最终一统马邑全郡的大好时机!   而自己的目标就是斩杀王仁恭,为爷爷报仇!   对于刘武周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徐乐很有信心。   玄甲骑经过,每人望向徐乐的眼神,都有崇敬仰慕。连神武本地鹰扬兵和那些见过世面的侠少们也不例外。   这个介乎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物,突然横空出世,大闹马邑腹地。让成名垂二十年的王仁恭,有资格参与天下之争的人物灰头土脸,再安然而去。跟随这等人物,说不定将来就会在这乱世当中,攀附徐乐张露的锋利爪牙,迎风而起!   尤其是陈凤坡和仲铁臂这些老成一点的人物,更知道徐乐以数十骑大败马邑数千军马,如此战绩,传播天下之后。这徐乐会成为那些顶级世家眼中,多么值得招揽的对象!将来这位乐郎君前程,真的是不可限量!   当最后一骑走出神武之后,徐乐和一直跟在身边的韩约,终于策马而出,踏上北去之路。   走出没有几步,城头之上,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神武百姓,背着大包小包,举着火把,遥望徐乐离去身影。甚或那名神武县丞郭雍也侧身其中。   郭雍换了一身走长路的寻常百姓衣衫,几名忠心下人侍立在侧,看来是要护卫着这位县丞丢弃官位,回返关中家乡了。   马邑鹰扬府这次大溃,王仁恭必定恼羞成怒,当卷土重来之际,神武城中,不管是地方官吏还是百姓,注定都要倒大霉。   当发现徐乐所言刘武周后援大军不过是虚张声势,还是准备离开神武之后。神武城中大多数人都在收拾家当,准备暂时避开,躲过这一场劫难。   虽然如此,但神武城中之人,对这位乐郎君更多的还是感激。   当在大雨之中,当王仁恭麾下的马邑越骑作乱全城,大家都已经要绝望之际。从天而降的就是这位乐郎君,将大家从绝望等死中拯救了出来。这位乐郎君更是乡梓当中所出的少年英杰人物,让神武百姓,对他实在是恨不起来。   城头之上,不知道哪位百姓,最先扬声:“乐郎君,一路顺风!咱们等着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到时候乡里来投奔,乐郎君多给咱们几分关照!”   一人出声,众人应和。多少人在城头火光映照之下,对着徐乐遥遥抱拳行礼:“乐郎君,一路顺风!”   徐乐策马转身,对着城头,肃然抱拳齐眉,郑重回礼。   抬起头来,徐乐再难遏制心中感动,大声道:“父老们,等我回来,除掉王仁恭,让马邑郡安享太平!”   城头之上,郭雍看着徐乐马上挺拔身影,微微摇头:“这位乐郎君,未来无可限量,却还要经历太多磨练啊……这世上当道诸公,有哪位是容易应付的!”   ………   善阳城下,这场纷乱,也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   数千军马,开始整队,按照各营各队,或者开进城去,或者就在城外驻扎。   数千民夫,也有人去安置。夜色之中,一派井井有条的模样。   只要上下同心,马邑鹰扬府,实在是一个有相当战斗力的军府。   被王仁恭这么一番搓揉处置,至少现在,整个马邑鹰扬府,对王仁恭的号令,再度奉命唯谨,再不会起什么别样心思。   亲卫统领王则终于来到王仁恭身边,护卫在侧,看着数千军马渐渐散去。   王则迟疑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族叔,马邑鹰扬府算是收拾了。可恒安鹰扬府该如何处置?”   虽然马邑鹰扬府此次大败是上下不肯力战而造成的,但是刘武周一个新收的乐郎君便有如此战力,对恒安鹰扬府四千虎狼,马邑鹰扬府上下是真的有了畏惧之心!   王仁恭冷淡一笑:“那又如何?无非就是迫得某用断然手段,马邑全郡上下,要吃一些苦了。这是刘武周此贼迫某如此行事!”   王仁恭咬着牙齿,一字字的道:“刘武周此贼最大弱点,就是没粮!”   王则似乎明白了一点族叔的心意,但仍然迟疑问道:“若是刘武周不顾一切,倾巢而来,想速战速决呢?”   王仁恭哼了一声,遥望南面:“唐国公既然对马邑这么感兴趣,那么就让他入局也罢。反正马邑郡落在某手里,他不放心。落在刘武周手里,他还是一样不放心!”   王则还有些疑惑,但看着王仁恭已经不耐烦的想离开,再不敢多问什么了。   王仁恭脸上露出点疲惫之色,一夜折腾,压服数千乱军,心力消耗之大,王仁恭这个岁数,也着实支撑不住了。在亲卫护卫下,终于离开。   临行之际,他又停步,对王则交代一声:“把阿翻的尸骨收敛了吧……交给他家人……阿翻为人不错,可实在不适合这个世道,却是某害了他!”   王则默然躬身领命。   如此乱世,百姓为刍狗,但是世家子弟,又何尝不是在刀口上挣扎?   只为了最高处那个耀眼的位置!   远处正开往驻扎之处的军马队列当中,今夜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垒营队正陈袭,不住转头看着王仁恭的仪仗。   如陈袭一般的人物,在马邑鹰扬府中还有不少。   他们和陈袭一样,都抱有同样的疑问。   马邑鹰扬府,若是追随王仁恭南下了,若是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中原纷争之上了。   那突厥人怎么办?马邑郡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指望刘武周了么?   出身寒微的刘武周,又能在这个世道支撑多久?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逐北(十八)   天色亮了起来,但善阳城内,仍然是一片死寂气象。   昨夜乱事,虽然终于平息。但对善阳城中上下人等的震动,却没那么容易平息。   本来不管外间如何风云变幻,在马邑郡中,善阳城中上下人等还有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名臣宿将王仁恭坐镇,万余马邑鹰扬府精锐拱卫。马邑精兵,天下闻名,群雄不敢来犯。   刘武周虽然桀骜,但是在王仁恭的威名之下,也只有老实守在云中。   至于突厥人,去年那场惨败,突厥人难道还不长点记性?   虽然马邑郡已经被王仁恭搜刮得民不聊生,各地守备空虚,突厥人在北,时刻酝酿再度大举南下,刘武周别怀心思,河东唐国公时刻想插手马邑。   但善阳城中,多少还算得歌舞升平,以为善阳就会在这乱世中安稳下去。   可昨夜一场乱事,彻底打碎了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虚假安全感。   马邑鹰扬府万余精兵,并不足恃。刘武周麾下一名初出茅庐的小将乐郎君,就迫使数千马邑兵,崩溃大奔。   王仁恭的威望,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靠,不然数千败兵,不会在城门外闹事。逼迫得王仁恭砍下几十颗人头,自己孤身与败兵对峙,才算勉强安抚下来!   刘武周都对付不了,而河东唐国公,又该是多么可怕的存在?这善阳的局面,还能维持下去么?   一时间避乱于善阳城中的那些马邑大户,都有了赶紧出城,迁徙去往其他地方的心思。   而王仁恭平乱之后,又马上派出军马,戒严全城。   城中各处卡栅,俱有中垒营步军值守,而街道之上,马邑越骑往来巡视。   整个善阳城,除了马邑鹰扬府的军汉往来,更无一点人声。   ………   馆驿之中,刘文静在二层小楼的静室之内,对着几案上一张素洒金花签纸,紧皱眉头,苦苦沉吟。   大隋并陈之后,这些当年的马上勋贵,受南风浸染,甚重诗赋。有文名之人,极受追捧。   世家子弟若来不得这个,冠盖云集的高会之中,简直羞于开口。   而大隋一统之后,各族融合,南北混一,各色文化碰撞在一起,在文化上,已经展露出就要蓬勃喷发的苗头。   刘文静作为一个雄心勃勃之人,在文名上,自然也不肯被拉下。   善阳城数千溃兵生乱,而刘文静早早起来,就想作诗。自称是在边地日久,整日所见就是兵戈胡蛮,怕自己文思枯竭,必须赶紧上手再打磨一下。   但是在静室当中枯坐了快一个时辰,这张素洒金花签纸上,还是点墨皆无。   静室当中,随侍刘文静的,就张四郎一人而已。   这位勾连河东和马邑,不折不扣的江湖大豪,现下似乎成了刘文静最为信重的心腹之一。似乎终于在世家门下,寻到了一个出头的机会。   张四郎却对刘文静的赋诗大业,没有半点兴趣,难得有点心神不宁的站在窗口,不时从窗缝向外观望。   有的时候还耐不住性子,来回走动几步。   张四郎的动静,终于搅扰到了刘文静。他不耐烦的骤起眉头,怒道:“张四,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焚琴煮鹤,莫此为甚!”   张四郎忙不迭的躬身赔罪,直起身来,突然侧耳倾听一下,又将窗户拉开了一条缝。   刘文静重重一拍几案:“出去!”   张四郎又一躬身,指着窗户缝隙:“门外车马到来,正是太守仪仗。”   刘文静顿了一下,大笑起身:“终于来了!”   他推案而起,再也不看那张签纸:“更衣!王太守架子好大,我奉唐国公旗号而来,也只见着他一面,就给赶出门来。不过王太守终究是知道厉害,这北地之事,哪里能离得了唐国公!”   此刻在馆驿之外,车马纷纷,已至门口。队伍当中,俱是王仁恭仪仗旗号。而王仁恭策马而行,身边还有儿子王仲通跟随,数十亲卫簇拥。马上王仁恭白须飘拂,虽然经历一夜忙乱紧张危险,但此刻王仁恭脸上,仍然看不出多少疲态,仍然眼神锐利如电。   倒是跟在王仁恭身边的王仲通,脸色青黑,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似乎还在惊魂未定之中,马上无数次的想打哈欠,却还勉强都忍住了。   未曾到馆驿门口,驿丁都忙不迭的迎了出来拜倒路边。   王仁恭等也稍稍放慢了脚步,这个时候必须等刘文静迎出来,不然一郡太守的面子没地方安放。   刘文静也是沉得住气,在这刻意容出来的时间中,一直没有现身。   王仲通脸上闪现出怒气,不时望向父亲。王仁恭却木着一张脸,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队伍终于来到馆驿门口,这个时候才听见脚步声响动,刘文静在护卫跟随下满面春风的迎出,降至阶下抱拳禀手:“郡公亲临,刘某未曾远迎,当真罪过!”   当初相会,倨傲无伦的王仁恭,这时脸上马上就显出亲切笑意,丢开缰绳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执着刘文静双手:“某未曾具帖,就上门而为恶客,倒是刘公不要见怪才是。如此礼数,某如何当得起?”   刘文静满脸惶恐,连声道:“某乃后进,论官不过一县之长,论资历更是对郡公瞠乎其后,如何当一公字?郡公直称某名即可!”   王仁恭点着刘文静哈哈大笑:“肇仁啊肇仁,你如此作态,却不是怒某慢待于你么?郡中军务紧急,百事缠身,才让肇仁在馆驿久居,若有过错,都是某一人的,肇仁不要再见怪了可好?”   两人一团和气模样,让王仲通忍不住都要翻白眼。而自家父亲对河东唐国公低头,更让王仲通心中愤愤,可是现下形势比人强,又有什么办法?   就在馆驿门口,王仁恭仍然和刘文静进行了全套礼数,让儿子王仲通代替自己奉上名帖,再介绍王仲通与刘文静相识,双方揖让了好一阵子,这才携手入内,在驿丁早已洒扫干净的静室,分宾主坐下,然后又捧起茶汤,互相礼敬示意。   看着今日分外和气的王仁恭,看着他谈笑风生言不及义的做派,刘文静捧着茶汤沉吟一下,终于含笑开口:“昨夜善阳城外军士搅扰,不知现下马邑郡中,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一言既出,席间顿时就静了下来,王仲通望向自己父亲。而王仁恭脸上笑意,就如刻在脸上一般,分毫未变。   安静之中,王仁恭终于开口:“某正为此事而来,有事相求于唐国公,还望肇仁居中,多多为某美言几句。”   刘文静含笑拱手:“郡公但有吩咐,某敢不从命。” 第一百七十章 逐北(十九)   王仁恭性子刚严倨傲,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或者换句话说,但凡上位世家出身,习惯了一出娘胎就一直处在人生上风。从来是行事果断,百无禁忌。后世所谓此时世家出身人物行事有爽朗有侠气,多半是有这个原因在。   如杨玄感,虽然父亲杨素因罪死,但家族一直被大业天子优待,但稍觉不平,就掀起反乱,多少世家子弟脑子一热就兴奋相从。蒲山郡公李密,追随杨玄感变乱被擒,一直也被优待,只因为押送军士稍有不恭之意,这位蒲山郡公掉头便跑,干脆投奔瓦岗军,干脆当起了山大王,在关东之地继续与大业天子干到底。   今天耐着性子,主动上门,屈就刘文静这种人物,王仁恭已经是放下太多身段了。   要知道刘文静家世,不过也是八柱国家臣一般,出身太原王家的王仁恭,可是连八柱国都觉得是根基浅薄的暴发户!   当来到堂前坐下,王仁恭再没有心思和刘文静多寒暄,虽然语气仍然是客气,却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此次前来的目的。   “唐国公奉天子命镇守北疆,北地诸郡安危,当有唐国公一份责任。今刘武周勾连突厥,大肆招揽郡中凶黠之徒,有大举南侵,吞并全郡,更南下河东,祸乱北地之意。某虽居郡守之位,但德薄力弱,难堪重任,但请唐国公遣军一支,入马邑郡中,以扼刘武周此贼凶焰。”   王仁恭肃容将这番话说完,居然还向刘文静拱了拱手,以示请托之意。   一直侍立在父亲身边的王仲通,有些屈辱的闭了闭眼睛。最后还是撑住了,只是垂下头来,不想看刘文静那副得意的模样。   刘文静脸上却没露出什么喜色,沉吟少顷道:“唐国公坐镇河东,负北疆之任,但拥兵不过三鹰扬府,竭尽家财为国瞻军,也只有二万虎贲之士。关东有事,则要往援关东。雁门残破,随时还要关切雁门局面,天下板荡,支撑不易,马邑之事,只怕唐国公有心无力啊……”   在一瞬间,刘文静就明白了王仁恭的心思。这也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形势比人强,虽然安定下来马邑鹰扬府动荡的军心,但这一场大败,也彻底动摇了王仁恭的信心。他必须引入唐国公的势力,来保住马邑半郡的局面,然后再寻其他办法打败刘武周——毕竟刘武周势力,还有其根本的弱点。   在击败了刘武周之后,到时候再怎样和唐国公翻脸,那就是到时候再说的事情了。现在先生存下来要紧!   而王仁恭这个必然的选择,也是刘文静喜闻乐见的事情。   刘武周麾下人马,战斗力实在超乎想象,又对唐国公方面不表善意。新招募了一位乐郎君,这个云中城下一见的少年,实在是个天生将才,锐气之盛,数十年来罕见,任何主君得之,都会如获至宝一般!偏生却为这个出身寒微之辈效力去了!   若说王仁恭行事仍然在预料之中,也在世家默认的规则中争逐。则刘武周占据马邑郡的话,则给唐国公大业,会平添太多变数。   既然王仁恭一时弱势,则唐国公就必须插手,维持住马邑郡的均势!   当初刘文静最先出使云中,就是以为刘武周是弱势一方,想代表唐国公插手其间,拖住那时在马邑郡不可一世的王仁恭。现在王仁恭的虎皮被戳破,行事方略掉过来也是一样的。   虽然已有答应之意,但刘文静话语之中,仍然在推托迟疑,无非是为唐国公争取更大的好处。   刘文静这番话语,让王仲通忍不住就抬起头来,怒视刘文静。   父亲屈尊,已经给了你这小小县令太多面子,现下居然还推三阻四,真当王家到了这等不堪的地步么?   王仁恭却并无什么怒色,静静开口:“某只要唐国公三千兵,不拘河东哪个鹰扬府都可。唐国公兵马到来,刘贼必然有所忌惮,最后除贼之事,还是王某一人任之,绝不让唐国公兵力有所耗损。”   刘文静不语,静静等待王仁恭继续说下去。三千兵马,为王仁恭撑腰,没有开价,如何行得?   王仁恭也不耐烦和刘文静这等小人物讨价还价,一下就将自己愿意给出的条件说到了底。   “三千军马粮饷,王某一人任之,不劳唐国公费心。这三千军马,半驻善阳,半驻开阳。开阳之事,尽由唐国公主持。如何?”   刘文静心下狂喜!   开阳之地,在马邑郡南,位于河东马邑雁门三郡交界之地,是马邑郡南下必经之途,并可控扼雁门郡,是不折不扣的兵家要地。现在有马邑鹰扬府二千余精锐驻扎。   晋阳军议,已经无数次讨论是不是在西进长安之前,先将开阳打下来,堵住王仁恭南下之路。   但是现在,王仁恭却将开阳自己交了出来,还让唐国公军马可以入驻善阳,保持对郡府的影响力,这种条件,已经至矣尽矣,蔑已加矣!   虽然明白在刘武周被克制之后,王仁恭必然会翻脸动手。但是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现下先将这些好处吞下去再说!   刘文静起身,朝着王仁恭肃然躬身,扬起手来,举到王仁恭面前。王仁恭也慨然起身,也举起手来,和刘文静轻轻三击掌,以为誓诺。   两人持手,哈哈大笑。   王仲通在侧,神色阴沉,却忍住一句话也不说。   只恨刘武周此贼,只恨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让父亲居然要对鲜卑贼李家低头!   ………   车马纷纷,离开馆驿门前,回返郡府而去。   在亲卫簇拥下,王仁恭终于显出了一丝疲态,坐在马上,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王仲通在侧,脸色比父亲还要难看几分。迟疑良久,终于忍不住道:“父亲,这般引狼入室,三千兵进来,再送走就难了。难道从此王家就为李家效力了么?”   王仁恭横了王仲通一眼:“李渊终究是要西去长安的,这三千孤军到时候放在马邑,又派得上什么用场?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收拾掉刘武周!”   王仲通脸色仍然难看:“可刘贼实在……”   徐乐在神武一仗,实在是打出名声来了,王家大公子都有些胆寒。新招募的乐郎君都是如此,刘武周的恒安甲骑,又该多难对付?   王仁恭看看有点畏缩的儿子,不屑的哼了一声。   平日里顺风之时虚骄之气十足,一旦遇到变故马上就瞻前顾后,畏缩不前。如此后辈,看来真是难以继承王家家业了。   幸得自己儿子还多,自己也还不算太老,还有时间培养出继承人来。   但对自家儿子,王仁恭多少还有点耐心,终究多说了一句。   “刘贼不难对付,自有其弱点在,只是这次,怕是要对不起马邑百姓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逐北(二十)   不过一月功夫,再度北上,已经是景物殊异。   第一场雪,已经洒落下来,将马邑郡的山川大地全都包裹在一片银白当中。   在这一片银白当中,山道之上,一队人马,蜿蜒曲折而行。   这一队人马,正是才在神武喊出名号的玄甲骑。   在神武经历了这么一遭,将善阳城搅得天翻地覆之后,除了韩小六带走的不足二十名骑士之外。徐乐这一队人马,已经是百余骑规模,老底子是徐敢老太公一手教养出来的徐家闾精壮庄客,加上一些其他被救下的村闾精悍青年,更有神武仲铁臂一群侠少,加上陈凤坡等鹰扬兵组成。   搜刮整个神武,加上马邑鹰扬兵溃丢下的满途装备器械,这百余玄甲骑,全都装备完善。甲胄兵刃齐全,一人一战马一乘马,陈凤坡那里还管着五六十匹驮马,上面驮着的全是粮秣。饶是这样,还是丢了许多东西放在神武未能带走。   如此规模的队伍,又要绕开堵在云中盆地出口的马邑鹰扬府重兵,拣选山道而行,哪怕全是精悍的骑士,这速度也快不起来,一场大雪突降,更让大家速度慢上了三分。   风雪之中,徐乐仍然习惯性的领头先行。未曾披甲,裹了一层厚厚皮袍,戴着马尾巴编着的眼罩,以防雪光反射导致雪盲。   塞外冬日到来,酷烈天气,哪怕生存就是对人相当严厉的考验。更不必说冲风冒雪穿行山路。但回首望去,这些初出茅庐就打出名号的精悍男儿,却丝毫不以为苦,在雪中穿行,还大声谈笑,尽是说他们在神武的威风事迹,嘲笑王仁恭偌大名声,却不堪一击。   经历了一场战斗,同生共死之后,不管出身如何,反正都是马邑男儿,自有一番亲如一家的气氛。   不管是谁统领着这样一支队伍,都会觉得豪气满溢胸膛,只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   徐乐微微一笑,招呼身边埋头赶路的韩约:“阿约,你觉得什么时候,我们就能找王仁恭报仇了?”   韩约抬头想想,瓮声瓮气道:“乐郎君就是现在要带着我们杀回去善阳,我们也就去了。”   徐乐笑着摇摇头:“我倒不怕什么,但是这么多弟兄跟着我,我却要对得起他们。等会合了梁亥特部他们,再去寻刘武周说话罢!我们这么一闹,刘武周也只能和王仁恭决裂了,到时候借着刘武周之势,到时候再寻王仁恭一战……马邑郡归他,王仁恭的性命归我!”   自从安葬了爷爷之后,徐乐只有一个念头,为爷爷复仇!   谁都以为一一个初出茅庐的乡间少年,如何能是成名二十余年,为一郡之守,更是太原王家出身的王仁恭对手。但徐乐就是不管不顾的一直前行下去!   占据神武,是徐乐灵机一现,但没想到效果却是异乎寻常的好。自己冒刘武周部下大将之名,这一战让马邑郡中,刘武周威名已经彻底盖过王仁恭。自己真去投效,刘武周岂能不喜出望外,并借势将王仁恭击败?   王仁恭去位之后,马邑出身的刘武周,应该对郡中百姓好一些吧?应该也会牢牢堵住突厥南下的去路吧?   不管怎样,总比在马邑弄得天怒人怨的王仁恭强!   而自己也算是对生长二十年的马邑郡,有一个交代了。下一步就是离开此地,为爷爷了结他生前心愿了。   正在徐乐神驰将来之际,突然有人大声道:“是小六他们留下的营火!”   前面山弯处,有一块不大平地,还可以看见营火痕迹,还有夜间宿营挖出的防狼壕沟,插着削尖了树枝。一杆长矛插在那里,正是得自神武武库之中的。   众人都发出了欢呼之声,特别是有家眷被韩小六护送北行的。韩小六带着他们,看来是绕过了马邑鹰扬府的守军,踏入群山之中,向北而行。看这营地规整程度,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并无危险迹象。   徐乐看看韩约,这憨厚汉子也是一脸笑意,韩大娘也在队伍当中,作为儿子的韩约,怎么能不揪心?   一路而来,全是好消息,徐乐也心情极好,扬起手来对大家下令:“就在这里歇息吧。陈大,打开神武带来的酒,不能喝多误事,一人发一口!”   这号令激起了大家更大的欢呼声,有人还涎着脸向徐乐求情:“乐郎君,一口酒到喉咙到不了肚肠,这天冷起来了,发发慈悲,多给点吧!”   徐乐故意板起了脸:“还身在险地,喝醉误事怎么处?”   接着又是一笑:“知道你们一个个肚里酒虫作乱,一人两口就是!”   边地男儿,冬季出行,少不了酒暖身,也是军中必备的物资。分量再加十倍,也醉不倒这些边地汉子,就算是两口酒,也不过就是意思一下罢了。但是这些玄甲骑已然是十分满足,大声欢呼:“多谢乐郎君!”   呼喊之声,惊起山中群鸟,振翅而飞,翅羽带风,搅动雪粉从峰顶簌簌下落。   群山之下通往云中的驰道之中,设有马邑鹰扬府的卡寨,寨墙之上,值守军士疑惑的抬头而看,但入眼就是入云群山。只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这些军士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但又以为是自己听邪了耳朵。就算是真察觉头顶群山中有什么响动,如此大雪,如此莽莽群山,又怎生去寻人去?   马邑鹰扬兵缩缩脖子,继续走动,值守在此与刘武周对峙,又已经入冬,这对他们而言,注定是难熬的一冬了。   ………   云中城内,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衙署。   刘武周与苑君章对座,几案上放着一份匆匆传递而来的文报。两人都看过了这份文报,现下神色都奇怪得很。   有紧张,有兴奋,有不可思议,也有忧色。   刘武周突然一笑:“这乐郎君,可真是给某出了个大难题啊……”   苑君章冷冷道:“梁亥特部还在北地,这乐郎君必然向北而来,打着郎将旗号做出此事,也必然来投。”   刘武周笑意一收,磨动牙齿,语声略带狰狞:“以为某刘武周就要借他成事么?以为某就一定兴高采烈的将他收于麾下么?当得让这徐乐知道,他到底给马邑郡惹出了多大的乱子!”   苑君章神色不动:“是得好生敲打一下此子。”   苑君章的目光,落在几案上那份文报之上,再望向刘武周,已经满是探询之意。   刘武周叹气,微微一摆手:“当得周知诸军,也告诉云中之人,王太守的马邑鹰扬府,不堪一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逐北(二十一)   风雪之中,大队人马,南向而行。   这队人马,约有五六百人之数。既有青壮,也有老幼。都穿着皮袍,戴着马尾编成的眼罩,马匹辎重出奇的多,在风雪中的山谷拉出一条长长的队伍。   这支队伍并未曾打出旗号,青壮持弓刀在前哨探警戒,队尾也有断后人马。护卫着中间的老幼和辎重。   前面哨探警戒的人马,冲风冒雪,走在大队之前一两里的路程,人马都显得疲倦万分。有些人就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寻找避风地方,等候后面大队跟上。   队伍中一人推下风帽,白须飘拂,大声下令:“都别停步!今日一定要赶到野狼峡!在路上耽搁一日,风险就多上一分!”   这白须飘拂的老者,正是罗敦。往常这位梁亥特部老族长微微发福,一副富贵尊荣的模样。现下却又瘦了下来,脸上沟壑也更深了,眼神也恢复了当年的锐利,风雪中坐在马上纵控自如,一副精力不输于少年的模样。   紧紧跟在罗敦身边的,就是步离,小丫头在人前,仍然是安静沉默得近乎自闭的模样,皮袄风帽裹着就小小一团,看起来柔弱万分。但是见过那夜步离在千余越营地中纵火杀人的情景,再没有人会瞧不起这个罗敦身边的小尾巴。   这支队伍,就是梁亥特部。   罗敦回返梁亥特部之后,立即主持梁亥特部向南迁徙之事。纵然以罗敦的威望,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梁亥特部在山中结寨,本来日子颇为平稳富贵,哪里就愿意离开故土?   但草原已经动荡起来,千余越部乌头黑果父子落入刘武周手中,而执必部也丢了他们的阿贤设执必落落。   九姓鞑靼,群龙无首,甚而开始了自相攻杀。而执必部传言也要尽起大军,南下夺回执必落落,屠尽云中城。   罗敦投效汉人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有的想在突厥人面前示好的部族,已经在秣兵厉马,准备攻伐梁亥特部,只是顾虑冬季将至,山路难行罢了。   在这样的威胁下,罗敦才说动族中之人,迁徙向南,避开草原现在的乱局。饶是如此,加起来足有千余人规模的梁亥特部,跟随罗敦向南的也不过只有半数。   有的人就愿意留在故土,等待不可知的命运,而不是南下去冒险。有的人干脆就消失了,举家去投效其他部族。   对于族人这样的选择,罗敦也只能接受。   风雪中,梁亥特部扶老携幼而行。罗敦坚决不肯等着冬日过后路途方便再起行。   等到道路易行,则群狼齐集,纷乱的九姓鞑靼部族,突厥人执必部,甚或是云中刘武周,天知道会不会都来想吞吃掉梁亥特部,梁亥特部数十年积蓄,可是出名的肥羊!   于是在这冬日,家家闭户越冬之际,梁亥特部艰难上路,向南而行,谁也不知道罗敦,会将他们带向什么样的命运。但这些南迁之人,都选择了相信罗敦。   而罗敦也在途中,突然爆发出绝大精力,吃得少睡得少,竭力照应自己族人,仿佛一下就回到了年轻时代也似。   被罗敦这一声吼,几名去寻避风处的骑士悻悻然回转过来。   带头之人,正是宋宝。这个刀疤汉子也是一脸风霜之色,疲惫万分的模样。身边几名心腹脸色都不好看。   宋宝奉命陪罗敦回去主持梁亥特部迁徙之事,本来以为是一个美差。梁亥特部富庶出名,想必这一趟既不用冒险,又好吃好住好享受,说不定还得有几个草原姑娘侍寝。   谁知道却还要在风雪中,护卫着这么大一支队伍,在狼都不出来的季节里,拼命赶路!   宋宝朝着罗敦勉强一笑:“野狼峡至少还有三十里路,这风实在太硬,大家都乏得厉害,要不今日就在这里扎营,明日恢复精力,大家再上路。已经快要到了,何差这一天两天的?”   罗敦哼了一声:“这是和你家乐郎君约好的汇合地方!大家早一日汇聚在一起,就多一分力量,多保一分平安!在路上多耽搁一日,就多一分风险,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宋宝还想说什么,却被罗敦一指:“你家乐郎君吩咐,你要听老头子我的号令!”   宋宝身后几名侠少变色,宋宝深深吸口气,勉强笑道:“那就听老族长号令,我们继续向前!”   罗敦点点头,对宋宝道:“知道你们几位辛苦了,到了地头,一切安顿下来,老头子自然有所回报。”   宋宝笑着拱手:“分内之事,哪里敢当。”   罗敦再不多说什么,带着梁亥特部骑士,继续向前而去。   几名心腹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就有人对宋宝道:“大郎,咱们何苦受这老头子气!一路上过来,被当牛马一般使唤,俺们马邑男儿,何尝受过这等气!往日行走草原,这样不开眼的鞑子,哪一趟不杀个三个两个?”   宋宝沉吟道:“这是乐郎君吩咐……”   他手下那名最为凶悍的心腹不屑的哼了一声:“乐郎君擒了王太守大将,还非得回去接老太公。消息传出去,王太守得知,乐郎君这不是自寻死路?大郎,咱们还是先有所预备才好!”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咱们去投效刘武周便是,见面礼就是梁亥特部的财货!刘武周现在也是精穷,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伤名声,还怕他不做这一票?有这个见面礼,还怕咱们在刘武周手下不得重用?总好过跟着那乐郎君到处瞎撞!”   宋宝神色变幻。   在云中城,他的确坚定了为徐乐效力的信念。但相隔如此之远,音讯断绝,而且徐乐又深入险地,生死未卜,这信念自然而然也就摇动了起来。   他沉吟少顷,最终还是摇头:“你说的话,某记下了,现下还是去往野狼峡!这一路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反正某总不会屈了你们这些兄弟!”   说完这句话,宋宝就策马而前,跟上罗敦等人。几名手下对望一眼,也都打马跟了上去。   ………   野狼峡中。   这是一个荒僻的峡谷,远离商旅通行小路,更不用说官道了。   峡谷七曲八折,内里又骤然开阔,既挡风又足以让相当数目的人容纳在内。   此刻营地中,已经有几十顶营帐分布,如此风雪,营帐都紧紧闭着,没有人出来活动。   一个瘦小身影,站在谷旁山顶之上,几乎已经变成了个雪人。   这瘦小身影,正是韩小六。他先于徐乐,护送家眷辎重,来到这和罗敦约定会合的地方。   风雪之中,韩小六艰难的向南而望,期待能看见徐乐他们一行的身影,却是一次次的落空。   身子冻得实在受不了了,韩小六活动几下,下意识的又向北看了一眼。   大风雪中,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身影。韩小六骤然色变,飞也似的跳下乱石,直奔谷底。   由北而来,有可能是他不认识的罗敦一行人,也有可能是敌人!   乐郎君将这些人交给自己保护,那自己就要拼了性命也尽到责任!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逐北(二十二)   峡谷乱石之中,韩小六瘦小的身影,如猿猴一般星丸跳荡,飞也似的直窜下来。   这处营地,虽然就几十顶帐幕,但也竖起了寨栅,挖出了沟堑,寨栅前也有青壮值守,在这冰天雪地里,户外戒备,人人也都跟雪人也似。   韩小六从高处直窜下来,惊动了在寨栅前值守之人,有人在风雪中高喊:“小六,到底什么事!”   韩小六不耐烦的回了一句:“有人从北面来了!直冲着野狼峡!”   寨栅上几人也紧张起来:“是不是梁亥特部?”   韩小六吼了回去:“我怎么知道?有备无患,咱们顶着看看来人到底是哪家的?我娘带着大家准备随时离开!”   几句对答之间,韩小六就已经跑到寨栅之前,两人将栅门拉开,韩小六一头就扎了进去,飞身而上寨栅,正有一面悬鼓,韩小六操起鼓锤就是咚咚咚一阵乱敲。   鼓声震动营地,顿时骚动起来。先是青壮而出,人人都是卧不解甲,操起兵刃就赶往寨栅方向而来。   谷中青壮不过二十余人规模,但都披着得自马邑鹰扬兵的盔甲,手持长矛,腰佩直刀,身负弓矢,武装到了牙齿。经历了厮杀,还有长途跋涉赶来此间的磨练之后,紧急而动,也迅捷肃然,毫无畏惧之态。强兵雏形,已经可见一斑。   而营地中妇孺老弱也动作起来,扶老携幼带着干粮饮水而出,纷纷去牵牲口,虽然略微有点忙乱慌张,但是无人哭嚎喊叫,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边地妇孺老弱,也是见惯了突厥人南侵,都经历过战火场面,一些内地军府当中的弱军,只怕还没有边地老弱妇孺遇袭之际这般镇定!   韩大娘领着这群老弱妇孺,粗壮的身形稳稳站着,调度指挥一切,她的大嗓门儿不时响起,招呼着这群人。看到韩大娘身形,听到她的声音,这群老弱妇孺似乎就有了主心骨一般,害怕不到哪里去。   一路行来,韩小六和青壮们只能起到保护的责任,每天安排行路,照顾走不动的人,分发食水,安抚人心,可都是韩大娘的活计,她也将一切都照顾得井井有条。才真正是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   就算徐乐在韩大娘面前,都得俯首帖耳!   陈凤坡的媳妇儿陈王氏,牵着一对八九岁的儿女,眼泪汪汪的靠近韩大娘。她是神武中户人家出身,跟了陈凤坡以来,一直也算是养尊处优。陈凤坡被逼无奈加入徐乐的玄甲骑,作为妻子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吃这辛苦。一路上没少闹出麻烦,都给韩大娘又骂又哄的镇住了,一路行来,还认了韩大娘作为干娘。   这个时候突然乱起来,最怕的也就是她。带着儿女就紧紧贴着韩大娘,眼泪汪汪的只是唠叨。   “跟着当家的吧,就吃这个辛苦,冰天雪地的,没一天安生日子。也罢了,生在马邑,就没指望能有多少好日子过,大娘,女儿倒没什么。但这一对儿女,是老陈家的根苗,到时候还要大娘一定保他们平安……这苦日子,女儿早就过够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   韩大娘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胡说些什么?这个时候眼泪汪汪的,要乱人心么?现下可行的是军法,要是责罚到你头上,我可不拦着!”   一句话将陈王氏的眼泪都吓得缩了回去,一双儿女更是不敢吱声。   韩大娘叹口气,招手让人牵过马来,亲手将那对儿女扶上马背,并拣了个老成的人照应。又将陈王氏安排在一匹走骡之上。   韩大娘朝两个孩子嘴里各塞了一根肉干,拍拍他们,又安慰了陈王氏一句:“现下就算在神武,有什么安稳日子了?还不是遇到乱兵屠城?安心让你家男人跟着乐郎君,到时候乐郎君还要带你们去长安洛阳享福,好日子在后面呢!”   在韩大娘的调度下,老弱妇孺也都赶紧整队完毕,从栅门而出,转向谷中一处早已踏勘好的道路,顺着这条道路,可以进入更深的群山之中,只等韩小六这边传来消息。   韩大娘指挥若定的带着大家离开,临行之际对着韩小六喊了一声:“认清楚点!别打了罗敦族长!要是敌人,那就拼命!”   韩小六大声应是,目送韩大娘他们一行人去远。青壮们披甲持兵,紧张的等待着北面来人进入谷道。   风声呼啸,雪花漫卷,在每个人都觉得要冻僵的时候。几个人影终于显现出来,在风雪中每个人头脸都裹得紧紧的,看不清面目。   就算看清,韩小六也识不得这些梁亥特部的人。他低低吩咐一声,率先摘弓拉弦,冰寒中手指都被冻裂,拉开弓弦,血珠滚动下来,将手背染得通红。韩小六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的盯着走近的身形。   在他身边,响起一片弓弦张开之声,数十支箭簇,指向来人。   来人也发现了这处营地,看到寨栅上这些披甲之士。两骑越众而出,一骑高大,一骑娇小。正是罗敦和步离两人。   罗敦摘下兜帽,眯着眼睛对着寨栅上呼喊:“可是乐郎君所部?”   韩小六并未放松戒备,张弓吼了回去:“来人通名!”   罗敦哈哈大笑,徐乐果然言而有信,已经在这野狼峡等着他到来了!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某是罗敦!梁亥特部族长!阿乐何在?徐敢那个老不死的呢?”   韩小六冷冷道:“我不识得你!叫宋大郎出来说话!”   罗敦一怔,回头望去。宋宝和几名侠少跟了上来,宋宝也放下兜帽,分辨一下,叫出韩小六名字:“你不就是小门神的那个弟弟?识得我宋宝么?这就是罗敦老族长,带着梁亥特全部而来!乐郎君呢?”   认出宋宝之后,韩小六这才放下弓矢,大声道:“老太公已经死在王仁恭手里!乐郎君带着咱们杀光了一营马邑越骑,又打下了神武县!乐郎君让咱们先来此地等候老族长,他去再收拾一下王仁恭的人马,然后就来!”   罗敦浑身一震,自己的老友,就这么死了?   而宋宝在侧,同样目瞪口呆。   乐郎君杀光了一营马邑越骑?还打下了神武县城?这位乐郎君,难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可笑自己几个弟兄,还在劝自己背叛徐乐!   韩小六一行人,都放下弓矢,韩小六笑着招呼诸人:“一路辛苦,进营地来罢,有酒有肉,都是王仁恭送的!咱们就在这里,安心等待乐郎君到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逐北(二十三)   云中城内,入冬之后,反而是最为热闹的时候。   春夏秋季,都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耕种,行商,放牧。才能积攒出生存下去的资源。还要在各处村寨,山堡,烽燧处提心吊胆,担心突然升起狼烟,无穷无尽的草原民族突然汹涌而来,进入云中之地烧杀抢掠,打开通往南面更为富庶之地的通路。   这三个气候相对来说好些的季节,反而对云中之地百姓而言是最为难熬的。边地生存,从来都不简单。   到了冬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候。在其他地方哀叹于冬日寂寥,日子无趣的时候。云中百姓,却是有着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别样生活乐趣。   外间散居的百姓,每逢冬季,反而大量的涌入云中城来。   一则是冬日不是草原民族用兵季节,不必在烽燧堡寨值守,可以安心度过一冬。   二则就是云中之地,虽然大隋结束了南北朝的几百年混乱。但是在边地还是延续了驻屯军府的模式,百姓和恒安鹰扬府关系很深,平时为恒安鹰扬府种田,战时为恒安鹰扬府转运物资,或者上城守备。换取的就是出产不向郡府交税,也不应郡府的庸调。   云中贫瘠,恒安鹰扬府要受郡府甚至河东等地调拨粮食物资供养,这些属于恒安鹰扬府的军府百姓也同样也能分润。冬日艰难,户口汇聚于云中城内外,军府还要开仓放粮,供冬日他们的嚼裹所用,恒安鹰扬府是绝没那个能力将粮食物资分送到各处军民点的,还不如趁着冬日将几万户口尽可能的集中起来。   当年鲜卑六镇,就是这个模式,大隋追根溯源,就是起于鲜卑六镇,在边地还是沿用了这个军府驻屯模式。   冬日集中军府户口,聚于一地,反而节省粮食烧柴之类的物资,还可以趁机加固翻修一下军府的各种城防设施,正是一利两便的事情。   正因为这个原因的存在,每逢冬季,云中城倒是一片热闹景象。各处庄堡中人,在烽燧处守了大半年的军汉,几乎都赶了回来。反正丢下的地方都是精穷,草原民族要是愿意冰天雪地里冻饿死一大半马匹趁虚赶来劫掠,也什么都捞不着。   就算平毁了那些村堡,住人的地窝子两天就能挖出来,壕沟寨栅也多不了多长时间。烽燧则都是干打垒建起来的,百十年风吹日晒,夯土坚硬无比,想彻底一个个平毁,让那些草原民族用牙慢慢啃吧。反正这么多年下来,冬日之中,这些草原民族没一个愿意干这种蠢事。   云中城内外,一时间多了数万人口,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军府所属百姓,每年都在军中应役,自有其纪律性。城外有挖满地窝子的避冬营地,城内空房子也都住满了人,按照堡寨约束,井井有条。奇寒季节,这么多人聚居在一起也不担心也有疫病发生。   每日精壮都会被集中起来,或者教导训练军阵之术,或者翻修城防设施。这些事了了的时候,城内城外,都升起社火,裹着皮袍子的百姓聚于一处,看着鵅戏,小孩子你追我跑,一片欢乐祥和气氛。   每个五日,堡寨之主或者一族之长,就按照花名册所登记的户口去领粮米烧柴,都是恒安鹰扬府供应,数量差点,加上自己带来的吃食,每日里也能对付饱肚子。   要是风雪停了,大太阳冒出来,就能见到城内城外多少人袖着手,一边闲聊一边晒太阳。那个舒服模样,仿佛给个官儿都换不来。   腰里要是多几文开皇通宝的,说不得还得神神秘秘的寻个僻静所在,偷偷喝几口店家私酿的浊酒——从冬季到春季,云中之地是严禁酿酒,节约粮食,抓着了就要打军棍罚苦役。可还是挡不住酒虫作祟,要是能几口酒下肚,那就彻底美上天了,那是让进洛阳城金銮殿都不换!   多少年来,边地之人就是这样生活,自得其乐。不管中原腹地将他们视为怎样的边鄙野蛮之辈,还是在这最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抵御着草原民族一次又一次的入侵。有的时候成功,有的时候失败,但却从来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   虽然云中城此时情形,是大隋开国数十年未有之险恶。刘武周带领他们北拒突厥,南抗王仁恭的敌视。军府储存粮食极度紧张,甚至都无法支撑到开春。   但几万户口,还是基本都汇聚于此间,少有迁徙而去之人。更不提还有多少赶来投军的马邑轻侠少年。   只因为他们都将刘武周视为英雄!   只是现下,这被云中城瞧得起的英雄,似乎又多了一个。   这些日子当中,云中城内又有一个惊天动地一般的消息流传开来。   当日在云中城外,一人独闯草原九姓鞑靼大营,击败突厥使节,擒获与突厥勾结,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的那位乐郎君,又做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位乐郎君,奉刘鹰击号令去给王太守下书,质问张万岁与突厥勾结之事。却发现王太守遣马邑越骑,剿洗了他在神武县的故闾。   这位乐郎君,愤然而起,纠集马邑男儿,先是斩杀干净了那一营马邑越骑,然后反手夺取了神武城!   在王太守集合马邑鹰扬府精锐反击神武城之后,乐郎君又提兵逆击,以少胜多。一举摧垮王太守集结起来的数千精锐,耀兵于善阳城下。   在数落了王太守罪过之后,乐郎君即将振旅北返,重归刘鹰击麾下!   如此消息,不知道怎样一下就在云中城内外传播开来,本来在王仁恭压力之下颇为担忧的云中百姓,顿时就被这消息撩拨得心头火热。   王仁恭挟世家子之名,竭马邑一郡财力扩充军力,压迫得顶在面对突厥第一线的刘武周生存为难。更勾连突厥,要彻底吞并云中一地。   本来归于王仁恭治下也没什么,但是去年那场大战大家都看在眼里,刘武周一直出力死战,王仁恭却在保存实力,后来还是唐国公李渊赶来,王仁恭才加入战事,逼迫突厥南返,最终出击趁着突厥退军,断然冲击,大败突厥的,还是恒安鹰扬府!   王仁恭还和突厥勾勾搭搭,如果将云中之地割于突厥,又该当如何是好?   云中百姓,对王仁恭怨愤颇深,但一则畏惧王仁恭的强大实力,二则粮食供应卡在王仁恭手里。大家颇有朝不保夕之感。   但是徐乐这一击,彻底暴露了王仁恭外强中干的本质。让云中军民颇为扬眉吐气。   如此敌人,有什么好畏惧的?提兵打过去就是了!只等冬季过后,只等乐郎君归于刘鹰击麾下。   到时候精兵猛将,直下善阳!   只等乐郎君北返!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逐北(二十四)   云中城内,背街的一处隐秘所在。   此刻正是入夜时分,在冬季这种季节,哪怕外敌入侵威胁已经渐弱到了可以忽略不计,但云中城内的巡逻警戒仍然丝毫不曾放松。   城中密集这么多人口,更有宝贵万分,关系着数万军民度冬命运的粮食,单是防火,就是极其重要的责任。而练兵之术,如练但孵卵,丝毫不能放松懈怠,一旦松了下来,再紧回来可就难了。   一支支的巡逻队伍,不断从街道上经过。每经过一队人马,都会举起火把照一下这荒僻背街小巷。   小巷之中,安安静静,今日没有社火鵅戏,巷子里面的人家,似乎早早就剪门休息了。积雪上都看不到脚印。根本没有人活动的模样。   当一支巡逻队伍经过,另一头突然窜过一条黑影,这身影甚是高大,但却灵活异常,一闪就闪进了这背街小巷之中,飞也似的窜到一处院门前面,捏着喉咙学着乌鸦叫了两声。   院门突然打开,门轴应该是上了油,半点声响也无,院中窜出几条黑影,手中持着家伙,却是扫帚,飞也似的将这黑影一路过来留下的脚印掩盖干净。   这黑影早就进了院中,那几个身影收拾完痕迹,也闪身退回,飞快的将院门关上。   那高大黑影熟门熟路,一头撞进了挂着皮毛门帘的前厅。   前厅之中,几点昏暗的灯火亮着。屋内已经坐着七八号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紧张戒备神色。这七八条汉子,虽然穿着破旧皮袄,但人人都是神情凶狠,举止剽悍。一看就是久经生死的厮杀汉!   当那高大黑影一头撞进来的时候,这七八条汉子浑身都是一紧,似乎下一刻就要跳起,然后拔出兵刃,开始厮杀!   高大黑影不等站定,就压低嗓门儿开口:“是我!酒呢?”   这七八条汉子都松了一口气,有人就笑骂起来:“你这个黑尉迟,进来动静这么大,真是吓了咱们一跳!要不是听得熟了你这榔槺脚步声,进来你脸上就得挨一老拳!”   这高大黑影,却正是尉迟恭。   他站在门厅入口,不屑的一笑:“入娘的瞧你们怕成这个模样!不就是这么一口酒的事情,弄成这般模样,厮杀汉有酒就有胆色,就有气力,这话到哪里某都敢说!”   有人嗤的一声:“你和鹰击说去?”   还有人幽幽叹道:“这城里卖酒的所在,越来越少了。前日冯七那儿被抄了,八九个军将按到在门前打军棍,多少人看热闹。冯七酿的酒全被罚没,这家伙也被赶到城头去干苦役十日,亏得还有弟兄照应,不然真是牵累冯七这家伙了。”   更多的人还是等得不耐烦了,拍着桌子大喊:“酒呢,快拿上来!咱们辛辛苦苦赶来这儿,等这黑尉迟又这么久,早点喝完早点撒开,聚得久了,天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这私酿小酒馆的主人这时忙不迭的端了一个大托盘上来,托盘中都是些简陋的下酒消食,腌鸡子儿,腌傇菜,一点点肉酱,一叠子干饼。家养的一个胡汉混血的小厮,则捧着一个陶瓮。   所有人都眼睛放光,只是盯着那陶瓮无法错开。   几个帮尉迟恭收拾形迹的汉子这个时候也挤了进来,此间尉迟恭地位最高,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礼让了,推开尉迟恭就想挤到前面,尉迟恭哪里能让他们得逞,一个健步就来到最前,扑通一声坐下,眼巴巴的看着那酒瓮。   店家是个半老头子,对着这帮厮杀汉却一点不惧,将托盘放下,拦住小厮不让他打开陶瓮。冷笑一声:“小老头子做这生意也不容易,要是给鹰击发现,少不得屁股挨上二十军棍,还得给赶到城上做苦工。出点气力倒也没啥,老头子军中老袍泽多,却丢不起那个人。所以一概现钱,赊欠免谈。”   一众恒安鹰扬府的中低层军将纷纷掏腰囊,三枚五枚的各色铜钱凑在一起,在桌上堆了不少。只有尉迟恭在腰里乱摸,却半文也无。   逼得无奈,尉迟恭只能涎着脸向袍泽求借,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往日借得太多,这些军将纷纷摇头,个个善财难舍。   僵持到后来,那店家摇摇头:“黑尉迟也就免了,你是个一心打突厥人的好汉,不比现在多少人,还想着其他心思。我这身子骨,就断送在突厥人手里,这才退出了军中。今日一碗浊酒,我请黑尉迟了。”   店家收拾干净桌上通宝,让小厮打开陶瓮,自己一瘸一拐回返里间去了。众人也不在意,只是盯着小厮将瓮中浊酒,倒在一个个碗里。   好容易分好了,众人端起陶碗,珍视万分的小口喝着。一口下肚,人人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酒是村酿浊酒,最多过了两道筛,上面飘浮的尽是酒渣。用来酿酒的粮食也不甚好,应是陈粮,酒入口中,香气泄泄的,酸味浓重。   这般村酿,放在马邑鹰扬府那些军将眼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是对于恒安鹰扬府这些军将而言,却是如获珍宝一般。   恒安鹰扬府吃的饷少,打的仗苦,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半碗酒下肚,这些军将终于有点心思说起闲话,现下最热的话题,自然就是徐乐在马邑郡腹地那一场场传奇一般的胜利。当日大家都是见过徐乐在云中城所作所为的,端的是几十年罕见的少年豪杰。   在座军将,多少知道徐乐并没有真正投效刘武周。倒是成了什么梁亥特部的新任族长。结果为什么没去接收梁亥特部,反倒是出现在了神武,还闹了个天翻地覆,大家都有些糊里糊涂。   但是刘武周突然又放出消息,说徐乐是奉他号令去质询王仁恭,最后引发这场战事。刘武周是向来不说虚话的人物,这下军将们真以为徐乐早就成了他们的袍泽。   这位袍泽也实在是厉害,一下就捅穿了王仁恭的虎皮。对于恒安鹰扬府的军将而言,也是摆脱了心上一块大石。   就是这样的对手,还想收拾掉咱们恒安鹰扬府?   还是安生一点,等着咱们过完这个冬季,来打你们罢!这样至少还能过个安稳冬天!   只是不知道,咱们刘鹰击,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喝了几口酒之后,有人就忍不住询问尉迟恭。在场中人,他地位最高,知道的内情也应该最多。   “黑尉迟,鹰击有没有向你透风,什么时候去打王仁恭?”   在自家袍泽面前一向随和,还有些没大没小的尉迟恭,这个时候,却只是冷冷扫了自家袍泽一眼,眼神中竟然是说不出的锐利!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逐北(二十五)   这个私酿小酒馆中,因为尉迟恭这样威棱四射的一扫,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在自家军中,尉迟恭的散漫随和好脾气,那是出了名的。和谁都能没大没小的闹腾在一起。为了喝酒干犯军律也非止一次,也给刘武周狠下心来按到在地狠狠责打了一番军棍。尉迟恭起来揉揉大腿就当没这么回事一般。军将们乃至士卒百姓围观哄笑,尉迟恭也浑然不当一回事。   如此猛将,人缘却是出奇的好,在云中城内,少有见到他发怒的时候。   只有临阵之际,才能见到尉迟恭凶悍绝伦的那一面。   但是今日,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尉迟恭,竟然让他狠狠的扫视了诸人一眼。只是这一眼,让这些打老了仗的军将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半晌之后,一名军将才干笑道:“尉迟,咱们哪句话说得不对,还请见谅。改日咱们兄弟再凑个东道,请尉迟你再来此间喝一遭。”   尉迟恭自顾自的喝酒,咽下口中酒之后,才哼了一声:“刘鹰击命根子在王太守手里捏着,哪能说打就是打?我瞧着徐乐那家伙,说不定也是虚打着刘鹰击的旗号,在神武那里狠狠闹了一遭,这事情闹出来,还不知道让刘鹰击多为难才是!”   见尉迟恭说话,众军将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是一阵低低的哗然:“这乐郎君只是虚张刘鹰击的旗号?这刘鹰击可是认了啊!”   尉迟恭冷笑一声:“不认了还能怎么样?难道这个时候将麻烦朝门外推,寒了来投刘鹰击的那么多豪杰之心?”   一名私下里不知道多少次说过希望早点和王仁恭开打,能入主善阳那个繁华所在的军将,这个时候也忘了尉迟恭刚才凶悍的目光,挥拳掳袖,扬声道:“刘鹰击既然没有否认,那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刘鹰击所遣!王仁恭所部,在乐郎君面前都不堪一击,试探出来之后,刘鹰击如何不带着我们这些恒安老卒,乘胜而进?”   尉迟恭也一拍桌子,指着那军将鼻子:“粮食在哪儿?我们云中城的粮食,过一冬都未必够。冬日发兵,大军粮秣从哪里来?王仁恭既然看出他不能打,还不赶紧将四处粮秣坚壁清野至善阳?冰天雪地里,没粮食的恒安甲骑围着善阳坚城耗?四野没了粮食的马邑郡百姓又得死多少?徐乐这小家伙这么一搞,却是将马邑郡百姓都送上了生死关头!当初在云中城我对这小子手下留情,如果再在云中城撞见,非得狠狠揍这混账一顿!”   一众军将,鸦雀无声。   粗豪外表背后,尉迟恭却是见事甚为明白。功利之心,也没多浓厚,而是以马邑百姓为念。如此人物,大家恍然发现,以前只是以猛将视尉迟恭,真是看错人了!   这些军将都是马邑出身,想及尉迟恭所说景象,都有不忍心之感。   但是可就这样放弃大好机会,憋屈在云中,等王仁恭缓过劲来不成?这又让大家心绪委实难平。   有人喃喃道:“那刘鹰击,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尉迟恭借这酒碗挡着脸,喃喃自语:“你问某,某又如何知道?可刘鹰击一直是咱们马邑郡的守护神,这个时候,应该以马邑郡生灵为先吧?熬过这一段时日,再说将来,再说将来……”   到得最后,尉迟恭这向来豪气十足的汉子,都语声变得萧索起来。   一众军将,垂头丧气,竟然无人去动面前残酒。   而在里间的那名店主,靠着单薄的墙壁,听着外间尉迟恭的话语,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马邑郡生灵为先?”   突然之间,桌上又是一声大响,却是尉迟恭狠狠击桌,陶碗迸起,酒水洒出不少,淋淋滴滴。   “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某的性命是刘鹰击救下来的,如此大恩。刘鹰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还想那么多作甚?来,喝酒!”   众军将顿时改容,是啊,想那么多做什么?如此大事,本来就是刘鹰击做决断的事情,他们到时候听令行事便是了。好容易寻到酒喝,且尽今日之欢!   众人将酒碗高高举起,大声应和:“饮胜!”   就在一众恒安鹰扬府军将豪气满溢之际,外间突然响起重重砸门之声,还有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为何夜中如此喧哗?是不是有人在此间违反禁令,聚众饮酒?开门说话!”   军将们动作僵在那儿,人人脸色煞白,是苑四那个杀千刀的!   苑君章委了他兄弟来行此巡城的差遣,苑君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在徐乐手里丢了脸,还没完全缓过来,又传来了徐乐在神武大显神威的事情。   也许就是徐乐,让苑君玮这段时间都有些心理变态了。原来冬日大家放松之际,可以眼睁眼闭的事情,苑君玮一概抓着都不放过。前些日子冯七那私酿小酒馆被扫了,也是苑君玮下的手,不顾冯七还和苑家有点交情,硬生生杖责之后赶上城墙做苦役。现下城中,谁人不埋怨这个苑四?一众好酒的军将,更是看着苑四眼睛都能冒出火来。   原来恒安鹰扬府的明日之星,现下因为徐乐的横空出世,飞快就变成了恒安鹰扬府中人人切齿的对象了。   但是粮食不许酿酒是铁律,苑四抓着,大家也只能躺倒挨锤。这却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那店主一瘸一拐的走出来,朝大家一努嘴示意。一众军将,以尉迟恭为首。跟着那胡汉混血的小厮就朝后面而去。   出了后间,后院是道柴草篱笆墙,小厮掀开一处洞口,表示大家赶紧爬出去。这些在战阵上威风八面,掉头也不认输的厮杀汉,一个个毫不犹豫的钻洞而出,然后在黑暗中四散而去,一时间兔子是他们孙子,在雪地里跑得那叫一个飞快。外间巡逻的士兵看见,大呼小叫的就追上去,一时间云中城内,竟然也小小的鸡飞狗跳了一阵。   尉迟恭身高腿长,跑得飞快,转眼间就将苑君玮直领的那些亲卫丢在后面,转过一个小巷,正撞上一队巡逻队伍。   后面传来苑君玮手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别放走了前面的人!”   这队举着火把的巡逻军士,不约而同的掉头望向两边。尉迟恭哪里还不知道便宜,飞快的从他们中间穿过,又是几个转折,这才跑到自家现下的居所前面,平平气息,对着后面黑暗唾了一口:“你苑四能拿爷爷怎么样?”   这苑四,越来越没出息了,亏得那徐乐早早让他显出了真面目!   这徐乐,当真改变了不少人命运。   他已北上,北上而来之后,投效刘武周麾下,又会如何改变马邑郡的命运?   入娘的,想那么多做什么,见着了先揍他一顿是正经! 第一百七十七章 逐北(二十六)   大雪同样覆盖了善阳城。   大雪一动,善阳城中所有人心下似乎都慢了下来。边塞之地,冬日不交兵,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连穷凶极恶的草原部族,冬日都视行军打仗为畏途。现在马邑郡中,哪怕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已经变成了乌眼鸡也似。但在善阳上下看来,总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要驱使大军,拼个你死我活罢?   无论如何,总得让大家过一个安稳冬日,来春就算是在马邑郡打个尸山血海,大家也都认了。毕竟这个世道,上位者自相拼杀,百姓除了忍受,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而且现在马邑鹰扬府,军心也不甚适合出阵。一场骚乱才平,人心还担心王仁恭算后账,总得观望一番。   而那场溃败,虽然半真半假,但敌前而奔,对军心士气同样有相当伤害,正常而言,不经一阵时间的休整,难得再驱使大军上阵。   当日在城门外猬集闹事的数千大军,半数安排进城,半数安排到了城外的度冬营地,上下都做起了休整过冬的打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抚军心,王仁恭调拨了大量物资来完善这些度冬营地,防水的油毡,御寒的丝绵,取暖的柴火,一车车的驶入各处营地,连在云中城金贵万分的酒水,也毫不吝惜的送了过来,更别提一腔腔冻得梆硬的羊,一口口剥净的猪,一袋袋的粮米,一桶桶的腌菜,上好的河东白盐。似乎王仁恭准备明年不过日子了,将什么家当都翻了出来。   而那些闹事军将,更是三日一聚,五日一宴,都是王仁恭招待。虽然王仁恭难得亲至,王仲通却很多时候都会出席,王家长公子放下些身段,也愿意和这些本地军将稍微攀谈一下,已经让这些出身粗鄙的军将们喜出望外,觉得比之以前,何止被高看了一眼。   而那些与本地土著军将相处得不甚佳,表现也实在不堪的招募而来的四方之人,王仁恭也将不少人投闲置散,甚至还有遣送出马邑郡的。这下更让马邑土著军将以为王仁恭真正要将他们视为心腹嫡系了。   总之一句话,这个冬日,马邑鹰扬府上下,都以为会过一个不错的严冬。至于来年上阵厮杀,大家都是吃的这碗饭,到时候还能有什么抱怨不成?   ………   城外一处军营之中,此刻正是一片祥和气氛。   这军营选址在山脚之下,正是避风的所在。寨栅壕沟望楼一应俱全。营地之内,除了中军牛皮暖帐之外,就是一排排的地窝子,上面铺着油毡,还留出了烟道。   虽然如鱼鳞一般的地窝子看起来颇为寒酸,但是在冬季营地当中却是最为实用的。又省料又保暖,除了空气略微浑浊一些,没有别的缺点。   往常军营要求肃静森严,最怕军士私下自相串联,掀起鼓噪营啸。不过现下这些军士们都为军将好生出了一把力,闹出个王仁恭退让笼络的局面。在冬日营地中,又没有敌情威胁,谁还来拘管他们。   只要不降大雪,军士们白日里都嫌地窝子里面呼吸不畅,纷纷都走了出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升起一堆堆火头,熬汤热酒,小声说大声笑,打发这漫漫长冬。   陈袭就被十来个弟兄簇拥着,坐在一个火堆前,连皮袍子都未曾穿,寒风里就是一件麻衣,借着酒劲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寒冷。火堆上吊着一腔羊,几名士卒照料着,撒盐抹金贵香料,转着慢慢烤。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香气直透出来,一名军士就拔出匕首,卸下羊肩胛骨一大块肉递给陈袭。   陈袭接过,都不怕烫,张嘴就是一口,脸上伤疤显得分外狰狞。   军士们也纷纷下手,割下肉来大吃大嚼,一片香甜的吞咽之声。几口肉下肚,一名军士拍拍肚腹,满足的道:“不闹这个一场,谁知道有这些好处?那些大人物争天下,咱们跟在其中,也算是有点油水,不枉了吃这碗刀头舔血的饭!等到来年,就算和刘鹰击拼上,也不枉了!”   陈袭呸的一声将口里肉渣吐出来,眼珠子都有点发红:“瞧这个样子,还能打赢刘鹰击不成?冬日肃杀,正是练兵整兵之日。往日里冬日,不是大雪里习阵法,就是严寒里练武艺,越是严寒彻骨,越是练得凶狠。谁要是缩头缩脑,大杖就敲过来!这样散漫一个冬天,和刘鹰击恒安兵对上,要是打得赢,某陈字倒过来写!”   军士们动作一下停住,这些军士,都是陈袭贴心换命的弟兄,当下就有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那明年开春要是见阵,我们干脆去投……”   陈袭脸色越发阴沉,摇摇头:“战阵上打得赢又算得什么?架不住人家不和你打!刘鹰击某瞧着还是不成,刘鹰击没有粮食!”   军士们都静静的听着陈袭说下去。   “……把四野粮食一收,缩进善阳城,刘鹰击啃不动,大军就得饿散架。到时候王太守就可以走着去割刘鹰击的脑袋……只盼着王太守还有点良心,让马邑百姓过完这一冬再说,到了春天,被收了那点存粮,至少道路无雪,天候渐暖,大家还能逃往河东挣条命!”   军士们鸦雀无声,陈袭自顾自的只是说下去:“就是马邑百姓苦!去年破家支撑和突厥大战,今年说不定就得饿死!什么王太守,什么刘鹰击,只要谁能保马邑百姓平安,谁能带着咱们打突厥狗,某就跟着谁干!现在瞧来,王仁恭不是这样的人!”   这时马蹄声响,就见本营营将在一堆亲卫簇拥之下回营而来,这营将也是一脸酒意,却看不见多少欢欣颜色,周遭亲卫也都脸色严肃,拥着他匆匆而去中军暖帐。一路经行,烤火军士纷纷起身,朝着营将行礼。   经过陈袭这一群人时,营将扫了陈袭一眼。陈袭也不抬头,自顾自的坐着。军士们起身行礼之际,都提心吊胆,生怕陈袭又冒出什么话来惹祸。   陈袭此人,本事大脾气臭,开口就能冲人一个跟头。在马邑鹰扬府资格极老,也就是升不上去。   陈袭这般无礼,营将居然也没有和他计较,只是用鞭子点了点他:“你是队正,也到某营帐里说话!吃用太守这几日,也该出点气力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逐北(二十七)   马邑鹰扬府中垒左营的中军暖帐之中,陆续赶来的军将,已然济济一堂。   中垒营建制为一营五百人,旅帅五人,队正十人。不算火长就已经将这暖帐挤得满满当当。   马邑越骑等营是外来人居多,像中垒营这等干苦活儿打硬仗,行军靠一步步量的营头,军将士卒,几乎都是马邑本地人。   营将在他们面前也没什么架子,在上首座上踞坐,向着火炉搓手,诸位手下到来也未曾招呼他们坐下,只是目光呆呆的看着火头变幻。   一众手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今日营将也被召去城中饮酒。往日回来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多少会得些赏赐。营将也不是小气的人,带挈着手下也有分润。谁知道今日回返,却是这么个神不守舍的模样,天知道在善阳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名暴躁些的旅帅终于忍不住,怒冲冲道:“是不是郡公要找某等后账?现下却是由不得他们胡来!郡公想看我们再闹一场,我们就联络各营,再闹一场给他瞧瞧!”   有人开口,众人跟上,无非都是跟着表一番忠心。似乎让他们马上拉出营去攻打善阳城,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暖帐之中,闹哄哄的一团。只有陈袭阴沉着一张丑脸,皱着眉头不肯开口。   营将终于随意的摆了摆手,开口道:“都胡说些什么?郡公待我等赤汉不薄,谁要再生事,先过了某这一关!”   那最先吵嚷的旅帅一怔:“将军,那你又为何事忧心?”   营将脸色难看,迟疑一下,终于开口:“郡公下令,坚壁清野,搜四下之粮,存于善阳,以待刘鹰击……”   暖帐中骤然沉默下来,只听见烧柴噼啪爆裂之声。接着声浪骤然响起!   “将军,郡公这是想饿死马邑百姓!”   “没了存粮,马邑百姓这一冬天怎么过?”   “咱们都是出身马邑,哪里看得此事发生?”   “诸营弟兄也不肯答应!某等马上就去联络诸营,再寻郡公闹一场去!这是乱命,不能听从!”   看着群情激愤,有的军将似乎就要马上行事,串联诸营的模样。营将陡然大喝一声:“某能不知道?都给某闭紧这张破嘴!”   一众手下,一起收声,呆呆的看着营将。   营将神情无奈,整个人都坐不直了,看着火头呆呆的道:“郡公说了,这是刘鹰击逼他的。他先遣那什么乐郎君,打下神武,进逼善阳。他若不如此行事,只怕就是要兵败身死了。这罪责,只能怪到刘鹰击头上,怪不到他的头上……”   一名队正讷讷道:“可这也是多少条性命啊……”   营将苦笑一声:“郡公说了,若是刘鹰击真的是英雄,看在马邑百姓份上,来顺善阳就是。郡公不念前嫌,还是要重用于他。但如此乱世,郡公却不能有妇人之仁,将太原王家数百年声名,赌在来年开春未可知的战事上……”   陈袭终于冷冷开口:“郡公就不怕某等这些马邑土著,去投刘鹰击?”   营将看了陈袭一眼,似乎要呵斥出声,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摇头苦笑:“去投刘鹰击,某等怎么办?马邑郡这个世道,最多就养一万兵。现在马邑鹰扬府和恒安鹰扬府加起来就两万人马,留谁下来?咱们弟兄辛苦厮杀了这么多年,就回去种地,每年给租庸调压得喘不过气来么?”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乱世来临,留在军中,说不定就能博一番将来富贵。这个时候还于乡野为民,只能成为来来去去军队鱼肉的对象,大家怎么可能舍得这博出来的地位,这将来的富贵?就算想活得长远些,现下这个天下,说得难听点,吃刀头舔血饭的军中,说不定都比为百姓在这乱世中存得久些!   陈袭仍然冷硬的道:“那刘鹰击也能带着咱们打出去!”   营将终于受不了,重重一拍胡床:“闭嘴!刘武周给了你什么好处了?对着咱们郡公,刘武周都应付为难,一个断粮就能让他覆亡。你让刘武周带着咱们打谁去?唐国公?那比我们郡公更多精兵猛将,更厚家世,我们还是只能坐困马邑,等待唐国公最后把我们收拾了!跟着郡公,在唐国公起兵向长安之际,说不定还能联络郡公故旧,谋取河东之地,这才是咱们的大富贵!”   营将一番话,已经说得透彻。这些马邑鹰扬府的军将,只能跟着王仁恭走下去。不可能投刘武周,更不可能远去河东为炮灰。这个时候,为了保住王仁恭地位,保住马邑郡局面,等待将来机会,只有遵循王仁恭号令,牺牲马邑一郡百姓,逼迫刘武周走到穷途末路!   一众旅帅队正,纷纷垂首,却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只有陈袭,仍然一字字的道:“郡公如此行事之后,刘鹰击覆没,马邑百姓饿死大半。到时候郡公带领咱们南下去参与天下之争,马邑郡对突厥人就再无抵抗之力,剩下那点马邑百姓,也就成了突厥人的牧奴……这就是将军你想看到的么?”   营将大怒,站起身来,戟指陈袭:“反了你了!还有没有军律在!爷爷知道你陈袭一家都死在突厥人手里,你要不听号令闹事,就是害得我们这一营兄弟,都没好下场!”   陈袭梗着脖子:“至少爷爷死后见得了祖宗!”   营将跳脚大骂:“捆起来,砍了!”   几名军将忙不迭的抱住营将,不住解劝:“陈大就是嘴巴臭,将军你还不知道么?这么多年的弟兄,就放他一马,咱们接着教训他就是。”   另有几人就把陈袭拼命往外推:“喝你的酒吃你的肉去,这丧良心的活计,咱们干就是。死后进不了祖坟,也是咱们的罪过!”   陈袭铁青着脸,被众人推了出去,来到帐外,呆呆的看着头顶阴沉的天空,重重一跺脚,踉跄而去。几名军将看着他背影发了阵呆,摇头回转。   暖帐之中,营将垂着头,低声下令:“咱们中垒左营,向神武而去……那徐乐早走了。搜四乡之粮……入娘的,给那些百姓留一口能上路逃荒的粮食!能不能走到好地方,就看他们的命了!”   一众手下,低头不语。营将也颓然长叹:“咱们这些人,真是缺了大德了!”   营帐之外,陈袭踉跄而行,不辨路径。   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些世家子,不管是王仁恭,还是那什么唐国公,还有将天下搅乱的那些人物。又有谁真正将寒门,将百姓,当成人了?   这四百年来,宰制天下的这些世家子弟,实在是造足了孽!   到底有谁,能改变这个天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逐北(二十八)   玉龙翻卷,天地间银白一片。   塞外冬日,没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当来自草原的寒风横扫而来,一下就堕入最为酷烈的天候当中。   在这风雪之中,一队人马艰难的在雪地里跋涉而行。马匹尾巴都冻成了冰坨子,马腿上捆着枯草,马背上搭着毛毡,在雪地里一步步前行。   马背上的每名骑士,都尽力的蜷缩着身子,抵抗着迎面而来的寒风。   每个人似乎都已经不去想前面的道路还有多远,只是这样走下去。若是想得多了,也许就再也没气力坚持到目的地了。   能在如此天候,在山地中穿行,只要能活着到达目的地,对于这支队伍,都不输于连续打多少场苦仗的磨砺。   这支队伍,自然就是徐乐的玄甲骑了。   跟随徐乐以来,先是克神武,再在善阳城外以少胜多,现在更雪地北上远行。不知不觉中,这支底子本来就甚好的队伍,磨砺得越发成型。不仅锋锐,还有了些厚重。   仲铁臂在队伍后面照料着病号,除了陈凤坡之外,他就是岁数最大的人。陈凤坡每日在冰天雪地里,操持着给队伍吃上一口热食,给马喂足草料,已经是竭尽心力。这照料病号的事情,就交给仲铁臂来代劳了。   如此长途跋涉,如此天候,不少人受了风寒。症状轻一些的还在马背上坚持着,有十几个症状重一点的,已经是烧得头晕眼花。马也坐不得了,就在两匹坐骑之间拉起了绳网,把病员放在绳网之上,垫着盖着厚厚的毛毡,照应着他们跟上大队。每逢避风处稍微休息的时候,就得赶紧寻枯枝衰草生火,化了雪水熬一口热腾腾的汤药出来,服侍这些病员喝下去。   在他这一路精心照料之下,竟然一名病员都没丢下去,也算的是不大不小的奇迹了。但仲铁臂已经累得眼眶都深深凹了进去,一副憔悴的模样。原来神武城中江湖大豪气度,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才探视完一名病者,就见风雪中,后面一队人马赶了上来。七八个人的规模,坐骑上驮着锅碗瓢盆,走动一路叮当响动一路。   带队之人,正是陈凤坡。   仲铁臂眼睛一亮,勒住坐骑等候他到来,劈头就道:“这些时日,生病的弟兄,还就是热汤泡饼子!病中本来就口舌无味道,香料也舍不得放!倒是盐洒得多,还没病死,就得咸死。今日无论如何,弄点精细的烩汤饼,加上肉羹。香料也别舍不得,都是王仁恭送的!”   陈凤坡也再没了在神武县中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模样。穿着油腻腻的皮袍,腰身都看得出来了,满脸胡须蓬乱,眼神也锐利不少。   他管着队伍的后勤辎重,还要操心三餐。每日都是早早赶到前面埋锅造饭,等大家吃完上路,再带着队伍从后面追上来。到得晚间扎营的地方,还要烧热水给大家泡脚擦洗。还要给修补蹄铁,擦干净马身子,喂上夜草。当大家入睡许久,才能开始歇息,然后又要起在大家前面。   虽然不用他这些人上阵厮杀,但这辛苦程度,也是足斤足两。   听到仲铁臂拦着他后这番话,陈凤坡没好气的就吼了回去:“一路上死了多少匹牲口,你能不知道?现下哪里还驮得了这些精贵物事?有口热汤喝已经是咱们拼了老命,再想要多的,咱们几口子也都躺下,你仲铁臂来照应,随便给咱们吃啥,咱们都不挑剔!”   仲铁臂瞧着这几个人,全都累得在马背上歪歪倒倒,有人还在咳嗽,明显也感染了风寒,只是在强撑着。   最后仲铁臂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乐郎君怎生还没到地头?这一路要走多远?再这么熬下去,这玄甲骑可全就垮了!要是能保留下来,这是强军种子,丢了可惜!”   陈凤坡用力搓着脸,似乎想靠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多一点暖意。   “某可不知道什么不什么强军种子,咱们这帮人投入这玄甲骑,多半都是感念乐郎君救命恩德。结果又上阵拼杀,又冬日长途行军。咱们边地男儿,这份恩情还得可也不含糊!咱们也算是跟着乐郎君共过命吃过苦的嫡系了,要是丢了咱们,看乐郎君到哪里再拉这么一支队伍起来!”   陈凤坡和仲铁臂发了两句牢骚,陈凤坡就又催促手下赶到前面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仲铁臂道:“老仲,等会儿某再翻腾翻腾,看有什么精细吃食,给病着的弟兄弄好。可你也别有太大指望,就算挨过今天,再不到目的地扎下来,大家都得埋在这雪里!”   而在队伍前面,徐乐韩约,带着几名精悍的玄甲骑,在前面哨探带路。   所谓哨探,其实已经用不着了。如此冰天雪地,朔风扑面。哪里还会有敌人来找玄甲骑的麻烦!   徐乐几人,是要在茫茫风雪中,寻觅出一条道路,设下引导大队跟进的标记。大雪之下,原来山道危险处都变成了陷阱,就得冒着性命危险将这些地方都试探出来。   一路上,徐乐一直都是为先锋,承担着这风险最大的任务。仗着吞龙似有灵性,全须全尾的挨到了现在。   可同行之人,已经摔死了十几匹马,更有两名出身徐家闾的弟兄,落入深涧之中,尸骨无存。   徐乐也明显又消瘦了一圈,皮肤也黑了不少,颧骨显露出来,连唇上都长出了黑黑短短的胡须。   若说原来徐乐宛如温润世家公子,只有发狠的时候才锋芒毕露。但是现在这个形象,似乎如一柄洗脱了所有尘埃的利剑,在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锋锐迫人。   也更像是一个真正的边地男儿了。   风雪越发的大了起来,徐乐望向身边两名弟兄。这两名当年跟着徐敢走过此间的玄甲骑,都无奈的摇摇头。   如此大雪,路径难辨。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还有多远。一切地形地貌,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之中,都已经无法分辨出来。   徐乐叹口气,看来只能寻地方扎营休息了。   可自己这支队伍,在这奇寒的山间,还能挨几天?   以徐乐心志之坚韧,忍不住都微微有些犯愁。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山壁上,几点雪粉簌簌而落。和身边落雪,情形略微不同。   徐乐顿时就抬起头来,就见一个黑影,从山壁之上,直落下来!双手中寒光闪烁,正是冲着自己而来! 第一百八十章 逐北(二十九)   徐乐身边几名玄甲骑,几乎同时感到了危险。经历了生死线历练的战士,这方面天然就比人强出一线。   这黑影在山壁上潜藏,没有半点踪迹,下落扑来,又是如此突然。这几名玄甲骑扭身拔刀,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但是向来六识敏锐,反应更快的徐乐,却没有半点动作。而是保持抬头姿势,只是惊喜的吐出两个字:“步离!”   黑影在就要落及徐乐头顶之际,在山壁上借力一翻,已经跃出几步开外,落在雪堆之上。   而这几名玄甲骑的腰间直刀,不过才拔出一半而已。   但徐乐身边韩约,神荼大盾,已经遮护住了徐乐要害。哪怕韩约认出了步离,但仍然快若闪电的保护住了徐乐。   就算徐乐浑然无备,刺客突然临身,韩约仍然能将徐乐保护得有如泰山之安!   徐乐露出了笑意,一直紧绷的脸颊,如春风解冻,宛然还是那个才出徐家闾的温和少年模样。这一个多月来经历的风风雨雨,无数险境,无数摧磨。在徐乐露出笑意的那一刻,似乎就烟消云散。   在今后岁月里,当玄甲骑名震天下,当徐乐满身血腥,当徐乐毁誉参半。当那些见过徐乐的人纷纷老去之后,他们记住的,还是徐乐那温和而干净的笑意。   “步离,老族长平安么?”   落在几步外雪地上的步离,穿着厚厚的皮裘。上好的皮毛所制,却给这少女穿得东鼓起来一块,西陷下去一团。一张小脸给寒风吹得有点发红,但仍清丽无双。往常披散下来的头发,却挽了个斜坠的马尾巴,梳得柔顺光滑无比。这样发式,加上她天然异色的发色,给这小狼女平添了几分俏皮活泼,往日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冷硬凶悍色彩顿时就减弱了不少。   若说步离此前清丽绝伦,但仍然让人下意识的就不敢亲近。这个发式,顿时就能让不少血气方刚的男儿,就想凑近动问她的芳名。   步离明显也很珍惜她这个新发型,潜藏山壁之上,又忽然坠下和徐乐打了个招呼,空中还翻了个跟头,落地之际,发式丝毫未乱。   但步离两手当中,仍然寒光闪烁。那两把匕首,仍然是从不归鞘,从不离身。   徐乐已然反身下马,快步走到步离身前,步离下意识的就跳开一大步。徐乐哈哈一笑站定:“都同生共死过了,还怕我不成?”   步离想想,又慢腾腾的挪近了一步,终于开口,还是那个又慢又艰难的吐字方式。   “你……来得,好慢。”   徐乐微笑:“所以你就跑远点来接应我们,怕我们出事?”   步离哼了一声,扭头不答。   几名玄甲骑在风雪中看呆了,有人就拱了一下韩约:“韩大,这就是你说的罗敦族长养大的小狼女?”   韩约点点头。   那玄甲骑低声叫起了撞天屈:“入娘的韩大,狼哪有长这样的?早说是这样美貌的小娘,我先收拾一下再见也好!”   沉稳如韩约忍不住都咧嘴一笑,斜睨着自家弟兄:“你尽管去套近乎,伤了残了,都是自家的事情,我可不管。”   几名玄甲骑,目光都落在步离手中寒光闪烁的匕首上,再看看步离清丽绝伦的小脸,还有那娇小的身形,一起又回望韩约,满脸不相信的神情。   韩约叹气耸肩,自家几个弟兄要去送死,也只能由着他们。   徐乐笑道:“风雪太大,真的有点迷途了,野狼谷还有多远?”   步离扬起小脸不屑的看了徐乐一眼,这点风雪还能迷途,一副自己此前高看了徐乐一眼的意思。扭转身形,就要带路。   “就……七八里,没多远!”   徐乐上前,闪电般的伸手一揉步离的小脑袋,笑道:“平安再见,大家无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步离浑身一颤,两把匕首似乎就想抬起在徐乐身上捅两个透明窟窿,硬生生的却忍住了,飞快跳开一步,避开徐乐魔掌。居然还收起了匕首,小心翼翼的理顺自己的发式!   徐乐转头下令:“路三,谢豹,回去接应大队,别走丢了!”   路三谢豹两名玄甲骑大声领命,策马就回转而去。返身之际,还不住的偷眼去望着在那儿拼命理顺头发的小狼女步离。   小狼女步离,终于将自己头发整理妥当了,磨着小牙齿狠狠的白了徐乐一眼。大概也知道论真本事,自家十个捆在一起也未必是眼前笑得露出八颗白牙的可恶家伙对手,也就忍下了这么一口气,掉头就向野狼谷方向而去。   徐乐返身上马,带着韩约几人,紧紧追着步离身影。   风雪之中,步离小小身影如星丸跳荡,奔走如飞。徐乐几人策马跟随,以吞龙神骏,在这大雪山道之上,还差点有跟不上的危险。   而步离每当这时,都会一脸不耐烦的回头等候少顷,不等徐乐他们靠近,又继续向前疾驰。   从背后看去,只能看见步离小小身影后的斜坠马尾,一跳一跳。   也许这个根本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小狼女,再重逢徐乐之后,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欣喜罢?   风雪之中,突然远远看见山头之上,一个不比步离强壮多少的身影在那里守候。   这瘦弱身影,已经满身积雪,不是抖动几下,然后继续痴痴向徐乐他们来路而望。   刚硬如铁的韩约,这个时候眼眶突然一热,赶紧就揉揉眼睛。   那是韩小六,自家母亲无恙,自家兄弟无恙。大家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韩约放声大呼:“小六!”   远处韩小六身影一震,然后跳了起来,拼命朝这里挥手,吼声透过风雪直传过来。   “大哥!乐郎君!大家都平安,在谷中等你们!”   韩小六稍微停顿一下,又带着怨气吼了一句:“你们怎么才来?”   野狼谷中,所有人都听见站在高处韩小六的呼声。   不管是从神武县而来之人,还是梁亥特部族人,全都一下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涌向徐乐所来方向,就想看看徐乐。   这个在马邑郡中,已经创造了太多奇迹的乐郎君!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逐北(三十)   马蹄溅起点点雪尘,直向野狼谷中而去。   这些已经疲惫的坐骑,似乎也是知道来到了目的地一般,平白又涨了几分精神,长声嘶鸣,马蹄翻卷。   而吞龙更是神气活现,嘶鸣声也震得山鸣谷应。这得自千余越部的神驹,也是个爱现的性子,越是能出风头的场合,越是能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   野狼谷两边山头直上,放哨的人也不必等寻路下山了,反正雪已经积得那么厚了,一屁股就滑了下来。   韩小六之外,在山头警戒放哨的人足有十几名,一瞬间就在两边山头上拉出了十几道雪龙!   两边山上雪龙翻卷,而野狼谷中,则涌出了大队人潮。   有玄甲骑,有梁亥特部战士,有玄甲骑中人家眷,有梁亥特部老弱妇孺。   大家苦守野狼谷,虽然一时间安全无虞,食用不缺。但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藏身野外穷谷之中,前路茫茫而不可知,谁也不知道大家的下一步会怎么样。每个人内心更多的还是惶恐不安,而既为玄甲骑之首,又是罗敦力捧的梁亥特部族长。每个人都期望徐乐的到来,能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能让大家有个真正落脚的地方!   此时此刻,徐乐当真是众望所归。   罗敦也在队伍当中,被一众梁亥特部战士紧紧簇拥着,这里面有人见过徐乐,更多人却未曾谋面。对罗敦捧这样一个汉人少年为梁亥特部新任族长,心中颇有疑虑。这个时候都想看看这个被罗敦夸得天上少有地下皆无的汉人少年英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看看这个人,是不是真能担起带领这么多人的重任!   上百人涌至野狼谷口,原来安静如同天地初辟一般的雪野,一下子就沸腾起来。每个人呼吸间都吐出长长的白气,汇聚成一处,在头顶缭绕。每个人都在翘首难忘。   突然之间,一个小小身影破雪而来,正是步离。她左右看看,一头就扎进人堆之中,却没去寻罗敦,而是飞也似的来到韩大娘身边。   韩大娘也显得瘦了许多,脸上皮肤冻得皴裂,但对于这位连徐乐都要敬畏的中年妇女而言。这点辛苦,浑然不当一回事儿,站在人群之中,腰板笔直,顾盼有威。   梁亥特部到了野狼谷中,韩大娘毫不客气的就连他们都使唤上了,加深壕沟,坚固寨栅,布设岗哨,更伐来木料垫在帐篷底下,隔绝雪地的潮气。每天轮班烧水做饭。要是哪个梁亥特部族人偷懒,韩大娘能闹到罗敦那里去,吵得罗敦都是落荒而逃。   韩大娘凶悍如此,但每个人都照应得周到。每天都是最早起,最晚睡。人人都看在眼里,人人也都敬服在心底。   一群精壮汉子,只要站在韩大娘身边,不自觉的就比大娘看起来要低上一头,随时小心翼翼,防备大娘劈头盖脸的一阵数落。   步离一溜烟来到韩大娘身边,本来一脸焦急等着徐乐身影到来的韩大娘,顿时眉花眼笑:“小步离,可是辛苦你了!这么冷的天气,迎出去那么远。还是你有本事,我那儿子,站在高处跟旗杆一样喝了那么久的风,屁用没有。倒是小步离出去几趟,就将乐郎君接了回来!”   步离凑到韩大娘身边,委委屈屈的不说话。韩大娘看见步离头发有些乱了,心下明白,招手让步离过来,从怀里取出一根木梳,替步离打理头发。   小步离孤狼一般在营地中乱转,前几日被韩大娘瞧见了,不由分说的一把抓过来,一边数落这么漂亮的小丫头也不知道打理自己,一边就给步离梳了一个在马邑郡还算流行的斜坠髻。   步离这小狼女,与人难以亲近,那是出名的。梁亥特部中,不知道多少人冲着罗敦要讨好步离,却怎么也凑不近。韩大娘给她梳个头发,小步离却喜欢得了不得,整天就怕乱了她的宝贝发髻。而和韩大娘,也莫名的就亲近起来。现在晚上有时候居然都不守着罗敦帐外,而是蜷在韩大娘身边沉沉入睡。这倒让老罗敦暗地里吃了不少醋。   韩大娘才梳了两下,那边雪中,已经几骑冲破风雪,溅起大团碎琼乱玉,直撞而来!   在最前的一骑,战马神骏有若黑龙,扬首奋蹄,喷吐白气,偶尔嘶鸣一声,有如虎吼。   马上那个青年,身形如剑,背后披风翻滚卷动,竟然是说不出的英武。   每个人都看清了马上骑士的模样,是一个微微有些瘦削的青年,腰背挺拔如剑。本来是显得有点秀气的那种英俊,但微微冒出的胡须,让他多了十足的男儿气概。   尤其摄人心魄的是这青年一双眸子,干净透亮,顾盼之间,自然锋锐如电!   正是徐乐。   这一个月的经历,这在神武的大战,爷爷的故去,让徐乐这柄绝世神兵,已然出鞘。这种绝世神兵,也许会被折断,但是在折断之前,却不知道会撕碎多少敌人!   韩小六滑落而下,就地一个翻滚,已经拜了下去,提起嗓门大喊:“见过乐郎君!”   队伍中玄甲骑战士,轰然拜倒雪中:“见过乐郎君!”   宋宝也深深拜倒下去,他身后几名侠少看着宋宝恭恭谨谨行礼下去的背影,也只能弯腰低头下去。   梁亥特部战士互相对望一眼,终于也行礼下去。只有这般英武青年,才真的单人独骑踏破千余越大营,擒下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赶走梁亥特烈烈,并让罗敦死心塌地,带着大半族人来投罢?   罗敦策马缓步上前,在离徐乐几步的地方站定,沉声问道:“我听小六说了,你应该几天前就到了,怎生这么迟才到来?”   徐乐一笑:“带着儿郎,追王仁恭数千骑,直至善阳不远处,北上之际遇雪,就来得迟些了。”   罗敦追问一句:“追王仁恭数千骑?”   徐乐一笑,八颗白牙闪耀:“王仁恭麾下并无战心,并不全是小侄的功绩。不过倒是赶着几千马邑鹰扬府的兵,远远看了善阳城墙一眼。”   罗敦暗地里吸了口凉气,别人身子包着胆,这徐乐,真的是胆子包着身!   罗敦又问了一句:“还要找王仁恭的麻烦么?”   徐乐剑眉挑起,自然有一种杀气透体而出:“爷爷之仇,如何能不报?”   罗敦闭眼,似乎在悼念老友一般,接着就睁眼追问:“躲在这野狼谷中,如何报仇?”   徐乐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将带大家,去投刘武周!现下刘武周和王仁恭,再不能于马邑并处,我就助刘武周了!”   罗敦大笑:“这么点人马,就将马邑郡闹了个天翻地覆,老头子将梁亥特部交给你,果然没有错!而今而后,如何行事,阿乐你一言而决!”   接着罗敦就转向韩大娘,扬声问道:“大娘,阿乐来了,大家团聚。那些酒,可以开了吧?”   韩大娘早停了给小步离梳头发,将木梳朝小步离手里一塞:“我这就去安排!”   接着韩大娘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营地奔去。只留下小步离握着木梳披头散发的呆呆站在那儿:“我的……”   而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战士,涌向徐乐,击破王仁恭大军,正不知道有多少故事,想听徐乐告诉大家!   大队玄甲骑身影,在远方显现,欢呼声骤然而起,让漫天风雪似乎在这欢呼声中,都搅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逐北(三十一)   野狼谷营地之中,一片欢腾气氛。   徐乐到来,纵然他还年轻,纵然他在梁亥特部中还未曾建立起足够的威信。但一个团体,必须要有一个领头的人物。当这个领头的人物到来,自然就有了主心骨,自然心思就能安定下来。   直到这个领头人辜负了手下的期望,直至上下离心,让这个团体最终解体。   冰天雪地之中野外宿营,韩大娘和徐乐两拨人马到来,道路遥远艰难,路上大家丢了无数的东西,但是烈酒却尽可能的带上了。不管是治伤还是取暖,这都是冬季宿营难得的恩物。   营中那些酒水,韩大娘如把家虎一般看得紧紧的,就是罗敦眼馋,想偷偷蛰摸一点,被韩大娘发现,都被毫不客气的赶得远远的。   但是今日韩大娘毫不吝惜,将这些辛苦带来的酒水打开了大半,不管是梁亥特部还是徐乐的玄甲骑团体,都是年轻精壮汉子居多,岂有不好酒的道理。一个个兴奋得眼睛都冒绿光!   风雪穷谷,无敌人来袭之患。这些精壮后生们在谷里升起一个个火堆,围着火堆就开始烫热了酒,就开始畅饮。不管是汉家还是梁亥特部,几碗酒下去,就开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玄甲骑自然就是拍着胸脯夸称他们从神武到此间的一路丰功伟绩,将他们的乐郎君捧到了天上去。而梁亥特部则说些草原生活,雪地捕狐,九姓之间的趣事,当年梁亥特部参与九姓鞑靼起兵大战突厥的功业自然也不会放过。   酒酣耳热之余,两族男儿就开始角抵为戏,雪地中扭打成一团,周遭不知道多少人围着拍手打掌只是加油助威。双方在雪地里翻滚,最后不管是谁赢了,拉扯着起来哈哈一笑,继续再去灌上两碗,这亲热劲儿又加了三分。喧闹之声,也是越来越大,直冲云霄。   而那些带着家眷的,稍稍饮了一点,就和家眷溜进帐幕之中。经历了这么一番动荡,哪怕重逢之地,在这雪原穷谷,未来茫茫而不可知,但是现在还能厮守在一起,就已经是天堂了。不管外间闹得如何沸反盈天,一家人就这样静静的守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似乎就是盼着这样的安静日久天长,再没有战乱屠杀相侵。   徐乐罗敦这样的领头人物,陪着大家热闹了一阵,也就去往罗敦的帐中,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话要说。而韩约也没继续去凑热闹,和自己娘亲说了几句话,就在雪中守在帐幕之外,始终保护着徐乐的安全。大雪撒满全身,韩约却只是默默的在帐幕前来回走动,停下来的时候,就如一尊雕塑,静静的看着满谷燃动的营火火光。   长夜降临,迸溅的火星和雪花一起飞舞。这乱世当中难得的欢聚时刻,远远还未到结束的时候。   帐外喧嚣声不住传来,罗敦这个营帐中挖出的火塘炭火正燃得甚旺,罗敦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精神是难得的健旺。但是在火光映照之下,还是能看出这位族长的老态。   经历了云中城一场大变之后,罗敦一下就衰朽了许多。烈烈的背叛,全族背井离乡,对罗敦的打击也是巨大的,只是还强撑着罢了。   现在的的确确,已经不是他们这一辈人的时代了,可乱世又骤然降临。老爷子承担着这一切,亲友故旧又凋零殆尽,谁也不知道,这老族长生命的火花,还能燃动多久。   他静静的听着徐乐诉说一路以来,发生的故事,诉说着老友徐敢,到底是怎样故去的。   老人神情不住变幻,听到徐敢停兵山之死,满脸哀戚,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酒。听着徐乐说击败马邑越骑,兵袭神武,马邑鹰扬府大军崩溃,又是狠狠拍了几记大腿,酒也喝得更加爽快。   到了徐乐说完,罗敦已经是醉眼迷离,似乎下一刻就要睡去。   徐乐收住了口,掌中握着的酒盏已经凉了,一碗酒到现在,徐乐也只喝了一半。对于喝酒,徐乐从来没有什么爱好,也没真正试过自己酒量到底有多少。   看着罗敦渐渐垂下头去,还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徐乐轻轻将掌中酒碗放下,就要悄悄离开。   罗敦的声音突然响起:“阿乐,你行事太硬了。”   徐乐一怔:“阿爷?”   罗敦缓缓抬起头来,轻轻摇头:“阿乐,你行事太硬了,刚极易折。”   徐乐扬眉一笑:“天下已乱,群雄并起。世家宰割一切,若是我懦懦流俗,命运只会被这些世家拨弄。我爷爷如此英雄人物,就因为忌惮这些世家,才家破人亡,才困居马邑,最后还是这些世家中人随意一个决定,就毁灭了他最后一点心血,亡故在停兵山上。我已经对爷爷在天之灵发了誓,没有人再能主宰我的命运,我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不管眼前是什么,我都会直冲过去,哪怕撞得粉身碎骨!我就不信,这个世道反转不过来。我就不信,这些世家,永远能占据高位。我就不信,这天下一直都是他们的!”   徐乐脸上笑意淡淡的,还带着几分讥诮,慢慢的一字字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就是死么,我不怕。总该有个人,来掀翻他们的天下了。将这世间的道理,都翻转过来!”   罗敦默然无语,看着老友之孙。缓缓点头:“阿乐,梁亥特部交给你了,给你爷爷看看,一个不一样的天下吧。这上千人都指望着你,你决定着他们的命运,一切当心。”   徐乐点点头:“明日我便会去寻刘武周,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   罗敦沉默点头,再不多说。   徐乐朝着罗敦行了一礼,轻轻的走出了帐外。   夜色之中,野狼谷内热闹依旧。徐乐不愿意去打扰他们,朝韩约微微示意,两人转到帐后僻静处。   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让徐乐精神一振。举头望去,火光映照下,山顶可以看见几个身影还在守候。   哪怕狂欢时候,仍然有人在警戒值守。   一个小小身影,也在山头,正是步离。 第一百八十三章 逐北(三十二)   步离守在山顶,拧着秀气的眉毛,有点苦恼的看着山下热闹的景象。   对于此前的小狼女而言,对这等热闹,向来是疏离隔膜,有多远就避得多远。   可是现在,小步离的想法却有些不一样了。   过去狼群中生活的日子,小步离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每日都是寒冷饥饿慌张,人影出现,就是最为恐怖的景象。   后来被罗敦收养,在这个老人身边感受到一些温暖。   但一族之中事情甚多,罗敦又是一个爱好口腹之欲,愿意享受之人。陪伴步离的时间能有多少?   而且对于在狼窝中长大的步离而言,没有经过一起的挣命厮杀,族群间拼死的互相照应,这感觉,总是差了一层。无非就是从狼王身边,换到了罗敦身边而已。   罗敦对步离很好很好,步离也愿意舍上性命去保护这个老人。但感觉总是不一样的,对于梁亥特部,步离也提不起融入进去的兴趣。   可在云中城外,千余越大营之中。却有一个徐乐,和她在强敌之中奔走,厮杀,搏命,拼命撕咬着敌人,最后再互相援护,亡命脱出。   这才是小步离喜欢的生活,在那一夜中,小步离面无表情,时时刻刻处在危险当中,但小步离内心却是兴奋得在发颤!   当徐乐将她扯在马背上,时时刻刻都在遮护着她安全的时候。小步离第一次找到了真正安心的感觉。   跟着这个看起来有点帅气的家伙,厮杀搏命,互相遮护,这样应该是挺有趣的日子吧?   幸得罗敦将梁亥特部交给了这家伙,分离之后,大家又会再见了。   当在野狼谷中,没有见到徐乐身影。步离是有些小失望的。更听闻了那家伙在马邑郡又进行了那么激烈刺激的一场场战斗,步离更是懊悔得想跺脚。   自己怎么就错过了呢?   外表看起来冷漠迟钝,话都说不好。其实小步离才不是傻子。在野狼谷中,等候徐乐到来的时候,小步离有意的和徐乐麾下人马想多接近一下,结果被韩大娘抓着,在小步离脑袋上拾掇了一番,天知道当时小步离多想夺路而逃!   幸好韩大娘收拾的发式小步离很喜欢,而且韩大娘的气势,绝对是连狼王都比不上!让小步离天然的对韩大娘就有些亲近感。让韩大娘和小狼女不知不觉的就拉近了距离,亲近了起来。   徐乐到来,步离迎上,天知道才看见这家伙的时候,小狼女差点就要绽露出笑颜。幸好忍住了。徐乐揉她头发,换了另外一个人,步离早就让他咽喉通气走风来着。   虽然一下跳开老远,但一路过来,步离总觉得头顶温温的,似乎徐乐的手掌还搁在那儿一般。   营地中一片欢腾,说实在的,步离也想着是不是参与进去,至少可以多听一点徐乐的故事。但是实在不知道怎样混入人堆,怎样和他们一起分享食物酒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摆什么样的表情。   在人群外打了好几个盘旋,到得最后,小狼女只能悻悻认输,干脆攀到山顶,干值守警戒的活计。   雪原漫漫,哪里有半点敌人踪迹。步离一会儿看看营地内篝火人群,一会儿看看罗敦和徐乐所在大帐,摩挲着匕首冰冷的锋刃,心下一直糊里糊涂,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步离耳朵一动,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响动,直向自己这里而来。   回头望去,正见徐乐挺拔身影,沿着山路直上,步离飞也似的转过头去,身形僵硬的望向远处,在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额头竟然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自己身后站定,步离站得笔直,打死也不回头。   身后响起了徐乐带着点笑意的清朗声音:“步离,这一向可好?”   步离斜坠髻轻轻晃动,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借着火光,徐乐看着小狼女的背影,看着她身形绷得硬硬的,小脑袋不知道是在点头还在摇头,就是不肯回转身来,忍不住就觉得想笑。   徐乐这十九年来,也基本没和同龄女孩子打过交道——虽然不说,徐乐心思其实都在自己身世上面,憋着劲儿想拼出一番天地,为爷爷了却他的遗憾,告慰未曾见面父母亲的在天之灵。   步离这小狼女的心思,徐乐实在不明白,本来步离也比寻常少女古怪得多。   此时此刻,徐乐只想找个人说话而已。   而沉默寡言,一年也说不上一百个字的小狼女步离,似乎就是最好的倾述对象。   “我爷爷死了……我的父母也早就不在了。天地间,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要背负着这么多人的命运,而我的敌人,单单是一个王仁恭,就无比强大了。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远比他强的存在,甚至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徐乐苦苦一笑,在山上找个块石头,拂开积雪,坐了下来。   远处韩约沉默的站着,并没有凑过来,留出了徐乐自言自语的空间。而小狼女仍不回头,宛然间徐乐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独处一般,心底的话,更无忌惮的一直说了出来。   “本来我以为一切都很容易,凭借我的本事,扬名天下,找到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一槊将他们捅了,再奉养爷爷,安养天年。只要爷爷放过出门,这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结果,只是王仁恭一句话,我爷爷就死了,徐家闾就烧了。我纵然拿下神武,逼退他的大军,王仁恭还是伤不到一根毫毛,只是一个王仁恭而已,在马邑郡连刘武周都对付不了的王仁恭而已!更不用说,那么多的世家,那么多的强敌!能把我爷爷迫到绝路,不敢吭声的,只会是比王仁恭更强大无数倍的存在!”   徐乐缓缓摇头:“……我只有借势,只有向前。敌人那么多,那些枭雄人物那么强,随时我都会粉身碎骨……可那又如何?我总会一步步的走下去,反正没人能让我低头,反正没人能让我认输!入娘的!”   温润如徐乐,也爆了一句粗口。步离身子一颤,却仍然站定,不肯回身。   骂了一句的徐乐,心下似乎畅快了许多,拍拍屁股起身,自嘲一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些。你听过就忘,明日我便去寻刘武周,先把王仁恭这家伙干挺再说!”   徐乐对着步离背影微微一笑:“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别在山上久待了,早点下去,暖暖和和睡一觉吧。”   步离突然回首,一双浅蓝的眸子,认真的看着徐乐。雪风之中,步离发丝飞扬,火光映照下,异色发丝,迷离如梦。   “我陪着你去找刘武周,他不帮你,我杀了他!”   这一句话,前所未有的长,居然也是字正腔圆,毫无停顿。   徐乐目瞪口呆。   “你啥时候人话说这么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逐北(三十三)   河东晋阳,伫立咽喉之地,揽河山之盛。   晋阳城西,依天龙山处,有周长八里仓城,仓城城墙,与晋阳城城墙相接。形成双子星式的要塞防御体系。   而在仓场之中,则是规模宏大的晋阳宫城。气象万千,富丽堂皇,宫室连绵,庭院林囿密布。规模之盛,几乎可与被项羽一火焚之的阿旁宫所比肩。   有隋一代,营造晋阳宫所耗费的财力物力,是和开掘大运河之类的举动,在世人口中相提并论的。   大隋最盛之日,西建晋阳宫,南掘大运河,东以二百万之师征高丽。帝国之威,笼罩天下。可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在这河东之地,晋阳宫再也等不来下令营造它的主人,只是静静伫立在这儿。   此刻晋阳宫,已经褪尽了繁华。一向行事低调,作风朴素的唐国公李渊。并没有如世人所想一般居于晋阳宫中,享尽荣华富贵。而是还居于晋阳城的留守衙署之中。   而晋阳宫中储藏的财货,已经变成了军资。晋阳城中挑选出来的宫娥,已经被李渊下令配给军中将士,原来庭院林囿,尽数平毁,变成了屯军之所。北方豪杰之士,川流不息的赶来此间投军,原来河东三大鹰扬府,正在飞速膨胀。   晋阳宫与居民隔绝,屋舍众多,又可平整出巨大校场,天然就是屯兵之所。一旦遇见强敌围攻,则李渊飞马驰入晋阳宫中,就可调集大军,凭险据守。和晋阳城互相支援,数十万大军以十年时间计,都未必攻拔得下这河东重镇!   晋阳宫变化如此,天底下只有有眼睛的人,谁不知道唐国公李渊起兵在即,就要参与这天下之争?   仓城北之外,一队盔明甲亮的六军鹰扬府将士,正在值守。   六军鹰扬府在李渊正式起兵之后,毫无疑问要成为李渊亲领的中军。装备器械,李渊从来是给他们最好的。虽然冬日寒风呼啸,但值守在城门处,这些军士没一个有畏寒之态,整齐肃穆的巡视哨戒。   此门向北而开,冬日行人断绝,天地间一片苍茫,渺无人踪。但这警戒一点未曾放松,不时还有军将下来巡查。   马邑郡两大鹰扬府,全都是打老了仗的边地精兵,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识过,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惧。但是纪律约束难免就散漫些,军将要求得严了,说不定还要给你些难看。   如王仁恭那般引入外来之人压制本地土著老兵,面对徐乐的时候就敢闹一场兵溃的好戏。   而河东三大鹰扬府,却是另外一种风格。军律要求极严,队伍极其整肃,处处都是一板一眼,全军上下,严整有威。   真论高下,河东三大鹰扬府,没有四五倍的兵力优势,真不见得是马邑两大鹰扬府的对手。战阵经验,马上步下本事,军将的指挥能力,实在差了不少。   但是马邑两大鹰扬府养出这些百战余生的精兵,是不可复制,也是难以经得起消耗的。河东三大鹰扬府这严厉约束教养出来的军马,却可源源不断的产生出来!   一名队正,才挺胸凸肚的出至城门外,带着麾下人马与前一班人马交接。两名队正凑在一起,低声寒暄两句,而他们带领的儿郎,却肃然无声,只是默默的调换位置。   交接顺利,一如往常。那接班队正随口询问:“今日如何?”   上一班带队队正回答得也随意:“还能有什么事情?天寒地冻,晋阳也快变成兵城了,谁还不开眼敢闹事?”   接班队正点点头:“虽然无聊,也可以磨磨儿郎们的性子。唐国公这上头要求得严,处处也都关顾得到,咱们兵带得好,唐国公瞧得见!”   上一班队正点头:“谁还不明白?只要起兵,进了长安,旅将营将甚至团主,咱们都未必没有指望。要是能建起家号,成为郡望,也算是给子孙留下了一份家当!”   两人一笑拱手,接班队正突然想起了什么,叮嘱一句:“大郎和三郎又入晋阳宫了,你们回返,营地正在两位郎君边上,动静小些。大郎还好,三郎却是个脾气大的,到时候家将拿着鞭子过来抽,可别说某没提醒你!”   上一班队正点头表示知道了,嘀咕一句:“唐国公从来少来晋阳宫,二郎更是绝足不见踪影。这两位郎君可是……”   接班队正扯了他一把:“三位郎君的事情,也是你瞎说得的?”   上一班队正知道自己失口,脸色白了一下,再不敢多说什么,就要招呼儿郎回去休息。   值守了一轮的军士们也都觉得乏了,排成不那么严整的队列,懒懒散散的就要回返。唐国公对军中的待遇没得说,回去就有热热的肉羹,大碗大碗的汁水,菜蔬米面也绝不虞匮乏,每个人尽可以放开肚皮吃,然后再在铺上一枕黑甜,冬季又没有蚊虫跳蚤,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要不是唐国公麾下军中厉行禁酒,这兵就算当一辈子又何妨?   这个时候,马蹄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正有几骑疾驰而来。   今日无雪,又是难得的晴天,视线极远,可以看见北面莽莽群山。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几骑疾驰而来,也许是到了地头,骑士不再顾惜马力,几匹骏马跑得似乎快要飞起来一般!   北面就是马邑郡,正是河东上下顾忌的地方。从北面几骑突来,让正在交接的两队人马马上就警惕了起来!   两名队正大声下令,数十河东兵顿时列阵上前,死死堵住了城门口。长矛平列,还有射士摘下角弓,抿箭上弦,箭镞指向地面,只要军将一声号令,就可抬起向着那几名骑士抛洒箭雨!   一名队正越众上前,大声呼喝:“来人住马!不得冲撞城门!再进一步,就要放箭了!”   当先骑士也远远大声回答:“某乃刘公信使,特有要紧文书,传与二郎!”   伴随他的喊声,那骑士已经将背上装着文书的皮筒摘下高高举起,鲜艳火漆,哪怕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也看得分明。   刘公,刘公?   两名队正对望一眼。   莫不是远去马邑,几个月都没点音讯,和大郎三郎交好的刘文静刘县尊?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逐北(三十四)   晋阳宫中,虽然大多数地方,已经变成了屯兵养兵的所在。而正殿所在,也被唐国公一系刻意避开,名义上仍为臣子,有些场面还不得不遵循。   但在靠近天龙山的一角宫宇,仍然保持着原来面目。   从天龙山引下的温泉,在冬日里冒着腾腾白气,顺着汉白玉的石桥分两路盘旋引下,注入一处园囿池中。   这园囿刻意模仿的蓬莱造型,苍松点翠,石山峥嵘。池塘中引入温泉白雾蒸腾,山石树木在白气掩映之中,宛若人间仙境。   这园囿中的建筑,是仿大业天子最爱的江南风物,当年工匠,尽数从江南运来,山石树木,也花了大力气运送过来。打造这样一个园囿,所费财力,估计足以将养马邑河东五大鹰扬府两三年时间。   但大业天子,终究没有踏足此间一步。这座园囿,也换了新的主人。   在园囿池塘中央,有一座湖心小岛,九曲廊桥连接内外。温泉白气升腾之中,隐隐能听见谈笑之声。而侍女在廊桥上穿行,地热蒸腾,这些侍女都穿得单薄,粉腮见汗,身形若隐若现,一如瑶池天女。   身在其间,真不知是在人世,还是仙境。   湖心小岛之中,正有一场高会正在进行当中。   小岛之上,搭了一个小小凉棚,凉棚下铺着地席,席设几案。凉棚外两侧都也设了几案,几案后跪坐着十余人,这十余人俱都免冠徒跣,只着单衫。气质或者彪悍或者精明或者沉稳,大都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互相之间言笑不断,极是亲近。   而凉棚下主席上坐着两人,一人二十余岁年纪,方面大耳,留着短髯,神情稳重,一袭锦衫穿得端正,手持一柄玉如意,虽然这么轻松的宴会,但这青年仍然不能完全放得开的模样,纵然一直挂着微笑,却总带着一点矜持。   这青年正是唐国公世子李建成。文通经史,武能驰马击槊。待人诚恳大度,能急人所难,行事端方有节。在世家之中,口碑极好,被认为是唐国公合格的继承人,必然能将陇西李家家声发扬光大。天下俊杰之士,纷纷投于其门下,不少世家子弟,甘心为他奔走。   身处如此优势地位,将来更有可能追随父亲更进一步,化家为国,李建成行事越发的小心谨慎,哪怕今日慰劳属下,置酒高会,仍不肯放浪形骸,端坐上首,几案上的好酒,也只是浅浅饮了几口,只是含笑看着下座大家的热闹。   在李建成身边,则是他的三弟李元吉,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长成少年模样,身形结实,骨架粗大。甚至唇上都有了淡淡的绒毛。他未曾总角,披散着头发,懒洋洋的坐在兄长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侍女送上来的炙肉条,一副对眼前高会不感兴趣的模样。   李元吉少年早熟,从小就在武事上显出了惊人的天分,被许为未来名将种子。才十岁年纪,就性子暴烈勇悍,追随父亲射猎,敢一人一骑持弓追着熊虎跑。当年慕容家绝代双骄慕容恪慕容垂,也都是十岁出头就上阵了,打下了慕容家的帝国,世人夸称这李家四公子,将来成就也绝不比慕容家绝代双骄差。   席上两名主人,对这场高会有些疏离。但是席下诸人,却是毫不在意。自汉末以降,几百年的战乱,造就了此刻世家中人放诞豪烈的性子,但尽今日之欢,莫伤来日之逝。   十几名或者出身世家,或者久负盛名之辈,大声说笑,挥袖击案,互相劝饮,都有了五六分的酒意。   这些时日,为起兵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李建成注定在此次起兵中要承担方面之任,建立属于自己的部队,理顺编制,储备物资,安排人事。到处都是堆积成山要处理的事情。哪怕李建成门下人才济济,仍然忙得昏天黑地。难得今日李建成在这园囿中设宴款待大家,放松一下精神。这些建成门下士,也就毫不客气,尽情享用。酒足饭饱之后,少不得还要带着侍女再胡天胡地一番。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不正是男儿最快意事?   底下喧嚣热闹,上首李元吉终于不耐,一扯自己兄长:“大郎,这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坐在这儿,酒也不许饮,我不如带着卫士进天龙山射猎耍子去!”   李建成脸上微笑不变,扫了李元吉一眼:“大家辛苦这么久,都是为我们李家事业,今日慰劳他们一番,作为李家主人你都不陪到底,哪里能得人归心效命?”   李元吉一撇嘴:“归不归心还不就是这样?李家世子还能换了别人不成?这些人难道现钟不打反去炼铜?”   李建成笑意收敛,狠狠瞪了李元吉一眼:“我以国士待人,人才以国士待我。这些孩童话,以后不许乱说!”   李元吉自小就性子暴躁,虽然和建成感情最好,但被建成这么一说,仍然不忿:“也罢,我是孩童,你继续在这里招揽人心,我自去耍子,放心,将来你为太子,我也不沾你的光!”   眼看这个行事冲动的弟弟就要离席,闹出来大家难看,李建成一把扯住了他:“谁说这太子的位置就稳稳是我的了?父亲前些日子才说,某性子过于端缓了一些,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现在天下群雄分起,应该是开拓进取之时,父亲还说二弟性子勇毅,此次起兵,二弟也要承担重任……太子之位,还难说得很!某不用心延揽人心,难道等二弟来抢么?”   李元吉大怒:“二哥敢与大哥争位?我不过让卫士当街杖死两个不开眼的,就能在父亲面前告我黑状!这样的兄长以后怎么指望他?我这就带卫士到他门口闹一遭去,冲了他的府邸,看他还有什么脸面招揽人心!”   李建成焉能让元吉去闹事,此刻就要起兵,节外生枝,倒霉的自然是自家。当下就死死拽住他,李元吉却只是挣扎:“大郎你放手!”   两兄弟这几下撕扯,终于引起下首席间之人注意,正要解劝之际。就见一名世子府的家奴,沿着九曲廊桥匆匆而来,手中捧着封有火漆皮筒。九曲廊桥上侍女纷纷闪避,娇呼之声不断响起。   所有人目光一下又都转了过去。   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事?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逐北(三十五)   十几名已经有了酒意的李建成门下,俱都停杯不饮,看着李建成的贴身家奴将火漆索封皮筒递上,再默然无声的退了下去。   而侍女首领也站在廊桥入口处,制止侍女上前。   不用李建成交代一声,这些下人就已经自然做好了这一切,李家底蕴,不经意就展现了出来。   这十几名李建成门下,坐在最靠着建成元吉兄弟二人的,是一名三十岁不到,看起来极其清俊博雅的青年,留着南方式样的三绺长髯,坐在那儿,光头未冠,长发披散,飘飘然有出尘之姿。   他扫了一眼那个皮筒,认出了火漆上面的特殊记认,在心里就哼了一声:“刘肇仁!”   这青年叫做谢书方,其家声论起来,足够吓死寻常人。正是江左谢家之人!   自司马家南渡以来,谢家之人,从来都是南方的中流砥柱。谢安出于东山,大败苻坚八十万南征之军,其余谢家子弟,无不名动天下。   纵然南朝更替,自宋而陈,谢家也都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从来不乏高官厚禄。   开皇天子平定南方,也得礼敬谢家,延揽谢家子弟入朝,以壮南北混一之盛世。   但是开皇和大业两代天子,其实所行之根本国策,都是打压世家,加强中枢威权。当年名震天下的江左谢家,在南朝更替中已经声势衰落下去,在大隋一朝,只是聊备充数而已,北方世家子弟,都能欺压到谢家头上去。   谢书方作为江左谢家嫡传,血脉高贵,自小聪慧,文武双全,早早被预定为下一代家主。少有振兴四百年谢家之志,如何能忍受谢家现在这个局面?   幸得在世家努力不懈的挖坑当中,大隋终于四分五裂,摇摇欲坠。而谢书方也选择了投效看起来最有成事可能的陇西李家,希望在改朝换代之中,带着谢家扶摇而上,再延续数百年下去。   在陇西李家当中,谢书方选择的又是名声最好,声望最隆,地位最为稳固的世子建成。以他的家世学识,很快也就脱颖而出,成为建成看重的谋主之一。   所有选择,看起来都完美无缺,而前途也是一帆风顺。只要陇西李家最后能化家为国,建成顺利继位,则谢家又可趁势而上,在他这一位新一代家主的手里绽放光彩!   但是在建成手下,到底排位几何,就是很值得去争取的事情了。谁都知道,离主上最近,将来的好处也就越多。   现在谢书方心目中最大的对手,就是那家世寒酸,却还高傲异常,偏生机敏胆大的刘文静了。   作为晋阳县令,当初李渊入晋阳,刘文静就果断投效,这情分非比寻常。刘文静也一眼就相中了李建成,鞍前马后奔走效力。谢书方自负家世无双,才起过人,但都压不倒这个家世浅薄之辈!   这些时日,刘文静自告奋勇,去往马邑郡,以定河东侧翼形势。几个月不在眼前,谢书方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恨不得这鼻孔日日朝天的刘肇仁在马邑郡不要回来才好。   今日高会,谢书方谈笑风生,谈文论武,满座赞叹。正是得意之际,刘文静传书突来,什么好心情都败坏了,现下再没有谈笑的心情,只是全神贯注等着李建成看完发话,看看这刘文静到底传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李建成在上首,不动声色,拆开火漆,抽出文书,展开观看。李元吉也跳起身来,在自家兄长背后看着。   文书内容似乎甚多,兄弟两人看了甚久,两人各自神情变幻不同。   李建成是欣喜当中带着一丝为难,而李元吉则是看得两眼放光,神情激动,一副恨不得马上冲出去,要会会某个人物一样的表情!   下首十余人呼吸都变得轻微了起来,只等着李建成揭开谜底。   看完文书,李建成稳稳的将文书收入皮筒之中,敲打着几案,又在皱眉沉思。   李元吉却没有兄长这刻意养出来的沉稳气度,在旁边猛然一挥拳,大声道:“大郎,还想什么,向父亲请兵入善阳!趁势把王仁恭和刘武周都收拾了!我也随兄长去,会会那个什么乐郎君,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大本事?”   李建成扫了李元吉一眼:“兹事体大,你懂什么,就在这里乱说?”   呵斥完自家四弟,李建成这才面向诸人,缓缓道:“肇仁在马邑辛苦数月,终于传来消息。刘武周起兵以对王仁恭,麾下大将徐乐,先锋而击,擒王仁恭麾下行军总管张万岁,拿下神武,王仍恭挥军逆击,却被徐乐大败,兵溃至善阳方止。王仁恭一世英名尽去,现请河东援手,愿请三千河东锐卒,半屯开阳,半屯善阳,以拒刘武周。”   席间顿时就是一阵忍不住的低低惊呼之声。   王仁恭负太原王家家世,二十年名帅声名,执掌马邑鹰扬府,拥精锐上万。以对出身鄙薄不堪,不过有三四千久战疲惫老卒组成的恒安鹰扬府郎将刘武周。   河东诸人都担心王仁恭吞并刘武周之后,以马邑精兵压河东之侧,牵制唐国公起兵而向长安。原来刘文静请缨而去,也是想与刘武周联络,壮其声势,牵制住王仁恭。   却没想到,转瞬之间,在秋冬之交不是用兵之时,刘武周只以一路偏师,就击败了王仁恭大军!   还有那个徐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家听说过刘武周麾下苑君章,听说过尉迟恭。可从来没听说过徐乐!   初出茅庐之辈,就擒张万岁,克神武,破王仁恭大军。这是何等样的战阵人才?   云中之地,精兵猛将何其多也!单凭云中精兵自家不能成事,但是哪方能收云中精兵入帐下,这天下之争,可就多了几分把握!   众人惊讶之声未落,李建成就缓缓道:“肇仁建言,以某领兵入马邑。观王仁恭与刘武周之争,趁其两败俱伤之际,一举收马邑入囊中,敛云中精兵为帐下爪牙。则父亲大事,必可成矣。”   李元吉在旁边早已激动得两眼放光,捏着拳头叫嚷:“刘肇仁这建言好!这家伙是个有眼光的!就去马邑,会会这些天下精兵!会会这些马邑猛将!压服他们,驱使他们,让他们为我李家效力!”   李建成神色变幻,一时间却有些犹疑难定。   马邑突然生出这样的变故,的确是机会难得。可自己难道真的要去马邑走一遭?   这个时候,谢书方却缓缓站起,潇洒一振袖子,抱拳拱手行礼。   “世子,某以为不可!”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逐北(三十六)   谢书方语声清朗,仪态潇洒。温泉白气升腾弥漫之中,有若神仙中人。   四百年世家子弟积淀之风范,只是一举动间,就展露无遗。   但是这一句话,却震惊四座。   唐国公要起兵西向,底定关中之地,然后坐观关东群雄成败,最后混一中原,化家为国。   起兵之前,自然是如履薄冰,凛凛惕惕。最为忧心的,就是北面的马邑精兵,那个桀骜的王仁恭。   起兵之后,兵进黄河,老窝晋阳却被抄了,是这些时日来,凡是参与筹划唐国公起兵事的每个局中人,夜夜都会为之辗转反侧的噩梦!   要是能平定北线局势,让唐国公毫无顾虑的起兵。这就算是定策问鼎第一功。   所以出身不算高的刘文静,干冒风险,忍着辛苦,深入马邑,去行合纵连横之事。结果也真给他折腾出个机会。   可以提兵入马邑,就近据坐山观虎斗之势,大有机会将马邑郡一举收入唐国公麾下!   刘文静自然将这样大功,奉于他追随的世子李建成面前。众人也都觉得是难得的机会,非要抓住不可。没想到谢书方却第一个站起来,出声反对!   李元吉站在李建成身边,本来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态。这个时候听见谢书方话语,一张少年面孔顿时就浮现出戾气,挽起袖子,似乎就想下场打人。   这位四公子的勇力也是晋阳闻名,将种之家出身本就不凡,李元吉又是天赋异禀。真要下场厮打,谢书方说不定真不是李元吉的对手!   李建成一把拉住了自家兄弟,脸上仍然神情平稳,语声平稳,淡淡反问:“君轩此言,究做何解?父亲日日念于马邑之事,如鲠在喉。此刻王刘相争,难得有此机会,正是某为父分忧的大好时机,如何却劝阻于某?”   谢书方也神情宁定,似乎也没看见李元吉差点冲过来动手开打的情形。微微一笑道:“王仁恭刘武周,俱都一时之雄,马邑兵与恒安兵,也都是天下精锐。纵然提三千锐卒直入马邑腹心之地,坐观两人相争成败,这却要坐观多久,才能等到合适的动手时机?此刻长安如在掌中,关中之地唾手可得,唐国公天下归心,俱待唐国公扬起义旗。有三千军在马邑,则马邑原来对河东威胁大减,起兵之事,就已经迫在眉睫,难道世子愿意镇守马邑,而不为唐国公大军先锋么?”   这一番话,顿时让李建成动容。连暴躁的李元吉都平静了下来。   谢书方这番话说得透彻,现在王仁恭弱势,请援于河东。提三千锐卒入善阳,固然很有机会待时机到来一举荡平马邑郡。   可谁知道王仁恭和刘武周要缠斗多久?这最后功成的时日,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而趁势大举入侵马邑郡,除掉王仁恭这个威胁。王仁恭随时会狗急跳墙,若是将突厥引来,这马邑郡就加倍糜烂了,对河东之地的牵制更甚。   只有领兵坐镇善阳开阳两地,等待最好的机会到来。   但是有三千军马坐镇开阳善阳,则马邑郡此刻对河东的威胁就已经大减!唐国公随时可以出兵长安,席卷关中之地。难道那个时候,李建成就在马邑郡看着么?   本来李建成对刘文静奉上的这份大功,心动不已,恨不得马上向父亲请兵,去立下这份大功。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守成之主,也有开拓进取之心。   可谢书方一旦点出这其中关窍,李建成反而又对刘文静生出了怨怼之心。   刘肇仁啊刘肇仁,你立功心切,可别也把本世子也拖进去啊!难道让二弟追随父亲立下定鼎之功,自己却只能在马邑郡吃沙子么?难道要本世子为二弟打下手么?   这些念头在李建成胸中起伏不定,但多年世家子弟的修养,仍然让李建成神情淡淡的,沉吟少顷开口。   “……为父亲效力奔走,不拘在那儿,为儿子的都义不容辞。只要父亲一声号令而已。此事必须马上禀报父亲,由父亲决断。若是父亲信得过我,命我入马邑,则朝闻命,不待午本世子就卷甲而行。”   说到这里,李建成话锋又轻轻巧巧一变:“只是兹事体大,马邑两大鹰扬府俱都精兵猛将如云,更有突厥虎视眈眈在侧。行此事必须得人,本世子自然是要向父亲自荐的,也当得再考虑几个深孚众望的人选,以备父亲选用。”   听到这番话语,席下诸人,哪里还不明白李建成准备推锅给别人了。众人胸中,都浮现出一个名字,正欲说出口之际,又被谢书方抢了先。   他扬眉朗声道:“通晓军事,锐意进取,行事果烈,能得军心。非二郎莫属!代表国公,坐镇方面,以安王仁恭之心,也非二郎莫属!除世子外,当得二郎能负此重任!”   慷慨激昂的说完这番话,谢书方又对李元吉一笑:“四郎勇毅,也是天授。只是此刻岁数尚轻,恐不能让王仁恭安心,还请四郎多待几年罢。”   被谢书方当面说岁数太小,李元吉却没动气,反倒低下头来。谢书方话都说透了,他哪里还想去趟这番混水?跟自家二哥也实在不对付,如果他去了,自己宁愿留在晋阳打猎也不去凑这个热闹。   而且谢书方推荐二哥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把这个父亲也很赏识的二哥,陷在马邑郡。而让大哥辅佐父亲立定鼎之功,这辈子都让二哥没法和大哥争竞将来大位!   大哥的两位谋主,这江南来的谢君轩,心思太多。倒不如刘肇仁那家伙来得爽利!   二郎两字一出口,席间诸人俱都点头。再不用多说什么了。这彩头今日全给谢书方得了过去。那在马邑郡辛辛苦苦奔走那么就的刘文静,也给谢书方不声不响的阴了一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此刻天下群雄争竞那个至高处的大位。而他们在李建成身边,不也要同样争竞世子以下第一人的位置么?   这是逐鹿问鼎的乱世!   李建成长身而起:“今日高会,其乐无极。然则总有俗事分心,某这便去回禀父亲。他日长安城中,再与诸君共谋一醉!” 第一百八十八章 逐北(三十七)   太原郡治,晋阳雄城。虎据于河东腹心之地,向西瞰视关中八百里秦川,向东吭关东之地咽喉。天下形胜之地,莫过于此。   而河东富有煤铁,可以造兵。北可收草原良马,边地精兵。也很容易可以打造出一支强悍的武力出来。   汉末以来四百年乱世,但凡能占据此间的,无一不是在中原混战之中占据了上风,建立起王朝。   大隋两代天子在此营建晋阳宫,固然有富有四海豪奢享用的一方面,也有营建此处稳固边境藩篱,更好的控制北中国之意。   在大隋将要崩塌,天下群雄竞逐开始之时,据有此处,就天然成为群雄的眼中钉肉中刺。决不能容忍自己的对手占据如此优越的形胜之地。   而身居此地,也绝不可能按捺住自己的野心!   大业天子远走江都之前,在中原布置人事。将一直提防忌惮的唐国公放置于此间,为河东留守兼晋阳宫监。实在是让天下人觉得意外。杨家天子两代,对陇西李家的忌惮,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现下看来,大业天子未尝没有让陇西李家成为众矢之的意思。李家为杨家吸引了天下群雄的目光。李家虽强,也不见得能敌过天下群雄。中原一团乱战,僵持不下,人心思定之际。躲在江都的大业天子,再回返中原,收拾局面。   可是时势变化,却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精妙的布置安排,也总有变数。大业天子所期待的那个回返中原的机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来,到底会不会到来。但是李家正式起兵,争夺天下,就在眼前!   环绕晋阳宫而建的仓城之中,已经变得如同大兵营仿佛,刁斗森严。一副秣兵厉马之态。   而在晋阳老城之中,却还是基本保持了原来的生活状态。   有唐国公坐镇在此,乱世当中仿佛就有了一种安全感,晋阳城中一切安堵。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天下再乱,也波及不到这里也似。   而在晋阳城中,也绝少军马驻扎。城中最常见的,也就是各个世家所蓄养,时常鲜衣怒马呼啸而过的家兵家将而已。   当年追随唐国公来晋阳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世家人物。在大隋就要倒下的势头越发明显之后,又不知道多少豪门迁来了此处,至少也派了家中重要子弟前来依附。   再加上唐国公也是一个子女众多的,每个成年子女门下,都少不了家奴门客。   就是这些世家豪门,就能撑起一个繁华都邑。   虽然时值冬日,但晋阳城中繁华却丝毫未曾消减,各色铺面全都开张,城中士女川流不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更有客商冒着道路荒险,冬日气候酷烈的艰难,将货物源源不断的送到晋阳城中,供这上百世家豪门享用,供晋阳城中近十万百姓度日。   在晋阳城中,看到这副景象,谁能想到。城外数万兵马,已经枕戈待旦,准备西向长安。河东之外,在马邑,在雁门,在幽州,在关东之地,已经打成一团,数十万人拼命相争,整个天下,都将被拖入血海之中!   李建成的世子仪仗,穿城而过,数十锦衣家将在前开路。这些都是李家家生奴才出身,自小挑选出来得军中老卒教导,人人都习得一身杀人的本事,对家主也都忠心耿耿,关键时候毫不犹豫就能以命替命。   这些锦衣家将策马而前,不时发出叱呵之声清道。道路上的人们跌跌撞撞的回避。   世家子懒得和百姓交接计较,但是这些世家家奴,却从来都是飞扬跋扈的存在。给他们撞死踏死,都是白送一条性命!   李建成在这些家将的簇拥下,神色平静的穿城而过。   李家世子素来有大度宽仁之名,这大度宽仁,也都是真的。但只是对着有着同样出身的阶层,这些在面前连滚带爬跌跌撞撞避道的百姓,从来不在这位李家世子的眼中。   晋阳城中格局,全是断头路。不比长安洛阳的坊巷规整。这是边地重镇的地位所决定的,如此地形,便于城破之后继续巷战。   入城之后,直到唐国公的居停所在,还需要小半个时辰时间。李建成虽然心急如焚,但在马背上仍然强自按捺住性子,尽力让自己形容平静,看不出半点端倪。   到了他这个位置,是天下瞩目的唐国公继承人,一举一动都有人揣摩,早已养出了城府!   而李元吉和李建成并辔而行,这个少年却是从不藏着自己的性子,不时挥舞着马鞭,大声呵斥:“还停什么停?一头撞过去就是!耽误了大郎的事情,一条性命哪够赔的?还是便宜了他们!”   几次呵斥之后,李家锦衣家将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街上蹄声如雷鸣一般。百姓们跌跌爬爬,早就躲得干净,队伍越走越是顺畅。   李元吉回头对自家兄长得意一笑:“大郎,你就是太好人了一些。才让二郎欺负到头上。不然就凭二郎,哪里能和你争?”   李建成哼了一声:“都是一家弟兄,说这些话做什么?此刻正要兄弟同心,辅佐父亲做出一番事业来。别平白无故闹了生分!”   李元吉哈哈一笑:“你是世子,注定说不了人话,什么都得藏着。兄弟我不和你争!”   两兄弟谈谈说说,唐国公河东留守官署,已在眼前。   入晋阳以后,唐国公并未占据原来郡守的衙署,以自家一处产业,做了留守官署。   八柱国家业,遍及整个大隋,通都大邑,在在皆有。只有专管家族产业的令史,才弄得明白。   此间原来是东魏一名重臣的官邸,被赏赐给李家。多年空置之后,终于派上了用场。   在晋阳城中不比乡间庄园,这官邸也并不甚大,门脸甚而有点窄隘,虽然经过整修,但仍然显着陈旧。   唐国公僚属几次请他搬入晋阳宫中,都为唐国公所婉拒,作为儿子,也只能由着父亲了。   此刻在官邸前面,拴马桩上已经拴着了十几匹坐骑,十几名家奴家将模样的人,正在拴马桩前等候,低声说笑。   李元吉少年眼快,在李建成耳边低声道:“晦气!怎么十七姐也在?她和二郎可是关系甚好!父亲又疼爱她,有她在,不知道又生出什么变数来!”   李建成脸色也沉了下去,转眼这点郁色又收了起来。淡淡一笑:“军国大事,哪是女儿家能左右的?不妨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逐北(三十八)   唐国公李渊,子女众多,尤其在女儿上面更是惊人。驻节晋阳之时,已经足足有了十九个女儿,最大的几个已然嫁人,配的自然是门阀世家,小的还还被奶娘抱在怀里。   但凡家族聚会之际,莺莺燕燕涌动,李家家宴有如众香花国一般,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这世家气派,简直无以复加。   唐国公对子女一向宽厚,又是以武立下家门,对女儿拘管没有南方那些世家那么多臭规矩。家中之事,女儿们也能插上一手。成年的女儿们也能自己养着门客家将。当年在洛阳长安,现在在晋阳,李家女儿出行,那仪仗威风,不比世家男儿差什么了。   今日来到唐国公府邸的,正是家中大排行第十七的女儿李嫣,虽然为侍妾所生,但少有英气,性子开朗,在李家以侠女之名著称。唐国公疼爱这个女儿就不用说了,在李家家族中,还另外有一个大靠山。   建成虽然是世子,但是在这一代中,说话最管用的并不是他。而是家中大排行第三,女儿中岁数最长,现在嫁于巨鹿郡公长子柴绍的李秀。   唐国公公务繁忙,李家什么事都要他自己支撑。而发妻窦氏身子骨又不好。家中这么多子女,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李秀操持,兄弟姊妹惹出什么事来都是李秀照料。加上李秀也是窦氏所出,嫡传血脉。连李建成在李秀面前都要退避三舍,从来不和这位三妹争竞。   李秀对自己这个十七妹也是百般疼爱——两人都是爽朗有侠气的性子。当年在家中主持家事的时候就对李嫣偏心,后来出嫁了也留下一句话,李嫣受了委屈,她就从长安赶回来给李嫣出头,惹着李嫣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她都要收拾!   要不是李嫣不是那种骄横不讲道理的性子,凭着这两重保护伞,就能在李家当中横行霸道!   李元吉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对着自己二哥都能顶硬上,见着十七姐也是老老实实的,从不敢在十七姐面前惹事。李建成也花了一番功夫笼络自己的十七妹,但是李嫣偏生却与二郎李世民交好,李建成也只能罢了。   今日突然在唐国公府邸前看到李嫣的车仗,自己要进言的事情却是将李世民在这紧要关头打发出去,李嫣到时候透露出去,岂不是平白多生出一番波澜?   李元吉看着李建成神色,只要李建成示意暂避,他马上掉头就走。   李建成沉吟一下,最终还是下令:“下马,遣人通传门下,儿臣建成,拜会父亲,有要紧军情禀报。”   自己毕竟是世子身份,所进言的又是堂堂正正军国之事。纵然有点私心,但是二郎为父亲辛苦一遭,又能如何?二郎就算知道,还不是得受着?至于十七妹要是闹腾一番,自己不吭声也就是了,在妹子面前受点委屈又能如何?十七妹再是受宠,也做不了世子!   锦衣家将闻令立刻翻身下马,入府邸门下通传。李建成和李元吉也下马,就在门前等候。   门下祝吏自然不能让世子等候,立刻迎了出来,将李建成引入内。   李建成也不让门客相陪,只是和自己弟弟元吉两人,在门下祝吏带领下一直而内。   这唐国公在晋阳府邸,虽然格局不大,但也是相对而言。前后也足有十五六进深浅。外间有六军鹰扬府军士值守,三进以内,则尽是锦衣家将值守。虽然家将,也是顶盔贯甲,仪刀仪戟雪亮。   陇西李家以武而得柱国,现下更有化家为国的指望。府邸之中,绝没有半分阴柔气,尽是森严军法治家。一切陈设俱都朴素,但这强悍之姿,却显露无遗!   建成元吉一路行来,这些值守军将都平胸行军礼,一路都听见甲叶碰撞之声不断。门下祝吏引至三进就停,然后就是国公府内史接住,引至内院门口,又是王府家令接住,穿行内院之间。一直引至内院中一个小小花园处,这才是唐国公李渊的居停之所!   整个唐国公府邸,都是陈设朴素,只有这小小花园,苦心经营了一番,俱都是江南风物。   李建成知道,自己父亲外间从来是北方豪门的做派,喜武事,外粗直。其实对江南风物极其喜爱,每间常驻的宅邸都会花大气力整治出一个纯然江南风物的所在。只是从不在此见外人。   什么事情都模仿父亲的李建成,自小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世子府邸俱是南风。只有二郎李世民则是典型的北方男儿,对江南这些小巧玩意儿从来都瞧不上。   李建成在一处花厅前收拾了一下身上仪容,这才和元吉一前一后走入花厅之中。   花厅轩敞,临于水上。夏日可以打开四下窗户,仿佛置身水乡之间。如今冬日,每扇窗户都用织锦遮挡。房中更设下了不少紫铜火盆,火盆中蜀中竹炭燃得旺旺的,里面还加了点龙涎香,置身其间,这香气有提神醒脑之用。   花厅上首,一名少女坐在胡床之前的锦凳上,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大眼琼鼻,正是一个出色的美人,一双黛眉斜斜上飞,又有一种别样的英气。   少女穿着大翻领的胡装,窄袖收腰,腰间是一条猪婆龙的革带,未曾配香囊,只有一面碧绿的玉佩。坐在那儿也是英姿飒爽。   见到建成元吉到来,不等他们开口就跳了起来,笑着招呼:“大郎,小元吉,你们来啦!”   少女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再没有什么笑不露齿的含蓄,颊边浅浅一个梨涡,又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媚。   建成心下叹息,李家女儿以美闻名,真正最出色还是这个十七妹!只是素来好作男装,浑然不以自己美貌为意,真的可惜了!   胡床之上,则坐着一个方面大耳,不怒自威的老年男子。五十岁开外,束得整齐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也是大翻领胡装,窄袖收腰,腰间则是一条玉带。   这正是八柱国之后,大隋唐国公,负天下之望的顶尖豪门世家代表,被公认为最有可能争夺天下的河东留守李渊!   李渊之名,震慑北方。长安监国杨侑,日日担心于这位唐国公什么时候打过来。远在江都的大业天子,同样关注着他的动向。北方群雄,人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都会为李渊每一动作而调整自己的应对之策。王仁恭在马邑竭力挣扎,也是为了能稍稍牵制一下李渊,让他不要那么顺畅的获得关中之地,这样他才能稍稍有点机会!   但是此时此刻,李渊看着自己几个儿女,却笑得一脸慈祥。更不用说今日还特意为了配合女儿,穿了一身亲子服装了。   在自己家族之中,李渊从来是一个慈祥的好家长。   李建成朝妹子点点头,肃然朝着李渊行礼:“孩儿建成,见过父亲。” 第一百九十章 逐北(三十九)   李渊笑吟吟的抬手,示意两个儿子在下首坐下。   李建成规规矩矩跪坐在坐席之上,姿势完美至极。在父亲面前,顽劣惯了的李元吉也老老实实,不言不动。   只有李嫣,坐在锦凳之上,一双妙目闪动,看看兄长,再看看弟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渊笑道:“今日不是听闻大郎你在晋阳宫设宴,招待手下。本来料想当是竟夜高会,怎生早早就回返了?”   李建成沉吟一下,看看李嫣,并未开口。   李渊一摆手:“都是自家兄妹,还有什么事不能当着说出来的?任何时候,一家人都是最靠得住的,平白闹这些生分做什么?大郎你这般作态,要是嫣儿觉得受了委屈,叫回你三妹来,你可受得了?”   李渊这番话带着笑意说出,再是慈祥不过。李嫣却哼了一声:“有啥受屈的事情,我自己就寻上门去,犯不着三姐出面!李家女儿,受了委屈,绝不过夜!”   一边说李嫣还朝李元吉比了一下小拳头,吓得李元吉缩了一下脖子。在这位十七姐面前,他的性子半点也使不出来,也算得是一物降一物了。   李建成又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今日收到肇仁传来文书,刘武周已然起兵,袭破神武。王仁恭不支,请兵于河东,愿河东兵一旅,半入善阳,半屯开阳,以为王仁恭所部支撑。兹事体大,特来回禀父亲,请父亲示以方略。”   李嫣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个大消息!父亲起兵,担心的就是这个王仁恭,因为马邑郡的牵制,说不定过完这个冬日,都不见得能成事。却没想到,突然间传出这样一个变数!   李渊神色不动,缓缓点头:“肇仁同样也有一份文禀,送到我这里来了。得知这消息,差不多和大郎你同一时刻,正想琢磨一番,这小十七又闹上门来,扭着我也要一支鹰扬兵给她练练,我怎么能答应,这丫头就歪缠着不走,我正也头疼呢。”   李建成吸口气,默然点头。   刘文静文禀,一传到李渊这里是为公,他是唐国公属下。二传到自己这里则是为私,他基本算投于李建成门下,为谋主一流,门下回禀主上,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在这个世家当道的时代,刘文静这般做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李渊也不会责怪刘文静这般举动。   李渊笑着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拿这王仁恭没办法,忌惮他的马邑鹰扬府精兵,却没想到,刘武周以云中一隅之地,四千饥疲之卒,却能做出这番事情来!还有那拿下神武的大将,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渊目光转向李建成,李建成轻声回答:“叫做徐乐,先擒王仁恭之行军总管张万岁,再一举破神武,最后还让王仁恭大军奔溃,兵锋直逼善阳。”   李渊击掌:“这些人物,怎么都出在刘武周手下了!去岁大战,那个尉迟恭也是勇毅非常,天下一流的斗将!我们怎么就没赏拔出这些人才来!”   李嫣今日前来,真的只是找父亲歪缠,想得一支鹰扬兵,为自家护卫,平时也可以指挥他们奔走逐猎为戏,到了父亲起兵,有这么一支人马,自己死乞白赖的跟着父亲上阵,也多了几分指望不是?   虽然现在在父亲身边,算是最得宠的女儿之一了,但李嫣还是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满心思都是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来,至于选夫婿生孩子。李家十七女半点兴趣也没有。还有什么男儿,能超过自己父亲?超过自己果敢勇毅的二哥?连自家三姐都比不上的男人,李家十七女可是眼角都不会扫一下!   结果突然大郎来拜,和父亲说起马邑郡战事。又冒出一个什么徐乐,居然有这般功业。李嫣灿若晨星一般的大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双手一合:“父亲父亲,这徐乐是哪儿人?哪家的子弟?父亲能不能把他收到麾下?”   李元吉跪坐在下首,低低哼了一声,满满的不服气。可是李嫣哪里去理这个小毛孩子?   李渊宠溺的看着自家十七女,摇摇头:“我哪有这个福分,虽然恨不得收天下英雄与囊中。但是你爹爹我福薄力弱,也只能看着眼馋啊。”   李嫣哼了一声:“那是他没机会见着爹爹,不然一定死心塌地为爹爹效力!”   女儿这记马屁拍得好,李渊顿时满脸笑意。这慈父味道,简直要满溢出来了。   李建成看见话题生生给李嫣带歪,无奈的咳嗽了一声。李渊这才反应过来:“大郎,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你手底下颇有几个出色的谋士,那个南来的谢家子,也是个精明人物。当是商议了一番,再来寻我回话的罢?”   李建成沉稳点头:“的确是商议了一番,儿子觉得,这数千兵马,必须派出。有这些人马在,当能看住马邑郡双雄,河东大军,择期就能起行。而当马邑双雄两败俱伤之际,还可趁便收马邑精兵于麾下,有此精兵相助,父亲事业,当是如虎添翼。”   李渊缓缓点头:“肇仁也是这么个意思,某仔细想想,也觉得颇有道理……不过肇仁文禀之中,是建议大郎你提兵而入马邑,大郎以为如何?”   这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虽然仍然是满脸慈祥的笑意,但是李渊眼中精光,却在这一瞬间中,逼在自己儿子身上!   李建成情不自禁的将脊背挺得更直,认真答复:“儿子觉得,当以二郎领兵入马邑,坐镇方面。”   李渊立即逼问了一句:“为何不是大郎你亲去?”   李建成毫不犹豫的回答:“儿子当辅佐父亲直入长安,匡扶帝室。如此大业,儿子岂能须臾轻离父亲身边?”   这些回答,却是谢书方所建言。李建成向来被父亲说性子柔缓,此时此刻,就要显露当仁不让之态!   李嫣也一下站了起来:“为什么是二郎?”   李建成看着自家妹子,一字字回答:“因为二郎也是父亲儿子,当得为父亲独当方面!”   李渊一下垂下眼皮,半晌不语。花厅中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李渊的决断。   最终李渊却是挥挥手:“兹事体大,容某再想想也罢。反正王仁恭一时半会也垮不了,不差这几天时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建成只能起身:“一切但凭父亲决断,儿子奉命唯谨。这便不打扰父亲休息了,儿子告辞。”   李嫣也跳了起来,朝着李渊行礼下去:“我也不歪缠爹爹了,这也回家!”   李元吉哼了一声:“是去寻二郎罢?”   李嫣瞪了他一眼:“我去寻谁,由得我自己,爹爹都不管,你多嘴个什么?”   李建成喝止住李元吉,对李嫣道:“十七妹要是去寻二郎的话,和他说一声。父亲若是让他坐镇马邑方面,这是重任。此时此刻,必须兄弟同心,为父亲大事效力。”   李嫣一笑:“大郎,妹子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李建成苦笑一声:“我还能有什么心思了?”   李渊终于受不了挥手:“好好一个午后难得清闲日子,几个儿女一来就吵得受不了!都走,都走!让某落个清净!”   李建成顿时闭嘴,规规矩矩朝父亲行礼。李嫣撇撇嘴,也行礼下去。心下只是嘀咕。   “都是世子了,还这么小家子气,非得将二郎打发出去。我就不平,非得给二郎争一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逐北(四十)   十余名骑士,穿行于雪原之上。   塞外一旦进入冬日,这酷烈环境就一日胜过一日。气温在不断下降,从北而来的通古斯草原上的寒风,不断席卷而来。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将整个天地,都变为冰封的世界。   不过在云中之地,由于四面群山挡住了寒风吹入。气候稍微比塞外草原好上一些。由此而来,到了桑干河谷一带,经过重重山脉进一步削弱遮挡,这天候又要更温和一些。   在这些地方,军马还能勉强活动。史书记载,还是有零星冬日滴水成冰的季节,两军会战的记载。   但是群山遮挡之外的塞外草原之上,却绝无冬日在漫天寒风大雪之中,草原骑士大举出动南侵的举动。   这都是因为汉家先祖,将东亚大地上,最为适宜人类生存繁衍的所在,全都占据下来的原因。都是先祖留给后辈最为宝贵的遗产。   汉末以降,世家高门自相残杀,这东亚膏腴之地,引得异族大举入侵。汉家文明,不绝如缕,但最终还是艰难的击败同化了一个个异族政权,建立了大隋。但是短短数十年时间,大隋又因为世家高门内争,分崩离析,谁也不知道,再接下来的大乱当中,还要经历多少内耗削弱,汉家文明能不能再守住这片祖宗遗留下来富饶之地!   这十余名骑士,正是徐乐一行人。   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已然汇合,徐乐的班底已然聚集一处,暂时摆脱了危险。但是这近千人马,如何能长久呆在野外。必须要有一个落脚的所在。而徐乐的目标,也不仅仅是生存下去,自己必须还要咬住王仁恭不放,直到最后报了爷爷被杀之仇!   到得野狼谷之后,徐乐立即就选了一支精干队伍出发,去云中城和刘武周接触。投向刘武周是唯一选择,但也不能傻乎乎的将上千人马就这样带过去。有了这样的实力,还有击败王仁恭的功绩打底,可以好好的和刘武周商量一下投效的价钱了。   要是只是徐乐一人,徐乐是真无所谓。在刘武周麾下合则效力,不合则骑着吞龙拍拍屁股就走。但是现在有近千手下,还有老弱妇孺在其中,徐乐必须最大程度的保护他们的安全和利益!   一路而来,徐乐在马背上不时皱着眉头沉思。   这真是一个挺重的负担啊……   至于是不是一直在刘武周麾下效力,这徐乐也没有想好。带着近千人马一路迁徙而至中原,想想都是一件极其繁难的事情。可是不到中原,如何查明自己的身世,了结爷爷未了的心愿?   跟随徐乐的,除了韩约之外,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强悍战士,宋宝这次说什么也要跟上,和徐乐疏远了一段时日,回来就见到徐乐班底膨胀了许多。宋宝自然有一种危机感,将原来冒出的别样心思深深藏在了心底,仍然是一副忠心效命的模样。徐乐也无可无不可,将宋宝带在了身边。   除了他们之外,还多了一个小步离。徐乐也不知道步离怎么又黏上了自己。但是小丫头愿意走动一番,也就由着她。而且步离也不是自己要去分心保护之人,不是闯千余越大营那种凶险万分的举动,有人想伤到小步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路之上,玄甲骑战士和梁亥特部精锐,谈谈笑笑,途中也颇不寂寞,天候虽寒,积雪虽深,但是对于没有辎重拖累和妇孺要保护的精悍男儿而言,也视若等闲。大家都盼望着到了云中城,亮出徐乐名号。   打下神武,大败王仁恭的乐郎君来投,云中城上下,还不得摆队相迎,刘武周亲自来接,将大家奉为上宾?这般场景,一路上这些骑士都设想了无数次。这路也赶得越发有精神,从野狼谷到云中城正常六七日的路程,硬生生提前一日,就已经来到了云中城左近!   徐乐一行人,来到一个高处,放眼过去,难得晴日好天候之下。云中城不高的城墙已在眼前。   城墙之外,矮山军寨防线依旧。军寨防线和城墙之间,则是一排排鱼鳞般地窝子组成的营地,正是大量云中百姓冬日附廓而居的营地。隐隐已经看见不少人影在活动,正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   徐乐仔细打量了这云中城景象一眼,微微有些感慨。上次来到此间,自己不过初出茅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身后还有徐家闾这样一个家园存在。   这次重来,已经物是人非。自己还负担着近千人的命运。而在未来等候自己的,更不知道是什么。   也只有一步步走下去,不管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一头撞上去就是!   徐乐回首,对着手下招呼一声:“走,先去和刘武周手下打个招呼!”   韩约策马而上,紧紧护卫在徐乐身侧,而另一侧,步离自然而然的就站定了位置。徐乐一抖缰绳,吞龙长嘶一声,已然撒开马蹄,向着矮山上军寨疾驰而去!   城外百姓,从地窝子里钻出,开始了新的一日。   冬日附廓而居,虽然安稳,也能混个半饱。但日子长了,委实有点无聊。   一群群百姓聚集在营地当中,袖着手谈天说地,有人在寻摸吃食。所说的话题这些日子来已经翻来覆去嚼过了不知道多少遍,大家都有些懒懒的。想着这样日子还要维持两三个月,忍不住就更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还有的人出地窝子走了一遭,打着哈欠就要钻回去继续睡觉,虽然云中城保证大家度冬食物供应,但是也就是半饱而已,说话闲晃都费精神,到不了饭点就饿得慌,还不如睡觉能多撑一阵。   只有孩子们还在不停的嬉笑打闹,一大早就精神十足。   在孩子的嬉笑笑闹声中,一名百姓突然一擦脸上冻得亮晶晶的鼻涕,指向南面:“瞧,那里有动静了!”   众人向南面望去,就见控扼着通路的矮山上一处军寨,正旗号翻飞,向着城墙传信。   城墙之上,认旗也翻动起来。更有几名传骑,从矮山军寨而出,飞也似的直驰过来。   这些传骑都将马速提到最高,顾不得冬日马匹掉膘严重,要爱惜马力,不多时候就直入城下。城门也轰隆打开,将几名传骑接了进去,接着就是调兵的号角声响起!   百姓们这下打起了精神,他们都识得号角声,这不是发出全城戒备的警讯,而是调人马出城的号角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闹出这么大动静!   更多百姓从地窝子里涌出来,凑近城墙想看个究竟。而维持每个营地秩序的恒安鹰扬兵也都出了各自卡栅窝棚,开始维持秩序。人群之中乱纷纷的全是议论之声,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安静的城外营地,一下就喧嚣起来。   不多时候,城门大开,居然是大队恒安甲骑迎了出来。冬日马匹掉膘实在是厉害,恒安甲骑等闲难得出动。但是现在,居然拉出了这样一个阵仗。   更要紧的是,这些恒安甲骑,簇拥着的是刘武周的旗号!   居然是刘武周亲出!   百姓们互相打听,问来问去,就一个意思。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逐北(四十一)   这一次出队,虽然事起仓促,但是涌出城门的恒安甲骑足有百余骑之多,且人人披挂整齐,各色装备齐全,就是一副随时能拉出去打仗的模样。   只是这个细节,就可看出恒安鹰扬府在刘武周的率领下战斗素养之高。   冬日没有敌情威胁,但恒安甲骑还是闻召即起,短时间就披挂整齐,拉出来就能上阵。而每人坐骑都几乎没有掉膘,还是显得油光水滑。可以想见在将养坐骑上花了多少工夫。   一匹马一天食量抵得上十个人的开销,加上随时备战的花费,冬日几万依附于恒安鹰扬府百姓的接济。可以说刘武周将自己每一滴财力,都花在了手下和百姓身上。就这样苦苦的将局面维系了下来,同样还保持着恒安鹰扬府的战斗力!   这百余骑恒安甲骑带队将领,却是两人。一人就是尉迟恭,还有一人就是苑君玮。   尉迟恭虽然也披挂整齐,黑着一张脸坐在马背上,单随身兵刃就只带了一根铁鞭。约束指挥着队伍。坐镇在中军,拱卫在刘武周身边。   而苑君玮却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披挂一身札甲,札甲内还有锁甲,整个人穿得鼓鼓囊囊的。兜鍪护颈铁鞋一应俱全。马前得胜钩横着长槊,腰间悬着两柄直刀。鞍侧左边是弓矢,右边是马战铜锤。丫丫叉叉得有如一个活动武器,满脸俱是兴奋神色,一副要拼命厮斗一番的模样。胯下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求战之意,出城之际就不住低声嘶鸣,蹄子落下都重重的,仿佛面前就是敌人大阵,也会驮着苑君玮一头撞上去!   被百余名恒安甲骑簇拥着的,就是刘武周。刘武周只穿了一身皮袍,戴着皮帽。朴素得有如一个老牧人一般。被上百杀气腾腾的恒安甲骑簇拥着,面无表情,紧紧抿着嘴唇,神色阴郁得似乎要滴下水来。   这百余名恒安甲骑出了城门,越过羊马墙,向两边延展开,摆出个雁翅状的阵列,将刘武周和尉迟恭捧了出来,而苑君玮就在队伍最前端。满脸兴奋,向远处眺望而去。   刘武周背后城墙之上,这个时候也上来了大队步卒,人人穿着半甲,背负弓矢,竟然是数百射士。在城墙上亲自坐镇的又是苑君章。   这些射士在城墙上站定,苑君章微微摆手,早有军将挥动小旗,数百射士整齐的摘下步弓,拿在手里,守住一个个垛口,将羽箭从箭囊中取出放在垛口后箭巢之中,只等着进一步的号令。   如此阵仗拉出来,顿时惊动云中城内外!   附廓百姓,拼命朝着这边涌来。大队本来就在城外值守的恒安鹰扬兵也全部出动,维持秩序。   一时间雪原之上,不知道多少人朝着这里奔走而来,卷起雪尘飞舞,到处弥散。而恒安鹰扬兵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之声,也在此起彼伏的响起。   幸得云中之地属于军府治下,所有青壮男子百姓农闲时候都要接受军事训练,有一定的纪律性,虽然成千上万人都在朝这里围过来,但仍然没有冲撞刘武周他们的队列。还能大致按照村社站成一团一簇的,只是等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每个人都在互相打听,甚而寻着维持秩序的那些恒安鹰扬兵动问,乱糟糟的就是一个问题。   怎生突然拉出这么大阵仗,但又没有全城发出警讯,让大家戒备。刘鹰击到底想做什么?   清朗冬日之下,云中城外,雪原之上,万千云中军民猬集,黑压压的人群上每个人喷出的白雾盘旋缭绕,竟然就是一副最为壮观的景象!   冬日太阳,此刻正到头顶,天地间一片通透,雪原反射阳光,耀人眼目。一只苍鹰在头顶飞过,陡然一声鹰啼,清亮高远。   矮山军寨防线处,其中一个军寨打开寨门,数十骑士涌了出来,簇拥着一小队人马,朝着这里弛来。   云中城下人潮骚动起来,每个人都竭力伸头踮脚,在耀眼雪光之下眯着眼睛,想早点看清到底来的是什么人物,一下就惊动了整个云中城!   队伍卷起雪尘,越来越近,人潮之中原来嘈杂的声音都低落下去,直到雅雀无声。每个人好奇得都快要爆炸了。   突然之间,不知道是谁,最先大喊一声。   “是乐郎君!是那个乐郎君!乐郎君来投刘鹰击!”   被恒安鹰扬兵簇拥的那一队人中心处,一名骑士猿臂蜂腰,剑眉如漆。不是在云中城闹出了天大事情的徐乐还能是谁?   更不必说,这位乐郎君在离开云中城之后,在马邑郡又举兵起事,袭破神武,打得王仁恭狼狈不堪!   马邑郡中传得纷纷扬扬,说徐乐已经是刘武周麾下大将。但在云中城,同一军府,大家都是熟人,哪里都打探得到内情,刘武周也向来不以谎言欺人。   云中城内外都知道徐乐接了梁亥特部族长之位,并没有归于刘鹰击麾下。却不知道怎生又出现在了神武一带,将王仁恭麾下军马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这可是帮云中军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大家也都传言,这位乐郎君必然来投刘鹰击。刘鹰击得此大将,王仁恭的虎皮也被戳穿。必然会点兵南下,拿下马邑郡。大家不用再忍饥耐寒,背后有人捅着刀子还要抵御突厥。大家这些忠心耿耿追随刘武周的军民,吃够了苦头之后,这出头的日子也终于到来了!   这一切,都是这位乐郎君横空出世之后,所带给恒安鹰扬府上下军民的转机!   人潮之中,欢呼声接二连三的响起,然后就汇聚成一片。只是乐郎君三个字而已。   徐乐上一次来,就是云中城的风云人物,现下重临,这声势更过于上次十倍!   徐乐一行人,在欢呼声中,来得近了。云中百姓可以清楚的看见,乐郎君身侧那些手下,都是满脸喜色,有人还在对着云中百姓马上抱拳拱手行礼,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而徐乐本人,只是嘴角含笑,神色宁定,目光牢牢的落在刘武周身上。   刘武周也看着徐乐,抿紧了嘴唇,脸上半点神色变幻也无。   徐乐这一行人,在刘武周大队数十步开外停下。就有军将翻身下马,要向刘武周禀报。   徐乐部下每个人也都看着他的身影,只要徐乐翻身下马,他们也都跟上,向刘武周行礼。   而刘武周也必然会欣然接纳徐乐来投!   刘武周在这个时候开口,语声如铁:“将徐乐拿下!”   苑君玮等的就是这一刻,怒吼一声,猛踩马镫,战马长嘶冲出,马槊在手,直指徐乐!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逐北(四十二)   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一幕发生。徐乐麾下那些玄甲骑,更是目瞪口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王仁恭与刘武周如此死敌,徐乐带领大家追亡于善阳城下,逐北而奔刘武周。满以为刘武周将倾心接纳投效义士,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副场面!   逐北来投,逐个屁的北!   苑君玮马槊颤动,借着马势,狠狠一槊扫来。   当初在云中城内,苑君玮惨败于徐乐手中。那是双方都未曾披甲,要提防自己负创受伤。加上苑君玮的确承认自己本事不如徐乐,那一场失败,苑君玮几乎将自己声名全都丢光了。   这些时日,苑君玮在云中城内蛰伏,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无时无刻,不想一口水把徐乐给吞了,好把场面全找回来。   偏生徐乐一路风光无限,破千余越大营,擒张万岁,成为梁亥特部族长。离开云中城之后,好死不死,居然给他袭破了云中城,击败王仁恭大军。名声震动整个马邑郡!   苑君玮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连王仁恭一并也恨上了。王仁恭你好大声名,麾下号称精兵过万,却跟泥捏的也似,早知道我苑四就向刘武周请一旅兵,打进善阳城将你这家伙擒于马下,哪轮到徐乐逞这个威风!   徐乐和王仁恭打成这样,除非离开马邑郡,那么徐乐只能投向刘武周。想到这个苑君玮就觉得跟吞了十几只活苍蝇也似。要是在云中城内,日日看到徐乐耀武扬威,得刘武周重用,他还不如一剑抹了脖子干净。   云中城内,有一段时日,扰攘议论都是徐乐来投之后,恒安鹰扬府该是何等样一个局面。那些时日,是苑君玮在云中城内最难熬的时刻。   苑君玮认认真真考虑过,到那一日,自家干脆不告而别,一弓一马,到处浪迹天涯算了。哪里死了哪里就埋,反正马邑男儿,不能受这个屈辱!   但是在恒安鹰扬府内部,这风向却转得很快。本来兴致勃勃的那些军将,突然之间对这个话题就谈得少了。传来风声,似乎是刘鹰击在某些方面,甚是恶这乐郎君。但不管谁去问刘武周,刘武周都避而不答。苑君玮也曾向自家兄长打听,苑君章也只是说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   摸不着头脑的苑君玮,这段时日过得实在有些煎熬。直到今日,刘武周突然召集当日轮值的恒安甲骑,随他出城。苑君玮正是轮值军将,得知是徐乐到来,刘武周出而准备将其拿下之际。苑君玮也顾不得问到底是为什么刘武周要翻脸擒下徐乐了,赶紧给自己套上两层重甲,各色兵刃都挂上,再挑了一匹将养得最好的战马,率先而出。无论如何,今日要把自己失去的都讨回来!   今日交锋,徐乐未曾披甲,这在马战上,就少了七八成的威风。苑君玮两层重甲能吃得住几记兵刃所伤,徐乐却连一下都挨不得。就算是老着脸皮,也要将这什么乐郎君打落马下!   短短距离,健马一纵便到,马槊带着风声,就这样横扫而来!   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反应不及之际,徐乐却是最先动作的。   原因无他,徐乐从来没将刘武周看成宽仁大度的上位之人。爷爷对刘武周那句鹰视狼顾的评价,徐乐从来都牢牢记在心中。   现在自己负担着上千人的命运,还要了结爷爷未了的心愿。外表虽然不大看得出来,但任何时候,徐乐心中都牢牢的绷着一根弦!   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   一声脆响之下,徐乐已然拔出直刀,向外一荡,正正砸在马槊槊脊之处。苑君玮为了扩大攻击范围,马槊握法是前七后三,重心本来就有点靠前,这一刀位置砸得精准,原来横扫的槊杆顿时就沉了下来,眼看就要在地上掘出一条雪沟。   苑君玮不敢和徐乐错镫,这小子手脚贼快,错镫之际谁知道会来什么阴的。自己长兵刃给砸下去,换短兵也来不及。只能用力一掰镫,战马长嘶一声,哗啦啦就横排两步,再调转马头又转回去,准备盘马再来一回合。   韩约和步离两人最先反应过来,韩约怒吼一声,已然持盾上前。步离更是要直撞向苑君玮,准备飞身而起抹他咽喉。要不是刘武周在重重护卫之下,步离说不定两把匕首就冲着他去了!   徐乐陡然大喝一声:“都别上前,刘鹰击面前,我与苑四公平一战!槊来!”   拜见刘武周,徐乐马上没有配长兵刃,这个时候一名玄甲骑扬手就将一杆马槊掷来。徐乐不回头一把接住,微微一点马镫。吞龙长嘶一声,已然后腿发力腾跃而出。徐乐槊杆夹在腋下,前六后四,不曾披甲,就准备硬碰硬的和苑君玮撞上一下!   苑君玮已然圈马回头,再度点镫,同样夹槊腋下,前六后四,也红了眼睛。今日不是徐乐死,就是自己亡!分出个死活也罢!   两马长声嘶鸣,就要会合之际。一道黑影挂着猛恶风声,在两马之间疾掠而过。然后重重砸在雪地之中,斜斜插入。雪尘飞溅而出,笼罩四下。   落在地上的,正是尉迟恭单手足有十一斤重,跟一块铁坨仿佛的铁鞭!   铁鞭飞过,苑君玮胯下坐骑下意识的就长嘶人立而起,苑君玮双腿牢牢夹住坐骑,哪里还顾得上将马槊递出去?   而徐乐也一扯缰绳,不趁势一槊捅上去。吞龙给扯偏了脑袋,不甘的嘶鸣着,横排几步,这才停了下来。徐乐单手一摆马槊,大声问道:“还打不打?”   这一切发生,都如电光火石一般,万千围观的云中百姓,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是一声大哗,如惊涛拍岸。呼声之大,连夯土的云中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刘鹰击这是在做什么?刘鹰击怎么反而要拿下乐郎君?   十余名手下,在韩约步离带领下已经跟了上来,兵刃在手,紧紧卫护在徐乐身边。韩约持盾,紧紧遮护徐乐。而步离眼神凶狠的环视四周,只是在每名恒安甲骑咽喉处打转。   护送徐乐他们的数十名鹰扬兵,全都持起长矛,矛锋组成半圆,逼住徐乐这一行人后路。   而在正前方,苑君玮已经控制住坐骑,粗重喘息着,一时间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再度上前。   尉迟恭空着双手坐在马上,眼神冰冷,看着眼前一切。   城墙之上,数百张弓抬起,弓弦半满,箭簇森寒。苑君章长须飘拂,紧紧抿着嘴唇,死死看着徐乐。   而被恒安甲骑簇拥的刘武周,终于一提马缰,缓步而出。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逐北(四十三)   徐乐遇袭,云中百姓呼喊声有如山崩地裂一般!不少人还朝前涌去,一时间连维持秩序的恒安鹰扬兵都有些招架不住。   马邑男儿,首重英雄。徐乐所为,不折不扣当得上英雄之名。而且对手都是云中城的敌人。如此英雄少年,逐北来投,怎能如此对待?   这些生于边地的粗直男儿,不管是恒安鹰扬兵还是恒安甲骑挡路,都直涌过去。大哗之后,每个人几乎都在呼喊:“鹰击,乐郎君乃是英雄,不可如此!”   就在这群情纷涌,云中城下有若怒涛翻卷一般景象之际。刘武周策马缓缓而出,所有声音在这一瞬,就戛然而止。   每个人目光,都集中在刘武周身上。屏住呼吸,只等刘武周下一步决断。刚才鼓噪呼啸,仿佛不存在一般。   刘武周虽然任恒安鹰扬府郎将之职时间并不甚长,但是抚循百姓,招募豪杰,苦战突厥,捍卫云中一地生灵,自己又不贪图享受,与百姓士卒同甘共苦,在云中一地威望实在已经臻于顶峰!   只是这一出马,就是万籁俱寂。   苑君玮一扯缰绳,恨恨的退了开去。而徐乐腰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之上,神情平静,眼神毫不退让,迎着刘武周如剑一般的目光。   刘武周和徐乐对视少顷,沉声发问:“乐郎君,你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这一身本事,也不知道是如何历练出来的。在这世道,凭着这身本事,不管投于哪一方,都必然会被视为座上宾,将来富贵,不可限量……但此次之事,你是真的做得差了……对不住我们马邑百姓!”   徐乐淡淡一笑,剑眉微微扬起:“王太守之行军总管与突厥人勾结,欲献马邑与突厥治下。某擒张万岁以献鹰击,不知错在何方?千余越部,欲以强横手段压服九姓鞑靼诸部,投诸突厥。某单骑闯营,救出九姓鞑靼诸部贵人,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现已在云中城内,为阶下囚,九姓鞑靼,莫在为患,不知某又错在何方?”   徐乐深吸一口气,语声越发激越起来:“因某擒获张万岁之事,某返乡接长上离开王太守治下之际,马邑越骑来袭,荼毒村闾,某之长上,不幸身故。某愤而举兵,破马邑越骑,斩王太守之越骑营将。溃兵暴虐,欲屠神武。某又雨夜奔袭,破神武而戮乱军。不知某又错在何处?神武军民,有不堪王太守之酷烈,欲迁之北地云中。王太守挥数千精兵击之,某率数十骑断后,逆袭之下,王太守数千大军崩溃,某这才转身北上,集神武义民与梁亥特部,欲投效刘鹰击麾下,愿为刘鹰击死战,为公则保马邑一郡生灵,为私则报徐家长上之仇,又不知道某错在何处?”   说到此刻,徐乐语声又是一转,渐渐低沉:“若说某有错处,也是借刘鹰击旗号以慑王太守,乱其谋算。贸然假借刘鹰击之令名,诚徐某之罪也!若刘鹰击以此论某之罪,则某不敢辞!”   一番慷慨激昂话语,到这里收束得干净利落。   受爷爷徐敢教导多年,文武双全之名,这可不是假的。这番话理辞气俱足,说得云中城上万军民,无不动容!   城墙上数百射士,情不自禁的就松开弓弦,将箭镞垂向地面。苑君章铁青着一张脸,却并不喝止,只是摸着胡须,冷冷注视着徐乐身影。   上百恒安甲骑,数百维持秩序的恒安鹰扬兵,只是看着刘武周。   而百姓们,突然就有几个人抢前为礼:“刘鹰击,乐郎君有功无过!刘鹰击如此作为,是寒了马邑男儿的心啊!某等请刘鹰击收乐郎君为部下!”   有人带头,则人人跟从。数千百姓如大风吹过一般纷纷弯腰行礼下去:“刘鹰击,乐郎君有功无过!”   十余名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战士,立马徐乐身后,左顾右盼,一脸傲然之色,尤其以刚才上来得最慢的宋宝为甚。他嘴唇蠕动,似乎就想抢上前去,立马徐乐身侧,帮着乐郎君再敲敲边鼓,好生的跟着出一次风头。   数千百姓行礼于前,刘武周看着徐乐,仰首一笑,再俯下首来,目光已然锐利如剑!   “乐郎君,你知道某有四千精兵,为何不与王太守决裂?被逼到这个份上,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打就是了,某这四千精锐,足可横行天下!某又为何一直忍气吞声?”   徐乐目光一动,镇定摇首:“乐年少,实不知。”   刘武周举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圈:“只因为某没有粮食!云中苦寒之地,养不起马邑这么多百姓!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入娘的饿得慌。某可以领兵南下,与王太守决战与善阳。但王太守麾下那一万几千马邑兵,打得过某也还罢了。打不过我的话你说王太守会做什么?”   不等徐乐回答,刘武周已经一字字斩钉截铁的说了下去。   “王太守会坚壁清野,会将四乡粮秣扫荡干净,聚重兵在善阳与某死扛下去!马邑郡已然屡经兵火,养两府鹰扬兵已经竭尽民间资财粮秣。再闹这么一出,是想让某看着马邑百姓饿死么?”   刘武周抬手指着徐乐鼻子,声音已经近乎于厉吼:“你闹神武就闹神武,你打马邑兵就打马邑兵。打赢了全是你的本事,打输了死了也就干净。打某的旗号做什么?王太守只道某已然和他决裂,就要直击善阳。现下消息不断传来,王太守在这冬日,已经在四乡坚壁清野!抢夺杀戮之惨,你可知道么?你这举动,知不知道要在这冬日里,葬送多少马邑百姓?”   “你知不知道!”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悚然动容。刘鹰击赳赳武夫,一身功业,都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宅心仁厚,时时刻刻,都在以马邑百姓为念!   云中城下,又陷入一片万籁俱寂之中,每个人望向刘武周的目光,又再不同。   在这一刻,上万云中军民百姓,只有对这位刘鹰击的一片效死之心!   人群之中,只有空着手站在后面的尉迟恭,嘴角微微一撇,转开了头去。   刘鹰击这番话,说得好像这般僵持局面,能永远维持下去一般。没有徐乐,这马邑一仗,迟早也要打起来。到时候百姓遭的殃就少了?   这般作态,不过是要收服这位乐郎君甘心效死而已。不知道刘鹰击又有什么谋算了。   但愿这位乐郎君,能从刘鹰击的谋算中活着熬出来……   自己反正命已经卖给刘武周了,将来命运,也和刘武周牢牢的捆在一起。有这位外表忠厚大度,内则精明凶狠的主上在,说不定能从这乱世中熬出头吧?   尉迟恭抬首望天,头顶苍鹰盘旋,啼声高远。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逐北(四十四)   徐乐静静的看着刘武周,不言不动。   这一番话,着实义正辞严,情理周密,慈悲之心,溢于言表。   可刘武周真的是这么想么?   纵然自己不搅闹这么一场,刘武周也必然要寻找破局的办法,不然他何必在云中城苦苦支撑到现在?真到两雄厮并之际,难道马邑郡百姓就能好过了不成?   而且马邑这双雄僵持越久,给突厥人的可趁之机越多。等到秋高马肥,突厥人可以大举南下之际,那时候马邑百姓的酷烈境遇,才真正让人难以想象!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让这双雄分出个胜负!   就算是刘武周说的是真的,难道王仁恭兵马打上门来,自己就任他屠戮不成?难道看着神武城被溃兵抢掠屠杀,自己坐视桑梓之地就这样被糟践不成?   王仁恭挥兵而击神武,自己甘冒奇险,去为刘武周试试王仁恭兵马成色,以为将来决战做准备,最后反倒收获一场大捷,又错在何处?   纵然自己有借刘武周旗号举动,激化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矛盾,迫得他们决裂,不得不都使出断然手段分出胜负。徐乐始终坚定的认为,马邑这场战事,早打比晚打好!   别忘了,突厥始终在马邑之侧,虎视眈眈!   刘武周这番话,将罪责都安在自己头上。不管刘武周的意图为何,又如何能动摇自己本心?   不过是借着自己,收揽人心而已。而刘武周唯一可以恃而和王仁恭对抗的,除了四千精锐之外,就是马邑郡的人心!   徐乐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是从来不肯低头之人。不过刘武周若是为了能击败王仁恭,借着自己再收揽一轮人心,那么也就由着他便是。   或者是觉得自己太过桀骜,先打压一番再说?   这刘武周啊,终究是格局稍微小了那么一些……   男儿大丈夫,直道而行,何愁人心不归?男儿大丈夫,争天下之际,得英雄而用之,又在乎别人是不是桀骜不驯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徐乐身上。似乎都在期待着徐乐做些什么。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在云中出现,就一路刚硬到底的徐乐,愤然与刘武周决裂。而这位马邑郡难得的少年英雄,最后却在这云中城下饮恨收场!   而刘武周的目光,也死死落在了徐乐身上。情不自禁的捏紧了拳头。   这位乐郎君,惊才绝艳。得而臣之,是每个有志天下英雄之梦想。但是此子实在太过于桀骜,不将他身上刺拔掉,不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效死力。总觉得这位乐郎君过于飞扬的剑眉,就如一把锋利的兵刃,总有一天会戳伤自己也似!   自己挟大义名分,马邑百姓安危一番发作,这乐郎君到底是低头甘心效命,还是愤然而起,掉头便走?如果要走,自己是不是干脆就将他斩杀于这云中城下,免得为将来之患?   徐乐回顾了一下身边诸人,用目光示意韩约步离两人退开一些。韩约迎着徐乐目光,最终咬牙退下。而步离似懂非懂,看着徐乐向她摇头,终究还是听话的退开了一步。   徐乐策马上前一步,簇拥刘武周的恒安甲骑,忍不住都微微一提兵刃,队伍当中,如风拂水,一片轻轻的甲叶响亮之声。   苑君玮更是握紧了手中马槊,裆劲微微下沉,随时都会打马直撞而上!   徐乐看着苑君玮,露齿一笑。扬起马槊将手一松,噗的一声闷响,马槊已然落在雪中。   徐乐接着就翻身下马,稳稳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刘武周马前,抱拳拱手弯腰:“小子年少,行事孟浪,多有错漏之处。然则小子与王太守之仇,不共戴天。还请刘鹰击原宥。王太守荼毒我马邑生灵,如此境地,刘鹰击若不挺身而出,则马邑百姓,还能指望谁人?刘鹰击实为我马邑之守护神!小子既然负罪,还请刘鹰击不弃,则小子当在刘鹰击旗下,愿为选锋,不辞锋镝,为刘鹰击扫平马邑一郡!”   恒安甲骑的目光转向了刘武周,苑君玮的目光转向了刘武周,一直冷眼旁观的尉迟恭的目光也转向了刘武周。   城墙之上,数百射士的目光,落在刘武周身上,苑君章手停在了胡须之上。而万千百姓,更是眼睛眨也不眨的只是看着他们的刘鹰击。   徐乐部下,神色各异。韩约满面愤愤不平之色,步离一脸疏离,宋宝则若有所思。玄甲骑战士,则恨恨捏紧了拳头,一个个颈项上青筋贲突,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这样的沉默,持续少顷。刘武周终于动了,摘镫下马。站到徐乐身前,伸手一把将徐乐身形扶正,重重拍了拍徐乐的肩膀。   “男儿大丈夫,谁能没做过什么错事?知错能改就是好事。以后切不可孟浪行事,你是马邑难得少年英雄,凡事也要多为马邑百姓想想!但适才某的话也说得重了些。王太守毕竟是忌惮于某,才在马邑郡行此残暴手段,祸害一郡生灵。这责任,总不能让你全担下来。最后还是得归结到某一身之上!你既然来投云中,就安心效力,助某收拾这一郡局面。总要还马邑百姓一个安居乐业,某之性命荣辱,又何足挂齿!”   刘武周语声慷慨激昂,声如铁石,直送入每个人的耳底。这一番话说出来,就代表恒安鹰扬府已经接纳了徐乐,而刘武周也正式和王仁恭对上了!   周遭万千百姓,骤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声震云霄!   “恭喜刘鹰击得乐郎君效力!”   “刘鹰击,带着咱们和王太守拼了罢!”   “刘鹰击,这马邑郡就该是你的!”   “刘鹰击,拼了罢!”   万千百姓,群情激愤,纷纷朝着刘武周挥拳攘臂。刘武周却没多少激动神色,朝百姓们招招手,微微苦笑一下,翻身上马,抱拳又团团一礼,将手一摆,招呼麾下返城而去。   而徐乐也翻身上马,也同样朝着百姓们团团一礼,紧紧跟在刘武周身后,弛向云中城内。   城墙之上,苑君章不动声色,摆手下令,数百射士,静默无声的也退下了城头。   苑君玮怔怔愣愣的勒马在侧,看着徐乐跟着刘武周就这样步入城中,尉迟恭策马从他身边经过,忍不住拍了一记苑君玮的肩膀。   “苑四,等着和乐郎君做同僚罢!”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逐北(四十五)   靴声囊囊,在廊间回荡。   一名穿着曲裾方领袍服的青年,正大步走在廊中。   此间正是唐国公李渊二子李世民的居所,原来也是晋阳城中某位大户的宅邸。自从唐国公来后,这名有钱却无太高门第的大户,就将这宅邸让出,自己搬到乡间的庄园去了。   这名青年,正是李世民的妻弟长孙无忌。   在这晋阳城中,建成门下,高门子弟趋之若鹜。而传言唐国公将以一鹰扬府兵马置于建成麾下,三大鹰扬府都有军将私下拜访建成门下,拍着胸脯发誓,如果他们有幸置于建成麾下,当忠心效力,死不旋踵。   唐国公是老好人也似的人物,而且很有点怠政的嫌疑。此时此刻就将诸多事物交给自己儿女们料理。而且唐国公岁数也摆在这里了,将来如果李家化家为国,那么大家要建立门阀,安享富贵,多半都是得着落在建成手里。唐国公是个宽容的人,这个时候还不赶紧示好,还等到什么时候?   建成对这些高门子弟,也极尽笼络之事,处事稳重,礼贤下士,好处从来不吝于分润出来。   唐国公入晋阳之后,原来大业天子,在晋阳城外有数十皇庄,都是杨家公主的脂粉田。虽然唐国公做足了不进晋阳宫,恪守臣子本分的姿态。但是暗地里,却是老实不客气的都将这些皇庄全都收于掌中,交给李建成去分配处理。   欲得天下,除出身名分,当得财货地位,以驱功狗。唐国公虽然仁厚之名天下皆知,这事情上还是弄得分明的。   李建成在此事上,未曾为自己落一点好处,皇庄三分。一分奉父母长辈,一分济自己兄弟姊妹,还有一份则是尽数分赏给追随李家来到晋阳的世家门阀子弟。   还遣人马,捕拿逃散皇庄庄户,交于各家,任他们处置,对于这些世家高门子弟,擅自将农户变为皇庄庄奴,也从来是不问。   如此世子,焉能不得父母长上欢心,不得兄弟姊妹爱戴,不引来天下高门子弟的追随?   整个晋阳城中,还为李家同样出色的一个儿子,二郎李世民效力的门阀子弟。也只有自己的小舅子,长孙家的长孙无忌罢了。最多还有一个喜欢打抱不平,性子有点古怪的李家十七女李嫣。   靴声响亮之中,长孙无忌已经直入李世民日常读书理事的偏院,未曾进入院门,就听见剑风呼啸之声。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自从二郎被唐国公夸了一句锐意进取,这些日子时时习练武艺,打熬筋骨,似乎想为一先锋猛将,在武事上为自己打出一番天地来。   二郎也不想想,兵都是唐国公和建成的,就算二郎再有本事,到哪里又有一支大军听他号令?还不如在收揽世家人心上多下一些功夫。   虽然现下看来,二郎在这上面绝对是比不过建成。但是只要持之以恒下去,难保建成不会在日后骄横跋扈起来,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二郎的机会所在!   可是这二郎呀……   一边想着自己心思,长孙无忌一边举足买进院内。院外有家将值守,看到长孙无忌过来都躬身行礼,长孙无忌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开。   院子之内,正可见原来庭院已经给铺成了一个演武场,四面都是兵器架子,中间厚厚黄土垫着,每日洒水,压住尘土。   李世民正穿着一身窄袖胡装,束着革带,持着一柄沉重的单手剑,左手压着持剑手的腕子。身形半蹲,摆出螃蟹步架势。单手长剑随着螃蟹步一探一探,尽是向着下三路刺去。   在李世民身边,站着一名老卒模样的人物,穿着家将锦衣,不时发声指点:“二郎,再蹲低一些!头顶是两军长矛对刺,身形高一点,就成了刺猬!这是在矛阵底下的短兵相斗!时时刻刻都要躲在自己矛阵的范围之内,冒进一点,就是个死字!”   说到后来,这家将已经声色俱厉:“要想着自己头顶就是矛阵!不然都是白练!”   李世民脸上已然挂满了汗珠,神情严肃,身形伏得更低了一些,长剑每一次击刺,都挂着风声,练习之认真,一点没有偷懒的意思。   长孙无忌站在校场外,哼了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站在矛阵前排,李家也就离覆亡不远了。习练这些,有什么用场?二郎你看看世子,可在这上面下功夫?”   那家将忙不迭的向长孙无忌见礼,长孙无忌摆摆手,示意他退开。李世民一笑起身,自有家将上前接过长剑,递上擦汗的方巾。李世民活动活动酸胀的手腕,,擦擦脸上的汗,朝着长孙无忌笑道:“辅机,你这来做什么?”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某若不来,看看谁还为二郎你的事情操心?你却不知道,国公要将二郎遣至马邑郡了么?”   李世民一笑:“某消息岂有这么不灵通?自然是听到一点风声了。不过父亲还没最后定论罢了。某这不是抓紧习练武艺么,省得在天下闻名的马邑精兵手里丢了性命,到时候折损的可是李家的颜面!”   长孙无忌仍然冷笑一声:“怕是十七妹告诉你的罢?这晋阳城中,除了某和她,还有谁向着你?”   看着李世民只是笑不说话,长孙无忌跌足叹道:“二郎你怎生还不将这当成一回事?现在快去寻唐国公,就说愿追随唐国公西征长安,不愿离国公左右。国公是个好说话的人,去说一番,实在不成再去寻二郎你母亲,总有个六七分把握随国公出征长安。还守在这宅邸里做什么?”   李世民默然放下方巾,负手走了几步。他和建成长得有六七分相像,但是棱角更加分明,沉默之际,更有一种倔强之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武夫,而不是雍容大度的世家公子。   “辅机,某就算能随征长安,麾下有听我号令的兵马么?家兄还不是跟防贼一样防着我?难道你不觉得出镇马邑,反而是掌握一部兵马的机会?”   长孙无忌冷冷逼问一句:“哪怕错过攻陷长安,立下从龙之功的机会?二郎,你可想明白了?”   李世民狠狠一摆手:“总比看着我那兄长的脸色好!”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逐北(四十六)   李渊的宅邸之内,一场家宴,正在进行。   所谓家宴,席间对坐的就是李渊和自己发妻窦氏两人而已。   窦氏父亲是大隋定武公窦毅,窦家也是大隋仅次于八柱国的高门。而窦氏更是北周武帝的外甥女,血统之贵,足以配得上陇西李家。   窦氏年轻之际,发长及腰,光泽如镜,美貌之名,传于各大世家。这个外甥女深得北周武帝喜爱,养在宫中。出嫁李渊,风光仪仗,不亚于宇文家的公主。   就算现在为李渊生下子女,年岁不轻,却仍风韵犹存,贵气十足。和李渊对坐家宴,每一举止动作,仍然温婉娇柔。李渊与她伉俪数十年,感情深厚,爱意不衰。窦家子弟也深得李渊信任重用,还有人迎娶了李渊的女儿。李家窦家实力早就融合在了一起,成为李渊最大的底气和本钱。   往常家宴,李渊和窦氏总是有来有往的说些闲话。今日李渊却跟闷葫芦也似,只是不住的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还偷眼望着窦氏。   如是再三之后,窦氏终于噗嗤一笑,宛然便是初嫁给李渊的娇嗔模样:“瞧瞧你自己胡子,都花白了,还闹这般小儿模样做什么?有什么话便说就是。话可说在前面,夫君你有什么决断,贱妾从来未曾发过一句议论,将来史书之上,后宫干政的名头,可安不到我头上!”   李渊老脸一红,放下酒爵,摆了摆手。   原来在两人几案之侧伺候,如泥雕木塑一般不发出半点声响的十几名侍女,顿时就行礼退下。只留下对坐的夫妻两人。   李渊叹息一声:“没儿子吧,担心断了陇西李家的香火。祖宗打下这么个家门不容易。有了儿子吧,烦心的事情又多。本来想着大郎沉稳,是守成之主,更能得众世家之心。二郎勇毅,当修武事,但凡有事,为将领兵出征,就是大郎上好的羽翼屏藩。四郎长成,也能帮二郎一把手。至少李家下一代,我就没什么忧心的事情了……可是大郎向来是个大度的人,怎生就看着二郎不顺眼?这次马邑王仁恭请援,大郎非要把二郎给赶到马邑郡去坐镇。那是兵凶战危之地,也不知道点兄弟友爱!”   窦氏静静的听着,等李渊抱怨完,才轻轻道:“本来这事情,贱妾是插不上什么话的。但是这几个儿子,都是从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也就能说上两句……现下正是天下大乱之际,不是守成之主坐江山的时候,夫君为何就不重用二郎呢?”   李渊哼了一声,缓缓摇头:“我要重用二郎,纵然没有易世子之心,此刻天下诸人又该如何想?二郎非是能结好世家之人……杨家殷鉴未远,两代父子都竭力压制世家高门。结果如此强盛大隋,两代而分崩离析。大郎正是能将李家存续下去的唯一人选!若是大郎能容得下他这个兄弟,我又何苦这么烦恼?”   窦氏默默点头,低眉垂目,尽显贵妇温婉之态。半晌之后才缓缓道:“二郎勇毅倔强,不爱结好世家,做娘的,自然是明白自己儿子的性子。承平之际,大郎对二郎自然没什么想法了,但是现下正是天下大乱之时,大郎自然想着,夫君会重用二郎的长处。当二郎领精兵锐卒,纵横疆场,为夫君前驱,这个时候,大郎怎能不会有些别样心思?”   李渊默默听着,长叹了一口气。   窦氏轻轻道:“为李家家门,这个时候,自然是稳固大郎地位要紧。说不得就要委屈一下二郎了……但这都是我的儿子,夫君啊夫君,你无论如何也得保全住二郎!一个儿子为世子,风光无限。一个儿子却要去马邑郡这凶险莫测之地,为夫君你镇守后路。你当父亲的,可要公平一些!”   窦氏也是贵门之女,如何不知道自己夫君已经有了定论,会将李世民赶去马邑郡镇守后路。为李家计,这看来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论起亲厚,待长上孝顺无比,更是稳重贴心的长子更得欢心一些,可想及二儿子也的确受了委屈,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窦氏忍不住就有些泪盈于眶。   李渊重重点头:“这何消得夫人你说?李某人一生,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到得此步,也只是时势使然而已。但你夫君我,最大本事,就是将一家卫护得周全!只要我在,二郎自然是富贵终身,就算将来,我也自有安排,总让他们兄弟相得一世!”   窦氏抬头,看着自家夫君。   虽然已经五十岁的人了,仍然气概不减,平日里在子女面前慈祥温和。但是身为几十年感情不衰的枕边人。窦氏才清楚知道,这些年在杨家的深重忌惮下,李渊顶过了多少惊涛骇浪,偶尔一露峥嵘,天下英雄,俱都震慑!不然在大隋分崩离析之际,李渊怎么能得天下之望,引得这么多高门大族,天下才俊之士来投?难道都是在家抱孩子换来的?   想及这几十年和李渊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窦氏忍不住有些痴了,轻轻道:“我总是信你,夫君你还不知道么?”   烛光之下,李渊眼前,自己妻子,宛然便是少时模样。   李渊缓缓直起身来,伸手过去,窦氏也伸出手来。夫妻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只是享受这难得心意相通的时候。   前面纵然有再多艰难险阻,只要李家之人,同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关卡。   突然之间,李渊又是叹息一声。   窦氏嗔怪道:“好好的又叹什么气?”   李渊搔骚头发:“我在想着小十七,这个丫头,古里古怪。大郎对她这般爱护,她却总是觉得大郎欺负二郎,凡事都为二郎打抱不平。这下子我让二郎去马邑郡,还不知道小十七怎么上门来闹我!”   窦氏微微一笑,想及李嫣,连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平了:“这是我们李家的侠女!惯来也觉得大郎太文弱了一些,就喜欢能一骑当千,封狼居胥的英雄人物,二郎总喜欢带着她飞马射猎,她怎能不喜欢二郎?没本事的降不住她,以后许了夫家,还不知道该祸害人家多深。到时候也不是我们李家头疼,再忍些时日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逐北(四十七)   李世民宅邸之内,李世民也换了一身家常袍服,束起了头发,和长孙无忌对坐而饮。   自从李秀出嫁柴绍之后,李家这些子女家计之事,都是李建成在照应。对自己这个二弟,李建成从来没有薄待过。一应待遇,全都和李建成一模一样。   这个宅邸,庭院深深,装饰精美。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坐,随侍的侍女也有七八名,俱是姿容端丽之辈。   而几案之上陈设的食物,也俱都精美,竟然还有新鲜的河鱼,一名侍女正用银柄小刀,片出薄如蝉翼的鱼生,长孙无忌左一片右一片,吃得大快朵颐。   而李世民对鱼生却一片也不碰,饮酒也甚是节制。   长孙无忌吃得开心,指点着鱼生笑道:“这却是哪里来的?冬日得此,真是珍物。好东西二郎你就藏着掖着,某不上门,就是错过!”   李世民微微一笑,指着盘中鱼脍道:“是大郎遣人破冰取鱼,送至此间。费的功夫也不算少了。兄弟姊妹,俱都有份。据说大郎将他那一份,都分赐给家中门客了。”   长孙无忌笑道:“二郎你为何不吃?”   李世民正色道:“冬日吃此生冷食物,对身体多少有伤,再以热酒化之,伤损更甚。此刻正是英雄鹰扬之际,这口腹之欲,不得不稍微节制一下了。”   长孙无忌面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突然之间,将面前放着鱼脍的银盘一推。银盘落在地上,叮当有声。   一众随侍侍女,全都神色不变。还是恭谨而无声的站在一旁,只等着主人吩咐。   世家当中,这些高门子弟古怪举动尽多。而作为世家使用之人,沉稳踏实忠心,主人荒唐只是由着,主人不管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只管跟着,这就是世家仆役的基本素养。   李世民同样也神色不变,甚而还略带点惋惜,看着洒落一地的那些鱼脍。   长孙无忌脸上半点酒意也无,冷冷道:“就因为大郎这般厚待,所以大郎安排你去马邑,你就乖乖的去了?而今而后,都甘心为大郎之下一个好弟弟?我们长孙家,也就随你这般沉寂下去?而让投效大郎那些门阀,都爬到我们长孙家头上去?”   长孙无忌冷淡一笑:“二郎你若没有雄心壮志,则我们长孙家又是何辜?今后看来我也少不得要去大郎门下奔走一番了,多了长孙家投靠,大郎当时欢迎无限!”   李世民撇撇嘴:“只要你不怕你姐姐揍你,你尽可以去试试。”   长孙无忌刚才冷硬的表情,因为这句话而一下都垮掉,不甘心的狠狠一击几案:“二郎,你真的就这么认输了?”   李世民哼了一声:“谁说我认输了?再说了,我也不是想和大郎争竞什么,我只是不想李家再靠着世家支持上台,然后什么事情都得考虑他们利益,不然就得垮台!过去数百年,站上高位的哪一家,最后不都落得这个下场?我只是觉得这条路走不通!我请父亲在寒门中简拔人物,收世家私军为兵,争这天下的时候,少依靠那些世家一些!这样就被大郎和他门下人物,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父亲保护,我还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   李世民声音越说越大:“这天下群雄还在争逐,李家还没进长安,关东更是豪杰并起,江南大业天子还在!一家家的就已经站好了位置,生怕有人超过了他们。这天下,到时候到底是李家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我就不信,离了他们,李家就不能成事了么?”   李世民的声音,在室内嗡嗡回荡。长孙无忌反倒没了适才的激动,只是静静的听着。   李世民这套说辞,已经非止一日了。长孙无忌也一直在和李世民争辩此事。   数百年来,得登大位,哪家哪姓不需要豪门大族支持?就是天家之间那些暗流汹涌的夺嫡之争,谁又不是同样得到了世家高门的支持?   开皇天子即位之后,就开始打压世家。但因为开皇天子威望太高,根基太厚。世家只得隐忍。将主意动在了开皇天子的身后事之上。太子杨勇,绝类开皇天子,不亲附世家,东宫之内,收录多少寒门出身之人。而当初的大业天子,却是礼贤下士,一如现在世子建成的做派。各大世家,有志一同,要将大业天子捧上大位!   因而才有了那些年的暗流汹涌,背地里的血腥争斗。连李渊如此之强,都差点在其间没顶!   在世家的支持下,大业天子即位,开皇天子饮恨而终。这就是世家的力量所在!   虽然世家在大业天子身上,算是看走了眼。不过大业天子,最后也给世家迫到了如此地步。这还不足以说明结好世家的重要性么?   可李世民在这上面,天然就处了下风,还自有一套说辞。这些年来,似乎还一直身体力行。李二郎养着的门客,有哪个出身高一些了?连累得他长孙家嫡子,都成了被笑话的对象!   现在李世民都要被赶到马邑郡了,嘴还这般死硬。长孙无忌真的是连辩驳的气力都没有了。   心灰意冷之间,长孙无忌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是因为建成的世子身份,二郎在争夺世家支持上,天然就落于下风。所以才想别出蹊径,在武事上做出一些成就来?所以这提兵入马邑之事,在别人看来是放逐,对二郎而言,却是掌握武力的上好途径?所以二郎才一声不吭,决定坦然接受?   争夺天下,不是还有一句话么。天子者也,兵强马壮者自为之!   大概二郎,就是想走这么一条路罢?   长孙无忌一边想着,一边苦笑着微微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不是在自我安慰。   长孙家和二郎实在捆得太紧了啊……他也从来没有选择。   长孙无忌缓缓起身,朝着李世民行了一礼:“既然二郎做了决断,某自然追随到底而已矣。何时国公下令,二郎起行,某追随二郎鞍前马后,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李世民也起身还礼,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   自己所说的,都是真的。却不知道自己这位舅兄,想到哪里去了。不过,也随他罢……   过去几百年天下群雄的路,真的是走绝了。再重复,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劫难而已。只有数百年的世家,却不会再有数百年的皇朝。被顶在最前面的,只是这些世家的牺牲品而已。   父亲和兄长,为什么就看不出这个道理?   但愿此去马邑,能在绝境之中,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出来!   斯时斯刻,不过才二十岁的李世民正是雄姿英发,什么都不畏惧的岁数。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逐北(四十八)   大业十二年冬日,在晋阳城中,突然就扰动起来。   原因无他,就是据传马邑生变,王仁恭和刘武周终于开打,在这滴水成冰的冬日当中。   而王仁恭不敌刘武周的云中精兵,向河东唐国公请援!   晋阳城上下,谁不知道唐国公起兵在即,最为担心的就是侧翼马邑郡的王仁恭。此刻王仁恭向唐国公请援,等于是递上了降书,将门户都交到了唐国公手里。这种机会,唐国公怎么会错过?   一时间,晋阳城上下全都奔走起来,抽调兵马,准备出征。   河东左御卫六军鹰扬府自然是不可能动的。出征马邑郡兵马,俱都从石门鹰扬府和永安鹰扬府中抽调。这两个鹰扬府,也是大隋盛时,十二卫中属于前列的鹰扬府。经过唐国公这些时日的整军经武,也算是士饱马腾,装备完全。也都跃跃欲试,准备追随唐国公在这场天下之争当中立下汗马功劳!   晋阳城中,本来就已经处于战时状态。抽调三千军马冬日出征,虽然要准备的军资粮秣器械可称得上堆积如山,但是在全力运作下,几日内也就调配停当,兵将也俱都选调完全。   而出征统帅,在几日猜测之后,也尘埃落定。唐国公让二子世民,为方面统帅,亲自出征!   这个消息传出来,在晋阳城中,又激起了一阵议论。   谁都知道唐国公甚是喜爱他这个英武的二儿子,配以长孙家贵女。在驻节河东,准备参与天下之争之际,多次夸赞李世民勇锐进取,为李家千里驹。就连建成,也未尝不以自己世子地位所忧心。   但是现下,唐国公似乎终于做出了选择。李建成世子地位,安若泰山。而李世民,则被放逐在外。再也赶不上西进长安定鼎之役!   晋阳城中,世家子弟,额手称庆。而因为李世民素来不如何亲附世家,此时此刻,背地里那些落井下石的风凉话也不知道有多少。而称赞唐国公英明的颂圣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而把持着唐国公帐下各项事务的世家中人,也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一切出征的准备,效率之高,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几日扰攘之后,北上军马,择吉日将发。   号角声呜呜响动,声震仓城之内校场。   晋阳宫其实可以视为一座军事要塞,包裹晋阳宫的仓城之内,尽是大业天子用来安插随驾军马的屯所,还有演武调动的校场。   原来大业天子的计划中,晋阳宫连同包裹其的仓城,要可以驻扎下将近二十万随驾军马。而在外围,再有二十余万军马层层拱卫。   如此浩大的工程,限于财力物力,并没有按照计划进行。但是现下晋阳宫内外,仍然可以布置下数万军马仍然绰绰有余!   黄土铺平的仓城北校场上,已经有六七营兵马齐集。各营番号旗,营将旗,旅主旗,数十面大小不同旗幡飞扬。而每一名火长背后,还背着三角火焰认旗,根据各自营号不同而分成不同颜色。   每名军士,都穿着厚重的行装。都是厚重结实布料制成的斗篷,斗篷内则是填了丝绵的袄子。每名军士都有各自甲胄,全都装在随行的车中,自有从河东征发的民夫一路随大军运送向北。   正常而言,每次大军出征,还有那些世家出身将主,所带随行家兵家将,这些都不归于各营,只是静静跟随各自将主。这些随行家兵家将,往往都是锦袍灿烂,甲胄鲜明。跟随各自将主,耀武扬威之态,让军容更加壮盛许多。   当年大业天子远征高丽,多少世家中人出征。大业天子校场点兵,数千上万彪悍精强,武装到了牙齿的家兵家将齐聚,奉着各自家主的旗号,那个盛状,简直就是大隋帝国最为辉煌的一刻。   不过此次出征,却没有见到一名世家私属家兵家将的身影。   号角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士卒们虽然站得整齐。但却并没有多少激昂之色。   选兵调将,晋阳上下都没有为难李世民。在石门鹰扬府和永安鹰扬府中都选的是上位的营头。兵将都是一时之选,不弱似六军鹰扬府多少。   对于这些选调出来逐北马邑的营头而言,马邑之地兵凶战危,都没什么。当兵就是吃的刀头舔血的饭。如此乱世,正要凭借军功出头。有的是人愿意冒这份凶险。   可是此次马邑,明显是被放逐去看守大军后路,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军西进长安立功!   如此差距对比,让这两大鹰扬府选出来的精锐营头,从上到下,都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只是慨叹于大家命不够好。   在出征之前,原来塞在各营里面那些世家出身中人,纷纷调了出去。又补进来一些没出身没背景的倒霉蛋,以填充缺额。这样一番举动,让士气又是沮丧了三分。   号角响动声中,各营军将站在队伍前列,俱都默不作声,只是认命的等待着出征的那一刻。   只是大军发动,仪注颇多。所谓大事,在戎在祀,真的还不知道要在此间耽搁多久。   晋阳宫中,终于一队人马走了出来。队伍前面,是数十锦衣家将,捧着李世民的将旗。   众多家将簇拥之中,正是李世民和李建成李元吉兄弟三人。适才正在宫中设酒,李建成为自己这个二弟壮行。   兄弟三人,并辔而行。李建成神色温和,李元吉却是一脸嬉笑表情,而李世民神色严肃,话语极少,也不知道到底是情绪低落,还是此刻就将自己代入了大军统帅的身份之中。   看见校场中出征诸营,已然站得整整齐齐。李建成一扬马鞭,指着出征将士笑道:“二郎,这俱都是精选出来的上位营头,甲胄军械,全都补齐,不足之数,都是从六军鹰扬府中抽调。更征发了四千民夫,八百健壮牲口,随军转运,粮秣也足支四月之用。但有所需,还会源源不绝接济而来。这上头,可不要说为兄的什么不是。”   不等李世民答话,李元吉就咧着嘴嬉笑一声:“还能说什么大郎的不是?无非就是大郎让二郎去马邑呗!给再多精兵强将,给十年用的粮秣,二郎也振作不起来。可谁让大郎是世子,须得陪着父亲西征长安,以定大局。我岁数又小,当不得重任,只能辛苦二郎走这么一遭了……到时候我们在长安等着二郎!”   李世民瞥了这些天一直处于幸灾乐祸的李元吉一眼。朝着建成拱了拱手:“兄长说的什么话?这次兄长让二弟我领以方面,坐镇马邑,我实感激不尽。父亲养育多年,终于能独当方面为父亲效力,正是心中所愿!若不是出征在即,将士之前,二弟当得一拜兄长!”   这番高风亮节的话说出来,让李建成反倒略有一丝尴尬之色,只能一摆手道:“我们兄弟之间,何须说这些话?且等父亲来为二郎授以方面节钺,为二郎壮行!将来二郎功成,你我兄弟聚首,再好好共谋一醉!”   这番话说完,李建成就加快马速,一直直到大军之前。兄弟三人全部转向校场西面开口处。西生金,正主兵戈。唐国公将自此而入,授以李世民节制方面节钺,为这三千军马出征祭旗送行!   河东猛虎,在天下瞩目之中,终于要开始展露他的爪牙! 第二百章 逐北(四十九)   校场西面入口,李渊仪仗,终于出现。   八柱国世家家主,大隋国公,河东留守,晋阳宫监,更是天下群雄中最有希望赢得胜利的数人之一,出场仪仗,非同凡响。   先是数十兜鍪上插着野鸡翎毛的甲骑为先导,这些甲骑俱都使用朱漆裹着的马槊。   甲骑之后,就是旗阵,代表着李渊身份的一面面旗幡,俱都以壮汉捧定,坐在高头大马上,昂然而来。每面大旗,还有四名背负着弓矢,配着直刀的骑士拱卫。   骑阵之后,才是李渊车仗,车仗两侧,俱是李家家将护卫。   比之李家三兄弟每人身边二三十名家将的小打小闹。李渊车仗周围,足足有三四百名锦衣家将拱卫!   这些锦衣家将,或者传承于祖上,连续数代为李家效力,忠心耿耿。或者是纠合四方来投精锐,是一地闻名的猛鹜之士,或者是其他世家派在李渊身边听用的子弟。人人俱都锦衣为里,裹着斗篷。围着李渊车仗,就是一片五彩锦绣之色跳动。   如此气象,只让男儿生出,大丈夫当如是也之慨。   纵然李渊内里是一个还算朴素,只是有点喜欢江南风物的人而已。但是值此乱世,他也必须展现出陇西李家的威仪,才能让天下豪杰归心,让将士效命,让自己的对手震慑!   李渊车仗一旦出现,本来已经停了下来的号角声就再度呜呜响动。   李家兄弟三人,与家将俱都翻身下马,躬身行礼。数十家将,俱都拜倒在地。而在场数千军士,俱都平胸行礼!   此时是数百年血腥战乱之世才过的大隋,封狼居胥的汉军遗风,犹自尚存。军中还融合了部分胡人的凶狠强悍。将士出征在即,哪怕此刻来的是大业天子,仍然是平胸军礼,而不是垂首跪拜!   虽然比之实际身份地位,他们远不如那些拜倒在地的李家家将!   李渊仪仗队伍,向两边排开,最后捧出李渊的车仗出来。   李渊车仗,是一辆黑色的马车,驷马所乘。上张伞盖,四面俱空。李渊一身大隋国公服章,戴着梁冠,腰佩仪剑,端然跪坐。两名持戟家将,站在他身后,昂然侍立。   李渊按剑起身,立于车上,一摆手道:“止!”   李家兄弟直起身来,一众家将也都起身。而出征军将士卒放下手臂,只发出整齐的一声响亮。   李渊缓缓步下车仗,直走向李世民。几名旗手在甲士护卫之下,紧紧跟上。   走近之后,李家父子,肃然对望。李渊按着仪剑,沉声道:“在家之时,你是某之二郎。出征之际,你却是方面统帅!一旦不利,军法无亲!”   李世民抱拳肃然:“末将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李渊再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旗手上前,送上专征方面的主帅豹尾旗,与李世民李字将旗并列。   除帅旗之外,更有一面白虎旗。自汉末传下来的规矩,白虎旗乃解斗之旗。后来以重臣出镇方面,中枢多授白虎旗随之。李渊坐镇河东,自然有一面白虎旗,现下李渊又将白虎旗交给了李世民!   马邑两虎相争,李渊遣子以白虎旗解斗,将自己地位放得之高,大有当仁不让之态。人都道唐国公乃恂恂君子,厚道质朴,但是在关键时候,李渊却从来没有表示过谦虚低调!   李世民平胸军礼,领受旗幡。   号角声停歇,又是鼓声大作。黑牛白羊祭品供上,直送到豹尾帅旗之前。马上旗手将旗帜斜斜下垂,旗面展开,在冬日寒风中猎猎卷动。   刀斧手出而上前,用斧斩断牛羊颈项,鲜血喷出,溅在旗面之上。郡府祝史上前仔细察看了一下,扬起手来:“师行大吉!”   布于校场四下的几十面大鼓,隆隆擂动。而在场军将士卒,俱以兵刃顿地,扯开喉咙大呼。   “万胜!万胜!万胜!”   鼓声号角声中,一名名军将大声下令。旗幡飞舞,一队队的军士开出校场,出仓城向北而去。   而在家将簇拥之下,李家父子,还有离情别意要好好叙述一番。   李渊这个时候终于恢复了慈父模样,揽着李世民的手:“出门在外,一切当心,凡事多征询宿将意见。一切以稳重为上,若是有什么不测,全师为上。若师不能全……二郎你可要给我回来!”   李世民默默点头,并没则声。李建成热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二郎,记住父亲的话。自家安危,最是要紧。遇事情可别逞强!遇到什么麻烦,遣人传书,父亲与兄长我,定然会伸出援手!”   李元吉在侧,撇嘴无声的冷笑一声。   要是真的马邑不利,李世民狼狈的逃窜回晋阳。那这位二哥就可算是这辈子再也无法翻身了,他还真的期待这一天呢。   突然之间,李元吉就看到一个家将身影从后面挤上前来,这么没规矩的人物,让李元吉多看了一眼,接着就是一身冷汗。   那锦衣家将,小帽之下,雪肤大眼,俏丽中带着三分英气,不是十七姐又能是谁?   这十七姐怎么跟着家将混到这里来了?   李嫣的动作,也引起李渊建成世民三人注意,回头一看,人人扶额。出师乃至阳至刚之举,怎么就让这小丫头混进来了?   李渊叱呵一声:“你怎么来了?回去!”   李嫣已经挤到了前面:“自家哥哥要出门见仗,我来送送又怎么了?这就败了李家的气运了?”   然后李嫣又狠狠瞪了李建成一眼,这几日她没少找李建成打抱不平。李建成却是向来高挂免战牌,不见这个妹子。   不过李嫣也知道事已至此,再找李建成麻烦,也改不了这既成事实。只是瞪了李建成一眼就作罢。   李建成扭过头去,却是在盘算,到底是哪些家将为李嫣打掩护,让她混进送行队伍当中,当得一个个查出来,重重惩治!   李渊想训斥李嫣,但是看着女儿穿着家将锦衣,革带束腰,鼻尖冻得红红的,吐着白气,一副英姿飒爽,俏丽无双的模样,突然就是心一软,对李嫣道:“快和二郎说几句话,别让二郎误了出行吉时!” 第二百零一章 逐北(五十)   李嫣这几日很不开心。   当初姐姐李秀未出嫁的时候,家中一团和气,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怎么姐姐一嫁给那个柴绍,远走长安,家里兄弟姐妹们就变成这般模样?   原来大家不分彼此,现在大部分都选择了围着大哥建成打转,对贴不上去的,就各种冷眼相待,二哥更是被排挤针对,要不是爹爹还护着,不时夸奖二哥几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形!   二哥李世民的脾气,很对李嫣胃口。坚韧果决,性子爽快,没那么多世家子弟的做派。而在建成身边簇拥着的那么多世家子弟,那种繁文缛节,那种自高自大,让李嫣真是胃口倒得足足的。   尤其是大哥身边那个叫做谢书方的,江左谢家子弟。身上扑着香粉,时常广袖高冠,持着玉如意挥洒倜傥,顾盼生姿。李嫣就不相信他的祖辈打赢淝水之战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娘娘腔模样!   偏偏这谢书方还想和李家联姻,对李嫣心怀叵测,李建成似乎还乐见其成,越发让李嫣心里不舒服。   别看李嫣一副雪肤大眼的俏丽模样,但性子刚强惯了。从小在家中就爱打抱不平。李建成越是这般炙手可热的模样,李嫣越是和李建成对着来,处处都向着自家二哥李世民。也算是一种逆反心理罢。   往常李嫣针对自家大哥,无非就是在一些家族聚会上,对大哥嘲讽几句。故意为二哥说几句好话。建成从来不以为甚,笑笑便罢。而李嫣也得意于自己敢于仗义执言,从来不惧大哥的世子地位,侠气十足。   可是这次,却是大哥将二哥赶去了马邑!   大哥随父亲带着精兵强将去长安立功,二哥却是要带着一支偏师,为大哥守着后路,在马邑那个地方卧雪嚼冰忍受辛苦!   这也太不公平了!   当即李嫣就将这消息告诉了李世民,让李世民跟父亲申诉去。   却没想到,一向做事爽快的二哥,这次却默不作声。而几日后父亲就决定真的让二哥前往马邑!   晋阳城中,这消息即刻就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建成世子之位已经不可动摇了。而原来还有点竞争力的李世民,彻底已经被李渊打入另册。那些贴建成紧的兄弟姐妹们,更是一副洋洋自得之色,都认为他们押准了赌注,将来一世富贵可保。对于家中向来以侠女自居,处处和建成对着来的李嫣,难免也有些异样的眼神投来。   李嫣这么多年,父亲宠着,姐姐爱着,兄长让着,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当下就去寻到李建成府上,李建成家将只是推说主上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去找自己父亲撒娇耍赖,李渊也是避而不见,最后还是窦氏出马,狠狠将李嫣训斥了一顿。在李家之中,李嫣就是对窦氏没招,灰溜溜的退了下来。   去寻李世民准备统一战线闹出点动静来,结果李世民又在各个军营奔波,挑选营头,准备军资粮秣器械,点验民夫,忙得不可开交,根本照不了面。   到得最后,自觉得遭遇女侠事业最大挫折的李嫣,干脆心一横,找到个家将,威逼利诱,顶替身份,无论如何要来校场走一遭,说什么也得出了胸中这口气!   真到了校场,三千军马出征之威,李嫣也是第一次见得。如此场面,哪怕任性惯了的李嫣,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再怎么闹,都改变不了局面了。   这个时候,就好好的向二哥告别也罢。   在用目光逼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两兄弟之后,李嫣策马,来到李世民身边。李世民也带点无奈,带点宠溺的神色,看着这个和自己挺亲的妹子。   李嫣看着李世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才挤出两个字:“二哥……”   李世民一笑:“知道军国之事,不是你由着性子就能改变的吧?为了李家,马邑总要有人去,我走这么一遭,也是应当的事情。”   李嫣蹙着眉毛,哼了一声:“我就是胸口这股气平不下去!等三姐回来,我去请三姐出头!”   李世民哈哈一笑:“别说孩子话了,等我从马邑凯旋,带那儿好玩的事物给你。你在晋阳呆着,乖乖的别生事。”   李嫣又哼了一声:“我能生什么事情?大事都是你们男儿家做主了,我无非就是闹闹。别看从父亲到大郎都让着我,其实谁拿我当回事了?我还能干扰了你们男儿家的军国大事不成?”   李世民苦笑一声:“又是孩子话,流血拼命的事情,我们李家男儿不上,难道让李家女儿上不成?我们这么拼命,也是为你们一世能够平安喜乐啊。”   李嫣幽幽的回答了一句:“可这样的平安喜乐,我不想要。”   至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李嫣也不知道。   转眼李嫣又挤出了笑意:“今天二哥你出征,就不要说这些了,妹子祝你北上之后,早日凯旋归来!也不枉我穿着家将衣衫,来了这么一遭!”   话语声中,李嫣如男儿一般抱拳拱手,在马上对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肃然正容抱拳齐眉,对自家妹子还礼。   鼓声骤然密集起来,正是宣告主帅动身吉时到来。   李世民策马转身向北,提起中气大吼一声:“出师!”   数十家将,齐声唱诺,声若惊雷。李世民再不回顾,在数十锦衣家将簇拥之下,在旗幡飞舞中,向北而去!   李家父子,心情各异,注视着李世民英武的背影。   李嫣想了想,突然在背后大喊:“二哥,这次将那徐乐带回来!我想瞧瞧,那到底是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   李世民并不转身,一扬马鞭,示意听到了自己妹子的话语。   马蹄翻动,烟尘飞舞。   虽然是在李建成的布置下,自己去往北面荒僻之地,去镇守后路,西进长安大业,眼看无分。   但是李世民心情,却是一片火热。   在这晋阳城中,只要李建成在,自己就无分毫机会。   虽然对长孙无忌表现得淡然,但是对世子之位,李世民焉能没有一丝念想?   毕竟这是乱世,英武进取的继承人,才是李家最好的选择!   此次逐北而去,却正是前景无限! 第二百零二章 逼迫(一)   雪紧一阵,慢一阵,下得总是没完没了。   塞外冬日酷烈天候,眼看就是到了最为浓烈的时候。   云中城外,一队人马,穿行在雪中,向西北方向而行,刻意还绕过了在城南面最为密集的附廓百姓聚居区域,已经来到了环云中城布置的矮山军寨防线。   徐乐正在这一行人中。   此时此刻,徐乐已经换了一身恒安鹰扬府的赤色厚重军袍,腰间杀着革带,用厚厚的布巾裹着头发。   这样装扮,代表徐乐已经加入了恒安鹰扬府中。   跟在徐乐身边的,韩约步离自然是寸步不离,宋宝几人也跟在身边。这些人也俱都换上了恒安鹰扬府的军袍,再没有了此前服色杂乱的模样。步离的军袍有点大,领子将她小脸几乎都包裹住了,坐在马上,只是警惕的看着四下左右。   恒安鹰扬府的冬日军袍,里面是羊皮的衬里,外面钉着厚重的布面。寻常军士穿着,像一口布口袋似的,但是在徐乐身上,却只显出一股英武气。似乎军中制服,天然适合徐乐一般。   虽然在城门口,刘武周声色俱厉的将徐乐狠狠训斥了一番,又收割了一轮治下民心。但入云中城之后,刘武周还是好生接纳了徐乐的投效。当得知徐乐带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来投之后,立即在恒安鹰扬府中设立了玄甲营和梁亥特营两支别部。徐乐也得了统领这两营的别部司马差遣,约略等同于恒安鹰扬府中正式的团主差遣。   这一点上刘武周做得极其大度,没有表现出半点要吞吃徐乐麾下实力的姿态。不仅让徐乐别部自领。而且还准备好了驻地,过冬的柴火,粮秣支应也一概按照恒安鹰扬兵的标准提供。军资上若还需要什么补充,也只要徐乐开口。   而玄甲骑家眷,还有梁亥特部不能上阵的老弱,刘武周都答应在城中安置,并单独设立一坊。同样都有一份口粮。   如此条件,已经是厚遇到了极处。虽然对外不宣扬,云中城外百姓还担心刘武周会惩戒这位乐郎君,但知情人都知道刘武周是如何想彻底招揽收复徐乐!   此次出城而来,也是为了接应后续到来的玄甲骑和梁亥特部。   与徐乐同来的,还有尉迟恭,他也带了一队骑士,但却和徐乐这一行人保持了微妙的距离感。一路过来,大家都只是闷头在雪中赶路。少有什么闲话对谈。   等到得矮山军寨防线之下,尉迟恭终于开口,对着徐乐招呼一声:“某去寨中布置一下,你们且在这里候着,近千人还有老弱冒雪跋涉而来,热水热食总得有一口!入娘的,一下又多上千人,只此一顿,一个寨子里面的烧柴粮食就得少掉大半,还得从库里挖出来补上!”   这些矮山防线上单个军寨,最多就是五十人一队的驻军,小而坚固,最是让攻方头疼。围攻这种军寨,展不开大兵力,再加上城中不断出击配合,只要守军粮秣不缺,战斗意志坚强,想拿下得花大力气。但是缺点就是储存物资实在有限。   尉迟恭招呼了一声之后,自顾自的带着自己那一队人马上去了。军寨之中早就有人等候,尉迟恭等人入寨之后,就看见炊烟袅袅升起,正是开始准备热水热食。却只是将徐乐这十余人丢在了山下。   徐乐只是一笑,也没当回事。宋宝却大是不忿的凑了上来,对徐乐道:“刘鹰击都对乐郎君刮目相看,这黑尉迟倒是这般无礼!鹰击面前,须得和他论个明白!”   徐乐瞥了宋宝一眼。   对于这个侠少出身人物,徐乐心里很清楚他是什么货色。江湖习气很重,心狠手辣却又自私自利。   但是一路过来,不管是云中行商,还是和苑君玮厮斗,宋宝都是出了气力的。也在徐乐身边拼斗厮杀。而后来又去梁亥特部帮罗敦安定局面,举族迁徙,在追随徐乐往投云中。   一路过来,功劳苦劳都颇有一些。自己却对宋宝还没什么回报。要是连宋宝这样的人物都容不得,在乱世当中,也就别想做一番事业出来了。   宋宝这要告状的话一出,徐乐只是淡淡一笑:“这点小事,还要闹腾到刘鹰击那里。不怕刘鹰击看小了我们?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都闯过来了,还在乎在这儿吹点冷风?现在咱们就在恒安鹰扬府中,和好袍泽要紧,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   宋宝点点头:“也就是乐郎君大度!黑尉迟不过撞了一次执必部大阵,就偌大名声。哪里比得上乐郎君单枪匹马做出来的这么多大事?刘鹰击看重谁也是不用说的,咱们不和他计较!”   徐乐微笑摇头,却不多言。宋宝也知道这话题说不下去了,自己退了下去。   十余骑就在这寒风中,住马等候。   徐乐回首,看着云中城下那鱼鳞也似的地窝子。   冬日已深,往日还钻出地窝子在户外活动的百姓们,这个时候都不出现了。营地当中,寂静无声。   粮秣短缺,恒安鹰扬府竭力支应,每个人也不过就是个半饱。躺在地窝子里,还饿得慢些。   恒安鹰扬府上下对自己那种淡淡的敌视,徐乐很明白。   原来王仁恭自以为是强势,对恒安鹰扬府还算是用的缓手。想完完整整的将恒安鹰扬府实力吞并下来,用以争雄中原。   但是自己的出现,戳穿了王仁恭的虎皮。现在王仁恭担心的反而是恒安鹰扬府的大举进攻!   原来缓手,弃而不用,王仁恭已经彻底断绝对恒安府的粮秣供应,更在马邑郡坚壁清野。恒安鹰扬府上下就陷入了最为窘迫危险的局面。   如此这般,这些人如何能对自己没有意见?   可在徐乐看来,这个时候,正是要趁胜追击,利用王仁恭自己失却人心的机会,彻底将王仁恭打垮。马邑郡遭受的劫难自然就更少一些。   可是主事之人,却不是自己啊……   不知道刘武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动手!   若是刘武周还犹疑不决,那么就自己动手也罢!自己惹出来的事情,自然是自己了结。   且看看刘武周将要有什么作为,自己可等不了他太久!马邑郡百姓也等不了他太久!   正在徐乐沉沉想着自己心思的时候之际,远处隐隐传来马匹嘶鸣之声。   徐乐几人都精神一振,向远处极目眺望。   自家人马,终于冲风冒雪,按约赶来汇合了! 第二百零三章 逼迫(二)   数骑在前引路而来,这几骑都是徐乐确定归于刘武周麾下之后,立刻派出去迎接自家大队人马的。   后面在雪中出现的,是大队大队的人马。   风雪中跋涉而来,不是一般的辛苦。原来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加起来有一千三四百马匹和各种牲口,现在还剩下的,不过只有六七百而已。往往两人共乘,走完这最后一段道路。   这些剩下的马匹牲口,也全都是掉膘严重,役使过度,就算能撑到云中城内,还能使用的都是寥寥无几了。剩下的只能杀了吃肉,省得浪费宝贵的草料。   从神武带来的各色军资粮秣,也因为牲口损失惨重而大量丢弃。原来物资充足,装备精良的玄甲骑和梁亥特部,现在已经像是一支流民大军。   在冬日马邑,风雪之中,来回迁徙,户外露宿,长途跋涉。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一种小小的传奇征途了。没有一支武装集团,会这样自虐。这样的征途走完,就代表着实力大量的消耗。   徐乐在马邑郡这个地方,选择与王仁恭和突厥人为敌!这所有一切,逼迫着以徐家闾中人为骨干的玄甲骑,还有梁亥特部的人马,不得不在夹缝中中辗转腾挪,挣扎求生,不得不转战千里,只求能生存下去。   以这个时代正常水准而言,这支人马早就该散了。但是玄甲骑骨干是徐家闾中人,故去老太爷教养十余年,恩义深重。梁亥特部对于罗敦也是一般。所以才誓死跟随,一路走到现在。   而徐乐一路以来,所创造的那几场奇迹一般的胜利,也让他在这支军中有了威望。让大家生了追随之心。   无意之中,这支人马互相扶助,互相照应,坚持下来,经历了这一场淬火之旅。   虽然这支人马外表已经凋敝不堪,但在风雪中出现,仍然并不散乱,玄甲骑士和梁亥特部战士,仍然在队伍两翼后尾,拱卫保护着老弱妇孺。队伍前面,玄甲骑旗手和梁亥特战士,仍然持着属于他们的旗幡。   徐乐为玄甲骑临时选定的就是一面带着火焰纹边的黑旗。和梁亥特部带着狐尾的蓝旗,就在风雪中猎猎飘扬。   这所有一切,无不昭示着,又一支强军雏形,在隋末之世,开始展露身姿!   尉迟恭正在寨墙之上,看着眼前这支风雪中艰难跋涉,如长蛇一般的队伍。   在尉迟恭身边,都是恒安鹰扬兵。大家都是打老了仗的,看到这阵容,就知道这支人马的成色。更不必说风雪中长途行军,这代表着什么。   纵然马邑郡比草原上气候稍微温和一些,冬日出兵,都要有稳固的营地,做一程又一程的短途推进。野无所掠,必须保证足够的后勤供应。不然哪怕以恒安鹰扬兵之精强,都有溃散的危险。以云中城现在的存粮,根本打不起一场冬日会战。   但眼前这支军马,已经在野外宿营跋涉一月有余!   这样还能维持大体的完整,还能听号令行事。稍加教养,就是一支有数的强军!   尉迟恭微微摇头:“这小子啊,怎么就拉出这样一支军马的?”   一名队正在旁边道:“怎么能和咱们恒安鹰扬兵比?这小子,更没法子和将军你相提并论!”   尉迟恭只是摇头:“把你这队人马,拉出去走个几百里试试?”   队正尴尬一笑,不接这个话茬,转而献策:“要不晾他们一下?鹰击看重这小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只怕他的人马到时候都爬到咱们头上来!”   尉迟恭叹息一声:“这乐郎君笑嘻嘻的,内里却性子太刚。假以时日,这天都要给他捅个窟窿的。我们在这乱世当中,不过是想保一郡生灵平安而已,更兼还了鹰击的恩情。和这乐郎君,不是一路人。某是个粗人,犯不着和这乐郎君称兄道弟,原来还想和他再比试一番,现在这心思也淡了。不过也做不来这些龌龊事,都是爹生父母养的,某把你晾在这风雪里试试?”   尉迟恭摆手下令:“热水热食都拿下去,老弱妇孺先接近寨子里面避风!然后再安排他们一队队的入云中城!”   队正大声应诺,又追问了一句:“鹰击重用这乐郎君,到底是什么盘算?”   尉迟恭冷笑一声:“鹰击的心思,谁能猜到。只不过鹰击这恩情,却是不好还!”   ………   军寨之下,在大队人马到来之后,顿时就热闹起来。   军寨之中将一桶又一桶的热汤送了下来,在风雪中冒着腾腾的热气。大队玄甲骑和梁亥特部赶来,不及和等候的徐乐寒暄,冻得半死的人们就围着汤桶狼吞虎咽的吃着热食取暖。   恒安鹰扬兵对这些来加入恒安府的人马,没有多么热情,但也没有什么冷眼。给的热食足够分量,里面还有肉食油腥,这是平日里恒安鹰扬兵都享用不到的好吃食。   老弱妇孺都被安排进军寨之中歇息避风,这近千人马,会陆续安排进入云中城内屯驻。   一片喧嚣之中,暂别一段时日的罗敦和徐乐又再度聚首。   两人都没什么叙说离情别意的心思,低声谈论,都是关于自家人马将来的命运。   罗敦形容已经憔悴得厉害,再没有原来那个富贵族长的模样。还不断的咳嗽着,当是在路上受了寒。   听徐乐转述完刘武周对自己的厚待,对玄甲骑和梁亥特部的安顿。却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是眉头深锁。   “这刘武周,我们九姓部族,和他打交道不算少了。外表粗豪大度,行事推心置腹。但是他对你的好处,却不是那么容易还的。不知道到底对这马邑局势有何盘算,对你又有何盘算!”   徐乐神情淡淡的,似乎还带着一点倦意:“每个人都在谋算,每个人都想获得最大的好处。且随他们罢,反正到得最后,刘武周总要和王仁恭见真章。我的目标,也就是干掉王仁恭而已!”   徐乐又耸耸肩膀:“反正刘武周也不可能耽搁太久了。”   罗敦敏锐的抓住了重点:“没粮?”   徐乐点点头。   罗敦环顾周遭人群,看着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族人,又问了一句:“干掉王仁恭之后呢?你带着他们去哪里?”   在这一刻,罗敦眼神锐利,死死的看着徐乐。   接下来去哪里呢?一瞬间徐乐也有些恍惚。   这乱世之中,世家横行,以天下为赌注争斗。将这个天下搅得乱七八糟。每个人身在其间,都被波及。连自己爷爷想安居于马邑度过余生都不可得。突厥崛起,在侧虎视眈眈,时刻准备趁机杀入中原。   自己对这个世道,已经感觉烦了。为爷爷复仇之后,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就是彻底结束这个世家把持了几百年的世道罢?   以一己之力掀翻在这世间运行了几百年的道理。   似乎……   很有意思呢。 第二百零四章 逼迫(三)   经过一道道山岭的阻隔削弱,塞外南下的寒流,到了善阳地界,已经又好了一点。   至少在野外穿行,穿足衣服的话,吃饱肚子,过上一夜不被冻死的机会很大。   可桑干河还是透底被冻伤,善阳城外,白茫茫的一片。   因为大雪封路,道路难行。被冻上的桑干河就成了天然通路。此刻一队队车马,正不断的从桑干河上经过。   这些车队,全都是马邑鹰扬兵组成,车上满载着粮食和抢掠来的器物,络绎不绝的赶往善阳城去。   王仁恭一声号令,马邑鹰扬兵四下而出,搜集四乡度冬之粮,运往各处城中储存,实行这坚壁清野之策。尤其以运往善阳为多。   至于马邑郡四野百姓,王仁恭让他们也依城廓而居。到时候郡府自然会发给他们度冬的粮秣。   话虽然这么说,马邑百姓既没有军府组织,也没有鹰扬兵引导保护沿途通行。任百姓自家赶往各城,缺乏组织训练的百姓,哪里又有这个能力?   就算是赶到了,也就是在城外,没有居所,设几个粥棚,每日舍上一点薄粥。熬上几日,除了大批大批的死在城外,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幸得马邑鹰扬兵多是本地人为军,虽然奉王仁恭严令执行这个坚壁清野之策,但多少还是手下留情,给马邑四乡百姓留下了一点口粮,让他们好歹有个逃荒向河东之地的指望。也没有如何焚烧抢掠,只是征走了大半粮食也罢。   马邑鹰扬兵毕竟也是一个成型的武装团体,需要自我生存发展下去。这个时候让马邑鹰扬兵大规模抗命,不执行王仁恭的坚壁清野之策,只是维护郡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是手下留情了,这坚壁清野之策执行到后来,随着百姓们零星反抗的发生,手段也是越来越酷烈,每一次征粮队伍扫荡一圈回来,多少要闹出几十条人命。偶尔四乡还有火起,却是打发了性子的马邑鹰扬兵放手焚烧村闾。   乱世就是这样,越到后来,人心越硬,百姓的遭际越是惨酷!   王仁恭的应对策略不只是坚壁清野而已,另外还将防线,尤其是善阳城的防线,向外推去,尤其是死死卡住了桑干河谷这条通路。   原来在马邑郡中,要塞化的就是云中之地而已。有完整和深远的针对突厥人的防线。在王仁恭意欲对付刘武周的时候,也未曾在马邑郡腹地经营什么防线,打得是以优势兵力发起野外合战的主意。   现在徐乐神武这么一闹,王仁恭暂时是不敢野战了,只有赶紧经营防线。   沿着桑干河谷两边山地丘陵,营建起一个有一个的军寨,为善阳城赢得足够的纵深。打的主意就是刘武周起兵南下的话,一个个军寨这样啃过来,等爬到善阳城下,粮食也该耗干净了。那时候当是不战而胜的局面。   原来驻扎在善阳城左近的马邑鹰扬兵,一队队的开了出来,连同民夫,在冬日里营建军寨堡垒。屯驻下来,等待着刘武周南下大军。   陈袭向来脾气又臭又硬,自然不可能留在善阳城享福,给上官赶了出来,驻守桑干河边一处新赶建出来的军寨之内。   这个时候,他就一脸阴沉的站在寨墙之上,看着河谷中穿行的车马队伍。两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十几名手下,簇拥在他身边,笼着袖子缩着脖子看着眼前一切。一名火长咂了咂嘴:“成瘤子这次,算是手下留情了。看这车子上,也就二三百石粮食的样子,留下了三四成总有。”   另一名手下嗤的一声笑:“成瘤子三十出头的人了,去年大战,拣了一个逃难的小娘,总算是成了亲,据说已经怀上了,他当然要替自家后代修修阴功。”   有人就骂:“成瘤子这算好的了,赵瘸子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下手却是狠!烧了一个村闾,车队回来,除了粮食载得满满当当。还有抢来的小娘!也是咱们没有进驻此间,要是看见了,准定得下去和他们厮并!”   有人叹息摇头:“人心坏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何苦闹成这样?”   一个须眉花白的老卒冷笑:“你们是承平日子过来的,没经历乱世的苦楚!都想着自家要活下去,上面的人想着自家富贵,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乡情?好好的人,也就变成畜生了。入娘的才平安了多少年,现在又乱了起来!”   最后还有人神秘的散布着小道消息:“话说开阳兵调过来了,现下已经进了善阳城。”   当下有人嗤之以鼻:“胡说些什么?开阳兵北上,不防着河东的唐国公了?咱们郡公,可从来把唐国公都当成大敌!”   那人面红耳赤的分辨:“咱去城中领粮秣,亲眼瞧见的开阳兵旗号!里头还有咱家亲眷,碰上了还说了几句话,这能假的了?亲眷和咱说的,郡公请来了河东兵,入驻开阳,为郡公支撑,现下就是马邑与河东合兵一处,先把云中的刘鹰击收拾了再说!”   众人一时无语,王仁恭手段一招招的使出,都毒辣异常。对内则不惜残害马邑百姓,对外则引河东兵入郡中,已然是将刘武周当成了生死大敌,彻底的不顾脸面了。   但是这手段一步步的逼迫上来,再加上刘武周乏粮这个弱点,真的是能将刘武周逼迫到绝处!   稳固藩篱,待敌自溃。   只要站在最后胜利的是自己,哪怕将马邑郡整个都拖入地狱!   须眉花白老兵喃喃自语:“先是马邑兵河东兵恒安兵一起打突厥,然后又是马邑兵和河东兵一起打恒安兵,后面说不定就是马邑兵打河东兵,以后还不知道还有什么兵互相乱打……打吧,打吧,才安稳了几年?这世道就是这样!”   突然之间,刀光一闪,却是陈袭将腰刀拔出,狠狠斩在寨栅之上!   闷响声中,直刀入木极深,木屑横飞。   陈袭两眼血红:“这入娘的世道!就没人将这个世道翻过来不成!”   众人正欲解劝陈袭,陈袭已经扯开嗓门向北大喊。   “刘武周,是英雄的,你就快点从云中出来,早点分出胜负也罢!” 第二百零五章 逼迫(四)   善阳城内,在这冬日,仍然是一片纷乱景象。   王仁恭的一连串举动,让整个善阳城都动了起来。   每日都要兵马开出去,扫荡四周。每日也有车队进来,将四乡坚壁而来的粮秣资财运进来。   城内城外,军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每日值守警戒的军马,也翻了好几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城外已经渐渐开始有流民聚集,这都是被马邑鹰扬兵夺走了口粮的百姓。王仁恭也下令设了粥棚,每日施粥。更下令马邑鹰扬兵维持秩序,确保到这里的流民都能得到一点薄粥下肚。   流民有的就在善阳城附近停了下来,在指定的地方开掘地窝子,指望能熬过这一个艰难的冬日。   但更多流民还是绕过善阳城,扶老携幼的向着南面逃去。王仁恭的举动,已经彻底失却了马邑郡的民心,这些流民宁愿在道路上挣扎,看能不能到河东之地讨一条活路,也绝不在王仁恭手里乞一口吃食。   原来颇有优越感的善阳百姓,这个时候也无法安居了。城郭之内,附郭四乡,都有百姓被征发为民夫,去往善阳周边赶建军寨防线。冬日被驱逐服役,苦处可想而知。怨声也载道而起,但也只是敢发发牢骚而已。   王仁恭明显已经撕破脸了,对马邑郡百姓都用了如此狠辣手段。马邑鹰扬兵也默然听命行事,心肠也越来越硬。善阳百姓要是敢闹事,王仁恭的刀子就敢砍到他们头上来!   半个马邑郡,在这冬日,都是一派愁云惨雾的气氛。而这一切,只是乱世才开始的景象而已!   外间已经是如此惨酷景象,而在善阳城的郡守衙署当中,王仁恭却再度登临他最爱的二层小楼,烹茶煮雪,邀集一众门客幕僚聚会。   王仁恭一身道袍,斜倚上首胡床,挥舞着铁如意,谈笑自若,哪里还看得出那夜兵变猬集于城下的紧张模样?   而幕僚门客们,也都是竭力凑趣,或者夸茶好,或者夸这烹茶手艺好。两名幕僚干脆还斗起了茶来,就着谁咬盏咬得好,谁茶色变幻更多,争得不可开交。王仁恭也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半点惯常的刚愎之色也看不出来。   雪又纷纷而下,王仁恭看了楼外雪景一眼,又看看楼内的热闹景象。心下自得的一笑。   天下已经变了,再不是有个威权朝廷镇着四方的模样了。   现在又是凭着各人家世,各家掌握的实力拼斗,以决出最终胜负的时候了。   可笑自己此前还念着自己是大隋郡守,行事要顾及大隋一郡之平安,还要想着不能削弱云中太过,不能让突厥在其间占到太大的便宜。   结果就是放任刘武周在云中坐大,麾下兵马借着刘武周的势反过来还能闹兵变来胁迫自家!   但是现在一旦撕破脸,再不顾及大隋一郡之事,只是为自己王家一家一姓争将来地位。一切也都风平浪静。   将士效命,想在这乱世中攀附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想在未来成为从龙之臣。自己摆明车马不再受大隋这个郡守身份的限制,反倒让他们归心!   断刘武周之粮秣,引河东兵入内以安李渊之心,摆脱可能的遭受两面夹击的危局。这一步步做下来,王仁恭自信在这马邑郡中已经稳操必胜!   至于唐国公李渊……   微笑之中,王仁恭微微收缩瞳孔。这实在是一个可怖的对手。但是这乱世之中,又有什么事情是说得准的呢?   如果能将恒安鹰扬府顺利吞下,自己将来未尝没有和李渊争雄逐鹿的本钱!   下面就看刘武周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还是识趣一点,求个身家平安!   热闹的人声之中,王仲通匆匆而入。在座幕僚宾客纷纷起身行礼:“大郎。”   往常王仲通向来是礼数不缺,不肯丢了王家世子风仪。今日不过随意一摆手:“罢了。”   说着就要凑到王仁恭身边,低声想禀报什么。   王仁恭笑着挥舞如意:“在座都是某之腹心,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王仲通应了一声:“父亲,开阳驻军已经尽数撤至善阳,开阳也传来消息。唐国公军马,先头已经到来。领军之人,正是唐国公二子李世民。”   身为王家子弟,鲜卑六镇发家的八柱国,都算得上是后起暴发户。最后还要他们来帮忙,王仲通心气实在有点不顺。禀报这番事情的时候,脸色也颇为阴郁。   王仁恭却不在意自己儿子这点小心思。皱眉想想李家那个二子是何人,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当年洛阳,自己和李家也是有些往还应酬。但只是见过李渊的世子建成。那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弟模样,据说更是能招揽人心,在世家中风评不错。至于李渊的二子世民,是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不过河东军至,却是个好消息。河东兵马为后劲,刘武周更难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但要拖延下去,时间却不在他那一方!   王仁恭站了起来,朗声道:“各位,唐国公已经遣军来,为马邑后劲。刘贼武周,更难近善阳一步!且看刘贼武周,还能在云中之地支撑多久!”   众人齐齐起身抱拳行礼:“恭贺郡公!”   之前王仁恭对李渊一方百般敌视,摆出威胁之态,牵制李渊西进长安。现在又对李渊来兵援助如此欢欣。其间反差,这些幕僚门客,仿佛也都忘了。宛若马邑河东,从来都是亲如一家。   王仁恭掀髯而笑。仿佛也忘了自家以前和李渊的明争暗斗。   他猛的一挥手:“遣人去!让刘武周将他所执的张万岁,还有执必部阿贤设,九姓鞑靼千余越部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两人,都送交到善阳来!”   对刘武周的套索,就将这样一步步的收紧,看刘武周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一名幕僚起身,躬身领命,自去操办此事。   王仁恭又对王仲通道:“代为父去开阳,将李家二郎,迎到善阳来!” 第二百零六章 逼迫(五)   一转眼功夫,在这马邑郡已经是三四个月了。   馆驿之中,刘文静微微发出了感慨。   这些时日,刘文静的情绪不是很好。但却将这暴躁愤怒好好的收藏了起来,没有半点表现在外。   让刘文静愤怒的原因很简单,原来他建议李建成亲自前来经略马邑之地,趁着王仁恭和刘武周火并时行事,争取将马邑云中精兵强将收归帐下,然后再从唐国公西进长安。   结果李建成却没接纳他这个建议!反而是让李世民来坐镇此间方面。   不用说又是谢书方那南方荆蛮提的建议,南人心性之备下,格局之狭小,可见一斑。偏生世子还信任于他!   谢书方进言为何,刘文静也能猜测出个大概来。无非就是怕在马邑郡迁延时日太久,反而离开了唐国公身边的中枢之地,不如将李世民发配来这个地方,而李建成可以独占辅佐唐国公举义定鼎之功。   这都是格局太小之见!   如今已经是乱世,李建成的世子名义,其实什么都保证不了。几百年乱世中各种夺嫡之事斑斑可证,只有真正有自己的实力,才能确保笑到最后。才能确保自己地位屹立不摇!   现在唐国公麾下兵多将广,但是这些兵马,是唐国公的,却不是世子李建成的!而到马邑郡来,将马邑云中精兵收归麾下,这才是自家真正的本钱!   而担心的在这里迁延时日太久,也是不值一晒。王仁恭都能引河东兵马入内了,表明王仁恭已经决心快点摊牌了。而刘武周也有其根本弱点在,也拖延不下去。双方决出最终胜负,就是指顾间的事情。   而唐国公起兵,怎么也不可能在冬日。春暖花开之前,马邑郡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了结了!   在其间只要应对正确,多了不敢说,大大削弱王仁恭,再将云中精兵大半收归麾下,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所行之策也没什么难的,暗中联络刘武周,表示愿意配合他袭击王仁恭,将来平分马邑郡,挑动刘武周破釜沉舟与王仁恭决战。而在王仁恭这一方,又营造出王仁恭接受与刘武周野外决战之势——只要让王仁恭觉得他优势极大就好。双方最后决战之际,再伺机而动,坐收渔人之利。   虽然这三千兵来,名义上是要帮助王仁恭以固藩篱。但是乱世之中,谁还用守这个道义?   王仁恭情急之下开门揖盗,这三千河东兵,其实是足以有翻云覆雨之能!   只要建成亲自,还以自己为第一谋主,则马邑之事,不足平也!   可惜啊,可惜啊……   刘文静在心中微微叹息。   既然如此,这马邑郡也没有什么好留下的了,不如归去。回到晋阳,在建成身边,好好的和那个南方荆蛮争一场。既然这马邑郡是白跑一趟,那么建功立业于长安的机会,可是再不能错过了!   对于辅佐李世民成事,刘文静半点兴趣也无。   这个唐国公的二儿子虽然英武奋发,很得唐国公看重,坊间不时还有易储的传闻。但是李世民从来不得世家之欢心,刘文静也没有帮着李世民对抗整个世家集团的雄心壮志。刘文静自己还指望在这次改朝换代的大乱之中,将刘家升为天下第一流的世家!   至于唐国公对李世民的看重……   刘文静在心底微微冷笑起来。有些事情,想得太透,说得太破,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旁边张四郎在低眉垂首,无声侍立,等着刘文静吩咐。   在传信晋阳之后,张四郎又风尘仆仆的赶回,这份忠心勤谨,已然是做到极处了。对于这个新入门下之人,刘文静也甚是满意。俨然有引为心腹的模样,让刘文静原来门下之人,背后不知道犯了多少嘀咕。   刘文静摆手道:“收拾完了?”   张四郎恭谨道:“早已收拾装车完毕,只等刘公一声令下,就可起行。”   刘文静一笑:“也罢,再和王仲通告别一声,这就走罢。马邑将来虽然有一场热闹,但是看与不看,也没什么要紧的了。这次当真是白费了数月功夫,无谓得很!”   张四郎点头领命,就要下去安排。   刘文静又叫住了他:“你觉得这次王仁恭和刘武周之争,最后赢的是谁?”   张四郎低头想想,最后抬头平静的道:“刘武周。”   刘文静讶然:“为何?”   张四郎仍然一脸平静:“王太守想得太多,布置的手段太多,甚而还引河东兵入内,以策万全,这心已然是虚了。”   刘文静失笑:“一派胡言,去罢!”   王仲通轻轻的走入了自己父亲的书房之内。   王仁恭正靠在胡床之上,膝盖上搭着一张鹿皮,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花白发色,显得分外的醒目。   听见脚步声响,王仁恭睁开眼来,眸子仍然锐利,扫了王仲通一眼。   “刘肇仁走了?”   王仲通点头:“来的是李家二郎,又不是他看好的世子建成,如何能不走?”   王仁恭淡淡道:“为父引河东兵入内,心里还看不开?”   王仲通垂首:“儿不敢。”   王仁恭哼了一声:“事情看得太近!我不引河东兵入内,难道在为父窘迫之际,李家人就不来趁火打劫了?到时候更难应付!还不如敞开门来,让他们失却戒心,以为是上好机会,可以来趁火打劫!到时候为父有的是手段可以对付他们!”   王仲通讷讷无语,他心下不信。马上都要迎河东兵直入善阳了,现在还说这些大话,又有什么用?   王仁恭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摆摆手示意王仲通退下:“明日就出发,去开阳迎候李家二郎罢,将你的世家子脾气收起来些,说些软话,死不了人!”   王仲通躬身应是,就要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王仁恭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他听。   “要是陷河东三千兵于马邑,更杀了李家二郎。不知道唐国公,还能有心兵发长安么?”   王仲通猛然站定了脚步! 第二百零七章 逼迫(六)   上百流民,逶迤于途。在满地积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这些流民老弱妇孺俱有,看来是一个村闾中人,举家逃难而出。   每个人都将能裹在身上的衣衫都裹上了,背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推着独轮小车,车上载着可怜的家当,艰难向南跋涉。   老弱居中,每人手里都有跟棍子,一则帮助行路,二则缓急时候也能护身。   青壮则在外圈,警惕的看着四下。有人腰中悬着粗劣的直刀,有人则背负着猎弓,还有人用着简陋的长矛,每个人都绷紧了精神,防备着雪原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危险。   马邑两雄相争,王仁恭坚壁清野,引发了这场在冬季的南迁大潮。   向南逃亡途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但是留在马邑郡,则更是死路一条!   这些小民性命的消耗,从来不在掌权之人心中。只要家门不堕,只有手里还握着兵马。则小民随时可以招揽聚拢,天下这么大,人岂是死得绝的?   东汉末年以来,战乱屠杀,人口大减,五胡入侵,祸乱中原,乱世持续数百年,差点断绝了华夏的香火。好容易才从这血腥的乱世中走出来,这些世家高门,又毫不在意的将整个世道,投入了又一场血腥战乱之中!   谁也不知道,华夏气运,会不会在这接踵而来的动荡之中,彻底覆没!   突然之间,这支队伍停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之色。一名不剩几颗牙齿,如枯木一般坐在小推车上的白发老人,大声呼喊:“让开路,让开路!”   流民们慌乱了起来,乱纷纷的让开道路,退往一旁。   雪尘飞舞,正是一队人马开了过来。   这一队人马约有数百骑,每人都穿得鼓鼓囊囊的,甲包拴在从马鞍侧。每个人都戴着兜鍪,红缨跳动,耀人眼目。旗幡在队伍中飘扬,护卫旗帜的,俱是外罩锦袍的精壮汉子,华服灿烂,气派已极。   这大队人马走得飞快,这些坐骑明显是草料充足,精心照料过的。比之马邑郡两大鹰扬府已经掉膘的战马,精神了不少。马蹄缭乱之中已经迫近这些流民。   不少前方骑士,已经取下了弓矢,将一支支寒光闪闪的箭镞,抿上了弓弦。   而这些流民看来不及逃远,那老者踉踉跄跄从车上下来,带着众人匍匐在雪中,不敢抬头。   一名锦衣汉子大声下令道:“赶开这些不开眼的,别阻了二郎道路!”   一众骑士大声领命,就要动手。但又一锦衣骑士策马从后赶来,大声道:“二郎有令,别理这些百姓,赶紧赶路!”   一众骑士闻言收手,一拨马头,让开这些流民,轰隆隆从旁经过。   马蹄溅起无数冰雪,泼洒在这些匍匐在地流民头上,却无人敢动弹一下。   这队人马,正是河东兵。而李世民也亲为先锋,率领家将和一营骑军,人人双马,轻身而进,就是想早点将开阳接收过来。   当家将护卫着李世民从这些流民身边经过之际,一身戎装的李世民,不住转头,望向这些流民百姓。   在李世民身边的,是穿着一身裘衣,戴着皮帽的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住转头,笑道:“二郎,看他们做甚么?这些人命大的话,逃到河东,总有一口饭吃。现下入晋阳的世家甚多,都要经营家业,缺的就是人手。这些流民过来,只怕还不够各家分的。不用担心他们的活路!”   李世民摇摇头:“我年幼即随父亲四处为官,不论是平杨玄感乱,还是雁门救天子,都曾经历过。死人见得多了,我的心没那么软……只是在想,这些百姓都归各家了,朝廷怎么办?”   长孙无忌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从何说起。   世家看好李渊,追随李渊起兵。自然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李渊一入晋阳,就将杨家的天子皇庄全都分了下去,各家也在招揽流民为奴,扩充自己家业。这些手段,自然就换来世家的忠心,大家一起拼命打下江山来。李家当年经营自己家业,也从来未曾手软过啊!   当下长孙无忌只能说一句:“快些去开阳罢,不知道王仁恭那里,还有什么变数没有。将开阳握在掌中,这颗心才算是放下一半!”   李世民也不过是一时间突然有点感慨罢了,现下的确是开阳要紧。当下再不回顾,策马从流民身边经过。   大队人马过去良久,这些流民才抬起头来,松了一口大气,扶老携幼,继续上路。   上位之人不管怎么争夺,百姓们总是想法设法,要活下去!   ………   云中城外,军寨防线之上。   一名军将,站在寨墙之上,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突然他手猛然一挥:“又来了一队流民!快接他们入寨,然后送到城下去!”   军寨之中,顿时响起传令之声。十余名军士,就准备开了寨门迎出去。   一名火长走上寨墙,陪军将看向远处。   雪原之中,又出现了上百个小小的黑影,在挣扎着向此间走来。   马邑郡中,王仁恭坚壁清野,流民逃亡,沿途守军,心软的就放他们去往河东了。有些奉命唯谨的,就驱赶他们北上云中而去!   火长脸上肌肉抽动:“寨中存粮烧柴都快消耗完了。”   军将不耐烦的道:“这是鹰击的严令!”   火长再不敢多说什么,转身下了寨墙。寨门打开,火长带着麾下就迎了出去,去将这上百流民接引入寨。   在马邑流民出现在云中地界之后,刘武周就下了严令。无论如何,都要接纳这些马邑百姓。   军将回望云中,就见云中城下,地窝子又增加了不知道多少。而恒安鹰扬兵进进出出,向着城外新设的营地,运送着物资粮食。   本来云中城就缺粮,现在增加了这些流民,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这军将喃喃自语。   “鹰击,还要苦撑多久?干脆和王仁恭拼了也罢!咱们就是死在善阳城下,也好过这样活生生的被饿垮!” 第二百零八章 逼迫(七)   在云中城内,原有一处里坊,是转为商旅交易所准备的所在,足可容纳千人居住。   当边塞情势渐渐紧张之后,上一任恒安鹰扬府主将,就将这里坊中草原商人尽数迁走。而云中大集,也改在云中城外进行。   这处位于城北的里坊,就改成军队屯驻之所。现下刘武周将此间腾了出来,将原来驻扎在这里的两营步卒,全都迁到了其他地方,将一整个里坊,拨给了徐乐使用,让他将所部全都安顿了进来。   在雪原中转战跋涉如此之久,终于有个地方安顿下来。人人俱都欢欣鼓舞。   大家一起动手将这里坊收拾打扫干净,外圈屯兵,内里则是眷属老弱的居所。入居之后,多少人倒头足足睡了一两天,这才算是缓过来。   刘武周也未曾吝惜粮秣,前头几日,都是双份供应口粮。加上徐乐他们还有点底子。大家也是吃了几天好的,这才算是稍稍恢复元气。   等缓了过来以后,不分玄甲骑家眷,还是梁亥特部族人,大家就开始忙忙碌碌的将这里坊整理一番。   原来有些破漏的房屋,全都修补好。原来陈旧的铺草,也全都换成了干净的。至于器物资财,居家过日子东西什么的,刘武周拨付了一些过来,剩下的都是用自家带的细软财货换来。   不过几日功夫,这个里坊就很有个家的模样。精壮军士外圈驻守,每日点卯,隔数日操练一次。内圈则是眷属,还有马厩,修理兵刃铠甲的小铁匠铺,储备物资的小仓库。具体而微,一应俱全。   平时关上里坊木栅,就可以自成一统。战时军马开出去,将主指挥上阵。   这就是此刻典型边地军府各营的形态,军与民一体,每个营头的将主,既是一军之主,也是附属眷属百姓之主。对自己范围内的军民,拥有绝对的权力,连刘武周这等将主,都不能随意插手干涉。   此时此刻,炊烟正袅袅升起,正是朝食的时分。玄甲骑营和梁亥特营才点过卯。陈凤坡管着的火兵,就挑来一担又一担的炊饼,还有大桶大桶的热汤,以供这些军士朝食。   仲铁臂现下正式入了玄甲骑营,为一队正。人群中看到穿得鼓鼓囊囊的陈凤坡正在指挥火兵,上前打量了一下担子里面的吃食。摇头道:“陈大,这饼子都是啥颜色,这热汤里也越来越找不着东西,就是盐水也似。天寒地冻的,这点吃食,能顶多久?”   陈凤坡哼了一声:“那你来当这个家?带上路的粮秣,差不多用了个干净,现在就靠刘鹰击拨付的顶着,杂粮多,自然饼子颜色好不了。至于热汤,有盐就算不错。昨日到城外拉柴薪,看到城外营地那些百姓,都已经断了盐。有这个吃食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作甚!”   仲铁臂摇摇头,他那一队玄甲骑军士都涌了上来,来领朝食口粮。   陈凤坡忙不迭的挥手大呼:“一人两张饼,一碗热汤。没得多的,大家爱惜些!”   军士当中,响起低低的抱怨之声,但也说过便罢。经历了雪中长途行军,现在能安顿下来,住在屋子里,每天有热吃食,晚上不用担心狼群或者突然杀出来的敌人,能睡个踏实觉,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就算每日只能混个半饱,腰带勒紧一些,也就过去了。   转瞬之间,场中就是一片狼吞虎咽之声。仲铁臂也拿了两张饼一碗汤,开始唏哩呼噜。   陈凤坡凑了过来:“老仲,乐郎君在做什么?”   仲铁臂哼了一声:“今日点卯过后,就和罗敦老族长还有几个心腹,开始商议事情了。”   陈凤坡摇摇头:“乐郎君还是只信得过他们徐家闾出来的人物!”   仲铁臂扫了一眼陈凤坡:“咱们归于了两军才多少时日?徐家闾可是乐郎君的根本!现下多少徐家闾出身的,也还在当着火长。给陈大你就是别部司马,管着全数辎重。给了某一个队正,将主待人,已经难得的公平了,这上头你也要说嘴?”   陈凤坡讪笑:“我俩都是神武城里出来的,和你说话还要藏着掖着,有什么味道?咱们也都知道,乐郎君现下是难。也不想闹得人人都知道,乱了军心。不过说与咱们听,就算帮不上什么忙,我们也能开解乐郎君几句不是?”   仲铁臂没了吃东西的心情,扫视麾下儿郎一眼,拖着陈凤坡走开了几步。   “这些话,还是不要多说了。放在心里就是……现下谁不知道乐郎君难?因为乐郎君一番举动,王太守和刘鹰击破脸,现在断绝了对云中的粮秣供应。更行坚壁清野之策,现在流民,一拨拨的给驱逐到云中城来!这云中城内,粮食还不知道够吃几日。恒安鹰扬府上下,焉能不怪到乐郎君头上?这个时候,我们就少给乐郎君添乱也罢!”   陈凤坡叫起了撞天屈:“咱们和乐郎君一体,想为乐郎君分忧,怎么算得上是添乱?入娘的,王太守的马邑鹰扬府,咱们也不是没碰过,马邑越骑,一营给斩杀得干干净净。几千大军,一口气也打回到善阳城下去了,咱们北上投奔恒安府,鸟毛也没咬掉咱们一根!乐郎君都替刘鹰击将马邑鹰扬府成色试探出来了,现在还不肯动手,到底是在怕些什么?恒安鹰扬府自夸兵强将勇,倒是打啊!那时候咱们也能风风光光回神武了!”   为何刘武周还不动手,干脆破釜沉舟与王仁恭决战,仲铁臂也想不明白。   他们所在军营,正堵在此间里坊出口处,同时兼做警戒出入之用。校场外面,就是木栅。   这个时候,木栅之外,数骑匆匆而来。这数骑都背着黑色认旗,正是刘武周身边亲兵。   离着木栅还有数十步距离,就已经扬声大呼:“徐乐何在?鹰击有召!速速往见!”   仲铁臂和陈凤坡都举目望去,正看见那趾高气昂的刘武周亲兵。   仲铁臂脸色难看,狠狠啐了一口:“用得着的时候,就是乐郎君。现下局势艰难点,就直呼其名。恒安鹰扬府,也是一群心眼小的!” 第二百零九章 逼迫(八)   在玄甲骑营和梁亥特营屯驻军营中,徐乐拣选了一处宅邸以为自己的居所。   这宅邸原来不知道是哪个商号所用,前面还有宽大的栈房堆场,韩约所带一队亲军,正好入住在内,拱卫徐乐。虽然徐乐觉得这亲军拱卫,对自己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不管是跟随自己转战半个马邑郡的玄甲骑,还是罗敦族长带来投奔的梁亥特部战士。徐乐都觉得是自家贴心换命的弟兄,何必还在在里面分出个亲疏来?   不过当刘武周在恒安鹰扬府中设立属于徐乐的别部,一众部属包括罗敦在内,就要给徐乐设自己的亲兵队。理由也很简单,哪名将主,没有自己能贴心舍命,荣辱与共的亲军。哪里能够镇住部属?而且这亲兵队,关键时候是能为将主去舍命的!   对这件事情,徐乐只是觉得有点无语。统帅大军,但自己真正信得过的,就是一支亲军而已,这未免也太可悲了。   身为将主,难免对麾下那支部属有偏爱。但是纯粹是因为这支部属奉命唯谨,上阵敢战!   设立亲军,天然就具有了特殊身份。只要能得将主欢心,其余全都不在话下。而且也需要更多的优遇来换取他们源源不绝的忠心。这优遇一旦断绝,忠心也就难以确保了。这和前面数百年乱世当中,上位者为世家所挟制,又有什么区别?   徐乐对这一套,就是异常的反感。古之名将,上下同欲,统万军而如一体。自己不过有个小小的局面而已,就要分出亲疏那一套,岂不是笑话?   所以徐乐决定,两营人马,按队为单位,轮流担任自己亲军。虽然罗敦韩约宋宝他们都不以为然,但是徐乐一路行来,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由着性子来,谁也不惧。锐气张扬得近乎于刺人,也只好随着徐乐了。   此刻驻扎在徐乐将主行辕的亲军,就是梁亥特营的一队人马。这些草原汉子,得此信任,人人振奋。每日值守巡视,丝毫不懈。哪里还有草原上军马天然有点懈怠散漫的样子。   此时此刻,当徐乐在自己宅邸中和罗敦等人商议事情之际。院内院外,都是这些穿着皮裘,帽后系着狐尾的草原战士在警戒。而在宅邸一角,更设起了望楼,四名草原战士,一人占据一角,寒风中纹丝不动的警惕注视着四下。   而在宅邸之中,最核心的节堂之外,又是小步离一个人盘膝坐在廊前地板上,看似在懒洋洋的打盹,如一只无害的小猫一般,但谁都知道,一旦有威胁迫近。这个小狼女就会第一时间弹身而起,从不离身的匕首,就会朝着来敌的咽喉处招呼!   步离在外面,已经不知道等候了多久。终于抬起头来,回望一眼。   但不知道是板壁隔音效果太好,还是里面人都压低着嗓音讲话。以步离耳目之敏锐,都听不见半点响动。   步离摇摇头。   小狼女很是不理解徐乐入云中城以来,就是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恒安鹰扬府上下对徐乐部属的疏离,整个马邑郡局势的紧张,刘武周处境的窘迫。小狼女半点没感觉到,也丝毫不关心。   在小狼女看来,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有填饱肚子的食物,有个能蜷曲着睡一觉的地方,就已然足够。自己关心的寥寥几个人,能够无恙就是除吃饱之外的全部意义。   遇见敌人了,杀过去就是。杀死对方,自己也就安全了。   世事就这么简单,每天还神秘兮兮的聚在一起,商议来商议去,又有什么意思?   百无聊赖之中,小步离打了个哈欠,一双大眼都快闭上了,坐在那里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刻就要睡着。   入云中城来,徐乐都没找自己说话了。虽然一般都是徐乐说,自己听着。可自己真的是有点喜欢徐乐找着自己说心事的样子……   这让步离感觉,自己不仅仅只是一个会杀人的小狼女而已……   而在宅邸之内,徐乐罗敦,还有韩约宋宝等一众最为亲信的人坐在一处,连还带着稚气的韩小六都侧身其间。   每个人都满脸严肃之态,气氛压抑而低沉。   现下刘武周的局面越来越窘迫,而刘武周却一直未曾有什么举动。一直是在隐忍。   但越是隐忍,云中城内人心也越是浮动。而对徐乐这支人马的反感就越深。   更不必说刘武周对徐乐所部的优待,在恒安鹰扬府中,引发了不少人的嫉妒之心!   如此局面,身在云中城内,真有无能为力之感。   这些时日,大家聚在一起,来来回回的只是商议这些东西。但总是没有个头绪。   宋宝是对眼下局势最为紧张的,追随徐乐,一路担惊受怕,一路冒尽风险。好容易被刘武周所接纳,徐乐也拉起一支人马。这流落江湖多年的轻侠人物,一举而为恒安鹰扬府中队正。虽然不过是管着几十个人的小小差遣而已,但对于功名心慎重的他而言,已经算是打开了登天之门,已经无数次幻想着怎么一路爬上去了。   现在云中城中局势如此,最为紧张的也就是他。   “……乐郎君,今日某和陈大去领粮秣,管库司马,那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说的话更不受听,说这场杀孽,都是咱们招来的,也不知道咱们怎么还有脸每日躺着吃喝。这样下去,如何得了?要是刘鹰击将我们当替罪羊交出去,平复王太守之怒,这却是如何是好?”   宋宝的抱怨,大家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罗敦也跟着叹息一声:“阿乐,长此以往,不是个法子。刘武周城府太深,谁也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盘算。人心惶惶,宋大郎这番顾虑,也不能说没道理,咱们得早有个预备才是。”   罗敦这话,自然是正理。但是早有预备,却又如何预备才好?身在云中城内,周围是占据绝对优势的恒安鹰扬府精兵强将,难道再杀出云中城不成?   徐乐神情淡淡的,似乎将大家的话听进去了,似乎又未曾听进去。这些时日,虽然一直参与议事,但徐乐一直就是这种带着点淡淡倦怠的神情。   宋宝急切道:“乐郎君,你总要拿个章程出来啊!”   徐乐啊了一声,挠挠头坐直了身子,俊朗面孔,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要是都怪罪到我头上,那只有我自己出马,想法子去斩杀了王仁恭便是。这马邑郡给刘武周,我们走。”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徐乐。   斩杀王仁恭,这话乐郎君怎么都敢说得出口! 第二百一十章 逼迫(九)   迎着众人惊讶到了极处的目光,徐乐只是耸耸肩膀。   既然问题的症结处在于王仁恭的逼迫,而刘武周又因为种种忌惮而迟迟不敢开战。那么就除掉王仁恭就好了。   王仁恭在马邑的统治,并不算稳固,只是和马邑鹰扬府的军头们结成某种利益结合体而已。只要王仁恭倒下,马邑鹰扬府的势力就会瞬间瓦解,最好情况下,一部分投靠刘武周,一部分投靠唐国公李渊去,最坏情况,则是自家互相内斗起来。   而内斗混乱的马邑鹰扬府,想必刘武周再不会有什么忌惮,将会以最快速度挥军南下,一举荡平整个马邑鹰扬府,将马邑郡收入自家囊中!   这样的虚实,在徐乐以几十骑迫得数千军马溃于善阳城下,就已经看得明白了。   就算是王仁恭暂时稳定了局面,但这样的敌手不管看起来多么强大,家世多么深厚,都不足为惧!   当然,除掉王仁恭,是一件千难万难之事,行事之际,更是九死一生。但是目标定下,想办法就是了,总有法子可想的吧?   徐乐觉得自己思路清晰无比,这道理也应该人人都明白,自己这些部下,干嘛都是一副下巴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罗敦打破沉寂,摇头叹息:“徐敢怎生教出你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孙子?这事情你怎么就敢去想?”   韩约站起身来,似乎想开口劝阻徐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一张脸涨得通红。   宋宝以手捂眼,长叹一声:“乐郎君,你怎生会有这个想头?这却是去找死啊!刘鹰击肯容咱们,愿意为乐郎君顶下此事,我们为刘鹰击老实效力也罢。若是刘鹰击不容,我们走就是,何必要自家出头,去寻一条死路?”   徐乐淡淡一笑:“我从来没指望以刘鹰击为靠山,既然马邑乱局大家都以为因我而起,那么我便出头,解决这件事情也罢。”   韩小六一下跳起,以拳击掌:“乐郎君英雄!如果要进善阳城,算咱一个!”   罗敦回头叱呵一声:“小毛孩子,胡说什么,坐下!”   罗敦是徐乐都给足面子的人,他一发火,韩小六只能嘟嘟囔囔的坐下。   罗敦转头又要去劝徐乐,但是一口气呛住,顿时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韩小六忙不迭的又站起来,帮罗敦捶背抚胸,徐乐也赶紧上前帮着忙活。   好一阵子罗敦才算是缓了过来,一张老脸,已然变得煞白。   到云中城之后,所有人都多少恢复些了元气,再没途中那种疲惫憔悴到了万分的模样。只有罗敦,却是一直都没缓过来,越发显出老态。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老人,在经历九姓鞑靼之变以后,生命之火,已经越来越是黯淡了。   罗敦苦笑一声,推开了韩小六和徐乐。   “阿乐,现在老头子虽然暂领梁亥特营,给刘武周效力。但是这是给你帮把手的。这梁亥特部剩下这点骨血,迟早都是要交到你手上的。这几百人的性命,你却是要顾惜!以前,你可以由着性子来,仗着本事强,总能杀出一条生路,甘冒奇险,只为成就你的声名。现在却有这么多人跟着你,你要是轻易将他们葬送了,老头子就是埋在地里面,也总是要寻你说话!”   这番话,罗敦说得极重,一双老眼,死死的盯着徐乐。   宋宝想上前劝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旁边只是搓手,想挤出点笑意缓和气氛,最后那张脸,却看起来跟哭差不了多少。   素来沉默寡言的韩约却上前一步,迎着罗敦:“老族长,乐郎君绝不是那种人!”   徐乐挥手,让罗敦退开。俊朗的面孔上,笑意极淡,除了那点淡淡的笑意之外,还有三分讥诮。   “……罗敦阿爷,这条路,不是我选的。我好好行商。遇到苑四手下行劫,若是我被那常舒欣杀死了,就算最后捅到刘鹰击那里去,也不过就是刘鹰击训斥一番,常舒欣他们到手的财货充公。我杀了常舒欣,闹了云中城,只为一条生路而已。事情闹大了,刘鹰击只能行笼络之意,不然但为军将,岂有不顾着自己麾下士卒的道理?刘鹰击可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徐乐神色渐渐严肃了起来,那点笑意,已经不见。   “……闯千余越大营,只因为你是我爷爷好友,对我也是一片赤心。无论如何也要将罗敦阿爷你救出来。其间起了那么多波折,擒下了盖达家父子加一个执必部的什么阿贤设,无非也是死中求活而已。刘鹰击再怎么招揽,我也不想以此为进身之阶,还是想回转照应好我的爷爷……结果呢?不知道是谁,将我在云中之事传了过去,引得王仁恭剿洗徐家闾!对着王仁恭这庞然大物,我的选择就是和他干到底!结果斩杀干净一营马邑越骑,拿下神武县,大败王仁恭军马于善阳城下!然后刘武周虽然一番作态,但仍然要迎我入内,给我以优遇,好笼络我这个战将,这个人才!”   徐乐缓缓摇头:“这世上,几百年来的道理,就是世家才是人,握有强兵的才是人。你按照他们的道理去行事,什么事情都躲着他们绕着他们。最后只有被他们毫不在意的碾过去!我爷爷躲了快二十年,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在爷爷故去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不管面前的对手是谁,我都绝不逃避,他要我性命,要摧毁我所珍视的一切,我就干掉他!就算干不掉,我也溅他一脸的血!”   斗室之内,徐乐语声如铁。   每个人都呆呆的看着徐乐,看着徐乐那张英挺的面孔。   也许是徐乐的面容太有欺骗性,太像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平日里总是满脸笑意,什么事情都是轻描淡写。大家总以为徐乐行事,是由着性子来,什么都不大放在心上,有的时候孟浪行事,不过是仗着运气好闯了过来,只为了成就自己声名而已。   但是当徐乐第一次袒露自己心声之际,大家才恍然想起。徐乐这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在面对任何样的敌人,任何样的险境之际,都是笑笑便迎了上去,从来没有退避!   而在以后的日子,看来徐乐也不会退避!   徐乐是真的想,一举斩杀了王仁恭!   罗敦吸口气,颤声道:“阿乐,你想如何行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逼迫(十)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徐乐铺陈出一番该如何行事,一举斩杀王仁恭,破此马邑乱局的方略。   徐乐摊摊手:“这个,倒还是没完全想好。”   宋宝一屁股跌坐下去,捂着自己眼睛。韩小六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他无条件信任的乐郎君。稳重如韩约都开始拼命的眨巴眼睛。罗敦一口气提不上来,又狠狠的咳嗽起来,韩小六就这样呆呆的拍打着罗敦的背。   罗敦终于缓过一口气,指着徐乐:“阿乐,为一军之统帅,负担着这么多人的性命,这种随意的话怎么也说得出来?”   徐乐看着罗敦一笑:“最坏情形,无非就是我单人独骑,向王仁恭请降,要是运气好,王仁恭亲自出面欲见于我,那时就有斩杀他的机会……不过这机会渺茫就是了。”   罗敦老脸涨得通红,眼看老人家又要开始喷自己。徐乐忙不迭的开口。   “阿爷,你以为刘鹰击真的会束手待毙么?”   罗敦一怔,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刘武周是何等鹰视狼顾之辈,以乡间土豪,这微不足道的出身被送去远征高丽。得欢心于大业天子。大业天子南走之前布置天下人事,将刘武周送回马邑郡。刘武周就能顺利的接下恒安鹰扬府,并在短短时间内让恒安鹰扬府上下归心。引得马邑豪杰来投。并一直与马邑郡太守相抗,种种过往,岂是束手待毙之辈?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现在布置着什么,但刘武周必然有所动作!   自家真是被这段时日以来,刘武周摆出那种受尽委屈,但还以马邑郡百姓大局为重的模样蒙蔽了,难道真的是老了,这心思都转不过来了?   这徐乐,眉清目秀整天笑嘻嘻的,遇到什么事情说得也少。但是这心思灵醒,从来也不糊涂!   老徐敢啊老徐敢,你死了也闭得上眼,教养出这么一个好孙子!   只是你这孙子,心却太大了啊……   在场几人,也都被徐乐一番话提醒。宋宝更是皱眉苦思。   刘武周这百般隐忍,到底是在憋着什么动作?   而罗敦望向气定神闲的徐乐,眼神中更多了一丝悲恻。   刘武周顶着王仁恭如此巨大的压力,还这般笼络包容徐乐。还不知道要徐乐付出多少代价来回报!阿乐啊阿乐,你到底撑得过去么?   突然间外间就响起了通传之声:“鹰击郎将遣人,来召乐郎君!”   刘武周缓缓起身,开始着装。   在他鹰击郎将衙署之中,从来不用侍女。衙署中杂务,都是一般伤残老卒在操持。这些老卒手脚慢做事会偷懒,有的时候仗着老资格还会在刘武周面前发牢骚甩脸子,刘武周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更换衣服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刘武周亲力亲为。世家子起身之后从洗漱到更衣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头这种做派,和刘武周从来无缘。刘武周也不觉得这种日子有什么意味。   享受富贵,是最没味道的事情。男儿在世间,最大的享受,就是拥有更多的权位,决定更多的人生死,不管这一路行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自己,付出的代价已经很多了……   高丽冰天雪地中的死战,在大业天子面前装出来的粗直忠心,到马邑郡之后的礼贤下士,散尽家财,对每个人放下身段的曲意笼络……   只为撕破笼罩在自己头顶那出身的阴影。   凭什么某就要低那些世家子弟一等,哪怕这世家子弟如王仁恭!凭什么自己付出了如此多惨痛的代价,豁出性命无数次,这上升之途,还是这么艰难?   这世道,早该变一变了。   而自入马邑郡以来,一直笼罩在自己头顶,那名叫王仁恭的阴影,眼看就要被撕碎!   只要再前行一步!   但这一步,却是最为艰难的一步。能不能跨过去,实在是属未定之天。   但是突然横空出世一个徐乐,这位乐郎君在手,也许会让自己把握更大一些吧……   不过这位乐郎君,实在是个太过危险的人物。   凶狠暴戾之辈,自己麾下有的是,也从来都可以操控随心。但是这位乐郎君,却和自己一样,想将这个天下翻转过来!将这天下运行了四百年的道理,彻底粉碎!   刘武周默默想着心思,自己动手,将鹰击郎将官服,一样样的穿上。最后再将梁冠,稳稳的合在自己头上。   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苑君章出现在门口,轻声发问:“可去节堂?”   刘武周并不回头:“徐乐召来没有?”   徐乐所在的宅邸之中,两名背负着黑色认旗,一身甲胄的刘武周亲兵,大步走入。   宅邸之中,值守的亲卫都注视着他们。   这些亲卫都是梁亥特部的精悍汉子,正轮到入值。身为梁亥特部战士,既要在山间奔走猎狐,又要以以少数的身份在九姓鞑靼中立足,从来都是九姓鞑靼中一支精锐。   不然单是富庶,只不过是一块肥肉而已,哪里能够自保?   这些草原汉子按着腰间直刀刀柄,看着刘武周亲兵。但身为刘武周的亲卫,哪里又会被这些彪悍的草原汉子吓住。这两名亲兵脚步不停,头也昂得高高的,有人逼视过来,也就恶狠狠的回视过去。   双方眼神交锋,算是势均力敌。   引路之人将两名刘武周亲卫一直引到后堂。   两名刘武周亲卫,就见一名在堂前盘膝坐着的少女,站起身来。   少女栗色长发如瀑布一般垂下,泛着蓝色的眸子美得出奇。但目光落在他们咽喉处,身经百战如刘武周亲卫,在这一刻都觉得脖子突然发凉!   引他们直至此间的亲卫,快步走到门口大声通传。在门口步离的逼视之下,这两名亲卫一时间竟然没有直入节堂!   通传声才落,徐乐就已经步出节堂。   两名刘武周亲卫呆呆的看着徐乐。   乐郎君名声已经响彻云中城,但是自入云中以来,徐乐就深居简出,不招惹是非。这两名刘武周身边亲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乐郎君。   徐乐一声絮着丝绵的厚重军袍,内里还有羊皮背心,装扮如同麾下儿郎一般。未曾带冠,只是束着头发。如此寒酸简朴的装扮,在他身上,偏生显得倜傥如玉。   徐乐朝着两名亲卫露出白牙一笑:“鹰击有召?还请稍待末将更衣,然后就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逼迫(十一)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刘武周部下,已然济济一堂。   因为刘武周的出身低下,最多算是个边地良家子。但凡稍微有点家世的原来云中将吏,在刘武周到来接掌恒安鹰扬府之际,或者求退,或者干脆就挂冠而去,连云中县令都弃职而走。   虽然刘武周能在这云中之地一手遮天,以恒安鹰扬府代行民政,彻底将这片所在变成军府的治下。但代价就是刘武周部下,是清一色的武将班底,没有半个稍有身份的文吏。   此刻节堂之中,全是顶盔贯甲的武将,论身份都是营将以上。   整个恒安鹰扬府麾下,建制应是三个团坊主,每个团坊主下面有二至七营不等。刘武周亲领一团坊七个中垒营头,苑君章领一团坊五个射声营头,尉迟恭领一团坊两个恒安甲骑营头。总计有营头十四个。加上每团坊中还有比营将身份的参军、司马等等人物。节堂内一下就塞了二三十人。   刘武周给徐乐的,其实也是比于团坊主的差遣位置,只不过没有正式团坊的军号而已,称为别部。刘武周对徐乐笼络之厚,可见一斑。而恒安鹰扬府中那些跟着刘武周出生入死的军将,如何能平得下这口气!   这二三十人聚在一起,甲叶碰撞金属声响亮,互相交头接耳,节堂之中,就如市集一般。   众人突然被从城中各处召集而来,事前都不知道为何。刘武周和苑君章未至,一群人就围着尉迟恭七嘴八舌的打听。   尉迟恭只是推说不知道,逼得急了,一名苑君章麾下射声左营的营将,嗓门儿最大,问话简直如吼出来的一般,震得节堂内器物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代表大家开始威胁尉迟恭。   “黑尉迟,今日将主召集咱们,到底为了何事?大冬天的,肚子里面也没油水,只能整天的睡!爬起来跑着一趟,朝食那点东西,可撑不到哺食!你要是不先透点风,到时候某吃你去,你还得管酒!”   这一声询问出来,一众军将轰然叫好。   “就是,要是害得大家白跑这么一趟,黑尉迟得管酒!”   “某闻着黑尉迟嘴里有酒气,这厮准定是在没人处偷偷喝酒!”   “这厮恒安甲骑营,连人带马,给的口粮最多。从马嘴里克扣一点下来,入娘的就去换酒了。说不定在城外营地,还能换几个小娘回来!咱们都勒紧腰带苦熬,就这黑厮过得快活!”   “入娘的不走了,今天都吃黑尉迟的。咱们还省一分口粮,麾下儿郎今日还能多分一口汤!”   一众军将,把自己说得比乞丐还要惨,纷纷要打尉迟恭的大户。   尉迟恭也岂是好惹的,看到这些家伙脸都快要凑到自己面前,露出丑恶的嘴脸讨酒喝,当下就站起身来,伸手左右一扒。劲力到处,这些军将跌跌撞撞的退开。   “入娘的,打某的大户来了。都到某的拳头上来领取!某那两营,领的口粮虽然多些,但麾下儿郎,连自家的分量都给了马,当兵的不爱马,还有天理么?论起来只怕吃得比你们麾下儿郎还少一些!至于酒,更是没有,你们要想尝尝自家的血,某倒是可以帮忙!”   迫退众人之后,尉迟恭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鹰击和长史就要出来,到底什么事情,不就知晓了?现在只是歪缠于某做甚?这些年来,某是喜欢打听这些消息的人么?闲时喝酒,得令上阵,操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尉迟恭大户打不成,这些军将无精打采的散开,只有那射生营军将还站在那儿,声如洪钟的抱怨。   “连黑尉迟你都过得这般惨淡了,咱们就更不必提!入娘的,那徐乐一口气带来千人。云中城一下添了两营兵马!刘鹰击给他们的粮秣又厚,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倒是让咱们这帮老弟兄扛着!这局面都是徐乐惹出来的,以某瞧着,要不干脆冬日动手,咱们随着刘鹰击一头撞向善阳也罢,要不就干脆将那徐乐交出去,咱们还能在云中多挨一些时日!”   这军将嗓门儿实在太大,往常临阵之际,旷野之地,一营射士,都能在千军万马喧嚣之中听清他口令每一个字。现下在这节堂之中,这声音更是震得尉迟恭都皱眉。   其他军将,一边捂耳朵一边点头,都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刘武周待遇徐乐太厚,而对着王仁恭的逼迫迟迟没有动作,大家都郁积了满肚子的心思,趁着刘武周和苑君章未至,忍不住就发泄了一点出来。   有人目光还投向苑君玮,苑君玮自从徐乐入云中刘武周麾下之后,几乎就是躲起来不大见人。今日被召来与会,只是坐在角落不吭声。众人目光投过来,苑君玮只哼了一声,就扭过头去。   虽然行事冲动,仗着有哥哥这个靠山,当初苑君玮在恒安鹰扬府中也很有些飞扬跋扈。但苑君玮同样也是心高气傲。   在徐乐手里连连遭受挫折,名声尽毁。可苑君玮只想凭借着自家本事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可不想因为王仁恭的逼迫,而让徐乐倒霉。这些军将聚在一起发牢骚,还想看他的反应,苑君玮虽然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自己并不聪明,可也不会掺和进去!   正在那射生营军将话语余音绕梁之际,就听见刘武周的声音骤然响起:“巢有威,你又胡说什么?闭上你那张臭嘴!”   节堂之中军将轰然散开,各在班位,躬身行礼:“鹰击!”   只留下巢有威一个人呆呆站在那里,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见众人行礼,这才忙不迭的跟着弯腰:“鹰击!”   节堂之后,一身官服的刘武周和苑君章大步走出。   两人都是在大隋体制之中,勋阶爵差遣俱全的正式官吏,一身以黑为主色的大隋官服,朱漆梁冠,一下就让节堂当中充满了正式且威严的气氛。   寒门子弟,能到如此地步,正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惨痛的牺牲,经历了多少磨难!   刘武周扫视诸将一眼,神色不动:“徐乐还未曾至?也罢,不等他了,将郡公使者带上来!大家都听听,郡公对我们云中之地,又有何号令!”   诸将抬首,两两相顾。云中之地已经被逼迫到这等地步了,刘武周却还是忍着,带着大家苦熬而已。现下王仁恭又遣人来,不知道又有什么举动。   这等逼迫,要到何等程度为止。   而刘鹰击,又将忍到何种地步为止?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逼迫(十二)   节堂之中,尽是木质地板,隔绝从地下泛起的潮气。   当年营造这鹰扬府衙署的时候,还是大隋的鼎盛时期,选的尽是好木料。经过这么些年的使用,地板温润得如同包了一层浆一般。   这里是恒安鹰扬府的中心,也是历代恒安鹰扬府将主居停中心。一道道号令从这里发出,数千云中男儿就咆哮着奔赴战场,和此起彼伏的草原民族,做拼死一战!   能在这堂上站立的,都是英雄男儿!   这些向来粗鲁无忌的恒安鹰扬府军中将领,入此节堂,都要脱下军靴,仅着布袜,恭谨而立。汉时入上位居停之所脱履遗风,在此犹存。   但是当马邑鹰扬府那名使者被带上来的时候,这使者在门槛处稍稍犹豫了一下,穿着军靴的脚就踏了进来。   钉着掌,满是雪泥的军靴,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响声,留下一个个乌黑的脚印。堂上按剑等候的恒安鹰扬府军将,一个个目中似乎都要喷出火来!   这使者也是个军汉模样,满脸刀砍斧刻一般的皱纹,一看就是走过塞外草原,这是塞外寒风硬生生吹出来的。手脚也长大结实,穿着一身满是泥水汗迹的厚重军袍,在众将如刀剑一般的目光逼视之中,仍然浑不在意的上前。   不问可知,这使者是王仁恭精心挑选出来,胆大气粗不惧生死之辈,这样走一遭还能活着回去,王仁恭少不了有足够的好处给他。   随着这军汉一步步上堂,苑君玮在人群之中,腰间直刀忍不住就随手弹出一截。挫折他的声名,与挫折恒安鹰扬府的声名,那就是一回事。而他苑四,对这种事向来是说干就干!   虽然对着徐乐,他苑四反而被干得很惨就是了……   旁边一只手伸过,将苑君玮的直刀按回了鞘中。苑君玮挣扎一下,但那手如山一般稳定,苑君玮再也动弹不得,侧头一看,正是尉迟恭。   论起来苑君玮实际还是尉迟恭属下,尉迟恭为恒安甲骑团坊之主,麾下两营恒安甲骑。尉迟恭直领一营,而另一营就归于苑君玮所领。平日里尉迟恭对苑君玮那一营,并无什么约束的权力,这也是上位者正常的分而治之手段。恒安甲骑这种大杀器,怎么可能集于一人之手?尉迟恭都觉得这种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在站班之际,苑君玮就正正站在尉迟恭下手。   苑君玮发作,被尉迟恭拦住。苑君玮喷火的眼神狠狠瞪了尉迟恭一眼。向来嬉皮笑脸的尉迟恭却沉着脸向他微微摇了摇头。苑君玮恨恨松开手,继续以杀人般的目光看着那缓步上前的马邑使者。   马邑使者终于在靴声中走到高踞上首的刘武周和苑君章之前,腰板挺直,嘻嘻一笑,就要开口。   旁边顿时响起了几声怒吼:“向鹰击行礼!”   几名军将都上前一步,腰间直刀,金属响亮声中,已经出鞘一半!   那使者却好整以暇的道:“下吏是马邑鹰扬府所属,从来没听说过要遵恒安鹰扬府号令。军中之人,明节制为最要紧的事情,现在两大鹰扬府势同水火,下吏要行什么礼?”   刀光闪耀之中,这马邑使者神色不变,半点惧怕的意思也无。   马邑鹰扬府,同样是边地军府,同样夸称天下精锐,同样在这乱世中有继续向上之心。在和王仁恭之间的矛盾化解,双方达成共识之后。现在马邑鹰扬府上下,目标就是要将恒安鹰扬府击败瓦解吞并。此次出使,马邑鹰扬府就是要这些云中之人知道,马邑军府之中,同样有的是好汉子,马邑精兵之名,并不是你们这些云中人所独享!   几名军将怒气勃发,又上前一步,这马邑使者干脆伸长脖子拍了拍:“朝这儿砍!”   一直如木偶一般站在刘武周身后的苑君章,冷冷下令:“都退开!”   几名军将看了苑君章一眼,狠狠还刀入鞘,退回班列之中。   苑君章看着那名马邑使者,轻声发问:“王郡公号令得动你们么?”   马邑使者一怔:“我等忠心耿耿,为王郡公效力!”   苑君章冷冷一笑:“那王郡公反出大隋,要立新朝了?”   马邑使者脸涨得通红,只能摇头。   苑君章冷冷道:“既然你等听王郡公号令,王郡公又还是大隋忠臣。我等将主,也还是大隋的鹰击郎将!身为下吏,还敢傲然无礼不成?”   使者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只得躬身行礼:“下吏参见刘鹰击,下吏无状,还请刘鹰击恕罪!”   刘武周一直静静的看着堂下诸将的愤怒,听着苑君章的话语。这个时候才将手一摆:“这礼节,行不行也就如此。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王郡公现在步步紧逼过来,还断了我云中之地的粮秣供应,现下又遣使而来,到底想要刘某人做什么,尽管说罢。不必藏着掖着。”   使者气焰给苑君章一番话打掉一截,现下又挺起腰来,竭力的把气势涨回来。   “郡公遣下吏前来,除了探问云中军民情形之外。就是要传句话话而已。粮食,现下善阳城有的是,精兵强将,也有的是。郡公更向唐国公请了三千河东援军,以唐国公二子李世民为帅,现下想必已然进了善阳!郡公也不忍心看着云中军民就这样饿垮,只要鹰击将手中执必部阿贤设,千余越部大小王,还有那个鹰击麾下的乐郎君交出来,那么郡公便朝云中发送粮秣,管保云中之地能把这个冬日熬过去!若是鹰击不愿意,这些人,便请鹰击自己留着也罢。等到冬季过去,郡公自己来云中城向鹰击讨。到时候还请鹰击不要后悔!”   一番话语,堂中大哗!   数十柄直刀顿时在一瞬间都拔出鞘来,苑君玮更是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连尉迟恭都没拉得住!   苑君玮的直刀在手,明晃晃的闪动,他红了眼睛,咆哮怒吼:“乃公砍了你脑袋,给王仁恭送回去,这就是云中男儿的回答!”   执必落落,盖达黑头,盖达乌果,甚而徐乐,都无足轻重。但是王仁恭一声号令,就将他们送回去。则恒安鹰扬府就再无什么威望,投效云中而来的那么多豪杰,就会星散而去!   王仁恭这就是想逼迫恒安鹰扬府拼死一搏,越过冰天雪地,以冻饿之军远征善阳,最后再一举将恒安鹰扬府击垮!   就在这个时候,节堂之外突然响起通传之声:“别部团主徐乐入节堂!”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逼迫(十三)   风停雪住,今日实在是难得一个冬日好天气。   云中之地北面的崇山峻岭之中,一支黑压压的人马,正在艰难的穿行在山道之间。   这支人马,俱着皮袍,服色杂乱,只是按百人一队分出了秩序。   虽然这些骑士人人有马,甚至还是双马,但俱都未曾骑乘,都是步下牵着坐骑而行。   每人牵着的双马之中,其中一匹驮马,马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皮囊,尽是肉干奶酪之类的吃食。不少驮马还负着甲胄弓矢,负重相当不轻。   雪中经行,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时日,这些驮马都已经瘦骨嶙峋,行在雪地中,摇摇欲坠。那些未曾负重的战马,也掉了不少的膘,但大体上还保持着能上阵的模样。   这百人一队的队伍,在山道中逶迤蜿蜒,竟然有近百队之多,前锋已经快出了山谷,后尾还在十余里之外。   而在这队伍之后,则是更多的牧奴,这些牧奴瘦骨嶙峋,裹着破破烂烂的袍子,驱赶着成千上万的羊群,还有数千匹可供更换的马匹,队伍当中还有汉家式样的车子,装载着沉重的物资向前,车子陷在雪中,这些牧奴们就被骑士们驱赶着上前,喊着号子将车子推出来。   当车子摇晃一下继续上路之后,往往就有几名瘦弱的牧奴再也爬不起来,然后被骑士们拖至道旁,扔在雪中,不管不顾。滚滚而前的队伍中,再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就是这样的后勤队伍,才保证了前面近万战士穿越雪原,越过重重山地,眼看就要进入云中盆地!   这支队伍,每个百人队,都打着的是青狼旗号。   正是执必部!   对突厥人而言,从来不在冬日深入南下。夏秋发兵,只要击破山间防线,深入汉家土地,就有粮食财货人口可以抄掠。突厥大军从来不带多少辎重,打一场仗下来往往都是净赚。而汉家边地不断被蹂躏失血,最终渐渐衰弱下去,直至门户大开,让胡骑能够毫无阻挡的南下深入更多地方。   甚或是,如晋末之世,胡骑祸乱蹂躏整个中原,几乎将华夏文明传承,一举断绝!   除非如去年一般,汉家军队数部齐集,李渊王仁恭刘武周等名帅济济一堂,更有恒安鹰扬兵死守云中,最后更冲出截杀。才让执必部吃了不少亏,劫掠的财货粮食人口没能带走多少。   冬日突厥出兵,对大部而言,也是过于沉重的负担。就算战士得全,但是不知道要损失多少牧奴,多少马匹,多少牲畜,消耗多少积累的粮食。却换不来什么东西,冬日一仗打下来,往往就能让一个大部一蹶不振!   但是此时此刻,执必部却在冬日出兵,指向云中!   漫长的队伍当中,一个百人队突然超前而行。这支百人队,俱都骑在马上。这些坐骑应是时时得到更换,现在也还保持着足够的膘,奔行之间,颇为神骏。   马上骑士,皮袍之外,都罩着汉家式样的札甲,镔铁映射着雪光,一片金属反光跳动。   这百人队打着的青狼旗高及一丈,正是代表着执必部王帐。青狼旗下,执必思力满脸胡须,神色凝重。   转眼之间,这支执必部王帐亲卫已经到了队伍前头。而大队已经停止下来,五六百百人队的队长已经站在这里,只等执必思力的到来。   这边已经是山口的所在,冬日山道中原来的烽燧之类,恒安鹰扬府全都暂时放弃,值守军马全都退到山口以南的的烽燧之中越冬,节省下来的兵马就撤回云中城左近休整。   从居高临下的山口处望下去,就能看见雪原中凸起的一个小小堡垒。堡垒中飘扬着恒安鹰扬府的旗帜,更有炊烟袅袅升起,看来正是垒中守军用饭的时候了。   几名百夫长满脸憔悴疲惫之色,冬日穿行山间,远征云中,哪怕对于彪悍的执必部青狼骑而言,也是极为艰难之事,现下总算是翻越群山,眼前就是云中之地!   执必思力比之在千余越大帐之中,看起来已经成熟了不少,只是在腰间,还配着一枚汉家式样的玉佩。   他冷冷的看着那个还一片平和的堡垒,对几名前锋百夫长下令:“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也要在今日将这个堡垒拿下来!此次出征,除了执必部将自家积储全都拿出来,更有可汗王帐送来的战马牲畜牧奴,才撑起这次出征!执必家青狼,再无退路!”   几名执必家百夫长低低咆哮一声,转身就上了各自战马,几百猬集在山道间的青狼骑,同样翻身上了战马,人人摘弓拔刀,只等号令,就冲下山去!   执必思力也丝毫没有犹豫,稍稍示意,身边狼骑就已经将王帐青狼旗前倾。数百青狼骑,不发一声,就如群狼一般,冲出山口,漫下山去!   ………   正对山口的堡垒,此刻已经是恒安鹰扬府最北面的布防之所了。   小小堡垒,其实就是一个烽燧而已,平日里可以容兵一队左右,冬季在里值守的,更是减到只剩下两火兵马。   夏秋之际,值守烽燧的鹰扬兵,一旦遇敌,在点燃烽火之后,往往就会被突厥大军淹没,伤亡率极高。冬日之际,就尽量将他们撤回云中城内好生休整一下。   剩下的人,就在这烽燧中除了吃就是睡,突厥人冰天雪地的来做什么,干赔本的买卖不成?   几名军士,此刻正在烽燧顶上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一名老卒胡子都已经花白了,有点受不住逐渐起来的风,起身就要回转烽燧之中。   突然之间,这名老卒怔在当场,接着筛糠也似的抖了起来。   躺着的一名军士笑道:“真冷成这个模样了?早些退了值也罢,刘鹰击总有个安顿。何苦还和咱们一起在这里苦熬?”   那老卒在颤抖之中,终于挤出三个字:“青狼旗!”   这三个字,顿时就让懒洋洋晒太阳的其他几人跳了起来,举目向北望去。   就见悬在头顶的山口处,一面巨大的青狼旗飘扬。而在青狼旗下,倾斜的山坡上,数百个黑点在冰雪中,正卷动雪尘,向着这个小小烽燧疾扑而来!   所有人都怔在那里,一时间忘却了该如何反应。最后还是那名老卒颤声喊了起来:“烽火!点燃烽火!向云中城示警!”   一名士卒忙不迭的举起旁边堆着的油瓮,砸在刚才他们枕着的柴草之上。接着又取过内里闷着火头的引火罐,几口将火头吹亮,又砸在了柴草之上。火势先是一点,接着就迅速升腾而起,柴草中还有晒干的狼粪,转眼就起了黑烟。   狼烟斜斜而起,被山风吹得指向南方,在这冬日之中,就是最为不详的一种景象! 第二百一十五章 逼迫(十四)   执必思力冷冷的看着自己麾下五个百人队,顺着山坡直漫下去。   这五个百人队选为前锋,自然都是执必部的精锐之士。是属于他执必家王帐直属的本钱。   突厥军制,王帐之下,各家贵族都有部众私兵。他们的私兵会合起来,由执必部委派阿贤设统领。   去岁入寇,就是执必家下属的各家贵族私兵为主。虽然也叫做青狼骑。但是在执必家贵人看来,只有他们王帐直属的这些铁骑,才真正能称作是青狼骑!   这次是执必家,将自己本钱都拿出来了。执必部老王执必贺,就在后军当中坐镇!   执必落落失陷于云中城下,震动了整个执必部。去岁败绩,已经让执必部伤了点元气。所以想吞并九姓鞑靼,以补充执必家实力。没想到连自家阿贤设都失陷了,九姓鞑靼也没统合起来,现下草原之上,九姓鞑靼已然四分五裂,互相戒备厮杀,整个乱成一团。   执必部受阿史那家之命经略马邑边地,伺机入寇中原。现在却连接失败,实力损耗甚重。突厥人内部,可也是弱肉强食的所在!这么些年来,在突厥内部可以打出王旗的部落,起起落落,已经换了一两茬,只要衰弱下去,就有新生部落毫不留情的撕咬上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执必部从金山下一个小部走到如今地步,中间经历了多少血火厮杀,简直是数也数不过来。   当执必思力仓皇逃遁而回,回报了云中城下的遭际之后。执必贺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立即出兵,将这场子找回来,让别人不敢打执必家这青狼旗的主意!   冬日出兵,消耗巨大,不是执必部一家所能承担的。只有求到阿史那家门下,阿史那家最后还是支援了相当多的战马,牧奴,粮秣,辎重。让执必部能够冬日发兵,深入马邑。   阿史那家的东西,可是不好拿的。今日所赐下,需要数倍还回去!   突厥几大可以打出王旗的部落,都等着看执必家的笑话。冬日出兵,从来都是赔本的生意。这一趟走下来,只怕执必家真的要衰弱下去。那他们也丝毫不会客气,就会猛扑上来,将执必家撕咬成几块,血淋淋的吞吃下去!   而阿史那家也不会管这种事情,到时候阿史那家说不定还会吞吃执必部最大一块。   可执必贺还是坚定的准备发兵。   执必思力明白自己父亲的心思,虽然从去岁开始,执必部在马邑郡遭受了几次失败。但是现下却也是最好的机会。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再也不会这样无限期的僵持下去。趁着冬日不会遭受突厥入寇的威胁,他们之间必然会分出一个胜负!   在这个时候,陡然挥兵深入,就可以在王仁恭和刘武周的内斗当中,获取最大的好处。而等冬日过后,王仁恭和刘武周说不定就分出了胜负。两大鹰扬府再无内斗,合兵一处。那执必家就是真的没半点机会了!   从来只有汉人内斗,才会给草原部族机会,才会让草原部族踏入中原,获取无穷无尽的财富和荣耀!   而执必落落,更是和自己父亲感情极深。两人互相扶持,不知道多少次命悬一线,才将执必部带到今日这等地步。执必落落失陷于云中,执必贺就算拼尽执必部全力,也一定要将执必落落救出来!   部族命运,叔叔的性命,都赌在这一次冬日出兵之上。   虽然执必思力知道自己父亲选了一个最好的机会,但仍然从始至终,一颗心都绷得紧紧的。   这场远征,始终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虽然爱好汉家风物,甚或还有点身为执必家小王的纨绔气质。可执必思力,始终是一个草原男儿。在父亲赌上一切之后,执必思力请为先锋,一定要为执必家的青狼骑,打开一条通路,给予刘武周最大的震慑!   只要能够胜利,执必思力不惜一头撞碎在云中城下!   五百青狼骑,直扑向脚下那座孤零零的烽燧。执必思力忍不住握紧了手中马鞭,一时间手心之中,全是冷汗。   冬日大军出征,是绝没可能打下云中城的。虽然从阿史那家借来了粮秣辎重,但也撑不起一冬围困云中城。刘武周只要一个坚壁清野,死守云中,就能将执必部大军迫到绝处。当忍不住冻饿北撤之际,出兵追击,就能收获一场大胜。而执必部也必然会从阿史那家以下那数个可以打出王旗的大部中除名。   但愿父亲判断是对的,只要青狼旗出现在云中之地。就足以引起马邑郡局势的变化。汉人只要内斗起来,就是突厥人的机会!   先拿下眼前这个烽燧,告诉刘武周,执必家的青狼骑来了!   数百执必家的精锐青狼骑,如群山中奔涌而出的狼群一般,扑向了那座孤零零的烽燧。   烽燧之上,可以看见几个小小的黑影,朝着外面发箭。   恒安鹰扬府哪怕守燧之兵,都开得硬弓,射得劲箭。几名青狼骑顿时从马上滚落下来,跌倒雪中,再也动弹不得。   但青狼骑实在太多,也都红了眼睛。呼啸而上,转眼间就将这个小小烽燧包围了起来。   在马上这些青狼骑就摘弓放箭,数百人的齐射,箭雨泼洒向烽燧顶部。转瞬之间,烽燧垛口上就长出密密层层的箭杆出来。   如此密集的箭雨,再无人能在烽燧顶部立足得住。滚滚狼烟舞动之中,上百青狼骑跳下马来,将绳索抛上垛口。这些绳索都带着铁钩,牢牢勾住垛口之后,在箭雨的掩护下,就有剽悍的青狼骑蹂身直上。   而守燧兵士,则从开着的箭孔之中,拼命发箭。不时有攀绳而上的青狼骑中箭坠落。但涌来的青狼骑实在太多,转瞬之间,就要爬上烽燧顶部!   在烽燧之内,头发花白的老卒丢下了手中硬弓,拔出直刀来,环视一眼身边十几名弟兄。   大家生于斯长于斯,从军生涯,与这烽燧就是融为一体的。   而在今日,大家看来要真的殉了这个烽燧了。   军士们脸色煞白,但都默默的拔出佩刀,望向老卒。   老卒花白的发丝颤动,惨笑一声:“南面狼烟呢?”   一名身上插着羽箭的军士,匆匆在南面开着的箭孔看了一眼,点点头:“燃起来了!”   老卒点点头:“那云中城很快就知道突厥人打过来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想说什么,最后又说不上来,只是怒吼一声:“刘鹰击会给我们报仇!”   烽燧顶部往下通道的盖板,一下被掀开,青狼骑呼喊着直涌了下来。而十几名守燧军士,也怒吼着迎了上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逼迫(十五)   所有人目光,都转向节堂入口处。   徐乐身影,正在那里出现。   节堂入见统帅,当得全身介胄,以全军中礼节。停兵山下一战之后,徐乐终于再一次披上了爷爷留下来的盔甲。   甲胄在身的徐乐,原来那种潇洒温和的气质,顿时就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冷硬肃杀之意。目光转动之间,锋锐竟似有若实质,但凡被徐乐目光扫到,都忍不住微微泛起一点刺痛的感觉!   刘武周的目光,只是落在徐乐那一身玄甲之上。   这身玄甲,是札甲的形制。现在札甲的护胸镜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而这身札甲,护胸镜却小了一圈,明显传承得有年头了。   每一片甲叶上,都有凸起的金属尖刺,正是冷锻甲叶叶片之后留下的痕迹。甲叶之间编连的牛皮索,大部分都已经换成新的了,但是还有一些牛皮索颜色暗沉,明显是被血给养透了!   这些冷锻甲叶叶片之上,多有创痕,还有修补的痕迹。全都经过了退光处理,再涂上了一层黑漆。披在徐乐身上,似乎就要把周遭一切光芒都吸尽也似。只是在这一立,就有无穷无尽的杀气透露而出!   在这一瞬间,刘武周隐约听见,无尽金戈铁马声响动,更有垂死惨叫之声,从过去的时空里直传而来。刘武周再一定神,眼前只有徐乐在节堂门口站立,正稳稳的将鞋履脱下来,然后走入节堂之中。   徐乐并不看两边班立的恒安府将佐,那站在堂前的王仁恭使者更不在眼中。只是稳步而前。数十将佐,目光只是随着徐乐前行而转动。尉迟恭在心底狠狠的骂了一句:“入娘的,真是一身好甲胄!”   兵刃甲胄,大将性命所系。随主人转战日久,似乎就会具有灵性一般。这身甲胄,历代主人,不知道披着它经历了多少场血火厮杀,不知道见证了多少王朝崩塌。这身甲胄有若活物,在旁边看着,似乎都能听见这身甲胄嗜血的嘶吼之声!   这一刻多少人恍然就明白过来,这徐乐突然横空出世,名震云中,原来也是有前代名将渊源!   徐乐走到距离刘武周十步距离的地方站定,抱拳拱手躬身:“末将徐乐,参见鹰击。”   刘武周摆了摆手:“罢了,徐乐,可知某为何召你前来,召诸将在此?”   徐乐站直身子,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刘武周一笑,指着那名站在徐乐身边不远处的使者:“王太守遣使而来,让某将你交出去,那些被你擒下的如执必落落,如盖达黑果,如盖达乌头,都一并交出去。要不然王太守就不给某云中粮食,眼看着我们饿死。不然某就得起兵,和王太守分个胜负,谁赢了自然就做这马邑郡的主……是不是?”   王仁恭使者躬了躬身:“末将怎敢对鹰击如此以言挟之?只是鹰击为郡公麾下部署,当奉郡公号令行事。将一干人等交于郡公手中,不过也是奉命行事而已。想必以鹰击之明节制,知对错,当不至于视郡公之号令为无物。至于云中粮秣供应,想必有部下若是不尊鹰击节制,鹰击也必然有所应对,当不会只是一团和气敷衍维持局面……若是鹰击尊奉郡公号令……”   使者淡淡一笑,大声道:“善阳城中,正有数万石粮秣,正待起运!”   这使者若说此前给人感觉,就是一个悍不畏死的偏裨军将而已。这一番话语说出来,刘武周顿时就明白过来,这当是王仁恭的家将出身!受世家教养多年,为主人冒险为使毫不畏惧,而又识文断字,能在恒安鹰扬府的节堂之上侃侃而谈。   对于这番话语,刘武周只是淡淡一笑而已。   使者说完,目光不自觉的就转向了微微垂着头,站在那里的徐乐身上。   徐乐俊秀的面孔上,半点表情也看不出来,目光下垂,看着自己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年将领,丰神如玉。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差点让王仁恭在马邑的统治,毁于一旦!   一众军将,互相对视,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王仁恭的态度已经摆在这里,不惧与恒安鹰扬府翻脸,甚或还以这样决然的手段,逼迫恒安鹰扬府只能选择动手出兵。谁也不认为,王仁恭遣使而来,说出这么一番话,是想再维持大家一团和气!等于就是指着刘武周的面孔在大吼,要出兵就快点出兵,趁着你手里还有点粮食。要不就把人交出来,你刘武周威望崩塌了之后,到时候再搓圆还是搓扁,只是由着我王仁恭的心情而已!   恒安鹰扬府一直以兵强而自得,从来不将马邑鹰扬府上下放在眼里。有的时候还觉得刘武周太过持重,尤其是在徐乐神武大捷之后,更以为自家兵马出击,就会马到功成。   但是当王仁恭遣人而来,摆出这么一副要打就快点打,都懒得等你自己饿垮的姿态之后。这些军将反倒是有些犹疑了。   难道,真的将徐乐他们交出去,先换取一段时间的平安再说?   不过这样的建言,也只能藏在心底,没一个人敢于说出口来。   刘武周手指轻轻叩着几案,终于打破沉默开口:“投于某之麾下俊杰之士,这是不可能交于王太守手中的。不然刘某人凭什么号令数千健儿?至于执必落落他们……”   苑君玮猛然抢前一步:“将主!这些人是我们擒来的,凭什么交出去?让王仁恭和突厥人更方便勾结么?这些人也不能交!”   他转向那使者:“徐乐你们要就带走,其他人想也别想!要打的话开打就是。我苑四当是第一个撞向善阳城墙的!分出个胜负来,咱们再说其他!”   徐乐仍然垂着头,心内苦笑一下。   虽然苑君玮对自己极不友善,但是最先抢出来不肯向王仁恭屈服的,还是这苑四!这小子不聪明,行事跋扈,心狠手辣,倒还真是一条汉子!   苑君章喝了一声:“胡说什么,退下!现在徐乐也是军中同僚,哪有交出去的道理?”   苑君玮带头,一众将领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大声应和:“将主,谁都不交!要打便打!”   刘武周紧蹙眉头,并不应声。   使者丝毫不惧,向刘武周冷笑一声:“不知鹰击最后答复如何?”   就在这个时候,节堂之外,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军将大步直入。他甚至都没在意现下节堂之上乱纷纷的情形,也没管王仁恭的使者也在节堂之中,大声道:“北面传来烽火,执必部青狼骑入寇!鹰击,执必部在冰天雪地里杀来了!”   王仁恭使者放声大笑:“鹰击,还要多做考虑么?” 第二百一十七章 逼迫(十六)   突如其来的消息到来,所有人都是一阵大哗!   就连一直一副沉稳模样的徐乐,也终于抬起头来,死死的看着那名匆匆而入的军将。   对于刘武周和王仁恭之间的这些争斗,哪怕牵扯到自己,徐乐也是半点也不在意。刘武周和王仁恭之间,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两人所要的,都是独霸马邑郡。据边地精锐,以观天下之衅。   只不过王仁恭做得更直白一些,也并不顾忌自己的声名。而刘武周外表粗豪,内里心思却要阴沉得多,现在还在做出一副在王仁恭逼迫之下步步退让之态。   可徐乐毫不怀疑,刘武周一旦动手,当如迅雷闪电,在马邑郡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今日来到节堂,据说要见什么王仁恭的使者。徐乐知道无非就是刘武周表现一下自己受逼迫之态,而自己刘武周是绝对不可能交出去的。就是来走个过场,配合刘武周表演一番而已。   徐乐对于刘武周要隐忍到何等程度,最终将使用什么手段反击王仁恭,也是很有兴味。   今日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但是最后,却突然来了一个突厥执必部入寇的消息!   草原部族冬日发兵,基本都是自寻死路之举。除非汉家力量已经衰弱到了难以为续的地步。而此刻大隋虽然四分五裂,但各处诸侯,都坐拥精兵强将。还没自相残杀到元气丧尽的地步,执必部冬日敢深入马邑,除非是突厥王帐部落的位置呆得腻味了!   一瞬间徐乐就反应了过来。   如果和马邑郡争斗双方之一没有勾结,没有达成什么私下的默契,执必部绝不可能冬日深入马邑!   但与执必部勾结的,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   徐乐死死的看着那名露出了得色的王仁恭使者,控制着自己,不要向刘武周所在方向转过头去。   不论是谁勾结突厥,都将是生死大敌!   身在马邑,如何不知道马邑百姓历练所经历的突厥入寇之苦?田园被焚烧,亲人被屠戮,壮丁女子被掳掠。每一年的夏秋之交,马邑郡上下都如临大敌,生怕代表突厥入寇的狼烟在北面升起!   而当年雁门郡四十一城,更被突厥攻破三十有九,杀戮之惨,闻者动容。   徐家闾中,就有不少当年从雁门逃出来的难民,被徐敢所收容,现在还随着徐乐一路转战至这云中之地。   自小在他们口中,在突厥人铁蹄之下,所遭受的惨酷遭遇,徐乐听得太多了。   爷爷徐敢也曾经在醉后惨笑,他们这一代人,好容易终结了四百年来胡族祸乱天下的惨事,但是短短几十年间,眼看这大隋又要崩塌,而突厥崛起,当年之祸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天下群雄争斗,也就罢了。若是谁将突厥人引进来以加入这场天下之争,那中原大地,就要再度沉沦血海!   爷爷和自己早逝的父亲,追随大业天子,浴血奋战,终结了这四百年乱世。若是让突厥人的马蹄,践踏爷爷埋骨之所,徐乐发誓,自己一定会斩杀那个始作俑之人!   到底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   在徐乐胸中念头如电光火石一般起伏不定之际,堂下诸将已经暴怒!   苑君玮又是带头冲出,这次尉迟恭也没去拉他。苑君玮几步就抢到那使者面前,两手抓住他的衣襟,向上一提。这使者也是身长近八尺的汉子,竟然被苑君玮扯得几乎悬空,只有双脚还点着地。   在苑君玮身后,一众恒安府将领纷纷上前,人人咬牙切齿,按住腰间佩刀。   苑君玮额角青筋乱跳,狞笑道:“和突厥狗勾结起来了,来对付我们云中城?有种得很!爷爷砍了你,把你脑袋送回善阳,给王仁恭瞧瞧。这也是他将来下场!”   一众军将围住那名使者,人人怒吼。   “有种真刀真枪干一场,勾结突厥狗是个什么意思?”   “苑四,把这贼拖出去砍了!别脏了咱们恒安府的节堂!”   “先打突厥狗,再回头打善阳城。恒安府都是好汉子,入娘的尽管来就是!”   执必部突然南下,纵然不少军将心下也是惶恐,两面夹击之下,不知道恒安鹰扬府这个局面还能维持多久。是不是还能撑持得下去。但是苑君玮这个愣头青带头冲了上去,这个时候也只能充好汉子,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而更多军将,真的是入恒安鹰扬府以来,就一直和突厥人连场血战,死死捍卫这一方汉家土地。王仁恭勾结突厥人入侵,两面夹击缺粮的恒安鹰扬府,真的是让他们怒发冲冠!   无非就是死战一场而已!云中男儿,力战而死,又能如何?   这些军将挤不进人堆当中,就转而向刘武周请战:“鹰击,打罢!不管是王仁恭还是执必部,只要你一声令下,云中男儿,只会舍死忘生!”   尉迟恭还站在原地,似乎还没琢磨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有人狠狠推了他一把:“黑尉迟,喝酒喝傻了不成?这个时候还不请战?恒安甲骑给你带成豆腐了不成?执必部来了就不敢打了?”   尉迟恭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大步上前,挤到诸将前面,放开嗓门大声请命:“鹰击,说打谁罢!恒安甲骑就算拼光,也不能向这些贼子低头!”   而那被苑君玮揪起来的王仁恭使者,只是闭上了眼睛,嘴角甚或还有一丝冷笑。他也没有半点要反抗的意思。   但为使者前来,迫刘武周起兵,早就有了必死的觉悟。   这使者嘴角的冷笑,更是激怒了苑君玮。他本来就是心狠手辣之辈,不然麾下如常舒欣等不会这般肆无忌惮。当下就是狞笑一声:“好,有种,看爷爷不碎割了你!”   说着苑君玮就要将这使者拽出节堂,只要没人阻止,苑君玮真的能在节堂外庭院之中,一刀刀的割了这个使者!   就算是有同僚这个时候想拦住他,红了眼睛的苑君玮也顾不得了!   这个时候,刘武周重重一击几案。用力之大,整个实木打造的几案似乎都在剧烈颤抖,下一刻就会散架!   刘武周大吼一声:“乱什么乱!某死了不成?现在两路人马都打进了云中城不成?都给我住口!苑四,你也给某住手!”   苑君章也冷冷开口:“老四,听鹰击号令!”   苑君玮喘着粗气,终于站定脚步,双手一松,这使者踉跄站稳。使者这个时候也不敢太过作态,刺激这帮红了眼睛的恒安悍将们。只是默不作声的站定,整理着领口。   刘武周目光在诸将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徐乐身上。   适才群情激愤,而徐乐只是稳稳站着。并没有多少激动的样子。   刘武周问了一声:“徐乐,如此局面,你如何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徐乐身上。 第二百一十八章 逼迫(十七)   徐乐面色仍然平静,微微一挑眉毛,行礼下去。   “如此局面,依着末将心思,就是一个打字而已。任谁勾结突厥,都是云中男儿死敌,也是马邑百姓死敌!男儿大丈夫纵横世间,无非秉直道而行。只要胸中这口意气不堕,什么样的敌人,都有一拼之力!”   徐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声音越发的清朗:“突厥人,末将打过。王仁恭,末将也打过!就是一起来又能如何?”   尉迟恭抢前一步,沉声道:“突厥人,末将也打过!”   一名名军将都站了出来,腰背笔直,抱拳行礼:“鹰击,末将等也都打过!”   苑君玮扫了徐乐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在恨自家为什么没抢在前面说出这种提气的话。攘臂道:“突厥人咱们都不惧,王仁恭又能如何?鹰击,下令罢!”   刘武周和苑君章对望一眼,苑君章微微摇头。   刘武周转过头来,不动声色的看着徐乐:“打仗打的是什么?”   徐乐也神情不动:“两军合战,打得就是粮秣辎重。粮秣辎重不缺,则比的就是谁兵练得好,谁的将领更厉害了。”   刘武周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云中城还有多少积储?”   几名军将都抢前一步:“鹰击!”   更有军将要把才站定的那名王仁恭使者朝外扯去,如此机密军情,如何能让王仁恭使者听见!   刘武周喝了一声:“就让他听着!王仁恭还不知道某这里有多少粮秣么?他每天只怕都是在掰着手指头算着!不然会遣他来逼迫于某?不然会突厥执必部敢于在冬日趁虚深入?无非就是知道,现在云中城内积储粮秣,不过能支撑军民一月有余罢了!”   节堂之中,陡然就安静了下来,每名军将,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都知道云中城内缺粮,但却不知道缺到这个份上!   仔细想想也是,每年云中城的粮秣,靠着善阳支应,不过勉勉强强能敷衍下来。去年一场大战,这亏空未曾补上,云中秋日大集最后也是卷堂大散,接着王仁恭就断绝了对云中城的供应,近来王仁恭驱饥民南下北上,云中城也接收了不少,在在都是消耗。现在可不是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家底?   一月多的粮秣,怎么也不够支撑大军北上南下,与两路敌人决一死战。而王仁恭已行坚壁清野之策,更请河东兵来助,想短短时间内速战速决,是绝不可能的一件事情!   那使者也是胆大,刚才才被苑君玮差点拖出去砍了,这个时候又朗声道:“鹰击既然知道云中城粮秣匮乏,不足以相抗郡公。为何还不尊奉郡公号令?郡公只是要鹰击交出几个人而已,将来如何,只要鹰击恭顺,有什么不可商量?”   一直以来,刘武周对这使者都是心平气和的说话,麾下将领喊打喊杀,都是被刘武周喝止住了。   刘武周亲口说出缺粮之事,这使者更以为刘武周已然示弱,又得意洋洋了起来。   诸将怒视过去,这使者居然毫不畏惧的回望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缺粮到了如此程度,沮丧了诸将的之气,竟然一时间都没人上前。   就连苑君玮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苑君玮心目之中,恒安鹰扬府,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一支势力。而刘武周和自己兄长,就是什么都能应付的大军统帅。坐井观天之余,才养出了这么一副骄横跋扈的脾气。现在却突然得知,恒安鹰扬府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走到了绝境,让苑君玮一时间哪里接受得了?   心思乱成一团之余,都没心情上前对这使者饱以老拳了。   看最暴躁的苑君玮都气焰大消,这使者更是得意。此次冒死而来,善阳中人都以为他再也回转不得。不过受家主厚恩,不得不舍上这条性命。若是反而能让刘武周拱手交出徐乐执必落落等人,那该是何等样的奇功?   这突厥人来得好!   这使者也是王家几代的家将出身,连他也不知道王仁恭到底联络突厥执必部没有。但是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这家将第一时间就认定了,必然是家主所为!只有家主这般经天纬地之才,才能对桀骜不驯的刘武周,不知不觉当中就布下如此天罗地网,一步步收紧,不战而胜!   猛然之间,几案又是一声大响!   刘武周这次是双手齐齐拍下,厚重的几案喀喇一声,顿时一脚折断,倾倒下来!   而刘武周浑然不顾倒下的几案,站起来指着那使者:“入娘的闭嘴!刘某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出卖麾下的弟兄!王仁恭要刘某人的性命简单,要刘某人弟兄的性命却难!入娘的将他带下去!这局面再怎么艰难,刘某人也得撑下去!”   刘武周这一声虎吼,顿时就让诸将都打起了精神来!所有人都昂起头来,苑君玮更是应了一声,上前一把就揪住那使者,扯到堂前,狠狠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那使者这个时候再也不敢吭声,知道自己只要多说一句,这些红了眼睛的云中军将,真的就是兜头一刀砍下来!   苑君玮将他一把推出,这使者站定不定,滚落阶下。几名守在堂前的亲卫顿时上前,将他扯住,拖拽而下。   节堂之中,刘武周缓缓道:“看看突厥军势再说!只要刘某人不倒下,这云中城的天,就塌不下来!”   话语声中,刘武周大步走出,诸将分开让路,又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徐乐也跟在队伍当中,直走出节堂。   南望天际,可以看见最近处烽燧,五道狼烟冲天而起,如五面不详的旗幡。   这狼烟一程程的传递,直到这云中城来。   突厥执必部,入寇军马,足有万骑以上。   内无粮草,南有王仁恭逼迫,北有突厥执必部入侵,斯时斯刻,恒安鹰扬府,似乎已经是走到了绝境。   刘武周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背后诸将也鸦雀无声的看着刘武周的背影。   每个人心目中,都只是一个念头。   如何才能破局?   而徐乐在诸将当中,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只有杀了王仁恭,才能破局!   若行此事,自然是九死一生。死了的话,也就罢了。但是杀了王仁恭,也就算了断了自己在马邑郡的一切恩怨,也算对得起刘武周对自己的照应了。到时候,也就可以放心的离开此间了。   只要杀了王仁恭!   突然之间,刘武周身形一晃,软软倒地。   云中城的顶梁柱,所有人都视为倚靠的刘武周,就这样倒了下来。   诸将大哗,只迸出两个字:“鹰击!” 第二百一十九章 逼迫(十八)   大队大队的突厥狼骑,围着一处烽燧,安顿了下来。   此处烽燧,已经是自山口冲出之后,被突厥狼骑打下的第四个了。   夜色渐渐降临,寒风袭来。而后面运送帐篷的大队还没赶上来。哪怕以草原民族的耐寒程度,这个时候都被冻得缩头缩脑,猬集在一处,升起火堆取暖。   而烽燧之中,升起了执必落落的王旗,但连执必落落的百人亲卫,这个烽燧中人叠起来都装不完。一大半也要跟着寻常青狼骑烤火取暖。   虽然接连打下几处烽燧,但是突厥狼骑的士气并不高涨。谁都知道,这些缘边烽燧只是起着示警的作用,烽燧中不过十余人,且无法互相支援,只要舍得性命,怎么样也填得开。   但是烽燧之后,就是择险设立的堡寨。烽燧在发出示警信号之后,就飞速的撤向这些堡寨。每个堡寨之中,都能聚起至少一队的守军。凭借地利,小而坚固,有五六十名守军的堡寨,从来都是最难啃的骨头。   往常夏秋入侵,这些堡寨突厥狼骑从来都是绕过。深入云中腹地蹂躏破坏。有的时候甚或连云中城都绕过,一直深入马邑郡腹心。   那时突厥人不携辎重,一切全靠劫掠所得。若是汉兵出击,情况有利则谋求会战。情况不利就和汉兵兜圈子。去岁挫败,那是尉迟恭领恒安甲骑一直在外游荡,死死咬住突厥人的动向,最后汉兵齐集,击败了执必部。如尉迟恭这样的骑将,整个马邑郡又有几人?   但冬日入侵则不一样,就算深入腹地,也没有什么粮秣可以掠夺,汉家百姓,自己还在青黄不接之际。而每一处烽燧堡寨都需要啃下来。一则是夺取烽燧堡寨中的存粮,二则就是也需要烽燧堡寨来避寒度夜。草原民族虽然忍耐力甚强,但毕竟不是牲口,能一个冬天都在野外过夜。   虽然携带了辎重畜群,但这些辎重,也支撑不了太久。这些烽燧堡寨必须要去啃。   打的每一仗,都需要大量人命去填。更要维持自家辎重,没法机动转战。这样的仗,是个突厥战士就不愿意去打。   现在少族长带领大家奇袭拿下几处烽燧,可这些烽燧连几个百人队都安插不下。其他烽燧此刻见到狼烟升起,都退向南面,进入堡寨。下面可就是一个个的硬骨头。如此情势,让这些执必部青狼骑怎么能士气高涨得起来?   谁也不知道老王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冬日发兵深入马邑。但此次出征,多是执必部王帐直属青狼骑,谁也违逆不得老王的意愿。   夜色中,北面那些零星散步的烽燧狼烟,已经融入夜色中,看不见了。而南面堡寨中,夜间则是点起了火堆传信。看着黑暗中南面远处山间,亮起的一点点火光,每名执必家的青狼骑心里都沉甸甸的。   但愿老王是心有成算,才带着大家来此冒险。毕竟执必部在老王的带领下,从金山之侧一个小部落,发展到现在控弦数万。大家也只有选择继续相信老王!   一众突厥青狼骑在野地里默默坐着,围着火堆啃着干粮喝着热水,偶尔低声谈论几句,也都是在算后面运送辎重的大队牧奴什么时候上来。间或还能听见一两声伤者的呻吟。   就在这个时候,青狼骑突然骚动起来,大家纷纷起身:“来了,来了!”   雪原之中,火把缭乱,正是一队人马开了过来。却不是驱赶着牲口,驮运着辎重的大队。而是举着王旗的老王亲卫!   执必部老王执必贺,竟然这么快就抵达了最前一线!   护卫执必贺的青狼骑,全都披着甲胄,戴着铁盔,战马身上也搭着厚厚的毡布。足有两个百人队之多,跟着的备马也有二三百匹,夜色中行动起来声势甚大。   青狼骑纷纷起身,让开道路,向着执必贺的王旗深深行礼下去。   而在烽燧之中休息的执必思力,也闻讯而出,迎接自己父亲的到来。   转瞬之间执必贺队伍就已经来到烽燧之前,亲卫让出执必贺来。   火光之中,执必贺就是一个干瘦的老者,披着重重的裘衣,似乎将整个人都要淹没了。戴着一顶梁亥特部奉上的蓝狐皮毛做的帽子,帽下垂下的发辫都已经花白。   执必部数十年来崛起之途,都是这名老者一手引领,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血腥厮杀,阴谋盘算,最终到得如今地位。   早在几年前执必贺身体就不大好了,一应族中征战之事,都是弟弟执必落落掌管。这兄弟俩互相护持,情分之深,在争权夺利也毫不手软的草原部族中也是罕见。执必落落更帮着自家兄长培养执必思力,并多次表示,自己的直属狼骑,将来也要转交到执必思力手中。   现在当执必落落被擒,不仅执必思力为先锋而战,连执必贺都亲自出马了!   迎出来的执必思力,一眼就看见自己父亲满脸憔悴之色,匆匆上前行了个礼:“父亲,快点进去歇息一下罢。这连夜赶来,要是途中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执必贺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淡淡道:“某久不上阵,连你都以为某不中用了?”   执必思力苦笑:“儿子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冰天雪地的……”   执必贺哼了一声:“所以你部下就士气不振?就想有暖和帐幕住,就想有热热的奶酒,加盐的烤肉?才从金山脚下迁来,不足十年。怎么执必家青狼,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执必贺的声音并不算太大,但是周遭数百青狼骑都听得清楚,一个个垂下头来。   执必贺扫视诸人:“去岁大败,今年部中阿贤设被汉人所擒。执必部已经成了突厥人里的笑话!执必部声威必须重振!不要说冰天雪地了,就是刀山火海,青狼旗所向,大家都得拼命!草原男儿,但凡不敢拼命了,就一天也生存不下去!”   执必思力率先行礼:“儿子听父亲的!”   数百青狼骑也打叠起精神,行礼下去:“但凭老王号令!”   执必思力望向父亲,轻声道:“父亲还是快点入内歇息吧……”   执必贺看着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微微一笑。   虽然自己做出了冬日冒险进兵的决定之后,儿子请为先锋,但是还是有很深的疑虑啊……   他却不知,自己敢于深入,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   汉人就是如此,安稳了不了几年,就要内斗,而一旦内斗起来,就是草原部族的机会! 第二百二十章 逼迫(十九)   烽燧之内,已经匆匆整理了一番。战死于烽燧之中的恒安兵,都被拖出去丢在了雪中,但是厮杀后留下的血腥气,仍然充斥在这烽燧内。   执必思力将自己的住处安在烽燧第二层内,虽然用毛皮遮挡了各处箭孔,但寒风仍然呜呜的从缝隙中直贯而入。本来执必思力年轻,仗着火力壮也无所谓。但执必贺突然到来,赶紧匆匆升了几个火盆拿进来。   烽燧内部本来就空间窄小,光线幽暗。火盆幽幽的红光浮动,将人影映在土墙上,恍若鬼魅一般。   执必部走入烽燧之中,一名亲卫忙不迭的在地上铺上了隔绝潮气的狼皮。执必贺缓缓盘腿坐下,寒风从箭孔缝隙中吹入,正吹在执必贺脸上,让老人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寒噤。   执必思力看见,忙不迭的招呼:“快!再在箭孔处加一些皮子!”   亲卫们闻声就要动作,执必贺却笑道:“不必,我还没老成这个样子。这些年享受太过,倒是这样让人精神爽利一些。放心,我倒不下来!”   执必思力在自己父亲身边盘腿坐下,用身体帮他遮住了箭孔处吹来的寒风。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执必落落被擒,九姓鞑靼会盟失败。执必思力仓皇逃回执必部。   这次打击,对于从小就是被人看好的少族长,心高气傲的执必思力而言,如何承受得了?自然就是要谋划复仇,将自己叔叔抢回来,将云中城踏平,让那个单骑闯营的徐乐,跪在他的马前!   但执必思力少读汉人史书,从来都以自己思虑周密,不鲁莽冲动而自豪。甚或有点瞧不起身边那些以勇力自居,行事简单冲动的草原汉子。   虽然执必思力自觉受了绝大屈辱,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将这份屈辱报复回来。但执必思力也知道,冬日出兵,是自寻死路!   执必思力回返草原,对父亲的建言,还是冷静而周密。   先趁着九姓鞑靼无主,先将九姓鞑靼彻底吞并!然后等待冬日过后,再出兵深入马邑郡中,长久围困云中城,无论如何要将自己叔叔抢回来。这次深入,不以平灭云中城为目的,而是展现执必部的兵威和决心,刘武周如果是个识时务的人,很大可能,会将执必落落毫发无损的送回来,以换取执必部的退兵。   至于平灭云中城,再见识了恒安甲骑的战斗力之后,执必思力很理智的觉得这会是个长期的战斗,用不断的入侵在消耗了恒安鹰扬府的力量之后,再通过最后决战解决这个挡在执必部南下之路的阻碍。   这个过程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执必思力自以为都等得起。但凡要成大事,没有耐心怎么行?   汉人可以十年生聚,草原男儿又如何不能?   执必思力以为自己这个谋算已经算是周到了,一向稳重的父亲一定会采纳自己的建言。   可事态发展,却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   父亲沉思了三天之后,并没有挥兵去彻底吞并九姓鞑靼。而是下令王帐直属青狼骑动员!将执必家的家底都翻了出来。并遣人向草原深入的阿史那金狼王帐求援。   一月之后,阿史那金狼王帐,送来了大批牧奴,牲畜,马匹,甲胄,兵刃。阿史那家反应如此之快,这些物资人力虽然明言是借但提供如此之多,这一切都让执必思力感到不可思议。   阿史那家可从来不是这么大方的家族,在阿史那家族麾下虽然执必部也是可以打着王旗的大部,但这是用多少子弟的牺牲血汗才换来的。任何部族,对阿史那家奉献都远远超过所得。但是在阿史那家还坐拥着二十万以上的控弦之士的时候,任何部族都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草原上,就是这样一个法则!   但是这次阿史那家对执必部的支援,却是毫不吝惜。   在得到阿史那家的支持之后,执必贺顿时宣布,立即发兵,深入马邑郡,击破刘武周,夺回执必落落!   多少贵人苦劝执必部,但执必贺仍然一意孤行。并表示将以王帐青狼骑为主力,其余贵人各部,愿从则从,不愿从守着各自地盘过冬也罢。   最后从征贵人,不过十余家,二三千名狼骑而已。剩下的贵人,不少人也许在等着执必家大败亏输而归之后,趁势取而代之!   虽然对父亲的决断有着太多不解,但执必思力还是请为先锋,为父亲打开一条通路。   经历万险,终于穿过山道。只是行军,就折损了上千匹马,拿下四个烽燧,都是靠狼骑拼人命,一天之间就丢了五六十条人命,受伤的数十狼骑估计也很难熬过这冬日低温。   虽然旗开得胜,但是整支大军士气低沉,执必思力终于按捺不住了。   无论如何,也要问明白父亲为何做出这样的决断。如果只是向刘武周示威,以夺回执必落落的话。那么保留一支轻兵在马邑北面就是了,自己可以领这支轻兵,冬日在此转战,其余大部,赶紧撤回去也罢!   底下一层,放着的尽是夺取烽燧之时受伤的狼骑,一阵阵的呻吟声传了上来。随军巫医不知道在烧着什么草药,古怪味道弥漫整个烽燧。   看着儿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执必贺慢慢的笑了起来。   “怎么,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这一遭?还想不明白阿史那家为什么要大力援助我们执必家?”   一开始就指责自己父亲决断错误,似乎太过不孝。   汉人典籍学得算是略有小成的执必思力转着这个念头,决定先从阿史那家说起。   “父亲,阿史那家为什么这次竟然这么大方?就算是借,但从未有那部,能从阿史那家得到这么大的好处!”   执必贺冷冷一笑:“不还是义成公主么?可汗对这位大隋公主,言听计从。当年雁门郡,差点就要拿下大隋天子,整个大隋中原,我们突厥人各部都可以踏入,偏偏最后还是错过了。现下这么大方,也是因为这位大隋公主!” 第二百二十一章 逼迫(二十)   义成公主!   想及这个名字,执必思力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突厥可汗传承,同样充满了血腥暴力。莫何可汗将位置传给了弟弟处罗侯可汗。但当处罗侯死去之后,阿史那家两可汗并立,分别为莫何可汗的儿子都蓝可汗。还有处罗侯可汗的儿子启民可汗。   都蓝可汗不断攻伐启民可汗,启民可汗无奈降隋。那时候为了分化瓦解势大的突厥,开皇天子就以宗室女称义成公主下嫁启民可汗。   在得到了隋朝的支持之后,启民可汗重振旗鼓,与都蓝可汗继续缠斗下去。突厥人的鲜血,洒满了整个草原。而执必家,就是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渐渐崛起的。   最终启民可汗击败都蓝可汗,成为草原霸主。义成公主始终相伴启民可汗身边,争取大隋援助,为启民可汗安顿后方,据传在最紧急之时,还曾经亲自领兵上阵,击破偷袭汗帐的都蓝可汗军。   不知不觉中,义成公主已经成为突厥汗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拥有属于自己的狼骑。   大业五年,启民可汗病故。现在掌握突厥汗庭的始毕可汗立。按照草原风俗,义成公主又嫁于始毕可汗为妻。地位之重要,更过以往。   这么些年下来,义成公主早就将自己当成一个草原女子。执必思力记得自己年少时觐见汗庭,曾经见过义成公主一面。这汉家中年妇人,已经纯然草原装扮,风韵犹存。但眉眼之锐利,过于男儿。目光扫过,汗庭阶下那些大小部落头人,无不战战兢兢!   草原上下,对义成公主,无不钦服。唯一让大家有些腹诽的是,义成公主对大隋仍然有香火情分在。   虽然当年启民可汗是大隋一手扶植起来的,但突厥人上下都以为,这些年来,突厥为大隋守边,与桀骜不驯的都蓝可汗血战,这情分也都还干净了。就算未曾还干净,又能如何?草原上从来都奉行弱肉强食的道理。当年大隋强盛,突厥内部混战弱势,自然就会老实听话。但突厥强盛,大隋混乱衰弱,那突厥要从大隋身上血淋淋的割下几块肉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当大业十一年,大业天子巡边,始毕可汗动用数十万狼骑,击破雁门郡三十九城,将大业天子包围在雁门城中,眼看就要功成,擒获隋朝天子,打开深入中原大门之际。这义成公主却轻骑而来,苦劝始毕可汗退兵,最后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改变突厥命运的机会!   其时在雁门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隋和始毕可汗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利益交换,义成公主到底又用什么言辞说动了始毕可汗,没有一个人知道。可并不妨碍突厥上下,深恨这位抛弃故国,为阿史那家崛起奉献了几乎一切的女人!   可始毕可汗对义成公主宠信如故,义成公主在突厥汗庭的权势也依然如故。只要有所建言,始毕可汗几乎也都是言听计从。   却没想到,这次阿史那家全力支持执必部冬日出兵,却是这位让突厥人想起来都满心别扭的义成公主所推行的!   执必思力当即就站了起来:“怎生是她?”   执必贺冷笑一声:“如何不能是她?现下大隋风雨飘摇,河东那唐国公李渊要起兵。杨家人最忌惮的可就是他!这个时候老头子决定冬日兴兵,义成公主还盼着老头子能据有整个马邑郡,牵制住这唐国公不能西向长安。这些家当,大多都是义成公主从属于她的帐落中挤出来的。这位公主,真是心心念念她出身的大隋……”   说到这里,执必贺忍不住都微微摇头慨叹:“当年不过一个普通宗室女而已,出嫁前才封了公主,又没得杨家什么好处,这又是何苦来哉?”   执必思力忍不住声音就大了起来:“冰天雪地里穿行山道,就折损了近百狼骑,拿下四个烽燧,又是近百狼骑的消耗。执必家能有多少狼骑?就算义成公主给了点东西,此次南下,也是败多胜少!父亲你怎么就……”   最后执必思力还是将指责父亲的话咽了下去。虽然父亲决断,执必思力一力遵循,甚而还请为先锋。但真正开战,面对着一道道恒安鹰扬府的防线,对着奇寒的天气,对着远处那支据于云中,强悍绝伦的恒安鹰扬兵,在拿下四个烽燧,就死伤近百之后,执必思力终于忍不住质疑自己父亲!   此时退兵,犹未晚矣!   执必贺看着将话咽了回去,却仍然望着自己的儿子。   自己这个儿子,一表人才,少爱汉人之书,自己疼爱他,也就由着他去了……   现在看来,却是有点忘记突厥人的本份了……   突厥人是什么,草原上的狼啊。狼一旦衰弱,在草原上,就会被同伴毫不留情的吞噬。而狼一旦看到可以下嘴的东西,就会狠狠扑上,一口咬住,绝不放过!   狼只有这样不断的吞食猎物,壮大自己,才能在这世道上生存下去。稍一不慎,一旦衰弱下去,就会变成别的狼口中的食物!   执必部去岁大败,已经地位有些动摇了。不然执必落落岂会冒险潜入云中,去收服九姓鞑靼?   结果执必落落失陷云中。   折了这么一个能征惯战的阿贤设,就算这个冬天平安无事的熬过去了。等到开春,还不知道有多少部族,想取代执必部的地位,也能在阿史那家之下,打起王旗!   幸得是执必落落失陷云中,带得开始试图和执必部接触的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也同样失陷了。这一切,终于导致马邑郡双雄矛盾激化。而原来还扭扭捏捏于要不要借重突厥人力量的王仁恭,终于再不顾忌什么了。   出兵前的时日,除了等待阿史那家给予的援助之外。执必贺就一直在等待南面来人!   王仁恭刘武周双雄相争,结局只能是你死我活。在彻底撕破脸之后,必然会有人前来联络,一定会借重执必部的力量!   而最终执必贺,还是等到了。   儿子倔强的看着自己,一副在鼓起勇气,拼死也要建言自己退兵回去的模样。执必贺也没让执必思力纠结太久。轻轻拍了一下手掌。   两名亲卫,将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引入昏暗的烽燧二层。那人影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汉人面孔,三绺长髯,风度绝佳。   “王郡公门下,参见少王。” 第二百二十二章 逼迫(二十一)   无尽黑暗笼罩下来,景物变幻,眼前是累累丘陵,万千汉家战士,结阵步斗,箭如雨下。在汉军步阵之外,则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胡军骑阵。   双方都在声嘶力竭的呐喊,但是这喊声却传不出来。整个战场,所有一切,都只是无声的画面而已。   最后一支箭矢划过,汉家战士,慢慢放下手中折断的长弓。拔出一柄柄环首刀来。   胡骑如狂涛巨澜一般席卷而上!   一名汉家将军,站在轻车之上。身边力士,赤裸半身,肌肉贲突,用力擂鼓。   将军按剑,看着无穷无尽的胡骑蜂拥而来,不时传递什么命令。身边旗手就挥舞旗号,指挥汉军做最后的决死抵抗。   汉家军阵一层层的被突破,箭矢直飞到将军的轻车之前。力士已经倒下,鲜血染红了鼓面。   最终胡骑蜂拥而来,将这名将军围困数重。   将军拔出剑来,双目突然间睁到最大,看着虚空中某一点。将军的眼眶撕裂,流出血来。   这名汉将的吼声突然就传来了出来:“王仁恭,你这个汉家中行说!”   王仁恭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睡在榻前的侍女也被惊醒,忙不迭的凑过来:“家主……”   王仁恭挥手,嗓音极粗:“退下!”   侍女忙不迭的躬身退开几步。王仁恭又怒声道:“退出门去!都走!”   这一声吼,吓得这家生的侍女花枝乱颤。王仁恭的家眷都在洛阳一带,在马邑为官也未曾纳小星服侍起居。这家生侍女就是他最宠爱的一人了,往日里卖娇撒痴,王仁恭也从不计较。郡中甚而还有不少人走这侍女门路的。   但当家主一怒,往日再是受宠的侍女,也吓得疾疾就退了出去。而在卧室之内,帘后屏风后面,守香炉的,守热水的,守宵食的,还有六七名侍女,也全都作鸟兽散。   转瞬之间,卧室之内,只留下坐在榻上不住喘息的王仁恭一人。   卧榻之上,人前刚严无比的郡太守,世家之主,白发颤动,陡然间又咳嗽起来,宛然就是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场梦,实在有些没来由。   自己虽然联络了突厥人,但是现在情势,迫得自己不能不出此下策!   大隋崩塌,河东那位唐国公号称大度宽容,但是能在杨家忌惮之下仍然能保持数十年地位不倒。最后大业天子还得给他一个河东留守以安其心。这些名声,这些实力,可不是靠大度宽仁换来的!   自己一旦露出弱势,这位唐国公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吞噬掉!   而那刘武周,也是刻意经营出一番好名声。但是出身如此,必然也是心狠手辣之辈。为了向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能压着他,刘武周自然老老实实,但一旦压不住了,自己能不能保全性命离开马邑,都是难说的事情!   偏偏自己已经露出了弱势。   在马邑一番经营,想将马邑鹰扬府彻底掌握在手中,引用了太多外来军将,反而引起马邑土著军将反噬。一个徐乐小儿冒出来,整个马邑鹰扬府就大奔给自己看!   虽然自己以最为强势的态度压住了马邑鹰扬府,又迅速做出了抉择,引河东兵入马邑以麻痹李渊。但是对于刘武周,虽然以断粮供应来迫使他屈服。   但刘武周的粮草,毕竟还能支撑一段时日,河东军已入马邑,谁知道这段时间内又会生出什么变数!   所以王仁恭也第一时间就遣人出使执必部,只要执必部愿意冬日出兵。王仁恭将以云中之地谢之,并许下了以十万石计的粮秣。更可和执必部约为兄弟,共同觊觎更为富庶的河东之地!   一番展布,周密细致。王仁恭虽然刚愎暴躁,但不愧身负方面之才。   但代价就是,每夜的怪梦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仁恭的喘息才定了下来。背上一片寒凉,尽是冷汗。   黑暗中,王仁恭微微苦笑了起来。百年之后,这史书上,却不知道该怎样说自己了啊……   一瞬间黑暗,似乎就要将王仁恭吞没一般。   但转瞬之间,王仁恭就振作了起来,轻轻一击床榻。   这不是晋末之世!三国之争紧接着八王之乱,耗尽了中原元气。最终导致四百年的乱世。   但北周破灭北齐,取奇袭之势,中原未经太久大战。而隋代北周,又是顺理成章,连宫变都未曾有。而大隋平灭陈朝,也是近乎势如破竹。天下元气,在大隋建立的时候,还保存下来七八分。   开皇天子几十年来修养生息,留下了丰厚的家底。虽然经历了大业天子这些年来的糟蹋,岂是晋末之世可比?   只要能有英雄早早收拾局面,所谓突厥,也不过就是当年乌桓骑一般,只会为汉家所羁縻而已矣!   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个最终收拾局面的英雄?将来成就封狼居胥事业,还有谁会计较自己曾引突厥人为助?   而且自己,也没法退步啊……   世家之争,是血淋淋的争斗。这四百年来,汉末世家湮没的还少么?太原王家四百年传承,不能断在自己手中!   王仁恭神情终于宁定了下来。   但是又一层忧虑,浮上了心头。   遣家中得力幕僚,前往执必部,陈说厉害,诱以重利。却不知道能不能说动这些胡族。他们能不能在冬日中南下?   这可是云中之地!这个堵住他们南下之途的要塞!突厥人但凡有一点想深入中原富庶之地的心思,就绝舍不得这个要害之地的利益!   这些突厥人,就不知道他王仁恭舍出了多大的好处么!   而且说动突厥人的条件,还有对河东的后手!云中之地不够,再加上可以让他们蹂躏河东之地,难道他们还能沉住气不成?   若说才从噩梦中惊醒,王仁恭还有些后悔于自己联络突厥人之举。那么现在,王仁恭却只恨突厥人不快点过来!   突然之间,王仁恭心有所感,翻身而起。也不穿履,就这样赤足而向门外行去。   地面冰凉,王仁恭无动于衷,一路直走到卧房之外。   卧房廊前,几名才被赶出来的侍女看到王仁恭赤足而出,慌乱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就扑上来替王仁恭暖脚,还有侍女连滚带爬的去拿鞋履。   王仁恭却只是呆呆的看着北面夜空。   夜空之中,隐隐有几点火光闪现。   这是烽火……是烽火!   突厥人南下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逼迫(二十二)   开阳城中,酒宴正盛。   三千河东兵被迎入开阳城中,分驻各处,而马邑郡守王仁恭之世子王仲通旋即到来。随即带来的,还有大批劳军之物。   在云中之地军民忍饥耐寒之际,王仲通带来开阳的就足有数千石粮草,数百斗好酒,活羊五百,征发了上千民夫转运这批物资到开阳。   两三日内,三千河东兵上下,都是大宴的气氛,酒肉不限量供应,另外每人还有财货赏赐。这三千河东兵都乐得合不拢嘴。本来以为北上一路,是不折不扣的苦差事,却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处!   虽说跟着二公子前途什么的是谈不上了,但是这些犒劳,却是实实在在落在肚里和腰里!   军将士卒如此,作为李家公子和王家世子,自然也有欢宴。   这几日宴会都设在开阳城原来县令衙署之中。世家饮宴,往往可以通宵达旦,并且连续进行好几日。这风气都是大隋平定陈朝之后,从南方传来的,北地世家也迅速被这南风沾染。当年长安洛阳城中,世家高门,甚而有欢宴长达月余之久!   王家世子,手笔自然是大的。原来略微有些破败的县令衙署,破损处都张挂起了锦障。天气虽寒,但是饮宴花厅却是四门窗户都打开。不仅地板底下通了地龙,在窗外还设了一个又一个的火盆,虽然没有蜀地送来的竹炭,但是本地烧出的木炭却毫不吝惜的烧了一盆又一盆,只为这些贵人们能在门窗俱敞之时,还能衣衫单薄,尽显倜傥之色。   几案之上,陈设的俱都是累累山珍,还有河鱼做的鱼脍。各色果子也摆了一盘又是一盘。一桌酒肴残了一些,马上就是另外一桌新的换上。   马邑边地,云中军将士卒食不果腹,地窝子里的百姓冻得半死,道路上流民满途,纵然能逃到河东等地,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来。可是这花厅之中,却是春意流动,酒满脂肥。   这已经是王仲通到来,第三日的饮宴了。李世民虽然一身宽松的饮宴袍服,坐在几案之后,还努力的在脸上堆出笑意来,但不时就下意识的皱起眉头。他的面容本来就显得过于刚硬一些,一旦皱起眉头,顿时就和这酒宴气氛格格不入。   而坐在旁边的长孙无忌,就在这个时候不着痕迹的拽拽李世民的袖子,李世民顿时就放松眉头,又挤出一脸笑意来。   王仲通坐在主位,连续三日欢宴,仍然是精神百倍的样子,现在也有些酒了,越发的显得有点放浪形骸,随手扯过身边一名侍女,正在搓揉。   一边与这侍女调笑,一边就对李世民开口。   “二郎,本来依着某的意思,这一趟实在是不必走的。刘武周跳梁小丑,又能有何能为?而且他还没粮食,你也是带兵的,没粮食,有兵又有什么用?但是父亲一心求稳,还是请三千河东兵来援,父亲有令,做儿子的只能遵从。不过你我兄弟,倒是能好好亲近一下。这马邑郡实在是没什么好的,酒不行,女人也不行!更不必说诸般耍乐了,随父亲在这里两年,某感觉自己都变成了胡人!这一趟来,你是吃了辛苦了,着实没什么好招待的……”   说到这里,王仲通斜着醉眼看着李世民,笑了一声:“不过也总不能让毗沙门来不是?毕竟毗沙门是世子,可是要向长安而去的!”   毗沙门正是李建成的字,王仲通口口声声,倒是叫得亲热。   长孙无忌心里一紧,这王仲通居然就这么赤裸裸的挑拨李家兄弟关系。现下却是王家求着李家,也不知道是王仲通太过草包,还是王家别有什么用意!   长孙无忌望向李世民,生怕有的时候性子有些急躁的二郎就此掀了几案。   李世民却是神色不动,淡淡一笑:“刘武周缺粮不假,但是麾下却是精兵猛将如云啊。据传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徐乐,不是拿下了神武么?据说还让郡公麾下军马,小小的挫败了一场。这只是刘武周麾下一支偏师吧?”   王仲通一下就涨红了脸。   世家子弟,待人接物的风仪,他自然是不缺的。但是王仲通自视甚高,太原王家,可是传承四百年未断。李家这等暴发户,平辈之中,若是李建成来还勉强算得是和他平起平坐,一个不得宠的李世民来,还要他来亲自迎接,还带来了这么多犒赏,让王仲通心下如何平衡得了?   自己是王家世子身份,又这般折节招待李世民,就算嘴上占点便宜,又能如何,这李世民居然还敢反嘲回来!   好歹王仲通还能念及此刻算是王家求着李家。没有当即冲冲大怒,只是冷笑一声:“徐乐此子,不过仗着胆大占了点便宜而已,小挫的也是父亲招募的胡人军马而已,这些胡族军马,本来就是用来消耗罢了。刘武周以徐乐冒险深入,纵然得了点小便宜,对父亲马邑根基,一无所损!父亲也立刻振旅而前,收复神武,徐乐部下数千,折损近半,仓皇遁逃云中,现在刘武周也不敢出云中一步!”   王仲通说得嘴响,长孙无忌生怕李世民再做反驳,忙不迭的打圆场:“世子所言,自是正理。现在王家李家携手,马邑郡更是安若泰山!此刻饮宴,但饮酒就是!”   李世民在旁边却是一笑:“三千河东兵已入马邑,下一步是要我们做什么呢?就是帮着郡公守住善阳,熬过这一个冬天么?”   王仲通脸色,又沉了下来。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非要请河东兵入内!现下看来,无论如何这个冬天也是能熬得过去的。过了冬天,刘武周就不剩几颗粮食了,拖也拖死了云中的恒安鹰扬府。还要请河东兵入马邑做什么?平添一番变数么?   河东兵也绝不可能为王仁恭火中取栗,北上去进攻刘武周。   想来想去,也只是王仁恭用这种姿态,放松李渊的警惕。有三千兵看住开阳,李渊就可以放心举兵西进长安。马邑可以免过李渊这个庞然大物趁火打劫之忧。   那么这个冬日,都得好吃好喝的供着三千河东兵,还不用他们出任何力。想想都是让人郁闷不已。   但是父亲既然让自己来迎,就是想让自己安抚好这河东兵。就算是再瞧不起这李世民,也只能忍着了。   王仲通打叠起精神,准备只谈风月,把这话题囫囵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王仲通麾下家将,踉踉跄跄而入,急急道:“世子,北面烽火!”   王仲通拍案而起:“什么烽火?”   家将颤声道:“突厥南下的烽火!”   李世民一下起身,大步就走出花厅之外。   此刻已经是夜间,北面天空中,可以看见山顶上的烽燧,燃动了烽火。这一套示警体系,是大隋时候建立的,就是为了防范草原民族。虽然现在马邑郡内已经分裂成两雄相争局面。但是这大隋帝国留下的防御体系,还在运作,似乎就是这个大帝国最后一点余晖!   执必部南下消息,从云中北面,一直传到了马邑最南面的开阳而来!   长孙无忌匆匆而出,站在李世民身边,接着才是被家将搀扶出来的王仲通。李世民看了一眼王仲通脸色,王仲通满脸疑惑,看着这北面烽火。   李世民压低声音,对身边长孙无忌道:“我要去善阳!”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这突厥人……”   李世民点点头:“王仁恭还是想尽快解决刘武周,这突厥人,说不定就是他引来的!要是王仁恭和突厥人合流,我却要为父亲早些预备!” 第二百二十四章 逼迫(二十三)   一夜烽火舞动。   这烽火从北面的缘边之地,一直传到云中城来,再向南蜿蜒曲折而去,让整个马邑郡都知道了。   突厥人骤然南下!   云中城内外,气氛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城内守军已经上了城墙,夜间巡视人马也翻了一番。   而在城外,军寨防线不用说彻夜戒备,而城外那成千上万地窝子中,百姓们都不顾夜间寒风凛冽,走了出来,猬集在一起,望着夜间山头燃起的烽火火光,低声议论,交换着不知道从哪里流传而来的消息,忐忑于云中城所不可知的未来。   大雪又纷纷而落,万千百姓只是任雪落在他们头上,议论到后来,目光都投向云中城内。   城中还有刘鹰击在,只要刘鹰击不倒下,一切都有办法!   更不必说刘鹰击麾下,还有苑君章这样的智谋之士,尉迟恭徐乐等新旧来归的无敌猛将,四千恒安精兵,还有他们这些万千归心百姓,实在不行,大家就拼了罢!   云中之地,不缺血勇之士。顶在面对草原民族的第一线,厮杀也见得多了。这个时候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追随刘鹰击拼个鱼死网破!   但还有些人,或者家中有人在恒安鹰扬府中入值,或者消息灵通一些。知道得更多一些,他们低声议论,都是恒安鹰扬府的粮草,能不能支撑数万军民熬过这一冬,能不能支撑数千大军南北转战,拼出一条生路来。这些人知道情境比大家想象中还要艰难十倍,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对刘武周抱有期望。   嗡嗡的议论声在雪原中响动,拍击着夜色中巍峨的云中城墙。可这万千百姓,谁也不知道,他们寄予期望的刘武周,看到烽火之后,已经晕倒当场了。   ………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数十军将,站在雪地里,人人脸色都黑如锅底。   里面屋子,透出灯火光芒,几个人剪影投射在窗户纸上,正在忙忙碌碌照看刘武周。   直到现在,刘武周都还未曾醒转过来。苑君章代为主持一切,马上下令全城戒严,中垒营步军上了城头,而城内巡视的甲骑数量加倍。   这几十名军将都未曾离去,只是在雪地中等候,等着刘武周醒转过来。   每个人心目中都转着一个念头,要是刘武周醒不过来了,这却该如何是好?恒安鹰扬府怎么办,大家又怎么办?   徐乐也在这几十名军将之中,垂首低眉,只是看着脚底下雪粉,半晌都未曾抬头。   不少人的目光,终究落在了徐乐身上。   这些人几乎都是追随刘武周转战高丽,后来又入恒安鹰扬府的亲信。一身荣辱,都系在刘武周身上。基本都不是云中之地出身的。看着徐乐,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   本来刘武周在云中城局面还能勉强维持,和王仁恭也未曾撕破脸。就是这个俊秀小子,突然冒出来之后,不要多少工夫,就让王仁恭和刘武周彻底破脸!   这家伙还腆着脸来投云中,鹰击还让他单独立一团坊,给了如此厚待!   这小子还宛如扫把星转世一般,在这云中城没安顿多久,就是大队大队的流民前来,云中城粮秣消耗顿时加剧。这还不算完,还把从不冬日发兵的突厥人给招来了!   这家伙,难道真的要将恒安鹰扬府坑得彻底覆灭才算罢休么?   这些人愤怒的目光,徐乐都感受到了。也只是装作未曾看见就算完。这些人的愤怒,徐乐也能理解。不过就是觉得很无谓就是了。   王朝末世,帝国崩塌,群雄并起。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一寸可以安然度过的地方。更不必说云中城南是王仁恭,北是突厥执必部了。风口浪尖的地方,还想安稳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   不过这刘武周,晕倒的着实有点蹊跷,按照他一路的经历,哪里有这么脆弱?   这个情形下,刘武周该装不下去了罢。该拿出自己最后的手段了罢?   徐乐正在琢磨着自己的心思,一名军将却终于按捺不住,戟指徐乐:“徐乐!这都是你招惹来的!现在连刘鹰击都被你气倒,真真是罪无可赦!”   有一人挑头,顿时就有人应和。这些刘武周从高丽带回来的心腹,忍徐乐这特殊待遇已经是忍得久了。   “打鹰击的旗号去拿神武县,结果将整个恒安府都拖下水!”   “多少人跟着你遭殃,现下突厥人又来了。要是整个马邑都被蹂躏,全是你一人的罪过!”   “入娘的将这小子拿下再说!拿他跟王仁恭换粮食!”   大家都是武夫,没那么好的修养,几句话一说,几个人就腾腾的大步走来,准备动手。   一人伸手就去搭徐乐肩膀,徐乐头也不抬,照着他膝盖就是一脚。这军将惨叫一声弯下腰来。旁边一人一拳带风,砸向徐乐面门。徐乐抬手抓住腕子就是一扭,这军将止不住身形就挡在了徐乐面前。   正好一人抬脚踹来,正正被这家伙挡住。蓬的一声闷响,这一脚踹得这家伙脸一瞬间都变了颜色,惨叫声只是闷在嘴里叫不出口!   还有一人从后扑来,徐乐却跟长了眼睛似的。松手矮身,一架他的身形,接着一挺腰,借力就将他甩了出去,那军将手舞足蹈的飞出,又砸倒了当面飞脚那军将,两人滚地葫芦也似的栽倒雪中。   短短一瞬,徐乐就一下击倒了四名军将,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冷电一般的目光扫视涌上来的诸人:“谁还想来试试?”   十余名正摩拳擦掌涌来的军将,一瞬间都被徐乐的目光震慑住。这才恍然想起,眼前这家伙可不是寻常的小白脸。出道以来,打遍整个马邑,都还未曾遇到对手!   有人就瞧向其他未曾动手的人:“苑四,你还瞧着做什么?”   苑君玮脸色铁青,看看徐乐,又看看这些从高丽回来的军将。   要说群殴徐乐,他是最乐意做这件事的人。可是听说突厥狗南下,就要将徐乐拿下服软。他苑君玮却丢不起那个人!要知道他当初声名,也是靠着杀突厥人才建立起来的!   雪地中滚倒的几名军将挣扎爬起,怒吼着翻身又上。这场子可得找回来。这么多人,淹也把这乐郎君淹死!   徐乐微微撤步,眼神森寒,浑身骨节微微响动,也准备狠狠的斗上一场! 第二百二十五章 逼迫(二十四)   云中之地男儿,从来没有对手人多势众时候就服软的道理。   徐乐入云中城以来,一直潜藏爪牙,想看看刘武周到底是在打着什么盘算。怎样打破眼前这个被人步步紧逼之局,怎样使用自己。从来不去招惹是非,近乎于深居简出,只是照看着自己这一班弟兄眷属。   但是现在刘武周倒下,这些追随刘武周出征高丽的亲信来这么一手。徐乐也没有让着他们的道理,要打便打。不管是步战用拳头,还是马战斗兵刃,全都奉陪到底!   也许是徐乐的外表太有欺骗性,仔细想来,出道至今,徐乐还从来未曾退让过任何一次!   到了这种地步,这些追随刘武周出征高丽的军将也再没有收手的道理。转眼间就给这小白脸打趴下四个,这面子丢得不比当年苑君玮小。   一众军将拉开架势,两翼伸出,就要将徐乐包抄起来,然后扑上去就是一顿乱拳。看到徐乐身形这么敏捷,这些打老了仗的军将也知道留给徐乐活动空间,大家很有可能继续要灰头土脸。   徐乐不吭声的准备又撤步闪出包围圈,将动未动之际。一条铁塔也似的身影骤然抢前一步,挡住包抄来的一翼。   众人抬眼望去,正是尉迟恭。   尉迟恭身形如墙一般挡住这些军将去路,沉声道:“丢人不丢人?要将自家兄弟都交出去?”   一名追随刘武周经历了好些场死战,却没混上团坊主位置的军将,胸中早有怨气。梗着脖子就冲着尉迟恭吼道:“黑尉迟,你给阿公让开!不要以为俺们让着你,你就当自家是恒安第一斗将!”   尉迟恭狞笑一声:“你是谁家阿公?”   狞笑声中,尉迟恭已经捏起了拳头。他一旦动作,吓得那军将忍不住就退了半步,身后袍泽立即顶上,那军将自觉丢人,更大嗓门吼了回去:“咱们追随鹰击在高丽出生入死之际,你们还在恒安享福!你黑尉迟还是犯了军法论死之人!恒安府现下局面,都是俺们撑起来的,没你说话的地方!”   尉迟恭身后,不知不觉又多了十几条身影,也尽是军将。却俱都是云中本地出身之人。或者在恒安鹰扬府入值已久,或者就是马邑轻侠来投,都是在去岁和突厥大战中出了死力,建立功勋,才提拔到这个位置的。   现下这些家伙摆着随刘鹰击出征高丽的老资格,连尉迟恭都不当回事,说什么也要撑持尉迟恭一把。   十几只手伸出来,指着对面:“说话就好好说话,黑尉迟是你叫的?这是恒安甲骑团坊主!老老实实叫声将主!再敢上前一步试试?”   那边虽然不上前了,但立刻就骂了回来:“咱们追随刘鹰击来此,辛辛苦苦把恒安鹰扬府壮大起来,才有你们落脚的地方,现在刘鹰击倒下,一个个就都成白眼狼了!”   “这徐乐也是马邑人,你们就护着他了。却拿恒安鹰扬府基业不当回事!”   “没了你们云中之人,俺们也能撑起这恒安鹰扬府!”   “入娘的临阵之际,咱们云中人少死了一个?”   “没有咱们云中之人,还成什么恒安鹰扬府!”   “突厥人来就吓破你们胆子了,咱们和突厥人打了几十年交道,也没成你们这个怂样!”   双方捏着拳头虽然未曾动手,但是唾沫星子互相喷溅,一个个瞪大眼睛青筋乱跳,院子里面,顿时就乱成一团!   徐乐站在当场,挠了挠头,不是这帮人要和自己斗一场么?   恒安鹰扬府中,其实也分为追随刘武周远征高丽的一派还有云中土著一派。马邑鹰扬府中外来之人和土著军将都能闹出那么一场大戏,恒安鹰扬府中如何又会没有矛盾?只不过刘武周处事公平,苑君章执行军法严苛,牢牢压住了局面罢了。   现下外部压力空前巨大,徐乐前来又引起了不少人仇视嫉恨,突厥骤然南下,刘武周又突然晕倒。这矛盾一下就爆发了出来。   这些时日,外面的步步逼迫,实在给恒安鹰扬府上下太过巨大的压力,此时此刻,每个人似乎都想将这巨大的压力发泄出来!   追随刘武周征高丽的多不是本地土著,自然以自己小团体利益为先。这个时候就想将徐乐抛出去换小团体的安全。而云中马邑土著,尤其是云中出身,恨突厥人入骨,突厥南下,就要将徐乐交出去,这云中男儿还用不用做人?这些家伙嘴里又不干净,扫到了整个云中马邑出身之人,双方顿时就对上了。   眼见得两方嗓门越来越高,唾沫互相都喷到了脸上。拳头也越捏越紧,似乎下一刻就要真打起来。   而苑君玮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到底去帮哪一方才是。   徐乐叹口气就想上前,告诉对面这些家伙,自己才是他们的目标,要打架,自己一个人奉陪就好。   还没等徐乐举步上前,就听见一个略显微弱的声音喝到:“某还没有死,现在就要分家当了不成?”   院中争吵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就见苑君章扶着刘武周,正站在廊前。   刘武周脸色苍白,披着一件皮袄,一副虚弱的模样。只有眼神仍然锐利如电,扫过诸人。   这些军将两两对望,包括徐乐在内,躬身行礼:“末将等知罪!”   刘武周哼了一声,甩开苑君章的扶持,走到阶前。狠狠再看了这些刚才吵成一团的军将们一眼,再不多说什么,抬头看着北面天际,那些山峰之上烽燧燃动着的烽火。   由北向南,烽火连成一片。   刘武周身形僵在那里,所有人都害怕刘武周又晕倒过去。苑君章抢步而来,就要扶着刘武周回转屋内躺下。   刘武周却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低声下令:“尉迟,带上一营恒安甲骑,随我北上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情形!”   尉迟恭抱拳拱手:“末将领命!”   刘武周目光又落在徐乐脸上。   火光映照之下,徐乐剑眉如漆,神色平静的只是和刘武周对望。   “徐乐,你的团坊,能抽出多少轻骑?”   徐乐也抱拳拱手:“玄甲营与梁亥特营,末将随时能抽调三四百骑,坐骑兵刃甲胄俱全。再多的话,末将部下战马损失得多,北上出征,没马的就派不上用场了。”   刘武周点头:“三百骑足矣。”   苑君章走过来,皱眉道:“鹰击,你的身体……”   刘武周慨然摆手:“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某这身体,恒安鹰扬府数万军民存亡要紧!”   他对着尉迟恭和徐乐道:“回去准备,天明就随某出发!”   然后刘武周狠狠扫视诸将:“再有如今日一般的情形,休怪某不顾情面!恒安鹰扬府从来一体,谁要生乱,刘某人不是不会杀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逼迫(二十五)   玄甲骑和梁亥特部所在的坊内,一片紧张的气氛。   实际编入这两个营中的战兵,不足五百。其中三百五十配双马,剩下百余配单马。另外还可以拉出一百余作为辎兵的人马。   除此之外,就是四百余老弱眷属,加起来千人规模,就是徐乐麾下的全部班底了。   身在云中城内,从徐乐以降,都知道他们这一坊的地位并不稳固,甚而算得上如履薄冰。   如果是承平之时,按照刘武周的行事风格,大家大概还能获得良好的待遇,慢慢整个融入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不管刘武周真正城府如何,但是在招揽人心,厚待下属上面,大家这还是信得过的。   可大家投效而来之际,正是恒安鹰扬府内忧外患之际。不知道什么时候,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也许就承受不住压力,轰然崩塌!   而在一个团体崩塌之际,作为这个团体中最没有根基的一支力量,也许就要成为被针对的对象,后果不堪设想。   当徐乐被刘武周召集而去与会之际,大家还没什么,无非就是等待徐乐回返就是了。   可当烽火燃动,整个云中城内外都紧张起来之后。这个团坊里面,顿时也就绷紧了精神!   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已经处于最大的危机之中,谁也不知道这个团体内部,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罗敦做主,韩约辅助,顿时召集起所有军将,两营兵马齐集,眷属们也做好随时应变的准备。增加了团坊栅口处的戒备,大家枕戈待旦,只等徐乐回来。   此刻在徐乐居停之所,院子里面的一队亲卫已经披甲持刀,院墙四下,望楼上面,俱都有射士守候。在院子之外,两营人马按队布置,一层层的戒备出去。马厩那里有专人守候,所有战马都上了鞍鞯,随时都能拉得出来。而眷属老弱那里也派了人保护,家当行李全都包裹完毕,上了驮子,如果有什么不对,随时可以应变。   这般布置全都是在黑暗中进行,两营人马都不敢举火,惊动云中城内。亏得这千余人在此前已经饱经磨难,此刻骤然也夜间动作起来,也没有多少慌乱,大家在黑暗中做好了一切准备,就这样静静的等待着未来不可知的命运。   而在屋内,一众军将静静等候,每个人都是满脸的紧张神色。   罗敦坐在上首,默然不语,满头白发醒目。   徐乐已经去得实在太久了。   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韩小六走了进来。这个还带着稚气的韩家二子,已经是徐乐麾下军官团的一员了。因为耳目零星,行动轻捷,在玄甲营中领一队正之职,专负斥候之责。今夜也是他一直在奔走,打探消息。   韩小六进来,看都没看黑暗中那些默默等候的军将,就对着上首罗敦急切的道:“恒安甲骑出动了,正在城内巡视!中垒营也都上了城墙,现在城中如临大敌!”   军将团队一阵骚动,负责辎兵的陈凤坡和玄甲营中队正仲铁臂对望一眼。心下都是叹息。两人算是倒了什么霉,安居神武,结果神武被血洗,投入徐乐麾下,风雪中转战数百里,好容易在云中城安顿下来,结果又碰到这种事情。马邑郡内简直是没有人待的地方了!   不等罗敦发话,室内就响起兵刃颤动的金属颤音。   正是坐在角落处的步离,亮出了匕首。起身就要走出去。   小狼女从来都是人狠话不多,这就是要杀出去将徐乐救出来的架势!   连一向沉稳的韩约都站起身来,他也担心徐乐安危。不仅没有阻止步离的意思,似乎就想召集人马,和步离一起行动。   韩小六狠狠一击掌,转身就要走出去。宋宝伸出手来想阻止这几位动作,却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好罗敦喝了一句:“慢着!”   韩小六不满的回头:“阿爷,还等什么?现下王仁恭断粮,突厥人南下。说不定刘武周就要把乐郎君交出去!这个时候我们救出乐郎君就走!”   一众军将,出身徐家闾和梁亥特部的,都纷纷起身,表示附和。仲铁臂一拍大腿,也要站起身来。   罗敦提高了声音:“都给老头子站住!刘武周交出乐郎君图什么?威望丧尽,接着等死么?步离,你别想偷偷朝外溜!老头子眼睛没瞎!”   已经蹑手蹑脚摸到门口的步离,撇了撇嘴站定脚步,闷闷的坐了下来。   韩约望着罗敦,沉声道:“老族长,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乐郎君一时不归,我就一时放不下心来!我再等半个时辰,乐郎君再没有消息,我就领玄甲营杀出去!不然到了天明,更难动作,老族长以梁亥特营掩护眷属老弱,突出云中城外!”   韩约从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但是此刻却是掷地有声,果决刚烈。不愧是徐敢老爷子也花了不少心血教导出来的!   宋宝终于站起身来:“这不是将这么多眷属老弱陷入险地么?”   韩小六当即就顶了回去:“这个世道,哪里不是险地?不是乐郎君带着我们拼杀,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宋宝怒道:“我和你哥哥说话,你插什么口?毛都没长齐的孩子!”   韩小六哼了一声,就要找宋宝继续理论。罗敦捂着额头,叹口气准备劝解。这个时候一名亲卫匆匆而入,开口禀报:“乐郎君回返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室内空气顿时就松动了起来。陈凤坡双手合十,默祷一声。他们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团体,要是没了徐乐,那就真的散了架子了。大家会遭遇什么命运,真的是难以想象。   韩约一挥手:“去迎乐郎君!”   一众军将鱼贯而出,罗敦韩约几人走在前面。   就见外间火把引路,映照出徐乐和几名亲卫的身影。徐乐面孔绷得紧紧的,策马而入院内。   看着院中集结的那么多甲胄兵刃俱全的亲卫,徐乐只是微微点点头,就翻身下马。   罗敦迎上,还没等他发话,徐乐就已然下令:“点三百骑,两营混编,一骑双马,带七日行粮。随刘武周北上!”   罗敦讶然问道:“刘武周想做什么?”   徐乐摇摇头:“现下还看不出来,当还在筹谋之中……”   说到这里,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过我能看出,刘武周这筹谋中,我恐怕是要派很大用场,他给我的好处,这次只怕是要十倍回报出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逼迫(二十六)   玄甲营和梁亥特营,全都在等待着徐乐的归来。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要是徐乐再晚回来一些,韩约就要带着他们直冲鹰击郎将的衙署,再大闹云中城去了!   不过徐乐好歹回返,这些军将士卒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等着发出号令,大家解散回去休息之际。   一连串号令又接着传了下来。   玄甲营左旅,中旅,梁亥特营中旅。总计六队骑士,人配双马,带七日行粮,兵刃甲胄全都携带,立即准备出发!辎兵也出阵一队,带驮马驮骡八十,除了行粮之外,更带箭矢一万。战马需要的草料,也尽数由辎兵携带,限一个时辰内,准备完毕出发!   号令一旦发出,整个玄甲营和梁亥特营都动了起来。   对于战兵而言,倒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枕戈待旦的准备,这个时候将各人战马备马准备好,集结完毕就可以。虽然号令来得突然,但是既然编入了战兵营中,吃的就是这碗刀头舔血的饭,任何时候,都要做好上阵的准备。   尤其是玄甲营,这些时日的经历,抵得过别的军马几年的历练,什么样的苦头都吃过了。还怕什么突然应调出阵?梁亥特营有罗敦压着,也自没什么问题。   辎兵的事情可就多了,八十驮马驮骡要赶紧集结起来,蹄铁不全的要赶紧补上。驮子要赶紧整理打包,然后装在牲口背上。这些牲口都要负重走长路,出行之前还要好好喂一顿精料。那么多物资要调集齐备,虽然只是一队辎兵出阵,但是所有两队辎兵全都手忙脚乱的在准备所有一切,一副不可开交的模样。   陈凤坡担惊受怕了大半夜,这个时候又摊着出征前最重的差使。到处奔走,指挥一切,哪儿都能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呼喊之声。   “入娘的,干草和精料能放在一个驮子里么?豆子要有水养着,干草给传了潮气,马吃下去还不生病?当兵的不爱马,算个什么玩意儿?”   “这次北上是打突厥狗,突厥狗披甲重,破甲锥至少要三成!查点清楚了!”   “锅灶帐篷别忘了!帐篷要大隋军中的双层牛皮帐篷!别选那些破损的!不然有人挨冻,倒霉的是咱们!”   到处呼喊指挥了大半个时辰之后,陈凤坡在一个草料袋上坐了下来。摘下帽子,头顶热腾腾的尽是白气升腾,只觉得嗓子干得似乎要冒出火来也似。但是身边每个辎兵都忙个不停,也就忍住没让人拿水过来。   旁边突然递过一个水葫芦,陈凤坡抬头一看,正是仲铁臂。他接过来打开葫芦盖,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擦擦嘴巴,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是沉重的叹息了一声。   仲铁臂已经一身行装打扮,甲胄脱下来打成了包放在备马上。披着大氅,额扎束带,已经很有点大隋军将的模样了。他对陈凤坡笑道:“陈大,你的辎兵动作倒是不慢,看来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出发。”   陈凤坡叹息一声:“全部家当就这么多,库里东西朝着马背上搬就是了,能要多少工夫?三百骑出阵,剩下来一点家当就抖腾得精光,也不知道刘鹰击补还是不补。”   仲铁臂失笑一声:“刘鹰击现下也是精穷!咱们心里还没数吗。云中库里还有多少粮了?就是不出阵,这个冬天也撑不过去!”   陈凤坡摇摇头:“怎么这么难?以为能在云中喘口气,结果还是步步惊心!现在突厥狗又南下了!”   他左右看看,凑近仲铁臂压低了声音:“老仲,你说云中城——还有我们的乐郎君,到底能在这个局面撑下去不能?咱们性命,可都交托出去了!”   仲铁臂看着陈凤坡:“陈大,要不是乐郎君,咱们就该死在神武城了,现下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但为男儿,知恩不报,还算个人么?乐郎君怎生安排,某就怎么做就是了。了不得这条性命还给乐郎君就是,其他的还多说个什么?”   陈凤坡看着仲铁臂,仲铁臂容色严肃,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风刀霜剑下,磨砺出的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徐乐如此,徐乐麾下这些男儿,也大多如此!   陈凤坡在马邑土生土长,这样的死心眼的边地男儿,见得太多了。   陈凤坡沉默少顷,苦笑一声:“也罢,欠命还命就是,跟着这乐郎君一头撞下去也罢!老仲,我岁数大了,厮杀是不成的。战阵之中遇到什么,记得援护某一把。”   仲铁臂点点头,低声问道:“不去看看娘子?”   陈凤坡摇头:“去看什么?无非就是哭一场,你老仲都上了,某还能不跟着?反正有韩大娘照应,某走了也不担心什么。”   仲铁臂拍拍陈凤坡肩膀,想安慰几句什么,但是最后只能说一句:“就信乐郎君罢。当初绝境当中,都能带着咱们撞出一条路来,打崩了马邑鹰扬府,现下还有恒安鹰扬府为靠,还能难过此前不成?”   陈凤坡咧嘴笑笑,丢下水葫芦,跳起身来又开始大声下令:“入娘的都快点!一个时辰,这是军令!不能出阵,不用乐郎君了,某便行了军法!”   在陈凤坡这里忙碌准备一切之际,宋宝几人,也在低低的议论些什么。   宋宝现在是梁亥特营中旅旅将。麾下两队百骑梁亥特部战士,已经集结完毕。他几名弟兄,现下也都是队正火长的地位。   麾下一旅人马集结完毕,几人就凑到了宋宝身边,低低进言。   “大郎,现下看来不妙。王仁恭本来就压得云中城喘不过气来了,现下突厥人又南下!”   “大郎,拿出个章程来才是。咱们可不能白白就这么丢了性命!”   “实在不行,咱们就走自己了,天下之大,哪里不能闯荡去?”   “咱们几个弟兄辛辛苦苦帮乐郎君搜拢梁亥特部,现在大郎连个营将都不是。玄甲营里也不许咱们插足,咱们对得起乐郎君,乐郎君未必对得起咱们!   “大郎,你说句话罢!”   几个弟兄你一句我一句的低声逼问,宋宝只是沉着一张脸,突然低吼一声:“都在胡说些什么?某宋大郎是这种人么?”   他一声吼,几个人都被震住,讷讷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宋宝喘口气,压低了声音:“再看看不迟!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弟兄都要互相照应!” 第二百二十八章 逼迫(二十七)   徐乐站在厅堂中央,在韩约的帮助下,一件件的将甲胄卸下来。每一副甲胄组成部分取下来,韩约就细心的放入甲盒之中。   厅堂甚大,但火塘熄着,屋角处也有漏风的所在。原来这就是前一个团坊用作库房的地方。徐乐将其作为自己的团坊主衙署。高大纤敞是足够了,但是舒适那就怎么样也说不上。   火塘中不要说军将一层平日里有供应的木炭了,就是烧起来烟气极大的石炭都没有。全都分给麾下两营军士,还有那些眷属老弱们所用。平日里这衙署里面就如冰窖一般。   过了厅堂徐乐的居所,也就是简陋的木榻,胡乱铺了几层皮子,就跟穷苦牧民破旧帐篷里面的摆设差不多。   为千人之主,能让千人基本上都能归心效命。不仅仅是徐乐敢打敢拼,本事过人。而且这和麾下弟兄们同甘共苦,甚至条件还要更菲薄一些,也是其中重要因素。   这个时代,上位之人和下位之人的鸿沟实在太过分明。上位之人甚至只要稍稍有一些示好的举动,就能被称为推赤心入人腹中,能换得寒士将命都豁出去!   这样的年代,从汉末以来,已经持续了四百年。   古典军国主义的秦汉已然远去,那时候虽然有贵族和平民的分野,但是论功行赏,一丝不苟,上下升迁的管道虽然狭窄,但仍存在。汉末之世,曹魏论定九品中正之制以后,这上下升迁变动的管道,就轰然关闭。   为了维持高门千秋万载的统治,不惜压制一切人才,哪怕自己变得腐朽败坏不堪一击,也在所不惜。而下位之人为了能够出头,也只有掀起腥风血雨,朝代鼎革,才有一丝可能。   上位者自己腐朽了,崩塌了,外族蜂拥而来。而下位之人,为了出头,也将这个世道变得更加血腥,也只为了自己能成为将来的世家之主。   这样的世道,徐乐并不想要。   甲胄卸下,徐乐只着单薄衣衫,冰冷彻骨的天气里,徐乐也没有半点畏缩之态。只是缓缓将腰带用力再紧了一把,将腰杀得细细的,越发显得英挺不凡。   的确是冰寒彻骨,的确是内忧外患,的确是前路茫茫。   可徐乐心志坚韧,似乎是天生的一般。并没觉得眼前这些危难,有什么了不得的。   有的时候,徐乐也觉得,自己似乎是秦汉鼎盛之时的人。每当爷爷说起那个时代,总让徐乐心驰神往。   凭功绩上位,凭本事换取出身。纵然出身贵戚,不能斩将夺旗,不能舌辩纵横,不能用刻刀竹简兴盛一个国家,也只能换来路人的白眼而已。   那是一个慷慨的时代,那是一个进取的时代,那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时代。那是一个不会让自己爷爷横死在停兵山上的时代!   汉家男儿,就在这个时代,从黄河流域扩张到现在的整个天下,将西域也收入囊中。封狼居胥,立马海东,南天标铜。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五胡乱华之世才过。大隋帝国威风不了几十年,突厥人一部深入,就让马邑双雄噤若寒蝉,让那些夸称勇猛的恒安军将,恨不得将自己交出去!   既然如此,爷爷教传了自己一身本事,自己有马有甲有槊,就将这个世道打碎也罢!不管面前是什么样的敌人!   韩约不则声的递过大氅,徐乐接过抖手就披在身上,侧头问了韩约一句:“一个时辰到了?”   韩约默然点点头,徐乐举步就朝外走去,韩约紧紧的跟在身后。   才走到廊前,旁边一个身影闪过。接着徐乐的大氅就被抓住。徐乐转头,无奈的叹气:“步离,这次你就陪着罗敦阿爷留守此间不好么?”   抓着徐乐大氅的,正是小狼女步离。她一头栗色秀发,上面都沾了雪花,听到徐乐的话只是摇摇头,扎着的马尾在脑后轻轻晃荡。   徐乐决定好言相劝:“韩大娘也在此间留着,总要有人保护他们不是?精兵强将我都带走了,你要是不在,我也不放心啊。”   步离皱眉想想,微微点点头。   徐乐得意一笑,觉得自己哄人本事大进。举步就要向外而去。结果大氅仍然被步离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半点放开的意思都没有。   徐乐苦笑:“我是团坊之主,你听不听我的号令了?”   步离点头。   徐乐看看步离的手,步离仍然不松开。   第一次徐乐有了骂粗口的冲动,这小狼女明明会说话,还说得甚为流畅。但是一到不合她心意的对话,她绝对选择听不懂!这技能只怕也是天生的,罗敦这老头子绝对教传不出来!   徐乐回头向韩约求援,背着两面盾牌和徐乐甲盒,如同负重老牛一般的韩约举首向天,绝不掺和徐乐和步离之间的对话。   徐乐皱眉盘算一下,自己随刘武周而去,除自己兵马外,只有尉迟恭一营恒安甲骑。这是刘武周摆出绝对信任之态,也绝没有实力在外就火并了自己这一营军马。   刘武周也应该明白,拉到野外,要对自己下黑手的话,就算他埋伏下千军万马,有尉迟恭护卫,自己也能带着玄甲骑凿穿他的中军,将他一槊挑下马来!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还这般笼络自己到底是什么盘算,但是危险似乎是没有了,留在云中城内,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多一个步离少一个步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说行军是至阳之举,不能有女人参杂其中。可自己北上跋涉,拖家带口的可不少!也没见自家部下被妨了什么。   这些都是借口而已……最重要的是自己拿步离没办法!   徐乐苦笑摇头,对步离道:“放开手,跟上我!”   步离精致的小脸上,微微展露出一点笑意,转瞬间又收了起来,终于松开小手。   徐乐和韩约大步而出,步离小小身影,也在后紧紧跟上。   廊前三串脚印在雪地上醒目,直指向廊外院子。   才走出廊外门口,就见院中,三百玄甲骑和梁亥特营战士,已经肃立等候。人人俱都披着一身大隋军中制式大氅,额勒束带。在雪地中已经等候一段时间了,人人肩上头上,都落了一层雪花。   不管这个拼凑起来的团体,每个人有什么样的心思。但是当徐乐一声号令,在如此艰危的局势下,他们还是闻令即行!   玄甲营上下,不是徐家闾中人,就是被徐乐救出的神武一带的人。梁亥特部,他们族长也是徐乐救出来的。徐乐算是对他们都有恩情,但是这些边地男儿的回报,也毫不含糊!   一众军将站在队首,目光迎向徐乐。   徐乐微微点点头,只是一声令下:“出阵!”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逼迫(二十八)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刘武周在卧房内端然独坐,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才乱成一团的所有军将,都被打发了出去,或者做出征的准备,或者去加强云中城内的巡视戒备,乱哄哄的郎将衙署,一时间完全安静了下来。   室内灯台上火光幽幽,将刘武周脸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脚步声响动,苑君章走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个时候苑君章的脚步声都刻意放轻了,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有些莫名的诡异。   苑君章走到刘武周身边站定,刘武周身形丝毫未动,也没去看苑君章一眼。苑君章也并未曾催刘武周什么,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两名主持恒安鹰扬府之人,此时此刻,脸色在油灯灯火映照下,都显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武周身形动弹了一下,轻声问道:“警戒都布置了吗?”   苑君章回答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此刻郎将衙署内外,负责值守的,都是从高丽带回来,贴心换命的弟兄。”   刘武周点点头:“其他人呢?”   苑君章回答:“或者发往城外军寨,或者上了城头,或者去巡视弹压城外营区,或者在城内巡视,尉迟恭和徐乐都在各自团坊,点兵准备出阵。”   刘武周猛的站起身来:“走罢!”   苑君章点头,当先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步出卧房,直穿出内院之外。转到衙署西面院落之内。   刘武周衙署内本来就不用婢仆奔走,现在又清了一道场。雪中衙署显得空荡冷清,只是每个转角门口,都有披甲之士守卫,看到刘武周和苑君章经过,也纹丝不动。整个郎将衙署,安静得有如坟墓一般。   只有高耸在郎将衙署一角的望楼之上,几盏灯笼高挑,不时还晃动一下,表示收到各处回报的消息。才让这个郎将衙署,显得有一丝活气。   郎将衙署望楼,除了让刘武周平时登高瞻看全城局势之外。也是城防之战打到最后时候的指挥中枢,白天用锣鼓号角,晚上用灯火接收传递信号。遍布在城头的各处望哨和各个团坊的望楼,就随这里的号令而动。哪怕被敌军重重包围,城墙被突破,依托这样的指挥体系,各个团坊连同这里的郎将衙署,都还能抵抗一气。   可刘武周绝不想沦落到这步田地。   王仁恭步步压迫,刘武周面上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可在内心,刘武周从来都想的是独霸马邑,直至逐鹿中原!   但这个世道,世家和寒门出身的天然分野,让他必须争夺更多的民心军心,有的时候还不得不行险一搏,必须苦心营造出一击必胜的机会!   世家子弟,有太多机会可以浪掷,输了也有很大可能重来翻盘。而寒门从底层爬起之人,却一败再不可能翻身!   西面院落,警戒更是森严。这里和郎将衙署中间,还隔了两道高高的风火墙出来,只有一门可通,门上始终落锁,就少有见到打开的时候,两道风火墙之间巷道,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风火墙头,设了垛口和望哨,时时刻刻有军士值守,强弓硬弩随时预备。只要有人无令靠近,撞开门入了这巷道之中,随时就会被射成刺猬。   看到刘武周和苑君章走来,木雕泥塑一般守在门口的几名军士,取出钥匙,打开铁锁。铁锁机簧不知道多久没有上油了,只是发出难听的金属摩擦之声,在安静的郎将衙署当中传出老远。   内外两扇门轰然打开,刘武周和苑君章缓缓步入。   西面院落并不甚大,一共七八间屋子围着一个院落。四面都是风火墙。墙头宽可容一人,这些风火墙都是青砖内夹夯土,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城墙。墙头上军士捧着弩机来回走动,四角的火把燃动,哪怕夜间,也将院内映照得通明。   这七八间屋子大概只有三四间内住得有人,每间屋子的廊下,都有军士持矛按剑值守,人人披甲,戴着铁面,武装到了牙齿。看到刘武周和苑君章进来,所有人都微微躬身行礼。   刘武周一摆手就算是还礼了,认准居中一间屋舍,和苑君章一前一后,直至廊前,推门而入。   门并没有闩着,一推即开。   这屋子原来本来就是外进下人居所,并不甚大。原来只是夯土地面,现在加了一层地板隔绝潮气,看起来也尽力加了一些陈设,但是还是寒酸简陋。   在屋子尽头,有一张坐榻。外间灯火从糊了窗纸的窗户投射进来,映出了坐榻上一个盘腿坐着的人影。   坐榻之前还有一张几案,几案上有酒有肉,已经半残。那人影还端着酒碗,在刘武周两人进来之际,不为所动的慢慢将酒碗凑到嘴边,有滋有味的喝着。   这人影编发垂下,一身皮袍,面色阴冷。正是此前被擒的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   对执必落落的不为所动,刘武周一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脸上突然就有了笑意,如老友一般随意拱拱手:“条件简陋,却是委屈阿贤设了。这些时日住得可好?没有什么慢待的地方罢?”   执必落落喝了一口酒,缓缓放下酒碗,抽抽嘴角就算是笑了。   “执必部起于金山,原来就是一个挣扎求生的小部。这么些年,什么苦日子没有过过。就算是现在为八王帐之一,无一日也不是如履薄冰。就算是王帐之内,也就和此间差不多。倒谈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某既然落败为阶下囚,还能有什么讲究的?”   刘武周哈哈一笑,寻觅个地方盘腿坐下:“阿贤设坚韧耐苦,果然只有这样人物,才能将执必部带到如此地步!”   执必落落冷冷道:“这都是某兄长的功劳,某不过是出力卖命的,不敢居功。”   刘武周和执必落落周旋往来,一旁苑君章终于忍不住了。他向来是高傲的性子,从来不耐烦和人虚周旋,执掌恒安鹰扬府大小庶务,也从来都是雷厉风行。麾下军将虽然都看不惯苑君章鼻孔朝天的模样,但是对苑君章行事风格,都佩服得很。   此刻苑君章也就单刀直入:“阿贤设,也看见北面传来的烽火了罢?执必部在冬日南下了!冰天雪地里,想是执必贺族长亲自带着族中儿郎来送死。阿贤设难道就不为他们忧心么?”   执必落落安静少顷,突然哈哈大笑:“某如何要忧心?巴巴赶来见某的,可是两位!” 第二百三十章 逼迫(二十九)   在执必落落的笑声之中,苑君章脸色铁青。等执必落落笑声终于停歇下来,苑君章才冷笑一声:“冬日进兵,天寒地冻,野无所掠。就算执必部有什么仗恃,也是兵行险着,若是恒安鹰扬府全力应对,此次执必部南下军马,当会九死一生!所以阿贤设也不必这么得意,真要把恒安鹰扬府逼急了,那就鱼死网破也罢!”   执必落落啃了一眼苑君章,哼了一声,反问道:“恒安鹰扬府,自然精兵强将无数。刘鹰击得军心民心,能致人效死力。苑长史你辅佐理军治政,把恒安鹰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黑尉迟能打!这些咱们突厥人也是佩服的……”   苑君章又冷笑着加了一句:“那独闯千余越部大营,擒下张万岁,最终让阿贤设留在这里的徐乐,也带梁亥特部和数百马邑健儿投入了刘鹰击麾下,这个只怕阿贤设还不知道吧?”   执必落落话音戛然而止,眼神骤然锐利了起来。   执必落落刻意不提徐乐之名,对于这位见过太多大战场面,见过太多勇猛之士的执必部阿贤设而言。那夜的景象,仍然让他久久难忘。   汉人少年英雄,单人独骑,飞驰而来。马上擒敌斩将如入无人之境。千余越部营地大火熊熊,这少年英雄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前面的堵不住,后面的追不上。箭雨铺天盖地的背景下,被火光照亮的那矫捷英挺身影,不时还让执必落落在噩梦中惊醒!   晋末之世以来四百年,草原民族在中原大地上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政权,驱使汉家男儿如牛马。已经建立起了武力自信。哪怕只是继承了前代各族一些遗泽的突厥,同样相信,当数十万狼骑不顾一切汹涌南下之际,汉家江山将在突厥人铁蹄之下颤抖。   只是突厥内部还要整合,而现任可汗,也不想在汉家尚未衰弱到极致之前贸然南下,导致本族元气过度凋零,就算建立政权,也如前代草原民族政权一般转眼消散。   执必落落从来都以为阿史那家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徐乐的出现,却让执必落落有些惶恐。汉家少年英雄若此,如有百人千人万人,哪里是突厥人能够撼动的?   不过幸好徐乐只是出身边地的一个寒士,而汉人上位之人,从来不会重用这些寒士。总要想方设法的压着他们,甚至在他们威胁到自己地位之前,先将他彻底消灭!   几个呼吸之间,执必落落的眼神又平稳了下来,淡淡一笑:“那小子也是不错,恭喜恒安鹰扬府又得猛将……某只想多问一句,云中城还有多少粮?这个冬天过得去么?这还只是在城里呆着,要是几千大军出征,去打我们执必部,这粮草又能支撑多久?”   这次换了苑君章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恒安鹰扬府最大的弱点就是缺粮,王仁恭就抓住这点步步紧逼,直至将恒安鹰扬府迫至绝境。执必落落身为执必部阿贤设,如何能不明白恒安鹰扬府这个致命弱点?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最终算是打成平手。   在旁边一直若无其事的听着的刘武周,这个时候笑着打圆场:“嗐,这个时候说这些作甚?执必部深冬进兵,恒安鹰扬府大家伙吃不饱肚子,半斤八两都不好过。大家还是筹谋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法子,省得两家伤了和气。”   执必落落仍然冷笑:“两家和气?去年黑尉迟领恒安甲骑,直冲某之大旗,一路斩落执必部儿郎无数,那就有和气了?倒是王郡公,遣张万岁来与执必部和谈,准备以云中之地许给我们执必部,这才是真正的和气!就算此刻与你恒安鹰扬府有什么协议,谁知道冬天过去,恒安鹰扬府还在是不在!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可谈?”   虽然身为阶下囚,性命悬于刘武周手中。但执必落落仍然桀骜不驯,分毫不让,不魁伟突厥八王帐部落之一的阿贤设身份!   室内一下安静下来,只有苑君章遏制不住的粗重呼吸之声。这位心高气傲的恒安府长史,已然是怒极!   刘武周的声音响起,轻轻的。   “……如果没什么好谈的,某却还有着拖着执必部同归于尽的本事。数千恒安精锐,会随着某拼死一搏。将执必部南下军马,全数覆没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匹马不得南返,某还是能做到的。无非就是拼着一死而已……某是从高丽的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数十上百万人埋骨边荒的场面都见过了,这条命活到现在,都是赚来的,阿贤设,刘某人说出的话,从来都能做到。阿贤设要不要亲眼看看?”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武周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也没什么疾言厉色,还是那一副憨厚如老农之态。但是向来杀伐果断的执必落落,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似乎都是示弱。执必落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刘武周又是一笑:“恒安鹰扬府基业垮了,诚然可惜。但是想要刘某人死,也没那么容易。天下即将多事,群雄并起,刘某人离开马邑,投奔哪家不成?除了和王仁恭已经不死不休之外,天下群雄,哪家听闻刘某人到来,不会倒履相迎?说不定还别有一番际遇。那时候执必部却已经元气大伤,阿史那家还会不会再以执必家为八王帐之一,也未可知。阿贤设再好好想想,这样子的结果,对执必家合算不合算?”   执必落落默然无声,刘武周和苑君章对望一眼,也再不开口,只是耐心的等着执必落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空气似乎都要凝结起来之际。执必落落终于缓缓发声:“王仁恭许执必部以云中之地,而刘鹰击,又能给执必部什么?”   刘武周脸上再度浮现出笑意:“着啊,执必部既然入局做生意,哪有不货比三家的道理?”   ………   脚步声响动,刘武周和苑君章,走出了执必落落的居所。   两人走到院中,对望一眼,互相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而在另一处屋宇内,响起了一个声音:“刘武周!某知道你来了!快放某出去!某看见烽火了,执必部南下了!这是王郡守邀来的!恒安鹰扬府撑不住了!快放某出去,某还能帮你在王郡守面前说两句好话!”   呼喊之人,正是被囚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张万岁。吼声中气十足,看来刘武周给他的待遇也不算坏。   刘武周摇头一笑,轻声自语:“等些时日再看吧……不出这个冬日,一切都见分晓!” 第二百三十一章 逼迫(三十)   一营恒安甲骑,已然集结完毕。这一营人马,正是苑君玮所领的那一营。尉迟恭作为恒安甲骑团坊主总领出征。   苑君玮脾气甚大,也不算聪明。但是在带兵上还是极花功夫。操练督促都严。而且作为掌握军中一切庶务的长史苑君章的亲弟弟,各种军资,只要恒安鹰扬府有,苑君玮都能讨得来。而尉迟恭在这上面就粗疏很多,只要有甲有马有精利兵刃,哪怕不整齐尉迟恭也不在乎。   这一营恒安甲骑,军容为恒安鹰扬府中最盛,平日里都是随时准备上阵的。刘武周一声令下,不用一个时辰,就已经全数集结完毕。   此刻校场之中,三百甲骑披着赤色大氅,领口缀有羊皮取暖,头戴各色猛兽的皮帽。牵着各人坐骑备马,在寒风中站得笔直的等候。   这三百甲骑不仅服色整齐,坐骑整齐的都是白色,备马整齐的都是白色。站在场中,肃然威武之气,直冲云霄!   这三百骑出阵,配了两队的辎兵。近两百驮马驮骡。这些驮马驮骡也俱都精壮,负重数十上百斤也能走长路,一看也都是精料喂出来的,比之战马待遇。   大隋立国数十年,凭借混一南北的强大国力,在最鼎盛时期的十二卫精锐的军容,也不过如此了。   可以想见,刘武周在自己恒安鹰扬府上花了多少工夫,为什么恒安鹰扬府年年闹得精穷。如此养兵,以云中贫瘠之地,称之为穷兵黩武也不为过。   虽然刘武周一直在步步退让,但只要看到恒安鹰扬府的军容,就知道养出这么一支兵马来的刘武周,绝不可能是甘心束手就缚之辈!   甲骑牵马而立,辅兵们举着火把,照亮整个校场。寒风呼啸,将火把火苗扯得忽长忽短,烈烈有声。   除此之外,连甲骑带战马,近乎鸦雀无声,只是在雪地中默默等候。   苑君玮与尉迟恭立马于队伍之前,苑君玮不时回顾自己这一营军马,难掩得色。   和徐乐几次交手战,苑君玮称得上是输得一败涂地。但是在比麾下儿郎上面,苑君玮却自信会赢回点面子来!   扫视了自己这一营兵马几遍,苑君玮终于抑制不住满脸得色,对尉迟恭道:“黑……团主,这却要让那姓徐的瞧瞧,咱们恒安甲骑拉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别以为自己有点弓马本事,就眼睛放到头顶上去了,大军阵中,那点个人武勇,不值一提!”   尉迟恭却是一脸懒洋洋的样子,自从王仁恭断粮以来,别人都是越发的紧张焦躁,尉迟恭却反其道行之,越发的打不起精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苑君玮忍不住炫耀,尉迟恭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副要打哈欠的样子,却还是给苑君玮面子忍住了,揉揉眼睛擦出一点困倦的泪花,勉强点点头,就算是附和了。   苑君玮难掩得色:“眼看就要一个时辰了,徐乐的队伍还拉不出来,这哪里够得上咱们恒安鹰扬府的标准?某总要向兄长进言,散了他这团坊也罢!”   尉迟恭这下连附和都懒得了。   善阳城下溃王仁恭数千军马,冰天雪地里长途行军数百里,大队不散。不说能赶上恒安甲骑,也绝不是弱旅。一开始就从绝境中走出的军马,这凝聚力和战斗力上限简直难以估量。   而且将为一军之魂,有徐乐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将,什么样的军马也感染摔打出来了。只是这些话又何必对苑君玮说?   这个时候尉迟恭的心思,只是想离开这个他曾经为之血战的恒安鹰扬府。   但这个心思,更不能对任何人说……   突然之间,校场望楼上守着的军士,突然翻动灯火信号,在空中带出一道道残影。   白昼金鼓旗号,夜间灯火传令。正是通传校场之内,徐乐的军马已经开了过来。   夜中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响动之声,踏着积雪,沙沙有声。火光从远处直行过来,就见一支军马逶迤开进。   数百骑士,牵马而行。也是一人双马。骑士俱都披着大氅,有未曾带帽,只是额勒黑带的,这是玄甲营中人。也有带着狐皮帽子的,这是梁亥特营中人。   大氅都不是新制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云中城武库中哪里翻出来的压箱底货。而他们的坐骑虽然竭力收拾干净了,鬃毛也剪得整整齐齐,但都看得出掉膘不少。   总体而言,这是一支军容颇为不整的军马。   可这些骑士策马昂首而行,步履从容,丝毫不以冰天雪地中骤然奉命出击以为意。   哪怕北面夜空中烽火仍然在熊熊燃烧,哪怕这数百骑就是要在冰天雪地中去迎战汹涌南下的突厥大军,哪怕他们才经过了长途跋涉,在云中城内还没有喘几口气!   在场的人,都是识货的人。只是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支能打硬仗,且什么敌人都不惧怕的军马,不折不扣的强军种子!   这一支军马,骨干是当年名将徐敢十余年辛苦教养出来的,一开始就经历了与马邑越骑正面对冲,最终覆军杀将之役。然后雨中奔袭神武,克服全城。紧接着气都未喘一口就以百骑规模迎击王仁恭气势汹汹而来的大军,纵然主要原因是马邑鹰扬府内部不和,但仍迫数千之敌大溃!   最后又是数百里转战跋涉,经受严酷的自然环境考验,还是作为一个团体,来到云中城!   如此成军经历,可称传奇。这军中骨干,有这样的底子,跟团体,将来都是未来大将种子。   徐乐一声号令,三百骑立刻束装出阵,哪怕在声名远播的恒安甲骑面前,这三百骑士,也没有半点畏缩示弱之态!   徐乐在三百骑士中军位置,裹着大氅,腰背笔直如剑,束着头发。如麾下骑士一般牵马步行。   大雪落在他的身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但站在这完全是他爷孙两人一手拉扯出来的强军之中,少年锐气,似乎将头顶雪花都搅动得在疯狂舞动。   苑君玮不是不识货的人,呆呆看着徐乐这一支人马。明明在入云中城之际,衣衫褴褛,队伍散乱,和一群叫花子也似。现在怎生就是这样一副强军模样?   这下子比麾下儿郎似乎也没赢,到底怎样才能压倒这个徐乐?   看着尉迟恭和苑君玮策马等候,徐乐抬起头来,朝他们咧嘴一笑,八颗白牙,在火光中耀眼夺目。   尉迟恭朝着身边苑君玮嗤的一笑,一抖缰绳:“鹰击已经在城外等候,快点起行也罢!” 第二百三十二章 逼迫(三十一)   壬卯寨是云中之地北面防御体系的一座军寨,孤零零的悬在山间,俯视山下通路。   烽燧之后,继以层层军寨,以消耗草原南下大军的巨大冲力。   这军寨和环绕着云中城的矮山防线的军寨形制差不太多。但是因为将人力调用到此地赶建军寨不易。所以云中城外的军寨是双层巨木夹夯土的寨墙,各种辅助防御体系俱全。而这北面山间的前哨军寨,寨墙是石头堆垒起来,辅助防御设施也有欠缺。   但是对于前哨军寨而言,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坚固。一般草原民族大举南下,不会白白在这里消耗人命,绕过这边深入腹地,就要大把村闾可以抢掠,大把生口可以掠夺,而且对于草原民族大军而言,也没有什么粮道可言,何苦硬攻这些军寨拼人命?   所以一般对于这些前哨军寨而言,别看到时候孤悬在外,其实倒颇为安全。起到的作用就是收容各处烽燧退回来的燧兵,监视还有没有后续人马加入入侵大军,并且在草原民族迫于汉兵齐集,退回草原的时候,觑着便宜出来中途截杀一番,要是撞得好了,往往也会砍下十几二十枚首级,夺下百来个生口。   这些孤悬在北面的军寨,不是让草原民族大军进得艰难,而是让他们退得艰难。只要敢于入侵,在退走的时候,总要让他们丢一大块肉下来!   汉家边地,和历代草原民族的征战,除了不多次数的深入不毛,犁庭扫穴之外。更多的就是设置这样的防线,争取让草原民族每次入侵,损失都大于所得。这样耗得一个又一个曾经强悍凶狠的民族,消失在历史的烟云里。边地军民,也为此一代代的戍守,战斗,牺牲。   但是这次,冬日执必部万骑南下,却一反常态,一个个的强攻硬打这些军寨,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将这些孤悬山中的军寨,一个个打开!   必须要打开这些军寨的原因也并不复杂。一则就是获取这些军寨中的存粮,冰天雪地冬日出征,多一点粮食,就是多一点生存的保证。二则就是这个天气,哪怕青狼骑个个都是牲口,也不能野外露宿太久,哪怕有帐篷避寒,能住在室内就尽量要住在室内。   三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不断的给恒安鹰扬府施加压力。而这施加压力,不是不管不顾的一头扎到云中城下,这和送死没什么区别,最好的方式,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打下这些军寨,让恒安鹰扬府颈项上的套索,越来越紧!   ………   山岭之上,白雪覆盖。   百余名强壮的奴兵,被驱赶上前,借用着破碎的地形,慢慢的迫近到壬卯寨前。空中不时有一支支弩箭飞过,发出撕裂空气的啸声。   但这些青狼骑迫近得极其小心,不过两三百步的接近距离,至少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而在后持弓压阵的青狼骑,也并不如何催迫他们,只是紧紧的跟在他们后面。   而在山脚之下,则是上千名青狼骑散布。或者策马在四周巡视,或者下马等候。奴兵也升起了火堆,轮换着让他们取暖。   执必思力的旗号也在队伍中飘扬,执必思力坐在几副叠起来的马鞍上,一边烤火,一边看着这场缓慢的攻寨之战。   每名奴兵,穿着长大厚重的皮袍,背着木杆长绳,喘息着迫近。   寨墙之上,偶尔冒出个人影,觑准了才发出一矢。虽然发射速度不快,但是每一矢发出,十有七八就有一名奴兵惨叫着倒下。然后被压阵的青狼骑抢下来。但这般天候,一旦负创,活下来的可能性也不甚大了。   等到了几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青狼骑的步弓已经可以威胁寨墙。寨墙之上,顿时就冒出了几十条人影,箭矢驽矢也骤然密集起来。   一直漫不经心在后压阵的青狼骑也认真起来,大声叱呵着这些奴兵,要有人畏缩不前,顿时就是一支折断了箭头,包着布条的羽箭射出。布条上染了颜色,撞在奴兵背心,就是一个记号。若是不曾立功退下,就按着记号拖下去斩首!   奴兵不比劫掠的生口,可以毫不在意的用来填壕。但这个时候,也顾惜不得了。   奴兵们拼命刨出一个个坑洞,将木杆埋下,两两之间拴上绳子,接着就将皮袍脱下,张挂在绳索上,顿时就勾成一面简陋的悬壁。只剩下单薄衣衫的奴兵们犹自不敢停歇,还在拼命的掘土堆石,让这些木杆立得更牢固一些。   这个过程中,在密集的箭雨下,至少倒下了二三十名奴兵,惨叫声此起彼伏,直传到山下。   终于悬壁粗成,一支支羽箭撞在皮袍上,未曾贯穿,悬壁正面,如草丛一般。幸存下来的奴兵,才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压阵的青狼骑。一名奴兵首领,拼命的挥舞着一面旗号。   压阵青狼骑这才上前,躲在悬壁之后,不时闪到空隙处,发箭和寨墙上对射。而幸存的奴兵就退后几步,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空中一片羽箭往来穿梭的呼啸之声,更多青狼骑射士准备上前,依托悬壁压制寨墙。等压得守军在寨墙上站不住脚之后,再驱赶大队奴兵上前,用各种工具去拆寨墙的石块。   只要是攻坚战役,向来是这样缓慢的节奏。这个时候军队的组织力都是有其限度的,死伤超过一成,就难以坚持下去。拼人命蚁附攻坚,是极其难以见到的场景。就算驱赶掳掠而来的生口填壕,也多半是为了破坏障碍物,真到攻坚,还是回到这样缓慢的节奏上。   悬壁虽然简陋,但起了效果。青狼骑射士箭法甚准,一时间和寨墙上射了个不相上下。   寨墙之上也响起一两声惨叫,这是也有守军被射中了。   等着更多青狼骑射士上前站定,说不定真有可能被他们压住寨墙!   寨墙上面,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上弦之声。却是两台巨大的弩机被推了出来,铁枪也似的弩箭闪着寒光,上弦完毕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下,一名守军壮汉抡锤敲动巨大的牙发。   巨大的呼啸声中,铁枪疾射而至!   一支铁枪撞在悬壁之上,顿时就将两件叠在一起张挂的皮袍射得粉碎,同时带动木杆咔擦断裂,倒了下来!   悬壁顿时破出一个缺口,第二支铁枪又至,沿着这缺口射入,未曾伤到青狼骑,却落在了挤在后面的奴兵人群中。顿时就是血肉横飞,四五名奴兵给这铁枪冲势,撞得肢体乱飞,空中血雨飞舞!   惨叫声骤然爆发出来,这些奴兵连滚带爬的就退了下来。无人修补悬壁,青狼骑也站不住脚,只能跟着退了下来。寨墙上羽箭弩箭追射,又是四五名青狼骑丢在退下来的路上!   执必思力恨恨起身,虚挥一记马鞭:“将奴兵首领和狼骑百夫长带过来!重重责罚!”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逼迫(三十二)   上百青狼骑射士,拖着伤员连滚带爬的退下山来。羽箭在后呼啸追击,不断没入雪中。每一箭落下,雪粉四溅,洒得这些青狼骑射士一头一脸都是。   幸得军寨之中弩机所用铁枪打制不易,未曾接着发射。不然这一路退下来,还得多上几名死伤。   等退出壬卯寨弓矢射程范围之后,这些青狼骑才算是能稍作喘息,不少人一路直跑下山来。摘下兜鍪,头顶尽是热腾腾的白气。汗水顺着脖子直淌下去,转瞬就变得冰凉。   青狼骑百夫长和奴兵带队的队长,都脱得性命下山。这青狼骑百夫长正要去找奴兵队长算账,就见执必思力的亲卫如狼似虎一般冲过来,分别将奴兵首领和这百夫长扣住,横拉竖拽的就扯向执必思力。   这青狼骑百夫长三十许岁年纪,满脸沧桑,脸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箭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打老了仗才爬到这个位置的。被亲卫拖拽着犹自不服气的嚷嚷:“是那些奴狗先退下来的!悬壁给射烂了,我们站不住脚,这才退下来。难道硬挺着等死么?”   亲卫们只是低声呵斥他:“束儿火,少王面前少说几句!不就是几记鞭子的事情,再这么嚷嚷,那就不只是挨鞭子了!”   百夫长束儿火哼了一声:“咱们陪着老王在金山南北厮杀的时候,少王还在逗小羊小马。又能把我怎样?”   几名亲卫沉着脸将束儿火和奴兵首领直扯了过去,执必思力坐在马鞍上,脸色铁青的等候。   奴兵首领一路都是一声不吭,到得执必思力面前,不等亲卫推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拜伏下去,不敢抬头。   几名亲卫推了束儿火一下,他却不跪,指着那奴兵首领大骂:“死不绝的奴狗!害某丢了好几名儿郎性命,砍了你脑袋来赔!”   奴兵是突厥人在掳掠生口中拣选强壮为军,主要尽辅兵之责。奴兵之中成分混杂,有汉人,有草原上各色小部族中人,还有突厥人犯了军法被贬。在奴兵中熬得久了,有了功劳,说不定就能被哪位贵人收为身边狼骑。   可只要还是奴兵身份,突厥人内部那点原始的部族民主,就照应不到他们头上。从来都是干最苦的活儿,攻城野战,都是承担送死的任务。   这次两支铁枪,就让这一队奴兵崩溃退下来。他这个奴兵队长也被带动,一直跑到山下才站住脚,这个时候再分辨什么,脑袋就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纵然这奴兵队长已经颇有功绩,很有可能被补入狼骑之中,但是这个时候,只能跪地乞命,等着执必思力大发慈悲。   束儿火将责任全推到他头上,奴兵队长拜伏在地,浑身颤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执必思力扬起马鞭指着束儿火:“你还有脸喝骂别人?你这百人队,怎么也退下来了?我的号令是什么?后面几个百人队就要跟上,现在全垮下来了!”   束儿火翻着眼睛:“难道硬挺着等死么?这都是老王带出来的狼骑,不能这么糟蹋!多少儿郎都是跟着老王从金山打过来的!”   执必思力脸色铁青,霍的一下站起:“你眼里还有没有某在?”   束儿火嘴一张眼看就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执必思力身边亲卫忙不迭的一脚踹在他的腿弯,束儿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名亲卫按着他肩膀不让他起身。护卫执必思力的亲卫百夫长大声道:“束儿火,还不认错!”   束儿火挣扎几下,没能挣开,冷笑道:“冬日进兵,咱们忠心耿耿的跟随。打汉狗烽燧的时候,我也是先登。现在不过顾惜儿郎们性命,倒成了罪过了?”   虽然跪倒在雪地当中,被两名亲卫死死按着,但这突厥老卒,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之状!   执必思力紧紧握着马鞭,气得眼睛都快喷出火来。   执必部青狼骑,都是父亲那一辈带出来的。虽然现在执必贺和执必落落竭力栽培自家。但总不能服众。自己爱好汉家风物,更是在执必部中惹起了不少背后的议论。   执必思力也一直想证明自己,能承担得起父亲交托给自己的责任。但是追随执必落落深入云中,却将叔叔丢在了那儿。这场经历,让执必思力的威信就更为低落。   现下束儿火几乎是在当着面叫嚣,执必思力几次想发作,都忍了下来。最后只能挥手:“拖下去,打二十鞭子!”   束儿火冷笑一声:“保住这么多儿郎性命,就二十鞭子,当真便宜!”   周围挤挤挨挨的都是青狼骑,每人都是冻得喷吐着长长的白气。苦寒之中征战,艰辛可知。   看到执必思力还是软了下来,数百上千的青狼骑微微有些骚动。束儿火这般桀骜,都只是挨二十鞭子。大家看来在这少王面前,也可以就是应付差事了。谁想硬啃这军寨谁去罢,大家也都上去比划两下就下来!   陡然之间,执必贺的声音响起:“是束儿火犯了军令么?”   青狼骑踉跄着分开,就见执必贺策马而来,数十亲卫簇拥。   在儿子面前,可以放心显出老态的执必贺。此刻坐在马背上,腰背笔直。甚而都不裹着厚厚的皮裘,披着一身甲胄,宛然就是当年带着族中子弟在金山脚下与万千部族血战的那个汗王!   执必思力忙不迭的迎上去,想说什么,执必贺轻轻摆手:“某在远处都看见了,束儿火退了下来……你的号令是什么?”   执必思力行礼道:“孩儿的号令,是束儿火这一队,二十矢后再退!”   执必贺冷冷道:“束儿火,你发了几箭?”   执必贺亲至,束儿火再没了桀骜气焰,垂首道:“六箭。”   执必贺摆摆手:“拿下去,砍了。”   执必贺身边亲卫翻身下马,接过束儿火,不等束儿火挣扎求饶,已经抽出解手刀,一刀就割断了束儿火的哽嗓。气管食道一刀全断,束儿火捂着咽喉荷荷叫着,扑倒在地,挣扎几下,寂然不动,身下白雪,转眼间就被浸染得通红。   执必贺又冷冷下令:“奴兵队伍,队长也砍了,其余十人抽一,也都砍了!”   亲卫们领命,纷纷而出,去寻人砍杀。那奴兵首领早就瘫倒在雪地里,半点也不敢挣扎!   执必贺这时才扫了自家儿子一眼,执必思力呆呆站着,一声不吭。   执必贺举起马鞭,指着山上壬卯寨:“今日之中,我要看着我的王旗,在这汉人军寨上升起!”   上千青狼骑沉默一下,突然都大声呼啸,如雪原狼群长嚎,直冲云霄!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逼迫(三十三)   夜色慢慢降临下来,野外寒气更加迫人。   雪原上已经竖立起了一排排的牛皮帐幕,但是挤在帐幕之中,也难以隔绝这渗人的寒气。   伤号的哀嚎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响起,直到慢慢沉寂下去。   壬卯寨已经被拿了下来。   在执必贺的严令之下,七八个青狼骑百人队轮番攻击。用弓箭压制寨墙,然后以奴兵挖开石头对垒的寨墙,最后再以披着两层铁甲的青狼骑步战冲入。   守军也抵抗到了最后,四五十人的守军,一直打到伤亡过半,还放火点燃了粮库,这才逃散出壬卯寨,适时夜色降临,这些多半负创的残兵,就此消失在满是大雪的群山之中。也许还能有些人,能熬过这冰冷彻骨的寒夜,逃到下一个军寨中去。   青狼骑真的是强攻硬打了,包括辅助的奴兵在内,连死带伤丢下了接近三百人。   这个时代,虽然大军动不动就宣称是数十万规模。突厥也号称八王帐连阿史那家狼骑四十万有余。但是一军之中,真正能打这种攻坚硬仗的勇士,其实极其有限。是一军当中的脊梁和骨干。损失接近三百,已经是极为惨重。   执必家此次出征,号称万骑,连奴兵生口在内,足有两万以上。但是这种马上能冲杀,步下能披重甲而入的选锋之士,基本就相当于恒安鹰扬府的恒安甲骑,马邑鹰扬府的马邑越骑。这两大鹰扬府的这种最精锐的甲士,加起来也才六营规模。   执必家等于在壬卯寨下,打光了整整一营的精锐!   由此也可见出,徐乐在神武之地覆灭一营马邑越骑,到底是什么样的战绩水准,震动整个马邑,引得所有人侧目,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时代,基本上也就是这些精锐,承担了最为重要的战斗任务,野战之中为突击力量,攻坚的时候能作为死士。其余营头,基本上都承担的是守备警戒巡逻维持粮道等等辅助性任务。野战之际,起到的作用也就是维持战线,保持阵型,让这些精锐之士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发起决定性冲击。   这个时代,哪怕是大隋帝国,就算是能装备起几十万大军,但也无法让全军都接受一样的高强度训练,让全军都得到这些选锋之士一样的各种军资供应。任何时候,这些选锋之士都是最宝贵的军事资源。   一场战役,其他营头损折数千,都是有办法尽快恢复。但是选锋之士折损数百,足以让每个大军统帅,都痛彻心肺!   往常突厥入侵,从来不在这山间堡寨死拼硬打,但是这次,却是硬生生的用人命,将壬卯寨啃了下来。而在前面,沿着这条通路,至少还有十余个营寨需要打下来。   哪怕凶悍如执必家的青狼骑,此刻也士气低沉,极难振作。但是执必贺实在威望太盛,只要他一声号令,这些青狼骑,仍然会一直向前,打到最后。直到战力完全消竭,直到执必家的这些直属武力在云中的冰天雪地中完全瓦解。   到那个时候,就算执必贺和执必思力能安然回返,也再难坐稳阿史那家以下八王帐之一的位置!   ………   壬卯寨中,粮库火头已经被飞速扑灭,还抢下了十几石粮食下来。寨中所有残存建筑中,都弥漫着血腥和火焚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但是这些残破建筑中,都挤满了执必家的青狼骑,一个个不管不顾的倒头就睡。壬卯寨实在太小,哪怕都快人叠着人了,也不过就塞下了数百青狼骑,其余人马,还只能在雪原中苦挨。   最大的建筑,自然是留给执必贺与执必思力的。   如此寒夜,执必贺却未曾入眠,走到了寨墙之上,望着南面的重重群山。通道蜿蜒曲折,在山间穿行。壬卯寨不过是最北面一个军寨,云中城还在遥远的地方。   陪着父亲在寒夜里站了良久,执必思力终于低声解劝:“父亲,快点回屋中歇息吧。天候实在太冷……”   执必贺轻声道:“死伤了多少儿郎?”   执必思力迟疑一下,开口道:“死一百四十余,伤一百三十余。这个天气,伤者也很难熬下来。”   执必贺冷笑一声:“恒安府这些汉兵,真是难啃,真是打到最后!汉人号称马邑精兵,这些年,我们执必家是领教得够了!”   执必思力讷讷问道:“前面就是壬子寨,还要打么?”   执必贺摇摇头:“还打什么?再打下去,执必家就要拼光了。就在这里等候刘武周到来也罢!”   执必思力愕然:“刘武周?”   执必贺冷笑:“执必家已经摆出了不惜一切,哪怕在这冰天雪地里拼光也要压迫云中的架势。南面又有王仁恭这个大敌,刘武周怎能不来?总要先解决一面,再对付另外一面。刘武周是个聪明人,说不定现在就在路上了!”   执必思力恍然也有些明白,发问道:“父亲,你原来一直就是想和刘武周交易?”   执必贺环顾左右,父子夜中对谈,亲卫都离得远远的。这才点点头,低声道:“汉家内斗,我们不从中捞到最大的好处,为何要冒死走这一遭?王仁恭还有些底气,给出的好处还不够多。却看从刘武周这里,能得到些什么!每到汉家内斗之际,我们执必家才奇货可居!”   执必思力这才明白了父亲心思,先以牵制河东李渊的名义,从义成公主那里获得大量军资生口。实则是在马邑郡双雄这里以兵势压迫,以获取最大的好处。等过了这个冬,马邑双雄说不定就决出胜负了,那时候再挥兵而入,说不定就错过了机会!   每一点好处都利用到了极致,正是这样的心思盘算,才让自己父亲,将金山脚下的小小执必部,壮大成了了突厥八王帐之一!   执必思力喃喃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死拼壬卯寨?”   执必贺疲倦的摇摇头,似乎对自己儿子还有些不满意:“不丢掉几百条人命,怎么对义成公主交代?不丢掉几百条人命,怎么让刘武周相信执必部已经豁出去了?”   他转过来,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思力,这个世道,在草原之上,心肠稍软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执必家就靠着无数儿郎的性命,才换来了今日地位。以后还要靠着无数儿郎的性命,让执必家更进一步。突厥人的金狼旗,未必不能由执必家执掌!汉人说慈不掌兵,对执必家而言,心慈手软,那就是活不下去!”   夜色中执必贺的双眼,幽幽如狼眸一般:“下次再有束儿火这般举动,你自己亲自砍了他的脑袋!不然就接不下为父这份基业……要知道,我还有其他儿子!”   执必思力浑身颤抖,垂下头来,一手死死捏着腰间的玉佩,青筋贲突。但语声却恭谨无比:“父亲,儿子知道了。”   执必贺默然点头,又转向南面:“刘武周也该来了……却不知道见面之初,这刘武周是想先打一场,还是先找老头子谈一场呢?十年未曾上阵,倒是真想领教一下这汉人的云中精兵啊……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第二百三十五章 逼迫(三十四)   云中之地沿着北边的防御体系,由烽燧和堡寨组成。控扼着几条深入云中城的通路。   抵在最前沿的,就是烽燧,甚而能设到草原边上。每个烽燧大致都有一火人马,只为示警之用。发出警讯之后,这些烽燧守军就要退往各处堡寨。腿脚稍微慢点,也许就被汹涌而来的胡骑淹没。   这些堡寨,才算是起到一点防御作用。突厥兵马要硬啃的话,付出代价太大。如果不打,突厥人掳掠饱足总要退兵。这些堡寨适时出击,也能派上用场。   设在山间通道,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天干地支以命名的堡寨,大隋立国之初就开始经营。只要有足够坚强的守卫者,从来都是让突厥兵马很为头疼的对象。   而这些堡寨的守军,虽然名列恒安鹰扬府军籍,但是基本不应云中城征调,在堡寨周围有属于他们的田地,闲时农作,战时守堡,已经几代人居于此间。而堡寨中几乎每个人家,都与突厥人有血仇家恨。   夜色之中,壬子寨内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氛。   这壬子寨又比壬卯寨更大更坚固一些。这寨子历史可以追溯到北魏时期,也是为了防备当时草原上柔然等族而设立。虽然还是对垒的石头寨墙,但内里还有一层夯土,经过一两百年风吹日晒,已然坚固无比。   周围山民,多依附壬子寨而居,整个寨子里面约有四五百人。周围开垦出了田地,加上射猎回易,日子还算过得。寨中常年备兵六七十人,全是土著选出为军。危急时刻,老弱也可登上寨墙守御。   往年突厥入寇,从来不啃这个硬骨头,最多留点兵马监视,大队主力继续向南深入。壬子寨虽然处于缘边险地,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的。这些山里长大,剽悍轻捷的守军,往往还主动出击,啃上突厥军马一口。不少夺下来的生口,还就在壬子寨中安下家来了。   壬子寨从来不向云中城缴纳粮赋,反倒是云中城每年要拨不少粮秣军资过来。历年来寨主又善于积储,虽然处于乱世,但这几百寨中军民反倒没什么太大感觉,日子很是过得。   突厥人来闭寨死守,突厥人退则择机出击。生老病死都在此处,壬子寨在一日,这里就是汉民天下,还管外间世道如何?   但是这次,连壬子寨内都开始惊惶了。   原因无他,突厥人突然在绝不可能出兵的冬日中大举南下,打着的还是执必家的王旗,出动的是执必家直领的青狼骑————去岁执必落落率军南下,虽然也号称率领的是青狼骑,但是那些族中贵人麾下的兵马,哪里比得上执必家直领的青狼骑?   执必家青狼骑都有甲双马,弓矢兵刃精利,多少人是这些年百战余生下来的。和那些族中贵人的兵马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那些兵马叫着青狼骑,其实多少人就一身皮袍子,骑着匹劣马,就呼啸着南下来抢劫了。这样的对手,哪可能对壬子寨有什么威胁?   可这次不仅是执必家青狼骑倾巢而出,这些青狼骑飞也似的席卷了缘边烽燧。紧接着就毫不停歇的进兵,豁出了上百条精锐的人命,硬生生将壬卯寨啃了下来!   壬卯寨的败兵,冰天雪地中穿越山中,直退到壬子寨内,顿时就让寨中气氛紧张了起来。   寨中数十兵马,立刻上了寨墙彻夜守备,连老弱妇孺都发了兵刃,准备决死一战。寨子当中,火光熊熊,烽火彻夜不息,所有人都绷紧了精神。   而壬子寨的寨主曹无岁,也一身甲胄,白天黑夜的巡视自家这个寨子,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督促麾下修补寨墙破损处,将箭矢弩机搬上寨墙,准备滚木礌石,累极了就寻个避风的地方胡乱打个盹,和麾下儿郎等着黑压压的青狼骑呼啸着直扑而来!   但两天两夜过去,脚下山道,还是不见一个青狼骑踪影,连突厥人的远出哨探都看不见。从上到下,谁都不知道突厥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两天下来,人人精神都有些疲了。   此时此刻,已然又是入夜时分,曹无岁披着甲胄站在寨墙之上,满眼都是血丝。寒风扑面而来,曹无岁矮壮的身形却一动不动。身边几名也熬得灰头土脸的亲卫只是不住偷眼看着他。   曹无岁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经三代居于壬子寨,也从来没打算过去其他地方出人头地,准备到了岁数,也就死在此间,埋在此间。每年云中城有召,曹无岁从来都是派手下去应付。唯一爱好,就是守着祖上交传下来的寨子喝酒打猎。   这是他的地盘,云中的恒安鹰扬府管不着,突厥人更是别想踏足此间!   但这个时候,曹无岁却无比盼着恒安鹰扬府对燃动几日的烽火有所回应。   突然他的身形一动,哑着嗓子发问:“派去求援的人,几日能到云中城?”   一名亲卫回话:“夏秋时候好走些,也要四日功夫,现在满路大雪……”   曹无岁盘算一下:“就算是援兵要来,至少也得半月功夫?”   亲卫们默默点头。   曹无岁暴躁起来:“半个月功夫,咱们都死硬挺了!入娘的,云中城养的都是群老太爷么?突厥人冬天都能杀过来,他们路上就不能快些?”   亲卫们俱都不答,半个月援军能到就算好的。更大可能,是援军不至。秋天云中城的兵马送粮来,都说将主说不定要南下和王太守翻脸大战,决出胜负。那才是大富贵所在,边地这些堡寨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拿下善阳城,云中之地几万百姓丢光又算得了什么?   一名亲卫壮着胆子开口:“寨主,你看是不是派人和壬午寨的联络一下?先把老弱送过去也罢。到时候突厥人大至,能打就打,不能打咱们就走。让突厥人慢慢一路啃过来就是。”   曹无岁狠狠瞪了他一眼:“某的老子,某的爷爷,都死在寨子里,埋在寨子里。入娘的丢了他们的坟墓就跑?某也就死在这里!”   他这么一说,堵住所有人的劝解之辞。大家只能垂首不语。   曹无岁又狠狠骂了一句:“入娘的,这个寨子里的人,哪家没人死在突厥人手里?和突厥人打了这么几十年,就算咱们拔腿就走,有人有马,能逃出一条性命,到别的地方谋个富贵。这么多百姓咋办?平日里跟着咱们过活,现在就不要了?”   亲卫们默然不语。   曹无岁暴躁的在寨墙上来回走动,终于站定,狠狠一拍垛口:“入娘的,云中城和善阳城,斗个什么劲!缘边这些寨子,这些百姓,都不要了?某就死在这里,看突厥人打进来之后,这些现在还自家互相拼杀的家伙,能有个什么好下场!阿爷我夜夜做鬼去吓他们!”   几名亲卫都噗嗤笑出声来,一名亲卫还笑着附和:“到时候咱们这帮小鬼也跟着寨主一起去,生前给寨主牵马坠镫,死后也给寨主摇旗呐喊!”   曹无岁咧嘴,满意的拍拍他们肩膀:“都是好小子!”   一名亲卫突然举目向南面眺望:“入娘的那是什么?”   夜色之中,就见一溜火光,正沿着山道向北而来。火光不住跳跃,在夜幕中带出道道残影。   几个人包括曹无岁在内,都拉长了脖子向南张望。   突然之间,一个亲卫就跳了起来:“莫不是云中来兵相救了?入娘的这么快?”   曹无岁嘿了一声,狠狠一挥拳头。要真是云中来兵相救,这刘鹰击,真的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第二百三十七章 逼迫(三十六)(上接第二百三十五章)   火光之中,欢呼声里。曹无岁仔细再扫了一眼冒雪而来,突然出现在壬子寨下的队伍。云中城和此间的距离他还是知道的,本来以为就算是刘武周有良心,整顿兵马赶来,再快也要半个月功夫了,那时候壬子寨还在不在,就说不准了。   不过曹无岁也无所谓,在他看来,壬子寨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祖宗庐墓之所在。自己又怎么可能弃壬子寨而去,只为苟全这条性命而已?   曹无岁的打算是,若是援军不至而突厥大军到来,就遣人护送寨中老弱妇孺离开,冰天雪地之中,能挣扎出几条性命算几条。不肯走他曹寨主用鞭子赶着大家走!   至于自己,战死在壬子寨也罢。曹家三代之前,也曾经是北地乡间大族,结果坞壁被尔朱家鲜卑骑所破。聚族而居,繁衍足有数千人之多的曹姓族人,为鲜卑骑驱使如牛马,死伤枕籍。曹无岁先人辗转才逃得性命出来,在云中边地落户下来,几代传至曹无岁这里。   先祖口人,胡骑肆虐中原的惨状,自小就听得熟了。大隋崛起,汉家中原光复,大隋雄师威震海内,压迫得草原各族臣服。曹家感奋,父祖两代投军,挣出了这个军寨寨主身份。   这好日子才过多少年?现下又是大隋式微,突厥兴盛,屡屡入寇。难道曹家再要经历一次先辈的屈辱和惨痛不成?   不如战死也罢!   现在当道诸公,互相之间恨不得打出狗脑子来。就让他一个边地无足轻重的小寨主,和这个恢复了汉家河山的大隋殉葬也罢!至少曹家,不愿再为胡骑的牛马犬羊!   做好必死打算的曹无岁,却没想到,不过三日的功夫,恒安甲骑就穿越了一百多里,大雪覆盖的崎岖山道,直抵此间!   虽然发现南面动静,曹无岁让亲卫拼命发信号示意,但这一队人马轰隆隆的直抵寨墙之下以后,曹无岁又犹疑了起来。   虽然识得这名恒安甲骑队正,但这一队人马当中,更多的还是陌生人。特别是那个领军率先而至的青年,火光之下,年轻得过分,这般人物,就能负担起号称天下最强的恒安甲骑先锋重任么?   可不要是突厥人耍什么花样,来混自家的壬子寨!   那恒安甲骑队正看出了曹无岁的迟疑,嗤的一声笑:“怀疑某落在突厥狗手里,来骗你这个小破寨子?入娘的,恒安甲骑,什么时候会活着被突厥狗擒住?再和你曹大说一句,领着咱们前来的,是威震云中的乐郎君徐乐!虽然还没和突厥狗见过仗,不过也擒下了张万岁这等人物,据说也把不顶用的马邑鹰扬府给打垮了一次。要是连这都没听过,是你耳朵入娘的太浅!”   这队正一番话说得皮里阳秋,徐乐只是在旁边淡淡的扫了这家伙一眼,并未开口。   曹无岁又仔细的打量了这支人马一眼,每人都浑身是雪,战马双腿颤抖,鬃毛透湿,每人脸上都满是疲惫神情。这一百多里路拼命的赶下来,真人困马乏。   曹无岁终于下定决心,大声道:“打开寨门!咱们寨子就算人人勒紧肚皮,也供你们的酒肉!”   寨墙之上,又是欢呼声响起,守军忙不迭的打开寨门。但还有二三十名曹无岁的亲卫,死死按着弓矢,万一不对,马上就是一阵箭雨洒下。   那恒安甲骑队正,有意无意的一扯马头,抢在徐乐面前而行。这军寨就一个入口,入口处还经过改造,两边埋着削尖的木桩,只容单人独骑通过。恒安甲骑队正抢先,一众累得都没个好脸色的恒安甲骑军士也就理所当然的跟上,将玄甲营挤在了后面。   如此场面,饶是玄甲营知道自己是外来户,在恒安鹰扬府中要夹着尾巴做人,也都忍不住满脸怒色,一个个回望徐乐。   大军之中,阶级为先,号令为先。徐乐身为主将,部下不领命而争道入城,就算拿下砍了脑袋,在刘武周面前也说得过去!只要徐乐一声令下,他们就敢动手,伤人见血未必,但冲撞一番出口气,也算不得什么!   徐乐随意一摆手,示意无妨。   和刘武周这些嫡系,没什么好争竞的。徐乐从来未曾想在刘武周手下长久干下去。在刘武周麾下这些时日,一些交道打下来。这位刘鹰击,实在心机深沉。和部下不够开诚布公。但凡领军为帅,上下同欲者胜。这刘鹰击却将自己真正盘算隐藏得深沉,更喜欢用些小手段笼络部下,作态太过了些。   不知道是年少气傲,还是本事太高。徐乐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心思。最多遇到自己看不顺眼的事情笑笑不说话,绝不反而迎合上去,甚或装模作样的另外来上一套作态。   如此人物,怎能掀翻这个该死的世道?但凡英雄,秉直道而行。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无人追随?   四百年的世家之世,将这血腥积累得太过厚重,身在其间,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只有一心无二的撞上去,才有可能撕破这厚重的血腥,让世人透过一口气来,让这天下翻转过来!   刘武周,不行。   不过徐家子弟,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刘武周收容自己,也为此顶住了王仁恭的压力。不管有什么盘算,对自己也摆出信任重要之态。   总要还了他这个人情,自己再走,才心无挂碍。而还刘武周人情最好方式,就是帮他打破眼下南北交逼的困局!   既然刘武周以自己为先锋,那么就打上一场试试成色。冬日突厥南下,持威逼之态,其实并不适合大军展开会战。想必执必部也没有拼家底的心思,就是威慑而已。要是将他们打得痛了,至少这个冬日,执必部很难再南下深入。容得这个缓冲时间,再南向寻王仁恭破局,总有办法对付那个刚愎的王太守!   南北交逼,云中上下,四千精锐,数万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因而被人敌视针对,以为正是他引来了这场困局的徐乐,却没有半点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心思,更没有半点惧意。   不管什么样的敌人,什么样的危局,总要打过了才知道,到底是不是绝境。就算是绝境,也总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兼程而来,徐乐转着的就是这个心思。已经懒得去猜刘武周到底是什么盘算了。   刘武周的心思都不放在心上,这个恒安甲骑队正的小小针对,徐乐还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反正我徐某人也没指望过你们!   少年腔子里面的血,哪怕周遭冰封万里,仍然火热。一番男儿意气,兼程百里,突厥万骑在前,仍然昂扬。   看着恒安甲骑快要进完,徐乐这才一笑:“进去歇息一宿,缓缓人马气力,弄明白当面突厥人情形,到时候再看如何处!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让恒安甲骑,看看我们玄甲营本事就是,看看到底是谁,才是现在马邑郡第一强军!”   数十健儿,大声应和:“诺!”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逼迫(三十七)   七八十骑人马络绎进了壬子寨中,顿时将不大的军寨挤得满满当当。   知道军寨中对他们还有戒备,马上骑士都纷纷翻身下马,松开战马肚带,卸下鞍鞯。让坐骑轻松一点。长途奔袭,自然是每人双马的配置,但不少人只剩一骑。   冰天雪地,冬日战马掉膘。山道长途奔袭,几日夜下来,只倒毙不足一半坐骑,已经算是恒安鹰扬府一直精心在喂养调理军中战马了。   一路奔袭,一路神经绷得紧紧的,为壬子寨灯火示警引来,却发现壬子寨一切如常,周遭也没有什么厮杀激战的痕迹。入得寨来,精锐如恒安甲骑也撑不住了,先给马卸下鞍鞯,然后就自顾自的解甲,不少人甲还未曾脱下,就坐在卸下来的马鞍上,大口喘着粗气。   几十匹坐骑也累得一声不吭,鬃毛透湿,马首垂下,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恒安甲骑入寨争道,真的这一百多里地被徐乐驱使得太狠了,人人都憋着一肚子怨气。   最先入寨的恒安甲骑如此做派,顿时就打消了曹无岁最后一丝疑虑。和亲卫们涌下寨墙,大声招呼:“腾出屋子来,接云中城的弟兄们进去!热热的酒水只管招呼上来!入娘的一个个有没有眼力,快把马都接到厩里,好好刷洗一番!这马也冻坏了,要把血流擦热才能缓过来!入娘的,一个个吃就拿手,干活儿就发傻!”   曹无岁在寨中指挥布置,大抵就是这样骂骂咧咧的风格。簇拥着援军的寨中军民被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顿时作鸟兽散,有的人去牵马,有的人去收拾屋子,有的人去准备酒食,忙乱成一团。但是每个人都笑逐颜开,最为精锐的恒安甲骑突然到来,壬子寨看来是保得住了!   这个时候徐乐才引部下儿郎而入,韩约步离仍然护持左右。   看着这个面生的年轻军将,曹无岁是难得离壬子寨一步的人,就连云中秋日大集也不会去凑热闹,宁愿在寨中喝浊酒打野味,对南面的那些货物从来没有半点兴趣。真没听说过什么乐郎君的名声。   但是军中规矩曹无岁是知道的,既然说这位乐郎君是主将,怎么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恒安甲骑队正还要和他争道,简直是抢进来的,没有给这位什么乐郎君半点面子。   看着前后而进的两支军马,互相对视,都是有些横眉立目的样子,曹无岁挠挠头,不知道云中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外表虽然老粗,可曹无岁不折不扣是个机灵人。这个时候突然一指远处几名军汉,破口大骂:“谁让你们将马牵去没顶棚的马厩了?自家那几条瘸腿驴子腾个位置出来就屈死它们了?你还能骑着驴子去厮杀不成?一点照应不到,就只是给某招惹麻烦。非得某亲自来料理!”   吼骂了几句,曹无岁又转头交代副手:“王七,你帮我招呼各位,赶紧将大家安顿下来!”   一边招呼,一边就要开溜。   恒安甲骑队正哼了一声:“曹大,现下是什么情形?咱们可是被你的灯火示警给招来的!”   这下指名道姓了,曹无岁怎么也躲不过。停下脚步,望望恒安甲骑那队人马,再望望徐乐那队人马。   徐乐已然翻身下马,自顾自的照应坐骑。对麾下这名队正越俎代庖的举动混若不觉。但是徐乐麾下每名儿郎脸色却是越发的难看,这些恒安甲骑,真的是硬生生爬到乐郎君头上来了!   就连韩约这样沉稳的汉子,眉毛都立了起来。只有一旁头脸裹着的步离,也和徐乐一样混若不觉的自顾自收拾坐骑。这小狼女对军中这些规矩礼节,没半点概念,也从来没兴趣去了解。   看曹无岁左顾右盼,那队正又逼问了一句:“到底怎生回事?”   曹无岁终于推脱不过去,只能开口:“壬午寨已经入娘的被突厥狗啃下来了,顶在前面的就是咱们壬子寨。看你们从南面来,摸不清什么路数,要是自家人马,继续向北,一头撞上突厥狗怎生是好?就拼命让手下灯号示警,结果将你们引了过来。真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这一路着实辛苦……刘鹰击发兵也着实快!没说的,咱们为刘鹰击守边,豁出性命也心甘情愿!你们只管在这里养精蓄锐,咱们寨子破家也喂饱你们!突厥狗打过来了,咱们在寨墙上死战,你们只要为咱们后劲就成!”   说到后来,曹无岁动了感情,将自家胸膛拍得冬冬作响。   队正这才知道壬午寨已经陷落,执必部竟然硬啃山间军寨!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逼问曹无岁:“你们没有向南示警?”   曹无岁瞪大眼睛,一脸无辜:“烽火终日不息,更遣人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传消息过去。怎生没有向南示警?你们就没碰上?”   队正扫了徐乐一眼,冷笑一声:“还不是这位乐郎君驱使昼夜不停,途中军寨也不入。哪里碰的见这些沿着军寨传递警讯的使者?差点就害得咱们就这样毫无防备的一头撞进突厥狗的大军队伍之中……”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乐郎君,要知道恒安甲骑是恒安鹰扬府的根本,不是给你这样糟蹋的!现在前面就是突厥大军,咱们哨探之任已了,下面乐郎君的号令,就恕某不能从命了!”   几名玄甲营骑士,按住了腰间直刀刀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刀柄已经出鞘半截。   人人脸上,俱都是狂怒之色!   但为属下,此刻竟然说出不奉命的话来。还是当着壬子寨的军民大喇喇的说出口来。这种羞辱,对军将而言,已然无以复加。边地男儿,本就重颜面轻生死。辱及徐乐,就是辱及玄甲骑。   这些玄甲骑士,真的准备就拔刀扑向这些恒安甲骑!   恒安甲骑也毫不示弱,纷纷按着腰间刀柄,拔刀出鞘半截,怒目相对。双方都向前迈步,甲叶碰撞之声乱响。   这一营恒安甲骑,营将正是苑君玮。苑君玮三番五次折在徐乐手里,连累得一向自傲的这些云中精锐也颜面无光。现下寻着机会就报复回来。玄甲骑要动手,他们也奉陪,恒安甲骑还没怕过谁来!   壬子寨中,所有人都看傻了。这支援军当真剽悍已极,雪野中连续奔袭一百余里,飞兵而至壬子寨,现在居然自家还要动起手来,这个路数到底是什么,当真是看不明白。   双方都是披甲之士,眼看最前面几人就要撞在一起,如此局面,任谁想挤过去分拆,不死也得送掉大半条命!   数十双脚,踩得雪泥四溅,眼看就要碰撞。突然之间,风声呼啸,一柄直刀已经横空而过,直没入两军之间雪泥之中,扎在地上剧烈颤动,只发出啸音。   两边军马,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就看徐乐慢悠悠的拍拍手,腰间直刀,只剩下空空的刀鞘。   徐乐语声轻松:“也罢,后面反正也用不着你们了。打架就不必了,你们这几十骑,不够我一人收拾的。”   不管徐乐这话是不是吹牛,他是不是真能一个人独战数十恒安甲骑。但是徐乐崛起以来,一路从北打到南,从南打到北,从来以少对多,还从无败绩的声名可是实实在在!   自家一涌而上,还被徐乐一人打得歪歪倒倒鼻青脸肿,这怎么还在军中做人?大家都学着苑营将,觉得每个人任何时候都在嘲笑自己么?   几十恒安甲骑,被徐乐一人就镇得裹足不前。看得旁边曹无伤只是倒吸一口凉气。   恒安甲骑他也打过交道,知道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一群家伙。居然就被这小白脸一句话就给吓住了,是真的不敢几十个人上去挑战他一个人!   入娘的,这小白脸是二郎显圣真君下凡不成?   这二郎显圣……不,什么乐郎君,还举步直向自己走来。离得近了,越发显得英挺不凡,剑眉如漆。   就听见徐乐语气轻松的问道:“可有熟悉壬午寨地势的向导?刘鹰击号令,最远而至壬午寨,既然突厥人抢走了,我再把壬午寨夺回来就是。”   入娘的,这小白脸还真当自己是二郎显圣真君! 第二百三十九章 逼迫(三十八)   徐乐一语既出,离着他身边最近一圈人,顿时寂然无声。   适才玄甲营与恒安甲骑两家已经凑到了几乎面对面,虽然被徐乐横空一刀暂时阻住,可大家还是互相吹胡子瞪眼睛,各自用眼神挑衅对方,空气中星火四溅。似乎徐乐下一刻走开,两拨人马就会立刻扭打在一起。   但为强军,都有这种桀骜气质。内则抱团,外则强悍。恒安甲骑自认冠绝马邑郡,从来就没低调过,在云中城内瞒着刘武周的打架斗殴从来都是一把好手,而且从无败绩。   可玄甲营成军之始,就跟他们老大一样,从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数千人在他们面前崩溃的场面都看过了,一路艰危困苦过来,这抱团之情,只怕比恒安甲骑还要紧密数倍!桀骜之气不如恒安甲骑,但朴实坚韧犹有过之。也是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惧怕。   两方犹自还在斗狠之际,突然听到徐乐这句话,什么都忘记了,全都转头望向徐乐。恒安甲骑更是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   他们恒安甲骑已经算是够疯的了,去岁以数百骑直冲执必落落大军,成就马邑第一强军声名。也就是他们的血战,牵制住执必部军马,才让唐国公大军,马邑鹰扬府大军齐集,最终打出一场大捷出来。   但他们发起冲击,是两营数百骑规模,后面还有刘武周统领的各营以为援应。   而且执必落落统领的军马,是各家贵族所领青狼骑汇合成军。各家私兵,装备不完,建制杂乱。哪里能和此次入侵的执必家直属上万青狼骑能比?   而徐乐现下就轻描淡写开口,说要领这几十名还一脑袋土花的庄稼汉,去夺回被执必家青狼骑抢下的壬午寨,这口气简直大得包了天!   这还不是骑战对冲,而是步下攻坚,一旦不利,跑都入娘的跑不快。这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恒安甲骑上下目瞪口呆,那曹无岁也吓得张大了嘴巴,痴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周遭他的手下,也全都是一副下巴要砸到脚面上的表情。   徐乐却很认真的又追问了一句:“寨主麾下,可有熟悉壬午寨地形之人?”   曹无岁啊了一声,突然一蹦老高,手舞足蹈:“有也不能去送死!这位可是乐郎君?某不知道你是何等样人,也没听过你的声名。不过为你手底下几十名弟兄性命着想,打消了这个念头也罢!”   那恒安甲骑队正也终于反应过来,虽然很是看不顺眼徐乐这个人物,但也没有看着一军中人去送死的道理。挫动锐气不说,引得突厥人猛攻脚下壬子寨,说不定这个立足之地都保不住,冰天雪地中还要南撤数十里!   这队正望着徐乐,沉声道:“乐郎君,没有这样斗气的道理!等这场战事了结,回到云中城,儿郎们想斗一场,那斗一场也罢。谁输了,以后在对方面前绕着走也罢。何苦拿性命赌上去?领兵而战,不是侠少争胜!”   徐乐心里面只想摊手叹气,自己哪里游侠争胜赌气了?自己怎么就不懂领兵打仗了?自己可是爷爷手把手教出来的!当年爷爷在的时候,还夸自己有天分来着……   执必部冬日南下,很大可能就是为了示强。并没有真正不顾一切南下深入拼死的心思。若说是王仁恭和执必家有勾结,南北两路一起逼迫刘武周,徐乐也能相信。   正因为只是示强逼迫之举,所以在两日前打下壬午寨之后,并没有继续深入,壬子寨左近这两天一名突厥游骑不见,就是明证。   既然大致判断出执必家的心思,那么要争取大军向南与王仁恭决战的空间和时间。那当然就是要反过来对执必部示强。显出云中这里数千大军的强硬与胆色来。   你突然拿下壬午寨,我几日就大军已至,开始反击。打下来打不下来那是另说,这姿态必须要摆出来!看执必部敢不敢赌上全部家当,在冰天雪地里和刘武周拼个同归于尽!   有此决然之态,才能让执必部瞻顾迟疑,不敢深入。而为恒安鹰扬府转而南向赢得时间!   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吗?   徐乐也懒得费神解释这么多,这一百多里路赶下来,自己也有点累。只是对着曹无岁道:“壬子寨是不是恒安鹰扬府所领?”   曹无岁挠挠头,迟疑道:“是吧?”   徐乐淡淡道:“那我奉刘鹰击号令,为大军先锋。在鹰击中军未至之前,对前方军事,有节制指挥之权,但出我口,就是军令。”   曹无伤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乐又转向那名队正,淡淡一笑:“争道赌气,男儿之间争意气而已,没这口意气,还当什么军汉?我就当没看见就是,毕竟军中还讲一个资历。恒安甲骑,资历就是比玄甲营深厚。可是军将决定临阵,不遵军令,是个什么结果?你说给这位曹寨主听!”   徐乐脸上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但语气已经森然如铁:“全队正,你该如何?”   队正姓全名金梁,一路徐乐也从不吩咐他什么,这个时候才叫出他的姓。   恒安鹰扬府中,从来军律第一。只要刘武周吩咐的,如城中禁酒。如尉迟恭这样的被抓到,同样要乖乖趴下来挨板子。刘武周散尽家财,与麾下同饮同食,不临战之际,麾下哪怕一名小卒只要愿意,都能直至鹰击郎将衙署,在刘武周当面说话。   但犯着军律,从来都是绝无宽贷。   全金梁绷着一张脸,呆立少顷,终于缓缓拔出直刀,对曹无岁道:“曹大,若你不奉号令,第一个挥刀行军法的便是某了,别怪我不讲交情。”   曹无岁看看徐乐,又看看全金梁。一瞬间满头满脸就布满了斗大的汗珠。   他再看看徐乐身后那些甲士,这数十名什么玄甲营名号的甲士,却个个神色平静,仿佛这位乐郎君带着他们直杀入黄泉地府,也只是跟随罢了。   默然少顷,曹无岁终于狠狠一跺脚:“入娘的,某就熟悉壬午寨地势!犯不着让某麾下儿郎跟着送死,某随你这位乐郎君去!不就是一条性命么!” 第二百四十章 逼迫(三十九)   距离壬午寨陷落,已经三日时间过去。   虽然连死带伤,丢下了二百多条青狼骑。但拿下壬午寨,也算是难得武功。执必部青狼骑的战意已经被引动起来。就等着执必家父子一声号令,继续深入,再拿下几个军寨。   这种战意,除了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自然有一份好战之心外,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天候实在太冷,这个天气常久在野外,哪怕有帐篷居住,也是要死人的。这短短时日,已经有不少受寒高热之人,让随军巫医忙得不可开交,青狼骑毕竟也不是牲口。   这个时候,必须多打下几个军寨,才能将这几万人尽可能的多塞进去一些。轮番更替,才能在这冰寒彻骨的冬日中撑持下去。   青狼骑上下,已然秣兵厉马,准备再狠狠打几场攻坚硬仗,拼着再丢掉几百条人命。执必家父子两代在这里坐镇,大家既然没有后退的余地,那么拼命也罢!   可执必家父子,却始终按兵不动。执必贺还带着自己中军亲卫回转向北,前沿只留下执必思力所部千余坐镇,没有半点继续向南深入的意思。   不管是后方执必贺的中军,还是这里执必思力的前军,更多精力放在伐木构工,搭建过冬营地上面。摆出的是一副在此久居的姿态出来。上千已经准备拼死一战,向南尽可能深入的青狼骑精锐,顿时也就泄了气。   此时此刻,壬午寨里,硬塞了三个百人队进去,还有那些受风发热的病员。再加上娇贵的战马,将不大的壬午寨挤得满满当当,只要是个可以挡风的地方,横七竖八全是突厥青狼骑。其余人马,就在山坳的避风处,每日驱赶奴兵进山砍伐树木,然后再用马拖出来,盖起一个个马厩。其余人等,则在拼命的挖掘地窝子,每天火堆从不熄灭,苦挨度过这个奇寒冬日。   哪怕生气了火堆,挖掘了地窝子,还用木料建起了遮盖。但这山风凛冽的寒冰地狱之中,哪怕挤成这样的壬午寨,都成了天堂。   执必思力则规定,每天替换一个百人队进入壬午寨中。而他自己,就在山坳中驻扎,以身作则,摆足了吃苦在前的姿态。   此刻正是第四日上,天色还未曾全明,一个青狼骑百人队就迫不及待的上山直奔壬午寨而来,每个人都给冻得脸色青白,队伍之中,还不时传来咳嗽之声。   原来要走小半个时辰的山路,这个百人队不要一刻工夫就已经抵达壬午寨之前。越是近前,越是兴高采烈。   此刻壬午寨已经变了模样,原来密布在寨墙之外的那些鹿砦,全都被清除掉,变成了各色建筑材料,依附着寨墙的地方也搭起了一个个棚子,壕沟里面挖掘出来了地窝子,都为了尽可能的多塞一些人进去。   这样的驻守军马密度,让壬午寨几乎丧失了作为一个军寨的防御功能。   这百人队到来,惊动了寨中驻守军马,寨墙外的棚子里,壕沟内的地窝子里,钻出不少青狼骑出来,看着这些兴高采烈爬上山来的青狼骑。   一个百人队队长站在寨墙之上,犹自睡眼惺忪,冲着山下来人骂道:“来得这般快!这天还没亮起来!”   上山而来的百人队队长走在最前面,笑嘻嘻的道:“多只斤,该你们到山下过苦日子去了。等轮到你们再上山来,怕是跑得比我们还要快!”   多只斤笑骂回去:“蔑亦惕,你以为这寨子里面是什么好日子?塞了几百匹马,几百号人,睡在屋子里,翻身都难。马粪味道重得能熏死人。在里面吃饭都没甚胃口,阿爷正好下山疏散一下!”   多只斤大笑:“成,一直在山下呆着吧,我们在寨子里多住些时日!”   两名百夫长对谈之际,山下而来的青狼骑已经一拥而入,去寻个住处。寨子里拥挤成一团,哪里还得上按建制歇宿,哪里能塞得进人就朝里面钻就是。   不少青狼骑还睡得香甜,被这般一搅扰,喝骂声顿时在各处响起,寨子里面闹哄哄的乱成一团。多只斤和蔑亦惕却不以为意,都站在寨墙上闲聊。   这两名百夫长都是三十四五的年纪,精力体力战阵经验正是结合得最完美的时候,都是从金山脚下千部混战的血腥战场中挣扎出来的。   如此天候,一天而下壬午寨的军势威迫。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兵再是强悍,也不会就这样一头撞过来。况且云中城离这里多少地?就算是有军情,也是半月左右的工夫去了。现下大可以放开心思好生修整一下。   不过令两名老百夫长忧心的是,这样的环境,能起到多少修整的作用?而且携带粮秣也支撑不了太久,在这里耗得久了,只是一条死路而已。但是老族长如此布置,两人又有什么办法?   两人对谈几句,到了最后都只是摇头。多只斤叹息一声:“这次真的是用咱们执必部行险一搏了,一个不好,说不定都要赔进去,老族长一辈子英明,只要跟着他打仗,心里都是踏实的,这次大家却都是提心吊胆!”   蔑亦惕也是叹息,拍拍多只斤的肩膀:“相信老族长便是,就是少族长,也是不错。一直驻守在山下,只是苦熬。现在日子好过了,寻常贵人家子弟,分战利品的时候赤膊上阵,要吃苦苦熬就个个退后,哪里还像是青狼的子孙?”   多只斤哼了一声:“打起仗来再看罢!少族长还欠历练!”   寨子里面的混乱加剧,换防的青狼骑们,似乎爆发出小小的冲突。两名百夫长没法再在寨墙上闲聊下去,蔑亦惕暴躁的道:“这帮兔崽子,让他们来享点福,闹得就不成个样子!我先去镇镇场面,多只斤,山下可得保重,你这把老骨头,可扛不得冻!”   多只斤哈哈大笑:“等和恒安鹰扬兵见了阵,再看谁是一把老骨头罢!”   两人行抱礼而别。而在远处山上雪堆之中,有几个人藏身在岩石之后,远远的看着壬午寨中所发生的一切。   这几人正是又一路奔袭而来的徐乐一行人。现在身上满满的都是雪粉,在这高处,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   韩约步离裹着大斗篷,寸步不离徐乐身边。而曹无岁则缩在一旁,冻得脸色铁青。   虽然一直生长在这云中边地,曹无岁却悲哀的发现,他还没有徐乐他们耐得苦,熬的了寒!   徐乐终于微笑摇头:“突厥人不会守城……不堪一击!” 第二百四十一章 逼迫(四十)   寒风劲吹,彤云低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夜里山风越来越紧,裹着雪花在夜空中狂乱飞舞。   山风的呼啸声有若鬼哭,拉出长长的啸音,似乎能刺入每个人心里去。   边地冬日自然环境的酷烈,非身临其境,让人难以想象。而偏生在这个冬日之中,突厥执必部,刘武周恒安鹰扬府,王仁恭马邑鹰扬府,河东李世民,各方势力交织在一起,就要在这个酷烈冬日中,争出个马邑郡的最终胜利者出来!   徐乐的玄甲骑也侧身其中,虽然是一支在大人物看来还过于微不足道的力量,但在这个夜里,却想用自己的力量,搅动这个已经乱成一团的大局!   在离壬午寨约有两里多路的一处山背之处,几十名玄甲骑正在整装待发。   这几十名骑士,都是从玄甲营和梁海特营中选出来的。自家称呼,都是玄甲骑。徐乐带出来的老底子不用说了,就是他们打响了玄甲骑这个名号,从来也以此军号而自豪。而梁海特营中战士,也很快就自称玄甲骑。因为在神武,在善阳,打出威风,震动马邑的是玄甲骑这三个字!   就算是九姓部族出身的直爽草原汉子,也是有虚荣心的啊……   这几十骑都卸下了身上的札甲,换上了布甲。所谓布甲很简单,就是几层厚厚的土布,缝在一起,然后反复捶打。然后再叠加上土布,如此反复。上好的布甲能叠出七八层来。不论是弓矢还是刀剑,都有一定的防护力。虽然比不上札甲,但是这山地步战,却轻便太多,而且还能起到一定保暖御寒的作用。   这些布甲,都是梁亥特部的家当,千辛万苦一路带出来的。在山间冬日,捕猎雪狐,或者守山而战,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北上为先锋,要守军寨甚而要夺军寨,这些布甲都被翻出来随军携带。   在梁亥特部战士的帮助下,所有人都穿上了布甲,袖口裤脚,全部用布条绑紧。各色兵刃佩戴在身上,反复跳动,没有一丝晃动,这才算是合格。每个人脚下都穿着用草絮在里面的长靴,靴子外面捆上了防滑的铁爪。   除了防护兵刃之外,还有人携带了纵火的火种,用来攀爬的铁爪绳索,各色器物齐备。基本都是梁亥特部准备出来的。这部落战士,百年来在山间奔走,虽然临阵冲击本事不如徐家闾那些老徐敢教导出来的儿郎,但是一个个都是一流的山地步战好手!   数十健儿,互相帮助,扎束整齐。那些梁亥特部战士又用随身带着的小罐子里挖出黑黑的油泥,互相帮助涂抹在脸上手上。这种油脂,不仅可抵御扑面寒风,还能起着一定隐蔽伪装的作用,也算是梁亥特部这百年来积累下来的秘方之一吧。   韩约挖出一大块油泥,捧过来要给徐乐涂上。也换了一身布甲的徐乐皱眉挥手让他闪开,让一个男人在自己脸上又涂又抹,徐乐着实有些不习惯。   正准备自己动手之际,就见小布离走过来,也捧着一块油泥。什么话也不说,就抿着嘴踮起脚要给徐乐涂上。   徐乐后仰闪避,小步离紧跟着就迫前一步。这样连退两步,徐乐无奈站定,任步离给自己涂得满脸都是。   夜色之中,步离面孔依稀可辨。小脸虽然涂的黑黑的,但是大眼睛仍然蓝得如海一般。若天上繁星能见,那星光只怕会全部倒映在这双眸子里面。   步离从来就是这样,话极其少,只是跟在身边,存在感薄弱,行动之间脚步声几乎都听不见。但是当年罗敦不管去什么危险地方,现在徐乐不管要闯何等样的刀山火海,回首之际,这小狼女总在身后。   看着徐乐僵直着身子任步离在他脸上涂抹着油脂,韩约叹了口气,将手上油脂在脸上又涂了一层。   乐郎君也该有个后了……不然徐家岂不是断了香烟。不过这小狼女是乐郎君良配么?   韩约双眉紧锁,在这就要临战之际,非常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在另一旁,曹无岁,全金梁两人并肩站立,身后是几十名恒安甲骑。这些甲骑都全副武装,牵着双马三马,充当徐乐这一队人的马桩子,以为徐乐的接应。   虽然和徐乐极其不对付,但是徐乐一旦发出军令,全金梁还是无奈跟随。看着这几十名玄甲骑就这样镇定自若的准备随着徐乐去捅马蜂窝,恒安甲骑上下,忍不住还是佩服。   徐乐胆大包天,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放在眼里,这自然是不必说了。麾下这些儿郎,也是真正的效死之士!怪不得在神武在善阳能打出那般战绩出来!   曹无岁将众人带到此间,更指明了几条通往壬午寨的隐蔽路径。责任已了,和全金梁都留在后面。现下也冻得够呛,随身皮囊里面有酒,临战之前曹无岁也知道好歹,怎么也不敢喝,只是不停的咽着唾沫。但是想及两里开外就屯着上千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嘴里还只觉得口干舌燥。   曹无岁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乐郎君带几十人摸上去,真不是送死?”   全金梁神色复杂,甚而还藏有一丝跃跃欲试,低声回答了一句:“突厥狗真不会守城,更没料到咱们来得这么快。壬午寨里,塞满了青狼骑,反而互相干扰,摆不开阵势。寨子的鹿砦障碍也全都被自己破坏,趁夜摸上去,大有可能将这些青狼骑赶出壬午寨。”   曹无岁恍然点头,他虽然和突厥人打生打死这么些年,不过都是据着寨子死守。要不就是埋伏山道打闷棍,摆开阵势的野战,或者攻取突厥人的营地从来未曾打过。听全金梁这么一解释,也就反应过来。   这一刻曹无岁也忍不住有些咋舌,这乐郎君难道是未曾抵达壬午寨,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那这位乐郎君别看年轻,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全金梁又低声道:“壬午寨不难下,但是山脚之下,还有大队青狼骑,要是反攻,就是一场血腥厮杀……”   曹无岁低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全金梁冷冷一笑:“还不就是厮杀一场?大雪山路,居高临下,青狼骑就算人多,也不见得就能施展出来!身为恒安鹰扬兵,不就是要打这场硬仗,才能显出本事来?”   纵然一开始百般反对徐乐的冒险之举,但真到这里,观察敌军军势,瞻看壬午寨地形,看到取胜之机,作为恒安甲骑,岂能没有战意?至于敌人多些,临阵厮杀,靠的又不只是人多而已!   全金梁也完全明白,也是徐乐坚持向前,绝不退缩,更亲自上阵,准备承担最艰险任务,这才带动前锋这支小部队的战意,再加上在数十里外,就对前方敌势判断准确。这已经不仅是合格而已了,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优秀将帅!   苑君玮与之相比,实在是差得甚远,怪不得一路扑街……   在恒安甲骑的默默注视当中,徐乐这数十人已经扎束整齐。徐乐扫视自己儿郎一眼,每个人回应的,都是只待自己一声号令,就奋勇之前的眼神。   韩约轻轻递上大氅,这大氅反过来,就是雪白颜色。徐乐不言声的接过大氅,一抖披上,朝着麾下兄弟露出八颗白牙一笑:“跟上。”   两个字说完,徐乐已经率先而出,韩约步离一左一右,紧紧跟上。   数十儿郎互相捶捶胸膛,低低吼了一声,举步而行。   恒安甲骑在背后看着,只觉得热血都要冲上了头顶,恨不能与之同行!全金梁骤然开口:“乐郎君,我们只等你的号令!”   徐乐已经快要走到山顶棱线,闻声之后,回头只是一笑。接着就已经翻过山顶棱线,消失在风雪之中。 第二百四十二章 逼迫(四十一)   大队铁骑,如云而进,马蹄舞动,将雪泥翻卷而起。   头顶大雪纷飞,狂风扑面而来,马上每名骑士,都被吹得睁不开眼睛。胯下坐骑也在不断的长声嘶鸣,在这天候中行进为难。   铁甲持戈之士,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但还是有无数男儿,乐于这样的军中生涯。   这是一个尚武的年代,哪怕世家子弟,也要习练武艺,学习兵法,才能在更迭的世道中保住自己的家名。而寒门之士,更是只有在血腥厮杀之中,才能艰难的为自己赢得一点出路。   这个世道,虽然腐朽,虽然混乱,虽然血腥。但是这也是雄烈勇武的时代!   刘武周也在大队之中,一身弊旧的大氅,将头脸都遮住了,备马上面,同样负着自己的干粮和甲胄兵刃,停顿休息的时候,刘武周同样也要照料自己的坐骑,比之麾下,没有半点的特殊待遇。   随刘武周而行的军将,就苑君玮和尉迟恭二人。而徐乐遗留下下来的部下,由韩小六和宋宝分领。所有人等,都在咬牙赶路。   突然之间,一骑冲破风雪而来,身形甚高,正是苑君玮。他策马而至刘武周身边,大声道:“鹰击,风雪越发的紧了,不如让儿郎们歇一歇再走!”   适才苑君玮出发前后巡视全军情形,尉迟恭还在刘武周身边,听到苑君玮为部下请命,只是撇了撇嘴,并不多说什么。   刘武周在马背上艰难的坐直身子,看了苑君玮一眼,突然开口就呵斥了回去:“这个时候显出你爱护手下来了?执必部突然南下,给我们以震慑,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最快的打回去,也让执必部知道,恒安鹰扬府不是好惹的!到时候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南下深入!提拔你做了营将,还是这般不成器!”   好心好意想让弟兄们喘口气的苑君玮,被劈头盖脸的骂了这么一遭,顿时就觉得有些犯晕,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周遭恒安甲骑望都不敢朝这里望上一眼。只是埋着头继续赶路。   刘武周犹自不肯罢休,追着苑君玮问:“某的恒安甲骑,是不是耐不得这个苦了?”   苑君玮愣愣摇头:“自然不是。”   刘武周又大声逼问:“新加入的玄甲营和梁亥特营也不肯走了么?”   苑君玮沉默少顷,艰难的摇摇头。   玄甲营和梁亥特营,一直沉默的随军而进,从来没发出半点抱怨。经历了前面长途转战的经历,这还远远没有到他们的承受极限来着。纵然是苑君玮想挑些毛病,都挑不出来。   刘武周大声道:“那还不继续走!”   苑君玮点头领命,接着又道:“既然鹰击是这样的心思,为什么选那徐乐为先锋?他可没有和突厥见仗的经历!见着突厥兵马,只怕没了胆气,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慢慢磨蹭呢,鹰击可要某去将他换下来?”   刘武周摇摇头:“某不会看错人的,你老实带着你的麾下行军便是!”   尉迟恭策马而出,对刘武周道:“某随苑四去督促人马加快行进!”   说着就扯着苑君玮的缰绳离开,苑君玮策马走开几步,这才不服气的道:“徐乐不过单打独斗有点本事,又和没用的马邑鹰扬府见了一仗,打突厥狗他还不成!鹰击怎生就这么信重他?”   尉迟恭咧嘴一笑,摇头道:“这小子,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这一路行来,不过这点力量,就什么都敢对上。苑四,你吃了这么多亏,还看不清这个人么?只要不死,这家伙能将天下都搅动,他才不在乎!”   苑君玮冷眼看着尉迟恭,尉迟恭不以为意的擦了一把脸上雪水,笑道:“苑四,我们打个赌,徐乐绝不会在路上慢慢磨蹭,现下准定已经入了前面哪家军寨,摩拳擦掌的等着突厥人来攻,说不定还派出哨骑,和当面突厥狼骑接触了。可敢不敢赌?”   不等苑君玮答话,前面又是几骑冲锋冒雪回返,他们中间夹着一骑,已经累得在马背上坐不稳了,用束带将自己捆在马鞍上。   尉迟恭和苑君玮一眼就认出中间那骑,正是追随徐乐为先锋的恒安甲骑中人!   尉迟恭和苑君玮对望一眼,掉头就跟着那几骑回返刘武周身边。   刘武周也看见了来人,立即打马就迎了上来,那回返的甲骑勉力坐直身子,但还是累得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都被冻得有点神情恍惚了。   刘武周顾不得慰劳来人辛苦,厉声逼问:“徐乐如何?前面情形如何?”   来人被刘武周劈头一喝,振作起点精神来,语声嘶哑的禀报:“突厥执必部已经拿下壬午寨,壬子寨尚且无恙!乐郎君在壬子寨歇宿一夜,领兵而前,准备夺回壬午寨,此时此刻,怕是已经动手了!”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目瞪口呆。徐乐外表俊秀,内里大胆剽悍,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却没想到,徐乐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等地步,不仅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前线,而且以最多百骑的人马,就悍然向上万执必部青狼骑发起反击,要将失陷的军寨夺回来!   苑君玮张大了嘴巴,尉迟恭低低在哪儿嘟囔,不知道在唠叨些什么。周遭恒安甲骑全都停了下来,有人低低将这消息向外传出去,人人俱是震惊得一时间无话可说。   后面更有人马涌来,正是玄甲营和梁亥特营的骑士,宋宝和韩小六挤在最前面。   两人不敢直接询问刘武周,只是低声向周遭恒安甲骑打听。等明白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之后,宋宝震得人都快掉下马去,只是一叠连声的唠叨:“乐郎君不要命了?乐郎君不要命了!”   韩小六却是满脸的骄傲,将胸膛拍得冬冬作响,嗓门也放大了:“这就是咱们的乐郎君!这就是领我们玄甲骑的乐郎君!”   突然之间,刘武周放声大笑:“这就是咱们恒安鹰扬府的一条凶龙!马邑郡都不足安放他的爪牙!某真的没看错人!”   笑声之中,刘武周身旁雪花,纷飞舞动。   笑声收歇,刘武周威严的扫视诸人:“还等什么?难道让徐乐一人在前,单打独斗不成?”   所有人大声应诺,适才已经停顿下来的队伍,再度向前涌动,所有人似乎都不再感到寒冷疲倦! 第二百四十三章 逼迫(四十二)   壬午寨前,夜色如漆。寨墙上火光摇曳,被狂风撕扯得火苗乱舞。   雪势越来越大,火把光芒,只能映亮周围小小一圈范围,看到一片片雪花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一般的落下。   边地冬日,正在展露其最为严酷的一面。   寨中所有青狼骑,全都缩进了可以避风的房舍,壕沟里面的地窝子里,就是轮着值守的青狼骑,也躲进了寨墙上面搭起的棚子里,用一切可以挡风遮雪的东西屏蔽棚子四下,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   如此天候,青狼骑实在很难想象会有什么样的敌情出现。而且那些恒安鹰扬兵,只怕还在调兵遣将,未曾从云中城出发。这种天气,休息好一点就能多保存一点元气,在这酷烈环境内支撑得久一点!   而在壬午寨脚下,一条被雪几乎堆满的雨裂沟中,几十个几乎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身影,正在慢慢朝前挪动。   这几十条身影,正是徐乐他们。所有人都反披着大氅,慢慢的朝上摸去。   这些人脸上都涂着防寒的油脂,还喝了梁亥特部秘制的草药,周遭虽寒,但体内却如火烧一般热腾腾的,可以在冰天雪地中多撑持久一点。这可是梁亥特部历代相传的宝贝之一。冬季正是雪狐毛皮最好的时候,梁亥特部族人,代代都要在冬日野外搜寻伏击这些雪狐,就靠着这个梁亥特部传承了百余年,在边地一直生存下去。   今时今日,梁亥特部的新族长徐乐,又靠着这个,以寡击众,反击壬午寨!   这雨裂沟一直抵近到环寨壕沟之前,本来在这里设立的鹿砦最厚,寨墙在这里也伸出一个凸角,还加高了一层,让寨墙上投射的火力可以完全覆盖这条沟。但是现下鹿砦几乎被青狼骑拆光作为各色建筑材料,此刻寨墙之上,也没看见人影来回巡视,这个方向升起的十几个火把,也给吹熄了快一半。原来的防御强点,现下就变成了绝对的弱点。   徐乐在最前,稳稳的控制着速度和节奏,带领麾下摸上去。   虽然喝下了梁亥特部秘制草药,但如此天候之下,岂有不冷的道理,一路摸过来,在野外暴露了如此久的时间,徐乐浑身上下,已经冻得如同有千万小针一直在刺一样。   但徐乐浑然不以为意,一边向前爬动,一边不时的活动着手指脚趾,防止冻僵了不便于厮杀。同时还在仔细留神身后。   身后一片悉悉索索的向前爬动声音,从未停歇,从未迟疑。不用回头,也知道数十儿郎正紧紧跟在自己身后,没有一个停顿掉队的。   在这天候中,时间变得分外的漫长,但徐乐终于挪动到了壕沟之前。壕沟内隐隐透出火光,正是有人睡在壕沟里掘出的地窝子里,还挖出了小小的火塘,生火取暖。青狼骑是不会在此间的,都是一些奴兵,万一有警,先死的也是这些奴兵,还能为寨中的青狼骑示警。   徐乐爬到壕沟上沿,稍稍探头一望,就见这一段壕沟中只有一处地窝子,出口处已经用木料做了个门,里面透出火光。而地窝子上面开出了个烟口,火塘烟气正从里面升腾而出,微微带给人一点暖意。地窝子里面,鼾声震天。   身后悉索爬行声越来越近,徐乐身边,一左一右韩约步离也探出头来,接着沿着壕沟又是一排玄甲骑展开,所有人目光都望向徐乐,徐乐则抬头看看头顶寨墙,寨墙上仍然安安静静,壕沟内地窝子中传出的鼾声却似乎越来越响亮了。   徐乐右手按着腰间直刀,压着刀柄,轻轻的拔出半截来,左手扬起,指指韩约步离,还有身边两三名玄甲骑,示意这几人先上前,清干净地窝子里面的奴兵。接着左手向下一劈。   没等徐乐探身向前滚入,步离已经灵猫一般滚落,人在半空,就看到两点寒光闪动,左右手已经分持匕首,接着步离就落入壕沟,就势一滚已经到了地窝子入口,中间过程,没有半点声响发出!   徐乐身形僵住,和韩约对望一眼,摇头苦笑。这步离动作实在太快,简直灵猫也似。徐乐在这上头,都有点比不过这小狼女!   步离毫不停顿,伸手就轻轻将地窝子入口遮挡的木板拉开一条缝,接着就毫无声息的从这条缝中挤了进去。徐乐赶紧跟着滑落,直奔地窝子入口处准备为步离接应。   而韩约在上面半跪着直起身子,神荼大盾已经在手,遮护自身。而几名玄甲骑也半跪起身,摘下角弓,抿箭上弦,箭簇在火把光芒映照下发出寒光,对准寨墙之上,为徐乐和步离两人掠阵掩护!   徐乐才到地窝子入口处,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传了出来,还听见匕首割裂咽喉气管之声,血液从喉管中喷射出来的声音,还有低沉的惨叫闷哼之声,不过这惨叫闷哼之声才发出就被堵住,想必是步离随手就抄起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们的嘴。   这些声响连续不断响起,甚而都能想见步离在狭小的地窝子里辗转腾挪出手如电,下手割喉毫不手软。这小狼女在对敌之际,心狠手辣程度,多少男儿只能自叹不如!   徐乐从开口处探头进去,就知道自己不用帮手了。   地窝子里足足塞了八九名奴兵,围着小火塘而睡,现在都在垂死挣扎扭动之中,有的人已然寂然无声,血从每个人喉间汩汩而出,转眼间就汪了一大片出来,浓重的血腥气中人欲呕。步离正好抬起头来,看到徐乐面庞,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火塘昏暗的火光之下,步离小脸白得惊人,眸子碧蓝,一头栗色长发反射着火塘光芒,幽亮若梦,小脸上溅着不少血迹,反倒映衬得少女清纯美丽得不可方物。   这个情境,徐乐只觉自己能记一辈子。   两人对望一眼,步离就钻了出来。徐乐回头朝着壕沟上面挥挥手,韩约和几名玄甲骑立刻就滚落下来,壕沟边缘又有玄甲骑顶上,半跪在地,张弓搭箭,监视寨墙。   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徐乐几人越过壕沟,直抵寨墙之下。近前一看,此前准备的绳索都不必用了。寨墙是用石块堆垒而成,到处都可攀援。   在寨墙上有戒备的时候,攀援而上那是送死。现下夜间偷袭,守军涣散无备,这寨墙防线,就处处都是漏洞!   又是步离抢在前面,徐乐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步离已经上了寨墙,蹲在垛口处,警惕张望四下。接着徐乐韩约他们跟了上去,整个壬午寨就展现在大家面前。   寨中一片安静,寨子中心都改成了马厩,挤挤挨挨的塞了两三百匹战马,能听见这些战马吃夜草的声音。寨子里面的建筑都透出灯火光芒来,寨墙上还有巡捕草棚,四面都被遮挡。整个寨子,似乎都在陷入沉睡当中。   谁也没料到,一支人马,在徐乐带领下,雪中奔行一百数十里路,毫不停息的就接着来夜间夺寨!   徐乐回头望望,玄甲骑交替掩护,向前而进,源源不绝的攀上寨墙。   徐乐左右看看,露出一点笑意,八颗白牙闪动,一如平常。但是在今夜,这笑意却让人只觉得身上发寒。   “总算和突厥人交手了,以后让他们看着我们玄甲骑的旗号,就绕着走!”   “动手!” 第二百四十四章 逼迫(四十三)   寨墙之上,临时搭建的哨棚之内,几名突厥青狼骑正在呼呼大睡。哨棚里面临时垒了一个火炉子,既可以用来做饭熬汤,又可以用来取暖。虽然也挖出了烟道,但是奴兵的手艺实在粗陋了一些,排烟不是很畅,棚子里面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就是这样,青狼骑还是在里面睡得香甜。   壬午寨中,此刻青狼骑还有各种马匹物资挤得太多,连边地穷苦百姓都回觉得环境如牛棚猪圈一般,但是对于在冰天雪地中露营了这么些时日的青狼骑而言,已经有若天堂。此刻外间野外,简直就是寒冰地狱!   这些守着寨墙上的青狼骑,正是蔑亦惕所部,才换防到此,棚子里面能挡风,有火炉取暖,吃了点热食,横七竖八就睡。连应该上寨墙巡视的,随意溜达一圈,就赶紧缩回来,挤到离火炉最近的地方,放平身体鼾声就起。   守着这个寨墙哨棚的一名青狼骑十夫长,本来还强打着精神督促麾下按番巡视,到了下半夜也支撑不住,现在是哨棚里面鼾声最响的那一个。   先不说恒安鹰扬兵有没有胆子来,就算要来,现在也还隔得远呢,自家吃了那么多辛苦,就是好生休息个半夜,又能怎么了?这道理,在老族长面前也说得出口!   下半夜中,睡得正香的十夫长睁开了眼睛。   毕竟是转战万里,经历了厮杀无数的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莫名之中,一点警醒,就让这十夫长醒转过来,侧耳倾听,就听见风声呼啸之中,隐隐传来轻轻的脚步响动之声,还有弓弦绞动之声,兵刃轻轻碰撞之声!   这十夫长翻身而起,顺势就将从不离身的直刀抽了出来。还未曾张开嗓子呼喊,棚子外用来挡风的门板就被挪开,接着一个小小身影窜了进来。   接着火炉微弱的光芒,这十夫长清楚看见,窜进来的小小身影,又一双蓝色的眸子,头发扎束起来成一个马尾,竟然是栗色的。这蓝色眸子,正正和十夫长的眼神对上!   又是步离最先抢进来杀人!   十夫长大声呼喊:“敌……”   才喊出第一个字,一道寒光闪动,步离左手匕首已经飞出,这十夫长横刀一磕,匕首直刀相击,叮当一声大响,火星四溅,匕首斜飞而出。而步离右手匕首也已经脱手飞出,这下再格挡不及,扑的一声从那十夫长左眼处深深扎了进去!   惨嚎之声顿时响起,这十夫长仰天便倒。棚子里面青狼骑在十夫长拔刀起身的时候就被惊动,还没来得及反应,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的带队十夫长就已经中刀倒下。   呼喊怒吼之声在棚内骤然炸响,八九名青狼骑纷纷拔刀,互相碰撞,就要冲杀出去。挤在这棚子里就是死路一条!   而步离两把匕首都已经脱手,毫不犹豫的抽身就退了出去。步离一让开,就是几只羽箭,尖啸着钻了进来,在拥挤成一团的青狼骑中,顿时就溅起血花和惨叫之声!然后就是两三名玄甲骑埋头撞入,提刀狠剁!   而此刻在寨墙之上,一排玄甲骑张弓搭箭,全都是点燃的火箭。韩约举手狠狠一劈,几十支火箭划破夜空,就落在寨中各处。寨中建筑,几乎都是草顶,在云中边地想烧瓦铺上实在是个大工程。转瞬间寨中就引起了数十个火头。   拥挤成一团的壬午寨惊动起来,每处建筑里都有人呼喊着要钻出来,寨子中心的马厩里战马长嘶之声响成一片。数百匹各色战马嘶鸣跳跃,要挣脱槽头,马厩草顶延烧开来,火星飞溅,短短一瞬,这壬午寨中就已经乱成一团!   一排火箭过后,玄甲骑战士又摘下身上佩戴的油罐,瞄准火势起处,随着号令雨点一般掷出。每名骑士身上都挂着四个油罐,里面全是易燃的油脂。这些油罐落入火种,短短一瞬间就炸裂开来,冻住的油脂融化,四下飞溅,落在哪里,火势就延烧起来,转瞬之间就是火光冲天而起!   远处而亡,壬午寨似乎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熊熊燃动开来,将左近山川,映照的通明。光亮之处,雪花漫卷狂舞,就成为一副最为壮丽的景象!   徐乐站在寨墙之上,按着直刀刀柄,冷冷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徐乐从来不是一个嗜杀之人,对于这种血腥场面,也不觉得有什么美感可言。甚而能不用上战场吃苦,徐乐也觉得是件不错的事情。   可是真正临敌之际,徐乐却从不心慈手软。敌人不死,死的就是自己。这一点,徐乐从来都分得很清楚。   可是要翻转这个让自己看不顺眼的世道,前路之中,敌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一个个面对罢,秉胸中直道而行。徐乐从不犹豫,也从不退缩。   眼前的壬午寨,已经变成了火场和屠场,每个建筑的出口,都有青狼骑涌出,但羽箭却照着出口招呼,各个出口,中箭倒下的青狼骑死者伤者,已经堆叠起不少。但熊熊火焰,仍迫得这些青狼骑红着眼睛怒吼,顶着箭雨拼命的朝外冲!   战马也彻底炸窝,在寨中到处乱撞。不少战马身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如火团一般在壬午寨中滚动奔走,然后倒下。更多战马挣脱缰绳,疯狂的撞向寨门。战马这种有灵性的动物为了求生,也拼尽了全力。第一批撞向寨门的战马,都在厚重木门上撞得头破血流,后面战马却毫不停歇的践踏而过,在寨门处拥挤成一团,被烧着的马匹跟着涌了过来,点燃了更多马匹,在寨门处烧成一团,这种景象,已然惨烈到了极处!   徐乐缓缓拔出直刀,转而望下山下。   壬午寨中,人马太过拥挤,完全施展不开。一旦被人潜入,如此纵火放箭,寨中军马的命运已经注定。   而山下青狼骑的反扑,才是今夜这场夜袭的重头戏。   寨墙之上,怒吼声陡然爆发而出。被堵在哨棚里面的青狼骑,推到了木墙,终于冲杀而出。   为了能在寨墙上站定,玄甲骑没有放火烧这些哨棚。被堵在里面射了一阵的青狼骑,终于还是挣扎突出,浑身浴血,扑向沿着寨墙拼命向内发箭的玄甲骑。   壬午寨中转瞬间就死伤如此惨重,这些青狼骑都红了眼睛,就算是死,也要拖几个垫背的!   青狼骑来得如此之猛,寨墙狭窄,没多少回旋余地,骤然遇袭,徐乐身边一名玄甲骑负创倒下。在两边厮杀的韩约和步离,不约而同的赶来。   但徐乐手中刀光骤然闪亮,两名能扑到徐乐身边的青狼骑,颈项之处陡然喷溅出鲜血,然后就踉跄扑倒在徐乐脚下。   徐乐俊秀的面孔上,溅了几滴鲜血,徐乐也不擦拭,身上散发的寒气,比身周天气还要酷烈。   “留一火兵,盯住壬午寨,让寨子里烧得更狠一些。其余人随我转而对外,打山下反扑的青狼骑!这一夜,要让执必部痛彻心肺!”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逼迫(四十四)   执必思力这些时日,都睡得很不好。   作为执必家的小王子,长成之际,执必家已经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自小不说锦衣玉食,也是被尽其所能的厚养。   自小几十名奴兵亲卫跟随,帐中更有婢仆数十。十岁起,父亲就拨给二百余帐部落,上千羊马,若干牧场,以供养这个为他所最疼爱的儿子。   后来更为执必思力寻来了汉人老师,教他汉人的那些学问,南面来的享用器物,也从来未曾短缺过。而执必家的武士,也从小就开始磨炼执必思力的马上步下厮杀技艺。   对这个儿子,执必贺花了最大的心血,当执必思力成人之际,已经算得上相当程度上的文武双全。   但是大小开始,执必思力却缺了最重要的一课。   就是草原上长成之人每日在生死线上的挣扎,时刻伴随身边的血腥厮杀,还有最为艰难酷烈的生活!   这么些年来下来,执必思力在草原部族中,俨然成为异类。服饰精洁,雅慕汉人风物。   随着长成,执必思力这些自小养成的习惯虽然改不大,但也知道,在草原之上,他这样是难以服众,接下父亲辛苦打下来的这份基业!   为了顺利接下基业,执必思力开始参与执必家的事业当中,为执必家的发展壮大开始努力。   结果陪着叔父执必落落道云中城去收服九姓鞑靼,就挨了一记闷棍。徐乐单人独骑,就将千余越部大营闯得七零八落,最后叔父还落在恒安鹰扬府手里!   所以这次出征,执必思力下了最大的决心,一定要身先士卒,一定要耐受最大的辛苦,一定要成为麾下真正钦服,名正言顺的少族长!   这些时日,执必思力始终不入壬午寨,始终在山下苦熬。这不是越坚持越轻松的事情,反倒是越坚持越痛苦。   这个夜里,在帐幕之中,纵然裹着几层厚厚的皮裘,寒气仍然透骨而入。到了夜中时分,执必思力终于被冻醒,烦躁的翻身而起。   几名在一旁打瞌睡的亲卫,见到执必思力起身,就知道少族长又受冻了。忙不迭的去翻拨火盆,让火头更旺一些。可纵然在帐篷中放了四五个火盆,散发出的热量,比之透过帐幕而入的寒风,还是不值一提。   几个亲卫也大声咳嗽着,明显也是受了风寒。执必思力这帐幕还是三层牛皮打造,其余青狼骑的两层牛皮帐幕里是什么情形,也就可想而知。   看执必思力起身之后,在帐幕内烦躁的走动几步。一名亲卫低声道:“少王,你看是不是入壬午寨中住几天?”   执必思力神情动摇了一下,接着坚定的摇头:“当年爹爹在金山南北死战,哪里比这里更是苦寒,爹爹都熬过来了,我又如何不能?壬午寨我是决计不去,你们倒是可以轮班去歇息几天。”   几名亲卫都道:“少王不去,我们又去什么?”   执必思力坐在胡床上烤了一会儿火,心中忽然一动,问道:“是不是这几天就将哨骑撒出去?”   几名亲卫都是执必贺亲自挑选出来的,战阵经验丰富,放在执必思力身边,就是起着羽翼辅助的作用。听到执必思力如此动问,一名看起来最为年长,胡须都有些花白了的亲卫摇摇头。   “少王,人的精力有限,哪怕是咱们执必家的青狼骑。用得狠了,上阵就不得力了。这样天候,哨骑撒出去就是拿他们当牲口用。临阵时候说不得,该死多少人,都要豁得出去,平日里还是要爱惜儿郎,到时候他们才能出死力。”   执必思力想说什么,最后又是忍住。   那花白胡子的亲卫也靠着火盆坐着,伸手烤着火,一副和执必思力平起平坐的姿态。   “少王和儿郎们同甘共苦,这是极好的。草原子弟就要受这辛苦,汉人的享用是好,但人骨头就软了,派不上用场!这样天候,我们执必家儿郎能顶风冒雪,硬拿下壬午寨,儿郎们也拼尽全力了。汉人军马,这样天候,就算想要反攻,爬过来还不知道要多少时日!这个时候少王心思一动,就让儿郎们出去巡哨,白费功夫,这就是拿儿郎们当牲口用了。这上头,还要少王多想想才是。”   这一番话,已经纯然是教训口吻了。执必思力想要反驳,恒安鹰扬府不也是能战能熬苦的兵马?去年还在恒安鹰扬府手里狠狠吃了一个大亏。对着这样的强军,难道不要多当点心?   帐幕之外狂风呼啸之声传来,感受到透骨的寒气,执必思力又是沉默了下来。也许自己真的想的差了吧?这样天候,生长草原的青狼骑都熬得辛苦,恒安鹰扬府总不是天兵天将!这样驱使儿郎白白挨冻,只怕自家威信又要低落下去了。   这花白胡子的亲卫,是执必贺使出来的,从奴兵开始,就一直跟着执必贺,经历了上百场的厮杀。战阵经验已经丰富得要溢出来了。要是放出去,领千人队都有资格,但只忠心耿耿的为执必家两代效力。这亲卫连执必贺都要给面子,执必思力在他面前,真的是硬气不起来。   既然如此,就这样罢,在这里苦熬下去。等待父亲所说的必然会到来的转机!   但是心中这点不安,却是越来越大,执必思力在帐篷里再也呆不住了,烦躁的起身:“这烟气熏人,我出去透口气!”   话语声中,执必思力已经掀开帐幕大步的走了出去,几名亲卫互相对望一眼。那花白胡子的亲卫叹口气,举步跟上。   一到帐外,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让执必思力浑身就是一个激灵,这天气,实在已经是寒冷到了极处!   执必思力踏着几乎快到膝盖的厚雪,走到可以看清壬午寨的所在。几名亲卫也跟到他身后站定。   壬午寨就在高处盘踞着,黑黝黝的如同一头巨兽一般。突然之间,几点火光在壬午寨中亮起。   执必思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用力的擦了一下。   定睛再看,升起的火光突然就越来越多!不过短短一瞬的时间,壬午寨那里,几乎都被升起的火光照亮!   这些火光转眼沉落,接着又是一排火光升起。   这时候已经不用再看了,这就是有人摸上了寨墙,向着拥挤不堪的壬午寨中,射出了一排又一排的火箭!   执必思力呆呆看着眼前一切,看着壬午寨整个被点燃。几名亲卫,站在执必思力身后,也是目瞪口呆。   如此天候,敌人这么快就到了壬午寨,还毫不犹豫的发起了反击夜袭!   执必思力回首,面容狰狞的看着那名老亲卫,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不是说汉人军马软弱,这时候怎么也爬不过来吗?”   老亲卫已经镇定下来,抬手就拔出长刀:“少王,召集儿郎,反攻上去,杀干净这些汉军!”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逼迫(四十五)   数十轻骑,穿行在满是积雪的山道之中。   每名轻骑,身披大隋军中制式大氅,满头满身的雪尘,正是自云中兼程北上的骑军队伍!   这数十骑,玄甲营和恒安甲骑中人俱有,混编一处。正常而言是一支军马的尖兵哨骑规模。   但是按照尖兵哨骑的行进方式,应该张开两翼,小心而进,探明前面一切敌踪。一旦与敌接触,迅速判断对手规模,若是规模小,则可打一仗吃掉对方。若是规模大,则就得赶紧拍拍屁股走人,将军情传回后方大队之中。   但这一支尖兵哨骑模样队伍,却只是沿着山道,拼命向前赶路。   身后军寨灯火已经远去,壬子寨的灯火在眼前慢慢变大。   徐乐就在这一队人马当中,紧紧裹着大氅,都未曾用手控缰,纯用双腿,自然随着坐骑奔行而上下起伏。几日几夜的拼命赶路,徐乐还是一副行有余力的样子,如此马术,让同行骑士都人人侧目。   徐乐胯下坐骑吞龙,这匹高骏黑马,似乎也是不知道疲累一般,能吃能跑能熬。别的马跑累了都没有胃口,吞龙还能一口气吃半袋加盐的豆子。几天路赶下来,仍然生龙活虎的样子,几乎看不出有掉膘的地方在。如此神骏,也算是天赋异禀。这更引来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的目光。   但为军将,有这样一匹坐骑,战阵之中,等于就多出几条命来!   在徐乐身边,左是韩约护卫,右则是一身男装的步离。韩约身形长大,步离娇小,相映成趣。韩约倒还罢了,恒安鹰扬府上下都知道徐乐身边这个小门神的存在,一对铁盾有若铜墙铁壁一般。   突然又冒出个身形娇小,一路不做一声,头脸全都被兜帽深深遮挡住的护卫出来。一路上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目光。徐乐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步离就要跟到哪里,徐乐真拿这个小狼女没啥办法。反正也信得过这小狼女自保的手段,只能由着她了。   一名恒安甲骑的队正在奔行中,终于熬不住了,对徐乐道:“乐郎君,这里已经快出了山道,突厥人怕是已经有逻骑压到这里了。还是放慢些速度也罢,不要中了埋伏!”   自云中城而出,徐乐就被刘武周选为先锋。自恒安甲骑和玄甲营中各调一队骑士,由徐乐亲自统帅,为大军前哨。命令在五日内,必须要赶到壬午寨。若壬午寨失陷,则必须赶到还未失陷的的最北面的军寨之中!   让军寨守军,得知援军已经火速赶来,让他们稳住阵脚据守,不得让突厥人再向南深入一步。   至于为何要让恒安甲骑一队人马跟随,是因为徐乐麾下是才投效来的人马,人地不熟,无法取信于本地守军,必须要有这些老人跟随。   这算是给了徐乐一个最艰巨的任务,对徐乐的信重,似乎从始至终就未曾消退。   但这也是个送死的任务,孤军挺进向北,万一狭道遭遇大队突厥人马,那真的是九死一生的情形。让人忍不住又会去想,是不是刘武周想用这个手段断送了徐乐!   对于刘武周这个军令,谁也揣摩不明白他内心深意到底是什么。大家只好闭口不语。只有尉迟恭站出来,以怕徐乐遭受挫折,损伤了恒安鹰扬府锐气的理由,建议由自己来为先锋,率先北上。   但是尉迟恭这个建议,却被刘武周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徐乐却神色安然的接过这个军令,点起百骑,率先而进。   一旦跑起来,徐乐驱使这百骑,简直跑得连血都快吐出来了!什么两翼遮护,什么一路哨探一路前进,全然不管。只是命令麾下人马,沿着道路,不舍昼夜疾驰而进。一路经过军寨,也都不入内休息,旋风一般朝北卷动。   不到三日的功夫,已然抵近壬子寨!   而麾下百骑,掉队也有二三十骑,剩下的人马也累得够呛。眼看前面就要到壬子寨了,过了壬子寨,就是壬卯寨。壬卯寨又是直面突厥攻势第一线。这名恒安甲骑队正终于忍耐不住,在队伍中大声请徐乐暂停。   徐乐侧头看了这队正一眼,奇怪的道:“哪里会有埋伏?这个天气,两边山上设伏等待我们,冻也冻死了。军寨失陷,经过的时候总能看出来……”   徐乐抬手一指前面壬子寨:“灯火不乱,哪里像是被打下的样子?这个时候,就要以快打快。多一点人马到了前面军寨,人心就稳一些。守住各个山口,这个天气,突厥人就不敢深入而进,难道都准备冻饿死在这山道中么?”   徐乐这一番话说出来,让这队正哑口无言。没想到徐乐年轻,军事上的事情却一点不外行。凡事都从天候上着眼,说得一点不错。大军征战,这天候地形影响实大。突厥人冬日进兵,如果想深入的话,也只能一个个军寨啃过来,野外流窜,的确是自寻灭亡之途。   虽然徐乐说得都对,但是这队正仍然满脸阴郁。   要是跟随尉迟恭,风餐露宿刀山火海,他不会有半句怨言。这徐乐凭什么就能在他面前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   也罢,只是冲着鹰击的号令。等鹰击大队赶上,各队回归各自建制。这什么乐郎君,看爷爷会用眼皮夹他一下也不!   眼前壬子寨的灯火,突然拼命晃动起来,似乎在对这一队人马示警传信。   徐乐示意韩约一下,打马率先就转向壬子寨方向。玄甲营毫不犹豫跟随而进,恒安甲骑的人马看了那队正一眼,队正不耐烦的道:“看我作甚,跟上去啊!”   数十骑人马,沿着山道直向壬子寨而去。不多时候,就已经来到寨墙外数十步。   壬子寨上,燃起了更多的火把,走得近前,就能看见寨墙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上百张弓已然张开,箭簇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一名矮壮军将站在人群中间,对下面扯开嗓门大呼:“可是云中援军?”   徐乐示意韩约一下,韩约大声回答:“正是云中援军!情形如何?”   那矮壮军将大声吼了回来:“某不识得你!找个识得的人说话,不然某就下令放箭了!”   徐乐韩约对望一眼,这还真是没招。徐乐在恒安鹰扬府资历太浅,这是硬伤。   那名恒安甲骑队正终于派上了用场,昂着头从徐乐身侧抢过,大声道:“曹大,入娘的是咱!去年追击至此,咱还扰了你一顿酒!”   火光之中,那矮壮军将仔细分辨一下,回头对着麾下儿郎大声道:“刘鹰击派援军来了!”   寨墙之上沉默一下,陡然间就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之声!   恒安甲骑队正在欢呼声中扯着嗓门大呼:“入娘的快开寨门!咱们一路赶来,这辛苦也不必说了,好就好肉都备上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逼迫(四十六)   山顶之上,火光熊熊。在天地之间,如一根巨大的火炬,照亮四下。   战马惨嘶之声,呼喊哭叫之声,一直传了下来。震动四野,仿佛将这夜色沉睡山川,完全唤醒!   这些声响汇聚在一处,穿行山间,有如一条蛟龙,正在山中盘旋而过,呼啸怒吼,展露爪牙,要将这一片白色笼罩的天地,变成血色的世界!   山坳之中,执必思力站在高处,面寒如冰,身边亲卫,一遍遍的吹动号角。正是集兵的号令。   其实如此动静,已经完全不需要号角发令集兵了。   山坳之中,扎营的青狼骑全都被惊动,纷纷披甲持戈,从帐幕中钻出来。十夫长大声号令集结,百夫长打起百人队旗,一个个十人队就朝着旗号下汇聚。   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精锐程度,就在这个时候显现了出来。夜间骤然遇袭,山上如此局面,这些在山脚下扎营的人马没有惊惶溃散,立刻就起身集结,准备等候号令,接着就顶风冒雪直攀山顶,发起反攻!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执必思力。   而执必思力站在一处雪堆之上,心痛如绞。   在壬午寨中,足足屯了三个青狼骑百人队,还有一两百的奴兵,战马也有三四百匹。再加上一些粮秣。   这数字实在有些大了,将壬午寨挤得满满当当,甚而连寨中守备的机动空间都完全没有。这些人马,根本展不开。只不过青狼骑从上到下,都对执必思力拍胸脯担保,这么点时间,如此天候,云中城的恒安鹰扬兵,绝对不可能反攻过来。壬午寨此间,安若泰山。   执必思力知道这次青狼骑出击,士气不是甚高。天候又如此酷烈,都想进壬午寨中轮换休息一下。虽然略微感觉有点不妥,但是作为才在云中城下丢了一次大人的少族长,压服这些被父亲叔叔使出来的精锐青狼骑,底气有些不足。   而执必贺毕竟岁数高大,不能在此间熬苦,而且第一线也不适合汗王身份之人坐镇,回转后方去了。主持此间战事的决断之权,就全落在了资望不足的执必思力身上。   种种原因凑在一起,让执必思力没有坚持自己这点不详的预感,将壬午寨塞成了一个大蚁巢也似的所在。   但是现在,执必思力那点隐隐不详的预感,全都成真,壬午寨数百精锐,就在眼前被葬送!   这一刻,执必思力只觉得血都涌上了自己头顶,仿佛随时都能炸裂开来。恨不得自己就在壬午寨中,和自家儿郎同殉,省得还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山坳之中,有六个青狼骑百人队,其中两个是属于执必落落的。其余四个,都是属于执必贺的。执必思力还没有自家的帐下青狼骑,本来将这些百人队拨给执必思力指挥,也有将来就以此作为他帐下青狼骑的意思。   执必思力也一直都在笼络他们,甚而有些心慈手软,在他们违反号令的时候都舍不得下杀手行军法。   此刻六个百人队飞快齐集,还有配属他们的三个百人队奴兵。青狼骑全都披甲,背弓持刀。而奴兵则是厚厚的皮衣,用盾和长矛。   这些人在执必思力旗号前集结完毕,望向执必思力的目光都带着观望,似乎在等着看这位一直显得有点像汉人的少族长,在这个时候能拿出什么办法来!   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火星被风卷动,飘飘洒洒而落,在数百集结好的突厥军马身边,忽明忽灭。也将这几百突厥狼骑的身影,映照得忽隐忽现。   执必思力血红的目光转向这数百人马,突然之间,狠狠就给自己脸上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一巴掌,丝毫没有留手。转瞬之间,执必思力的脸上就青肿起来。   数百狼骑,屏气凝神,只是看着这看似已经疯狂的少族长。   执必思力指着山上火光燃动的壬午寨:“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这个少族长,不得你们的军心!但是我毕竟是执必贺的儿子,是执必家先祖移居金山脚下,白手起家以来的第十三代!现在我就带着你们,一路攻上去!任何时候,我都是冲杀在最前面,要死也是我死在前面!若我死在山上,而你们却活着性命退下来,你们自己知道下场是什么!”   执必思力陡然拔出腰间直刀:“谁不愿前?”   平常时日里,执必思力大有汉人世家子弟的气度,潇洒爽朗,漫不在乎。但是现在,却如一只负创青狼,每个字似乎都是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一般!   六名百夫长上前一步,抚胸行礼:“愿奉少王号令!”   执必思力狠狠的点了一下头,举步而前。那名老亲卫忙不迭的去拉执必思力:“少王……”   老亲卫也是好意,准备自己代替执必思力,领军反攻上去。他的战阵经验,指挥能力,不用说都高出执必思力不少。而且执必家这一代人丁不旺,怎么能眼睁睁的去看执必思力去拼死?   但突然间刀光一闪,这老亲卫面颊之上顿时多出了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溢出,然后又冻上。那老亲卫死死站定,缓缓松开了拉着执必思力的手。   执必思力还刀入鞘,声音冰冷彻骨:“以后我的决断,你尊奉行事就是。我是执必家的少王!”   老亲卫垂下花白的头颅,恭谨道:“谨遵少王号令。”   执必思力冷笑一声,举步而前:“跟着我,要不杀光敌人,要不就陪我死在上面!”   老亲卫从别人手中接过执必思力的旗号,斜斜向前倾斜,骤然嚎叫出声。   数百青狼骑也应和起来,大声嚎叫,就如雪中数百饿狼,看准了猎物,准备拼死一搏!   而在山顶壬午寨前,数十玄甲骑守住了上山道路,布列成一个四列的小小方阵。   如此天候,如此大雪,如此山势,山脚下数百青狼骑反攻,只能沿着有限的几条道路反击上来。而这条道路就是最近的,如果山脚下青狼骑还想多救几名袍泽的话,只能选择这条路发起反攻!   寨墙之上,还有一火玄甲骑,仍然在朝着寨中抛射着火箭,壬午寨中已经毫无反抗能力,只能挤在一起挨烧,惨叫声浪,就从来未曾停歇过。   这一仗,打得是痛快淋漓。但是还远远未曾到尾声,徐乐可从来没想过在壬午寨放一把火就走!   徐乐这过于锋利了一点的獠牙,该轮到突厥执必部来领教一下了。   此刻徐乐就在队列之中,如此地势,执必部青狼骑若是反攻,又可以让他们多流一点血!   韩约步离侍立在徐乐身边,韩约转头问道:“要召全金梁所部么?”   徐乐侧耳听听,狼嚎声声,正在脚下,聚而不散。   徐乐一笑:“暂时还用不着他们!就让玄甲骑先杀一个痛快!” 第二百四十八章 逼迫(四十七)   玄甲骑成军之始,第一仗就是停军山下和马邑越骑对冲。   虽然最后获胜,但是靠的是墙式冲锋战术。这是老徐敢潜心钻研出来的骑战之法,虽然老将身故,但仍然一战而功成。但是真论起来,玄甲骑这些骨干,马术上面比之那些似乎长于马背上的老骑军还差得甚远。   因为击败马邑越骑,又以数十骑击破马邑鹰扬府选锋营,最后又让数千马邑鹰扬兵大溃的战绩,整个马邑郡,都将玄甲骑当成了一流骑军。   但是对于玄甲骑而言,至少此刻,双脚牢牢的站在地面上,结成阵列,准备迎接青狼骑的反扑,倒是让他们更觉得自在一些。   玄甲骑的骨干,正是徐家闾中人,这些人在桑干河谷中,被老徐敢操练之余,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骑战他们不惧这些成名已久的各路强悍骑军,到得要打步战,玄甲骑营却更是强悍!   山道之中,短短时间内,已经搬来土石,堆叠在一起,构成胸墙,牢牢封死住山路。玄甲骑营分成四列阵容。第一列将长矛架在这临时构建而成的胸墙之上,第二列将长矛架在第一列战士肩上。第三列摘弓在手,第四列持刀执盾,以为游兵,防止对手绕过山道从两翼绕行过来。   四列骑士,人人穿着厚重布甲,戴着兜鍪,站得肩膀靠着肩膀,呼吸稳定,目不斜视,只是注视着被火光照亮的山道。   而徐乐这次没有身先士卒站在队列的最前头,而是居于队尾,随时准备带领最后一列游兵,应付突发的危机。   数十双眼睛,死死看着面前的山道。背后火光熊熊,人垂死的惨叫声,和战马嘶鸣声不断传来。火星纷纷从天而降,落在每个人的兜鍪之上,构成了一副有些超现实的场景。   数百青狼骑的嚎叫声从远处响起,从低到高,渐渐接近。越来越是清晰。   突然之间,这些嚎叫之声骤然停歇。冰冷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反而却绷紧。因为谁都知道,也许下一刻,就是数百青狼骑的黑影出现在眼前!   最前两列的玄甲骑,下意识的就握紧了手中长矛。硬木矛杆几乎都要被攥出水来。   山风突然转得剧烈了起来,夹着雪花扑在每个人面门,玄甲骑战士,下意识的就闭上了眼睛。   山道之中,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蹦蹦蹦蹦响动之声。   火光照亮的天空之中,突然升起了数十个黑点,这些黑点锋尖处却反射着闪闪的寒光。转瞬间这些黑点就爬到最高处,接着就俯冲下来!   这些黑点,正是青狼骑抛射出来的羽箭,寒风之中,这些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之声,洒落而下!   玄甲骑的带队火长,早就在弓弦响动之声传来之际,就已经大声下令:“低头!”   所有玄甲骑,包括徐乐韩约步离在内,都低头下来,羽箭落下,大多数都砸在了兜鍪之上,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溅出点点火星,不少人都被震得摇摇晃晃。   青狼骑由下而上攻来,只能取抛射之势,抛射不能用重箭,只能用轻箭。轻箭本来就难以存速,加上强烈的山风干扰,不少羽箭落下都东摇西摆了,不要说上好精铁打造的兜鍪了,连玄甲骑身上厚重的布甲都难以贯穿,如此天候地势,这羽箭抛射实在难以提供足够的杀伤力。   轻箭抛射,接连三轮。   站在胸墙之后的玄甲骑,不少人身上就挂着好几支箭矢,胸墙之上更是如突然间长了一层草也似。但队列当中,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就算有些倒霉负了点轻创的,也仍然站在队列当中,这点伤势,远远未曾到要退出战列的地步。   三轮羽箭过后,青狼骑似乎也知道这样的羽箭抛射,在大雪狂风天气,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嚎叫声又猛然响起,接着在山道之中,人影升起,戴着铁盔的人头黑压压的冒了出来,这些青狼骑,终于准备正面硬攻上来!   徐乐在最后一列,地势反高,将青狼骑的动向看得清清楚楚。   外间天寒如冰,而徐乐只觉得身上血液,在这一刻都燃烧了起来。   每当临战,都是如此。这点感觉,徐乐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自己真的喜爱这种临阵厮杀的感觉!   这种感觉,说出来的话,大概会被人当成变态吧……不知道自己爷爷年轻时候,是不是这样?而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呢?   徐家一族,是不是命中注定,只有战阵之中,才是徐家的归宿?   而青狼骑中,走在前头的,正是执必思力。   此时此刻,执必思力重重的喘着粗气。   身披铁甲,手持兵刃,在雪地中攀援而上。体力消耗之大,可以想象。这一刻执必思力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冷了,身上已经汗流浃背,里衣全部都被打湿,肺里面有如火烧一般。   此时此刻,可以望见一道匆匆垒起的胸墙,木石堆垒,上面插满了羽箭。   胸墙之后,则站着几排身影,前低后高,长矛向前伸出,架在胸墙之上。火光从这戴着铁盔的身影之后闪动,将他们身影轮廓映照得分明,甚至可以看到他们肩上铁盔之上,积下的一层白雪。   这些身影,一动不动,稳定如山。   就是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敌人,偷袭了壬午寨,将整座军寨点燃。数百执必家的儿郎,现在还在被烧得声声惨叫!   执必思力血红的眼睛,死死看着对面,一声怒吼,下意识的就从胸腔中挤了出来,在山道中炸响。他猛然扬刀,就要率先冲杀上去。可一只手突然从后伸出,将执必思力狠狠一拽。   这一拽力道好大,将执必思力整个人都扯到后面,踉跄几步,才算是站定。拉扯执必思力之人,正是那名头发花白的老亲卫。他面色狰狞的从执必思力身边冲过,大声怒吼:“杀光他们!”   青狼骑同声怒号,蜂拥而上。涌在最前面的,全是身披铁甲,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准备用来推架长矛,跟在他们后面的,则是穿着皮袍,身形更灵活一些,持着长矛的青狼骑。准备在这些刀盾手的掩护下,捅垮对面的守军,杀出一条血路来!   青狼骑战士,在执必思力身边蜂拥而过,狼嚎一般的怒吼声在执必思力耳边响动,执必思力几次想抢上去,都被青狼骑有意无意的挤到了后面。   青狼骑的怒吼声在山道中滚滚响动,就是一个意思,杀光对面的那些敌人!壬午寨遇袭,已经是十余年来,执必家直属青狼骑最为惨重的损失!   为了执必家的声名,为了突厥人的荣光,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些冒出来的敌人斩尽杀绝!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逼迫(四十八)   浓重的血腥气息,一直被传到了壬午寨寨墙之上。   一名火长,已经被火势烤得满头满脸斗大的汗珠,铁盔都摘了下来,头发被烤得蜷曲起来,一边继续持弓射击,一边不住回头张望。   这名火长是梁亥特部出身,叫做纳尔出海,还保留着几丝当年东迁而来的祖宗血统,高鼻深目,发色微红。九姓鞑靼,不少部族有高加索血统的特征。   回望之际,就见临时堆垒起的胸墙之前,已经堆满了青狼骑的尸首,而自家弟兄,阵列完整,长矛如林,逼住山道。黑压压一片的青狼骑,就被压在山道之上,一时停顿,不敢上前。   纳尔出海精神大振,用生硬的汉话呼喊:“乐郎君打得好,咱们这儿也加把劲!”   身边近十名儿郎,在寨墙上奔走游射,每人背着的四个撒袋,都射空了快一半。纵然带着保护手指的扳指,不少人手指都被弓弦勒出了血。他们一边甩着胳膊活动血脉,一边大声应和:“他们活不了!”   壬午寨中,火势熊熊,似乎每一处都有大大小小的火头燃动。寨门之前死马已经堆叠如山,只是发出难闻的焦糊味道。寨门都被带着燃烧起来,火苗直蹿而起,在寨门之上的一处哨棚,已经烧得跟火山爆发也似,火势再蔓延开来,这寨墙上都要站不住脚了。   寨墙处都变成这般景象,壬午寨中更是火炎地狱一般,被点燃的人马到处乱窜,然后扑倒在地,烧成黑炭。每处建筑都变成了火把,只有一些石头堆垒起来如望楼一般的建筑,还暂时能够支撑,残存的守军都拥挤在这些残存建筑当中,绝望的看着周遭越来越大的火头。   这些残存守军,也曾经试着在火场中扑出一条道路来,至少能逃上寨墙,但是寨墙上留守的那一火玄甲骑,就用羽箭,浇灭了他们这一丝期望。最接近于成功的,也在距离寨墙还有十余步的地方中箭倒下!   寨墙上这一火玄甲骑,大部分都是梁亥特部出身,都是当年族中出名的神射手。雪原猎狐,除了陷阱之外,更多时候还要动用弓矢,射中这些奔走的雪狐,还不能伤损皮毛过甚,就可见梁亥特部弓矢上的本事。一个不足千人的小部族在九姓鞑靼中有如此地位,自然有他们的底气在!   壬午寨中这些残兵败将,已经陷入了绝境。若是说还有那么一线生机的话,就是山下的青狼骑赶紧增援上来,击退这些太过于凶恶的敌人,在火场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出来,才能将他们救出。   但就算一切顺利,这壬午寨中本来塞满的数百精锐,最后能不能剩下两三成,真是难说得很!   这些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残兵,缩在石制建筑之中,忍受着灼烧之苦,等待着援军的到来。山下青狼骑的呼喊怒号之声传来,给了每个人支撑下去的信心。但是这呼喊怒号之声,一直在远处盘旋,到现在还没冲入到壬午寨中!   此刻在不远处的一个丘顶,全金梁和曹无岁也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处丘顶甚高,火光映亮天空,壬午寨和胸墙处的战事,可以清楚尽收眼底。而在丘下,数十恒安甲骑已经披挂完毕,凑在一起避风,上百匹战马也聚于一处。这里不仅仅是设下的马桩子,而且还能随时向着穿过山间的大道出击,死死控制住可以退往壬子寨的道路。   全金梁和曹无岁冻得浑身冰冷,脸上如刀割一般。却仍然尽力伸长颈项,想把这场战事看得更清楚些。   徐乐亲自带队突袭,将壬午寨点燃。   壬午寨中守军太过密集,也没想到恒安鹰扬兵来得如此之快,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沉睡中就沦入火海,被烧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   站在丘顶观望这一切的全金梁和曹无岁估计,至少两三个百人队,还有更多数量的突厥战马,在这场大火之中,至少要折损大半!   这已经是一场难得大胜了。要知道这可是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是突厥各部的根基武力。战阵之中,若能斩得数十名执必家直属青狼骑的首级,已经足够一营人马从上到下得到相当赏赐!   徐乐驱使大家累死累活的赶路,毫不停歇的直扑壬午寨,自己冒着奇寒摸上寨子放火,最终取得这样的大捷,已经挫动了南下执必部的锐气。如若是全金梁自己来指挥,就会带领人马掉头便走,有多快跑多快。回归壬子寨中,若是执必部恼羞成怒来扑,就据壬子寨死守,等候大军到来。   若是因为锐气被挫动,执必部干脆就北撤了,那自己就是成就了天大的功劳!   火烧壬午寨这样的胜利,对于全金梁而言,已然是太足够了。当看到壬午寨火起,夜袭成功之际,全金梁只恨自己为什么一路过来和徐乐一直保持距离,所以徐乐才没带上他,没法参与这场痛快淋漓的厮杀,没法分润这场大功!   而曹无岁在一旁就是挥拳击掌,单纯的为徐乐这场夜袭大捷叫好。这里打得越痛快,给青狼骑损伤越重,则他的壬子寨就越安全,天幸恒安鹰扬府派出了这等英雄人物,在危难之中,就这样保住了壬子寨!   可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就又变成了惶恐。   这位乐郎君,真的是胆包着了身子,烧了壬午寨犹自还不满足,留一火兵马继续守在寨墙之后,自己又领主力转向上山道路堆垒胸墙,准备打反扑的青狼骑。   壬午寨几百条性命,似乎远远不能满足这位乐郎君的胃口,只要出击,他就想杀个尸山血海!   入娘的这真是一把凶兵,真不知道是何人才能打磨出来,这个恒安鹰扬府,也不知道能不能容下这把绝世凶兵!   在两人呆呆的注视当中,厮杀仍然在持续下去。   青狼骑黑压压的涌了上来,但在胸墙之前,被长矛阵顿时就捅倒了数十人,胸前之前尸积如山。而寨墙之上,留守的玄甲骑仍然用弓矢在牢牢控制着寨中残兵。徐乐按剑在队列之中,指挥所部,牢牢控制着战场,给优势的青狼骑不断带来死亡和杀戮。这雪夜之中,此间已经变成了执必家青狼骑的积尸之所!   全金梁和曹无岁对望一眼,目光中满是震惊。   这位乐郎君,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一到了战场之上,就仿佛成为战神一般的存在!   全金梁猛然转身下山,曹无岁惊问:“怎么了?”   全金梁头也不回的道:“集合弟兄,等乐郎君号令。乐郎君心大,咱们这支人马他也必然要用,这些青狼骑算是倒了霉了,今夜还不知道要丢下多少性命来!” 第二百五十章 逼迫(四十九)   冲在前面的悍勇儿郎惨叫着倒下,但是那道简陋粗糙的胸墙,仍然牢牢阻挡着山道,在风雪和火光中岿然不动!   执必思力两眼之中,似乎要喷溅出火星来。挥舞着手中直刀大声怒吼:“冲上去!冲上去啊!”   但是那道胸墙之后,一排排的映射着火光的精铁兜鍪,稳稳不动,只是冷静的等待着青狼骑再度扑击而上。看着这样的阵容,真不知道还要有多少条性命,才能撕开这条防线!   青狼骑还有三四列持矛之兵,但是现在就猬集在一起,在执必思力的呼喊声中,缓缓向前挪动。   撕破这道防线,真的是要拿命去拼!   徐乐站在后列,战场情形尽收眼底,看着黑压压的一群青狼骑缓缓向前挪动,也看见了在千余越部大帐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执必部小王在队列之中声嘶力竭的呐喊。   徐乐微微一笑,扬声道:“再射他们几轮!”   射士立即张弓搭箭,弓弦响动声中,又是一轮破甲重箭劈面射来!   徐乐清朗的呼喊声,山道之中,所有人都听得分明。青狼骑中,执必思力抬起头来,终于在胸墙之后最后一列人马中,找到了徐乐的身影!   虽然从来未曾宣之于口,但那夜千余越部中景象,执必思力又何曾有一日忘记过?   大火之中,少年单骑独槊,直撞而来,视万军如无物。自己一个照面就落在他手里,接着侥幸脱身,他又轻轻巧巧抓住了张万岁,然后再万军追击之中,扬长而去!   执必部收服九姓鞑靼,与王仁恭勾结的一番谋划,就此被打破。最后连自家叔叔都为了掩护自己逃走,而落入刘武周手中。   自己初出茅庐第一次参与族中事物,想漂漂漂亮的将九姓鞑靼收服,再与王仁恭顺利订约,将横在云中城的刘武周这个钉子彻底拔除。结果一番努力,最后却成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乐郎君成名之战!   这些时日,执必思力对徐乐此人,无时或忘,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惊醒坐起,只因为在梦中见到徐乐刺来的马槊槊锋,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   北去草原,再追随父亲反攻而来。马邑消息,一时断绝。执必思力也不知道徐乐现在去了哪儿,只是料想如此人物,当被刘武周收归麾下,将来战阵之上,少不了见面。只有将他擒斩,才能出这胸中恶气。   却没想到,这驱使人马,在壬午寨陷落三四日后,就在大风雪中夜袭而来,将壬午寨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更横在山道之中,用长矛将自家儿郎捅得死伤惨重。领军之人,正是徐乐!   执必思力死死看着徐乐身形,浑然忘记又是一排羽箭呼啸而来!   羽箭横扫青狼骑队列,队伍前排,又是数名青狼骑惨叫着倒下,一支羽箭越过前列,直奔执必思力而来。那花白头发的老亲卫,后退一步猛然推开执必思力,羽箭从他耳旁呼啸而过,正中一名持刀青狼骑面门,那青狼骑捂着脸长声惨叫,仰天摔倒在地。   执必思力一个踉跄站定,怒火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整个点燃。猛然大声怒吼,就要挤到前面去,就算是死,也要踏破这道胸墙,杀到徐乐面前,和他分个你死我活!   那花白头发老亲卫又追上扯住执必思力,狠狠将他拉退几步。执必思力正想破口大骂,那老亲卫面色狰狞的看着他:“少王,你带人马,从两翼抄上去,我给你拖住正面!”   不等执必思力答话,这老亲卫已经反身上前,挤过人群,站在队首。又是一排羽箭射来,这老亲卫挥刀拨开一支,俯身捡起一杆染血的长矛,大声怒号:“执必家青狼骑,随某上前!”   呼号声中,这老亲卫已经躬身直上,虽然身周不断有青狼骑被射中倒下,但是更多的人还是挺着长矛,追随而进。   打到这个地步大家也明白了,拥堵在山道之中,要是撤退,也被人追着屁股射,只能束手待毙,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命。还不如硬冲上去,杀出一条生路!   而且头顶军寨之中,自家弟兄还在挨烧,这些青狼骑追随执必家已经有二三十年,互相之间结亲,各个百人队中亲眷都是一大堆。草原民族,本来就是以亲缘形成聚落,互相依托挣扎求存,再发展壮大统治其他部族。只要有一线可能,还是要将那些正在挨烧,束手待毙的青狼骑拯救出来!   除了这些,在心底深处。执必家青狼骑也自有一分骄傲在。   执必家崛起金山脚下,在千族混战中脱颖而出,成为阿史那之下八王帐之一。更迁徙来南,为突厥经略马邑方向。历年深入,虽然有胜有负。但曾追随阿史那家蹂躏整个雁门郡,在马邑郡方向,更是要王仁恭,刘武周,唐国公李渊等等大隋帝国名臣猛将联手对付。   现在却阿贤设落入刘武周手中,执必家青狼骑倾巢而出之后,才打下一个军寨,就在这风雪之中,突然遇袭,死伤惨重,大队反扑上来,却在一处胸墙之前前进不得。再这样下去,执必家拿什么震慑治下百部,还想着什么经略马邑郡,直至深入汉人中原腹心之地?   虽然一开始出征士气低落,但给逼到这个份上,当老亲卫带头而前之际,这些青狼骑终于鼓起了骨子里的暴虐凶狠之气,再也不顾呼啸而来的羽箭,再也不顾架在胸墙之上的那一排排长矛,不顾地势不利,不顾身周寒冷,只要是手中持着长兵的,就呼喊着硬扑上去!   执必思力给甩得退后几步,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见大队青狼骑猛然加速,直涌了上去。执必思力愣的一下,也振臂狂呼:“从两翼上去!”   后列留下的,尽是持短兵的青狼骑,就算涌到前面也派不上用场。听到执必思力号令,立刻就向两边攀援而去。   马邑周边群山,地形破碎,山石嶙峋,被大雪覆盖之后,更是难行。只有山道能勉强让展开七八人的队列正常行进,发起攻击。   从两翼而上,就要在被大雪覆盖了沟坎的乱石间艰难行进,也无法结阵攻击。这样零星的绕过去去扑对方在胸墙后结成的阵列,就算最后靠着人数优势将对方淹没,那不知道还要付出多少条性命。结阵而战,永远是这个时代不可变易的主流!   但是这个时候,青狼骑已经杀红了眼睛,哪里还顾得上要付出多少死伤了?   执必思力一声呼喊,猬集在山道中的青狼骑,纷纷向两边攀援而上,执必思力也丢掉身上零碎,将盾背在自己身后,单手持直刀,攀上乱石,率先而进! 第二百五十一章 逼迫(五十)   徐乐一直站在后列,没有加入第一线的长矛互捅的厮杀之中。   依托胸墙厮杀,以上视下,利用高度差两排长矛都可以加入厮杀当中。而仰攻上来的青狼骑必须将沉重的长矛举高,才能越过胸墙击刺。   两轮对捅当中,站在前列的玄甲骑连一个负创的都没有,而青狼骑却倒下一片。这样的厮杀,徐乐实在提不起来什么参与的兴致。   厮杀当中,徐乐一直警惕的看着左右两侧山地,这乱石嶙峋的山地将一条山道夹在中间,若是青狼骑从两翼包抄过来,自己就必须要上前堵击,将他们兜头杀回去!   不让突厥人污血洒满这个山道,自己岂不是白白来了一趟?   在执必思力花白头发的老亲卫呼喊着带动大队青狼骑蜂拥而上之际,旁边步离瞥了徐乐一眼。而韩约也握紧了手中盾牌。   这一次青狼骑看来是发动决死冲击了,如林长矛向前涌动,这些青狼骑在山道上奋起最后气力快步而前,如此声势,看来这些青狼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不管用多少条性命也要填出一条血路来!   徐乐却仍然不动,死死的看着后面的大队持短兵的青狼骑。   身边的玄甲骑也骚动起来,不住回望徐乐,徐乐只是吼了一句:“都站定不动!”   这个时候,站在最前面的魏长有,陡然怒吼一声:“杀!”   一列长矛,狠狠击刺而出,捅入冲来的青狼骑体内。血花飞溅中,惨叫声爆发而出,响彻山道。但是这些青狼骑,也凶性爆发,有人还死死抓住捅入身体的长矛,再扑倒在地!   魏长有长矛也被拽住,却果断撒手:“换列!”   第一列退第二列再进,但退后一列,已经有两三名玄甲骑手中没了长矛。前列喊杀声又响起,又是一排青狼骑中矛倒下。那花白头发的老亲卫正面对着这一排刺出的长矛,间不容发之际侧身闪过,死死拽住争夺起来,一边大声呼喊:“从身上过去!”   吼声之中,这老亲卫已经向前扑倒在尸堆上,就要后面青狼骑,踩着他身体而上!   胸墙之前,青狼骑尸体已经堆叠起来,最高处几乎快与胸墙平行。折断丢弃的长矛在胸墙前横得乱七八糟,流出的热血已经将地上积雪变成一滩赤色的泥泞,后面的青狼骑涌上,踩着尸首人体,呼啸而进!   而徐乐的目光,只在两翼,他相信自己这两火玄甲骑,依托胸墙,一定能守住这条防线!   火光之上,可以看见数十上百身影,攀爬于乱石之间。想从破碎崎岖的地形绕行侧击而来。这些身影,有些持盾用短兵,有些背负着弓矢。只要绕过胸墙,站定侧翼,只是是弓矢直射,就能将胸墙后的玄甲骑阵列射垮!   徐乐带来夜袭壬午寨的人马,总计不过一队,四十八名玄甲骑。除去寨墙上所留一火,胸墙后两火之外。现在能动用的,不过只剩下两火儿郎。   徐乐一拍韩约,朝左边指指,又拍拍自己,朝右边指指。韩约急声道:“乐郎君,那谁护持你?”   徐乐无声的又指指在一旁已经跃跃欲试的步离。韩约定定看了步离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这小狼女虽然没有自家两只铁盾可以将乐郎君遮护得密不透风,但是谁人想靠近乐郎君,得先闯过她两把神出鬼没的匕首!而且如此破碎崎岖的山中地势,轻捷灵敏的小狼女步离,只怕比自家更派得上用场!   徐乐洒然一笑,一招手道:“射士一火,随我上!”   韩约也转而向左:“弟兄们跟我走!”   徐乐甚至都没有等身后儿郎跟上,已经拔出直刀电射而出,攀向右边山地。如此地势,只能人自为战,青狼骑再多,不成阵列,自己也丝毫不惧。自家多杀几个青狼骑,就能给后面跟上的儿郎少些负担,少点死伤!   火光映照之下,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旁掠过自己,超越而前,栗色马尾反射着火光,只发出幽幽的光芒。   正是步离,这小狼女还冲在了自己前面!   夜色之中,大敌之前,徐乐只是一笑。   而此刻在壬午寨中,在火光包裹之下,一处石质望楼之中,数十名青狼骑竭力听着外间动静。   火焰爆裂之声和战马垂死嘶鸣声中,夹杂着喊杀声隐隐约约的传来,但怎么也不见靠近。   这些侥幸还在苟延残喘的青狼骑都是满脸焦黑的痕迹,满头满脸都是烤出来的油汗,不少人还被火焰灼伤,只是龇牙咧嘴的忍着。   外间火势剧烈,每个人呼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滚烫,只觉得随时都能从内里烧起来也似。   夜中突然遇袭,大火满寨,羽箭飞射,这些在壬午寨中熟睡的青狼骑,遭受了一场从来未曾遇到过的劫难!   短短时间之内,数百青狼骑连同上百奴兵,死伤了不知道多少,空气中尽是焦臭味道。现在只能凭借这些石头堆垒成的建筑,抵挡着越来越烈的火势,等待着外间援军杀来将大家救出。   当山道上青狼骑的呐喊声响起之际,每个人都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以为下一刻就能脱身出去,每个人都在心底发誓,外间就算是寒冰地狱,以后也只在野外扎营,再不住汉人的军寨了!   可等了好大一阵,空气变得越来越是滚烫灼热,在石头望楼里面都再坐不住。这呼喊厮杀声还是在外间响动,没有靠近半步。   一名青狼骑站了起来,半张脸都是火燎过的痕迹,黑红一片,看起来分外的狰狞可怖。   这正是青狼骑百夫长蔑亦惕,已经受了火伤,也组织过麾下儿郎向外突围几次,尽数被羽箭射了回来。   蔑亦惕嗓门嘶哑的开口:“呆不住了!这些汉狗凶狠,一定还在山道,堵着咱们的援兵打!这些汉狗,要我们生生全烧死!只有拼死冲出,哪怕全死在这儿,也要帮山下来援的弟兄,把这些汉狗都杀光!”   望楼中青狼骑看着蔑亦惕,沉沉点头。   这些青狼骑,肺里面都炕满了烟火,加上箭伤火伤,大火之中冲击而出,可想只能是九死一生。   但无论如何,总比生生堵在这里烧死好!最好再拖着这些狠毒的汉狗,一起死在这马邑边地群山之中!   蔑亦惕随手捡起一杆长矛,用力挥手:“跟某上!” 第二百五十二章 逼迫(五十一)   山道两侧,乱石嶙峋,大雪覆盖,披甲而穿行其中,什么样的阵列也无法维持。甚或就是肩并肩的两人,都会被乱石分割。   数十青狼骑,艰难穿行其间,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跋涉,不过向前十几步,就已经分散零落得不像样子。   从两翼包抄,并不是从高处就能直接压着胸墙后守军的侧翼用弓矢投矛横扫了。玄甲骑选在这个点立下胸墙,也是徐乐经过一天观察,才认定的地点。   胸墙两翼,地形正是最险峻处,断崖也似的乱石冲天而起,将两翼屏蔽得牢牢的,从上面想直跳下来,都有四五丈的高度,摔下来不死也去掉半条命。只有向前再行数十步,才有稍微舒缓一些的地势,可以让青狼骑直绕到胸墙后方,再行攻击。   但为将者,要识地势,就在这个上面!   青狼骑在这样艰难的地形当中,足足要穿行六七十步的距离,对于向来马上飘忽而击的青狼骑而言,实在是不擅长的活计,硬着头皮还是要上,也是被逼得急了。   只是对胸墙发起持续攻击,这样的地形,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撕破这道天杀的胸墙。中间要填上多少条人命,先不必说了。壬午寨中还残存的青狼骑,到时候只怕一个也剩不下来。那他们辛辛苦苦爬上而上,发起反击,又为的什么?   而且就算撕破胸墙防线,玄甲骑也可以从容退走。限于地形,只能跟进,根本无法将这些玄甲骑留下来。   一夜大火,青狼骑死伤惨重,还让对手来去自如。执必家青狼骑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还谈什么压制马邑郡?就算是再多丢掉数十上百条人命,也一定要将这些汉军给留下来!   几名青狼骑在前面冲得最快,但也是累得最快。   每名青狼骑身上都披着札甲,黑夜大雪乱石堆中上高下低,不过二十余步的距离就已经大汗淋漓。一开始还动作颇快,这个时候脚步都慢了下来。有人还在不住回头张望,看后面青狼骑有没有跟上来。   脚下胸墙防线那里,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自家袍泽的惨叫声不断传来。让每个青狼骑胸口如同被火灼烧一般。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打得憋气!处处被动,处处受牵制,死伤也是惨重。大家所属的百人队,被分拨给执必思力指挥,真是倒了大霉。这次战事过后,说什么也要回归老王的麾下,甚而为哪个相熟的执必家贵人效力也行!   但是先打赢了这仗!   冲在最前的是一名青狼骑十夫长硕海,未曾参加过金山脚下执必部初起之日那些血战。是南迁之后才长成的新一代。少年即以弓马在族中闻名,十六岁便入了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   硕海向来以自己的勇力而自傲,但是上面那些参加过千族血战的执必家老兵,却死死压着他。族中贵人们,明显也更看重那些老青狼骑。   不管硕海在战阵上如何勇猛,战果如何惊人,却总还是被当成小辈看待。去岁执必部深入马邑,虽然最后战败。但是护卫执必落落的大旗硕海,却一人阵斩三名恒安甲骑,再护卫着执必落落退走,避开了尉迟恭勇猛无前的冲击。   正常论功,斩杀三名恒安甲骑,足可升到百夫长位置。但最后却以不见首级,且最终还是败绩,只是让硕海补了一个十夫长的位置。   此次冬日南下,整个青狼骑都士气不高,但是硕海却是少有的兴高采烈之人。只有更多的战事,更多的功绩,才能让他升上百夫长位置,和那些青狼骑老卒平起平坐,不用再听他们吹嘘当年金山脚下千族血战的功绩!   但是在山道胸墙前博战之际,执必思力还是选了以老青狼骑为主的队伍冲杀在前面。硕海这个十人队还是居于阵后。   前面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硕海却只能在拥挤的阵后急得跳脚。老青狼骑几度被打退回来,死伤遍地。硕海更是眼睛都红了,要是少王让自己在前面,说不定早就踏过胸墙,将这些汉狗的脑袋一个个都割了下来!   正在焦躁得无可奈何之际,执必思力下令从两面包抄而进,硕海大喜过望,带领自己的十人队立即攀援而上。虽然身在后列,但是转眼间就冲到了前面,现在凸出于所有青狼骑之前!   奔出二三十步,壮得像牛一样的硕海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只觉得浑身都是汗水,身上甲胄也变得沉重,回顾一下,跟在身边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其中一个还不是自家十人队的。   后面乱石之中,不断有人影在高高低低的起伏不定,都是青狼骑在破碎地形中穿过快要没膝深的积雪,向前艰难前行。   后面人群之中,不时还响起咒骂之声。却是有青狼骑失足跌倒,因为披着札甲,半晌挣扎不起。   硕海动手,开始扯掉身上札甲,已经来不及解开皮绳,就拔出短刀割开。手下看见,急急发声:“硕海,怎么解甲了?”   硕海粗声粗气的咒骂:“这鬼地方,这鬼天气,穿着这身铁壳,哪里还走得动?”   手下手足并用越过一块大石,向他靠拢,大声道:“你不要遮护了?”   硕海扬声回答:“汉狗只会靠着墙沟打仗,和某照面,就是一个死,怕他们怎的!松手松脚上前,抢个头功,杀干净这些汉狗!”   手下眼看就要靠近硕海,突然惊声道:“当心!”   硕海才解下胸前札甲,扔在雪中。就看见一条小小黑影,突然从乱石中窜起,迅捷若电。手中寒光一闪,接着就觉得咽喉处一凉。   硕海想挥刀反击,但觉得浑身上下原来使不完的气力都不见了踪影,手中直刀如山一般沉重,怎么也挥击不出。   咽喉之处,热热的液体不断涌出,气管之中转眼也充满了血液,硕海大声呛咳着,沉重的跪倒在地,临死之际,勉力抬起头来。就看见那小小的身影,又扑向了在一侧的自家手下。   火光之中,这身影窈窕,栗色秀发飞扬。   这执必部年少一代最出色青狼骑之一,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身影,居然有一双蓝色的眸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逼迫(五十二)   哪怕轻捷勇悍,临阵之际,从来都是冲在前面的徐乐。此时此刻,都落在步离身后六七步之多!   小狼女从一开始就冲在前面,乱石之中,如星丸跳荡,疾若电光,简直拉都拉不住!   自从小狼女不知道为什么硬凑到徐乐身边为左右护法之后,这算是第一次护卫着徐乐真正临阵。   比之韩约如泰山一般,始终卫护在徐乐身边的那种风格。小狼女又是另外一番做派。   就是始终冲在徐乐前方,为徐乐先行扫荡一番威胁,等徐乐到来,面前已经没有多少敌人还能站着!   如果是双方阵列而战,徐乐说什么也要拉着小狼女,不许步离乱来。但是现在山中破碎地形而战,敌我双方都无法结阵,而处处可以掩藏身形。如此战场,简直就是天然为步离而打造的!   步离似乎也深明这一点,这小狼女从来话少,任何时候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徐乐从来怀疑,步离其实聪明得很,只是装听不懂话而已。一攀上两边山道,步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一往无前!   徐乐落在后面,看见步离一起落间,一名壮健披甲,但笨重得跟牛一样的青狼骑就咽喉开口,血箭飚出去几尺远,颓然扑到在地。步离返身上了一块巨石上稍停,快速又扫了一圈周围,判明局势,接着又扑下巨石,不见了踪影。   而十余步开外,高高低低站着四五名青狼骑,正呼喊着那倒下的青狼骑名字,握紧兵刃四处张望。   徐乐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几名青狼骑算是完了。   今夜一战,出风头的全是自己手下。魏长有据着胸墙,换列娴熟,击刺凶狠。捅得仰攻的青狼骑人仰马翻。山道之上,步离又一马当先,抢在自己前头。亏着自己还想着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带领麾下给这些青狼骑狠狠的一个教训来着………   不过在这世上,爷爷去后,自己不是孤军奋战的感觉………   真是不错。   自己也不要负了他们才是!   山道之上,几名青狼骑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握紧兵刃,警惕的四下张望。   硕海是执必部年少一代中最为出色的勇士之一,虽然脾气大嘴巴臭,还太过自以为是。但是战阵之上的厮杀本事,就连那些参加了千族血战的老青狼骑都是认可的。   作为他麾下的十人队中战士,跟着硕海上阵,从来也觉得安心。   但是就是这样一名勇士,稀里糊涂就这样送了性命!今夜这场仗,从头到尾就打得莫名其妙,执必部青狼骑的凶悍之名,眼看着就要折损个干净!   几名青狼骑自觉的警戒向不同方向,再也不敢在乱石中前行一步。但是哪怕将各个方向全都关顾到了,适才出现的那个栗发蓝眼的娇小身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身处在至阳至刚的战场之上,这些青狼骑都以为自己遇见了鬼!   脚下火光和喊杀声不断传来,还有声嘶力竭的惨叫之声,大多都是青狼骑发出的。山道之中青狼骑仍然在舍死忘生的攻击着胸墙,侧攻人马在乱石中艰难穿行之际,不知道又填进去了多少性命。而另一翼则是安安静静,从哪里绕行的数十青狼骑这时还未接战,仿佛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暗黑之中。   远处山顶火光越来越盛,灼热的火头已经卷起了旋风,夹着雪花直冲天际。数百青狼骑和奴兵,现在剩下的还不知道能有几个。   这座壬午寨前所有一切,都在对青狼骑不利。这个战场,似乎注定要在今夜,吞噬掉不知道多少青狼骑的性命!   环顾一圈,越发让这几名悍勇的青狼骑胆寒。唯一能让他们觉得有所依靠的,就是从后接近的数十上百青狼骑身影。   这些青狼骑被破碎地形拉得分散,或慢或快,深一脚浅一脚的仍在艰难向前推进。执必家的皮帽被火光映出,如浪一般直涌过来。不要多久,大队就能压上来!   一名青狼骑忍不住扯开嗓门大喊:“硕海死了!硕海………”   第二句硕海死了还只说了一半,步离身影,似乎凭空就在他身侧闪现。几名青狼骑一起惊呼起来:“当心!”   那青狼骑后两个字生生截断在喉咙里,挥刀就向着步离砍去。步离早就一矮身欺入他内圈。两把匕首,一齐插入他的胸膛,接着身形下沉,两把锋锐匕首,借着身体下沉之势,就在这青狼骑胸前开出了两道巨大的创口!   污血夹杂着内脏喷涌而出,步离早就倒在地上,一滚又落入乱石之间,不见了踪影。血雨飞洒之中,那青狼骑摇晃着倒了下来。   剩下几名青狼骑惊呼之声都变了调子,一叠连声的大喊:“快上来,快上来!”   执必思力也一路尽力前冲,在雪地乱石中踉踉跄跄的前行,离最前锋也就十步距离。但是如此地形,十步距离,咫尺也若天涯。披着重甲的战士,踏入没膝深的雪里,拔出腿来,再攀上半人高的乱石,每一步都前行得大不容易!   前面陡然接战,执必思力喘着粗气,咬牙又加快了速度,身边几名亲卫竭尽全力的跟上。执必思力就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越过这段该死的距离,站在接战的第一线上!   执必思力加快速度,身前身后的青狼骑,不管对这位执必家少族长有多少腹诽,也只能拼命跟上,若是让执必思力无人护持,倒在第一线上,那么大家谁在执必贺面前都讨不了好。贬为奴兵,只怕已经算是不错的下场了!   前面几名青狼骑,拼命的靠拢,在一块巨石上终于汇合,背靠背的站定,几柄直刀向着各个方向,防御得密不透风。只等撑到大队前来。   步离就伏身在这巨石之下,这几名青狼骑就在头顶,都没发现步离的踪影。步离打量一眼头顶全神戒备的青狼骑,遗憾的摇摇头。这样扑上去,就算再刺倒一个,只怕自己也要带点伤,似乎有点不划算。这场仗还有得打呢。   还没等步离想出一个头绪来,徐乐身影已经疾扑而至,单人独刀,踩着乱石,直上而前。   掠过步离之际,小狼女就看见徐乐还低了下头,朝她露出八颗白牙,笑了一下。   笑容未敛,徐乐已经窜上巨石。几名青狼骑早就发现徐乐的到来,大声怒吼,挥刀就直砍了过来。   徐乐一矮身就避开一刀,顺势一掀又掀开一刀,接着就进步直入,直刀左右一摆。两名青狼骑一颈项中刀,一腰肋中刀,惨叫着倒下。最后一名青狼骑挺刀直扑过来,徐乐直刀向下一沉,打得那青狼骑连人带刀都向下扑去,再反手上撩,血雨纷飞之中,这青狼骑头颅已经冲天而起,落地之际,已然变成无头的尸身!   执必思力已然冲到只有四五步的距离,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   徐乐身影骤然而现,大雪火光之中,一照面就将三名青狼骑砍倒。巨石之上,徐乐身影挺拔如剑,持刀昂然而立,面对着黑压压涌来的大队青狼骑! 第二百五十四章 逼迫(五十三)   一个照面,三名青狼骑俱皆中刀倒下。   经过十几年爷爷手把手的教导磨砺,而徐乐又天生筋骨灵活强韧,本来就已经具备了极高的临战本事。所以才初出茅庐,就能独斗大群恒安鹰扬兵,和尉迟恭惊天动地的对战一场。   又经历过连番生死争斗之后,徐乐只觉得自己战阵本事,还在不断增长,爷爷教导的那些徐家祖上几代积攒的战阵经验,一点点的体会更深,一点点的更加圆熟,自己一日比一日似乎还要更厉害一点!   如此破碎地形,大雪满山,乱石嶙峋。对于步离而言是最适合她的战场,但步离还需要靠着身形敏捷,趁虚而入。青狼骑背靠背防御,步离就无机可趁。但徐乐一旦赶到,就硬碰硬的直上,转瞬之间三名强悍青狼骑就丢了性命!   停军山上,徐乐闯入马邑越骑当中步战,还负了点创,今日一旦出手,却是加倍的锐不可当。   执必思力在四五步开外仰着头看着徐乐,只觉得血都要冲到了头顶。就是他,又是他,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乐郎君,是不是生下来就为了克他的!   狼嚎一般的嘶吼,从执必思力的胸腔中挤压爆发出来:“杀了他!杀了他!只要能杀了他,当为执必家千户!”   执必家整个部族,不过三万户的规模,其中归于执必家直属,也就万户。这一下许出去千户,就是许出了一个贵人的身份!   数十青狼骑大声呼喊应和,个个都红了眼睛扑上。这个时候也排不出什么队列,就是争前恐后而进,只靠着人多,淹也淹死了徐乐!   步离已经窜到了徐乐身边,拔出匕首,就要卫护在徐乐身前。徐乐却一笑扯着步离:“咱们退!”   步离耳朵一动,已经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顺从的被徐乐扯着翻身而下,藏身大石之后。明明知道步离本事相当不弱,如此地形,就算自己想要伤她都难。徐乐还是下意识的按着步离的小脑袋:“当心箭!”   被徐乐用手这么一按,步离耳后少女的淡淡绒毛都炸开了,浑身一紧,但还是乖乖的低头。   在徐乐身后,一火玄甲骑已经气喘吁吁的赶到,所有玄甲骑都未曾披铁甲,省下来的分量全都用来携带各种装备,人人弓矢长短兵俱全。这时在乱石之上,勉强列成一排,摘下步弓,搭箭上弦,看徐乐和步离退避,带队火长大吼一声:“射!”   玄甲骑全都撒手放弦,弓弦剧烈颤抖声中,箭矢脱弦而出,直扑向拼命涌来的大队青狼骑!   执必思力不仅许下厚赏,激励麾下儿郎冲击,自己也拼命向前。才攀上一块大石,就看见徐乐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不远处就是一排玄甲骑,正正撒手放弦!   入娘的这也太阴险了罢!在这一刻,执必思力只是在脑海中这样悲愤的想着。   羽箭横扫,气喘吁吁直涌而来的人群当中,四五名青狼骑仰天便倒。这冲势顿时就是一滞。紧接着又是一阵弓弦响动,再是一排羽箭扑来,射在有甲胄遮护处还好,无非破甲负创而已,中了面门的,就是在惨叫声中,披甲身形沉重的扑倒雪中,溅起大团雪尘!   徐乐蹲伏在巨石之下,按着步离的小脑袋,微微摇头。   适才徐乐也认出了那个执必家的小王子,看来今日在此间主持大局的就是他了。这小王子在战阵之上还嫩得很。控制不住麾下,在壬午寨中塞了太多人,未曾派出足够的警戒逻骑。   壬午寨遇袭,又沉不住气立刻驱使麾下反攻。不遣斥候硬哨摸清楚山上敌人情势,就这样大队的涌上来,结果被阻于胸墙。一旦受挫,又立刻命令从两翼包抄,连准备时间都不留给部下,一个个披着铁甲就在大雪乱石崎岖地形中挣扎前行。   唯一所长,就是还知道身先士卒。但是不辨局势,不做相当准备的身先士卒,不过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兵败生死!   两轮羽箭横扫,青狼骑已经纷纷却步,各找地形遮蔽身体。这样的地形根本冲击不起来,慢腾腾的从雪地上挪过去硬冲箭阵,难道是送死么?   执必思力下令之后就带头而上,根本没留给部下准备的时间。这些青狼骑一身铁甲,只有丢下兵刃弓矢,此刻还背负着弓箭的,十中只有一二。这个时候都摘下弓来,寻找地势有利之处,准备还射,压制对手,掩护袍泽能冲过去接近厮杀。   玄甲骑羽箭飞来之际,几名拼死跟着执必思力的亲卫,猛然将他扯下大石,执必思力仰天倒在雪中,就看见一支箭簇反射着火光的羽箭从头顶呼啸着飞过。   一身重甲,倒在雪地里,执必思力重重喘息,艰难的挣扎起身。几名亲卫,又赶紧前来扶持。执必思力重重挥开他们,四顾周围。   青狼骑全都藏身乱石之后,再无一人向前冲击。到处都是人影乱晃,但冲势已然完全阻滞。   此时此刻,执必思力岂能不知道,眼下这种局面,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曾经气雄万夫,以为自己一旦接掌执必部之后,执必部必然蓬勃而兴,不仅能深入中原,也未尝不可以将阿史那家拉下金狼王宝座,以执必家取而代之,成为所有突厥人的主人。   但是到父亲一旦用自己行事,入云中则叔父失陷,领千骑为先锋又在今夜处处受制,死伤惨重。   手下儿郎如何看自己?父亲又如何看自己?   还不如拼命向前,死在阵前倒落得一个干净!   执必思力又是一声大吼,手脚并用的准备攀上乱石,向前扑去。自己动了,这些青狼骑焉敢不上前?自己没于阵前,这些青狼骑也讨不了好。大家一起向前拼命也罢!   连场挫折,让这位执必家的翩翩佳公子,已经红着眼睛如一只凶兽一般,一时间全然没了理智。   几名亲卫忙不迭的阻拦执必思力,却被执必思力拼命推开:“都给某冲上去!拦着某做什么?”   亲卫们哪能由着执必思力前去送死,死死保住他,任执必思力踢打。明明大家用弓矢对射,总能压制住对手,到时候再冲上去就是了,这位少王却是要做甚?   正在撕扯之间,徐乐身形,又骤然而来,直向执必思力所在。   既然整支青狼骑的弱点就在于这位小王,那么就抓着这点不放!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逼迫(五十四)   山道之中,胸墙之前,血战仍在持续。   比之双方在平原之地列阵大战,,胸墙之前,双方都展不开多大的正面,但是血腥凶狠之处,丝毫不弱于数千上万人的混战!   在一众参加过千族血战的青狼骑老卒的带领下,执必家青狼骑前仆后继涌上。拼命的要挤到前列去递出长矛。不少人踩着倒下人的尸体,几乎能与胸墙后的玄甲骑平齐,将手中长矛狠狠刺出。   而玄甲骑据守胸墙之后,也寸步不退。   现下玄甲骑已经不用换列而战了,就两列战士,死死的站定自己的位置。前一列就是不断的将手中长矛刺出,而后一列则是保护前一列,从后伸出的长矛摆荡拨打,将青狼骑刺过来的长矛荡开。   随时有数十支长矛在胸墙位置互相碰撞击打,噼啪有声。而两边战士互相都看得清对方面容,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的呐喊,在这狭窄的山道中,舍死忘生而战!   魏长有始终牢牢的站在前列,徐乐韩约分处两翼,现在就是他为此间最高军将。他稳稳持着长矛,并不胡乱击刺,只是死死的盯着胸前对面的青狼骑身影。   青狼骑在胸前对面,高低不一,有人以尸堆为掩护,刺出长矛。有人却是悍勇一些,爬到尸堆之上,大吼击刺。   魏长有就是盯着这些爬上尸堆搏命的青狼骑!   一支长矛斜斜刺来,魏长有并不搭理,还未及身就听见矛杆碰撞之声。从身后伸出的一杆长矛将其打开。   站在魏长有身后的,是一名在神武县加入玄甲骑的轻侠少年叫做孟四郎的,原来是仲铁臂的手下。现在白着一张脸,紧张的护卫着魏长有。   两名青狼骑的身影冒了出来,在身后长矛攒刺的掩护下爬上了尸堆,这两人明显是老手,借着一个腾跃动作,不仅在尸堆上站稳了脚步,还顺势将两杆长矛都递了出来!   孟四郎呼喊一声:“小心!”   呼喊声中,孟四郎尽力摆荡长矛,想将对面两杆刺来长矛全部打开。才一相交就发觉不对,这青狼骑不知道是见过多少阵的老手了,手中兵刃拿得极其稳定,力道也贯得十足。虽然站在软绵绵高低不一的尸堆上发力,但一点也不差似双脚稳稳站在平地的上的孟四郎。   啪的一声大响,孟四郎不过打歪了一杆长矛,自家手中长矛也向外荡出,再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魏长有,看他如何化解这个局面!   魏长有双脚微蹲,双眼紧紧盯着闪动着寒光的矛锋,陡然大喊一声,长矛电闪一般刺出。却不是以命搏命的对刺,而是贴着对方的长矛,一边下压一边击刺!   老徐敢当年在村中打谷场上的吼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那时老徐敢虽然白须飘拂,但是语气仍然中气十足。   “砍伤刺死,除了手脚,长矛戳在哪儿都能要命!对面甲士,胸前位置都是遮护最严密的,现下的明光铠,护心镜也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大。长矛对刺,就练一个招式,下压反刺。压下对方长矛刺他小腹!一天击刺个一千次,练上个一两年,差不多就能派上用场了!”   那时还是少年的魏长有提着沉重的长矛,站在庄客队列当中,咬着牙齿沉默的不断递出长矛。   双臂酸软,汗流满面。但魏长有仍然没有停歇,每一记击刺都动作到位。直到将一千次击刺的数目完成。   那时候魏长有也疑惑,明明为徐家闾庄客,要紧的是种粮食收粮食,了不得有马贼围了庄子能上寨墙放箭就得了,为什么要学这种阵列里面披甲而战的本事?   现下魏长有,似乎才明白了徐敢当年的深意!   对面青狼骑的长矛,被魏长有压下,朵的一声,扎在胸墙之上。而魏长有手中长矛,已经钻入那青狼骑小腹之中,微微一搅,已经肠子寸断,那青狼骑只是发出不类人声的惨嚎,仰天便倒!   而另一杆长矛从魏长有耳边掠过,正是被孟四郎荡歪的那一杆。   魏长有伸手便捞住那杆长矛,用力一带,剩下那名青狼骑已然向前仆来。肩背处门户大开。   魏长有怒吼一声:“刺!”   孟四郎狠狠一矛从后扎出,从那青狼骑颈肩处贯穿,将颈部脊椎都带断了。魏长有松手,那青狼骑就如一口麻袋被掼下一般,沉重的倒在尸堆上,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死去。   这两名跃上来的青狼骑,都是十夫长,素来也有悍勇之名。周遭拥挤的青狼骑都指望他们能杀开一条血路率先而进,没想到一个照面就又给尸堆增加了高度!   魏长有大声呼喊:“突厥狗过不来!”   在胸前之后,拼死而战的玄甲骑战士同声应和:“突厥狗过不来!”   呼喊之声,响彻夜空!   在另一翼,韩约带着他那一火儿郎,也已经与绕上来的突厥人接战。   韩约作战,又是另外一种风格。   徐乐向来是轻捷剽悍,冲杀在最前面。加上一个冲得更快的步离。两人就是为箭头,而后面弟兄则以弓矢援应,一时间也压住了对面的青狼骑。   但是韩约这里,却是战士们上前而战,韩约则是挥舞神荼郁垒,四下援应。那位儿郎遇险,韩约总是第一时间赶到,若是人来不及,郁垒小盾也会带着凄厉的呼啸之声,盘旋而至!   真正阵战之际,郁垒小盾握手处还拴上了一条铁链,呼啸盘旋飞舞,可以及远。和神荼大盾配合,简直就是战阵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在韩约的守护之下,玄甲骑战士十分本事能使出十二分来,将不断接近的青狼骑杀得惨叫连连,转瞬间已经倒下了七八名。   谁都知道,这种奇门兵刃有多难练。培养出一个能用好这种奇门战阵武器的人要花多少心血。但徐敢老爷子就是硬生生的将韩约给教出来了。战阵之中,才能显出这位小门神的全部本事,这何止是门神而已,简直就是凶神!   一边厮杀,韩约一边还分心关顾其他战场。   徐乐那里,只听见青狼骑的惨叫声隐约传来,不问可知徐乐和步离正在大开杀戒。   而山道之中,魏长有的呼喊声冲霄而起,他们还据守着胸墙,寸步不退。   看来再给青狼骑一阵杀伤,他们也许就得退了,今夜偷袭壬午寨,就是全胜之局!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壬午寨,突然也爆发出喊杀之声!   韩约心神一震,壬午寨那里又出什么变故了?那可是大家的背后,若是有事,就是全军覆没之局!   入娘的,才觉得稳了,结果却是最吃紧的时候!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逼迫(五十五)   壬午寨中,数十青狼骑猬集在寨中最大的碉楼二层处,每人都全是烟熏火燎之色。握紧手中兵刃,只等号令。   寨中大火,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几百战马,或者烧死,或者呛死,几无遗存。空气中尽是血肉焦糊的味道。   山下喊杀声一直传来,却无法接近,再这样等待下去,大家全都要在这壬午寨中被烧死!   此时此刻,只有拼死一搏,冒着大火,向外冲击!   这座碉楼也在被火势炙烤着,但这碉楼原来是寨中最为核心的建筑,也是一旦破寨之后最后的抵抗据点。不仅坚固无比,储藏甚多食水,而且内里是多年风干的夯土,外面则包以石块,在大火下还能撑持一阵。   饶是有这碉楼遮蔽,一阵阵的烟气不断的灌进来,不时有青狼骑撕心裂肺的咳着。   蔑亦惕站在数十青狼骑前面,一只眼睛已经被火焰燎得睁不开了。只剩一只独眼,扫过这些狼狈的青狼骑。   “咱们跟错了人!什么少族长,学汉人的东西,学得都不像个突厥男儿了!现下看着咱们挨烧,就是冲不上来!现下是指望不上他了,只有我们自己上!杀出去说不定还有一条命在,不管谁留得性命,到老族长面前,就说是这位少族长带不了咱们,让老族长另做打算!”   青狼骑猬集在壬午寨中挨烧,论到根上,还是这些老青狼骑欺负执必思力威信不足,贪图舒服自作主张。本来以为恒安鹰扬兵来得没那么快,结果被狠狠烧了一场。   但是现在在火场中等死准备拼命,执必思力的救援迟迟不至,一腔怨毒,还是只撒在了执必思力的头上!   蔑亦惕拔出长刀,大喊一声:“水!”   碉楼之中,四角都放着大水缸,冬日铲雪在其中为储水,火势炙烤之下,全都融化。听到蔑亦惕号令,每个青狼骑都围向水缸,拿起水瓢,朝身上浇了几瓢水。   蔑亦惕只是给自己头顶浇了一瓢水,水浇在身上,腾腾就冒气了白烟。   蔑亦惕大喊一声:“上!”   青狼骑涌下一层,踹开碉楼门户,热浪一下就涌了进来。几名青狼骑将粮袋扔了出去,压住火势,蔑亦惕长声怒号,率先就撞了出去!   火光漫天之中,数十青狼骑如火焰山中冒出的饿鬼一般,分开火势,直向寨墙方向冲撞而去!   这数十青狼骑的决死一搏的呼号,还带动了其他地方残存的青狼骑。这些青狼骑也零零散散的从各个地方冲出来,越过火焰,直扑寨墙!   有的青狼骑撞错了方向,扑入火焰最盛之处,转瞬间就变成一个滚动的火团,然后扑到在地。有的青狼骑冲击几步,就被烟气呛得晕迷过去,但更多青狼骑还是撞过火焰,浑身冒着烟气,咬牙切齿的扑向寨墙!   执必家青狼骑毕竟也是纵横草原的强军,自有其尊严和骄傲,因为大意损失惨重,但在面临活生生被烧死之局,还是选择拼死一搏!   寨墙之上,领着一火战士奔走而射的纳尔出海,本来都在想着,是不是要加入乐郎君那边的战线了。   壬午寨中,火势已经将寨子整个包裹起来了,纳尔出海只觉得这样的火势下,应该不会有多少人幸存,就算还在苟延残喘,如此火势阻隔,也别想冲出壬午寨去。   正在迟疑之间,就听见青狼骑的嚎叫声在各处响起,数十名青狼骑从最坚固的那座碉楼中冲出,其他角落中,也有残存的青狼骑冲出!   如此大火,这些青狼骑亡命冲来,路上只怕就要倒下一半。但是这决死一击,让纳尔出海背心顿时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纳尔出海大声下令:“乐郎君他们还在死战!咱们就站定此间,不能让开一步!射死他们!”   一火儿郎大声应和,张弓搭箭,朝着穿过火势涌来的青狼骑射去。弓弦震动声声,羽箭如雨泼洒。   背后弟兄们都在血战,没放一个突厥青狼骑过来,那么他们也只有站定这里死战!   徐乐猛然扑向执必思力。   这位执必部的少族长扑得这么靠前,再不笑纳,真的就对不起这位少族长的好意了。   战场之上,但为优秀将帅,就是要抓住对方弱点直打到死!   不管是调遣麾下军马攻击,还是自己亲身冲阵,不过都是手段而已,有什么就用什么!   羽箭飞射,在徐乐头顶掠过,正是玄甲骑在后发箭,压制青狼骑,掩护徐乐直扑执必思力所在之处。   虽然青狼骑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是此刻地形和天候,已经让双方打成了散兵战。徐乐突进直扑执必思力,玄甲骑掩护,一时间就是最为完美正确的选择!   执必思力犹自在和几名亲卫拉拉扯扯,执必思力吼着要上前,亲卫却任执必思力踢打,就是拉着他不放,几个人搅得雪尘纷飞。就见徐乐直扑而来,在徐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身影,正是步离。就这两人,直向大群青狼骑冲撞而来,目标就是青狼骑的少族长执必思力!   一名亲卫抬头,看见徐乐和步离电射而来。他是一直跟在执必思力身边,也亲眼看见了徐乐一个照面就砍倒了三名青狼骑锐卒。这种万军之中斗将一流人物,绝不是少族长能够应付的。   这亲卫反身就迎上前去,大声喊道:“快把少族长带下去!”   剩下三名亲卫,不管执必思力的挣扎,扯着他就往后退。执必思力眼睛都红了,这次自己带着大队青狼骑,怎么面对这位乐郎君,还是照面就要后退!   而其他稍远一些,借着乱石遮蔽身体准备还击对方射士的青狼骑,也不管不顾的站起身来,持弓就要拦射徐乐的身影。那些玄甲骑射士焉能让他们得逞,飞速拉弓发矢,箭如雨下,几名青狼骑才站起身来,就惨叫一声中箭倒下。   但是这个时候再没有青狼骑顾得上还击,仍然前仆后继起身,或者向着执必思力方向靠拢,或者不管不顾的就张弓搭箭,指向徐乐和步离前扑的身影!   徐乐这一突进,就带动了这整个一翼战阵的局势。现在山道之中,山道两翼,甚至壬午寨那儿,都已经打成一锅粥,徐乐这次突进,也就是这场战事的最关键点!   步离从徐乐身边超越而过,匕首闪动,指向那迎上来的亲卫咽喉,亲卫反应也快,挥刀劈砍,步离又闪身撤步,脱手掷匕,那亲卫横刀格挡,当的火星四溅,格开匕首。   但这一交锋,已经再也来不及阻拦徐乐,徐乐已然越过了他,在雪地中越跑越快,扑向正拉拉扯扯向后退的执必思力几人!   徐乐清朗的语声响起。   “留下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逼迫(五十六)   大雪无声无息的落着,飘飘洒洒而下。如此景象,在北地塞外,千年万年不变。   而在这大雪之下,汉家守边之士和南下胡族,厮杀争斗,也千年万年不变。   徐乐飞扑而至,雪花都被他身形冲动,向着两边逆飞倒卷。如此声势,极是惊人!   如此身法,已经不是战阵之术了。在战阵之中,讲究的就是双脚要牢牢的踏稳地面,力从山根而起,始终要站得定把得牢。   徐乐这飞身而扑,倒像是汉代以来,游侠之士的舍身技,专用在械斗和刺杀之上!   真不知道老徐敢会多少东西,又教了徐乐多少东西!   此时此刻,这舍身技用了出来,声势极为惊人,护卫着执必思力而退的三名青狼骑亲卫,惊得浑身汗毛都炸了开来!   护卫在执必思力身边的青狼骑,自然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能战之士。两名护卫立即挥刀迎上,剩下一名用了死力,狠狠一夹执必思力,拖着就走!   原来执必思力还在和几名护卫扭打挣扎,现下护卫下了死手,只是一夹,执必思力就动弹为难,被拖着直退下去。执必思力更是恼怒得血冲头顶,声嘶力竭的大喊:“执必家男儿,有进无退!放开我!”   护卫哪里理他,只是想拖着执必思力快退入大队之中,确保这位少族长的安全。若是少族长有什么不测,整支辛辛苦苦仰攻上来,坚持到现在的青狼骑大军,说不定就要崩溃!   而在后面两侧乱石当中的青狼骑,这时也顾不得玄甲骑射来的箭雨了,跃出乱石就赶来接应。玄甲骑的火长扬声打呼,十张弓立刻就转向这些接应的青狼骑,几名青狼骑才跃出乱石就被射倒在地,溅起漫天雪尘。而青狼骑射士也少了压力,都挺起身来,张弓反击,羽箭激射之下,一名玄甲骑陡然惨叫一声,也中箭仰天便倒!   两名青狼骑护卫迎上,徐乐已经扑近,两柄直刀一左一右猛砍而来,就形成关门之势。徐乐直刀一荡一摆,左右就已经将那两柄直刀磕开。接着脚下发力,硬生生就从两名青狼骑中间挤过去,挤过去的同时,都不浪费气力和冲势挥刀砍杀,只是右手用直刀刀柄撞右边青狼骑后脑,左手两指伸出,就势去戳左边那名青狼骑的双目!   当的一声脆响,右边青狼骑的兜鍪被狠狠撞了一下,震得头晕眼花,踉跄前行几步跪倒在地,几个呼吸间是难以挣扎爬起了。左边青狼骑间不容发之际还是侧了一下头,但还是有一只眼睛被戳瞎,再是强悍敢战能熬得了伤的老卒,这个时候都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   徐乐已经急掠而过,再也不管这两名青狼骑护卫,仍然直指执必思力!   最后一名青狼骑松开夹着执必思力的手,推了他一把:“少族长,快走!”   一句话说完,这名青狼骑已经反身迎上,挥直刀猛劈徐乐扑来身形。执必思力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徐乐急掠身形终于一缓,双脚站定,挥刀一撩,荡开直刀,接着进步就是一刀挥出。招式身法,都是中规中矩,但是这速度,就是奇快如电!   这种速度,必须是天生筋骨强韧灵敏,而且从一开始就得到最为正确的传授培养,经过多少年的打磨出来,才能在战阵之上,就是绝无多余的动作,就是比对手要快上一线!   最后一名青狼骑护卫,头颅冲天而起,血雨喷溅,夹杂在雪花中,飘然洒落。几点血花溅到了执必思力脸上,终于将他震醒。   这一路以来的战事,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父亲竭力扶持自己,给了自己机会,为先锋攻略烽燧堡寨,立下战功赢取军心。   结果在攻略壬午寨的时候,对军将不能下手惩戒,还需要父亲来收拾首尾。然后在屯驻之时,压不住麾下军将儿郎,让壬午寨的防务形同虚设,而自己只知道在野地里吃苦受冻。领兵反击仰攻之际,自己又不能指挥若定,只知道身先士卒,反而现在陷入险境。一路行来,步步是错!   在这一刻,执必思力终于清醒了。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儿,要是落在徐乐手里,今夜这场战事,就真的不可收拾了。只要保住自己,还能指挥占据优势兵力的青狼骑,继续与这该死的徐乐周旋下去!   执必思力转身就逃!   乱石大雪之中,青狼骑也拼死前来接应,两边都是羽箭乱飞,在空中带出凄厉的啸声。不断有青狼骑和玄甲骑倒下,但已经没人掩藏身形了,就是这么挺着身子对射。   执必思力手足并用,要爬上一块大石,只要翻下去,七八名涌来的青狼骑就能将他接住,扯入大队之中!   他的身形才窜上大石一半,就听见大石那一边的青狼骑大声惊呼:“少王!”   执必思力背心一紧,腰间捆着札甲的革带已经被人拽住,接着就被向后狠狠一扯,执必思力手舞足蹈的飞起,落在乱石堆上,摔得痛彻心扉。   徐乐已然赶上,一把抓住了执必思力!将他扯下之后,直刀就抵在了他的颈项之上!   厮杀在这一刻突然停顿了下来,空中羽箭也再不飞舞。不管是玄甲骑还是青狼骑,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大雪之中,徐乐长身而立,执必思力就仰面躺在他的脚下。徐乐手中长刀,抵着执必思力的颈项。   徐乐看着执必思力愤怒而带着几分惊惶的面孔,露出八颗白牙一笑:“少族长,又见面了。”   执必思力终于从今夜一直以来的愤怒混乱恍惚中清醒过来,冷冷道:“杀了我就是,执必家和你不死不休!”   陡然间执必思力又提高嗓门:“不要管我,杀光他们!”   大雪乱石中数十青狼骑呆呆的立着,手中握持着各色各样的兵刃弓矢,执必思力虽然呼喊叫不要管他,但是谁敢在这个时候动手,激得徐乐当真杀了执必思力?   徐乐一笑摇头:“若不是你这番布置,我怎能赢得一场大胜?少族长这样的对手,可得珍惜。我不取你性命,你能不能活下来,看天罢。”   一句话说完,徐乐就扯着执必思力,走向临近山道的断崖。执必思力身形,在雪地中拖出一道雪痕,执必思力一声不吭,只是咬牙承受。落到这般境地,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不死,自己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寻徐乐复仇!   转眼间徐乐就扯着执必思力来到断崖边上。山道两边的断崖,足有两三丈的高度,坡度甚陡。被断崖夹着的山道之中,两军正在胸墙之前,翻滚恶斗不休。   徐乐猛然一脚,就将执必思力踹下了断崖!   看着这番情境的青狼骑,只是发出一声山崩地裂一般的大喊,潮水一般的扑向断崖方向,要去抢回执必思力的性命!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逼迫(五十七)   雪地之中,一道雪痕逶迤直到乱石横生的断崖之前。这断崖下面,还是青狼骑的所在,执必思力他们还远远未曾绕到据守胸墙的玄甲骑之后。   徐乐拖曳执必思力的时候,所有人都只是静静看着。玄甲骑自然不会打搅徐乐所作所为。青狼骑却是生怕徐乐那口直刀,一下将执必思力的咽喉划开!   突厥兴起不及百年,立族未久就曾经分裂,双方裹挟着草原各个部族,在金山脚下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千族血战,直到十余年前才分出胜负,启民可汗到始毕可汗,奠定了突厥阿史那家金狼旗的权威,八大王帐狼旗拱卫。   突厥本部不过二十余万丁口,现在控制着东起契丹、室韦,西至吐谷浑高昌,幅员万里的帝国。只是八王帐之一的执必家就可以压制得从唐国公到王仁恭刘武周这样的人杰如临大敌。以少兵控大国,军法之酷烈也是前所未有!   十夫长失陷,则十人队尽斩。百夫长失陷,则百人队尽斩。主帅失陷,则全军十人抽一斩之,其余人等,贬为奴兵!   执必思力唐突冒进,落入徐乐手中,乱石之中青狼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敢稍作动作,只是等待着最为酷烈的命运到来!   执必思力也甚是硬气,被徐乐在雪地里拖着前行,硬是一声不吭。要杀要剐也只是由着徐乐了。   徐乐也没有稍作停顿,就这样一脚将执必思力踹下了断崖!   断崖乱石横生,执必思力就这样翻滚而下,一时间也不知道磕磕碰碰了多少下。山上青狼骑的惊呼狂喊声冲霄而起,终于也惊动在山道中舍死忘生扑击胸墙的那些青狼骑!   山道之中,本来厮杀已经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名花白头发的亲卫,让以身为路,让后面青狼骑上前扑击胸墙,虽然狠狠被踩了几脚,但是还一直在人群中未退下去。只是冷静观察着围绕着胸墙的厮杀。   周遭青狼骑挤来挤去,或者上前,或者负创被拉拽下来。数十上百双皮靴踩在地上,污血和血水混在一起,变成了一滩赤色的烂泥,不时溅起,扑洒在每个青狼骑身上脸上。   围绕胸墙的争夺打到现在已经没什么秩序了,就是比拼双方谁更耐得住伤亡,谁更狠硬能坚持下去。   那老亲卫一直死死的盯着魏长有。   这名玄甲骑火长,一直牢牢的站在前列,一杆长矛,至少控制着两三个人的正面,或者击刺,或者援护,每个动作都简练准确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有他坐镇,其他玄甲骑就可以照应更小的正面,整条胸墙防线稳若泰山。   老亲卫在人群中缓缓而进,手中兵刃,却是一杆断矛,只有原本长矛一半的长度。   魏长有的厮杀本事,一看就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老亲卫在最为壮盛的时候,也未必敢说是他的对手。现在年老力衰,更是不如。但是几十年死人堆里还能活出来的经验,却让老亲卫还是有办法对付这个汉家厮杀好手!   在人群中进进退退,老亲卫终于挤到了前面,被后面人一涌,就上了尸堆,老亲卫故意一个踉跄,在尸堆上一副站不定的样子。魏长有看见人窜上来就是一矛刺来,老亲卫一闪身,故意让长矛擦过自己肩膊处。点钢的矛尖顿时带走几片札甲叶片,在老亲卫肩膊处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老亲卫一声惨叫,就向前扑倒在尸堆上,直滚到胸墙之前。   魏长有手上感觉这一矛扎得不太着实,但后面又有青狼骑涌上,这一个却不是持矛对刺,而是左盾右刀,试探而进。长矛对刺已经不是对手,就换成刀盾兵看能不能冲破这道胸墙防线。   魏长有注意力立即转到这上来的青狼骑刀盾兵身上,长矛晃动,只是想诱使这青狼骑挥盾格挡,露出破绽,再一矛将他捅翻。那青狼骑却半点也不敢大意,只是牢牢用盾牌遮护着自己身形。   倒在魏长有长矛之下的青狼骑只怕已经有六七名之多,他这一段胸墙前尸体已经越堆越高。面对魏长有,哪个青狼骑还敢大意?   又一名青狼骑刀盾兵也上了尸堆,两人互相援护,缓缓而进。后面青狼骑不住呐喊助威。魏长有再没有耐心等下去,挥矛高举,如棍一般狠狠砸下去。   换了是徐乐,估计就是抵隙直进,怎样也找到空隙随手就将两面盾牌给挑飞了。魏长有没这个本事,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力大!沉重长矛端在手上,稳定击刺半个时辰以上,魏长有仍能不手软臂抖!   长矛举起挂着风声砸下,青狼骑只能扬盾遮护,蓬的一声闷响,这青狼骑被砸得腿一软坐在了尸堆上,盾牌也扬开到一边。旁边青狼骑袍泽情深,忙不迭的给他遮护,顿时就让出空隙,魏长有顿时就变砸为刺,一矛就捅入他的颈侧,矛锋将颈侧大动脉整个扯断,鲜血如剑一般飚射而出!   而匍匐在尸堆上的老亲卫,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积蓄了好一阵的气力就在这个时候完全爆发出来,整个人一跃而起,手中断矛递出,直击魏长有胸腹处!   魏长有长矛又砸又刺,力道早已用老,这个时候老亲卫突然跃起断矛刺来,实在无力招架阻隔。只能尽力侧身,但断矛仍然刺入魏长有腰肋之间!   后列一直卫护着魏长有的那名玄甲骑,忙不迭的一矛扎向老亲卫。老亲卫只是一偏头就躲开了,丢掉断矛一把拽住那杆长矛,用力往后争夺,同时扬声大呼:“从这里上!”   魏长有腰肋中矛,浑身气力都从创口处流逝,再也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周遭玄甲骑想来堵住这个缺口,但是一直源源不断抢上的青狼骑哪里会放玄甲骑从容补上这缺损处。都拼命涌上前,长矛如林攒刺,牵制住当面的玄甲骑。而更多青狼骑就呐喊着扑向被老亲卫一手打开的缺口!   就在这个时候,更大的呼喊声骤然响起,却在山道头顶。正是绕路抄击侧后的青狼骑所发,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满满都是惊惶绝望之意。   老亲卫情不自禁的抬首,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断崖上滚落下来。火光映照之下,看得分明,正是执必思力!   绝望的呼喊声也在老亲卫这里炸响开来:“少王!” 第二百五十九章 逼迫(五十八)   老亲卫姓名已然无考,当年执必部还在千族混战中挣扎求存之际,这老亲卫是执必贺在一个灭族的小部捡到的一个孤儿而已,执必贺管他叫拔卡,突厥传说中鹰背狗之意。   拔卡也不求在执必家出头,这么些年,也就是从奴兵身份转为青狼骑而已。一直忠心耿耿随侍执必贺,陪着执必贺出生入死,执旗坠镫。执必贺也将他引为家人一般。   此次出征,执必贺就让拔卡跟随执必思力,辅佐执必思力建功立业。   今夜之战,拔卡一直紧紧跟随在执必思力的身边,在执必思力准备两翼包抄之际,拔卡更舍死忘生进击,争取牵制住胸墙之后敌军,让执必思力能够顺利的侧击成功。   拔卡看得分明,胸墙之后据守的敌军不过四十余名。而执必思力带领侧击的精锐青狼骑足有数十上百,再被自己牵制,就算是守军分兵阻截,又能分出多少?只要执必思力稍稍谨慎一点,这还不是所向必胜?   而拔卡也亲自上阵,争取牵制更多的守军,最后还矛伤了魏长有,让守军胸墙防线一时间动摇起来。   谁能想到,少族长却在这个时候,从山上翻滚而下!   拔卡不管不顾,松手撒开一直在拼力争夺的长矛,掉头就往回冲。   拥挤上前的青狼骑被拔卡这一声吼震动,全都惊惶的回头,看到了执必思力从两三丈高的断崖上滚落下来。   这是突厥八大王帐之一的少族长,在突厥这个庞大的草原帝国之中,也算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执必贺子嗣不旺,执必落落更是无后,兄弟两人一生所系,都在这个长成的执必思力身上。若是执必思力有什么不幸,谁知道他们这些护卫执必思力而战的青狼骑是什么下场!   适才胸墙防线因为魏长有倒下而出现了松动,正在拼命向前进击,想撕开这道防线的青狼骑,在这一刻,如虹气势一下就凝滞冻结,每个人都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而那个刚才咬牙切齿和拔卡争夺长矛的玄甲骑,拔卡一松手,差点仰天栽倒。还好下盘甚稳,勉强站定,想也不想的就势一矛递出。   拔卡背心顿时中矛,他却不管不顾的向前一冲,长矛入肉不深,鲜血顿时喷溅而出,疼痛让拔卡怒吼之声更加高昂:“去救少王!”   在胸墙前凝滞的黑压压的青狼骑轰然爆发出各种混乱的呼喊声,所有青狼骑都转身,去抢执必思力。而这个时候在断崖之上,就见包抄侧翼的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呼喊着从断崖上轰隆隆的滑落,带起雪尘如瀑布一般滑落,声势惊人至极。   这些青狼骑也是不管不顾的来救护执必思力,徐乐要是一刀将执必思力砍了,这些青狼骑也许就红着眼睛上来拼命,但是徐乐一脚将执必思力踢下断崖,却引得青狼骑大队整个崩溃,现在就只有一个念头,少族长不要死,抢回少族长的性命!   玄甲骑也在断崖一侧出现,不等带队火长号令,这个时候全都张弓发箭,直射那些滑落断崖的青狼骑。这个时候大家也不用什么瞄准了,只管以最快速度发箭就是。   滑落断崖的青狼骑不断中箭,控制不住身形,重重撞在嶙峋乱石之上,惨叫声不断爆发出来,但却没人再顾得上了。目标只是落在崖底一动不动的执必思力。   而在胸墙之后,用长矛对拼了好大一阵,已经杀得气喘吁吁的玄甲骑,呆呆的看着大队直扑胸前之前的青狼骑掉头就往回退,拥挤混乱成一团。   这些玄甲骑不少都已经带伤,倒下了也有四五名。虽然面前倒下的青狼骑尸首堆积如山,但胸墙防线也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动摇破碎。但是突然间甚么少族长就从断崖上摔了下来,这些青狼骑就如雪崩一般退了下去!   是乐郎君!万军之中,生擒执必家少族长,然后将他扔下断崖!只有乐郎君这般人物,才能成此奇迹一般功业!   魏长有腰肋负创,虽然未及内脏,但腰为人之根本,如此创伤,血流如注,已然甚重。但是此刻听到执必家青狼骑崩溃下去的呼喊声,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跃又站了起来,倚着胸墙挥手:“还等什么,追杀下去啊!”   胸墙之后玄甲骑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将手中长矛在膝盖上猛然磕断,本来丈二长矛,只适合列阵对刺,追杀之际,还是六七尺的短矛最为得力!   这些浑身浴血的玄甲骑纷纷持着短矛,翻越胸墙,大声怒吼,追着退下去的青狼骑就是猛戳猛刺。这些青狼骑纷纷倒下,却无一人回头。军势一旦崩溃,就非个人勇敢所能挽回,这个时候,只有抢到执必思力,有多远逃多远,有多快逃多快!   背心血如泉涌的拔卡,如老狗一般灵敏飞快,从人群中飞速挤出,不知道怎么,还抢在所有人前面,直奔到断崖底的执必思力之前,执必思力脸朝下趴在地上,浑身都是磕碰出来的创痕,一动不动。   在执必思力身边,尽是滚落下来的青狼骑,或死或伤,惨叫呻吟声不断。头顶青狼骑还在不断滑落,箭矢更是乱飞,在空中带出凄厉呼啸。   拔卡也不多言,扶起执必思力一探口鼻,发觉还有点温热的呼吸,不顾自己伤势,一把将执必思力背起,也不管身后身侧青狼骑被杀得崩溃如潮,拔腿就朝山下疾奔而去。   拔卡从来没将自己当成青狼骑军将,也没想过成为执必一族的贵人,就是将自己当成执必家的老奴而已。只要执必思力活着,什么战阵胜败,都无所谓!   看到拔卡背着执必思力飞退,青狼骑的败势就再也遏制不住。呼喊惨叫声震天彻底的响起,数百青狼骑涌在山道中洪水一般朝下奔泻,而在后的玄甲骑挥舞着断矛不断追杀,这山道之中,已经变成执必家青狼骑的积尸之所! 第二百六十章 逼迫(五十九)   山道之中,败势如潮,再也无法遏制。这些披着重甲,辛辛苦苦仰攻上来的青狼骑。在胸墙之前至少丢下了四五十条性命,两翼包抄又有折损,付出了这么惨重的损失之后,仍然能血战不休,显出了纵横草原塞外的强军本色。   可一旦执必思力倒下,生死不知,在拔卡抢到执必思力掉头便走之后,整个青狼骑都崩溃了下来,顺着山道如山洪崩泄一般朝下退去。   若是阿史那家这样子嗣众多,族人层层节制的金狼旗,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汉家军马,一层有一层的军将,纵然帅旗被砍倒,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而执必家子嗣不盛,执必贺又一直限制族中贵人,原来深孚军心的执必落落现在更落在云中城刘武周手中。   此次冬日出征,本来就是士气并不高昂,在执必思力的督促下,青狼骑还是尽了自己本分拼命而战。但当执必思力倒下,拔卡又是以执必家老奴自居,并没有挺身而出接掌战事。青狼骑也就如雪山倾倒一般崩溃了下来!   山道之中,数百青狼骑互相践踏,互相推搡,只是要赶紧逃得远一些。适才的凶狠强悍全都不见。兵败如山倒,这真是一句兵家至理名言。   而玄甲骑越过胸墙,欢呼呐喊,不住击刺,追着落在后面的青狼骑狠杀,转瞬之间,又倒下了二三十名青狼骑,短短时间损折就快追上了强攻之际的消耗!   山道已经变成赤色泥泞的一团,其间到处倒伏着青狼骑的尸首,层层叠叠,谁也没想到,占据绝对人数优势的青狼骑,竟然招致了这样一场惨败!   山道之中,玄甲骑在拼力追逐。而在两翼,玄甲骑也在尽力跟上,朝着崩溃的青狼骑抛洒箭雨,青狼骑是如此密集,但凡发箭过去,必不虚发,而中箭的青狼骑就哼也不哼的仆倒在地,然后被践踏到已经变成赤色的泥泞中去!   而在另一翼,青狼骑也骤然崩溃下来,顺着断崖滚落,汇聚入山道中的败退大军中去。   大雪火光之中,铁甲之士如潮而退,两边后面玄甲骑拼命追赶击刺发箭,让这场战事的收尾,也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而徐乐早已不管这些已经败退下去的青狼骑,转身就直扑火光熊熊的壬午寨而去。那里又起了变故,需要自己亲临战阵,收拾首尾!   步离唯徐乐马首是瞻,看到徐乐掉头,也就飞也似的跟上,直扑向壬午寨而去。   此刻壬午寨中,双方也陷入了死战之中。   冒着烟火冲突而来的青狼骑,身上还燃着火苗,头脸被熏得乌黑,但仍然坚持不倒,直冲到寨墙之下!   蔑亦惕就在他们前面,睁着一只独眼,也不呐喊,满脸都是被火烤出来的燎泡。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在寨墙上拼命发箭的那些玄甲骑战士!   寨墙上玄甲骑战士拼命拦射,仗打到这个地步,青狼骑做殊死一搏之际,受蔑亦惕带动,天知道这壬午寨中怎么还活下来这么多青狼骑的,各个角落都钻出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突厥人来,拼死朝着无火这一段寨墙发起冲击,有些青狼骑被烧成一个火团了,还在踉跄向前奔行!   原来还是按部就班引弓而射,现在却都是急速而射,一支支箭矢如连珠一般发出,这短短时间内,纵然都带着牛角的扳指,这些玄甲骑的手指都被勒得鲜血长流!   烟火升腾,空气扭曲,青狼骑如火狱饿鬼一般不断突出,从各个想到想不到的角落冲来,视线也受火焰阻碍,羽箭飞射之中,却实在无法将这些青狼骑全部拦截下来,眼看就要被他们突上寨墙!   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些青狼骑才做此殊死一搏,每名冲出来的青狼骑都已经不做生还打算。这一段决死冲击,青狼骑倒下然后被大火点燃的尸身,也足有数十之多!   一支羽箭嗖的飞来,蔑亦惕猛一偏头,羽箭从他脸边掠过,带出一道血痕,鲜血才涌出来,就被炙烤的冒出白气。   眼前就是上寨的马道,现在也有火焰,蔑亦惕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举步就冲了上去,他手中长矛都被炙烤得滚烫,双手紧紧握着,白烟不断冒出,蔑亦惕却浑若不觉。   在山道之上的青狼骑崩溃之际,蔑亦惕却带领一群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执必家青狼骑,在捍卫突厥勇士的尊严!   在寨墙上的纳尔出海,一直盯着蔑亦惕,刚才一箭,就是他发出的。结果却被蔑亦惕躲过去了。眼看着蔑亦惕持矛冲上寨墙,纳尔出海丢下弓来,拔出直刀,大声呐喊:“打交手战!”   蔑亦惕几步就已经冲上不高的寨墙,一矛狠狠刺来。纳尔出海挥刀一撩,矛杆早就被火焰烘烤得干透,一刀之下,竟然就此折断,矛杆落下城墙,接着就被火势一撩,燃成火炬。   蔑亦惕早已拔刀,直蹿而上,纳尔出海挥刀抵上,双方直刀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之声,火星飞溅。两名大汉几乎脸抵着了脸,就想将对方的刀给压下去!   在蔑亦惕身后,更多青狼骑涌上,这些青狼骑已经被炙烤得嘴里一丝唾沫也无,发不出呐喊嘶吼之声,只是沉默的裹着火星一涌而上,持着各色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兵刃,寻着玄甲骑厮杀。   不少青狼骑火伤已重,纵然突出去,也活不长远,这个时候,这些执必家青狼骑,更多想的还是拖着这些敌人一起殉葬!都死在这火焰地狱里也罢!   玄甲骑纷纷丢下弓矢,拔出直刀,也迎了上去。在寨墙上激战,他们都无余暇回头看一眼胸墙防线处的厮杀。   这一火人根本不知道执必思力大队已然崩溃了下去,他们只知道不能让这些青狼骑突出去,威胁自己弟兄的背后!   被火焰包裹这么久,哪怕在寨墙之上,这些玄甲骑也都毛发枯焦,唇干舌裂,同样也发不出呐喊之声,也沉默的挥刀涌上,和青狼骑抵在一起。   狭窄的寨墙之上,沉默的两支人马拼死纠缠扭打在一处,做最后的拼杀。   寨中最高的望楼终于被烧坍塌,轰隆倒下,溅起漫天火星尘灰。这场战事,最高潮处,终于拉开序幕! 第二百六十一章 逼迫(六十)   山道之战,已然尘埃落定。韩约站在乱石之上,微微喘息。   脚下山道之中,多少青狼骑正滚滚而退,后面追逐的,是少得不成比例的玄甲骑。韩约身边弟兄,正兴奋的沿着乱石跳跃向前,站定之后就向下发箭。   凶悍的青狼骑就这样垮了下来。   本来在山道两翼乱石之中混战,韩约已经感受到了绝大压力。青狼骑实在是占据着足够的人数优势,虽然不断倒下,但仍然在不断的涌来!   韩约两扇铁盾飞舞,左右遮护,前后应援,一直勉强维持着战线不退,双方还能在这破碎崎岖地形中厮杀个旗鼓相当。这一段时间,倒下韩约铁盾下的青狼骑,也足有六七名之多!   但那时候韩约都不知道,自己和这一火玄甲骑弟兄,到底还能支撑多久。不过能支撑多久就是多久,最后无非就是默默无言的战死在这里也罢。小门神什么时候给自家弟兄,给乐郎君拖过后腿?   但青狼骑在舍死忘生的不断扑击之后,就这样轰然的垮了下去。   从青狼骑惊惶的呼喊声中,韩约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又是乐郎君,阵前生擒执必部少族长执必思力,将他从断崖上扔了下来!   只有乐郎君,总能在不可能中,创造出奇迹出来!   韩约怔怔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突然间就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身后。哪里壬午寨正在熊熊燃烧。   适才厮杀之际,也听见壬午寨那边传来喊杀之声。但临阵之际,无法分心二用,只能放着不管。   现下乐郎君迫使当面的青狼骑崩溃下来,一定转而回返,去救援壬午寨了!   要赶紧跟上乐郎君!   韩约猛然身形一拔,提着两面铁盾,转身就扑向壬午寨。他也没招呼麾下儿郎跟上。这里人手还需要继续压迫青狼骑,让他们崩溃得无法复振。自己和乐郎君在的话,就足以援应壬午寨那里的守军!   壬午寨寨墙之上,在蔑亦惕带着这些焦头烂额的青狼骑杀上寨墙之后,这场厮杀从一开始就到了最激烈处。   这些被烧了许久的青狼骑,已经不抱着生还的希望,只是想多拖几个垫背的而已。已经不再遮拦架格,不讲进退阵型,只是不管不顾的朝上涌。   真要厮杀,这些青狼骑肺里面都炕满了烟,身上全是火伤燎泡,冒死冲上寨墙之后,也着实没有厮杀的气力了,现下就是用性命去堆,也要将这些点燃了这场大火的敌人全部堆死!   玄甲骑兵刃刺砍而来,鲜血顿时飞溅而出,落在地上,嗤嗤冒出阵阵白烟。   兵刃入肉这些青狼骑却不退反进,扯着兵刃,生生要将玄甲骑拽下寨墙!   寨墙底下已经大火延烧过来,热浪逼人,要是摔下寨墙落入火堆之中,那就是一起烧为焦炭的命运。   不待纳尔出海号令,这些玄甲骑就纷纷丢下兵刃而退。而后面的青狼骑跟进,已经不用兵刃了,就这样赤手空拳的扑来,就是要将这些玄甲骑全都扯入火海之中!   纳尔出海和蔑亦惕拼了一记,就跟着自己弟兄一起后退,手中直刀左挥右砍,接连将两名青狼骑劈落寨墙。而唯一还有点章法的蔑亦惕进步追上,一刀劈下,破开纳尔出海身上数层布甲,纳尔出海从肩到胸顿时长长一道创口绽现,鲜血喷溅而出,纳尔出海痛得厉吼出声,反刀上撩,蔑亦惕持刀右手顿时冲天飞起!   但蔑亦惕这个时候也红了眼睛,张着左手就直扑过来,掐住纳尔出海颈项,就要扯着他一起跌落寨墙!   一道刀光,骤然绽现。如长虹经天,耀人眼目。蔑亦惕仅剩的一只左手也被斩断,落在寨墙之上。蔑亦惕双臂断处血流如注,独眼呆呆的看着地上的断臂。   徐乐在山道之侧,将执必思力踢下断崖,带动整个青狼骑援军崩溃之后,又疾疾赶来,挡在了纳尔出海面前!   徐乐随手一扯将负创甚重的纳尔出海拉到了后面,几名玄甲骑抢上,赶紧将纳尔出海扶住。   徐乐飞起一脚,就将发愣的蔑亦惕踢落寨墙,正落入延烧过来的大火之中,大火及体,直到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蔑亦惕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垂死惨叫之声!   一口直刀,在徐乐手中盘旋飞舞,就对着拥挤在寨墙之上的青狼骑兜头大砍大杀。对于朋友,徐乐向来和气好说话,也从来没什么架子。对于敌人,徐乐也从来不会惜重他们的勇猛善战,一概杀死击败之后再说话。青狼骑垂死挣扎,再兜头将他们砍回火中就是了,还有什么多说的?   向来露出六颗白牙微笑,见事也敏锐明白的徐乐,行事原则却是出奇的简单,正正锋锐如剑!   地形宽阔的话,人数优势对于徐乐这种无双斗将而言,还能派上用场。但是现在在狭窄的寨墙之上,这些已经被烧得半死的青狼骑,对于进退趋避轻捷灵敏的徐乐而言,真的只是送死而已!   不用后面玄甲骑上来帮忙,徐乐直刀展动,青狼骑就纷纷坠落寨墙。想硬扑过来,等着的就是徐乐手中直刀刀锋。   步离小小身形,也窜上寨墙。刚才青狼骑和玄甲骑猬集在一处,步离聪明的没有当先上前,这种战场,就需要徐乐先上前清出足够回旋的余地,步离才能发挥作用。   一旦空隙展露出来,步离立即而上,手中双匕寒光飞舞,青狼骑坠落寨墙速度更快!   猛然间,寨墙之下又响起了一声大吼:“乐郎君,等等某!”   呼喊声中,韩约长大的身影就窜了上来,不由分说的就抢在徐乐和步离面前,神荼郁垒铁盾舞成两只铁轮也似,将剩余的青狼骑纷纷卷落!   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意思了,青狼骑冒死冲突而来,却根本无法再拖一个敌人殉葬。这些拼命,还有什么意义?   零星几名青狼骑,本来还在拼命越过火焰,朝着寨墙涌来。但见到寨墙之上青狼骑纷纷坠落,都绝望的站定不动,任大火延烧上他们的身躯。   壬午寨中,只是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青狼骑绝望悲号之声!   斯时斯境,今夜夜袭,已然大胜。   可寨墙之上,徐乐目光仍然锋芒毕露,尤未满足。   “阿约,给全金梁传令,这个时候该用得上他的军马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逼迫(六十一)   但凡临阵,韩约都是统帅亲卫,站在徐乐身边。而阵中传令通讯,无非旗帜鼓号。既然夜间而战,自然就是用号角传令!   一只牛角号,一直悬在韩约胸前。这个时候韩约背上铁盾,举起牛角号,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在熊熊火焰之中,就吹了一声低沉的长音!   号声悠长,震动群山,雪花翻卷。   黑暗之中,一直默默等候的整整一队恒安甲骑,每个人都听见了这声号角传令!   全金梁已经下了山,并没有观看徐乐打完全程。在玄甲骑堵着胸墙血战之际,全金陵就已经决定,守住自己的位置,记住徐乐的吩咐,等候徐乐的号令!   徐乐亲自领军夜袭之际,对全金梁的号令很简单:“我会击败这支青狼骑,到时候你的甲骑,就直撞他们的大营,打仗打一半,着实没劲。到时候等我号令,就准备出击,我自然会来领你这队人马冲击,可听明白了?”   全金梁还记得徐乐当时说话的神情,嘴角还带着几分习惯性的笑意,露出白白的牙齿,将这军令说得颇有几分轻描淡写。   当时全金梁心里就腹诽了一声,上千青狼骑分驻山上山下,就算壬午寨的守御并不得法。能袭破壬午寨就算不错,山下青狼骑大举反攻,这一队玄甲骑又能有什么能为?居然还想着以恒安甲骑直捣青狼骑山下大营?最后还不是要靠着恒安甲骑接应退出来。不过看着你居然能冒险带队夜袭,挫动突厥执必部青狼骑的锐气,也算是果勇敢战,全爷爷一路听你号令,赶死赶活,最后不计前嫌帮你一把,倒也没有什么。   结果在山顶观看之际,全金梁才讶异的发现,这位乐郎君,不管说得如何轻描淡写,但是自己说过的话,不折不扣全都做到!   亲自带队纵火袭破壬午寨,烧得数百青狼骑鸡飞狗跳。然后留兵继续堵着这些青狼骑挨烧,自己又亲自带队筑起胸前防线,阻挡仰攻来援的大队青狼骑,依托着胸墙,和黑压压的突厥人,打了个尸山血海,一步不退!   这乐郎君说话行事,都锋锐如剑,不仅杀伤力巨大,而且真的是直来直去,一丝折扣都未曾打,一句虚话都未曾说!   当时全金梁就掉头下山而去,让麾下儿郎披甲持槊,在雪中等候。这位乐郎君,既然说了还要带领他们冲击青狼骑山下大营,那么定然就会说到做到!   约定的号角传令之声已然响动,可是乐郎君又何在?   全金梁在马上抬起头来,极目四顾,入眼处就是身边群山,头顶雪花翻卷,山上壬午寨火光熊熊,哪里有乐郎君的身影?   全金梁身边就是曹无岁,曹无岁极其爱徐乐那匹黑马吞龙。自己虽然乘着坐骑,但还牵着吞龙的缰绳,不时还喂上一把冬日难得的精料,吞龙还高傲的爱吃不吃。   风雪之中,吞龙突然耳朵一动,猛然长声嘶鸣,将曹无岁的坐骑吓了一跳,也长嘶着人立而起。曹无岁差点给甩下马来,幸好裆劲还算老到,坐稳马鞍,这才没摔落下来。   吞龙在任何马群当中,都是马王的地位。当初在千余越大帐之中,它的马厩,比人住的都好。这时一声长嘶,群马应和,被群山所夹,道路旁边的谷中,一片山鸣谷应之声!   在吞龙的长嘶声中,一名恒安甲骑突然一指头顶:“看!是乐郎君!”   就看大雪覆盖的山坡之上,雪尘飞舞中,徐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门板,微微屈膝站在上面,控制住速度和平衡,就这样滑落了下来!   门板前面,稳稳蹲着少女步离,朔风吹荡,栗色秀发飞扬,蓝蓝的眼睛里面,难得有兴奋色彩。门板后面,则是高大沉稳的韩约压着分量,让下落速度不要太快,这时还警惕的环顾左右,仿佛随时要保护徐乐的安全。   门板经过之处,雪尘飞溅,再缓缓落下,背后壬午寨燃动的火光,将三人身影映照得分明,如此景象,直让这些恒安甲骑看得心旌摇动,只怕一生都再难忘怀。   战阵之中,男儿意气,以此为最,只怕再难有人超越!   在徐乐身后,山顶棱线之上,又出现了其他玄甲骑的身影,他们也用各式各样的器具,以为滑落而下的雪橇,激起一道道雪尘,跟着滑落而下,有些玄甲骑还发出兴奋的吆喝声,震得群山回响!   边地男儿,到了冬日,就没有不玩雪的。边地冬日漫长无聊,滑雪而戏也算是难得解闷的法子。但是在战阵之中,壬午寨熊熊燃烧的背景之下,数十健儿滑雪而下,来与恒安甲骑汇合,如此景象,却是第一次在战阵中见得!   数十恒安甲骑,在雪中默默等候了许久,听着山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厮杀呐喊之声。不管这些恒安甲骑被徐乐催促着拼命赶路而来,到底有多少不满。可为恒安鹰扬府精锐,闻战心喜,却是凡为一军之精锐,都必然具备的素质!   全金梁只是让大家等候徐乐的号令,等来的却是厮杀呐喊声越来越高昂。直到现在,才听见号角响动,最后又看见徐乐如神兵天降,从山头滑雪而下!   恒安甲骑的军心士气,还未投入战斗,就被这一幕带到了最高处,所有人情不自禁的都举起兵刃大声呐喊:“乐郎君,万胜!”   全金梁坐在马背上,看看正急速而降的徐乐,看看身边儿郎,默默叹了口气,也举起手中马槊,用几乎能撕破肺部的声音大声呐喊:“乐郎君,万胜!”   雪尘弥漫之中,徐乐已经滑落山脚,步离率先轻轻巧巧跳出,打了一个滚就落在平地。徐乐和韩约随着门板一直冲到谷底这才跳下,门板还继续飞舞前冲,掠过恒安甲骑身边撞在乱石之上,噼啪碎成几截。   吞龙猛然挣脱曹无岁的牵引,长嘶着跳跃而来,用头来拱徐乐。徐乐拍拍吞龙颈项,踩镫翻身而上,不等韩约找到自己坐骑,将坐骑上带着的徐乐兵刃递给他。全金梁已经将手中马槊掷了过来,徐乐扬手接过,单手持槊,朝天高高举起。   数十恒安甲骑的目光,都望向徐乐。而在徐乐身后,数十道分开的雪尘之中,玄甲骑也在纷纷追随滑落。   徐乐一笑,露出白牙:“去撞突厥狗的大营!” 第二百六十三章 逼迫(六十二)   执必思力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景象不断变化,一会儿是平林漠漠的塞外景象,一会儿又是一百零八坊巷整齐的中原大城气象。   而身边闪现的人影,一会儿是兜鍪后垂着狼尾的突厥狼骑,一会儿是着明光重铠,戴着鬼面持着马槊的汉家铁骑。   这些景象人物交替出现,混杂成一团,直让执必思力头晕目眩。   突然之间,一骑撞破这一切纷乱的景象,破空而来,战马之上,乘着的将领修眉俊目,身形挺拔,正是徐乐!   执必思力想反击,看看双手,无有兵刃。想呼喊人上前,回顾左右,无穷无尽的青狼骑大阵正在崩溃瓦解,弃甲伏旗而逃。执必思力也丧失了所有勇气,转身而走。   马槊破空而来,正正击中执必思力的兜鍪,让他只觉如被铁锤重重一击,兜鍪碎裂,执必思力忍不住发出了绝望的吼叫之声!   执必思力就在这个时候骤然醒来,浑身疼痛顿时袭来,就连眼睛也只能睁开一条线,原来已然青肿得老高。   从一条缝中望出去的景象不断晃动,稍停少顷执必思力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人的背上。由高向低而奔走,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涌动的全是青狼骑。   大队青狼骑就这样败下来了,在付出了那么多的死伤之后!   所有记忆都回到了执必思力脑海中,雪夜当中攀上两翼山地,在乱石中拼命向前,徐乐突前而来,将自己身边的亲卫瞬间斩杀干净,将自己拽倒在雪地当中,冰寒的直刀抵着咽喉,再拖拽着自己直到断崖边上,毫不停顿的就一脚将自己踹了下去!   在乱石中怎样滚落的情形,执必思力此刻都全部回想了起来。在无数乱石中碰撞,要不是甲叶和被束带紧紧勒住的兜鍪保护,自己早已撞破脑袋,横死当场。   可饶是如此,自己还是在滚落下来的过程当中,断了好几根骨头,无数擦伤挫伤,最后更是摔晕了过去!   虽然浑身疼痛到了极处,但是此刻执必思力的头脑却无比清醒。一下就想明白了自己摔落晕倒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自己身边亲卫抢下自己之后,为了保全自己性命就朝大营奔逃,而整支仰攻拼命的青狼骑就被这样带动崩溃下来。今夜战事,一败涂地!   壬午寨被烧,几百青狼骑,几百上好战马,上百奴兵,当无一生还。仰攻拼命,只怕又丢下了上百条青狼骑的性命。执必部起家以来,在短短一夜之间,只怕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大败!   今夜战事,自己又遭受了奇耻大辱。现在执必思力恨不得就此死去。就算苟活,还有什么意味?还有什么脸面将来执掌执必部?为什么就不让我死了也罢!   数百青狼骑在身边涌动,每个人都不管不顾的只是拼命而走,头顶响起的是箭矢呼啸之声,不时队伍中响起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惨叫之声,转眼就被淹没。执必思力伏在拔卡背后,咬牙切齿的道:“放下我,放下我!”   拔卡浑身也是鲜血淋漓,争夺胸墙之战,纵然这老亲卫重创了魏长有,自己也浑身是伤。现在背着执必思力跑了这么久,喘息已经粗重得如同在拉风箱一般。听到执必思力的命令,拔卡头也不回的道:“到了大营就好了,我要对得起老族长的交代!”   执必思力想挣扎跳下,但是断了好几根骨头,稍一发力就剧痛得眼前一黑,只能绝望的放弃。   就这样苟活下来也罢,但在将来,一定要将这个带给自己无尽耻辱的徐乐,剁成肉泥,才能消解心中无尽恨意!   不死不休!   在山道之中,在奔涌崩溃的青狼骑身后,十余名玄甲浑身浴血,持着断矛,终于追不动了,一个个停下脚步,不住喘息。   脚下全是血色泥泞,到处都倒伏着青狼骑的尸首。连夜奔袭,摸上壬午寨放火,然后再据守胸墙持矛对刺血战,最后再追杀出来,这些玄甲骑就是铁打的,这个时候也近乎于脱力。   在他们头顶,两边断崖之上,一直追着放箭的玄甲骑,也都是气喘吁吁,停弓不射。箭囊撒袋全都空了,不少人手指流血,胳膊都肿胀得快抬不起来了。   今夜厮杀实在是太久太漫长太血腥,也取得了奇迹一般的胜利,战果之大,虽然置身其中,都有点不敢相信。   战事才开始之际,大家都寒气冻得半死,现在衣袍都已经湿透,全是汗水血水,兜鍪之下,蒸腾出来的却是热气白雾。   打到这个程度,青狼骑已经再难复振反攻,差不多就这样了罢?大家可以从容收拾整理,在恒安甲骑的接应下退回壬子寨,夸功炫耀。   虽然归于恒安鹰扬府,但是这些时日,恒安鹰扬府对于玄甲骑的白眼和不屑,玄甲骑上下如何感觉不到?   刘武周给的待遇实在甚厚,其实是将玄甲骑上下架在火上炙烤。此次出战,刘武周特点徐乐为先锋统帅,玄甲骑上下都憋着一口气,想立下点战阵功劳给恒安鹰扬府老人看看。   不过没想到的是,乐郎君带领大家,立下了这般奇迹也似的战功!   打到现在,应该是差不多了罢?这份功劳,应该是丰厚得超乎想象了罢?   这个时候,远望山下,谷中青狼骑大营留守的军马已经迎了出来,准备接应这些败退下来的军马,营地之中灯火缭乱,发令呼喊声乱作一团。   玄甲骑都不住回望,等着乐郎君那边传来收兵的号令。   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声悠长的集兵号角之声,玄甲骑全都一凛。   乐郎君丝毫没有罢手收兵的意思,还在调兵准备继续出击扫荡!   这些玄甲骑将士顿时互相招呼:“收拢,收拢!看乐郎君从哪方出击,准备应援!”   断崖之上的玄甲骑顿时寻路而下,和山道中的玄甲骑汇合。而山道之中的玄甲骑丢下手中只利追击短兵而战的断矛,寻找到处丢下的利于阵战的长兵刃,然后就地坐在泥泞中休息恢复体力。   既然乐郎君还要厮杀,那么大家就追随到底也罢!   在山道之中,这些玄甲骑才集合在一起没喘息多久,就听见背后山中大道上,传来了隐隐马蹄震动之声。   乐郎君调动了那些恒安甲骑,绕过来直击青狼骑大营! 第二百六十三章 逼迫(六十四)   数十恒安甲骑,绕出等候的山谷,转上群山之中夹着的道路,默默前行。   雪中等候半夜,每个人身体都冻得僵硬,甲叶上挂满了冰碴,随着战马前行身形起伏,这些冰碴自相碰撞,发出清脆破碎之声,伴随着马蹄声在暗夜当中传出老远。   山头火光投射下来,将每个人身影照亮,这些甲骑,都在活动着身形,争取让筋骨热起来,厮杀的时候能得力一些。   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队伍前面的徐乐。   徐乐仍然是一身布甲,上面满是火燎过的焦痕和溅上的血迹。戴着兜鍪,夹着马槊,槊锋斜斜指着地面,单手控缰,就这样轻松的走在最前。   身左身右,策马而行的是同样满身战痕的韩约和步离,寸步不离徐乐左右。   徐乐始终践行自己的诺言,但凡临阵,都在前面。   军中的规则很简单,只要是一支还能打仗的军队。佩服的永远是带领大家能打胜仗,能有缴获,能立下功绩,能升迁发财的军将。至于临阵死伤,说真的不大放在边地男儿心中。大隋虽然号称有近二十年的承平盛世,但在马邑郡,仍然年年面临各色胡族入寇威胁,厮杀战斗每年不断,边地男儿但凡从军,就没想过老死榻上。   徐乐横空出世以来,战绩累累。但大闹神武善阳,击破王仁恭大军,只是传言而已。今日徐乐所作所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   半夜大战,从山上打到山腰,青狼骑死伤之重,足以让执必部上下大哭一场。接着徐乐又滑雪而落山下,带领恒安甲骑去直捣青狼骑前锋的大营,但凡对敌,做就做到绝处,这种狠劲,哪怕久经战阵的恒安甲骑老卒都觉得咋舌。但同时也觉得痛快无比,这样的军将在自己这一方,追随而战,真的是平生幸事!   数十铁骑,结成一个仿佛不可分离的整体,缓缓而前,队伍当中雅雀无声,只有战马喷吐出的长长白气。这些坐骑此前也冻得够呛,随着前进也缓缓活动开了筋骨,渐渐开始兴奋起来,步频变得顺畅有力,低沉的嘶鸣声也渐渐响起,这些战马,也知道即将临阵,发起重甲之骑那种让人胆寒的冲击!   队伍沿着道路前行一阵,再转入一个山谷。   这个山谷出口甚大,里面地形稍稍平坦一些,本来有些树木,全被奴兵砍伐用来搭建马厩和临时营地,现下光秃秃的一片,足以容纳近千军马。在营地后面还有一条上冻的小溪,这些时日还有青狼骑凿冰去捉冻在水底的鱼。   若是天候好的时候,这里是一个颇为不错的屯兵所在,进出方便,还有水源,控制住四面山上高点,就足以提供预警,保证营地安全。   但是冬日屯扎,不用说是件苦差事,天气之寒,夜中几乎就是无法入睡。所以壬午寨才成了青狼骑心目中的天堂,在寨子当中塞了那么多人进去。   而执必思力又带了主力仰攻壬午寨,发起反击。一时间留守在寨中的,基本都是些奴兵。这些奴兵虽然有数百人之多,但是扎营谷中,待遇比青狼骑差了太多。青狼骑都是双层帐幕,再加上木材铺设地板隔绝地上寒气,这些奴兵都只是单层破旧帐幕而已,火盆也寥寥无几。每天还有繁重的差役,绝大多数都冻病了,已经丧失了战力。   当执必思力带领的青狼骑主力稀里哗啦的败退下来之际,这些病得半死的奴兵又赶紧上前接应,伤号要安置起来,热水火盆也要备好,还要防备山上敌军反冲过来,一个个在营地当中奔走往来,纷乱不堪。   而退下来的青狼骑,披着重甲攀山仰攻,有人还爬上断崖,在乱石当中奔走去包抄侧翼。厮杀半夜,死伤累累却无功而返,疲累加上挫败,这些强悍凶猛的青狼骑也再承受不住了,被接回大营一个个就栽倒在地,大口喘息,再懒得动弹一下。各级十夫长百夫长强打精神,吆喝让他们起来戒备,一时间都使唤不动。加上奴兵到处没头苍蝇也似的奔走,营地里缭乱不堪。   这些青狼骑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退下来,山顶壬午寨还火光熊熊,所有在寨中弟兄都变成了烤肉,这个时候也再没什么顾忌,伤者的惨叫声,死了亲友的哭喊声,满腹怨气之人的骂声,在营中交织成一片,再也不顾执必思力这个少族长的身份。   而执必思力此刻也无能为力,他浑身骨断之处伤势剧痛,动弹不得,被拔卡背着一路直撞回了自家营帐,在营帐外守着的七八名奴兵忙不迭的上前迎接。拔卡却不让他们接手,将执必思力直背进帐放下,不顾自己伤处也是血肉模糊,一叠连声的下令:“传巫医来,给少族长裹伤!”   执必思力却在榻上吃力的开口:“防住山口!”   拔卡一怔望向执必思力,执必思力才说几个字眉头就皱成一团,断骨碰撞,痛得额头汗水不住滑落,但仍坚持开口:“当心徐乐!”   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徐乐面前的,已经是缭乱成一团的青狼骑大营!   徐乐回头看看,数十恒安甲骑的回应,是将兜鍪的铁面,整齐的合上,铁面口鼻开口处,长长白气喷吐。   韩约从旁递过铁面,徐乐也合在兜鍪之上,铁面之上的愤怒金刚像,被山头投射的火光照亮,张牙舞爪宛若活物。   徐乐转向步离,步离点点头,勒马稍停,躲在徐乐坐骑身后。步离小巧迅捷狠辣,却不适合长枪大戟的铁骑冲击。   这个时候,徐乐才单手将长槊举起,在空中稍一停滞,然后猛然前指!   数十战马,从缓步转而袭步,开始加速,马蹄翻飞,冰雪四溅!   在谷口之处,其实还设有卡哨,青狼骑设营,虽然不如汉军设营水平之高,但出入处也有戒备。   这个时候,守在卡哨中的就是一些奴兵,骤然看见数十甲骑出现,已经转为冲击态势!   这些冻得半死的奴兵手忙脚乱的拿出弓矢,准备拦射,还有奴兵举起号角,拼命吹动,向着谷内青狼骑大营示警!   凄厉的号角声响起,震动已经一片纷乱的大营!   执必思力也听见了,眼神之中全是绝望,喃喃自语:“徐乐又来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逼迫(六十三)   羽箭破空之声响起,在空中带出凄厉的呼啸。直向正在慢慢提速的恒安甲骑队列射来。   这是守在谷口处几个卡栅中奴兵仓皇放箭。   徐乐在队伍前面,根本连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这羽箭声响,一听就是胡乱发出,不知道会落在哪里去。   而且甲骑冲击,哪怕对面射来的箭雨如林,也不会稍动闪避,直到将对面敌人冲垮,才算罢休!   徐乐身后的恒安甲骑队列,果然没有一名甲骑稍有动作,仍然沉默的结成紧密队列,只有数十顶鲜红盔缨,随着战马奔驰起伏如潮。   恒安甲骑的速度由慢至快,直直冲过了谷口,没有人稍顾旁边卡栅一眼,两边据守的零星几名奴兵放了几箭之后,绝望的停弓不射,只是将示警的号角吹了一遍又一遍。   呜呜的号角之声响动,短促而刺耳,恒安甲骑面前的青狼骑大营,一片纷乱!   才退下来的大队青狼骑,本来散处在营中各个地方,才在喘息舔伤口。这个时候也全被惊动,从各个地方涌出,准备应对这又突然杀至的大队重骑!   对于这些被选为前锋,可以称为精锐的青狼骑而言,今夜实在是太过悲惨的一夜。厮杀那么久,最终还是败退下来,伤痕累累。   这些青狼骑也看清了,虽然在壬午寨,在胸墙前,在两翼山地中和他们血战的汉军,精锐能战,但人数并不甚多,一场厮杀之后,也再无什么能力追袭到谷中大营而来,凭借奴兵就足以稳住阵脚,大家可以稍作喘息,等到天明再做计较。不管是进是退,还是干脆想法子脱离执必思力节制,归于哪个贵人麾下,都可以慢慢打算。   退下来之后,不少人连回营帐呆着的气力都提不起来了,只是四仰八叉的在雪地里喘息。奴兵送来了热水热食,还有点气力的青狼骑就争抢过来,吃点喝点恢复元气。   这点热水热食还未曾入口,就听见示警号角响动,震动全营,然后马蹄声轰然响起,又是有敌人来袭!   这下这些青狼骑,才真正感受到了恐惧!   这些身经百战的执必家战士,不是没打过败仗,不是没遇见过强敌。但是今夜遭逢的敌人,这股狠劲,却是从来未曾见过的。从山上打到山下,寸步不让,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杀伤青狼骑的机会,死死堵住山道,说什么也要将壬午寨的青狼骑烧个精光。   山道之战打得如此惨烈,却始终还藏着一支重骑不来援应。直到最后才放出来,来抄这些青狼骑的老窝,非要赶尽杀绝。   汉人人多钱多粮多,突厥与之相抗,就是靠着草原民族的凶狠剽悍。但是今夜遭逢的这支汉军对手,在凶狠剽悍程度上,远远压过了突厥人,这样情形,怎么还与之相抗?   如此变故之下,在如雷蹄声在谷口处开始轰响,在示警的号角声不断震动全营,在执必思力这位统帅不见踪影的情形下,这大群本就败退下来,散乱不堪的青狼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各个残存下来的青狼骑百夫长,自行其是。有的扑向执必思力大帐,要执必思力出来主持大局。有的开始呼喊周遭奔走的奴兵,让他们先上去顶一气,为青狼骑赢得整理的时间。有的就开始召集自家人马,准备亲身上前迎敌。有的就干脆寻找哪里是退路,今夜看来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先退走暂避锋芒就是。   营地之中,各种呼喊声响成一团。青狼骑和奴兵队伍错杂,各人心思不一,乱成一团。哪里像是一支整然大军的模样。   徐乐一直深藏这全金梁的恒安甲骑,在几处同时展开决死厮杀之际,都未曾调动使用。道这个时候,才放出来,完全超出了青狼骑的预料,当这数十甲骑出现在谷口,发起冲击,还未曾真正交手厮杀之际,就已经摧垮了仍然占据优势数量的青狼骑的全部抵抗意志!   此战最终胜负已定!   曹无岁也夹杂在恒安甲骑队列当中,不过是放在最后一列。   对于这位在边地营寨中戍守了数十年的老卒而言,今夜战事,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刺激,不可思议。   往常对于突厥的战事而言,就是死守在壬子寨当中,看着突厥青狼骑耀武扬威的从寨子旁边的大道经过。一群浑身散发着臭气的边地汉子,在寨子当中死守个一两个月不敢出寨。   等到突厥人带着掳掠而来的百姓牲畜财货回返之际,这个时候大队汉军才齐集,追击上来。而壬午寨中这些憋了许久的边地汉子,才会才曹无岁的带领下依靠熟悉地形,偷袭突厥人分散的小队,捞点斩获报功。   随着大隋乱象渐显,突厥人越来越强盛,这边地战事越来越难打,突厥人的为祸越来越深。曹无岁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在壬子寨中坚持多久。反正祖一代父一代都死在这里葬在这里,了不起自己与壬子寨同殉也罢。   直到去岁,云中城来了个了不得的豪杰人物刘武周,重整云中精兵恒安鹰扬府,而什么唐国公又带领大军来援,才打了一场胜仗,据说斩获突厥执必部青狼骑数千。   在曹无岁看来,齐集三四万汉军,打出这么一场胜仗,已经是难能可贵。   但是今夜,曹无岁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那位乐郎君就带领数十人,斩获青狼骑已经有数百之多!   而且现在恒安甲骑已经发起冲击,曹无岁虽然在后列,仍然清清楚楚的能听见那些青狼骑慌乱的呼喊之声。   大军肃然列阵,那种传令之声,军马整齐的应和呼喊之声,划一的脚步声,强弓拉弦之声,一概不见。   恒安甲骑马速已经放开,雪尘狂溅,红缨跳动,铁面之下长长白气喷吐,马鬃上下起伏如浪。   一杆杆马槊长矛,已然伸出。再下一刻,撞入青狼骑大营之中,就是一场大屠杀,这些青狼骑,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所有一切,都是这位乐郎君带领!   曹无岁这在边地已经呆得老了,心肠早就硬了的汉子,这个时候终于按捺不住沸腾的热血,举起兵刃,率先声嘶力竭的大喊。   “乐郎君,万胜!”   数十恒安甲骑,同声应和,震荡整个夜空。   万胜声中,徐乐冲在最前。出现在眼前的,已经是青狼骑和奴兵清晰的面孔。这些原来凶悍的异族战士,已经是满脸慌乱,集结不起阵列,不仅没有人上前迎战,不少人还掉头便跑!   吞龙长声嘶鸣,声若虎吼。后腿用力,已经腾云驾雾一般飞跃而起。在下一刻,徐乐已经率先撞入混乱的青狼骑中,马槊舞动,血雨飞溅,青狼骑惨叫之声,震天响起!   在徐乐身后,恒安甲骑冲击溅起的雪尘如墙一般,弥漫舞动。然后数十鬼面重甲之士,就在雪尘墙壁之后突然闪现,一声不吭的撞入青狼骑大队之中,各色兵刃挥舞,开始大砍大杀!   青狼骑一排排的倒下,营帐被踏倒,火堆被挑开四下燃动,从一开始,这场屠杀就变得血腥而惨烈! 第二百六十六章 逼迫(六十五)   重甲之骑,队形不散,节奏不乱,就是战场上最为恐怖的存在。   但重甲之骑一直难以成为中原战事的主流,因为华夏之地实在太大,地形也实在太过于多变,限制重装甲骑的方面太多。   而且重装甲骑天然使命就是冲阵踹营,虽然杀伤力巨大,但是因为从来干的都是最硬的活儿,伤损也从来不轻。而重装甲骑的巨大杀伤力,又让将帅在战阵之间,有轻率动用重装甲骑的倾向,往往就带来相当大的损失。   重装甲骑建立不易,马,人,甲,缺一不可,且还有巨大的养兵消耗,再轻易损失又难得补充。所以让重装甲骑一直都难以成为主流。而会使用重装甲骑的统帅也越来越少。   王仁恭所着重建立的马邑越骑,虽然也从事冲阵的活计,但真正而言,还是一支轻骑。上阵几乎不配备马铠,对方阵型严整强韧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去当凿子硬凿开对面的大阵。只有在停军山下,看到徐乐那支庄客组成的队伍,以为是软柿子,才结阵对冲了一次,结果还大败亏输。   而刘武周来到恒安鹰扬府之后,几乎是勒紧裤带,当尽卖绝,恢复起来了恒安甲骑。这却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重装甲骑!   刘武周曾经随征高丽,见识过大隋中央十二卫精锐还未曾消散之前的最后荣光。那曾经是大隋帝国的骄傲,是终结几百年乱世的强兵。也真正见识过重装甲骑在战阵之上的威力!   心向往之,在云中之地,刘武周不顾一切,也要将甲骑队伍拉扯起来。幸得在边地马匹易得,这最为难过的一关不成问题,而边地男儿又是成长于马上,人员也容易挑选。至于甲胄兵刃,只有慢慢积攒,建立这支军马所花的心血,简直一言难尽。   但恒安甲骑一旦建立,又挑选到尉迟恭这样的无敌斗将以为统帅。恒安鹰扬府顿时就成为了难啃的硬骨头!   去岁大战,重建之后的恒安甲骑一战成名,尉迟恭先以轻骑咬住执必落落的主力,始终保持接触,了解动向,并持续对执必落落的主力进行骚扰。   当唐国公李渊汇合王仁恭,北进迎击之际。执必落落准备先谋求会战,打垮恒安鹰扬府,再与李渊他们大军决战。   这个时候,尉迟恭才果断动用了恒安甲骑,如摧枯拉朽一般,一直冲到了执必落落大旗之下,迫得执必落落退避,最终带来一场大胜!而李渊他们趁势追击,一仗带给突厥人这些年来未曾有过的损失。   恒安甲骑,威名四布,才让王仁恭如此忌惮,才让刘武周真正在云中之地立足,才让根基浅薄的刘武周勉强还能和世家大族的王仁恭抗手,一直撑持到现在。   但战事终了之后,刘武周也在恒安甲骑中开始插手,将苑君玮派了进来,在尉迟恭手中分了一营走。原来一应调遣恒安甲骑事,刘武周都是绝不过问,现在也通过苑君玮开始不断调动恒安甲骑。   刘武周虽然咬牙建立了恒安甲骑,但是并不真正会使用这种精锐的重甲骑兵。在插手之后,很有滥用恒安甲骑的倾向。这次以一队人马为前锋奔袭,就是明证。恒安甲骑怎么能干轻骑的活计?   尉迟恭虽然外表一副粗鲁的模样,但内里其实人颇灵醒,也知道进退。刘武周既然插手,尉迟恭就守着他那一营老底子,从来一声不吭。   而徐乐虽然驱使着一队配属自己指挥的恒安甲骑赶路毫不留情,但是在临阵使用之际,却是小心无比。山间偷袭壬午寨,在狭窄崎岖破碎地形堵住青狼骑援军,都是自己麾下人马步下血战,无论战况如何紧张都绝不动用恒安甲骑,一直让他们养精蓄锐。在青狼骑整个败退,大营也乱做一团的时候,这才将恒安甲骑撒出,亲自带领用来踹营,这个时候,恒安重甲之骑,才能发挥最大杀伤力和最大的破坏力,而且所带来的自身伤损,也会降到最低的限度!   恒安甲骑,此时此刻,在徐乐的带领下,没有遇到任何值得一提的抵抗,就撞入了青狼骑的大营之中!   遇到这样懂得统帅重甲铁骑的统帅,再无什么说的,就是卖力厮杀也罢!   数十铁骑,如一座巨大的铁犁铧也似,狠狠碾入了青狼骑中。所经之处,衣甲平过,血流成河!   营地之中,从一开始就爆发出惨嚎之声,经久不息,没有任何青狼骑和奴兵能稍作抵挡,只是不断被踹倒砍翻踏成肉泥!   恒安甲骑先用长矛,接连捅翻面前敌人之后,长矛纷纷断裂,又拔出加长的直刀,左挥右砍。借着马速冲力,长刀只要在人体上一带,就是一道又深又长的创口,鲜血狂涌而出,再也无救!   而冲在前面的那些恒安甲骑,包括徐乐在内,都是用的马槊。马槊材质特异,不如硬木做的长矛容易折断破裂,这些长而灵活的大杀器,在徐乐和十余名恒安甲骑手中盘旋飞舞,一路冲过,一路血腥,满地倒下的都是尸首,然后被马蹄毫不留情的践踏而过!   只要在途中遇见火堆,就被恒安甲骑纷纷挑起,火焰四处飞舞延烧,将一处处帐幕点燃。转瞬之间,这座青狼骑大营也就变得如山头壬午寨一般,成了燃烧的火炬,火光直冲天际!   恒安甲骑发威,徐乐这次都未曾如何厮杀,连向来动手比用脑快步离都有点提不起兴致来。韩约持盾,只是护持着徐乐和步离两人。   徐乐目标,就指向营地中最大的帐幕所在。   徐乐的性子,向来就是这样,战阵之上,干的就是绝户的活计,任何时候,都先将对方主帅挑了再说!   虽然这青狼骑的主帅,是被自己丢下断崖的执必思力,现在活着与否还不知道。而且看青狼骑这个混乱的样子,也不像有统帅坐镇的样子。但徐乐仍然习惯性的直奔主帅最有可能所在的地方而去!   如果那执必部少族长还活着,自己这样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   周遭的垂死惨叫和火光之中,被数十杀神一般的恒安甲骑紧紧跟随的徐乐,在马背之上,认真的想着。 第二百六十七章 逼迫(六十六)   在执必思力的帐幕之中,恒安甲骑的铁蹄踏雪之声,青狼骑的惊呼喊叫之声初响之际,执必思力就想挺腰起身,指挥麾下儿郎反击。   但是一旦动作,浑身骨头断处就是一阵剧痛,让执必思力眼前一黑,几欲晕去。竭力咬牙忍住,这才没惨叫出声!   几名残存亲卫还有奴兵忙不迭的上前护持,执必思力躺在榻上粗重喘息着,从牙缝中一字字挤出话来:“去看看!”   拔卡也一直在旁边喘息,他如此岁数,虽然经验丰富已极,但精力和体力实在不如年轻人了,大半夜激战,又背着执必思力奔下山道,和魏长有一番对战还负了创,现在满头花白头发如水洗一般,创口也是血肉模糊,亲卫和奴兵都在围着执必思力打转,暂时也没人顾得上他。拔卡也不在意,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执必思力,看众人将执必思力照应得如何。   当恒安甲骑撞营声音开始轰响,不等执必思力发话,拔卡就已经一个健步窜了出去!   此刻就站在执必思力的中军帐幕之外,就可以清楚看见恒安甲骑如数十恶鬼一般撞进来大砍大杀的情形!   甲骑撞营冲阵,所向无前,从来都有一种最为残酷的美丽。加上大雪正在纷纷而落,雪花盘旋围绕着这数十铁甲之士,战马昂首嘶鸣,而投射而来的火光又将每一片雪花照得分明,这样的景象,哪怕身在被杀戮的一方,拔卡都看得呆了一下!   青狼骑奔走喊叫,乱成一团,已经完全丧失了有组织的抵抗能力。而就算是有人有心还想厮杀一番,但在如墙一般踏破雪雾冲杀而来的恒安甲骑面前,也只有被砍翻踏过的份儿,这个时候,已然无力回天!   呼哨声又在恒安甲骑背后响起,十余名骑士,又从结成锋矢阵型的恒安甲骑两翼闪了出来。   这十余名骑士,浑身烟熏火燎痕迹,身上布甲都已残破,正是追随徐乐滑雪而下的玄甲骑。这些玄甲骑来不及更换重甲,所以不能当在第一线冲阵,但是当恒安甲骑将青狼骑搅得一团混乱之际,这时玄甲骑就可以以轻骑姿态,派上用场。这个时候,都迫不及待的从玄甲骑后面闪出,每人都持弓矢,在马背上奔驰而射!   这十余名玄甲骑,主力是纳尔出海那一伙人。这些梁亥特部出身的战士,马上步下打硬仗的本事差些,还被拼死一搏的青狼骑冲上了壬午寨寨墙,要不是徐乐韩约步离他们及时赶到,差点就抵挡不住。但是马上驰射,却是这些梁亥特部出身的玄甲骑所擅长的事情!徐家闾出身的玄甲骑,马上步下都能打硬碰硬的交手仗,这骑射上头就差些了,徐敢虽然手把手教导过他们,要是什么本事都能练到家,徐家闾也就不必种地了。   羽箭呼啸而过,到处奔走的青狼骑应弦而倒,这下青狼骑崩溃得更加明显。本来还可以避开恒安甲骑的锋矢阵型,看看还能不能收拢反击,现在轻骑突出,羽箭乱射,哪里都没个安全的地方,这个时候只有看谁逃得更快也罢!   而此刻在山道方向,又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又有军马,沿着山道直扑下来!   山道之上,自然是那些曾经依托胸墙血战到底的玄甲骑了。二十余名玄甲骑战士,浑身浴血,在山道上收拢列阵,还将伤号救治了过来,只等着徐乐冲撞青狼骑大营。   一干人等,全都在山道上焦急等待。本来已然疲累万分,但是徐乐不依不饶的调动恒安甲骑赶尽杀绝到底,又将这些玄甲骑的心气提了起来。   徐乐这样的统帅,跟随而战,真的是很提气,谁要是徐乐的敌人,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管多么强悍,徐乐总能死死咬住不放,直到将对手彻底摧垮,直至粉碎。每一场厮杀,都能打得如此的酣畅淋漓!   连地上的伤号,都想挣扎爬起。玄甲骑将死去的青狼骑身上皮裘都扒了下来,在山道上铺开,让伤号躺在上面,再厚厚的盖上,以保持体温。但这些伤号,一个个都躺得极不安分,只想起身,看看乐郎君最后突营的景象如何。   魏长有伤势甚重,但仍然不住的在问:“乐郎君何在,乐郎君何在?”   喊杀声终于爆发了出来,铁骑动地,那地面震颤的感觉,似乎一直能传到山道来!   魏长有终于不追问了,躺在地上大声下令:“结阵!”   在山道上垫着脚观看山下青狼骑营地惨状的玄甲骑,忙前忙后照顾伤号的玄甲骑,顿时动作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方阵,横宽纵长,正是步军突击的阵型。   魏长有又大声下令:“出击!助乐郎君杀敌!”   这些厮杀半夜的战士,整齐低吼应诺,举步而前,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来,最后更是发出怒吼之声,扑向青狼骑营地,这一仗,就要打得执必部永远无法忘记!   所有一切景象,拔卡都看在眼底,这一仗,执必部注定是要败得奇惨无比,最后不知道要丢下多少条精锐的青狼骑性命来!   拔卡掉头便走,回转帐幕之中。   帐幕之内,那些亲卫和奴兵都拔出兵刃来,守在执必思力身边,神色慌乱。而执必思力在榻上,也竭力想支撑着起身。   拔卡二话不说,也不管那些亲卫和奴兵,上前就一把将执必思力扯起,负在自己背上,窜出帐幕,掉头就向着另外一边山上跑去。那些亲卫奴兵在帐幕中面面相觑,顿时反应过来,主帅都这样走了,他们还在这里撑个什么劲儿,跟着跑也罢!   亲卫奴兵也从帐幕之中钻出,再也不管满营乱窜的那些青狼骑和奴兵,追着拔卡身影就跑。   拔卡背着执必思力,本来还以为这位少族长要挣扎,不愿意就这样临阵逃脱,却没想到,执必思力伏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纷乱之中,拔卡一直窜到营地边缘,手脚并用,开始攀爬,逃离这片死地。这个时候,拔卡就听见执必思力咬牙切齿的低低声音。   “我要活着,我要看那徐乐死!” 第二百六十八章 逼迫(六十七)   一夜厮杀,一夜缭乱,一夜大火。   这场厮杀终于结束。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青狼骑大营已经被彻底摧破,帐幕倾倒,不少还被烧毁,犹自散发着袅袅的青烟。   被铁蹄践踏得一片凌乱的雪地上,到处都倒伏着青狼骑和奴兵的尸首,横七竖八,各种各样死状都有。   铁骑撞营,杀伤力之巨大,局外人往往难以想象。青狼骑已经算是灵醒,见事不妙逃散得飞快。饶是这样,营地中倒伏的青狼骑尸首粗粗一数都足有二百上下,还有百余名奴兵。最后投降被收拢的青狼骑还有二三十名,外加二百余奴兵。   执必思力带来为先锋的,有青狼骑十一个百人队,奴兵七百。接近两千人的大队伍。壬午寨中,山道之上,营地之内,这些先锋青狼骑折损六百余,真真正正损折大半!剩下的就算逃回去,一时间也难有战力,加上丢下来的奴兵,徐乐这一夜打出的战绩,都接近去岁几万隋军战果的四分之一!   徐乐所领,不足百骑。   这些俘虏,被集中在一起,灰溜溜的或坐或蹲。有些伤者,还忍不住发出呻吟。有些人又冻又怕,在瑟瑟发抖,脸色又青又白。有的却还甚是桀骜,只是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反抗的机会。这一大群突厥俘虏坐在一起,真是近十年来与突厥战所难见景象。   不要说这些年来光一个执必部带给马邑郡的压力了,七八年前,这些突厥人,是将整个雁门郡都彻底蹂躏了一遍,并且将大隋天子包围城中逾四十日之久!   在这些突厥俘虏外围,就是激战一夜的玄甲骑和恒安甲骑了。一夜苦战,当最后赢来的是一场大胜之后,疲倦伤痛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人人都未曾卸甲,或者在警戒俘虏,或者在收拢马匹,或者在将自己伤号拣一个完整些还暖和的帐幕安顿下来,一些出身汉地的奴兵被拣选出来,烧热水换草药照应这些伤者。   这些战士,似乎感觉不到疲累也似,还在收拾着战场,收拢未曾受伤的战马,拣选可用的甲胄兵刃,集中在一起。执必思力携带来的一些粮秣也被收拢起来,又杀了死马去熬肉汤,不时有人去盛上一碗,热热的灌下肚,然后大声谈论着昨夜的战事,吹嘘着自己杀敌多少,嘲笑着青狼骑倒在自己马前的那种惊惶失措的模样。   玄甲骑中人,这个时候都得到恒安甲骑的各种吹捧。昨夜玄甲骑从头打到尾,这表现也足以得到任何夸赞。原来两支军马之间颇有点生分,甚或恒安甲骑对玄甲骑还有点敌视。凭什么一个才拉起来的新军,在云中城内就独占一坊,各种待遇和恒安甲骑平起平坐?这一仗下来,却被玄甲骑打得服气了,这真是不折不扣一支新生的强军!   一帮浴血厮杀之后的战士聚在一起大声说笑,不是更是一起轰然爆笑一场,声音在群山之间回荡,嗡嗡作响。   大雪,战地,血红,披甲男儿雪中席地而坐,放声而笑。如此豪情,简直可以入画。   在这笑声之中,哪怕是最为桀骜的青狼骑俘虏,最终也不得不垂下头来。落在这些甲士手中,就得认命!   而玄甲骑和恒安甲骑的目光,不时还望向徐乐。尤其是恒安甲骑,这目光简直到了仰慕崇拜的地步。   玄甲骑素质再好,也是新军。战阵经验,临阵胆气,都是需要磨练的。但一路行来,都是一场胜利接着一场胜利,这将帅之功,大到了一定程度。   都是因为徐乐,在战阵之中敏锐的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摧锋折锐亲身打垮敌人的最强点,并且不依不饶的揪住敌人弱点打到底,才将玄甲骑这么快就带了出来。   如此将帅之才,真不知道怎么历练而来,也许真因为这乱世到来而降临,注定要在这个世道中,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幸好这个看起来温温和和,修眉俊目的年轻人,是自己这一方的!   被众人目光所追随的徐乐,现在正站在执必思力原来的帐幕之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韩约侍立在侧,步离又不知道溜达到了哪里去。只要徐乐不上阵厮杀或者安全看起来没问题的时候,步离不像韩约那样,有的时候就自行其是,而且这小狼女还有个隐秘的爱好,就是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宝贝一样藏着不给人看,现在正不知道在战场上的什么地方翻翻拣拣来着。   执必思力的帐幕已经是一片狼藉,整个倒了下来坍塌在雪地上,正是徐乐纵马冲入一番践踏的结果,不过那时候执必思力早就逃掉,徐乐扑了一个空。   正在徐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全金梁和曹无岁说说笑笑的而来,远远就招呼见礼:“乐郎君!”   原来全金梁被调到徐乐麾下节制,一路而来,对徐乐就算行礼,也是冷淡敷衍,也绝不招呼。现下这个平胸军礼行得端正有力,这一声乐郎君招呼得更是响亮。至于曹无岁,现在将徐乐就当做天人一般看待,他行的是抱拳躬身之礼,这腰都快呵下去一半了。   徐乐这才转头,点头示意:“一夜厮杀辛苦。”   全金梁笑道:“我们有什么辛苦的,就是最后冲杀了一气,汗都没怎么出。倒是乐郎君,才是真正转战厮杀一夜,应该早点休息一阵,我们恒安甲骑放出哨探,就算是青狼骑来,也偷袭不到咱们!”   他看看徐乐,又劝了一句:“那执必家小王逃了也就逃了,下次乐郎君再擒获他就是,这小王没什么本事,只要再对上乐郎君,还不是大败亏输的命?”   见徐乐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全金梁以为徐乐在想缴获如何分配的事情。玄甲骑才建立,家底太薄,这次捞着了几百匹战马,还有甲胄兵刃粮秣,恒安甲骑出力了,徐乐在寻思到底分出去多少合适。当下又大包大揽的拍着胸脯。   “这些缴获,乐郎君看着分配就是,咱们恒安甲骑绝不争多论少!”   徐乐终于一笑,摇摇头道:“我不是在想着这个………给刘鹰击报捷的传骑派出了么?”   全金梁回道:“早就派出了。”   徐乐微微一叹:“我已尽力而为,为刘鹰击破局,下面就看刘鹰击到底是什么盘算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逼迫(六十八)   大队人马,仍在山道中行进,正是刘武周所率领的主力。   虽然在得知徐乐直扑壬午寨的消息,但这支大军,仍然不敢拼命赶路。徐乐作为前哨,居然轻兵而击占据绝对优势的执必部青狼骑,虽然被刘武周壮之,但是成败难料,在多数人看来,徐乐还是败的可能性居多。   谁知道执必部在击败了徐乐之后,会不会趁锐直进,接着打击后续而来的大军?要是这个时候拼命赶路,直迎上去,那就是兵书上所说的急行百里必蹶上将军了。   大军持重而进,每经行一座军寨还要和军寨取得联络,前面又在左右两翼再次分出轻骑哨探以为引导,直向壬午寨而去。   行军途中,都有部分人马披甲,轮班替换,以保证万一青狼骑突然出现在面前,有军马披甲持矛而战。   这样一番准备,这连同辎重辅兵在内的上千人马,行进顿时就慢了下来,距离壬午寨一百余里的路程,怎生也要两天的时间才能赶到。   大雪始终不停,纷纷扬扬落下。道路虽然冻得结实,但是雪积得深了。骑军战兵还好,但是缁兵有驮子有大车,在积雪之中就行得慢了,这些驮骡挽马不比战马,因为云中城粮秣实在紧张,冬天上的精料不足,掉膘严重,使不出气力来,拉着车子只是嘶鸣,或者带着驮子的累极了干脆就卧在雪中,不论辎兵怎么驱赶就是不起身,行进得越发慢了。而骑军战兵又不可能丢下辎重轻兵深入直进,走一程就要等候一阵,如此天候行军,人人心头都是冒火。   陈凤坡就在队尾,看着麾下人马在雪中挣扎前行,驮骡挽马赶起来这个那个又卧下了,牲口的嘶鸣声,麾下人马的驱赶呼喝声错杂在一起,冲击着这位玄甲骑负责后勤的别部司马的耳鼓,急得这老军油子满头都是汗。实在逼不过自己也跳下马来,帮着一起料理这些牲口,滚得一身雪泥,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当年在神武县为一个小军头的悠闲富贵样子?   风雪之中,又是两骑冲锋冒雪回返而来,正是暂摄出击玄甲骑后续大队的韩小六和宋宝两人,两人都是一脸焦躁神色,直直的就冲着陈凤坡来了。   两骑直冲到陈凤坡面前,宋宝居高临下,劈面就问:“老陈,你是怎么弄的?恒安甲骑的辎兵,都没你们这生慢!到底能不能拉着队伍跟上?不行的话,有的是人能为这别部司马!”   陈凤坡浑身雪泥,仰头看着宋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在神武县为鹰扬兵队正,勾管着神武一县的关防,治安,库房。这些乡间轻侠少年,见着他陈队正都只能当佛拜着。宋宝的名声他也听说过,是外郡游侠而来,很干了一些不清不楚的勾当,但是乱世将起,陈凤坡一时间也懒得料理,只想着这个外郡游侠要是过分了,再找机会收拾了他就是。陈凤坡那时手里不仅有几十号鹰扬兵,城中轻侠传一声令也能调出几十号来,宋宝哪里经得起他收拾?   现下这原来草芥也似的人物,却爬到了他的头上,大喇喇的发号施令,还威胁要夺掉他这别部司马的位置,好像他陈凤坡多乐意为这别部司马也似!   阴差阳错被裹挟到这玄甲骑当中,陈凤坡对徐乐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徐乐救了他一家性命,更保全了神武县。而且徐乐这人,本事实在超凡拔俗,迫得王仁恭主力大溃于善阳城,更是惊掉了陈凤坡的下巴。   陈凤坡是明白人,知道乱世将起,不过身为边鄙小县一个土著小军将,又能有什么法子?过一天算一天也罢。不过徐乐这等人物,天生就是该在乱世中成就一番功业的!追随着他,说不定还能在乱世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名!   所以陈凤坡也算是任劳任怨,死心塌地的出力效命。但这可不代表能听宋宝这样呵斥!   陈凤坡冷着一张脸正想反驳,宋宝就被韩小六拉了一下。这位恐怕是恒安鹰扬府最年少的军将,脸上稚气还未曾完全消退,就已经经历了好几场厮杀了。   韩小六不耐烦的道:“老陈他们够卖力了,这个鬼天气,能走多快?咱们的牲口也不是很得力,掉膘得太厉害,得想别的法子!”   陈凤坡也哼了一声:“我们的牲口,都是得自神武县和善阳城前缴获王仁恭的,一路行过来,本来就疲累掉膘,云中城里的粮秣紧巴巴,也没喂回来,这大风雪天,怎么快赶路?瞧着吧,这一仗打完,还得死一批,看从哪里补回来!”   宋宝眉毛一扬,就想发火。现在他自诩为徐乐手下第三人的位置,哪里经得住陈凤坡这样的反驳?   韩小六在这个时候又扯了宋宝一把:“宋大郎,咱们就别跟着刘鹰击慢慢挨了。咱们自己带着玄甲骑,也不管辎重了,轻兵直入,去接应乐郎君!乐郎君只要出击,肯定大胜,拿下壬午寨是稳稳的。但乐郎君性子,从来都是要乘胜追击,那青狼骑的前锋,乐郎君人马只怕还不够,咱们赶上,正好将青狼骑前锋全吃掉,打个大捷出来!”   宋宝想喝骂的话这一下就给韩小六堵了回去,呛得咳嗽了两声,忙不迭的摇头:“这叫什么话?刘鹰击的军令,可是持重而进,军马不要分散。反正最多两天也就接应上乐郎君了,争这一天的工夫做什么?而且前锋青狼骑据说可是千骑上下,咱们六百骑出击,全军压上能不能打赢还两说,乐郎君就算拿下壬午寨也是稳守,突厥人不善攻坚,乐郎君守得住的,真不必着急!”   没跟过徐乐参与神武的那几场战事,宋宝对徐乐领军打仗的本事,体会还没那么深,对于徐乐轻兵直进,马上就去袭击壬午寨,肚子里也很是腹诽了几句,现在韩小六要轻兵直进去接应,宋宝第一时间就竭力反对。   韩小六猛挥胳膊,大声反驳:“咱们是乐郎君麾下,顾着乐郎君就好。你那么听刘鹰击号令,那去恒安甲骑就是,反正我是不听这个什么持重而进的号令!”   不待宋宝说话,一个声音冷冷的响起,满是威胁:“谁说不听刘鹰击的号令?在军中,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 第二百七十章 逼迫(六十九)   说话之人,正是苑君玮,在他身边的,就是尉迟恭。   宋宝和韩小六看着自家辎兵行进得太慢,赶过来催促动员。尉迟恭和苑君玮如何又会觉得自家辎兵行军得够快?这般天气,辎重在大雪中挣扎的苦楚都是一样的。按照云中城现在粮秣库存,恒安甲骑这些驮骡挽马就是多吃一点也有限,掉膘也甚是严重。玄甲骑辎兵行进得慢,恒安甲骑辎兵又何尝不是?   两支队伍都在和这些牲口较量,互相还不伸手帮忙。尉迟恭和苑君玮同样有些焦躁,就转回头来看一下,结果就听见韩小六在那里放言不听军令,尉迟恭的脸顿时就更加黑了三分,苑君玮的火更是腾的就冒了上来!   当下苑君玮就出声叱责,手更按在了佩戴直刀之上,一副随时准备动手以正军法的模样。   宋宝和韩小六回头,见到是尉迟恭和苑君玮两人,宋宝脸色就变了,顿时就带了三分惶恐,眼珠转动,就想着该怎样将韩小六这句话遮掩过去。但韩小六却和徐乐学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甚至更张扬外露一些,看见尉迟恭和苑君玮两人也半点没有什么怕的,一掀胳膊抗声开口。   “当年老太公教导,但为将帅,当对部下有信有义,乐郎君领军为先锋在前,拼死突袭,去收服失陷的壬午寨,这个时候,将帅还在持重行军,不想着早点接应上前面奋战的乐郎君。这将帅算是有信有义吗?无信无义之军令,不遵又如何了?”   韩小六梗着脖子,一番话毫不停顿的就这么冲出口,宋宝苍白着一张脸拼命拉扯都拦不住。直到韩小六说完,宋宝才来得及补了一句:“你满嘴胡说些什么?”   一时间连辎兵那些正在雪泥中挣扎的牲口嘶鸣声都停顿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韩小六。   韩小六还是身量未曾完全长成的少年,脸颊瘦瘦的,唇上有些绒毛也似的胡须,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稚气。裹着一身弊旧的大氅,脸也冻得又青又白,还挂着长长的鼻涕。   但就是这个少年,已经追随着徐乐经历了数场大战,也从来都是冲在前面无所畏惧。若说徐乐骨子里面桀骜,但面上还是温和文雅。韩小六却连面上都懒得遮掩,只要乐郎君一声号令,天老爷在面前,都敢上前捅几个透明窟窿,初生牛犊之气,简直张扬得铺天盖地也似。   这时不仅宋宝拉着韩小六,连陈凤坡都来阻拦,一边朝着苑君玮尉迟恭赔笑:“他岁数小,嘴上没一个把门的,刘鹰击的军令,咱们哪里敢违背?”   尉迟恭脸色更沉了三分,重重哼了一声,也想就此罢休,懒得跟这还拖着鼻涕的孩子计较下去。不过新下更多了三分好奇,连这小屁孩都能说出将帅统帅道德是守信守义,这教导出包括徐乐在内一支强军骨干的徐老太公,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苑君玮也强自按捺住火起,手也放开刀柄,点点韩小六:“你嘴上小心些!”   韩小六脖子又是一梗:“小心就是在后面慢慢磨蹭?就是让乐郎君一人孤军奋战?恒安鹰扬府好大的强军名声,现下算是见识了!”   宋宝眼泪在这一刻都快出来了:“小祖宗,你闭嘴吧!”   大雪飘舞之中,直刀出鞘之声呛然响起,苑君玮已经拔刀在手,一磕马镫就向韩小六而来,脸色铁青!   苑君玮和徐乐之间,已经算是结下了深仇不假。但苑君玮有个好处,就是打仗从来不怂,对突厥人也是仇视。这云中之地,就是刘鹰击和苑家保护的地方,执必部老来烧杀抢掠是个什么道理?   徐乐为前锋开路,以百人队伍就敢去突袭陷落的壬午寨,在突厥人面前半点畏惧避战之意也无。这番作为,苑君玮心里是佩服的。所以韩小六满嘴胡说八道,居然还扬言不遵军令,呵斥了几句,苑君玮也就打算放过。但是现下韩小六话语,又牵扯到整个恒安鹰扬府!   对恒安鹰扬府的归属感,苑君玮也算是全军中派得上号了。毕竟这是他兄长辅佐刘武周,辛辛苦苦恢复重建起来的。而也是恒安鹰扬府,重用他一个年轻人,在徐乐出现之前,他也是恒安鹰扬府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生将星。恒安鹰扬府给了他全部光荣和荣耀,虽然最近这些荣耀有些黯淡,但是对于一个心思颇为简单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团体,难道还不足够用尽全部气力甚至性命来维护么?   直刀指着韩小六,才走几步,苑君玮胯下战马就已经加速,这是真的想冲上去砍韩小六一刀!   韩小六这种性子,哪里会怕被乐郎君三番五次收拾的苑君玮?看苑君玮真想动手,韩小六一伸胳膊就摘下弓来,闪电一般搭箭上弦,胳膊虽然看起来细,但是一石半弓力的步弓,顿时开如满月,弓弦发出绞紧之声,箭簇生寒,直指苑君玮咽喉!   跟随苑君玮而来的亲卫也纷纷拔刀,玄甲骑上下自然也不会怂,也是一片兵刃出鞘的声音。两个性子都桀骜的年轻人说僵了动手,一副带得两军就要在这大雪中火并的模样!   尉迟恭纵马而前,胯下健马两步就追上了苑君玮,尉迟恭一长腰就扯住了缰绳,苑君玮胯下坐骑再也冲不出去,偏着头长声嘶鸣,四蹄刨得雪尘飞舞。尉迟恭同时对着那些也准备护着苑君玮冲上前的亲卫大声道:“都停手!”   在韩小六那边,宋宝不敢去压韩小六胳膊,生怕一碰韩小六这一箭就放出去了,情急之下,只能一把抱住韩小六的腰:“小六,你想害死大伙儿不成?”   陈凤坡也跳起来双手乱挥:“大家停手,大家停手!”   但两边都是血气方刚的军中汉子,在雪中赶路都是一肚子窝火,现下给撩起火头来了,哪里是一下子就能停下的?双方喝骂声也响了起来,惊动了那些牲口,也开始长声嘶鸣。道路之上,乱成一团!   这时刘武周的声音终于响起:“入娘的你们在闹什么?眼里还有我么?” 第二百七十一章 逼迫(七十)   刘武周一身弊旧大氅,策马踏雪而来。恒安鹰扬府上下都知道,刘武周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符合他的出身不高。开心就大笑,生气就劈头盖脸大骂,有的时候甚至挽起袖子动手,火发得太过分了,苑君璋还得赶紧拉住他,刘武周被拉着犹自能不依不饶的跳脚大骂。   现下过来,这怒气更是明显之极,大氅都挥开了,露出了里面更破旧的皮袍子,一顶毡帽也被扯下来抓在手里,似乎下一刻就要把手中帽子砸在谁人脸上!   刘武周出现,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韩小六,都要给个面子,缓缓放下手中的弓。还箭入撒袋之中。   一众刚才还和斗鸡一样的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两边兵马,现下也都老实了,各自退开,守着自家阵营,只是还互相瞪着,一副都不服气的模样。   刘武周先转向尉迟恭和苑君玮他们,先扫了一眼尉迟恭,点点头:“你这黑厮,不喝酒还算老实,这次看你一直在阻拦,没你过错,让开去。”   尉迟恭松开缰绳,给苑君玮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一声不吭的缩到一边去了。   刘武周目光落在苑君玮身上,苑君玮垂下头去,脖子都快缩到腔子里去了。   刘武周停顿一下,扔下帽子抄起马鞭,劈头盖脸的就朝苑君玮头上身上乱敲而去,马鞭打在铁做的兜鍪之上,声音响亮。   “入娘的苑四,尽给我捅娄子!仗着你哥哥,以为阿爷就收拾不了你?反了天了?阿爷收下的玄甲骑,你拔刀想砍就砍?砍了我算了,省得为你们这帮家伙整天操心受气!”   刘武周下手毫不留情,苑君玮抱着脑袋左躲右闪,又不敢叫痛,给打得狼狈不堪。   刘武周打发了性子,越骂越是高声,似乎这七八鞭子才不过活动开来,再抽个二三百鞭也不在话下。   尉迟恭在旁边吼了一声:“苑四,还不快走?”   苑君玮一下反应过来,打马就跑,远远窜出去十七八步,这才敢停下来,畏畏缩缩的躲在远处。   一众苑君玮的亲卫,全都噤若寒蝉模样。低着头不则声,任刘武周在那里大发怒火。看苑君玮跑掉,刘武周倒也没追上去,算是给了尉迟恭一个面子,但仍然家乡土语各种骂人的话源源不绝而出,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在道路上轰响。   玄甲骑这才是第一次见到刘武周的骂人本事,真的是能压得恒安鹰扬府这些骄兵悍将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   刘武周骂了一阵,才恨恨收声,用马鞭点点在远处头都垂到胸口前的苑君玮:“回去再收拾你,这次不是虚话,你哥哥来也没用!”   说完这一句,刘武周这才转向玄甲骑那一拨人。宋宝和陈凤坡已经开始有点发抖了。自家心腹都被马鞭抽打,再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轮到玄甲骑这方,岂不是要拖几个人出来以正军法?   只有韩小六,还倔强的昂着头,虽然浑身也绷紧了,但仍坚持着不垂下头来。   刘武周慢慢策马过去,靠近几人,一直在旁边沉默听着的尉迟恭赶紧跟了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时候拦着刘武周一点。   刘武周绷紧脸,打量了一下韩小六他们几人,缓缓开口。   “选乐郎君为前哨,就是对他有绝对信任。他去袭取壬午寨,自然有他的把握。但大军行进,自有章法,前哨接敌,就是提前为大军示警,掩护大军步步为营,以万全之备上前与敌而战。现在乐郎君进一步军情还未曾传回来,大军如何能疾行而前?既然知道前面有大敌,敌情不明就这样上去,用兵有这个道理没有?”   一众恒安甲骑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不服气的表情。刘武周适才将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将苑君玮一阵好打。现下对着玄甲骑,却是这般客气!就算是礼遇新来投效之士,这未免也太客气了一些。且那乐郎君,有什么了不得的,虽然自家厮杀本事的确是出类拔萃,但是现下领着百骑就想反击壬午寨的优势执必部大军,不过也是一勇之夫罢了,说不定还会将自家弟兄白白葬送,如此人物,如何值得这般优遇?   宋宝和陈凤坡两人都抬起头来,一脸感动表情。刘武周实在是给足了面子,这般解释自家不愿意催促大军加快行进速度以接应徐乐,优遇得让两人都感动得近乎于惶恐了。   刘武周说得自是正理,徐乐干的就是前出哨探的活计,将军情传递回来,大军才好决定到底如何展开接战。现在就知道徐乐反击壬午寨去了,进一步军情还未曾传回,这支主力自然不能轻进。   这个时代的道理,不论家主还是统帅,就是麾下的天,不管做什么决断大家奉命就是。刘武周肯这样放下身段解释,已经是怀柔客气到了极点!   宋宝忙不迭的在马上行礼:“鹰击决断,我们尊奉就是,适才实在是我们行事不谨,还请鹰击重重责罚。什么罪过,属下都心甘情愿受领。”   这番话,宋宝自觉说得高风亮节,韩小六惹出来的事情,自家一力承担了。谁让现在乐郎君和小门神不在,玄甲骑中是自家主事呢?这韩小六,自家就多包容一些也罢。   却没想到,此时此刻,韩小六却梗着脖子,硬邦邦的回了一句:“乐郎君出击,必然大胜,这个时候不追上去跟着乐郎君穷追猛打突厥狗,这恒安鹰扬府的兵,当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不去,我也要去!”   宋宝大怒:“韩小六!”   尉迟恭笑着摇摇头,苑君玮一直远远听着,这个时候忘了才被刘武周又打又骂,哈的一声笑出来,顶着脸上鞭痕嘲讽开口:“这可是执必家青狼骑主力深入!见识过去岁大战么?知道这些突厥狗有多难打么?你们乐郎君,说不定已经在壬午寨下撞得头破血流,这个时候仓皇回转了,大军持重而进,才是他的坚实后盾!”   就在这个时候,风雪之中,两骑疾驰而来,正是全金梁麾下的恒安甲骑,一身轻装,战马身上犹自沾染着多少突厥执必家青狼骑的血迹,出现在后续大军的视线当中! 第二百七十二章 逼迫(七十一)   苑君玮嘲讽之声远远传来,韩小六回得极快,声音也大,震动四下。   “乐郎君又不是你们!你们打不出来,乐郎君可打得出来!现下乐郎君一定已然大胜!现在慢慢而行,耽误了战机,都是你们的错处!”   刘武周尉迟恭苑君玮这种虎狼将帅之前,在多少恒安甲骑面前。韩小六这个身形单薄,犹带稚气的少年,丝毫畏惧之态都没有,脖子也始终梗着,一点服软的意思都没有!   宋宝这一刻,手按着刀柄,真的想一刀砍了这韩小六!   陈凤坡却放弃了,垮着肩膀在一边站在,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横竖今天韩小六已经决定得罪所有恒安鹰扬府的人到底了。自己选择追随乐郎君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一生当有诸多磨难………   苑君玮一脸鞭痕,神色真正狰狞起来,原来想砍韩小六一刀,纵然愤怒,尉迟恭一拉,也就罢休。现下哪怕刘武周也在,苑君玮又将直刀拔了出来,这次连喊声都没了,只是狠狠一磕马镫,直冲韩小六而来。   纵然刘鹰击怎样责罚,也要一刀砍掉这小子,看有没有人还敢当面辱及恒安鹰扬府上下!   苑君玮这次冲击之坚决勇猛,裆劲给得十足,战马马蹄发力之处,大块的冰雪横飞,胯下战马,就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韩小六冲击而来!   尉迟恭猛然一扯缰绳,战马打横,拦在苑君玮冲击而前的路上。苑君玮也不和尉迟恭废话,一拨马头就要绕开他。尉迟恭战马打横,也还未曾发力,只要绕开他,尉迟恭拦不住自己!   而在另一边,韩小六他们也看见了苑君玮冲击而来,韩小六一把就抽出弓来,闪电也似搭箭上弦。这小子真是个胆大心狠之辈,手指一动就想放弦!宋宝在侧,终于反应过来,猛然一掀韩小六胳膊,弓弦声一响,羽箭冲天而起,韩小六侧头怒目而视宋宝,又想从撒袋中抽箭,宋宝已经怒吼出口:“韩小六,老子先砍了你!想把大家都害死不成?”   尉迟恭那边,在苑君玮准备绕开他的时候,尉迟恭已经伸手,一巴掌就拍在苑君玮坐骑鼻子之上,苑君玮坐骑长嘶一声,顿时就前腿一软,跪倒在地。苑君玮也给带得倒下,就地一滚翻身而起,瞪着尉迟恭眼睛都红了,似乎在下一刻,不管平日里多么忌惮尉迟恭,也要扑上去和这黑尉迟分个胜负!   苑君玮和韩小六这俩熊孩子,彻底将玄甲骑和恒安甲骑之间隔阂放大。两军的战兵都走到前头去了,此间的都是辎兵。   辎兵行进艰难,难分队列,两支辎兵差不多就混杂在一处。刚才就差点闹起来,不过大家还晓得进退收敛,互相问候几句祖宗,也没到真个动手的地步。   现下苑君玮满地打滚,韩小六一箭冲天,又把火气引燃。边地汉子,本来就强悍凶蛮,桀骜不驯。两军之间也谈不上有什么同生共死的情分在,这下子纷纷怒吼出声,各自寻趁手兵刃就要厮打在一起。   这些时日,云中之地,恒安鹰扬府受到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南有王仁恭绝粮,北有突厥执必部深入逼迫,困守孤城,风雪之中,六百骑匆匆北上,试图破局。一路就在大雪泥泞之中挣扎前行。   人人心中,憋得似乎都要爆炸。一支军队,都是活生生的人组成的,各有想法,各有心思。不是将帅威望重,任何时候只管下令,就是令行禁止。练兵带兵之道,从来都如炼丹孵卵,要小心从事,认真对待。   今日虽然刘武周在场,但是一时间这些边地汉子这些时日累积的压力都被引燃,浑然都忘了他们刘鹰击就在场中,真的各寻家伙,就要厮斗在一起,在这大雪之中先殴斗一场出了胸中郁气再说!   刘武周瞪眼看着这突然又混乱起来的场面,一时间手足冰凉。   这场面,已经近乎于营啸!   军中压力一大,这种营啸也似的失控场面,就是将帅最为畏惧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任何精锐都不敢保自家不会碰到这样的场面。   当年大隋十二卫绝对精锐远征高丽,这是百战余生的大隋帝国中央虎士,用以压服整个天下,并让突厥人束手内附。但是在高丽苦战不胜之后,也屡屡营啸崩溃,刘武周就亲身经历过这样可怖的场面!   这场斗殴下来,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内讧,至少这北上军马,军心可救崩了。自己如何遂行下面的破局之策?没有恒安鹰扬府强军,自己可什么都不是!   此刻道路之上,两边人就要扑击在一起,用各色随手寻觅到的家伙,殴斗在一起。韩小六和宋宝在那里拉扯,苑君玮等着尉迟恭一副也要动手的模样,陈凤坡见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刘武周一时间也呆愣住想不出应对之策,眼看就要无可收拾!   就在这个时候,蹄声雷动,却是大队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回返而来。   刘武周转头看到这些甲骑回返,一颗心差点都停跳了。以为是这些甲骑见到后面厮斗,也来加入战团。   原来只是辎兵互殴,伤损总归还是有限。这些战兵,可是最擅长的就是杀人的活计,一旦卷入战团,那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收场,自家的全盘打算,真的付诸流水!   这个时候,枭雄人物总是枭雄人物,战兵回头,刘武周反而镇定下来,丢下马鞭拔出佩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面,用力如此之大,冰冷刀锋,顿时就在颈项上带出了浅浅创口,鲜血流出,转眼就被冻得凝结起来。   刘武周用尽全身气力怒吼:“是刘某人过错么?自家儿郎要殴斗在一起,云中绝粮,突厥深入,都是刘某人之罪!弟兄们要是互相伤损,刘某人就死在前面!”   不管是红了眼睛的韩小六还是苑君玮,或者从头到尾都觉得很无辜的尉迟恭,亦或者是准备厮打在一起的两军辎兵,最后还有那些回转而来的两军战兵,全都停顿了下来,看着刘武周。   尉迟恭也终于掣鞭在手,吼声如雷:“谁再敢动一动试试?黑尉迟的铁鞭认不得人!”   风雪之中,一时寂静,所有人都僵在当场,如一尊尊造型各异的雕塑。   迟疑少顷,一名恒安甲骑队正才哑着嗓子发问:“这是怎生回事?全五遣人前来回报,乐郎君拿下壬午寨,执必部前锋全军覆没,斩首逾六百,另俘三百。执必部小王仅以身免………鹰击,怎么这里打起来了?”   刘武周手中刀落在地上,一脸呆愣。   “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逼迫(七十二)   自从掌恒安鹰扬府以来,刘武周解衣推食,待人大度,治军严整,短短时间内,就树立下偌大威望。   今日此刻,刘武周第一次有了自己闹出了大笑话的感觉。   以为恒安甲骑和玄甲骑要转回来参加殴斗,自己摆出以死相逼制压军心的模样。反正刘武周向来都是这个至情至性的样子,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只要能把军心稳住,少少丢点面子,以他威望之深,也足够赔得起。   但是这些甲骑回转,却是来传捷报的!   而且这捷报,大得如此惊人!   斩获俘虏,近千之数。执必家的青狼骑前锋,差不多是全军覆没了。青狼骑纯是骑军,就算败绩,也能跑得飞快,难得有这样的损失。真不知道这一仗是怎样打出来的!   被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夹着的两名传骑,刘武周认得出来,正是全金梁的手下。都是信得过的老卒,本来一脸兴奋模样,但迎头撞上统帅要勒脖子这个场面,两人都一副下巴能砸到脚面上的表情。   苑君玮红了眼睛准备好生厮杀一场,和玄甲骑分个你死我活。但是现下也完全僵住,嘴里格格有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   口口声声用兵之理,口口声声徐乐会被撞得头破血流,甚或准备在这儿和玄甲骑动手。结果传来的,却是这样一场惊人大捷!   谁都知道这场大捷的意义何在。如此大捷,已经不仅仅是挫动突厥执必部的锐气这么简单了。完全可以乘胜追击,击破南下的执必部,如此大捷,冰天雪地之中,不知道能有几成执必部的青狼骑能够生还塞外!   如此执必部短时间内难以威胁云中,则南北受到胁迫威逼的绝境就有了一丝生路,云中城只用单独面对王仁恭的压力即可。虽然仍然艰难,但是比之烽火初燃之际那种绝望,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徐乐拼死拼活,以近乎自杀性的突袭,为恒安鹰扬府打出了一条生路,自家还在这里欺负他的弟兄,自家还称什么英雄?   而场中准备殴斗的一班玄甲骑和恒安甲骑的辎兵,抓着各色各样的家伙,愣在当场,全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原来人喊马嘶的道中,现下寂静得跟无人的墓场一般。   徐乐大捷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怎么就能带着不足百骑就这样赶过去,然后过了一天,就遣人来回报,青狼骑前锋就这样全军覆没了呢?   大家和青狼骑也是交过手的,打得极苦,好容易才获得一场大捷,几方军马还得相当时间才能将元气将养回来。   怎么什么事情,到了这位乐郎君手里,就变得这么顺理成章轻描淡写?大隋沿边立下这么多军府,用那么多资财将养这么多的精兵强将,以守边应对突厥。大家还辛辛苦苦什么个劲儿,只要有战事就将这位乐郎君派去就是了!   寂静当中,刘武周终于打破了沉默,追问一句:“再说一遍?”   那两名全金梁派来的传骑,收拢下巴,肃容回禀:“打赢了!百骑破千骑,壬午寨夺回,数百突厥人烧成了灰,乐郎君带人堵住山道,打退了突厥人的增援!突厥人败下去之后,乐郎君犹自不肯罢休,滑雪从山顶而降,带领一直未动的全队正甲骑,直击青狼骑大营,击破大营,执必部小王逃遁,乐郎君与全队正遣小人们前来传捷!”   话语声中,一场惨烈血腥的战事就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场中多少人都是宿将老卒,如何想不出这战场场面?夜色大雪,偷袭军寨,然后分兵堵截援兵,徐乐身在队中,大呼酣战,浑身浴血。饶是这样,也一直未动全金梁的兵马!   血战之余,击退突厥人的强攻,然后毫不喘息,从山顶飞降而下。这才调动一直养精蓄锐的全金梁人马,咬着败退的突厥人不放松,直撞大营!   如此剽悍凶狠的军将,真不愧为刘武周许之的凶龙之名!   尉迟恭低低叹息一声,紧握铁鞭,肌肉都绷紧了。谁都明白他的心思,实在遗憾错过这场荡气回肠的战事!   韩小六脸昂得更高,几乎都是用鼻孔去看苑君玮了:“这就是咱们的乐郎君!还有什么说的?要打就来,六爷爷奉陪到底!”   那些玄甲骑辎兵,也是一脸高傲的看着适才差点扭打在一起的对手。而对面那些恒安甲骑辎兵,一个个松手将手中家伙丢下,默默退开。   军中有的时候,就是奉行一种最为简单的规则。能打赢敌人,就能赢得最大的尊重!   那些兴冲冲赶回来的恒安甲骑,也是看着玄甲骑一脸愧色,自家弟兄,这些事情做得实在太过丢人,想找点场面话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刘武周正正容色,狠狠扫视了刚才乱成一团不听号令的麾下人马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现在再找补什么话,都是丢人。   “乐郎君如此一场大捷,正是云中城死中求生之机!当军汉的,有血性朝着敌人撒去!某当为全军之前,接应乐郎君,击破突厥执必家!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韩小六斜睨一眼苑君玮,振臂大呼:“接应乐郎君!”   玄甲骑上下,不论是战兵辎兵,顿时同声应和:“接应乐郎君!打入娘的突厥狗!”   玄甲骑呼喊,这些恒安甲骑也终被带动,徐乐大胜,也激得他们战意昂扬,多日郁闷,全都变成求战心切。   “乐郎君,万胜!”   呼喊声中,苑君玮沉着一张脸,扯下兜鍪,一把拽断头发束带,刷的一刀割下半截头发来,向韩小六扔去:“苑爷爷欠你一箭!现今要上阵厮杀,伤损不得。等能活着回去,苑爷爷接你这一箭!”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之间,一时间因为徐乐的大胜,全都没了隔阂,呼喊声中,每人都望向刘武周,只待上前!   刘武周再不打话,猛一挥手重重前劈,大队人马顿时高声欢呼,甲骑一扯缰绳掉头继续向前。而辎兵也拿出吃奶的气力,继续和那些辎重搏斗,无论如何也要赶上大队!   风雪之中,刘武周的神色,却略略有点阴沉。 第二百七十四章 逼迫(七十三)   风雪之中,一处烽燧挺立。   这座烽燧被执必部突袭拿下来之后,现下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烽燧周围原来的沟壕已经被加深,鹿砦也多设了几层。只有进出通道被加宽加阔,便于执必部的青狼骑驰驱。   突厥人虽然没有汉人这么强的构筑防御体系的本事,但是将原来留下的各种防御设施加强的本事还是有。如此冰天雪地中,驱使奴兵去伐木挖壕,也是狠狠下了一番功夫!   以这烽燧为中心,也仿照汉人式样建立了四处军寨,分守四面。虽然这些军寨看起来都甚是简陋粗疏,也有防御弱点存在。但是四座军寨一立,整支大军营地顿时就形稳固许多。   被四面军寨夹在里面,拱卫着中心烽燧的,就是连绵的牛皮帐幕。这些牛皮帐幕都积满落雪,静静伫立,正是数以千计的青狼骑居于雪原之上,似乎随时等待出击,撕咬猎物咽喉!   除了此间,其余几处被打下来的烽燧也是被改造成了这般模样,护卫犄角,在雪原上形成连绵阵势。在和汉人打了这么久交道,近年来掳掠了成千上万汉人生口,军民皆有。突厥人同样也也在慢慢学习汉人的本事。   饶是设立了还算稳固的营寨,也尽力用上了各种保暖手段,但是驻扎在此间,还是一个过于艰苦的差事,这些时日内,突厥青狼骑受了风寒之人总有数百上千之多,忙得随军的巫医汉医不可开交,营地当中到处设了熬煮汤药的地方,多少奴兵在照料着火势,供应烧柴,营地中弥漫的都是一股奇怪的药草味道。   本身此次出击,突厥人携带的粮秣并不甚多,驻扎这段时日下来,虽然远远还没到见底的时候,但是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就在这雪原上耗着,军心也难免惶恐起来。而执必贺仍然稳坐中军烽燧所在,不为所动。   执必贺今年虽然老病,什么事情都是执必落落代行居多,但是执必贺始终是执必部的定海神针,他在这里安然而坐,执必家的青狼骑,不管有什么心思,都能安下心来,在这雪原上忍受一切辛苦!   烽燧之外,风雪转大。虽然烽燧开的箭口观察口都已经被上好的皮毛堵住,但总有寒风漏进来,吹得升起的火盆一阵阵明暗不定。   执必贺悠悠醒转,方才醒来,就咳嗽了几声,年老火升,咳嗽中痰只是在咽喉里滚动。让呼吸都变得残破起来。   所有一切,都提醒执必贺已经老了。   跟随在执必贺身边多年的老亲卫掇吉上来,给执必贺拍背,另一名老亲卫失巴力则笨手笨脚的捧着一个朱漆描兽纹的痰盒,递到执必贺面前。   执必贺挥开痰盒,吐在地上,喘息着笑道:“某没那么多汉人脾气,非得还用这些没用的器物。”   失巴力笑道:“这是少族长的孝心。”   执必贺摇摇头:“这小子,倒是不用担心他跟草原汉子一样,自家强了,先夺了父亲的汗位。但是在草原上求存,没有一副硬心肠也不行。失巴力,你说,这趟思力这小子,能不能磨炼出来?”   掇吉和失巴力都是跟随执必贺日久,和拔卡一样,全都是奴兵一路提拔上来的,跟随执必贺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生死,说话尽可随意。失巴力和掇吉对望一眼,掇吉直通通的道:“少族长还差得远!得练!”   执必贺笑笑:“这不是把他丢在前面吃苦了吗?”   失巴力终于问了一句:“汗王,儿郎们在这里挨得苦。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在这冰天雪地里还要耽搁多久?”   执必贺斜了失巴力一眼:“可尔奴撺掇你来问的吧?”   失巴力笑笑,就算是默认了。   失巴力虽然谨守在执必贺身边,什么执必家的位置也不要,但还是婚配生子。可尔奴是他最喜欢的儿子,现在在青狼骑中也得了百夫长的位置。现在通过老爹的关系,来探探执必贺的口风。   执必贺慢慢问一句:“军心有不稳么?”   失巴力摇头:“汗王亲自坐镇,军心有什么不稳的?”   执必贺冷冷道:“那还多问什么?”   失巴力悚然而退,掇吉在一旁也不敢则声。看两个跟随自己日久的老奴兵这般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岁数大了,心肠变软。执必贺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此次南下深入,不是打仗的事情,刘武周是个聪明人,知道本王前来,是来在他们马邑郡两虎之间,做奇货可居事业的。本王就是在这里等待刘武周前来,总要为咱们执必部捞到足够的好处。有点耐心就是,执必家儿郎,连这点寒都不能受了么?”   失巴力和掇吉都不敢多说什么,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虽然敢战依旧。但是现下,也都是拥有奴兵伺候,有专门牧场,有掳掠来的生口为他们放牧劳作。吃苦的本事,比之以前金山脚下千族血战,已经不知道差了多少。   此次冬日南下,大家奉命行事,要是痛痛快快的血战一场,青狼骑都没什么想头,跟着老汗王厮杀就是,突厥人的天下,就全是要从马上得来!但执必贺只是让青狼骑打下几个烽燧,拿下壬午寨就算了事。然后就是在这冰天雪地中苦熬,现下青狼骑,可是有点吃不得这个苦了!   但这个话,哪怕亲厚如失巴力与掇吉,都不敢喝执必贺说。掇吉只有另找话题,笑着道:“所以汗王才把少汗王放在前面?不然老奴还担心少汗王是不是年轻了些,担不得这个重任,现下看来,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执必贺终于推开盖在身上的厚重皮毛,翻身起床,失巴力拿来在火盆上暖热的靴子,服侍执必贺换上。   一边起身,执必贺一边笑道:“小仗总还是要打点的,刘武周前来,也得做做样子,不然怎么和手下交代?不过有拔卡在那里照应着,想思力总应付得来。”   失巴力凑上来笑道:“这样要不了多久,少族长就真的能领大军,打硬仗了,汗王就只管享福罢!”   执必贺摇头呵呵大笑:“不敢想,不敢想!”   这个时候,这位让马邑雁门两郡汉家百姓闻之而胆寒的突厥名王,慈祥得有若邻家太公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烽燧之中,那狭窄的石梯之上,响起了疾疾的脚步声。   转瞬之间,失巴力的儿子可尔奴出现在前面,即为最心腹的老奴兵之子,可尔奴这个百人队,就负责烽燧的关防。   这老奴兵之子,长得又高又壮,高鼻深目,还带着高加索人的血统,失巴力配偶,正来自九姓鞑靼之中带高加索血统的女子。   可尔奴一脸仓皇神色,劈头就是一句:“少族长惨败了!拔卡背着少族长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逼迫(七十四)   整座大营,已经扰攘起来,多少青狼骑,从避风遮寒的帐幕中出来,默然无声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营地之中,人头涌涌。而四面寨子当中,同样多少青狼骑在探头探脑,十夫长百夫长也都未曾约束,甚至还挤在前面,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惨状!   零零星星的残兵,或者骑马,或者步行,在雪地上踟蹰而行。几乎是人人负创,身上缠着各色各样裹伤的布条,互相护持着坚持行进。有的人靴子都走烂了,赤脚在冰雪上,走一步就是一步的血色痕迹。   就是这样的残兵,极目所见,雪原之上不过也就寥寥百余名!   要知道大军选出来的前锋,有青狼骑十一个百人队九百余骑,再加奴兵五百余,是一千四百余人的大队伍!   而且除了青狼骑双马之外,奴兵也有马,行进作战,覆盖的范围足可抵得上汉军五六千人的队伍,跑得动打得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一支强悍而不可侮的力量。   放在几年前王仁恭和刘武周未曾到来马邑郡,将两大军府重建之前,这样一支力量,已经足够震慑马邑郡缘边烽燧堡寨要塞,一路打到桑干河谷的范围!   但是这样的前锋,突然就败了,然后这么凄惨的败残军马,就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一时间的震骇,让满营上下,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只觉得在身边吹动的寒风,如刀一般酷厉!   最先接到这些败兵的,是放出去的青狼骑哨探,在这里执必贺镇得住局面,青狼骑不敢偷懒,还是每天乖乖派出逻骑哨探,在驻扎范围数十里游动,进行早期警戒,谁知道没等来敌人,结果却等来了自家的败军!   数十逻骑,护卫在败军两侧,有的人将马让出来了,给伤得最凄惨的袍泽,剩下的人就算还骑在马上,也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连马都没了精神。   最前面的两匹战马,中间拉上了绳网,绳网中躺着的正是执必思力,拔卡一身血迹,骑马在旁边照料。   执必思力在绳网中紧紧闭着眼睛,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羞愧,被这么多人注视着自己的败残之状,执必思力恨不得自己当初就在山道上死去!   败残军马终于入了营地,营地之中猬集的青狼骑默默分开一条道路,让他们入内,有的人有亲友在前锋军马之中,探头探脑的张望有没有回来,但也无一人发声询问,每个人都被深深的震住了。   突厥大军,多是骑军,来去如风,纵然挫败,呼哨一声分散就走。吃了一场败仗,一千人的队伍,丢下一百条性命已经算是多的了。现下却是近乎于全军覆没的场面,这种惨败,损折的还全是执必家的直属青狼骑,可以说执必家已经被狠狠的挫伤了元气!   草原是一个最为现实的地方,执必家一路成为草原大部,阿史那家麾下八汗王之一,吞并的其他部族也不少,但靠着执必落落为阿贤设统领大军,镇压各部,而执必家青狼骑实力雄厚,一直稳稳的掌控着局势。现下这两根支柱都形摇动,这些执必家直属狼骑,如何能不感到震动?   只有拔卡坐在马背上,如一块花岗岩一般动也不动,只是任寒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烽燧之中,一队人马迎出,当先之人,正是执必贺。失巴力掇吉可尔奴拱卫在侧。执必贺打马而行,飞快的直迎上来。   拔卡见到执必贺到来,翻身下马,垂首立在一旁。执必贺勒定坐骑,翻身下马,也不看拔卡,就匆匆走到绳网之前。   虽然听见父亲出迎,但执必思力仍然躺在绳网之中不言不动,这个时候,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   执必贺看着自家儿子躺在绳网里紧紧闭着眼睛,颤抖着摸了摸执必思力的头发。大颗的泪珠顿时就从执必思力的眼角冒了出来。   执必贺喃喃道:“人没事就好,执必家血脉不断,还怕没有报仇的机会么?好好养伤,什么都不用想,万事都有某在!”   执必思力终于睁开眼睛,眼神之中,全都是仇恨,颤声道:“我一定要杀了那徐乐!”   执必贺点头:“先把伤养好,爹爹助你杀了那什么徐乐!”   执必思力只是在绳网之中不住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执必思力转头瞪向失巴力和掇吉:“还看着做什么?快将我儿扶进去治伤!将医士都传来,照应不好我儿,全都人头落地!”   失巴力和掇吉忙不迭的领命,赶紧去将执必思力扶抱起来,直送入烽燧之中。拔卡在侧,不言不动,执必贺也不去看他。   可尔奴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前军失败得如此之惨………”   若说刚才执必贺是个再慈祥也不过的父亲,一颗心只是系在自家负创的儿子身上。可尔奴一句话问出,执必贺神色就冷了下来,扫视了可尔奴一眼,眼神锋利如刀!   在兄弟被擒,儿子倒下的时候,执必贺又恢复了原来那个千族血战之中凶悍统帅的模样!   “所有不守本位,观望之人,百夫长以降,人人领责,全都二十马鞭!可尔奴你来监刑。打完他们,你自己领二十鞭!动摇军心,再有下次,老夫砍了你!”   可尔奴凛然一惊,再不敢多说什么,正准备转身离去。执必贺又叫住他,冷冷扫了拔卡一眼:“拔卡辅佐吾儿不力,念在以前的功劳份上,打一百鞭便罢!”   拔卡一声不吭,拜服在地,深深垂首。执必贺已然不顾而去。可尔奴心底叹息一声,命令身边亲卫四下而出传执必贺的军令。   营地顿时动了起来,所有青狼骑,各归本位,而一名名十夫长百夫长,全都朝着这里汇合而来。可尔奴的百人队充当行刑之人,人人挽着马鞭。   十夫长百夫长人人卸甲脱衣,精赤着上身,排队领刑。一个个单膝跪在雪中,咬牙挺直脊背。一排排青狼骑站定,挽着鞭花就打下来,雪地之中,就听见一片马鞭狠狠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行刑声中,执必思力已经被亲卫奴兵们七手八脚的安顿好,执必贺一直心疼的看着自己儿子。   “刘武周,还有那个什么徐乐!” 第二百七十六章 逼迫(七十五)   烽燧之内,行刑之声直传入而来。只听闻马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响亮声音,却没听见任何哀嚎惨叫之声。   执必贺恢复原来那剽悍汗王面目,则麾下青狼骑,士气也不自觉的振作了起来!哪怕是如此多的十夫长百夫长同时受刑,也比原来那个大家一起挨冻士气低沉的样子好了许多!   若说执必家青狼骑才开始这场冬日出征之际,是勉强上阵,也勉强能使用打仗而已。则经历了自家袍泽的接连伤亡,还有执必贺重新振作起来接过大权,也渐渐磨砺出本来凶悍的光芒!   执必贺站在烽燧箭口处,一会儿看看自己躺在榻上,被多少人围着照应伺候的执必思力。一会儿又小心的挑开箭口处遮挡的皮毛,看看正在排队领刑的那些十夫长百夫长。   原来执必贺行动迟缓而钝重,纯然就是一个老人的模样。哪怕出征,一应军事都尽量交给儿子和身边老亲卫们去打理,自己只是在万军拱卫之中安然歇宿。怕风畏寒,三餐讲究。   但是现在,整个人还是那般模样,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同,站在烽燧之内,原来那个强悍汗王的气度就展露无遗,失巴力和掇吉这些原来也有点懒洋洋的老亲卫也陡然间就变了模样,要背挺直,按着佩刀侍立在侧,眼神中全然都是警惕和嗜血,似乎只要执必贺一声号令,就会扑上去撕咬任何对手的咽喉!   而在外面的雪地之上,青狼骑十夫长百夫长排队领刑,人人精赤上身,跪得笔直的挨打。行刑的青狼骑也没有丝毫容情,一鞭下来,往往就血花四溅!   这些十夫长百夫长也就咬牙受着,一声不吭。挨完打之后起身,也不急着穿衣,就是在雪地中,捧起冰雪,就擦伤口!   彻骨寒冷,让一名名青狼骑百夫长十夫长这个时候才忍不住嚎叫起来,如一只只终于醒过来的凶狼,在营地之中呼号!   可尔奴指挥麾下才打到一半,自家就把皮袍扯下,也往雪地里一跪,微微叫劲,身上肌肉贲突,回头对着亲卫大吼:“用劲打!阿爷身上痒痒,用力挠挠!”   亲卫点头,两根马鞭绞在一起,还向后用力一扬,狠狠抽在可尔奴身上。鲜血飞溅之中,可尔奴仰天大吼:“痛快!”   在另一边,拔卡一声不吭的跪在雪地上,赤着上身,肩上创口血肉模糊。一百鞭不是个小数字,他岁数已然不小了,还身上有创口,背着执必思力逃出来体力消耗严重,像可尔奴这样是挨不下来的。可尔奴亲卫也知道这个,打的时候未免就放了些水,拔卡也不吭声,轻也挨着,重也挨着,头也始终没有垂下来,花白头发被寒风吹得乱飞。   执必贺从箭口处看到这个场面,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榻上被一众人围着照顾的执必思力,这个时候开始喊他:“阿爹,阿爹!”   执必贺悚然一惊,原来剽悍汗王姿态一瞬间丢得干净,又变身回了原来那个慈父模样。两步就赶了过去:“我儿,如何?”   一名浑身裹着皮子,这些天连轴转照顾青狼骑病人,累得脸色又青又灰,被执必部掳掠而来的汉医揣揣不安的道:“少王其他伤势倒是不妨,骨头折断处也上了夹板,伤处也都上了药,就是有些发热,这………”   执必贺看着执必思力,自家这儿子脸色潮红,伤处上了夹板,缠了布条,裹得跟粽子也似,睁开眼睛,竭力想坐起来。   这副场景,差点就让执必贺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们兄弟二人戎马一生,打下执必部如此基业,但也就执必思力这样一个继承人。虽然执必思力好汉人风物,不太像草原儿郎。但是执必贺也从来没强迫他什么,总想着日后能磨炼出来。平日里看着执必思力这潇洒可喜的类汉家子模样,执必贺还觉得颇为欣慰。   这么辛苦打出来基业,不就是让儿子享福的么?   可是现下,自家儿子却变成了这般模样!本来以为这次只是冬日深入,只是示强举动,刘武周应该识趣,双方不会有什么大战,才让儿子为前锋历练他一下,却没想到,刘武周下此狠手,不打痛刘武周,看来他还认不清局势。不杀了刘武周那个先锋叫什么徐乐的,难以了此恨意!   执必贺按着自家儿子肩膀,让他继续躺下,温言安慰:“思力,你安心歇着就是,一切都有阿爹我,必然帮你报仇雪恨。”   执必思力还是挣扎着想坐起:“阿爹,当心那个徐乐,当心那个徐乐………”   执必贺不住点头:“一切有阿爹,一切有阿爹。”   好说歹说,将发热得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执必思力按下去。执必贺起身之际,眼眶已经有些红了。他平复一下情绪,走开一些,挥手让医士们继续照料执必思力,自己转向一直候命的掇吉和失巴力。   “那些小狼崽子挨完鞭子,让他们整军点兵,准备进击!将那什么徐乐,擒回来见我!”   掇吉和失巴力都点头领命,掇吉追问一句:“谁领兵马?”   执必贺哼了一声:“就可尔奴吧,看看他的本事!”   青狼骑百人队就是基本建制,而能出一百战士的户口,也是一个经济单位,百夫长同样也掌握着这个经济单位的全部权力,族长之下,分封而建。临战之际,凑齐数十上百个百人队,由执必家之人率领。需要调拨千人规模的时候,就在百夫长中选拔资历深能力强之人为统帅。   失巴力应命,转身而去就通知他儿子去了。   执必贺又想了一下,对掇吉道:“拔卡还撑不撑得住?”   掇吉迟疑,拔卡岁数不小了,将执必思力救回来,又挨了一百鞭子,实在是元气大伤,最好能将养一阵。但是拔卡随执必思力出征,现下少王还浑身是伤的躺在榻上,这求情的话,如何能说得出口?   执必贺停顿一下,冷冷道:“挨完鞭子,让他滚起来,他好歹和刘武周前锋照过面,让他辅佐可尔奴,要是再有一点什么闪失,让他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逼迫(七十六)   一场惨败,一顿鞭子,似乎打醒了在雪原上冬眠也似的执必家青狼骑。一时间,整个营地,都已经扰攘起来!   可尔奴已经披挂整齐,一叠连声的各种命令传递下去。虽然挨了二十鞭,对于这个高大的有高加索血统的汉子而言,真的如同挠痒痒一般,浑若无事。   可尔奴的号令之声,响亮凶厉,一道道的传下去。老军奴之子,从小就在战阵中长大,又一直作为执必贺的亲卫百夫长,日日受执必贺执必落落这样的人物熏陶。这些命令都有条不紊干净利落!一名名青狼骑亲卫奉命上马而去,将号令传出去,整个营地也随着这号令骚动起来,被点调到的百人队,全都开始准备束装,待命出击,整个营地,一时间又充满了战意和杀意!   可尔奴的号令很简单,执必思力十一个百人队致败。他也同样点十个百人队再度迎上去,扫荡敌人这支精锐前锋。不用奴兵辎重,一次合战,打垮他们就走,省得遭遇敌人后续大队被缠上,平白多增添伤亡。   对于可尔奴而言,其实抽调五个百人队就觉得足够了。兵多累将,十个百人队行军队列就老长一条,指挥起来反而不甚便利。   至于敌人,可尔奴私心觉得,是执必思力太过无能了一些。这少族长,从小耽于享受,虽然习武练射,可是没有多少次死战经历,这些本事不见得能使出三成了。而又很少和青狼骑一起嚼冰卧雪,千里而击,没有这些同生共死的经历,没有带领这些青狼骑打出一场又一场胜利,甚或跟他们一起仓皇败退,互相裹伤,如何能让麾下儿郎安心从命,牢牢的控制住军马?   虽然给了他千骑精锐,数百奴兵,但是真正使用起来,可尔奴真怀疑在执必思力手里,能不能发挥出三成的威力出来。   对退下来败兵的询问,也证实了可尔奴的想法。执必思力对大军的控制指挥,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压不下麾下军马,哨骑都未曾派出,在壬午寨中塞了太多人马,大家一起偷闲躲懒。结果被人摸上来放了一把火。从山道增援,自己鲁莽的又身先士卒,结果被从断崖上扔了下来。引得全军崩溃,然后敌人再不依不饶的以重骑直捣大营,最终败得不可收拾!   要是执必思力是可尔奴自己的麾下,八个脑袋都已经被砍下来了。但是现在人家是少族长,什么话也只能藏在心里。   这股打败执必思力的敌人,的确是精锐敢战。但是也人数不多,经历一场血战,如此大捷,总要喘口气,而且也有伤损。可尔奴真的觉得五百骑,一次合战就足以重创对手,找回点场面来。   但是执必思力千骑致败,自己带五百骑回去就是一场大捷,这少族长的面子朝哪里放?老汗又是个疼爱儿子的,到时候说不定心里还对自家有什么想法,就不找这个没趣了。   带领千骑就千骑也罢,反正大家在这营地当中也是挨冻,不如出去走一遭也罢!   转瞬之间这些号令就传了出去,可尔奴满意的看着营地中顿时动作起来,一派求战心切模样,点点头搓着手回头看着身后坐着的拔卡:“叔叔,侄儿分派,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拔卡就坐在可尔奴的营帐之中,一脸委顿模样,垂首不言不语。   连伤带冻,又是一百鞭子,还要被执必贺驱赶上阵。谁都知道,这是心痛自己儿子。拔卡特地派去辅佐于他,最后回来的却是一个伤成这样的执必思力!   也亏得拔卡是老军奴出身,执必贺最后还念了一点旧,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执必贺下令,用五六匹健马扯一个四分五裂!   拔卡虽然年岁不小,但筋骨向来如铁打的一般,这样折腾下来,只是委顿了一些,居然还能坐着。   可尔奴发问,拔卡好一阵才抬起头来,满脸茫然:“你只管分派就是,我听号令,要我做什么?为前锋死兵么?”   可尔奴叹息一声,低声劝慰:“叔叔,不必这样,老汗还是念着叔叔情分的,立一场功劳,也就遮过去了。我是叔叔看着长大的,岂能让叔叔去为前锋死兵,叔叔到时候在后阵歇着,什么功劳,都有叔叔的一份。”   拔卡仍然一副茫然模样,缓缓摇头:“我当为死兵,我没将少族长照料好。我负了老汗所托。”   可尔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位老军奴叔叔,不成家不蓄财,一心只为执必家卖命。如此境遇,哪怕忠心如可尔奴这种军奴二代,也觉得微有不平。   这样的少族长………真要让他为执必家的大汗………   可尔奴微微摇头,似乎就是要将这样的想法甩开。只是略微一想,都觉得满背都是湿凉的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当中传警讯的号角响动!   牛角号吹出尖利而短促的声音,只是在营地当中回响!   可尔奴再也顾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拔腿就从帐中直冲而出!   可尔奴的营帐就贴着烽燧而设,也是为了方便拱卫执必贺。烽燧外面,也堆垒了一层马道,从外间就可以直上烽燧顶部,不用打扰在烽燧中安歇的执必贺。   可尔奴三步并作两步就直冲上烽燧顶部,举目四望。   就在南面,冰天雪地之中,一标人马出现,打着黑旗,穿着黑色的甲胄,一人双马,突然在雪尘中出现,正将外间巡哨的逻骑彻底击溃!   这些黑甲军马,有二三十骑左右,在雪原上追逐着十余骑北面的青狼骑哨骑。这些青狼骑哨骑纷纷落马,剩下两三骑拼命的向着营地逃来。   在这一瞬间,可尔奴脸色铁青!   不用问了,就是那帮击败了执必思力的敌人!居然还不依不饶,直逼青狼骑主力大营,挑战执必家汗王的大旗!   这样的敌人,实在强悍,但也必须除掉!不然执必家,如何还能稳居突厥八王,号令如许多的草原部族! 第二百七十八章 逼迫(七十七)   数十玄甲骑,在雪原上驰奔纵横。冲杀在前之人,正是徐乐。   徐乐猛然一磕马镫,吞龙长嘶一声,尽力前跃,徐乐马槊探出,那名巡哨十夫长背心中槊,如一口麻袋也似的从马上摔了下来。步离策马从旁边抢过,一把挽住了那匹战马缰绳,从此这匹战马就成了玄甲骑的战利品了。   这领巡哨小队的十夫长,自然是青狼骑中精强之士。但玄甲骑自风雪中突然显现而出,一场冲杀,麾下纷纷落马。这十夫长也被徐乐找上,一个照面这十夫长就被打飞了兵刃。战阵上过活的人生死之间最是灵醒,马上掉头就走,结果吞龙神骏,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一槊下去就此了账。   徐乐收槊,左右一扫,看还有没有什么值得追杀的对手,但这一个青狼骑哨骑小队,已经全数落马,入眼之处尽是自己的玄甲骑战士。虽然奉命又急袭而来,并未曾如何休息,但仍士气高昂,有的骑士还学着突厥人,向着远处营地发出嗷嗷的狼嚎之声,回荡在雪原上,向着数千突厥狼骑发出挑战!   步离抢了马回来,突然间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耳后绒毛一下炸了开来,转头望去。   另一边韩约也抢了上来,神荼大盾已经抄在手里,一指前面:“突厥狗动了,反应还真快!”   徐乐极目望去,就见飘飘洒洒的大雪之中,在突厥人营地中留出的通道上,几个突厥百人队正次第开出,每队之中,都有号手吹角,应和着营中不断传出的号令。   第一个百人队开出来,立即向两边散开,人人下马,弓矢在手,立在雪中,掩护后续百人队出来。下马可以用步弓,射得更远,足以稳住阵脚,这般举动,甚是有章法。   而第二个百人队开出,就丝毫未做停留,队形也分散开,排出一个正面三十骑,连续三列的队形,立即就便步向前,每一排都保持着齐头并进的姿态。最前排在左侧的号手,持着牛角号不断吹出凄厉的长音,就是一副准备应战的姿态,想要和这突如其来,欺负到门上的这些玄甲骑,打一场骑兵对冲之战。   这号角就仿佛是在问对面玄甲骑,有没有这个胆色!   这个百人队,并没有等待后续大队跟上。若是几个百人队一起上前,只怕这些玄甲骑转身就走了。现在就是一个百人队邀战,希望玄甲骑能断然应战,大家分一个高下出来!   徐乐按着马槊,看着这副场面,淡淡一笑。一瞬间就已经战意沸腾。笑问韩约和步离两人:“打不打?”   韩约沉声道:“听乐郎君你号令!”   徐乐领军作战,从一开始,就是这侵掠如火的风格。这还真不是徐敢老爷子教出来的,只能归结于自己的天赋性格。   云中之地,一时间受到南北两边压迫,几乎被赶到绝处。但是徐乐就是要击破这个局面,在壬午寨大败青狼骑前锋之后,又率领激战之后的儿郎,又是一个急袭行军,直压到青狼骑主力面前,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保持住好容易获得的战场主动权,压制住青狼骑的后续动作,刘武周领军开来之后,作战的选择就多了许多,就可以从容展布,直到彻底击败这冬日深入的执必家青狼骑主力。   虽然青狼骑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徐乐从来不觉得这种兵力优势算什么。战阵之上,所谓优势,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配合。而统帅军将,就是要竭力营造这各种条件,兵力优势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罢了。   这冬日奇寒天气,对行军打仗限制实在太大了。执必家青狼骑主力离合不定的优势发挥不出来,猬集在雪原之上,不能展开,不能控制要点,不能获取战场主动权,不过是兵多累将而已,刘武周加自己,最多再征调一些缘边军寨的守军,集合千骑精锐,足够击破对手了!   在大局上,恒安鹰扬府被各种逼迫。而在这冬日马邑郡缘边战场上,徐乐却要反过来逼迫着优势青狼骑,让他们在这雪原上担惊受怕,动弹不得,直到最后溃败!   徐乐点点头,单手持起马槊,向上一举,周遭玄甲骑看着徐乐举动,立即收拢队形。   徐乐带来的玄甲骑是一队五十人足额,经历一场大战,连死带伤,现在还能作战的,不过三十四五骑的样子。稍稍休息了大半天,一人双马,又急袭而来。这个时候,要说疲累,那是一定的。但是将为何等模样,自然会带得麾下儿郎也是何等模样,这个时候,都还是战意高昂!   这三十四五骑立即排成两列,队形越收越紧,直到两马之间,不过一两尺的距离,又排成了一面铁墙也似的密集队形!   徐乐策马,和韩约直到第一排的队列之中,步离又乖乖的退后一步,位于第二排之中。   对面那前来邀战的青狼骑百人队,已经从便步转为袭步,近百骑开始小跑,因为队形疏松,开始有些参差不齐,战马开始喷吐出长长的白气,冰雪在马蹄下破裂飞溅,越来越近。   徐乐放下马槊,接过韩约递上来的兜鍪,合在头上,再将面甲嵌在铁盔之上,愤怒金刚之像,又在这一片雪原之上,开始张牙舞爪。   接着徐乐再解开大氅风襻,用力一甩而开。那一身式样古旧的玄色铁甲,顿时也就展现出来!   大氅被风吹动,猎猎有声。铁甲上冷锻而出的瘊子,森冷冰寒。铁甲在身,就代表徐乐要率领大家,再进行一次这个时候最为酷烈的战斗。   骑军对冲!   每名玄甲骑都屏住了呼吸,而步离在后看着徐乐如剑一般的身形,蓝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竟然是仰慕之情,不过想让这个小狼女当面表现出她的感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身后,这样看着也好………   马槊再次被徐乐高高举起,接着就毫不停顿的微微前倾。玄甲骑的坐骑,本来就已经跑热了身子,从一开始,就是袭步小跑,直迎了上去。   两边距离越来越近,突然之间,两队人马不约而同提起了马速,战马奔腾嘶鸣,在下一刻,汉胡两支骑军,就要毫无花巧的狠狠对撞在一起! 第二百七十九章 逼迫(七十八)   可尔奴调兵号角声响起,也惊动了在烽燧内的执必家父子。   执必贺悚然一惊,就又奔到箭口处观望,正看见一个个百人队被调动起来,准备出而迎战。同样也看到了玄色的汉军甲骑在雪原上纵横决荡,将撒出去的青狼骑哨骑最后一人刺落马下!   持槊男儿,身形如剑,坐骑神骏之际,哪怕离得这么远,这持槊男儿的锋锐之气,似乎都刺痛了执必贺的眼眸!   如此汉军健儿,多少年未曾见到了?   执必贺虽然不通汉家文墨,也不看汉家典籍。但是中原丧乱,大隋重整河山,不过才数十年的光景。原来乱世当中,流落在塞外的人尽多,塞外那些雄城残垣,多半都是一个个曾经称雄中原的塞外民族,掳掠来汉家工匠营造出来的。汉人出身的军奴,就算是在执必家也是甚多,而执必贺又是愿意听前代故事,以消草原上漫漫长夜的。   那时候,都是草原男儿,在中原纵横驰奔争雄,汉家之人,不过或者据守坞壁堡寨以自守,或者匍匐在草原汉王脚下请求效力,或者在大江以南自成小朝廷,苟延残喘。   每当听到这些故事,哪怕其时还是金山脚下的一个挣扎求生的小部落,执必贺也总幻想着将来能踏入中原,饮马那条大江,追随一代代无敌草原民族的荣光。   但是大隋成立了,草原民族如潮水一般退出了中原,在塞外自相混战残杀。直到阿史那家崛起,才渐渐收拾起局势,将草原各部渐次整合在一起。   大业六年,大业天子第一次巡视缘边,执必贺随阿史那家觐见。那时大隋的十二卫精兵强将还没有在海东之地全军覆没,执必贺亲眼看到了那些百战余生的汉家精锐健儿。那时大隋精兵强将之盛,让执必贺一时间生出了近乎于绝望的感觉!   但是这些汉家健儿,仿佛昙花一现一般,在历史上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之后,就瞬间凋落。   从南面传来的消息,隋朝皇帝,自家将这些精锐全部葬送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执必贺移帐马邑郡之北,开始不断深入入侵汉家土地。而那曾经震动他的汉家健儿,再也不见踪影。   执必部蹂躏马邑郡,追随阿史那家残破雁门郡,甚至包围了隋朝的那个大业天子。战场遭逢,汉家军队退避溃散,汉家百姓哭号逃亡。有的时候,真让执必贺觉得,大业六年曾经见到的那些汉家健儿,不过是自己在草原上的那些漫漫长夜中,所做的一个有些荒唐的噩梦而已。   这样的战争,未免有点乏味。不过是一次次的入侵掳掠,一次次的不断削弱汉人的抵抗能力。直到突厥人的实力在这样的入侵掳掠中壮大到了足够的程度,而汉人也被削弱到了足够的程度,再深入南下,直到将整个中原,变成突厥人的牧场!   到得后来,执必贺已经很少亲自领军深入了,实在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硬仗要打,有什么强悍的汉家将领需要他去摧毁征服。军事上面的权力,执必贺尽数交给了自家兄弟执必落落,而部族事物,则想交给自家儿子执必思力接手。   自己已经老了,这些雄心壮志,就交给后人来实现吧………   但是去岁之际,风云突变,执必落落的大军被击败。这才让执必贺打起精神来,布置下一次的入侵。结果在布局过程之中,执必落落又失手被擒。   在部族中人眼中,已经老得有点慈眉善目的执必贺,又恢复了他本来的强悍面目。断然谋求义成公主支持,冬日领兵深入,要在马邑郡双雄争竞之际,获取最大好处,最后能坐收渔人之利。   但是这一次出师,此前顺利,紧接着传来的就是自家儿子所领精锐先锋大败亏输的消息,儿子差不多仅以身免,被老军奴拔卡背了回来。如此近千骑接近全军覆没的败绩,执必部起家以来,就未曾遭逢过!   而击败了自己儿子的敌人,犹自不肯罢休,风雪之中,继续奔袭而来,在自家大营之前耀武扬威!   如此汉家健儿,是大业六年之后,执必贺所再未曾见到过的。他还以为,这些汉家英杰,就算是难得出了一批,也早就该死绝了!   执必贺目光死死的盯在那在远处耀武扬威的汉家将领身上,因为牙关紧咬,在腮帮子处形成了一道深刻的线条。   在烽燧之中,本来以为发热而有些迷迷糊糊的执必思力又挣扎着起身,大声道:“是徐乐,是徐乐!杀了他,杀了他!”   执必贺头也不回的大喝一声:“看好思力!别让他乱动!”   掇吉忙不迭的和医士们一起按住执必思力,各种安神的药物都流水价的拿上来,给执必思力灌下。而执必思力的精力,大吼一声之后也消耗殆尽,又昏昏沉沉的躺了回去。   在执必贺的注视下,可尔奴调度,尽在眼中。可尔奴也是真有担当之任,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并没有去请示执必贺该如何做,既然执必贺赋予了他临时节制全营,可以调度军马的权力,他就毫不客气的用了。   大营北面,三四个百人队开出去,却是准备用来直当敌人正面,牵制住他们的。而可尔奴,自己领了不过百骑,从侧翼绕出营去,就是准备借着风雪掩护,去抄击对方后路,争取将这股胆大包天的敌人全都留下来。   营中其余人马,也尽数做好的准备,随时可以开营出击。   因为谁知道风雪之中,还潜藏着多少敌人,这个时候,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短短时间被,可尔奴就调度指挥得井井有条,整个大营都动了起来,处处都有准备,可尔奴更是亲自上阵,准备去抄击后路。对这老军奴之子的才具本事,执必贺都忍不住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但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正面迎上去的那个百人队上面。   对面汉家将领所领数十骑,居然在青狼骑百人队邀战之态下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摆出了一个奇怪的阵型,就这样迎击而上,准备打一场硬碰硬的交手战!   双方眼见就要对撞,执必贺磨着牙齿,低声冷笑:“徐乐么?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伤了我的思力,就留下来也罢!” 第二百八十章 逼迫(七十九)   在所有突厥青狼骑眼中,徐乐他们排除的这么一个阵势,都是可笑至极的。   马上对冲,在高速对撞,生死一线之间。比拼的就是打磨熬练出来的马上本事,厮杀手段。这样对拼,最是公平不过。也最是刺激不过,突厥男儿,自信马上本事,和厮杀手段,绝不在任何人之下!   而要施展出足够的本事,就需要足够的空间,这空间至少是需要五六匹马并排的间距。所以一个三十骑排面的冲击阵型,拉出的宽度足有三四十丈之多。   排面再大,带队军将就已经控制不过来了,而且也难以配合。三十骑一排的冲击阵型,正是恰恰好!   一旦发起冲击,夏秋之际,会扬起一道三四十丈的烟尘卷动。而在这冬日雪原,就是一道三四十丈的雪墙被激起,向前翻滚而来!   如此声势,在此前战事之中,往往汉军的阵列就自己瓦解了,不少人丢下兵刃掉头就跑。等待突厥青狼骑的,就是从背后追上,用刀矛,用弓矢,愉快的收割着性命!   就算是汉军骑兵对冲,汉军拼凑起来的骑兵,也往往马术不精,在对冲中损折重过突厥青狼骑。   突厥大军,可以说人人都可以拉来当骑军用,只是装备和素质有高下之分而已。但是汉军骑军贵重,一两次下来,往往也就避战。骑军拼光了,可以说整支大军都失去了对战场的掌控能力,只有避战保存实力。所以战场之上,向来都是大团大群的突厥青狼骑,围绕着汉军呼啸驰奔,耀武扬威!   只有在去年,汉军骑兵才稍稍占了上风。那是因为有尉迟恭这名无敌虎将,善于指挥骑战。而刘武周砸锅卖铁,拼力恢复恒安甲骑。而在马邑郡雁门郡等地的轻侠少年也纷纷来投,这些轻侠少年往往来投军的时候,都自带弓马。一时间凑出了上千可以用来骑战的大阵容。   恒安甲骑,和突厥青狼骑狠狠的打了几场。终于难得稍占上风,甚而冲到了执必落落的大旗之前,迫得执必落落退避。而战前声势煊赫的上千恒安甲骑阵容,也只剩下两营六百骑。   而执必家直属的这些青狼骑,也憋着找回这个场子。冬日深入,本来有点打不起精神来。但是敌人居然在击败了执必思力之后,上门挑衅来了。执必家青狼骑也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凶悍面貌,准备先将这些不开眼的汉军骑士吃掉,热热身子,再一路打到云中城下,为那些陷没的同族之人报仇!   对面汉军骑士虽然大胆的也迎战上来,但是在这些久经战阵的青狼骑眼中,如此阵势,不堪一击!   而对面汉军排出的冲击阵列,不仅一排只有十六七骑,而且整个排面宽度,也就十丈。马上骑士,几乎膝盖碰着了膝盖,如一面墙一般向前移动,无人突前,无人拖后,严整无比。   但是光是队伍排得好有什么用?如此阵列,马上骑士,如何有施展的空间?如此小的排面,两翼被侧击又将如何?只要一接战,两翼狼骑围上来,就是被包着打的局势,连逃都逃不掉!   卷动的雪尘之中,每一名突厥青狼骑,都眯着眼睛,带着血腥意味,想着接战之后怎样炮制对面的这些汉军骑士。   两军终于冲近。突厥青狼骑在一瞬间,陡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啸之声,若群狼扑击之前的呼喊。以前接战,往往这一声呼啸,就能惊得对面汉军不论歩骑,都迟疑退缩!   但是对面汉军阵列,如墙一般而前的骑军阵列,却丝毫没有散乱的模样。每一杆长矛,都递了出来。而在最前,两骑突出。一骑在侧,持着铁盾做遮护状。而他所遮护之人,却是一个全身玄甲,甲叶上凸起可怖的尖刺,面具之上,愤怒金刚像张牙舞爪的甲骑。   这甲骑大氅舞动,胯下神骏异常的黑马骤然加速,就在雪尘之中,一头撞进了青狼骑阵列之中!   马槊舞动起来,呼啸声凄厉之极,而当面突厥青狼骑,往往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已经应槊而倒,临死前记住的最后影响,就是那仿佛越来越大,充斥在天地间的愤怒金刚像!   接着后面的甲骑跟着冲上,狠狠的和突厥青狼骑撞在一起!   战阵之上,面具之下,徐乐再不是那个平日里总温和爱笑,有的时候还有点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英俊青年,毫不容情的摆动马槊,收割着一条条性命。   比之初出茅庐之际,甚至比之停军山那一战,徐乐舞动马槊,更简洁,更致命,少了许多的花俏,马上而战,已经越来越像一架单纯用以收割性命的机器!   爷爷教导过的,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有争胜,只有杀人。   徐乐也从来都是不折不扣的做到这一点。   马槊如灵蛇一般忽进忽退,快若闪电。只要挡在徐乐冲击道路之前,只有应槊落马的份。而韩约铁盾飞舞,只是紧紧遮护着徐乐,偶尔还向外拍击,将突厥青狼骑递过来的长矛砸成两截,飞上半天!   徐乐为锋矢,一下就打开通路,深深凿入突厥青狼骑的阵列当中!   青狼骑呼喊着,怒吼着,向靠拢过来,重整阵列。结果蹄声如雷之中,玄甲骑又迎头撞上!   真正交手,这些青狼骑才知道这紧密而来的阵型可怕之处!   他们的阵列,活动空间足够,足以让战马盘旋进退。但是战马是有灵性的动物,从来不会朝着必死的方向的冲去。对面一点缝隙没有,迎面而来的就是如林一般雪亮锋刃,这些战马长声嘶鸣,自行闪避,或者转弯,或者横排几步,青狼骑自己就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而玄甲骑阵型紧密,战马无从避让,只有向前,长矛马槊如林一般吞吐不定,沿着徐乐打开的缺口直入,长矛马槊掠过,血雨飞溅,但凡是在冲击道路之上的青狼骑,如雨一般纷纷落马!   雪尘飞舞,弥漫四下,笼罩战场,而在这雪尘之中,则是玄甲骑对青狼骑的凶狠杀戮!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逼迫(八十)   雪尘翻卷盘旋,雪尘激起半天之高,再纷纷洒洒落下。在战场上盘旋不定,将两支对冲的骑军完全笼罩其中。   站在后阵的突厥青狼骑,在马背上伸长脖子,竭力想看清雪尘翻卷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面跟上的百人队都下意识的放慢了速度,这个时候并不是加入进去,就能取得更大的优势。骑兵作战有其特殊性,在突厥青狼骑想来,狭小战场人多了,反而会互相干扰,发挥不出战力来,这个时候就是掠阵观望最好,保持足够的机动性,有什么万一,进入战场也方便得很。   而且一个百人队压上去,摆出对冲态势。对面不过数十骑,虽然马背上也算是矫健,敢于前来挑战青狼骑大营更是剽悍,但是公平对战,没有给这些狡诈汉军偷袭的机会,难道突厥男儿还能输了不成?   原来在营地出入之处列开阵势的百人队,缓缓而进准备接应,或者说在他们心内想来,无非就是上前打扫战场罢了,帮忙收拾这些汉军的尸首,马匹甲胄,都是不错的缴获。   而从正南面后续跟出的两个百人队,则绕开战场,提高马速,直向南面深入。   原因很简单,区区数十骑就敢挑战青狼骑汗王所在的大营,身后不知道藏着多少准备接应的人马。虽然不知道云中城的恒安鹰扬府主力为什么到得这么快,但怎么也要将他们找出来,如果这些恒安兵要在这雪原中决战,那就还他们一场决战!   从西面而出的可尔奴,带着他的百人队也在拼命赶路,要绕到战场后面去,一则防范后面可能藏着的恒安兵主力,二则就是断徐乐他们归路,让他们在青狼骑大营之前,一个都逃脱不掉!   这样才对得起在壬午寨前,死得层层叠叠的青狼骑前锋精锐!   雪尘之中,喊杀声,惨叫声不断传出。整个雪原到处都是在调动奔走的青狼骑百人队。除了准备接应的那一支百人队,这些青狼骑都没怎么向雪尘翻卷处望去,在他们想来,这数十骑汉军的命运,已经注定!   在烽燧之中,透过箭孔,执必贺的一双老眼,一眨不眨的死死看着战场。虽然这双老眼同样也望不透雪尘,可按照执必贺这么多年的战阵经验来看,这几十骑的命运已经注定。   可能后面雪原之中,在风雪遮挡之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恒安鹰扬兵。但是无论如何,也先将这几十骑吃掉!   执必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刘武周要牺牲这么一支精锐前锋。而且那前锋主将,很有可能是在壬午寨,将自己儿子打得落花流水的徐乐。在斩杀那一支青狼骑巡哨十人队之际,这徐乐的英锐之气,执必贺也都看在眼里。不管有什么阴谋安排,就胡乱葬送这样一支精锐力量和一名无敌斗将,执必贺都替刘武周觉得惋惜。   不过再是惋惜,这徐乐也必须死!   失巴力就站在执必贺身边,也看着这一切。沉声道:“可尔奴一定将汉将头颅取下,献给汗王!”   执必贺摇摇头:“是个英雄,可惜伤了我儿,留不得了。传令给可尔奴,这支汉军,不要留下一兵一卒,还要当心藏着的刘武周主力!这厮这次倒是来得快,不打痛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执必家的对手!”   喊杀声在雪尘之中,一时间到了最高处,兵刃碰撞,战马嘶鸣,混杂成一团。明显这场骑战,已经到了最高潮时分。每名突厥人都在等着雪尘慢慢平息下去,等待着突厥青狼骑立于战场之上,所有汉军骑士倒伏在雪原之上,等着一个个汉军头颅被砍下来,送到执必贺的汗旗之下!   就在成千突厥人的注视之下,雪尘之中,数十骑直突而出!   当先一骑,浑身玄甲,已经溅满了血迹,铁面之上,愤怒金刚像飞舞,不是徐乐,还能是谁?   在他身边,韩约护持,神荼铁盾描画出来的神荼像,经历一场冲撞厮杀碰撞,已经凹凹凸凸,脱色掉漆,铁盾之上也尽是血水脑浆。而另一边步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护持在了徐乐身边,小狼女身上也尽是血迹,玄甲骑撕裂突厥青狼骑阵列之后,趁着混乱,小狼女如鱼得水,看来也颇有斩获。   在三人身后,就是仍然如墙一般维持着阵列的玄甲骑战士!   三十四五骑发起冲击,此刻坐在马背上的,还有三十骑左右。落马不过四五骑而已。这些玄甲骑战士,都粗重的喘息着,胯下战马也全都厮杀得兴奋起来,不住的扬首奋蹄长声嘶鸣!   每个人身上都染满了血迹,盔甲上也都是战痕。不少人长矛都折断了,只握着半截矛杆。有的玄甲骑甲叶破损,明显负创了。   可他们仍在坐在马背上,仍然维持着完整的阵列!   雪尘渐渐消散,原来的战场上,已经是一片凌乱景象,雪原之上,横七竖八,尽是青狼骑落马的尸身!不少青狼骑还没死透,在雪原上翻滚挣扎,长声惨叫,空鞍战马,踟蹰独行。   一次对冲,接战前信心满满,满心杀戮欲望的青狼骑一个百人队,建制也是完整的接近九十骑。现在还在马背上的,连一半还不到!   这一次对冲,更是击垮了这些青狼骑的信心,还在马背上的青狼骑,或者茫然的立在战场之上,或者打马就逃开战场,连自家那些还负伤在雪原上的袍泽,都再也顾不得了。   这些青狼骑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败下来的。他们是怎么被对手打垮的。一次接战冲击,当正面的青狼骑战士,摧枯拉朽一般就崩溃下去。而从两翼包抄过来的青狼骑战士,也就被这铁墙一般的玄甲骑如刺猬一般的阵列中吞吐而出的各种兵刃所伤,雨点一般落马。   而这玄甲骑密集的阵列,却让他们冲突不进,虽然人数更多,但是这些青狼骑的感觉,却似他们每一骑都在孤军奋战,而汉军占据绝对优势一般!   在加上为锋矢的徐乐,战力实在太强,面前无一合之敌。青狼骑的三排阵列,不仅攻不进去,而且还轻易就被凿穿!   徐乐目光转动,已经盯上了可尔奴那越过战场,抄击向后的那个百人队。这个百人队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过完美了………   马槊又在徐乐手中高高举起,接着斜斜向可尔奴所在方向一指。吞龙长嘶一声,又向着可尔奴百人队扬蹄而去。   而犹自喘息未定的玄甲骑也顿时动作,几名火长大声号令。这数十骑也顿时转向,再也不顾被打散的那个百人队,马蹄溅起冰雪,又向着可尔奴方向直冲而去!   徐乐带领这数十骑,似乎就要在数千人的青狼骑大营面前,在执必贺的汗旗面前,纵横驰奔,打遍全场! 第二百八十二章 逼迫(八十一)   玄甲骑出征五十三骑,一队之中,满满当当的建制。现下军中,多半能有七八成的员额,就算是满额了。而徐乐从一开始就把员额塞得满满的。不然一队军马,还要分别计算实际有几成力量,这打起仗来,实在是有点麻烦。   其余军将,要经营自己的家当,要有各种开销。就只有在空额上面打主意。而徐乐对经营家当没有半点兴趣,身上连半文钱都没有,就是一甲一马而已,不管多少缴获,刘武周拨多少粮饷,全用在麾下儿郎身上。   可现在出征儿郎,就剩下三十骑了,不少人还是在带伤坚持!   敢战如魏长有,现在已经被接回壬子寨养伤。徐乐一向看好的,神武县加入的一名轻侠少年,在刚才对冲中也落于马下,再也不能爬起。   可爷爷说过,慈不掌兵啊………   该付出的牺牲,一定要付出。不然就只能和刘武周一起,坐困在云中城。这玄甲骑,也将随着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一起覆没,只是在这末世当中昙花一现!   而差堪可以对得起这些追随自己血战到底的儿郎们的,就是自己始终都是冲在他们前面!   激战一场之余,吞龙仍然神骏异常。这匹得自千余越部,一顿能赶得上三匹马食量的神驹,在雪原上,似乎还有越冲越快的架势!   徐乐在马上,身形微微前倾,马槊前七后三,夹在腋下,大氅在身后舞动,吞龙溅起雪尘被徐乐身形分开,如船破浪,直指原本想抄击后路的可尔奴那一个百人队!   雪原之上,原来撒开四下,配合而动,主要意在控制尽可能大的战场,找出藏在后面的汉军主力,谋求一场会战,彻底击垮对手的青狼骑,这下却乱了起来。   原来青狼骑的布置安排,有板有眼。几个百人队撒出去,就能控制方圆十余里的范围,这时候是尽量分散,一旦发现敌人主力,又可以迅速合拢求战,后面还有整个大营正在集结的主力以为援应。那时候撒出去的百人队死死咬住敌人主力,后面大队狼骑跟进,就可以在雪原中彻底将对手歼灭!   突厥青狼骑离合不定的优势,就展现在这样的布置上!   至于徐乐那区区数十骑,有一个百人队迎上去了,还成什么问题吗?   可尔奴的布置,顾及全局,自己这个百人队,既可向南警戒,又可截断徐乐他们的退路。这一番指挥调度,再挑剔的统帅也找不出毛病来。比之执必思力的治军软弱,临敌冒失,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可是谁能想到,徐乐这支人马,不是落入网中的猎物,而是一条凶龙,转眼就击败了对手。一时在可尔奴的全盘布局的内线,获得了短暂的主动权,想转向打哪儿就打哪儿,而突厥青狼骑四下撒开运动,还在部署当中,一下就被打乱了全盘的部署!   几个突厥青狼骑百人队,一时间乱了阵脚。先不说他们如何震惊于一个百人队怎么就这样干脆利落的败了下来,现下到底是回转而击徐乐,还是继续向南深入,去哨探可能潜藏的敌军主力?   各个百夫长心思不一,有的人吆喝队伍转向,去抓徐乐那队人马,有的人还在继续向南深入,更有的百夫长干脆进退两难,马速都放慢下来。原来行进路线分明,各司其责的几个百人队,现下却是人喊马嘶,卷动雪尘,一时间纷乱起来!   就是可尔奴,一时间也蒙住了,向南面风雪深处看看,又看看被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一个百人队。这个执必部中真正的后起之秀年轻将领真的是在此刻左右为难了!   可尔奴身边这个精锐百人队,马速也放慢下来,每名青狼骑都望向可尔奴。可尔奴一时间却没有新的号令发出!   在可尔奴身边的拔卡陡然冒出一句:“不要接战!”   挨了一百鞭子之后,拔卡已经精神萎靡,但仍然上马,随可尔奴出击。也就一直沉默的跟在可尔奴身边,现下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军奴,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就在拔卡话语当中,徐乐已经转向,直击可尔奴而来!   可尔奴瞳孔收缩,死死看着冲锋冒雪而来,一身玄甲的徐乐!   这真的是未曾见过的强悍斗将,可自己又怎么能退缩?少族长已经明显一时间还不能承担起执必部的大任,而这个时候自己退缩了,岂不是让老汗更加失望?   内心中真正的想法,可尔奴刻意忽略了。告诉自己的只是,自家一家追随老汗,受恩深重,这个时候不能让老汗失望!   就迎上去也罢!   可尔奴猛然呼啸一声,率先策马转向,这个百人队得奉号令,在雪原上划过一道弧线,转向迎向徐乐。近百战马整齐划一的动作,,又掀起巨大的雪尘,飞舞在战场之上!   可尔奴还在不断厉声发出号令。这个百人队也在飞速调整队形。这次拉出的是两列骑阵,每列都是四十骑左右,宽度更大。而居中的可尔奴不再突前,反而压着马速,让两翼伸向前去,摆出了一个凹字型的骑阵出来。   徐乐这数十骑,突进之猛,实在锋锐难当。虽然可尔奴没太琢磨明白徐乐阵型的道理出来,自家青狼骑百人队未经训练,也绝对无法依样画葫芦。   可就算对冲赢不了,自己还可以缠住他!等待其余青狼骑赶来,就算用人命,也淹死了这数十骑汉军精锐!   短短时间内,可尔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既然你突破锋锐难当,我就先用两翼纠缠着你,让你先在两翼消耗掉冲击力度。然后才能来到我领的中军之前,那时候再和你拼杀一场。这个时间,足够散落四下的青狼骑大队赶过来了!   看到可尔奴反身迎敌,那些撒出去的青狼骑百人队终于统一了意志,各个百夫长大声呼啸下令,几个百人队顿时动作起来,高速集结转向,向着可尔奴方向汇聚而去。就要用绝对优势的人数,淹死徐乐这数十骑!   雪原之上,数百骑疾奔,一切队形调整,都在高速中完成,上千马蹄,溅起大团大团的冰雪,阳光照过来,竟然绽现出一道道彩虹光芒。   雪原战场上,如此景象,竟然有一种最为残酷的美丽!   徐乐举起马槊,高高向天。阳光照在槊锋之上,发出耀眼的反光! 第二百八十三章 逼迫(八十二)   全金梁一直小心翼翼的从一处雪堆之上向战场张望。虽然就是壬午寨一仗,但是他和徐乐的战斗模式似乎就这样固定了下来。徐乐去披坚执锐吸引敌人注意力,在战阵之中敏锐的寻找到敌人的破绽,而恒安甲骑则等候徐乐号令,果断出击,和徐乐配合,再给予对手最大的杀伤!   虽然对于自己老要藏在后面待命出击,觉得有点丢恒安甲骑的面子。但是徐乐的本事,全金梁自认是赶不上的,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这次徐乐提议奔袭直压执必部大营,全金梁再没什么反对意见。   徐乐这个举动依然冒险,依然超出用兵常理。可此前已然在壬午寨取得了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纵然全金梁知道,冒险不可能次次成功。但已然取得这样一场大胜,就算是败于执必部大营之前,将自家性命也丢掉,又算得了什么?当了恒安甲骑,全金梁就根本没想过自家能长命百岁!   而且一旦徐乐的冒险再度成功,那就是真的将战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手中了。等刘武周率领主力赶来,则有可能一举将执必部击败逐出云中之地!   全金梁已经看明白了徐乐这些疯狂举动背后的盘算。   这位年轻军将,正在竭尽所能,将自己性命也赌上。在为刘武周破局,在争取这场战斗的主动权。真的是拼上了性命,为云中城化解这面临的死局!   既然如此,自己这一队恒安甲骑,跟着冒一场险,又能如何了?无非就是一条性命而已!   两支军马一起出发,徐乐的玄甲骑在前挑战,全金梁这一队人马就藏在风雪深处,等着徐乐传来出击的信号。   青狼骑的反应极快,一队去缠着徐乐,其余人马则向四面撒开,向南深入来探后续接应人马。   在徐乐突然杀到的情形之下,突厥人反应丝毫不乱,在全金梁看来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徐乐断然和那个青狼骑百人队接战,全金梁远远看见,整颗心都凉了。   这可不是趁着突厥人无备,偷袭壬午寨,放了一场大火之余,再堵住山道用长矛捅对方援军。还碰上了一个控制不住局面,临战又冒冒失失的执必部少族长。才打出了这么一场奇迹般的大捷。   现下可是骑军对冲!   就算徐乐英锐,玄甲骑能战,三十余骑对近百骑青狼骑,不败也会被死死纠缠住。等撒开的青狼骑发现自己这一队人马,连接应都失却。这三十余骑,最终还不是要被无穷无尽的青狼骑给彻底淹没?   在数队青狼骑向着恒安甲骑藏身之处疾驰而来之际,一队人马的目光都集中在全金梁身上。   这个时候该如何是好才是?有些火长目光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事情已经不可为,这个时候,要不就赶紧出击,争取将徐乐接应出来,要不就赶紧撤了就是。   全金梁却一直没有吭声,只看见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   可尔奴那一队人马选的方向是正确的,直直朝着全金梁这一队恒安甲骑方向而来。二三百丈的距离,就算积雪甚厚,也不过短短一瞬,就能找到全金梁他们!   全金梁这一队藏身之所,是一处丘陵之下。看全金梁迟迟没有反应。几名火长都急了眼,凑到全金梁面前,压低嗓门嚷嚷:“队正,现下还迟疑些什么?赶紧杀出去,把乐郎君接应上,掉头便走!”   几名火长,都是一个意思,就算有人想自己撤了干净,也没脸说出口来。大家众口一词,就是出去拼命,能救出乐郎君最好,救不出来,也大家狠狠拼杀一场!   全金梁狠狠擦了一把汗,大声吼了回去:“乐郎君让咱们等他号令!”   一名火长也吼了回去:“现在还等什么几把号令!”   全金梁狠狠一摆手,一拔马头,就上丘陵。他也知道几名火长说的都是对的。可是在内心当中,还是有一分期待。这乐郎君横空出世以来,一路都在创造奇迹,传言听了满耳朵不算,自己也亲眼见证了青狼骑全军覆没在他手中的景象。   这一次,也许还会有奇迹发生呢?   看着全金梁直上丘陵顶部而去,几名火长都是一愣。全金梁为大家队正,向来干脆爽快,大家在他手底下都是服气的,今日怎么突然就婆婆妈妈起来了?   几名火长忙不迭的跟上丘陵,还要追着解劝几句。再不做决断,真的就来不及了!   一上丘陵,战场景象,尽收眼底。一时间将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远处战场之上,横七竖八都是青狼骑尸身,那个百人队,居然一次对冲,就被徐乐击破。剩下的人也丧失了接战的勇气,在打马离开战场。   而徐乐的玄甲骑,还主力尚在,这个时候,就转向扑向可尔奴的那个百人队!   可尔奴的百人队也停住了向南深入的步伐,转头接战,拉出了一个两翼突前中央回收的战列。其他地方的青狼骑百人队,则在拼命的向着可尔奴百人队所在的地方汇拢而来!   徐乐选择可尔奴这个百人队发起冲击,并不是认出了可尔奴就是出击青狼骑的统帅。而是可尔奴这个百人队距离全金梁最近,将可尔奴百人队吸引回头,就给了全金梁百人队杀出的机会!   这战机,真的给徐乐寻觅出来了!   如此战机,也只有干脆利落的击败当面的百人队,才能到来。到现在全金梁都不知道,徐乐到底是怎样一个对冲,就以公平对战之姿,击败了一个青狼骑百人队!   不论如何,可尔奴百人队已经回头,将屁股露给了全金梁所部!   几名火长都目瞪口呆,全金梁也顾不上说话,只等着徐乐发出约定的信号!   风雪之中,就见徐乐,将手中马槊高高举起,直指天际,阳光照在槊锋之上,耀眼生光。   不等全金梁号令,几名火长已经掉头就向丘陵之下而去。五十恒安甲骑,就将出击,配合徐乐,再打垮一个青狼骑百人队再说!   虽然大营之中,还有无穷无尽的青狼骑百人队,随时可以杀出。但是在此刻,这些恒安甲骑就是相信,徐乐终将带领他们,压制住整个青狼骑大营! 第二百八十四章 逼迫(八十三)   可尔奴一直在控制着自己队伍迎上去的速度。   虽然看起来一副粗豪万分的模样,更有一副此刻为人瞧不起的高加索血统外貌,可是可尔奴从来都是思虑深沉之人。军奴之子,没有执必家血统,在同样讲究出身的草原部族之中,爬到如今地位,岂是一勇之夫就能做得到的?   徐乐干净利落的击破了一个青狼骑百人队,让散步雪原的所有青狼骑都红了眼睛,恨不得一步冲到徐乐面前和他拼命,但可尔奴却始终保持冷静。   纵然徐乐再是勇猛,在青狼骑密布的雪原上,他又能杀得了多少?只要将他缠住,让大队赶上来围住,就已经足够。自己再转而向南,继续向雪原中深入哨探去,看看到底还有多少敌人潜藏!   徐乐的剽悍,实在是打破了可尔奴的全盘布置。无论如何不能在背后留着这么强悍的一支敌人机动力量,不然后路不稳,若是雪原中真的藏着多少刘武周的主力,他们这些撒出去的青狼骑百人队,只怕难有几人能回转大营!   后面青狼骑大营之中,又响起了号角低沉之声。可尔奴一听就已经明白,是老汗执必贺亲自接过了指挥权,在调动更多的青狼骑百人队出营。   谁也没有料到,就是徐乐这区区数十骑,就已经搅得整个青狼骑大营天翻地覆,需要调出来这么多兵马。谁知道刘武周麾下,怎么突然就多了这样一支强悍力量!   这样强悍的将领士卒,可尔奴坚信刘武周麾下也不会有很多,也就这样一支而已。只要能将他们全数留在青狼骑大营之前,前面的挫败也都算能挽回了,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也必然会为之夺气!   可尔奴一直用短促的号令声控制着队形,这个百人队也一直没有转成冲击步伐,倒是早早的将一根根长矛探了出去,加上四十骑的大排面,简直就像一个活动的拒马墙。哪里还像以马上博战为自豪的突厥狼骑?   徐乐和可尔奴之间的距离,不过百丈而已,饶是可尔奴控制着速度,也是呼吸间可到。   看到可尔奴这样一幅小心谨慎的样子,徐乐坐在马上,只是淡淡一笑,轻轻一踹镫,吞龙奋发,又提高了马速!徐乐加快速度,身后玄甲骑也都被带动,速度提到最高,蹄声如雷,雪尘飞溅,直撞向可尔奴那不伦不类的骑阵!   突厥狼骑和汉家骑兵,似乎在这一刻就调转了身份。徐乐的汉家骑兵,反倒是在马背上长大,以马上本事自豪,以迅猛冲击打垮一个又一个对手的真正马背上的王者!   周遭青狼骑拼死赶来,看到这幅场景,忍不住都有些脸红。优势青狼骑围住,还要用这种手段对敌,执必家的颜面,全然被徐乐撕扯下来,丢在了地上!   拔卡就跟在可尔奴的身边,不时侧头,看着发号施令的可尔奴。   可尔奴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关照拔卡了,只是全神贯注的控制着队列,盯着越冲越进的徐乐人马。   拔卡微微摇头。   比之执必思力,可尔奴看起来成熟很多,也有计较很多。但是对敌临阵,岂能没有一点血性?而且心思太多,临阵部署变化也太快。因为要在执必贺面前露脸,丢了一个百人队之后,就自己转回来收拾局势,南面深处,万一真有敌人潜藏怎么办?   既然转回来,就要以快打快,拼上性命早点将对手打垮,以应对南面可能出现的敌情。现下偏偏又控制着马速,摆出一副要将对手纠缠住,等待大队围上来再将对手斩杀干净的姿态,这损失的时间,又怎么算?   少族长虽然战阵经验匮乏,有的时候又失之冒失。但是这锐气,却也是可尔奴比不上的!可现在自己是戴罪之身,什么话也说不上。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之中,号角声突然转为短而急促,却是执必贺也看出了可尔奴的心思,在督促他断然迎上去,老老实实打一场马上对冲交手战!   拔卡看着可尔奴脸色一下变得又青又白,咬牙大声下令:“收拢!撞上去!”   吼声之中,可尔奴狠狠踢着马腹,要将马速提起来。身边青狼骑也同一动作,队形微微收拢成标准的三十骑排面冲击阵型,一时间就有些缭乱起来。   突然之间,可尔奴悚然回头。   蹄声如雷,从身后传来,风雪之中,就见一队甲骑冲出。马速已经提到了最高的冲击速度,一根根长矛马槊探出,每名骑士都身体前倾,摆出了接战姿态!   看着这些马上骑士身形装备,可尔奴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恒安甲骑!南面风雪深处,果然藏着恒安甲骑!而且正正在他要去往哨探的方向之上!   但就是因为徐乐的奋战厮杀,将他调动,给了这些恒安甲骑出击的机会!   在这一刻,可尔奴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掉回头来对付徐乐,为什么不继续向南。这个时候他却忘记了,徐乐是主动来找着他打的,就算可尔奴不掉头,和恒安甲骑撞上,徐乐仍然能咬着他屁股杀过来。在击破了那个对冲的百人队之后,徐乐就获得了战场上的主动权。而徐乐也将这个主动权,用到了极处!   一时间,可尔奴的百人队,完全就慌乱了起来!   前后都是高速发起冲击之敌,而赶来战场的青狼骑其他百人队距离尚远,这样前后夹击之下,自家这个百人队,如何支撑得住?   到底是向北,还是向南?   可尔奴脸色铁青,一时间竟然也没有发号施令!这个百人队的马速才提起来又放慢下来,本来正在调整队形,现下因为心思不一,顿时就越发的混乱起来!   一直默然跟在可尔奴身边的拔卡,将长刀拔出,猛磕马腹,长声大呼:“向北,向北!打垮敌人!”   老军奴一骑从大队当中突前而出,花白头发在风中飘拂,就以一往无前之势,撞向徐乐那一队人马!   拔卡举动,就是替青狼骑做出了抉择,这个百人队的纷乱终于平息下来,所有人不管不顾的提高马速,迎向徐乐扑来的方向,这个时候,什么都说不上了,就马上分一个生死也罢! 第二百八十五章 逼迫(八十四)   拔卡浑身肌肉已经绷紧,马速在一瞬间就已经提到了最高。这老军奴伏在马颈项之后,将身体暴露出来的部位减小到最少。而手中长刀直直探出,但手腕保持柔和,随时准备变化刀势。   这种马上直刀前探,是在金山脚下千族血战中,和更北面白皮肤蛮子学来的技艺。不管是突厥骑兵还是汉军骑兵,马战第一次冲击都习惯用长兵刃,用不着这样的手段。拔卡却将这个学来了,当年马上合战对冲,一口直刀,不知道砍翻了多少对手!   看着未曾戴着兜鍪,冲在最前,花白头发飘拂的老军奴身姿,让刚才乱了阵脚的青狼骑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后面敌人突然杀出也罢,前面是干净利落击败了一个百人队的凶神也罢。无非还是要马上分出生死,大家就拼个你死我活!突厥男儿性命虽然宝贵,但是真到拼命场合,你们汉军,却永远赶不上有神狼庇佑的突厥男儿!   这个时候,青狼骑仿佛也记起了拔卡的丰功伟绩。   拔卡不知道出身何族,是战场上被执必贺捡到的孤儿,打小就上战场,就这么活了下来。在年轻时候,不折不扣是执必部一条凶狼,纵横战场,手下性命无数。在执必部崛起之途中,拔卡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是这孤儿老军奴性子拗且沉默,怎生都不愿意去为百户管帐落为贵人,一直都留在执必贺身边,岁数渐渐大了起来,新的一代青狼骑长成,也渐渐都忘记了拔卡当年凶悍之处。   现下这头凶狼,似乎又活了过来!   每名青狼骑都追随着拔卡身影,每名青狼骑都将马速提到了最高,每名青狼骑都从胸腔深处炸出凄厉的狼嚎之声,看着拔卡就要和那戴着愤怒金刚像面甲的汉军将领对撞上!   两支军马终于在雪原上碰撞在一起,最先遭逢,就是拔卡和徐乐。   拔卡长刀点在槊锋上,就要把马槊向外圈推,然后借着马速冲入内圈,都不用刀势变换,直刀在徐乐颈项处一拖,未曾带着颈当这种重防护装备的徐乐,脖子就能给切开半截!   马上直刀准确点在槊锋之上,拔卡一边发力外推马槊,一边猛踹马腹,身形也长了起来,准备就势掠过徐乐。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敏捷迅速有力,宛然这老军奴全盛时期,在千族血战之中,万军阵前能为执必贺斩将夺旗的模样!   每名青狼骑,都瞪大眼睛,想看着拔卡斩落对手的景象!   可尔奴也在后续冲击队列当中,长长的探出长矛,也同样看着拔卡。对于这些老一代的执必家军将骨干,可尔奴未尝没有腹诽,觉得他们征战掳掠已足,要不就是没有斗志,要不就是老迈不堪使用了,早该腾出位置来。拔卡这位老军奴叔叔,虽然本事高强,忠心耿耿,但是却不是能统帅帐落,在更大层面上帮助执必部的模样。也该退下去养老了。   但是现在,可尔奴却在期望,拔卡能焕发英姿,一刀将对面那汉将砍落马下!   无数人的注视之下,拔卡却是心里一沉。   这一套动作,在几十年的征战生涯中,拔卡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但是这一次直刀发力,想推开槊锋之际,却推了一个空。   拔卡自觉动作已经够快,不逊全盛之时,但是眼前这名汉将,动作之速,却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对面汉将,马槊已经一沉,让开直刀,接着手腕一抖,槊锋又向上翻起,拔卡身形才长起来,准备接下一个踩镫扬刀的动作,正正将要害全都让了出来,这个时候,就觉得小腹一凉,马槊槊锋已经破甲而入!   在下一刻,槊锋抽出,拔卡双手一扬,从马上翻身坠落。而多少正在狼嚎助威的青狼骑,这狼嚎之声就被硬生生的打断!   就算拔卡,也不是这汉将一合之敌!   徐乐一槊捅倒拔卡,并没有觉得什么。直刀对马槊,吃亏是必然的事情。自己还奇怪这青狼骑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怎么就能在战阵中活这么久的。不过突厥青狼骑,自己北上以来,已经也捅翻不少了,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这个时候,要紧的还是打垮眼前迎上来的这一个百人队,和全金梁汇合,控制整个战场!   马槊摆动,槊锋血迹,犹自殷然。一路行来,身后留下,尽是突厥狼骑尸身!   徐乐一头又撞入了可尔奴这个百人队的阵列之中!   拔卡毅然决然的迎上,激起青狼骑的士气,结果又干脆利落的被捅翻。才提起来的士气,就这样硬生生的被打断!   眼前那名戴着愤怒金刚像面甲的汉将,在这一刻,在青狼骑眼中,似乎成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对象,哪怕强悍如青狼骑,这个时候不知道多少人也起了打马就走的念头!   还没等他们的念头变成现实,徐乐就已经一头撞了进来,在他身后,就是持盾韩约!   马槊飞舞盘旋,铁盾遮护架隔。这两人组合,一路凿了过来,还是当者辟易,青狼骑纷纷落马。在徐乐冲到可尔奴面前之际,可尔奴却一咬牙齿,打马横排,就让开了正面!   激战之中,徐乐犹自歪头看了看可尔奴,面甲后露出冰冷眼神,逃开的可尔奴回头正正看见,就如同被针扎了一般,从头顶心痛到了脚底!   但更多的青狼骑,还在纷乱中准备合拢,抵抗到底,哪怕靠人数,也要淹死徐乐他们。但是雪尘飞溅之中,玄甲骑如墙队列,又狠狠撞了上来。人喊马嘶兵刃碰撞之声更高昂的爆发出来,震撼整个战场!   全金梁这一队恒安甲骑,已经不顾惜任何马力,将马速提到了极限,风声在每名恒安甲骑耳边呜呜响动。战马疾奔是喷出的温热口沫,直向后飘来。   这个时候,恒安甲骑眼中,再没有四下汇拢的青狼骑百人队,再没有气象森严的那个青狼骑大营。只有雪原之上,玄甲骑和青狼骑对撞在一起的战团。   冲阵杀敌,从来是恒安甲骑的活计,怎么能一直让玄甲骑抢在前面?   恒安甲骑,终于抢在其他青狼骑百人队汇拢之前,加入了战团!   全金梁打马飞跃而起,空中扬起长矛,大声怒吼:“杀突厥狗!”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逼迫(八十五)   恒安甲骑,从后狠狠撞上可尔奴的百人队。溅起巨大的雪尘和各种各样的呼喊之声!   青狼骑百人队早就发现了从后面撞上来的恒安甲骑,但是他们被玄甲骑死死纠缠住,哪里能够脱离战场?这个时候,唯一期盼就是汇聚而来的其他青狼骑百人队,能够早点赶来,他们这个百人队,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   但是恒安甲骑蓄势已久,动若雷霆,还是率先赶到!   在恒安甲骑就要撞上来之前,这个青狼骑百人队终于慌乱起来,有人掉头,有人想离开阵列,而玄甲骑也还在他们阵列当中越凿越深,正杀得血肉横飞!   雪原之上,四下青狼骑拼死集合而来,到处都是马蹄缭乱,到处都是各色兵刃的反光。而大营之中,也抢出了青狼骑百人队,在短促而尖利的号角声中,拼死向着这边战团冲来!   而战团中心,却是前有玄甲骑,后有突然杀出来的恒安甲骑,将可尔奴百人队夹在中间狠打,丝毫不顾四面涌来,红了眼睛的青狼骑。而执必贺身边三大老军奴之一拔卡,一个照面已经被敌人挑落马下。   原来安静的雪原,在这一瞬间,已经变成狂乱的漩涡,杀气在疯狂的卷动!   现在那些赶来的青狼骑,就盼着可尔奴的百人队能多支撑一会儿,能让他们赶到!   而身在混乱漩涡中心的可尔奴百人队,又何尝不期望自己能多支撑一阵?   可是变阵迎向玄甲骑一个转折,后面又恒安甲骑突现,可尔奴百人队阵型已经给扯散,再不复严整,当面是徐乐这个大杀神,玄甲骑无坚不摧的墙式阵列跟进而来。后面扑来的恒安甲骑,也存着和玄甲骑比较之心,吃奶的气力都拿出来了。而可尔奴百人队军心已经彻底动摇,拿什么再支撑长久下去?   长矛马槊伸缩不定,直刀铁鞭飞舞盘旋,铁甲之士赤红着眼睛不住深入。战马互相碰撞撕咬,长声嘶鸣。到处一片兵刃入肉之声,铁鞭敲碎甲胄之声,尸体沉重落地之声,还有突厥青狼骑抑制不住的惨叫悲号之声!   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如两把巨刃,将可尔奴百人队夹在中间,疯狂剪绞,这一片雪原,顿时又染满了大量的血色!   青狼骑被一下就挤成一团,完全丧失了机动性和冲力,互相干扰,互相推搡,转瞬间一个杀气腾腾的百人队,从拔卡落马开始,就成了被单方面屠戮砍杀的一方!   可尔奴被挤在队伍最中央,知道自己这个百人队已然是无救。若是执必思力,那么毫无疑问要挤到前面去拼死,可尔奴却是军奴之子出身,好容易才爬到这个地步,哪里就肯这么轻易去送了性命?   而这个时候,如此场面,怎样找到脱身之途?脱身之后,才有机会集合外面的青狼骑百人队,反卷而上,挽回这场丢人至极的败局!   混乱之中,可尔奴突然摘镫下马,用力扯动坐骑笼头,坐骑长嘶一声,就被他拽倒坐下。可尔奴蜷缩躺在地上,保护好自己要害,留出空间防止被踩伤压伤,伸手扳住鞍鞯,情急之刻,蛮力大发,竟然就将自己坐骑搬倒侧躺,而他就躲在了坐骑身下!   混乱之中,只有可尔奴身边几名亲卫看到了他这般举动,一时间目瞪口呆。想了一想才能明白过来,这位深得执必贺老汗重用的亲卫百夫长,现下这样,就是准备在战场上保命了!丢下这近百正在被屠戮的弟兄不管了!   这般情形,大家还拼个什么命?但是若要逃走,现下队形被玄甲骑和恒安甲骑挤成一团,又向哪里逃去?   还没等这几名亲卫理出个头绪来,身边的青狼骑已然纷纷落马倒下,一排排被染得鲜红的马槊长矛直探过来,一排黑甲骑士,现身而出,马蹄溅起,已经是被染成红色的雪水。玄甲骑已经杀透青狼骑百人队阵列,直冲到最核心处!   而徐乐,仍在在玄甲骑之前,马槊颤动,槊锋闪出一道道寒光,每名青狼骑,都觉得这马槊是冲着自己来的!   最后几名亲卫,再也顾不得可尔奴是死是活了,绝望的持兵刃迎上。徐乐一槊捅来,顿时一名亲卫就被从马上撞了下去,胸口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死得透透。徐乐旋即拔槊,横着一抽,正中一名亲卫颈项,啪的一声脆响,这青狼骑颈骨已经被抽断,歪着头跌落马下,再也没了气息。   侧面两名亲卫拼死抢上,一面凸着獠牙的小铁盾打着旋飞来,啪的拍在其中一名亲卫脸上,整张脸一下就打平了,人躺在马屁股上,脚还踩着镫,成一副扭曲姿态。坐骑还不知道自家主人已死,嘶鸣着还在前行,带得这名无脸青狼骑尸身在马背上一荡一荡。   铁盾背后还拖着一条铁链,被收了回去,正正落在韩约手中。一直护持徐乐冲杀,最后关头韩约才露了一手,一张憨厚的面孔上,也微微露出一丝杀意。   最后一名亲卫终于丧胆,拨马就想离开。这个时候才发现,身边全是人尸马尸,青狼骑战士尸身,重重叠叠。一个强悍的百人队,就这样全军覆没!   一条小小的人影一闪,竟然越空而过,落在这名青狼骑亲卫马鞍之后,正是小狼女步离,她栗发飞扬,分持双匕,等那青狼骑亲卫骇然回头,她双匕一闪,在那亲卫咽喉上开了两道巨大的创口!   不等鲜血飞溅而出,步离已经腾身又起,回转而回。   徐乐伸出手来,小狼女一把搭住,被徐乐一荡,打了个盘旋,落在徐乐鞍后站定。栗色秀发扬起,显出小狼女俏脸上几点血迹,分外凄清逼人。   恒安甲骑冲到了徐乐面前,全金梁以降,正正看到这一幕。数十恒安甲骑,伸出一柄柄沾满血迹的兵刃,猛然指天:“万胜!”   战场之中,恒安甲骑和玄甲骑脚下,就是近百青狼骑尸身,这一个青狼骑百人队,能脱身的不过寥寥十余骑。就是全军覆没!   外圈围过来的多少青狼骑百人队,这个时候,都下意思的放慢的脚步,只是看着山呼万胜的汉军骑士,看着立在带着愤怒金刚面甲的汉军统帅马鞍之后的那个,栗色秀发飞扬,蓝色眸子清冷的小狼女步离! 第二百八十七章 逼迫(八十六)   全金梁浑身热血沸腾,仿佛能从腔子里倒出来一般!   万军从中,直扑而前,生生将一个青狼骑百人队斩杀干净,如此战斗,实在是酣畅淋漓!   追随徐乐北上以来,虽然一开始闹了甚多的别扭,两边还差点打起来。但是厮杀到现在,但为军中男儿,如何能觉得不痛快到骨子里?   望向徐乐一身玄甲的身影,全金梁就想冲过去,虽然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但就是想靠得徐乐近一些,听徐乐号令,看他想转头再杀向哪一方,全金梁赌咒发誓,他会冲在第一个!   恒安鹰扬府去岁大战,全金梁也从头打到了尾。恒安甲骑也算是战果彪炳,一战打出了在马邑郡的江湖地位。但是也是反复冲击,伤亡枕籍,虽然直冲到执必落落大旗之前,迫得青狼骑阵脚动摇溃败下去。但是却未曾彻底覆灭任何一个青狼骑百人队。更不必说执必落落所率领的主力,是执必家各部贵人所属青狼骑组成的大军,而不是执必家直属的精锐青狼骑。   但是跟随徐乐而战,壬午寨前,覆灭了执必家十一个青狼骑百人队,现在又是摧垮了两个!如此战果,在大隋威权还在的时候,已经足够为天子所关注,选入洛阳陛见,授以十二卫中大将地位,只要子孙争气,将来妥妥也是一个世家流传下来。但为军将,吃这碗卖命的饭,纵横疆场,不就是图的这个么?如此大捷之后,全金梁觉得就算是死,也是不枉了!   全金梁看着徐乐,就想大吼发问:“乐郎君,下一个对手是谁?”   徐乐面甲转动,望向全金梁,眼神严厉,如剑一般刺得全金梁浑身一震。一下让他清醒过来。   全金梁大声下令:“整队,吹角!”   韩约也在徐乐身侧挥手下令:“整队!整队!”   步离在徐乐身后,轻盈跃起,回转自己坐骑,又藏在了玄甲骑队列当中。适才让所有男儿心旌动摇,血脉贲张的那一幕,却成了今日参与这场战事的军中男儿永远的记忆。   如此一战,实在是酣畅淋漓。   不管是恒安甲骑,还是玄甲骑,顿时都动作起来。这次恒安甲骑却抢在了前面,将玄甲骑遮护在后,恒安甲骑拉成了一个较为松散的阵列,而玄甲骑则还是在后列成密集阵列。所有者一切,就在青狼骑环逼之下进行!   周遭围上来的青狼骑,在可尔奴百人队覆灭之后,下意识的都放慢了脚步。两个百人队次第在眼前公平马战中覆灭的景象实在太过惨烈,纵然沙场老卒,同样也受震撼,所有人马速都放慢下来,哪怕大营之中号角,都一时间停顿下来。   这些青狼骑不敢太过上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谁知道南面风雪深处,会不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更多的恒安甲骑出来!   直到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大摇大摆的又列出阵列,指向大营方向。一名名骑士各色兵刃再度前指,似乎就准备再打垮当面青狼骑,直冲到汗王大旗之前,周遭青狼骑百人队才再也忍受不了!   这些汉军骑士,实在是太过骄狂了!这些恒安兵,已经在去年冲击了执必落落的大旗一次,如果今日,再让他们冲到执必贺的大旗之前。那执必部还谈什么经略马邑郡,最后深入中原。还有什么颜面,作为阿史那家之下八王帐之一?   拼了也罢,拼了也罢!哪怕现在雪原之上撒出来的青狼骑百人队俱都覆灭,也要拖着他们同归于尽!   所有青狼骑百人队百夫长全都扯开嗓子大声呼啸下令,而麾下青狼骑也全都呼啸应和。那些放慢了速度的坐骑都被狠狠的踢着马腹,长声嘶鸣再度迈开脚步。每名青狼骑踹自家坐骑马腹是如此用力,让战马一开始就将速度提了起来!   这些青狼骑,冲得近的,离徐乐他们不过几十丈的距离。这点距离,真的是转瞬即到,马上就可以接战!   而在这个时候,全金梁麾下的恒安甲骑,除了全金陵身边掌号之卒以外,所有火长,都取出了号角,长声吹动!   骑军携带金鼓旗帜不易,如草原民族一般,向来是用号角。只是草原民族号角之声凄厉慑人,而汉军骑军号角则是悠长深沉!   号角声远远传出,在整个雪原中回荡。   南面风雪深处,几乎毫不停顿的,就响起了号角应和之声。呜呜响动,一时间汉军骑军号角响动之声,笼罩了整个雪原,仿佛不知道有多少汉军铁骑,现在正藏在风雪深处,等着冲杀出来,将雪原上的青狼骑一扫而空!   才提起马速的各青狼骑百人队,又一下将速度放慢下来,所有青狼骑都举目向南望去。有些本来就已经有些被徐乐他们威势震慑住的青狼骑百人队,就在百夫长的号令中匆忙转变队形,将队列正面转而迎向南面,防备又杀出一队队恒安甲骑出来,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这风雪深处,到底藏着多少恒安甲骑?刘武周真的是匆匆赶来,就要和执必家在这冰天雪地当中,展开决战不成?   在风雪之中,曹无岁放下号角,狠狠的擦了一把脸。他岁数大了,又好那么一口酒,肺气弱了,刚才竭尽所能将号角声吹得震天动地响,现下实在有些后继乏力。   看看身边几名儿郎准备放下号角,曹无岁破口大骂:“入娘的,没吃饭还是怎的,都给阿爷继续吹,不要停!乐郎君那里,就指着咱们张出的这声势了!”   几名被曹无岁带出来的壬子寨儿郎再也不敢怠慢,鼓起腮帮子,面红耳赤的恨不得将肺吹炸,号角声一直彻地响动,就未曾有停歇的时候。   曹无岁左右望望,风雪之中,还有七八处都有号角声响动。不用说都是他带来的壬子寨的儿郎了。   乐郎君和全金梁在前厮杀,现下这些吹动号角之人,就是他们的全部后援。   这些壬子寨的儿郎,能吃苦耐劳,凭寨拉弓放箭守寨子也是一把好手。但马上对冲厮杀,实在不是青狼骑的对手。更不用说只有这区区数十名而已。而北面雪原之上,大营之中,青狼骑却是成千上万!   曹无岁擦了一把脸上不住流下来的冷汗,腿肚子的哆嗦怎么也止不住。曹无岁狠狠一掐自己大腿。这边地老军头一辈子不信鬼神,但是现在忍不住就向着过往诸神祈祷。   “入娘的,但愿能将这些突厥狗吓住,大家能平平安安的退下来。这乐郎君,胆子实在是太过大了一些!” 第二百八十八章 逼迫(八十七)   号声低沉,在雪原上呜咽回旋。   青狼骑全都停住脚步,仓皇四顾。   满地都是死人死马,两个百人队被彻底摧垮的惨状再清晰不过的摆在眼前。而更不知道那些号角响动之处,到底潜藏着多少恒安甲骑,等待着择机杀出!   眼前这一队人马,已经被好几个青狼骑百人队隐隐包围在中央,而大营之中,又开出了四五个青狼骑百人队,剩下人马,还在源源不断的开出。   这一队汉军人马,着实强悍绝伦。但打到现在,已经是人马精力体力消耗巨大,也再没了回旋调度的空间,此时此境,已经是陷入绝境。只要围上去,舍得再拼出多少条人命,怎么样也会让他们全军覆没在此!   但是谁知道,他们在拼杀之际,会不会有大队恒安甲骑排成长长阵列,拉出如海浪一般的雪尘,突然冲杀出来,与这队人马里应外合,反倒将青狼骑大队,打得惨败!   前锋全军覆没,自家大营之前两个百人队被打得如此惨状,执必家青狼骑锐气胆色俱都被挫动,已经再也败不起了!   每名青狼骑都转动着目光,似乎身边飘动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名恒安甲骑,刀枪森寒,容色如铁,身上甲胄带着战痕,随时准备杀出!   从大营中开出的青狼骑百人队,也都放慢了前进的速度,不住回顾烽燧,等着执必贺的号令。   徐乐这奇兵突进,两场对冲厮杀,一下就震住了执必贺汗旗之下,数千青狼骑主力!   烽燧之中,执必贺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适才战事,他清清楚楚的都收入了眼底。   徐乐到底是怎么一个冲击,就击垮了一个百人队,到现在执必贺都没有想明白。这是超出了他这数十年全部战阵经验的事情。而后来恒安甲骑突出,和徐乐配合,又绞杀了可尔奴那个百人队,虽然可尔奴百人队死伤更惨,近乎全军覆没,但这倒是执必贺理解范围之内的事情。   刘武周主力说不定真的上来了,再有徐乐这等悍将为先锋,真的是反过来逼迫执必家南下大军了!   身边失巴力已经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这个老军奴,一生所系,都在他儿子身上。对儿子疼爱之处,不在执必贺对执必思力之下。   他这一辈子,就是再得重视,执必部中人人尊敬,也是一个军奴身份,不得为贵人,性命全都操于主人之手。   而自己儿子,却是脱了奴籍,现下为百夫长,再进一步,就能自领部族,为执必家贵人。而且可尔奴心思灵敏,上阵敢战,又能拢得住部下人心,历年来都是有功,一看就是草原部族中年轻一辈中有数的人才,将来恐怕不只是一个执必部的贵人就能限量!   有的时候在梦中,失巴力甚而见到自家儿子,在草原上升起了属于他的狼旗!   但是现在,在这可怕的汉军手中,一生梦想,就此夭折!   这素来也是强悍的老军奴,现在就跟没骨头一样瘫软在地上,低低呜咽。掇吉蹲在一旁,也不知道怎样劝慰。   他们的老弟兄拔卡,一个照面也被汉将挑落马下。对掇吉的震撼同样极大,这个时候,同样没有缓过神来!   烽燧之中,其他亲卫医士,都手足无措的看着执必贺,连执必思力都顾不上照顾了。一时间这烽燧之内鸦雀无声,只等着执必贺打破沉默,发出号令。   雪原上徐乐的强悍表现,实实在在的是震住了整个执必家的大军!从上到下,无一例外!   执必贺久久不语,似乎在盘算些什么。而在这个时候,失巴力猛然跳了起来,蓬的一拳擂在胸口,顺势就将皮袍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失巴力扯开嗓门大喊。   “汗王,让我去!我去和汉军拼了!汗王,汗王!给我一个百人队!”   掇吉也站起身来,抢前一步:“汗王,我陪失巴力一起去。说什么也将汉军斩杀干净,哪怕我们都回不来!执必部不能受这样的屈辱!”   烽燧之内,那些亲卫也骚动起来,人人都是一副要请战的样子。   刚才一直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的执必思力,突然在这个时候挺身坐起,挥舞胳膊,大声喊了一句:“是徐乐!是徐乐!父汗,当心徐乐!”   执必贺陡然怒吼一声:“还不看好少汗!”   执必贺吼声极大,杀气四溢。近几年来,执必贺向来是说话温和,少有动气时候。就算要行军法杀人,也不过是淡淡的吩咐一声便罢。如此地位,难道还需要什么事都疾言厉色不成?   但是这一声吼,几乎是从肺里炸出来的,如一声霹雷,在这烽燧之内震响!   亲卫医士,吓得立刻返身,去将执必思力又按在榻上,手忙脚乱的一通料理。执必思力脸色潮红,喃喃又嘟囔几句,再度晕迷了过去。   执必贺目光转向箭孔之外。   就算再怎么拖延放慢速度,青狼骑已然离徐乐那一队人马越来越近。展开了一个略微有点松散的包围圈,但都没有提起速度来,只是将他们围定在雪原之中。   在烽燧之中,都可以看见这些青狼骑不住回顾,望着汗旗,等候着执必贺进一步的号令。   自家青狼骑,什么时候这么畏缩不敢战了?   是不是催动他们上前,无论如何,也将这一队凶悍得实在超乎想象的汉军骑士彻底淹没?   可要是风雪深处,再有恒安甲骑冲杀出来,又将如何?难道就莫名其妙的在自家大营之前,打上一场会战?   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已然倾巢而出,现在折损已经过了千数。这些直属青狼骑,是执必家用来震慑治下各个部族,各个别有怀抱的贵人,执必家最为根本的力量!   自己还能承受多少青狼骑的折损?   这刘武周怎么和自己揣测的不一样,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上前来拼命?这和自己以前所熟悉的那个刘武周可不一样!   这个号令,到底该如何发出?   犹疑之中,执必贺看到雪原中那一队已经浑身溅满血迹的汉军骑士,已经再度集成阵列。当先一身玄甲的徐乐,又高高举起了马槊。   马槊槊锋,反射阳光,耀眼生寒。   这槊锋又缓缓向前倾斜,这一队人马,又开始向前迈动脚步! 第二百八十九章 逼迫(八十八)   周遭青狼骑环伺,不管动作步伐放得有多慢,不管这些青狼骑如何不住回顾,等待着大营烽燧处,执必贺汗王旗高挂的所在发出新的号令,不管这些青狼骑因为顾及风雪深处可能隐藏的恒安甲骑,战意多么的不坚决。   但是此刻遍布在自家一队人马周遭的青狼骑,已经有了八九个百人队,数量远远超过自家。而在大营之中,还有青狼骑不断的开出来!   现下这些青狼骑,竟然无一队敢于继续再向雪原南面深入,因为一旦掉头向南深入,徐乐这一队人马再盯着他们发起冲击,雪原深处再杀出一彪恒安甲骑来,难道大家再落得跟可尔奴百人队一个下场吗?   在执必贺没有发号施令之前,这些青狼骑就僵在这里,缓缓向前挪动。   突厥狼骑,从来不是死拼打硬仗的一支军队。从来都是利用骑军离合不定的机动性优势骚扰对手,分散对手,削弱对手,当对方军心动摇,粮道切断,上下解体,甚或转身就逃之际,再汇聚而来,以一波波的冲击,摧垮已无战心的对手!   草原民族的征战史上,除了当年逆天的慕容家鲜卑铁甲重骑之外,就没有在对方气势正盛的时候,一头撞上去拼人命的战法!   一开始看着徐乐他们人少,想一口吃掉对手。结果两个百人队都被摧破,死人死马摆了一地。这个时候在上去硬拼,实在不合这些突厥狼骑的习惯打法。而且现在本来可以强令各个百人队发起冲击的可尔奴生死不知,执必贺新的号令又未曾发出,这些青狼骑哪怕占据绝对数量优势,也形成了合围,却没有一队拼死向前发起冲击!   徐乐站在恒安甲骑的队首,身边除了韩约步离之外,还多了一个全金梁。这次摆出冲击阵列,是恒安甲骑在前,玄甲骑在后。虽然恒安甲骑只能排出传统的松散冲击阵列,但徐乐也不在乎,他同样指挥调度得来这种阵列。   每个人都望向高高举起马槊的徐乐,徐乐却缓缓扫视了一周密集在自家四下的那些青狼骑。   这一次,自己的敏锐战阵直觉又是赢了。   趁着大风雪,能见度不良。藏伏全金梁一队人马以为疑兵,让青狼骑主力以为刘武周大队已经上来,而自己的玄甲骑以雷霆之势接连摧破青狼骑百人队。果然就震得这数千青狼骑束手束脚,张皇失措!   现在却要他们的军心士气,更跌落一些,直到猬集在这营寨之中,以为周遭到处都是恒安甲骑密布,不敢轻易出动。本来是离合之兵的突厥青狼骑,却在这雪原上丧失全部的机动能力,将战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刘武周主力上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直到摧破青狼骑主力,将他们赶出云中之地!   大军合战,从来不是看你死了多少,我死了多少。而是竭力争夺战场主动权!   扫视一圈之后,徐乐目光锁定在才开出营门,动作迟疑缓慢的一个青狼骑百人队身上。   徐乐马槊缓缓前倾,身后不论是恒安甲骑还是玄甲骑,都发出一声低沉而整齐的呼喝之声,追随徐乐,策动坐骑,向前涌动!   而那个正当冲击正面的青狼骑百人队,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惶之色,那百夫长不住回顾,只是看着烽燧处,只是等待执必贺能发出什么救命的号令!   在这面甲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汉将面前,只要他发起冲击,不管是哪个青狼骑百人队,都是被摧破的命运。耀武扬威,纵横驰奔,马前无敌。这青狼骑百夫长,也不认为自己会是例外!   铁骑第三度开始向前涌动!   烽燧之中,执必贺一直死死的看着徐乐的身形,看着这在青狼骑的重围当中,仍然敢于发起冲击,仿佛这数千青狼骑都是土鸡瓦犬一般,这已经给执必家青狼骑带来了太多血腥和创痛的年轻汉将!   这人到底是怎么突然就冒出来,到底是怎样被刘武周招揽到麾下的?   这年轻人若在,自己有生之年,只怕就再也别想深入马邑郡一步!   只是现在,该当如何?   失巴力两眼赤红,只是死死看着自己儿子倒下的那一片血腥狼藉的战场。突然之间,就反身扑倒在执必贺面前:“老汗,老汗,我没求过老汗什么。让老奴上阵,去将那些汉狗斩尽杀绝!老汗,让儿郎们迎上去罢!”   执必贺不言不动,失巴力膝行两步,去抱执必贺的腿。   执必贺虽然面色不动,但两条灰白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但为上位者,最恨为属下所胁。不管这属下情分有多深,胁迫自己行事的原因到底为何!执必贺这种从死人堆中滚出来,心志如铁的大族统帅,更是如此!   掇吉看出执必贺面色不对,忙不迭的抢前,一把将失巴力拽起,不由分说的就扯出去。失巴力已经伤心得没了气力,挣扎几下,还是被掇吉扯开。一直被掇吉扯出了房间,老军奴的哭号之声,渐渐远去。   执必贺轻轻哼了一声,眉毛越拧越紧。   刘武周真的要和自己拼命了?哪怕将实力消耗干净,也要将自己逐出马邑郡?就此被坐山观虎斗的王仁恭一举吞并也在所不惜?   这不是自己识得的那个刘武周!不是那个外表粗豪,内里谋算极深,藏伏多少野心的刘武周!   不过是这徐乐的疑兵之计!   但若不是疑兵之计呢?   身在草原,实力就是命。部族之间互相吞并,从来没有容情的时候。执必家人丁单薄,现在地位,就是靠着自己能牢牢掌握着这上万精锐青狼骑!   现下执必落落失陷,执必思力负创。这上万青狼骑更是命根子,不容再有损失了!   只要实力还在,不管怎样,都有翻盘的机会。自己就在这雪原上耗着了,看刘武周到底想做什么!   哪怕在这徐乐面前,忍受一时屈辱,也总有一天,将这些屈辱十倍百倍的讨还回来!   亲卫们注视着执必贺,等待他发出迎敌号令,催促青狼骑上前,将徐乐这一队人马斩尽杀绝。   执必贺终于动了,轻轻一摆手:“吹角,传令退兵,稳守营寨。不理这些汉兵,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每名亲卫都瞪大了眼睛。就这样让这些汉兵击破两队青狼骑之后,就这样耀武扬威而去? 第二百九十章 逼迫(八十九)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结成的队列,慢慢将速度提了起来,看也不看四面围上来的青狼骑,只是向着大营方向涌出来的青狼骑百人队而去。   数百马蹄翻动,雪尘四下飞溅,不少积雪已经被人马尸首染红,弥漫在徐乐身后这近百甲骑四下的,似乎就是一团赤色的雾气!   踏血而来,义无反顾。   谁都知道身后再无一兵一卒的后援,只有壬子寨的一些乡兵在拼命吹着号角而已。但是自从北进以来,追随在徐乐身后,已经斩杀突厥狼骑数百近千,还直逼到对手大营之前,这几仗打得酣畅淋漓到了极处,就算全部战死在此间,又算得了什么?   边地男儿,从来都是轻生死重信诺。汉时侠气,传至此时,在边地数郡,仍凛凛而有生气!   徐乐马槊终于向前指得笔直,接着一扬,斜拖身后,吞龙长嘶,奋首扬蹄,提起速度!   后面近百铁骑,也都猛踢马腹,战马嘶鸣之声连成一片,震天动地响动,马蹄翻飞,直扑向前!   无数青狼骑此时此刻,就是不住回望,只等执必贺的号令。若是执必贺下令让他们上前拼命,说不得也只有拼了!   可看这雪原上近千青狼骑的踟蹰之态,军心士气已经完全被挫动,若是真是在雪原中藏有刘武周的主力铁骑,不用多,数百恒安甲骑足矣,在徐乐他们彻底和雪原上这出击的上千青狼骑搅在一起之后,冲杀而出,就能再带给青狼骑一场大败,执必贺这个大营也再立不住脚,就只能向北败退到群山之中去!   这都是徐乐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极处,带领骑兵,除了硬碰硬的冲阵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发扬机动性,抢夺战场主动权,给对手以突然的打击,制造混乱,营造出最终赢取胜利的机会!   在南面风雪深处,号角声不断响起,呼啸震荡,隐隐约约又可以看见大团雪尘卷起,似有无数军马,正在整队向此间发进!   战场之上,时机瞬息即逝,一旦决断不及,也许就是兵败生死的命运,不管是进是退,这个时候老汗也要赶紧做出决断了!   在南面风雪深处,曹无岁也是满脸大汗,身边站着一个眼里最好的少年手下,站在马鞍上,竭力北望,还有几名手下,吹角吹得面红耳赤。   曹无岁嘶声询问:“怎么样?”   那少年穿着光筒子皮袄,拖着满脸的大鼻涕,狠狠擦了一把:“乐郎君继续朝前冲了!”   曹无岁拍着大腿:“入娘的这乐郎君真是不要命!”   他又转头对着丘陵之下放声大喊:“跑快一些!”   十几名壬子寨的乡兵,这个时候打马在丘陵之下疾驰往来,马屁股后面拖着不知道从哪里砍伐下来的枯枝,拖得雪尘漫天飞扬,十几名乡兵满头满脸都是白色,坐骑也累得毛皮透湿,吐着长长的白气,但没人敢停下来,还是发疯一样挥舞着马鞭,搅起更大的雪尘来。   曹无岁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沉沉叹了一口气。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欺住突厥人,真的只能归诸于老天爷了。这次莫名其妙跟着乐郎君北上,几场战事,都是提心吊胆。虽然厮杀得痛快,但是这条老命也折腾掉大半。跟着乐郎君厮杀,真不是一件省心的活计!   但愿这位乐郎君,能平安归来。这种少年英俊的了不得人物,整个马邑郡百年来,也未必能出一个!   而在烽燧之中,一声退兵稳守营寨的号令下完,执必贺整个人就放松下来,再也不看箭孔之外的景象,将用来挡风的毛皮放了下来,回头去照看执必思力。   此时此刻,自己冒险不得。纵然南面风雪深处,那些号角响动,雪尘飞舞,很大可能是虚张声势,但是自己赌不起啊。   本来此次南下,就不是来寻刘武周拼命的。而是挟势以观刘武周和王仁恭两雄相争,好捞取最大的好处。既然如此,又何必冒险非要吃掉徐乐这一股人马?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收拾掉他!   只要这刘武周自己没有看错!   如凄厉天鹅鸣叫一般的号角声,在烽燧外回响震荡起来,执必贺却再也不管不顾,既然决断,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间主室之外,另一间小屋之内,传来了失巴力隐隐约约的哭嚎之声。执必贺微微摇摇头,可尔奴今日的表现,也让他有些失望了,死了也就死了罢。执必家看来还是需要自己多撑持一段时间。等着执必思力慢慢再成长起来………也许这一场大败,会让自家这个宝贝儿子多些教训,更成熟一些吧?   执必贺望向自己儿子,满眼都是慈祥。而外面雪原之上,已然是尸山血海,更不必说在壬午寨下,被自己儿子丢下的近千性命!   号角声响动,每名青狼骑都是一震,一开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汗这是决定收兵回营了?   这就是将战场主动权全部拱手让出,只要徐乐这么一支游骑还在大营之外游荡,青狼骑就不能以小队遮蔽战场,保持主动,只能以大队缩在营中,等待刘武周主力自由选择任何时机,任何方向发起攻击!   就等于是徐乐这百骑,反过来逼迫住了整个执必部的直属青狼骑!   在撤兵号角声未曾响起之际,青狼骑踟蹰不敢上前。但是现下,却是每名青狼骑都觉得屈辱万分!   但号角声一直响动,执必贺向来又是令出如山,大队青狼骑只得愤愤掉头,向着大营方向撤退而去。   而在大营门口,青狼骑纷纷下马,向两翼延伸,张开步弓,列成严密阵列。准备接应其余青狼骑百人队撤退回营。   几个百夫长都死死盯着逼近而来的徐乐那一队人马,只要他们真的敢硬撞上来,那就是一阵又一阵的箭雨泼洒而出,说什么也要将他们留在大营之前!   只要徐乐再敢上前而来!   听着号角响动,看着青狼骑翻番滚滚如潮水一般退下。   愤怒金刚像的面甲之后,徐乐嘴角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马槊再度扬起,在空中划了一个圈。   所有甲骑,看着槊锋盘旋,都猛扯缰绳,拉着坐骑转向。   徐乐清朗的声音响起,在雪原中回荡:“我们走!”   雪尘盘旋,在雪原上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近百甲骑,原地转向,大摇大摆而去。只丢下一地的青狼骑死人死马! 第二百九十一章 逼迫(完)   数十近百骑在高速之际陡然一个大转弯,声势惊人之极!   战马一匹匹几乎要翻倒过来,马上骑士都侧倒向另外一边维持平衡。雪尘更大程度的被卷动起来,形成一道又高又厚的雪墙,飞卷喷吐!犹如有一条雪龙,在这雪原之上骤然活过来了一般!   这数十上百骑如此高速的转弯,还基本维持着阵型。等雪尘消散一些,就可以看见这数十上百骑已经掉头向后,头也不回的离开战场而去!   在后面断后的,正是徐乐,玄甲马槊,铁面森寒。韩约步离护持在侧。   自始至终,冲击时候徐乐就在最前,而后退时候,徐乐却留在最后!   这个时候青狼骑哪里还不明白,南面雪原深处,并没有刘武周的主力藏伏,徐乐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在摧破了两个青狼骑百人队之后,欺得占据绝对优势的青狼骑仓皇退保大营,而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转身撤退而去,就这样要消失在雪原深处!   如此屈辱,让执必家青狼骑彻底红了眼睛。不顾身后大营号角天鹅声仍然呜咽响动,多少青狼骑就愤然越众而出,就要追击上去!   风雪在这一刻,又转得剧烈了起来,狂风裹着雪花,狠狠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有如刀割一般。哪怕追击上去的青狼骑也都知道,迟了这一步,已然是追不上了。   大家机动性都是一般的,逃跑之际,汉军骑士完全可以不顾惜马力,加速而走。加上大风雪中,能见度有限,追上一阵,不仅队形难以保持,也再难追觅对手行迹。这般含愤而出,更多也只是发泄恼羞成怒的情绪而已。   但是这战局,实在是将往日纵横马邑郡的执必家青狼骑羞辱到了极处!   有些青狼骑不管不顾的狂追而上,有些青狼骑却是沮丧的直朝大营内退。一旦号令撤退,这军心士气就低沉下去,再难复振,冰天雪地中厮杀那么久,除了死伤一大堆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果,最后还让对手安然离去,这个时候再难让不少青狼骑提起厮杀的意志,只想退回大营中暖和一下。   营地之前,青狼骑百人队在风雪中乱成一团,有人追击出去,有人裹着直朝内退。原来还算严整的各队序列混杂成一团,各个青狼骑百夫长大声呼喝想恢复指挥,这个时候,连他们的指挥都失却了约束力,半天恢复不了秩序!   到得最后,这些青狼骑百夫长也只能放弃。反正敌人已经大胜撤退而去,风雪中又没有真正隐藏着刘武周的主力,再是混乱难看,也总能撤回大营去。也就这般省点气力吧!比之士气沮丧,军心不振,他们也不差似麾下青狼骑什么。   徐乐以百骑突袭执必家汗帐大营之前,一番杀戮耀武扬威之后又安然离去,实在就像是将执必家按在地上狠狠照脸上踩了两脚,还吐了口唾沫再走。一下就将执必家青狼骑的骄横,打得干干净净!   青狼骑在大营前混乱如此,而玄甲骑和恒安甲骑,却在雪原上纵横驰奔。   每个人都将马速放到最高,再也不顾惜马力。这次他们乘来的坐骑,都是在壬午寨下缴获的突厥战马,得来便宜,耗尽马力也不可惜。只是将马速提到了最高!   寒风如刀一般拍打在每个人脸上,冰冷彻骨。但是每名甲骑的内心,却沸腾火热!   入娘的这一仗真是痛快!不仅马上对冲将两个青狼骑百人队一扫而空,最后更吓得大队青狼骑退缩回去,看着大家大摇大摆的离开!   玄甲骑厮杀最久,累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恒安甲骑却是精力尚且未曾用完。顶着风雪,就听见他们大声的说笑之声。纵然后面有青狼骑追来,但是哪里被他们放在眼里?且看看他们在这大风雪中能追上多久,马累死了,自己爬回去罢!   “什么执必家青狼骑,一次合战,就全军覆没。去年打了他们各部贵人的青狼骑,今年碰上执必家的青狼骑,也没强到哪里去!”   “玄甲骑的弟兄那阵列如墙,当真厉害!什么时候咱们也操演起来?”   “这瞧着却是难!没有几年的浸淫习练,不能心志如铁,哪里能做这样密集阵列的冲击?”   “玄甲骑弟兄都能做到,咱们恒安甲骑难道还能差似玄甲骑弟兄?都是马邑的好男儿!”   “咱这算是服了,步战马战山战,玄甲骑弟兄样样来得。守得稳攻得凶,也不知道乐郎君怎么调教出这样一支军马的。这些弟兄,过去那些年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为何不早早投军,咱们并肩厮杀?去岁有他们的话,那什么执必落落,就早该留下了,今年这什么执必贺,哪里还敢深入?”   “乐郎君着实是天人!咱从军十几年,在马邑郡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识过了,还去援过雁门郡,去救大业天子。见识的英雄人物也着实不少。如乐郎君这般的,实在是未曾见识过。有这般人物在马邑郡,在恒安鹰扬府辅佐刘鹰击,这马邑郡还不如铁打的一般?突厥人算什么?王仁恭又算什么?”   “乐郎君何在?乐郎君何在?”   多少恒安甲骑大声呼喊着,都在找着徐乐身影。全金梁也浑身热血沸腾,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喊出声,满心委屈跟着北上,和徐乐一路闹别扭的时候,何尝想过现今这痛快淋漓的场面?   而今而后,要是他还归徐乐指挥,只要徐乐下令,眼前就算是一座山,全金梁也会一头撞上去!   这个时候全金梁还是强自按捺住激动,大声呵斥手下:“嚷嚷什么?等退到安全地方再说话!这么喧哗,像是什么军中模样?”   可全金梁的目光,也情不自禁的就回头寻找徐乐的身影。   一回头望去,徐乐却没紧紧的跟着队尾,极目向后望去,就见隔着几十步距离,徐乐勒马站定。身边就是韩约和步离两人,孤零零的三骑,横在那里。徐乐已经将马槊放下,摘下一张步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全金梁心头一紧,就想勒马掉头回去。这个时候就见北面风雪中撞出几骑青狼骑来,不管不顾的拼命追来。而徐乐闪电一般开弓搭箭,连珠数箭射出!   风雪之中,青狼骑中箭的惨叫哀嚎之声全被掩盖,就看见这几骑青狼骑,头上脚下的摔落下来!   几名青狼骑身影闪现出来,又飞快勒住坐骑,不甘心的掉头而回。狂追一阵,寒风大雪,也将他们激愤的头脑吹得清醒一些了。   最重要的还是,这断后之人,就是那个宛若杀神一般的面甲上有愤怒金刚像的汉将!对着他,青狼骑今日实在已经提不起一战的勇气!   徐乐缓缓将弓收入弓囊之中。疲惫如潮一般涌上,加上身上大大小小的那些伤势,这一刻徐乐差点头一晕从马上栽下来。   再有甲胄遮护,身手再敏捷,万军从中,也难免负创,只是都避开了要害而已。更不必说自己兼程北上,连日不眠不休,拼死血战,终于反过来将青狼骑逼迫在他们大营当中,给刘武周创造了最好的战场环境!   南北交逼的局面,能不能被一举打破,就看刘武周的了,自己已经竭尽所能!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南下(一)   壬午寨的废墟之上,掘出了一片临时的地窝子,外间垒起胸墙,掘出壕沟,还设了一座望楼,短短时间内又建起了一个防御体系。   重建壬午寨的,不用说都是从壬子寨来的人手。壬午寨此间控扼通路,北望雪原,如果要和执必部青狼骑血战,实在是一个上好的要点。夺回此间之后,徐乐就没有让出去的打算,就安排曹无岁重建此间。   曹无岁虽然上阵不行,但是在边地人熟地熟,一声号令壬子寨就来了一两百号丁壮,不少还是冬日依附在壬子寨度冬的山间猎户,翻山越岭走得飞快,一日间就已经来到此处,连夜就开始干活儿,一夜间就能掘出足够几百人居住的地窝在出来,还搭建起了马棚。胸墙和壕沟也有了一半模样。   徐乐在前拼死厮杀,边地百姓也淳朴得很,就是把所有气力都豁出去拼命干活儿!   突厥人深入,造成的战乱破坏,边地百姓实在经历得太多了。当突厥入寇,就是辗转沟壑,就是生死离别,就是在寨子中提心吊胆。现在却有一个少年将军,飞兵而至,一举就将突厥人前锋歼灭,更提兵直逼突厥人大营,要压得突厥人不敢深入,作为边地百姓,就算是在这冰天雪地中累个半死,又能怎的?   这些百姓干了一晚上的活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前面厮杀了一场的徐乐他们这队人马,就退了下来。每人都是浑身血迹,战马长声嘶鸣,仿佛在对着所有人夸功,在徐乐的带领下,大家又是一场大捷!   壬子寨赶来的乡兵还有山间百姓,本来都已经累得个臭死,想歇息一阵再干活计。这个时候也都兴奋起来,忙不迭的烧热水熬热汤,又飞奔下山来接这些甲骑的马匹,帮他们照料刷洗牵入马棚,再奉上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各色精料。   至于那些甲士,更是被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帮着卸甲照应,热热的汤水马上就奉上来。边地百姓也没什么文采言辞,长安洛阳的诗酒风流和他们半点边都沾不上。只会扬着黧黑的脸,不住口的就是那几个字:“军爷,打得好!”   徐乐更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每名百姓,都望着这个超出所有人认知,勇猛剽悍得实在超乎想象的年轻将领。   当徐乐摘下面甲,卸下甲胄之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面甲之下,是一个英俊温文的年轻人。因为激战之后的疲惫,还有一些小创口的失血,而显得面色有些苍白,越发的看起来近乎于文弱。卸下甲胄,一身大氅之下,身形虽然笔直如剑,但却显得有点消瘦。   这种佳公子一般的人物,却是飞兵而击,打得执必家青狼骑尸身堆积满坑满谷。此刻壬午寨前仍是满满的血腥之气!   也许是才经历了激烈的厮杀,虽然徐乐形貌温文,甚而还带着温和的笑意,朝周遭百姓点头示意。但那锋锐杀气,尤未消散。凝结身周,有若实质。这些百姓隔着几步,犹自觉得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正不知道有多少突厥青狼骑鬼魂,跟在徐乐身后哭号悲呼,所有百姓,当着徐乐的面,夸赞的话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以敬畏的目光看着徐乐的身形!   百姓如此,徐乐也只能摇头笑笑。本来还想和他们示好一下,显示自己除了打仗之际勇猛一些,其他时候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曹无岁壮着胆子从旁边抢过来,就是他一路将大家引回来,这一路上没口子夸奖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的话也不知道讲了多少,嗓子都有些嘶哑,身为寨主,胆子总是大一些,伸手抢过吞龙的缰绳:“乐郎君,什么事情都是咱们照料,一路厮杀辛苦,赶紧上去歇息吧,热汤热水,饿死渴死咱们也短不了各位弟兄的,只管放心休息就是!攻咱们不成,守寨子及时示警,却是咱们拿手的活计!”   吞龙缰绳给抢过去,这匹神骏战马不满的嘶鸣一声,歪着脑袋看看曹无岁,勉强还算是个熟人,这才给了面子,任曹无岁牵走。曹无岁早就安排好人给吞龙准备了上好的豆料,足足抵得上别的马三匹吃的分量,怎么样也把吞龙这位太爷伺候好!   徐乐越众而过,百姓们自觉的让开一条道路出来,默不作声的只是用目光追随着徐乐的身影。   韩约和步离仍然寸步不离的跟在徐乐左右,和他沿着山道一路上行。   徐乐的大氅已经染成了红色,小狼女的栗色秀发飞扬,韩约身形高大如山。在他们身后,则是一群百战骁锐之士,如此景象,这些百姓虽然说不出什么有文采的话来,但是都只觉得,十年百年,他们都忘不了今日乐郎君的风采!   壬午寨废墟之上,只是飘荡着一股食物的香气,百战余生之士,也没有进地窝子里面休息,就在雪地中散坐。这个时候也分不出什么玄甲骑和恒安甲骑了,大家都只是捧着热汤热酒,闲聊着才经历的战事,大家一边比划一边不时爆发出大笑的声音。边地男儿的豪气在雪中显露无遗。   这就是边地男儿最喜欢的人生,厮杀,好酒,酷烈的天气,强悍的敌人。老死在榻上,又有什么意味?   而徐乐那里,已经赶建起一处帐幕,正是原来执必思力所用的帐篷。一切执必家小王子的用具,全都给徐乐老实不客气的全盘接受过来了。   这个时候,韩约正在笨手笨脚的给徐乐裹伤。徐乐赤着上身,他绝对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身上肌肉条块分明,结实有力,徐敢十几年的打磨,造就了一身可以熬得住最为激烈厮杀的筋骨。   此刻身上,尽是被钝器敲击的淤痕,还有各种各样的擦伤,有一杆长矛从甲叶缝中钻进来,在身上开出了甚为可怖的伤口,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韩约在给徐乐裹着布条,他手指头粗得跟棒槌一样,怎么样都不得力。有的时候用劲大了,徐乐就是一阵龇牙咧嘴。   突然之间,脚步声响起,然后韩约似乎被赶走了,碰着徐乐肌肤的,是冰凉的小手。身后之人,已经换了小狼女。   步离的冰凉小手,却是说不出的灵巧,转眼间就将徐乐创口裹扎得妥妥帖帖,只是小手似乎略微显得有点慌乱,总是避免着触碰到徐乐的肌肤。   徐乐一声不吭,脸上也微微有点发烧,只是尽力保持着镇定。   就在这微妙气氛在帐幕中弥漫开来之际,韩约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乐郎君,刘鹰击到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南下(二)   一直肆虐的风雪,终于小了下来。就是这大风雪,完美掩盖了徐乐这小小一队人马的行迹,也让青狼骑上下都放松了警惕性。汉兵从来不敢在这酷烈天气中作战。   正是这样的天候,才让徐乐下定了连续奔袭的决心。在壬午寨前,在执必贺的大营外,连续取得胜利,反过来将执必贺所部逼迫得收缩回大营!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临近午时,风雪渐小,太阳从彤云之中探出头来。将山川大地照得一片通透,积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身在其间,让人情不自禁就心胸开阔,忍不住就想痛痛快快的嚎上一嗓子。   站在高处,周遭数里外的景象都可以看得分明。就见两山之间的汉时驰道之上,大队人马正向这里而来。   这队人马,都裹着弊旧的大氅,戴着兜鍪,人人乘着备马,兵刃甲胄,也俱都在备马身上。战马缰绳都在手中牵着,以标准的行军速度向北而来。   人人都是满身冰雪,红色的盔缨在如一片赤色的云霞,在白色的积雪上跳动。   如此景象,哪怕站在山顶远望,也直让人豪气顿生!   正是刘武周所领的主力前来!在徐乐已经以区区百骑夺回壬午寨,并将执必贺主力压迫,获取了足够的战场主动权之后,刘武周主力到来,就足可选择怎样打击执必部南下大军,直到将他们彻底赶出云中之地!   这支队伍,明显也庞大了许多。除了军容严整,一人双马的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之外。队伍两侧后面,还多了许多服色杂乱,骑着各色各样马匹,兵刃装备各自不同的人马。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刘武周在沿边各个军寨召集而来的守寨乡兵射士。在壬午寨被夺回之后,刘武周也敏锐的发现了战机,不及从云中城调集大军而来,就马上召集这些守寨乡兵。   这些守寨乡兵,基本上都是兵农合一,平时耕作,突厥入寇就是守寨。基本不担负野战之责。恒安鹰扬府在隋时算是个大军府,兵籍上足有一万二千四百余人,但大部分都是这些守寨乡兵,真正野战主力就是以云中城为核心的几千主力。   原来恒安鹰扬府对这些守寨乡兵没什么威信可言,也征调不动。但是自从刘武周入主恒安鹰扬府之后,尽可能的对沿边军寨拨补物资,从牙缝里面挤出东西来。更在去岁大战打出了威名。让这些半独立于恒安鹰扬府的缘边军寨,也开始尊奉刘武周的号令。   边地汉子,就是这么朴实。知恩图报,瞧得上你,就会为你卖命!   刘武周一声号令,冰天雪地之中,数百缘边军寨抽出来的丁壮,就齐集而来,加入刘武周率领的主力当中,等着在这冬日与执必贺的青狼骑主力一战!   这些丁壮,虽然装备简陋,队伍杂乱。但是都骑得劣马,开得硬弓。阵列而战的确不行,但却都是上好的可以用来遮护侧翼的轻骑!   刘武周正是为了等待这些缘边乡兵齐集,又耽搁了一两日。他想徐乐已经打下壬午寨,凭寨而守,这一两天总能坚持下来。却没想到,等他赶来之际,徐乐已经到执必贺的大寨之前又走了一遭,又是一两百青狼骑成了徐乐马蹄下的亡魂!   此刻壬午寨废墟之上,所有人都涌了出来,远远看着刘武周的大队到来。每个人都在欢呼雀跃,大声呼哨。   徐乐带领大家两场胜仗打得太过提气,大家军心士气都完全提了起来,再不将执必贺这上万青狼骑的入寇放在眼里。现在战场主动权在手,刘武周率领主力到来,眼见一场大胜可期。到时候大家再转头南下,去找王仁恭的麻烦!   恒安甲骑还有玄甲骑,都在朝着远远而来的大队呼哨吆喝。   “入娘的,你们来得迟了,这仗都快要给咱们打完了!”   “再迟一些,就赶不上热乎的汤饭了。本来还想着咱们包打完突厥狗得了,现在才赶来分功!”   “这一路能有多远?入娘的走这么久!咱们飞兵而来,拿下军寨,吞掉青狼骑前锋,还到执必贺面前走了一遭!只怕乌龟都强似你们些个!”   而壬子寨的乡兵,也在朝着缘边那些军寨的熟人呼喊。山头之上,嘈杂成一团。   沿着山道而来的大队人马,也终于有了反应,几名骑士,策马而前,举起号角,呜呜吹动。正是向前锋苦战的袍泽致意。   一名恒安甲骑战士,丢下手里盛着热汤的陶碗,抓起号角,直攀上仓促搭建,木料单薄,在寒风中一直咯吱咯吱摇晃的半成品望楼之上,然后一手紧紧抓着望楼栏杆,一手举起缴获自青狼骑的牛角号,同样大声吹动!   角声激越,在白雪皑皑的莽莽群山之上回荡。山道上的大队甲士乡兵,都举起了兵刃。阳光之下,无数兵刃的反光,闪耀成一片!   徐乐正正从帐幕中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朔风飞扬,边地男儿挺立风雪之中,意气激昂。   过去数百年,中原沦陷在异族手中,血腥厮杀无日无之,几百年的黑暗层层笼罩在中原大地之上。   直到大隋立国,汉家江山重光。   虽然大隋再度衰弱下来,这些缘边军府,已经成了被盘踞中原,准备逐鹿问鼎的各路豪强所遗忘的所在。但是这些边地男儿,仍然戍守此间,死战在此间,将异族牢牢的挡在汉家土地之外!   这一刻,徐乐真的是以身在恒安鹰扬府中自豪。也觉得自己的拼死付出,一切都有了回报。   只要刘武周能死守此间,为这片土地血战到底。自己一定为他打平南北两路敌人。然后再去中原,为自己爷爷,还有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去讨还一个公道!   在山道之中,在亲卫的簇拥之下,刘武周看着壬午寨所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看着废墟之上那欢呼雀跃的人影。   刘武周也是满脸带笑,高高将手中直刀举起。   看到刘武周举刀,他身边的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欢呼声骤然高昂起来。   刘武周带头大呼一声:“我马邑乐郎君!”   多少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从胸腔中也炸裂出呼喊之声:“我马邑乐郎君!”   欢呼声中,刘武周满脸笑意之下,他的眼神,却是冰冷。   尉迟恭在刘武周身侧不远处,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就飞快的掉过头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南下(三)   大队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沿着山道,直开上壬午寨的废墟而去。一路所见,俱是战痕。   徐乐他们忙着追袭直迫执必部大营而去,而壬子寨那里赶来的乡兵民夫又忙着重建壬午寨的防御设施,挖掘地窝子,搭建马棚,以供军马有个容身的地方。战场都来不及如何收拾。   山上山下,到处可以看见青狼骑的尸身,全都已经在大雪中冻得僵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各色残破甲胄兵刃丢得到处都是,那夜双方围绕着血战的胸墙防线,到现在血痕都未曾被大雪完全掩埋干净,在一片洁白之中只是显现出触目惊心的赤红之色。   清清楚楚的可以看见,壬午寨前这一场血战,从山上打到山下,到底是如何的惨烈。而徐乐带领区区百骑,就硬生生的烧光了壬午寨,还将青狼骑前锋啃了个干净!   而徐乐追袭执必部大营而去,尽职尽责的全金梁还是派遣的传骑回去告知刘武周。对徐乐的大胆剽悍大家都已经麻木了,现下赶来,徐乐已经回返,看着这士气高昂之态,大家也什么都明白了。   这条凶龙,在壬午寨前张牙舞爪,燃起满山大火,吞噬掉近千青狼骑之后,又直迫执必部的汗旗之前,硬生生的又在执必部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来。然后才凯旋回转,稍稍休息爪牙!   不管是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在听闻徐乐的战绩,但未曾亲见,都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现在在寒风呼啸中一路上山,亲眼见到这战场痕迹之后,反倒是都沉默了下来。徐乐这场战绩,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实在是强悍到了超乎大家的想象之外!   哪怕是玄甲骑中,都不少人被震惊到了。只有韩小六一路神采飞扬,不住以挑衅的眼神看着身边那些恒安甲骑。一路向上,也只有他发出的声音最多,要不就是高声赞赏,要不就是扼腕叹息。算起来还是叹息之声居多,这一场仗没赶上,韩小六觉得简直就是终身遗憾!   对韩小六这一惊一乍的表现,各种挑衅的眼神。恒安甲骑上下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哪怕苑君玮也默不作声。原因无他,徐乐带队打出了这么强横的战绩出来,恒安鹰扬府上下深受其利,躺着吃现成的,还有什么话好说?哪怕韩小六再嚣张一些,也只有硬着头皮忍着。   刘武周则始终走在队首,健步如飞,直向山顶。   山顶之处,徐乐早就出迎,一身大氅下就是单薄的皮袍,笑得仍然温文。因为失血不少脸色还显得苍白,简直就是一个世家佳公子在从人服侍下一时兴起出游来看边地雪景一般。至于这满山的青狼骑尸首,则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刘武周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不等徐乐行礼,就已经一把拉住徐乐的手,用力摇晃:“真是我马邑乐郎君!恒安鹰扬府得乐郎君,真是天大幸事,连战连捷,突厥人锐气挫矣!这最难的局面,说不定我们就能熬过去了!”   在刘武周身后,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唏嘘声音。这些恒安甲骑,对刘武周这真情流露的一番话,完全感同身受!   南则王仁恭引河东兵入内,并断绝对云中城的粮秣供应,要将恒安鹰扬府在这冰天雪地中生生饿垮。在断绝粮秣供应之际,云中城内存粮,连这一个冬天都熬不过去!而就在恒安鹰扬府上下盘算是不是要南下找王仁恭去拼命之际,这突厥执必部又骤然入寇,这等于将云中城内这支强悍边军赶到了绝处。   万余青狼骑入寇,恒安鹰扬府绝不敢倾巢南下以寻王仁恭决战。而去岁大战是联三家之军才击败了执必落落,战事持续了大半年。现下只凭数月之粮,又凭什么能迅速击败执必部,再转而用兵南下?这南北交逼之下,恒安鹰扬府似乎只等坐困愁城,等待最终覆亡!   虽然刘武周率领数百精骑果断北上,但是就是连刘武周手下这些最能战的恒安甲骑,都想不出刘武周该如何破解这个局面。以为最好不过就是阻止住执必部的继续深入,赢得一点喘息时间而已矣。   大家对前景都是悲观,但还是尊奉刘武周号令,在冰天雪地中悲壮而行。为恒安鹰扬府的骄傲和自尊奋战到最后。   边地男儿,为戍守边疆血战到底,岂能屈膝于王仁恭这个卑劣断粮的世家子。也更不可能投降突厥人,过去数百年,大家给异族人为奴,已然当得足够。无非就是在这冰天雪地中战死而已,又有什么了?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徐乐那里却创造了奇迹。一举彻底歼灭了青狼骑前锋,夺回壬午寨,更直迫青狼骑大营,获取了战场主动权。   大家都是吃刀头舔血这碗饭的,太明白徐乐这两场大捷的真正含义何在。   并不是杀伤了多少青狼骑,而是徐乐已经迫使青狼骑不敢动用离合之兵,分出数百人的队伍来,就要担心被徐乐疾风骤雨一般的奔袭打垮吃掉。只有合兵一处,龟缩营地。这个时候,反倒是兵多累将。丧失了机动性的骑兵军团用以守备,战斗力还赶不上步军。而后续赶上来的人马,可以选择地点选择时间自由发起打击。且看这些突厥人,在冰天雪地中还能支撑多久!   可以说徐乐以一己之力,给恒安鹰扬府上下带来了打破这南北交逼之局的曙光!   刘武周这般感谢,在恒安甲骑上下看来,犹自嫌轻。这个时候就是刘武周抱着徐乐狠狠亲上一口,大家也不会觉得讶异!   当然,那画面也就美得没法看了………   徐乐也只觉得自己两手生疼,刘武周不知道用上了多大气力,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吃不消了。当下只能不动声色的抽开自己的手,朝着刘武周还是行礼下去。   “我得刘鹰击收容,自然该是效力,当不得刘鹰击如此夸赞………执必部锐气已挫,这时候,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   刘武周一怔,没想到徐乐已经连场大捷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放过执必部稍稍喘息一下。当下就是大笑一声:“岂能让执必部好过!明日一早,大军就向北而进,去让这些趁火打劫的执必部知道我们云中男儿的厉害!” 第二百九十五章 南下(四)   往日烽火燃起,哪怕是马邑腹地,前面有云中之地顶着的善阳城中,也都是一片张皇景象。   那时传骑将不断派出,与云中之地保持联络,随时摸清楚突厥人大军的动向。民夫也立即征调起来,编组成队一批批的向云中城发进,向云中城补充粮秣军资。   还有传骑向河东而去,络绎于道,河东一郡就是缘边诸郡的大后方。这个时候,不管入寇突厥军马有多少,先向河东要兵马要物资要各种东西再说。   而善阳的马邑鹰扬府,也同时动员起来,修补城防,从平时团坊编组成精干的营头,随时等待奉命出发,参与战事当中。   而城中也立即开始宵禁,善阳城周边军寨,也立即开始接收迁来避开突厥兵锋的各处百姓。这些避难百姓在得到马邑鹰扬府保护的同时,也必须出力干活,或者为民夫转运物资,或者修补寨防,挖掘壕沟,每天累得个臭死。   一旦突厥铁骑势大,云中之地没有缠住他们,让他们突进到桑干河谷一带。那善阳城将更加紧张起来,全城宵禁不必说,所有百姓丁壮,都要编组成团坊,或者上城墙,或者上寨墙日夜值守,人人持弓,等待突厥铁骑的袭来!   在突厥崛起后的这些年来,边地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边地百姓生存在这儿,也战斗在这儿。这种日子,已经变成了习惯。   可这次烽火在冬日燃动,所有一切,却和此前迥然不同。   城中并没有宵禁,军寨也并没有开放。物资粮秣还是不断的向善阳城内收储,没有一颗粮食,一支箭矢朝着云中城发出。而马邑鹰扬府的兵马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不住南调,但是哪怕连善阳城的乞丐都知道,这些兵马,都是去对付云中城的,而不是准备和突厥人一战!   善阳城内,一切如常,隋时在长安洛阳,已经有了规模甚大的酒楼。虽然世家还是只是在自己家中设宴,以和寒门在一起共食为耻。但是这些不是世家出身,又在隋朝两代皇帝治下取得了一定地位,家中又建不起园囿,养不起太多婢仆侍女的寒门中人,还是渐渐形成了去往这种酒楼饮宴的风气。   善阳城为马邑郡的郡治所在,自然也学到了这最新的潮流。   而善阳城中,向来又没什么出名的世家,这酒楼虽然甚是粗陋,都门中人瞧着只怕要从鼻孔中哼出来,但是生意看起来,却是比长安洛阳那些大酒楼,还要好上许多。   这酒楼设在善阳城主要街道之上,这主要街道是南北向的,宽阔约有十五六步的距离。酒楼三层,高高伫立,在边地之中,已经是难得的壮观景象了。   三层之上,就是一间间阔大房舍,以为饮宴之用。此刻哪怕酒楼,也还是分席之制。几案错落布列,将一间间房舍布置得满满当当的。   此刻三楼之上,每间房舍,都是一片喧嚣热闹,间间满座,呼卢劝酒之声沸反盈天。一群群胡姬歌女守候在二楼,等候召唤,只要房舍内客人有召,就进去歌舞一轮,劝酒一巡。   琵琶胡笳之声从各个房舍中传出来,随机又是一阵一阵的叫好之声。哪怕从三层房舍向外望去,白雪皑皑的山上烽火台中狼烟仍然在朝天升起,但是此间热闹,未曾稍减!   谁都知道,大隋末世已然到来,接下来是不知道多少年的混战厮杀,直到决出最后一个胜者。也有很大可能,一个胜者都不会出现,而是北面草原胡族趁势呼啸南下,重复过去数百年的血腥混乱。   无边无尽的黑暗,就要再度降临。这个时候再不纵酒狂欢,还等到什么时候?   在三楼最大的一间房舍之中,酒宴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这里也视线最好,挑开避风的暖帘,就能看见善阳四下白雪覆盖的群山,还有山上燃动的狼烟。   但酒客们却没有向外多看一眼,只是高呼劝酒。几案中间的空场之内,几名歌姬正在飞快胡旋。这些歌姬都是有塞种血统,高鼻深目,皮肤白皙。身上衣衫单薄,因为卖力歌舞而浑身汗水,更别有一番诱惑在。   屋门突然打开,一名皮袍外面套着方领曲裾青衫公服的中年人匆匆而入,寒风透入,让每人都转头过来。   这名青衫公服中年人满脸堆笑,只是拱手:“来迟来迟,有罪有罪。”   上首宴客的酒宴主人,看起来也是一副轻侠模样的城中大豪,一跃而起,上前牵着这中年人手和大家介绍:“楚公是郡府判司,郡府之中大小事宜,都要在他手里过。最是得王郡公信重,今日赏脸,满座生辉!”   这大豪介绍完这位楚公,又脸上堆笑责怪一句:“楚公,帖子我是七日前就亲手送到府上,当时蒙回了一句准定按时而至,今日却又何来之迟?”   那楚公听这大豪介绍完他的身份,脸上就多了点倨傲之色。虽然不过是郡府判司,不过是个管杂事的小吏,上面还有别驾,有司马各种上司。但神色已经俨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当下只是一笑,淡淡道:“诸事缠身,实在不得闲。明日唐国公家二郎便入善阳,这诸般接待事宜都是责在下我承担,此次随李家二郎入善阳的,又是郡公世子,大家都知道世子是个挑剔的,手中事情稍稍一了,便即赶来,实在不是不给郎君面子,还请恕罪则个。”   那大豪瞪大了眼睛:“李家二郎明日就至?”   这一句话声音甚大,惊动在座诸人。有人立即挥手,停住乐声,让胡姬退下。看着那大豪引楚公入座。   那楚公也不客气,昂然上座,环顾诸人,但笑不语。   每人都是满肚子的心思,在座之人,都是城中薄有身家之人。虽然在世家看来,都是家世低微到泥里去,不会用正眼瞥一眼。但是这些人物,还是想在这乱世当中找一个出路,至少保住家中一两代人博出来的这点产业。   今日饮宴,其实就是为了商议应变之事。不然怎么会花了大价钱,托了人情,请这位楚公到来打探内情?   但这楚公不开口,大家也不好动问什么。最后还是那大豪开口问道:“郡公现今,到底是个什么盘算?” 第二百九十六章 南下(五)   今日大家齐集,又千辛万苦的将这位楚公请来,还不就是等的这一句话?   在这个时代,官吏还有一份崖岸自高,但入宦门,要不就为世家门下走狗,要不就与同是为官吏之人交游。远没有后世官商一体那种打成一片的亲密,各个阶层之间的分野,清楚而明白。   今日宴饮主人,是当年那位传奇的张四郎去后,把持马邑郡马匹交易的出名大豪,马邑郡都称为马王爷杜三爷。论起家当,只怕有数十万贯之多,在马邑郡,在雁门郡,在河东郡甚至关中之地,都有他的黑庄园——不是世家出身,没有官吏身份,黔首百姓要置业都有限制,超过上限,只能以黑庄园的名义存在。   如此家当,要请这位不过是郡府判司的小吏楚公来,也是花了好大价钱,下了多少水磨功夫,这才让他成行。哪怕晚至了一两个时辰,杜三爷也只能满脸赔笑,再不敢有任何不满。   杜三爷选择在这位楚公身上花本钱,也是有原因。这位楚公,原来也是唐国公门下,七拐八弯扯得上一点渊源,后来到这马邑郡出仕为吏。这次王仁恭才选了他来负责迎接李二郎入善阳之事。   原来这位楚公,在郡府之中,并不得重用,很有些郁郁寡欢。对王仁恭的忠心从来就不足够,怎么说他也是打上了唐国公世家烙印的人,王仁恭怎么会放心重用于他?更不必说,一个小小判司,也从来不会在王仁恭这等人物眼中。   在马邑郡风云激荡之际,这些郡中有身家而没身份的地方豪强,倾向也已经很明显了。趁着李家二郎入善阳,看能不能抱住唐国公的大腿。进则可以博取将来地位,退则也可以在河东善保身家,省得在这马邑郡整日提心吊胆!   所以当这位楚公落座,在场之人,终于顾不得再客套什么,直直的就问了出来。   外间烽火还在燃动,大家虽然欢歌宴饮,但天知道什么时候这马邑郡的漏舟就要倾覆,这个时候,实在不是讲客套的所在!   听到有人这样直愣愣的发问,杜三爷顿时有些脸上挂不住,一拍几案:“什么人这般和楚公说话?”   那位楚公,却抬手示意,让杜三爷不要发怒太甚,淡淡一扫在座之人。   座中之人,都形貌粗鄙,服色虽然都华贵得逾制,但胡乱搭配,只显出一股暴发户气。看在眼中,只让人心生鄙视。   这些马邑郡所谓郡中豪强,不要说王仁恭这种世家子出身的了,就是楚公这等出身寒门,抱着世家大腿以求出身的,都不大瞧得上。不然王仁恭怎么能在马邑郡为所欲为,从来不顾忌郡中任何人物?实在是因为这郡中之人出身,没一个值得王仁恭去顾忌的!   这个边地郡县,实在是英雄俊彦人物困居之地啊,什么样的才能,都难得展布。还好马上也快离开这荒鄙的所在了!   楚公目光一扫,诸人纷纷低头,再不敢直言发问。刚才那个莽撞开口,一身皮袍裹得跟球一样的富商模样人物,更是浑身冷汗都快冒了出来。   楚公含笑开口:“诸位以为,郡公又想做什么?”   诸人对望一眼,却无人开口。   王仁恭所想甚或所行之事,在场之人,谁不心知肚明?   突厥入寇烽火燃动,善阳城还一切安堵如常。若说这突厥人入寇和王仁恭没什么干系,善阳城的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横空出世一个什么乐郎君,在神武大闹一场,又在善阳城下闹出一场近乎于兵变的把戏。整个善阳,在那一夜都提心吊胆,生怕乱军杀入城来,玉石俱焚。   王仁恭虽然勉强将兵变控制了下来,但那乐郎君还是安然离开了神武,据说投刘武周去了。   连刘武周麾下一个部将王仁恭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一统马邑郡,最后再南向争霸?   所以这位王郡公干脆将突厥人引了进来,联合突厥人一起对付刘武周!反正这马邑郡上下,王仁恭也向来不在乎,郡中军民百姓,受突厥人多少苦楚,要在突厥人铁蹄之下付出多少代价,在王仁恭心中,没有半分分量!   这些豪强都是马邑郡中之人,历年深受突厥人之苦,王仁恭如此行事,终于踏破了他们的底线。这个时候,少有人还有想为王仁恭效力之心!   这次王仁恭对付刘武周,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引河东兵入马邑。而且领兵之人,还是唐国公家的二公子。虽然听闻二公子不是唐国公膝下最受宠的儿子,不过要是因此能抱上唐国公的大腿,岂不是比在王仁恭治下好上太多?   而且唐国公治下,对寒门出身之人,也要比王仁恭这个好上不上。好歹愿意提拔使用一些寒门之人,纵然还是不能与那些世家子弟争竞,也总比只用世家之人的王仁恭好,说不定也是一条将来的进身之阶!   王仁恭的盘算,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诸人的心思也是分明,就是恨不得将这马邑郡交给唐国公治下,大家可以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但是现在毕竟还在善阳城中,这位楚公又是郡府中人,让大家一时间哪里说得出口来?   楚公看着诸人各异的神情,等着众人开口,久久还是无人有做一语。楚公只是微微一笑。   旁边杜三爷壮起了胆子,陪笑道:“楚公楚公,有些话,你让我们怎么有胆子说出来。此次李家二郎入善阳,若是楚公能稍作安排,让咱们这些人拜见李家二郎一次,在场之人,就感楚公盛情了。楚公也是李家出身的,在二郎面前自然说得上话。到时候自然有足够心意献给楚公,就算是倾家荡产,也会感念楚公盛意………这话,已经是掏心窝子的了,楚公当能明白小人们的心思。”   楚公仍然微微一笑,莫测高深。   众人面面相觑,杜三爷更是满身冷汗,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要是给这楚公转头回报给王仁恭,大家说不定就是一个死字!   这个时候杜三爷心下就转过了无数心思,想着是不是安排几个轻侠死士,在楚公回返途中,干脆刺死了他了事。然后干脆就逃亡河东,这里家当全部丢下拉倒。   这个时候,楚公才举起酒盏,向大家示意:“一切等二郎入善阳再说就是,现在着急什么?”   席间凝重的空气,因这一句话顿时就松动起来。杜三爷擦了一把额头,大声道:“今日只是饮酒!其余什么都不必说了,让那些胡姬再上来,好好为楚公寿!”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南下(六)   山巅之上,一处烽燧之中,升起的狼烟笔直指向天空,久久不散。哪怕在道路之中,也能将这黑色的狼烟看得清清楚楚。   一队人马,在风雪中缓缓而行。马上骑士俱都披着织锦大氅,灿若云霞,看起来与这荒僻粗粝的马邑郡格格不入。   这队人马,约有百骑,尽是李家的锦衣家将。护送的也正是前往善阳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   自入平阳之后,李世民就急着要提兵而入善阳,在马邑腹心之地仔细查考马邑局势,好决定下一步行动。但是王家世子王仁恭却嫌辛苦,在平阳歇息了几日,这才勉强上路。一路冲锋冒雪,往往才是下午就赶紧扎营歇息,天色大亮之后才行上路,这行程也就耽搁了下来。   本来轻兵急行,三四日就可以到的善阳,路上走了五日,这才算是勉强接近。   李世民端坐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头顶燃动的狼烟,久久不发一言。锋利的眉眼,这个时候都蹙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孙无忌来到李世民身边,他也是常年随着李世民一起打熬身子骨的,奇寒天气,也穿得单薄,没有半点畏寒之态,面庞给如刀寒风吹得通红,张望了一眼头顶狼烟之后,也摇了摇头。   李世民轻声道:“王仁恭为何要引突厥而南?不是已经有我们河东兵相助了么?”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为了能快点吃掉刘武周,这位王郡公是浑不顾忌了。”   李世民点点头,扫视左右,道路已经被大雪覆盖,积了厚厚一层。有的地方,积雪有些高高低低,隐隐还能看见衣角。这却是因为王仁恭收缴全郡粮秣之策而迫得向南流亡的马邑百姓尸身。他们终于没有撑到河东,就倒在路旁成了饿殍。   李世民锋锐眉眼,似乎随时都能喷吐出怒火一般:“王仁恭为一郡之守,却肆无忌惮的将马邑糟蹋成这般模样!他这心内,如何能过得去!”   长孙无忌摇摇头:“二郎,王仁恭哪里还想久居马邑?他就想早点吞并了刘武周麾下那些精兵强将,然后南下与国公一争胜负!他想经营的地方,在关中,在洛阳,甚至在河东也无不可,就是没将马邑此地放在心上!”   李世民缓缓摇首:“这也是百姓,是生民,马邑郡更是天下屏藩,这般糟蹋过后,还能剩下多少元气?难道就任突厥人南下,直面中原不成?”   他热切的望向长孙无忌,似乎在晋阳一直被自己兄长压制着的热情和雄心在这边鄙之郡终于能毫无顾忌的展露出来。   “长孙长孙,我们不来这马邑也就罢了。既然到了此间,又有三千虎贲。当仁不让要收拾马邑的局面!不能再让王郡公如此作为!”   看着神情激动起来的李世民,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被李建成排挤到此间,不能参加进攻长安的李家大业。一时间长孙无忌也曾经消沉过一阵。但是现在既然到了此间,长孙无忌也觉得,事情还是有可为。至少在此间,李世民行事不要再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能切实抓住一点在实力在手中!   李家就要争夺天下,李世民若是能确实掌握一些实力,那么在李家的话语权,将不再无足轻重!   两人目光对视一下,默契于心。长孙无忌环顾周遭静静等候的锦衣家将,压低了声音。   “王仁恭在马邑郡倒行逆施,二郎入马邑而来,一直有人暗中联络。不少还是李家旧门人………入善阳后,静待时机,或可成事。”   李世民默然点头,却不多发一言。如此大事,多言多错。等有一定胜机,相当把握了,才可行之。而且这些看似忠心耿耿的锦衣家将,天知道有多少是自家兄长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李世民再不看头顶烽烟,笑道:“王家世子呢?”   长孙无忌朝后一努嘴:“这不跟上来了么?这位世子,也不知道王郡公是如何教养的,王家家门,将来只怕他是撑不起来!”   连一向不爱说人闲话,行事稳重的长孙无忌都能有如此怨言,可以想见这一路王家世子将李世民这一行人折腾得有多惨。   李世民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在王家家将簇拥下,正缓缓而来。车马重载,正不知道在车厢里塞了多少装饰和路上所用的器物。车轮不时会陷入积雪当中,这些家将就得跳下马来,喊着号子将这辆重载马车推出。   而马车之后,又是七八十匹骡马,驮运挽曳的,也尽是王仲通路上扎营要用的家当。双层牛皮帐篷是最起码的,外面还要锦缎装饰。隔绝潮气的地板,地板上铺着的茵毯,各种几案卧榻,还有吃食酒水。所用的骡马,足可供应马邑越骑一个营野战奔袭之用。   这些骡马却全由王家家将照应,虽然一路行得少休息的时候多,但这些王家家将还是满身雪泥,筋疲力尽,看不出半点王家家养精锐战士的风采出来。   李家家将,看向那辆马车的神情,也尽是蔑视。   这马车终于晃晃悠悠的来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骑身边,马车车帘掀开,裹着厚厚大氅的王仲通从里面探出头来。朝着李世民笑道:“又劳二郎久候了,前些日子行猎,胯有硬伤,骑不得马,只能委屈二郎行得慢些。但好歹也算是近了善阳,但入善阳,再向二郎好好赔罪也罢。”   李世民笑道:“世子说哪里话来!这一路若不是世子安顿照应,咱们在这冰天雪地中是寸步难行。能随郡公在马邑如此天候中守边,世子已经是我辈中最为出色之人了。等候一下世子又算得什么,如此客气,某实不敢当!”   王仲通老实不客气的点点头:“辅佐家父,戍守边郡,血战突厥。的确是薄有微劳,中原诸公,但记得我们王家父子一点苦劳,也就足堪欣慰了。”   听到突厥二子,李世民忍不住就看了看头顶仍在燃动的狼烟。   王仲通跟着瞟了一眼,招呼一声,顿时就有家将前来。王仲通不耐烦的摆手:“让人上去传令,熄了狼烟。突厥入寇,郡公自然有所布置,消息都传到了,还闹得这么人心惶惶的作甚?”   家将领命而去,又是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王仲通打个哆嗦,朝李世民拱拱手告罪,又缩回了马车车厢之中。   王家家将护卫着马车摇摇晃晃而前,碾过路上被冻硬的马邑流民之身,就上下起伏颠簸一下。   看看狼烟,再看看王仲通这做派。   李世民微微摇头,眼神之中,也多了一分狠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南下(七)   善阳城中,郡府衙署之类,也是一派张灯结彩的气氛。   王仁恭入马邑以来,从来没有在马邑郡置备什么产业。倒不是王仁恭向来清廉自持,而是实在看不上马邑郡这穷山恶水。   在李家二郎到来之际,设宴招待,也只能在衙署当中整治了。   按照世家规矩而言,不在自己私家园囿设宴,不是从自家山林园囿中产出的各种新鲜吃食,不是自家匠人制备出来的器物,没有几代十几代家生的奴才服侍。这种衙署内设宴,绝对算是失礼。   不过李世民毕竟比王仁恭差上一辈,此刻烽烟又在燃动,算是战时。这样也勉强能交代得过去了。   一应事宜,都是王家小辈去操办。王仁恭要是盯着此事,就实在是太过丢人了一些。   这些时日,不管外间烽火如何传警,不管善阳城中如何暗流涌动,不管私下里各色人等如何议论纷纷,不管马邑郡的百姓如何在这冰天雪地中死走流离。   王仁恭就在他最喜欢的那二层小楼里,烹茶,点茶,看书,写信,悠然自得,自成一统。   恍若并不在狂风暴雨已经搅动起来的马邑郡中,他还在大隋盛世的长安洛阳自家官邸之中,悠游安享这太平岁月。   二层小楼的飘窗之外,就是一排暖炉,却被花木遮掩得看不出来,只有热气袅娜浮动。飘窗外伸出去的檐下,则垂着将风引开的木格。这种巧妙的设计,将冰寒的天气与小楼内完全隔开,视线又不如何受到遮挡。王仁恭身在其间,就拥着一件轻裘,挽着道髻,斜倚榻上。这些时日王仁恭也清瘦了一些,如此打扮,飘然出世,宛若神仙中人。   窗外是一片白色,无穷无尽的白色。群山莽莽,无有穷尽。黑色的狼烟,在这一片洁白中分外醒目。   除了风刀霜剑,除了粗蛮不畏死的边地战士,除了散发着臭气的胡人毛皮马匹,这个边地郡县,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座引来内地匠人精心打造出来的小楼,才让人有点莼鲈之思,让人想起中原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气象。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太原王家,传承自汉末而起。岂是那些带着胡风蛮俗,当年还起着鲜卑名字的暴发户比得上的?现在天下正是群雄争竞之时,自己岂能老死于此间!   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呆得够了,和刘武周纠缠得够了,对这马邑郡的所有一切,都感到厌倦了。   还好,这一切眼看快要结束了………   脚步声响动,然后在王仁恭所处的室外停住。不是心腹之人,也无法站到室外等候。王仁恭出神一阵,这才漫不经心的道:“进来。”   领王仁恭亲卫的王则,恭谨的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军袍,披着大氅,只是未曾披甲而已。   在善阳城下兵溃之后,王则就负起了更大的责任。善阳城中的营头,几乎全都都交给他统帅。一应郡府官防,也都是王则担着责任。   王则大氅之上,尽是雪泥,想必才巡城回来。两只眼睛也熬得通红,最近看来没睡什么好觉。   不过从内心而言,虽然疲劳,但是那累事又喜欢指手画脚的世子不在,王则到觉得差事虽然多了,但办得却比以前顺手了十倍。   王仁恭瞟了王则一眼,随口道:“又有何事?”   王则轻声道:“城中那些地头蛇,又饮宴集会,还有郡府小吏侧身其间。数日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王仁恭淡淡道:“哪个小吏?”   王则恭谨回道:“郡府判司楚中,原来也是陇西李家门下。”   王仁恭皱眉想想,似乎想不起来这个郡府中的小吏员。随即摇摇头洒然一笑:“随他。”   王则上前一步,略微有点急切的道:“家主………”   王仁恭抬起手中玉如意,阻止王则问下去。随口道:“世子快回返了么?”   王则回禀道:“不足一日的行程了。”   王仁恭追问:“李家二郎与仲通同行对吧?”   王则不解,仍然恭谨回答:“正是。”   王仁恭笑道:“仲通虽然无用,但是李家二郎身边带了多少人入善阳,应该也告知善阳这里了罢?”   从王仁恭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他说王仲通无用。王则心中巨震,但面上神色还是不变,认真回禀:“李家二郎,身边就百骑家将随性。”   王仁恭轻轻挥舞玉如意,笑道:“善阳城中,忠心甲士足有数千,也尽是边地能战健儿,还畏惧这百余名李家家将么?要是李家二郎音问不通之际,就是平阳那三千河东兵也不足为惧!李家以为有三千河东兵入马邑,就可以高枕无忧,西向长安了,到时候若是这三千兵不足倚仗,而李家大军又向长安而去,河东情势该当如何?”   王则身上冷汗都快出来了。王仁恭联突厥以制刘武周,他是明白的。没想到王仁恭顺势也将李家也算计了进去,想一举也吞掉李家二郎和三千河东兵,然后直击河东李家老巢!   身在马邑,但王仁恭仍气吞天下!   只是算得如此之深,什么便宜都要占到,这样绷得如此之满,真的能达成么?   更深一点的事情,王则就不敢想了。   看着王则脸色又青又白,王仁恭冷笑道:“善阳城中那些李家故吏,不必去管了。现在要紧的,是保持北面的消息能及时传来!看看突厥人把刘武周到底逼迫到何等程度了!”   王仁恭笑容突然就变得冷厉起来,再不是那副出尘离世的模样,每一个字吐出,都伴随着杀气!   王则一下挺直了脊背:“遵命!”   王仁恭笑意又突然温和了下来,看着王则:“你是我王家俊彦子弟,好生努力,非常之时,就是家中,用人也会行非常之事………去吧。”   王则再不敢多说什么,行礼后就退了出去。到得小楼之外,一口浊气才吐了出来。   王仁恭说王仲通无用,又说王家用人也会行非常之事………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只是王仁恭的侄儿啊,父亲早夭,王仁恭看顾着他长大,也和儿子差不多了………   尽管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王则还是忍不住心头火热。向北深深看了一眼。   善阳城中,郡公一切都有布置,就看北面那些突厥人,是不是卖力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南下(八)   云中之北,塞外之南。   皑皑白雪,笼罩群山。雪原之上,执必家青狼骑大营,在寒风中,似乎在瑟瑟发抖一般。   连往日能鼓起执必部治下,数万草原健儿无穷血气和杀性的执必家青狼大旗,这个时候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在寒风中有气无力的摆动。   虽然又是一场大雪,覆盖了原来战场痕迹。但是那面甲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汉将剽悍身姿,仍然死死的笼罩在万千青狼骑胸口,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连场惨败,而且败得那么不堪。那汉将在数千青狼骑大军面前耀武扬威,斩杀过百狼骑之后,还让他就这样安然离去!   执必家青狼骑一直不曾轻动,这几年屡次入寇汉地,都是执必家下属各部贵人拼凑出来的兵马,由执必落落统帅。搅得马邑郡雁门郡等地不得安宁。   而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就自高自大的以为,一旦他们出动,这马邑郡和雁门郡两地汉人,还不得望风而降才对?只不过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过去这些年拼得实在太辛苦,好歹阿史那家在临近汉地的地方划了富庶的牧场,让他们迁徙过来享几天福喘口气,他们也暂时就懒得动弹而已。   结果冬日出兵,却是这么个结果!   奇寒的天气,连番的败报,将执必家直属青狼骑虚骄的士气打消了一大半还多。几乎就要跌到谷底了。徐乐去后,就赶紧收拾战场,救治伤患。结果在死马堆下,扒出了被压得只剩下半条命,浑身都是冻伤的可尔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寒风凛冽之中,这些青狼骑再没有人大模大样的缩在地窝子里闲聊避寒。要不就涌上寨墙警戒值守,看着白茫茫的远处,一个个眼睛生疼。   要不就是守着自己的坐骑,披上甲胄,不管人马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等着汉军再从风雪中杀出,大家再赶紧上马迎敌。   原来那种懈怠气氛,一扫而空。但整个军心士气,都阴郁紧张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走,谁也不知道接踵而来的,是不是汉军一次凶猛过一次的重击!   在外间军心士气低沉如此的情形之下,执必贺还是坐在自己儿子榻边,照料着执必思力。   不知道是年轻生命力旺盛,还是那些乱七八糟融合胡汉的医士药草起了作用。执必思力脸上的潮红已退,就这样沉沉睡去,痛楚之色也减轻了很多。只是在睡梦中不时还低低惊呼一两声,似乎还在噩梦中挣扎,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壬午寨下的那场惨败。   身体上的伤势,还有办法治疗。更何况也许是徐乐收拾执必思力收拾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不过随手将他丢下断崖而已,只是些磕磕碰碰硬伤。但这心理上的创痕,却只有靠执必思力自己挺过去了。   也许,还需要那个徐乐的头颅!   执必贺一直守在自己儿子身边,安静得仿佛如一尊雕塑一般。   在他身边,只有掇吉守着。这位老军奴,脸上满是沉重的忧色。但却不敢催促执必贺,只能垂首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控制住,不敢太过大声,惊扰了执必贺。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如雕塑一般的执必贺才突然轻声问道:“失巴力呢?”   掇吉轻声回答:“失巴力去看可尔奴了。”   执必贺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尔奴啊,看起来也就这么回事。这骨子里还是有点软,不像失巴力,更不像拔卡………后继乏人啊………”   执必贺提到了拔卡,让掇吉嗓子一下梗了一下,眼睛骤然一阵湿热,却被他强忍下来了。   当年跟随在执必贺身边的老军奴,逐渐凋零,近几年来,就他们三人而已。拔卡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弟兄,一个照面就被那徐乐阵斩,这个场景,掇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见得能忘掉了。   听到执必贺语声有些悲凉,掇吉强忍着情绪解劝道:“老汗,少汗只是还缺些历练而已。经历此次之后,当能担起执必部重任来,老汗尽管放心就是。就算是失巴力,这次教训之后,想必也该有点长进。”   执必贺嘿的笑了一声,又问了一句:“军心士气如何?”   掇吉沉默,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难道能说现在军心动摇,骄傲的青狼骑已经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徐乐在风雪中又冲杀出来?就算出去巡哨,原来十余骑就能撒出十几二十里。现在没有两个百人队,青狼骑都不敢出营?就算是出营,不过三四里就匆匆回返,再不敢多向南深入一点?   现在全军上下,都等着执必贺说出一句撤军的话。纵然撤军途中,这数千挨饿受冻的军奴民夫,几千上万好容易拼凑起来的转运物资的牲口,只怕在路上就得丢下一大半。欠着阿史那家的那么多军资粮秣器械,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但丢掉这些执必家的青狼骑,执必部就再难在阿史那家之下立足于八王帐之中!   掇吉如此,执必贺也不追问下去了。按着膝盖,从榻边站起。   膝盖关节发出咯咯响声,如一辆已然老旧失灵的车子。   执必贺轻声道:“给某披甲。”   掇吉浑身一震。   已经多少年了,执必家老汗未曾披甲在身?一名汉家小将,就将执必家老汗逼迫到了这等地步!   掇吉上前一步,解劝了一声:“老汗,真的还要打下去么?等刘武周上来………”   执必贺冷冷道:“某就是要等刘武周上来!”   掇吉不知所以,只是看着执必贺。执必贺也懒得向他解释为什么就要等刘武周上来,只是摆手让他去取甲胄。   “一旦退军,执必家就算还保有青狼骑大部,但威望就全然垮塌!执必家压服治下部族,得阿史那家重用。靠的不是这上万青狼骑,而是执必家狼旗一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过之处,尽皆屠灭!今时今日,执必家一步也退不得,哪怕我们父子,全都葬身在此间!”   烽燧之中,执必贺的声音冷冷回荡,在空气中似乎都带出了杀伐的金属碰撞之声!   掇吉躬身领命而去,去取执必贺的甲胄。   执必贺踱到箭孔之前,想撩开帘子向南而望,最终还是忍住。   刘武周啊刘武周,但愿你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刘武周!如此局势,你就甘心在此间和我执必家拼个同归于尽不成?   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第三百零一章 南下(十)   风雪仍紧,席卷大地。大队骑军,也在向北而行。   这些骑军,都将大氅紧紧裹着,遮住头脸。在风雪中艰难穿行,战马都垂下头来,在雪中每一步,这些坐骑都竭力拔出蹄子,比往常耗费更多气力。   这队骑军,正是刘武周主力和徐乐所部汇合之后的大队人马,辅以乡兵弓手,未曾在壬午寨做多停留,立即北上,再寻觅可以与执必部一战的战机!   这次行在前面的,已经是以苑君玮为前锋了。而徐乐所部,则放在最后跟进。   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徐乐所部人熟地熟,已经打了两仗,应该在前引路,查探并控制战场,刘武周主力再行投入。但是刘武周在决定北上之后,苑君玮所部主动请缨,刘武周也行默许。   其间道理大家都明白,徐乐一个外来户打出了如此战绩,压得恒安甲骑抬不起头来,这个时候,恒安甲骑必须顶在前面,将颜面挣回来!证明他们还是恒安鹰扬府中,最强的主力!   绝大多数人都默认了这违反用兵常理的举动,连徐乐也不例外。完全没有和苑君玮争竞的意思。老老实实的领着兵马走在最后面。   比之走在前面的恒安甲骑,所有军将士卒面容肃杀,警惕性十足,生怕在风雪中突然撞出青狼骑来,撒出了七八个十余人的小队,携带金鼓号角,前出哨探,警戒做到了十足。   跟随后面而进的玄甲骑所部,则是悠闲了许多。那些跟随徐乐一起为先锋厮杀的一队人马,此时还能上阵的还有一半左右。其余的或者不是战死,就是负伤被收治。   这二十余名玄甲骑,风雪中行进,仍然是一副安然之态,并不十分紧张,也绝不是完全松弛,已经自然而然的就将自己调整到最为节省精力体力的状态当中。大风雪中行进,仍然是一副闲适模样,在前面恒安甲骑无人对谈,只是艰难前行之际,这些玄甲骑战士还能偶尔互相闲聊打趣两句。   玄甲骑崛起虽短,但是经历的战事,从来都是在徐乐的带领下以弱胜强,什么艰危的局面都见识过了。这次北上奔袭,更是夜袭,守山隘道战,踹营,骑军对冲战,什么战事都打过了,而且始终是面对优势之敌!   如此战事磨炼下来,加上玄甲骑本来的素质,但凡经历过还活下来的,成长都是飞快。比之北上之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其余未曾上阵的玄甲骑,都以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些先期北上的袍泽,偷偷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有被徐乐选中,也走这么一遭。   韩小六就是其中懊悔得最厉害的那个,要是知道这走上一趟,能打这么多精彩激烈的战事,就算是拿刀架着自己脖子,也要逼徐乐带上自己!   大家都按着队列前行,在风雪中尽力保存精力体力。只有韩小六,一会儿冲到队伍前面,一会儿又晃到队伍后面,就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一身大氅完全敞着,兜鍪也摘了下来,浑然感觉不到寒冷也似。韩小六胯下的坐骑,本来也是一匹颇为神骏的战马,这个时候被韩小六驱策得鬃毛都湿透了,只是喷吐着长长的白气。   谁都知道这驴脾气的小子憋着一股火,而这小子火气上来连刘武周都敢顶撞,撅得他下不来台。徐乐没呵斥他,谁也不想去招惹这小子。   眼见着韩小六又绷着一张脸转回了,胯下坐骑累得更甚,眼看都举步维艰。一直随侍在徐乐旁边,裹着大氅节省精力,懒得管自己这个倔脾气弟弟的韩约,终于忍不住了,掀开大氅的兜帽,狠狠喝了一句:“小六,看看你的马!突厥狗来了,你拿什么上阵?”   自家兄长发话,总算是有点作用,仅次于韩大娘徐乐,在韩小六心中排名第三。韩小六嘟囔一声:“这只是走马,又不是上阵的战马………”   不过这嘟囔声极小,没敢给自家兄长听见。   韩约又呵斥一声:“到我旁边来,安心赶路!”   韩小六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去往韩约身边。经过步离之际,这个裹着厚厚大氅,只露出眼睛的少女,碧蓝色的眸子里,都隐隐有点笑意。   韩小六到得韩约身后,老实了一刻,又再忍不住,凑到一直不吭声赶路的徐乐身侧,尽力挤出笑容:“乐郎君,乐郎君?”   徐乐也一直在马上养神,节省精力。为将之人,一旦作战,谁也不知道这战事要持续多久,每一分精力都要珍惜着使用。徐乐毕竟也不是铁打的,连番作战,也有小创。再度出征上阵,徐乐就一直在马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也似。   韩小六一招呼,徐乐这才睁开眼睛,摇摇头:“小六,又有什么事?”   韩小六涎着一张脸凑近:“乐郎君,现在突厥狗怕的是玄甲骑,不是那什么恒安甲骑。乐郎君和刘鹰击说说,还是以咱们为前锋可好?”   韩小六将自己瘦弱的胸膛拍得冬冬直响:“乐郎君,到时候我为前哨,绝不给玄甲骑丢人!那些恒安甲骑哪里赶得上咱们玄甲骑”   啪的一声,韩小六脑门已经挨了一记,却是自家兄长出手。这一巴掌劲道好大,差点将韩小六拍在马背上趴着,捂着脑袋只觉得耳边铙钹乱响。   “乐郎君带队打出来的战绩,别安在自家头上!就是恒安甲骑当中,全队正的人马,也经历了这次战阵,难道还能比你差?老实呆着!”   韩小六抱着脑袋,再不敢多说什么。嘟着嘴拖后几步生闷气去了。   韩约收拾完自己弟弟,无奈的摇摇头,对徐乐道:“小六就是没个正型……不过乐郎君,我们真的就在后面看着?”   徐乐闭眼一阵,又缓缓睁开。透过风雪,看着走在前面二三百步,被大风雪隔绝,只能隐隐看见一些背影的恒安甲骑人马。   “先看看就是,看看刘鹰击这一仗如何打,就知道刘鹰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到底有什么盘算,以应对现在的局势!”   哪怕聪敏如徐乐,也看不明白刘武周一路隐忍,到底是藏着怎样的破局心思。这一切,只有眼见为实! 第三百零二章 南下(十一)   尉迟恭在风雪之中,冷静的控制着大队,向北一路挺近而行。   如此天候,如此道路,如此山川地势,单是行军,就已经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了。这个时代的指挥通信,组织程度,哪怕精锐,也就是这个水准而已。所谓十万数十万大军的规模,具体到行军上,也就是一起接着一起的发进。大业天子当年三百万大军征高丽,光是行军,就已经是不折不扣一场灾难,军将们根本控制不住这么大一支规模的军队,从不同道路向着一个战场汇合,后勤辎重补给,也完全供应不了这么大一支军队的运动。   结果就是三百万大军,光没于道中,就有数十万之多。而更有大量逃亡兵卒民夫,成为大隋北方祸乱之源。   这还是在大隋本土行军,各级地方官吏竭尽所能支应配合的情况下,也尽量选择了良好的天候才用来行军,结果纸面上如此规模巨大的一场远征,最后却变成了大隋帝国崩塌之始!   而此次北进,前有优势敌人,风雪隔绝耳目让小部队的联络都变得艰难,基本上等于就是蒙着眼睛一路前行,单单是行军,就能让军中士卒有着巨大的心理负担。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掌握,更不必说在风雪中,随时可能冒出大队突厥青狼骑来!   就是在这个情况下,尉迟恭仍然将自家恒安甲骑掌握得极好。   八九个撒出去的小队,以传骑不时与大队保持联络。每行进一段距离,尉迟恭就会在事前约定好的地点与尖哨小队联络上,更换过于疲惫的巡哨小队,稍稍整理态势,然后再度前行。   这北面山川地势,仿佛都装在尉迟恭的心里,每一支巡哨小队的活动方向,抢先一步控制住以掩护大军通过的要紧地点,每次汇合,尉迟恭随口布置,无一遗漏。这些巡哨小队只管领命行事就是。一旦遭遇敌人,如何传信,朝着什么方向退却,大概多长时间能为大队所接应,尉迟恭也全都一一交代,每支小队投向茫茫风雪之际,都心中有底,对这样的天气,还有强大的青狼骑,再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而得到尖哨小队充分掩护的后续大队,尉迟恭也稳稳的控制着行进速度。每前行一段时间,还叫停下来,给马匹补充精料,让甲骑们活动手脚,连遮蔽风雪的大氅,都在备马上带了两三件之多,在身上大氅被打湿之后,马上可以更换。   尉迟恭就这样精细的指挥着麾下健儿,不多花一分气力,照料到每一个细节,尽力保全着每一分战力。   外表看起来粗豪万分,一旦接战,冲阵之际也勇猛到了万分的恒安鹰扬府黑尉迟。在行军过程中,指挥之细心,调度之准确,简直如穿针绣花一般,与其外表大相径庭。这就是无数战阵经验积累下来,而且真心爱兵之人才能做的事情。   哪怕徐乐,徐敢手把手的教导十余年,自己也是天纵之姿。但在这实际经验上,和尉迟恭还差得不少。要是尉迟恭与徐乐异地相处,为前锋而战。有没有徐乐英锐无前接连破阵不好说,但是伤亡损折,一定会比徐乐少上一些!   尉迟恭坐在马背上,微微眯着眼睛,就这样被马载着,一晃一晃的前行。看似放松,其实一路上尉迟恭精气神都提得紧紧的,关顾着每一名甲骑的姿态,听着风雪中传来的每一份动静,经过每一处稍稍险峻一点的地方,就做好了一旦遇袭怎样应对的准备。   看着尉迟恭大熊一般的身影,每名恒安甲骑都觉得安心无比。   新冒出的这个徐乐,纵然是英锐无双。可恒安甲骑只要还有尉迟恭,就永远不会被压下去!   逶迤大队,来到一处山弯,地形骤然开阔起来,转过这道山弯,地形又收紧。但是山道再往前延伸,不过就三四里距离了,出了山道,就是雪原。   这次出击,并没有选择从壬午寨前直出雪原。突厥青狼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在壬午寨前展开骑兵警戒幕。所以大队恒安兵,选择再钻进群山之中,从另一个山口钻出来,以另外一个方向,扑向执必贺所在的大营!   而这段路,就要走完了。   山弯之处,几个尖哨小队已经在这里等候,人马都显出了疲惫之色,在风雪中不做一声,等候着大队的到来。看到恒安甲骑主力出现在眼前,这些疲惫的前哨甲骑都露出了笑意,有人还呼哨一声,招呼大家。   尉迟恭睁开眼睛,催马上前。几名率领尖哨小队的火长队正也迎了上来。尉迟恭扫了一眼眉毛胡子都变成白色的他们,沉声问道:“可有突厥狗动向?”   一名队正大声回禀:“从这里一直到山口,都没有突厥狗动静,咱们都反复巡哨过了!山口处也有咱们的人把守警戒,出了山口,不过十里就应该是执必贺那老狗的大营!”   尉迟恭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隐隐约约能看见后面跟着的刘武周大旗。刘武周将恒安甲骑全调到前面去了,自己中军就是这些征调而来的弓手乡兵拱卫。指望恒安甲骑能打出一个漂亮仗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在刘武周后面,则是徐乐的玄甲骑了。风雪如此之大,根本看不见远远跟在后面的他们。   可恒安甲骑上下,似乎总觉得玄甲骑的目光就盯在他们的身上。玄甲骑打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开局,就看恒安甲骑能不能接着打一场漂亮仗了!要是稍稍不利,只怕恒安甲骑今后在玄甲骑面前,都难得抬起头来!   尉迟恭招呼一声:“苑四!”   苑君玮身形立即从大队中冲出,卷动雪尘而来。冲到尉迟恭面前才勒马站定。这家伙眼睛都是红的,想打一仗都想疯了。不管三番五次的如何挫折在徐乐手里,这苑君玮就是能继续保持对徐乐不服气之态,说什么也要打一场漂亮仗给徐乐看看!也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属倔驴的还是就是单纯的笨………   尉迟恭也没废话,就吩咐一声:“挑一队人马,接替这队弟兄,先行出山口,再无人替换,直扑执必贺大营,遇见突厥狗,就打他娘的,把他们压回去,为大军开路,能不能做到?”   苑君玮只是低吼一声,掉头就回去一招手。他最亲信的一队恒安甲骑,立刻加速而前。苑君玮也再不和尉迟恭说什么,带着这一队人马就直卷而前!   尉迟恭微微摇头而笑:“入娘的,这苑四都憋疯了。”   一名队正担忧的问了一句:“我追上去叮嘱一声,让苑四小心些?”   尉迟恭一笑:“苑四也该打出一场漂亮仗了!” 第三百零三章 南下(十二)   苑君玮浑身筋肉绷得紧紧的,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寒冷意味,反而觉得胸口热血,似乎随时随地都要从腔子里喷出来也似!   自从徐乐出现,将苑君玮从恒安鹰扬府未来之星打成人人侧目,背后嘲笑的对象之后。苑君玮的这口气,就一直堵在胸口,无从爆发!   苑君玮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徐乐,想将徐乐带给他的羞辱全都还回去,重新找回自己的声名与荣耀。   结果除了一次又一次的败在徐乐手中。那徐乐,也一次又一次的在马邑郡创造出不可思议的战绩!   从神武到善阳,王仁恭束手。大家以为不过是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软弱罢了,等对上突厥人,徐乐也总要陷入苦战之中,才让他能领教到,恒安鹰扬府现在面对的是何等样的敌人,他那点战绩,其实还差得远。   可徐乐一旦北上,在突厥大军面前,仍然纵横驰奔,旋风一般夺回壬午寨,结果又直袭执必贺大营,打得数千突厥青狼骑龟缩回大营之中,再大摇大摆的回返。   当刘武周率领大队赶来之际,看到的就是突厥青狼骑堆积如山的首级,连奴兵带青狼骑,数百名冻得半死的俘虏!   徐乐上阵,就算是对着执必家青狼骑,马槊之前,还是如摧枯拉朽一般!   苑君玮看着这些摆在眼前的战绩,就再未曾说过一句话。一直默然不语,连一直在徐乐面前都高高昂着的脑袋,都垂了下去。   这不代表苑君玮这个脾气暴躁,性子凶悍的年轻人对徐乐服气认输了,而是苑君玮现在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用,而再找徐乐挑衅,也只是内斗伤了恒安鹰扬府的实力,要吐出这一口郁结之气,只有比徐乐打出更为惊人的战绩。   哪怕自己死在战场之上!   饶是胸口如火烧一般,苑君玮仍然没有冒进,稳稳的控制着前进的速度,尽力散开队形,摆出进退皆是从容的姿态。沿着最后一段山道向前直进。   山口之处,已然有哨骑小队在把住出口,高高低低散布,防止突厥轻骑突然出现,堵住此间出口。纵然是绕了一条路,而且也是毫不停息的就奔袭而来,警戒还是做到了极处。万一给突厥青狼骑堵在山口狠打,那亏可就吃得大了。   这些哨骑满身冰雪,裹着大氅,在寒风中警惕的望着左右。看着苑君玮这一队人马为前锋匆匆而至,直出山口。带队队正就对着下面招呼一声:“苑四将军,可要帮手?”   苑君玮在马背上,只是随意一摆手,猛踹马腹。战马骤然加速,溅起雪尘雾气,率先直出山口。   在苑君玮身后,是一直跟随着他的最亲信一队人马,也人人都绷着脸,骤然加快速度,追随苑君玮身影而前。   身为苑君玮最为亲信的人马,他们也如苑君玮一般,胸口一直憋着一口气!   这一队人马疾驰而出,雪雾在山口弥漫。哨骑队正看着苑君玮带队消失在大雪之中,半晌才道:“黑尉迟怎么选苑四为前锋?他憋着一口气,遇见突厥狗,还能打好?”   队正身边是一个老卒火长,刘武周来到之前,就已经在恒安鹰扬府呆得长远了,在刘武周面前都可以随意说话的人物:“要不你上去给苑四打打下手?”   队正摇头:“黑尉迟的调度,我岂敢违背?此前打仗,我就服气黑尉迟。只要遵照他的布置,总能得胜而归。他让我们守在这里等待大队,就一动不动也罢。既然黑尉迟选苑四为先锋,自然有他的道理。”   老火长嘿嘿一笑,从怀里艰难的摸出一个贴肉放着的小皮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然后举起小皮囊对那队正示意。   队正咽了一口唾沫,断然摇头:“阵前喝酒,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还向我劝酒,你胆子也着实大了。别以为你资格老,要是给刘鹰击抓到,就是性命无恙,二十军棍也是稳稳的!”   老火长嘿嘿的将皮囊收了回去,满足的拍拍。笑着答话:“反正咱皮粗肉厚,二十军棍也就当掸灰也罢。这天气,为喝上一口酒,也值得了。”   队正扭过头不理他,老火长还不肯放过他,追问一句:“此前你就服气黑尉迟,现下呢,又服气谁?”   那队正沉默一下,才慨然叹道:“除了乐郎君还能是谁人?这等锋锐,从军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老火长也沉默下来,最终才沉沉点点头。感慨一声:“这乐郎君为什么不到前头来?要是还用他为前锋,突厥狗看见他黑马长槊,估计该掉头就走了罢!”   幸好此刻苑君玮去得远了,不然自己一马当先,结果看见他冲在前面,这些人却在没口子的夸赞徐乐,估计马上就得一口血喷出来!   在加速冲出山口之后,苑君玮一挥手,队伍顿时又慢了下来。整个纵队,在宽阔的雪原上变成了横队,两骑之间,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尽可能的张开搜索正面,向着突厥执必部大营方向推进而去。   这就是骑兵组成的警戒幕,这样展开队形,就可以为后方主力张开足够大的警戒正面。要是前哨得力的话,甚至能掩护着主力大队,一直冲到敌人面前!而敌人在遇袭之前,都摸不清对手主力大队的动向和阵型!   苑君玮手下,本来担心这位苑四,脑子一热,带着他们不管不顾的就拼命向前,一头扎向突厥执必部的大营。现下看苑君玮指挥分毫不乱,大家心都定了下来,只是在风雪中踟蹰前行。   苑君玮就在张开的正面最中间,在这一刻,苑君玮的精神绷到了最紧张的时候,只是死死的看着面前肆虐的风雪。防备着执必家的青狼骑,突然从风雪中冲撞而出!   但是刘鹰击带领大队,上来得这么快,又寻觅了一条隐秘的道路,应该会出突厥狗的意料罢?   苑君玮只觉得口中越来越干,背上冷汗,慢慢沁出。   风雪仍烈,十步之外,难辨人影。   而在后面,跟在刘武周大旗之后慢慢而进的玄甲骑队列当中,徐乐一直闭着眼睛在马背上跟随大队缓缓而进。   骤然之间,徐乐就一下睁开了眼睛! 第三百零四章 南下(十三)   从昨夜开始,原来星星点点的雪花,就渐渐变得大了一些。   刘武周全军出动,是在四更时分,大军若要出阵寻求会战,一般都是在这个时间行动。   这个时候因为条件限制,很难发动大规模夜战。天色未明之际出动,在大军离开出发营地,展开队列,次第出发这个最脆弱的时机,可以得到夜色的掩护。而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来,军将士卒的精神也会渐渐振作起来。   四更出发,三更就要造饭。一般都是双倍的伙食分量供应,足可支撑大军作战到夜色再度降临。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打一场上万名精锐战兵投入其中的会战了。如果要连续作战,就得有新生力量投入战场,在夜间建立起稳固的临时过夜营地,替换下疲惫的军马,第二天大家继续再开打。若是双方兵力充足,又有坚定的会战决心,调度组织又得力的话,这样的会战,昼战夜休,足可持续十几日以上。   刘武周主力出动,也是严格按照这个时间规律。本来以为近午时分,足可压到执必部大营之前,以一连串的小规模骑兵战,彻底将执必部撒在大营之外的哨骑扫光,将执必部青狼骑死死压在大营之内动弹不得,将战场主动权彻底而稳固的掌握住。   当一只大军被压在营寨里面,哨骑派不出来,变成聋子和瞎子,那这支大军也等于就丧失了战斗力,再多人堆在营寨里,也是无用。要知道这不是守城而战,执必部大营也是野外营地,积储也相当有限!   正常而言,都是突厥狼骑这样掌握战场主动性,将汉家兵马压迫在一个个城池或者营寨之中,而突厥狼骑保持着战场主动性,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这一次,却因为徐乐的两次勇锐突击,一下将战场局势颠倒了过来!   所以这一次刘武周率领主力毫不停顿的出击,表现出刘武周也有合格的大军统帅能力,知道这种战机,稍纵即逝,必须以快打快,将战机牢牢把握住,并不断扩大这种优势地位。   出击之前,强调的就是行军速度,要早早接敌。再打青狼骑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天候,从一开始就就给这计划打了折扣。原来甚小的风雪,一直在慢慢变大,就丝毫没有停歇的时候。不仅积雪影响了行军速度,而且视线的有限,也让大军行进更加小心谨慎起来。   当苑君玮为前锋冲出山口,扑向突厥青狼骑大营之际,已经是接近午时。   天色渐渐变成了铁灰色,这代表着风雪还会更大。视野之中,从十步之外不辨人影,到此刻七八步外,就已经看不见了什么了。   苑君玮只觉得自己兜鍪之下,皮帽之内,腾腾的全是热气,心中焦躁得无以言说。恨不得一把将头上皮帽加兜鍪全都掀掉。   这样天气,就算扑到青狼骑大营之前,只怕也根本打不了什么仗了,这么辛辛苦苦的走一遭,难道就是在青狼骑大营外绕一圈么?   而等候风雪停歇再战,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恒安甲骑也是人,如此天候奔袭而来,仍然能服从调度,维持基本建制,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精兵才有的表现了。在大风雪中野外等候一夜再寻觅战机,冻也冻垮了大军。   入娘的怎么那徐乐出击,总能天候配合,地形配合,连对手都这么配合。自家好容易为先锋,憋足劲了想好生打一仗,这鬼天气就来生事?   就算是心中被火烧着一般,苑君玮还是强自按捺着情绪,控制着前行速度,心中只是在不断默祷,入娘的这鬼天气变好一些也罢,我苑四只是想好好打一仗而已!   寒风扑面而来,如刀一般。这样酷烈的寒风,生在马邑的苑君玮早已习惯了。但是此时此刻,这寒风之中,苑君玮突然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风似乎平地而生,将本来要落下的雪花向上卷起,狂乱飞舞。   雪花扬起之际,苑君玮就看到在不到二十步外,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一排人影。这些人影骑在马上,皮袍外面披着甲胄,人人都戴着皮帽,皮帽下还垂着面帘,将整个头脸裹住。   这些人影,也拉开了一个宽阔正面,互相之间间隔七八步,小心翼翼的前行。在他们身后,也是一排又一排更加模糊的身影。正不知道在风雪后,这样的队列,还藏着多少排!   突厥青狼骑!   这些突厥青狼骑,出营而来,似乎也是准备这条道路,扑向壬午寨。两军统帅,都想到了一处,结果就是两军前锋,在相距不过二十步的距离上,互相看见了对方身影,迎头大撞!   苑君玮不及拔出鞍侧长槊,随手就将长刀拔出,就要招呼身边儿郎,边打边走。   入娘的这些突厥青狼骑实在太多了,要赶紧后退与大队汇合。幸好这样的天气,只要退得快,这些突厥青狼骑很难咬住自己这一队人马!   苑君玮毕竟也是当初恒安鹰扬府上下看好的年轻将领,临阵之际,头脑还是清醒得很。   但就在这一瞬间,苑君玮发现这些突然出现的青狼骑,有些骑士,却是下意识的扯动缰绳,想掉头便走!   青狼骑从来强悍,马上对战,不畏惧任何人。只要发现汉家骑兵,都是如狼见血,毫不犹豫的扑上来死死咬着打。这仿佛是游牧民族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汉家战士骑在马上和他们对战!   但现在突厥青狼骑遇见汉家骑士,第一反应却是掉头便走!   电光火石之间,苑君玮一下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徐乐前面的战绩,将这些突厥青狼骑给打怕了!   这样的认知,让苑君玮胸口的血一下就涌到了头顶。骤然怒吼一声,震得身边雪花都在翻卷。吼声之中,苑君玮长刀直指,狠踹马腹,就直扑了出去。   “杀突厥狗!”   就算是沾徐乐的光,如此战机,也决不能放过。让徐乐知道,单论武艺,自家可能的确稍逊那么一筹。但是战阵之上,自己却不差他分毫!   主将上前,身边亲卫再没有后退的道理,只有打马跟上,每个人都怒吼出声。   “杀突厥狗!” 第三百零五章 南下(十四)   苑君玮一头就撞进了略显迟疑的青狼骑阵列之中!   虽然在徐乐手里,苑君玮全程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也真正算是一名悍将。只不过徐乐太过逆天而已!   苑君玮长臂一展,直刀刀光飞舞,顿时就将离得最近的一名青狼骑劈落马下,接着又脱手将长刀掷出,刀光打着旋飞舞出去,撞在一名青狼骑胸甲之上,火星四溅中,直刀被弹开,未曾破甲而入。但那青狼骑也如遭雷劈一般,仰天就摔落马下。   苑君玮就是抽出马槊,身边一名青狼骑终于反应过来,趁着苑君玮抽出马槊之际,已经抢上,也是一刀劈来。苑君玮若是闪避,抽槊就要受影响。这个时候只有咬牙半转身,以胸前甲胄最厚之处,接了这一刀。   苑君玮身上甲胄,正是最流行的札甲形制,但从南北朝以来,胸前明光镜已经越来越大。这明光镜也是上好镔铁,硬生生冷锻出来的。虽然比不上徐乐一身玄甲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但这两块巨大的明光镜防护能力仍然是超强!   当的一声直刀砍在明光镜上,刀锋在明光镜上顿时就撞出了一道可怖的伤痕,火星四溅。苑君玮如被巨锤狠狠撞了一下,身子向后一仰顺势卸力,借着这身子向后一长之势,已经从马鞍侧得胜勾将马槊抽了出来,单手一叫劲,马槊槊杆剧烈震动,挂着风声狠狠抽出,将那名青狼骑抽下马来!   青狼骑坠马,苑君玮一挺腰就坐了起来。几名青狼骑又抢了上来想捡个便宜。但这个时候马蹄踏动雪尘直撞而进,几杆长矛伸过来一阵乱捅,一名青狼骑中矛落马,剩下两三骑掉头便走。   雪尘飞舞之中,恒安甲骑组成的阵列在这一刻全都撞了进来,顿时就是一片兵刃碰撞战马嘶鸣之声,而青狼骑的反应,比之此前恒安甲骑所认知的那种凶悍,却是差了很多,不少青狼骑纷纷掉头便走,不与恒安甲骑打交手战。而恒安甲骑趁势一阵乱杀,大雪之中赤红血光飞溅,十几名青狼骑已经落马横尸雪中!   掌着苑君玮营将旗的亲卫冲到苑君玮身边,看到这场面,这亲卫就望向苑君玮,等着苑君玮下一步号令。以前和青狼骑交手那么多次,什么时候见过青狼骑这般软弱混乱,莫不是设下什么陷阱?   苑君玮狠狠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正落在马颈项上,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通红。刚才那一刀虽然靠着甲厚挡过去了,但内脏已经被撞动,受了内伤。   骑军对阵,带创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瞬间就能分出生死。苑君玮也是在生死线上一次次挣扎出来的!像徐乐那样,总是面对优势敌人,却总能让开要害,避免大伤,活蹦乱跳全须全尾的回来,这本事,的的确确已经远远超过寻常的强悍冲阵斗将!   一口鲜血吐出,苑君玮胸口堵着的那口气总于顺了一些。看着前列青狼骑纷纷掉头,后列青狼骑迟疑不前,苑君玮骂了一声:“入娘的,这个时候当然一直向前!”   后面的话,苑君玮不想说出。但心下已然再明白不过。   青狼骑真的被徐乐杀怕了!   主将下令,亲卫再无犹豫。他手中营将旗其实就是一杆长矛,绑着火焰边三角牙旗。亲卫摇动营旗,接着就向前一指!   在苑君玮身边,能看见营旗的恒安甲骑,顿时发出怒吼之声,催马上前。而远处听见这怒吼之声的恒安甲骑,也同时动作,毫不犹豫的直冲向对面已经开始混乱起来青狼骑大队!   大雪之中,厮杀越发激烈起来,仿佛只有一方轰然倒下,才会停歇!   大队青狼骑,拱卫着执必贺的旗号,在风雪中艰难前行。一个个百人队散步四下,将执必贺大旗拱卫得严密异常,只是向南而进。   大旗之下,执必贺一身甲胄,外裹大氅,要背笔直,坐在马背之上。   若说此前执必贺都是神色平和,甚至还带着老人随时随地都有的那种暮气疲惫之色。在如此大风雪中,执必贺眼神,却是锐利如剑!原来那种暮气,已经不知道被抛到了哪里去!   在全军接连被徐乐打击,执必贺终于决定亲自出阵,一旦决定,就立即出兵。几乎是空营而出,选择此前青狼骑哨探出来的一条侧翼山道,准备侧击壬午寨,一举将壬午寨夺回来!   此次出击,青狼骑出动,光是执必贺自己本营之中,就出动了二十七个青狼骑百人队。分成前阵中军。而其余几处大营,也传信过去,又调集近二十个百人队,次第加入行军大队,以狮子搏兔之力,在壬午寨前,无论如何也要打一个胜仗,挽回现在青狼骑低落到极处的士气!   青狼骑士气低落,现在已经是个人就看得出来了。原来执必贺一声号令,这个时候,大队青狼骑应该已经穿行山道之间,到了午时,就要扑到壬午寨前,和汉军将要接战了。   可是青狼骑同样是三更造反,四更出阵。但是到现在,还未曾从雪原进入山道之中。等到接战,只怕天色都要黑下来了,难道打一场夜战不成?   这大风雪中夜间混战,兵力优势反而是累赘。说不定斩杀个上百名汉军,夜间混战中,自家青狼骑互相干扰混乱践踏,也要丢掉几百条性命!   跟随在执必贺身边的,不管是老军奴掇吉和失巴力,还是其他亲卫百夫长,不住偷眼看着执必贺脸色,等待着执必贺发出回军的号令。   如此情形,最好的选择就是挑选几个精锐百人队深入至壬午寨之前,就算打一场夜间混战也就罢了,有些斩获也能对全军有个交代,激励一下士气。大军全都压上,实在不必,很大可能会得不偿失。   但是执必贺始终没有发出这样的号令。   到得这个时候,一众执必家的军将都已经明白。老汗亲自出阵,再也不会顾惜丢下多少条青狼骑性命了,就想以一场大战,挽回青狼骑的杀气和血性!   既然如此,大家拼命也罢。   就在大家在大风雪中艰难行军之际,前面的军马眼看着骚动起来。一声声号角,突然从风雪深处传来,短促而激烈。甚或在这号角之声当中,听出了仓皇之音!   执必贺身边军将全都转向汗旗,大声回禀:“遇敌!”   执必贺冷厉的声音响起:“不管什么敌人,杀光就是了,难道还想退回去么?”   所有执必家军将一瞬间都明白过来了。   在如此情形之下,老汗亲自出阵了。而老汗一旦出阵,就打定了不死不休的主意。   再也不要想后退一步! 第三百零六章 南下(十五)   突厥人军中,并没有汉军这种一层层管辖下来的严密建制。一个百人队,既是战斗单位,也是经济单位。能出大约百名丁壮为狼骑的帐落,就是突厥部族中的贵人身份了。一般都有一百五六十户,不仅可以出百名丁壮为狼骑,也可以拉出百余名强壮奴兵,战时的马匹兵刃甲胄辎重,也都是帐落自备。   而执必家,也就是统带这一群百夫长。临战之际,指定一个血统高贵或者比较资深的百夫长为临时统帅。草原民族也天然适合这种离合聚散不定的建制。   原来执必家,资深的宿将颇有不少。在准备扶植执必思力上位之际,执必贺和执必落落,有志一同的将这些宿将调开了,或者将他们的帐落调到部族治下的边远所在,或者临战之际,以这些贵人的年轻子弟为百夫长出战。执必贺膝下人丁单薄,没有足够庞大的亲族帮衬,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扶植执必思力上位。而那些曾经追随执必贺血战的贵人宿将们,也看明白了大势所趋,也不出这个头和执必思力争竞什么。毕竟执必贺和执必落落还在上面压着,积威如此深重,谁敢挑战执必思力接位之事?   随着执必落落在云中被擒,执必贺反而扶植执必思力的力度更大。此次冬日出征,选调出战的百夫长,尽是年轻后起之辈,谁也没有足够的资历去负责方面。摆明了就是要在没有任何掣肘的情况下扶植执必思力立功。   但遇上了徐乐这个不讲道理的对手,执必贺这样偏心自己儿子的布置,终于出问题了。执必思力经验不足,在壬午寨惨败。而同时也准备重用提拔的可尔奴,临阵之际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场败仗下来,青狼骑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这个时候,只有执必贺这老马出阵,准备好好拼杀一场,将青狼骑的士气挽回来!   但却没想到,汉军也上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和执必贺挑了同样一条进军道路。双方在风雪中撞上,然后就是厮杀爆发!   执必贺也没想到,青狼骑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这种程度。只是前哨接触,前哨兵力足有三四个百人队,却几乎马上就传来了告急招呼左右两翼一起撤退的号角声,而望向自己的各个百夫长的目光,也似乎都是在劝他赶紧撤军,回转大营!   执必贺隐隐已经有些感觉,自己这段时日的措置,似乎都出了问题。   为了扶植执必思力,失陷了自己弟弟执必落落,让部下宿将再也不能领兵出阵。又错判了刘武周的战斗决心,以为执必家青狼骑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云中之地,刘武周必然要来示弱求饶,到时候不管是帮王仁恭吃掉刘武周,还是帮助刘武周席卷整个马邑郡,都是稳赚不赔的事情。   结果刘武周却是强硬反击,麾下更多了徐乐这么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英锐无前的将领,一举将执必家前锋打崩,在大营前斩杀了两个青狼骑百人队。青狼骑内则不和,外则遇上强敌,竟然遇上从来未曾有过的困境!   而自己儿子,也身负重创,现在还躺在烽燧之中!   刘武周还不依不饶,直迫了上来,真以为能一举将执必家的青狼骑扫出云中之地么?   某,执必贺,还,未曾死!   某知道自己行得差了,未到汉人彻底匍匐在狼旗之下,突厥部这些神狼的子孙,远远没有到松懈的时候,远远没有到自家内部还争权夺利的时候!   打赢了这一仗,某自然会改弦易辙,小心谨慎,直到将这个马邑郡,用汉人自己的血,彻底淹没!   多少青狼骑百夫长的目光只是望着执必贺,这些年轻一代的百夫长,纵然能战,纵然凶悍。但是经验的缺乏,让他们在这逆境之时,都有些慌了手脚!   执必贺大声下令:“掇吉!你带三个百人队上前,有退后者,不论奴兵还是贵人,你知道怎么做!”   掇吉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越众而出,随手点出三个百夫长:“随某上!”   往日里执必贺身边三个老军奴,失巴力聪明,拔卡沉默坚韧,掇吉看起来最是温和。现在却满脸噬血之意,额角青筋跳动。被他选中的三名百夫长不敢有半点犹豫,大声应命!   掇吉一把扯下兜鍪,摔在地上,他头上垂下的小辫,也已经花白了。再不打话,狠狠一磕马腹就冲了出去!   三名百夫长大声呼哨,招呼手下儿郎跟上,追随掇吉而去!   执必贺头也不回,又大声下令:“失巴力,将某汗旗插在这儿!把某的胡床放下!”   失巴力大声领命,从旗手手中接过青狼汗旗,狠狠插在积雪之中,摇撼一下,纹丝不动。有奴兵递过绒毯和胡床,失巴力翻身下马,亲自在积雪上将绒毯铺好,在将胡床支起,再赶到执必贺马前,匍匐雪中,执必贺踩着他脊背翻身下马,踩上绒毯,坐在胡床之上,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扫视一下左右,朗声一笑:“雪中风景甚好,某就在这里不走了!”   这些百夫长默然,纷纷将腰间鞍侧的兵刃拔了出来,招呼各自百人队整理队形。   老汗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汗旗不动,老汗不退,面前就是万千汉军,青狼骑就是全部战死此间,也再不能后退一步!   执必贺招呼失巴力过来,失巴力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垂首躬身站在执必贺身后。   执必贺笑道:“老家伙,看来孩子们还是不成,又得看我们老家伙的了。”   失巴力轻声道:“老汗出阵,刘武周只能拜服在老汗汗旗之下。”   执必贺摇摇头:“这次刘武周有精兵,有强将,某也觉得棘手………打打看罢!且看掇吉能不能稳住阵脚!”   在执必贺立下汗旗之际,掇吉已然单人独骑冲在最前,身边风雪狂卷,身后是紧紧追上的三个青狼骑百人队。   冲出去数百步之后,就看见大雪飞舞之中,前锋青狼骑就这样乱纷纷的退了下来!   一名青狼骑百夫长岁数最小,唇上还是绒毛,因为畏寒,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连甲胄都裹不上了。正是掇吉一个老友的儿子,往常是轮不到他上阵,但因为执必贺要削弱宿将威望,才被赶鸭子上架。   胆气本事本来就弱,此前又被徐乐吓破了胆子。一和苑君玮接战,就这样糊里糊涂的退了下来。看到掇吉单骑而来,这位小贵人只觉得眼眶一热,带着哭腔就喊了出来:“掇吉叔叔,汉兵凶狠,护着老汗快退!”   掇吉策马而前,打量了一下这个少贵人,猛然刀光一闪,这少贵人的头颅就冲天飞起,血光迸溅!   鲜血溅了掇吉满头满脸,掇吉神情狰狞,扫视那些呆住的青狼骑,语声冷厉的询问一声:“谁还敢退?” 第三百零七章 南下(十六)   掇吉从来都是温和,近些年来,见人带笑。有人犯了什么过错,想在执必贺面前转圜。掇吉也都笑嘻嘻的应承,只要请他喝一顿酒,掇吉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也不怎么去争属于自己的帐落财富,也不和人勾心斗角。在执必部人缘是出了奇的好。   一旦性子温和,少不了就得吃点亏。执必部南迁以来长成的青年一辈,颇有点人对掇吉私下里有些呼来喝去的语气。但是执必部的那些经历了金山脚下千族血战的老人,却没有一个人会如此做。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风雪之中,这些年轻一辈青狼骑,才知道了到底是为什么!   鲜血在掇吉脸上,瞬间就凝结了起来。看起来仿佛多了一副血色的面具。   队伍中的青狼骑中老人,微微点头。这血面帘掇吉之名,已经太多年没人叫起。这才是执必贺身边三名老军奴的本来面目,不然执必贺岂能将这三名老军奴一直留在身边,亲信重用?   当年千族血战,这些老军奴纵横决荡,辅佐执必贺硬生生的打出了个阿史那家之下八王帐的地位!   不过那一个照面就杀了拔卡的徐乐,又是何等样的人物?   电光火石,大军前哨厮杀之际,也容不得青狼骑这般发散思维。掇吉一刀斩杀贵人,这乱纷纷正退下来的青狼骑百人队,再没有什么多说的,全都掉转了马头。而从后面飞快追来的三个百人队,也在掇吉身后列阵,张开阵列,随时准备投入厮杀。而只要有青狼骑敢退下来越过他们这条阵列,也只有横尸在积雪之中!   剩下两名百夫长,还有一个个十夫长,全都在风雪中扯破喉咙般大声下令:“迎上去,迎上去!杀汉狗!”   这个时候退下来的青狼骑也来不及组成阵列了,只有这样乱纷纷的迎上去。谁都知道不成阵列,厮杀当中必然会带来惨重的伤亡。但是谁也顾不得这个了,退后一步,掇吉的直刀,就会毫不犹豫的挥砍过来,而执必贺也会剥夺他们家族的帐落,将他们子弟贬为奴兵!   冬日出征以来,青狼骑上下因为执必贺的一系列措置,士气从来不高,在徐乐两次闪电一般的突袭后,更是跌落到了谷底。但是现在,绝境之中,终于激发了这些草原汉子的全部凶性,红着眼睛不管不顾的直扑上前!   在另一边,苑君玮同样在大呼酣战,带领部下,直扑上前。   原来强悍的青狼骑,这次却是出乎意料的脆弱,一接战间就纷纷退了下去。苑君玮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一边立即派人回去传信,一边催动全队人马,追着狠杀。   前行不过数十步,已经有三四十骑青狼骑落马,然后又被毫不留情的践踏过去。雪地中空鞍马跑得到处都是。苑君玮和他这一队恒安甲骑都杀发了性子,怪声怒喝长啸,毫不顾惜马力,拼命深入,似乎就准备这样一直杀入到执必贺的汗旗之前!   苑君玮飞马上前,狠狠一槊刺出,正中一名青狼骑后心。槊锋透体而入,拔出时候就带出一蓬血雨。青狼骑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旁边一名亲卫抢过,一把就扯住了马缰绳,将空马拽住,那亲卫对苑君玮道:“将军,还继续向前么?”   这战果已经足够丰厚,以前一队斩首十级就可以庆功发赏。更不用说还捞到了几十匹好马。风雪之中不知道还潜藏着多少突厥青狼骑,这个时候可以回转与大队汇合了。   苑君玮看着面前翻翻滚滚退下去的青狼骑,仓皇不堪,队列散乱。   不管这些青狼骑是不是此前被徐乐打怕了战意才如此不坚,现在摧锋破锐,追着他们砍杀的却是自己!如此机会,岂能错过?   苑君玮马槊朝前一指,语声中满是杀气:“直取汗旗!把执必贺脑袋摘下来!”   话音未落,苑君玮就已经又直冲了出去。身边亲卫无奈丢下空马缰绳,大声呐喊,跟着继续追杀下去!   又追出去二十余步,雪地跋涉冲刺,战马体力消耗巨大,都开始喷吐长长的白气之际。原来头也不回只顾退下去的青狼骑,又陡然翻转回来!   一退一进之间,青狼骑的队列越发混乱了起来,人喊马嘶之声响成一片。在阵后却是那些青狼骑军将的怒吼下令之声。而苑君玮和他那队人马,已经不管不顾的直撞了进去!   在恒安甲骑面前,拥挤的全是青狼骑。进退反复之间,虽然突厥军将吼声如雷,催促迎上去,但马速提不起来,互相干扰碰撞,完全不成阵列,反而被恒安甲骑杀得更惨!   血光冲天而起,肆意奔流,不断有青狼骑落马,重重扑倒在雪地之中。兵刃撕破甲胄的金属碰撞之声,惨叫悲号之声,响彻雪原。一时间每片飘落的雪花,似乎都变成了血样的颜色!   苑君玮自从军上阵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杀得爽快,马槊飞舞盘旋犹自不足,又拔出一柄铜锤,到处乱敲乱凿。只要涌到苑君玮身边的青狼骑,不是被捅翻就是被敲落马下,一时间苑君玮自己都不知道已经战翻了几骑突厥甲士!   但突厥青狼骑已经不顾生死了,越涌越多,每名青狼骑都红了眼睛。哪怕中枪挨刀,都要拖着恒安甲骑的兵刃再坠落马下。后面涌来的青狼骑不管不顾的就拼命递出兵刃,每名恒安甲骑身前身后,渐渐的就是各色兵刃如林!   原来恒安甲骑巨大的冲量被吸收,长矛折断,直刀砍钝,双方已然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怒吼着互相砍杀拼命,恒安甲骑的伤亡也开始出现。拼杀红了眼睛之际,挤不到前阵的青狼骑,甚至就在阵后开始抛洒箭雨,不管不顾的只是覆盖混战成一团的两军甲骑!   苑君玮吼声如雷,拼力厮杀。他已经顾不得想怎么就突然局势翻转而下,这个时候再无什么说的,就是厮杀到底为止,直到自己也落马扑倒在这红白交杂的雪原之上! 第三百零八章 南下(十七)   前面厮杀声隐隐透过风雪而来,才穿越山道的大队恒安甲骑顿时警醒了起来。   入娘的怎么传来了厮杀声?难道突厥狗也选这条道路进军,结果被苑君玮他们前锋撞上?   骑军的遭遇战,只要双方都战意坚决,那从一开始就惨烈万分!   尉迟恭立即摆手示意,身边旗手举起他的团坊主将旗,挥舞翻滚下令。看到将旗传令,一名名队正的号令声也在风雪中响起,本来埋头行军的恒安甲骑立刻动作起来。从行军阵列变成一队队的接敌阵列,从山口中飞快而出,展开阵型!   而尉迟恭停住向前脚步,只是看着眼前翻卷的风雪。这个时候苑君玮作为前锋,就应该飞快的将敌情传递回来,让中军将帅能做出到底如何接战的决断!   大队恒安甲骑从山口处涌了出来,飞也似的展开队列,准备接战。各种短促的号令声交织在一起,战马也低低嘶鸣跳跃,正是一支训练有素战阵经验丰富的强军该有的模样。刘武周的旗号也向前飞快移动,就见旗号之下,刘武周在亲卫的簇拥下直向前来,飞也似的赶到尉迟恭的身边。   骤然遇敌,刘武周的神色仍然镇定,来到尉迟恭身边就询问一句:“前面如何?”   尉迟恭摇摇头:“苑四还没传回消息!”   刘武周断然道:“你拿主意,是战是退!”   尉迟恭嘿了一声:“总不能丢下苑四!”   尉迟恭望向身边旗手,正准备下令,再派出人马接应苑君玮。就见风雪之中,一骑飞快而回,正是苑君玮手下,远远就扬声大喊:“遭遇突厥狗大队!苑将军打垮了他们前锋,追下去了,请尉迟将军接应!”   刘武周和尉迟恭对望一眼,突厥人这么不经打?   两人转瞬之间就已经想到,徐乐两场大战,看来真的将执必部的士气摧残到一定程度了!   刘武周神色一动,似乎要越过尉迟恭下令的样子。尉迟恭却神色严肃:“执必贺说不定出来的,今日只会是一场苦战,苑四入娘的太孟浪了!”   不管徐乐创造了多么奇迹一般的战绩,尉迟恭打仗从来有自己的节奏,从不畏惧敌人,也从不轻视敌人,每一战都争取能带最多弟兄回返。   临阵之际,尉迟恭从来心志如铁,不会被任何情形所动摇!   听到尉迟恭这句话,刘武周重重点头:“尉迟,你下令就是!”   尉迟恭再不迟疑,飞快的对刘武周道:“用乡兵箭手,拱卫山口,确保退路,稳住后阵!”   刘武周点头:“某亲自坐镇!”   尉迟恭又追了一句:“让玄甲骑集结,和徐乐说,等某号令,到时候某亲眼看看他的本事!”   刘武周神色一动,最终还是点头。   尉迟恭咧嘴一笑,这个时候杀气才显现出来,在他身边,看着尉迟恭这狰狞笑意,哪怕刘武周汗毛都竖起来了。   “某到前面看看去!”   尉迟恭的将旗舞动,二百余骑恒安甲骑呼喊一声,表示应旗。尉迟恭率先而出,大队恒安甲骑卷起雪尘,次第而动,直涌向喊杀声传来的前方!   那名回来传信的苑君玮手下,更是欢呼一声,转而引路,带领这数百虎狼,投入厮杀战场!   刘武周坐镇山口,也不断传令,乡兵箭手在各自寨主带领之下,展开两翼,占住山口之处要点,在风雪中开始给各自弓矢绑上精心收藏的弓弦,取出箭矢,有人开始试射确定齐射之际的射程。徐乐的连场大捷已经传遍沿边各处军寨,这些军寨之中的乡兵箭手,虽然紧张,但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准备好生厮杀一场!   不过每名乡兵箭手都在不住回望,盼着徐乐的玄甲骑快点拉上来,最好再能在他们眼前,上演一场摧锋破锐,将突厥青狼骑杀得屁滚尿流的好戏!   在下达了将乡兵箭手布置山口的号令之后,刘武周也没忘记给徐乐传令。刘武周在山口也不住回望,终于看见徐乐在数人簇拥下策马而来。   风雪之中,徐乐大氅敞开,被风吹动,马上少年英武之气,卓然无双!   两边乡兵弓箭手,看到徐乐上前,不知道谁先举起手中弓矢,大声欢呼。接着多少乡兵箭手,都跟着欢呼了起来!   “我马邑乐郎君!”   如雷欢呼声中,徐乐直抵刘武周面前。在马上朝着刘武周抱拳一礼:“鹰击!”   刘武周目光在徐乐身上扫过,风雪卷动如焚,前面喊杀声越来越烈。但是此刻,徐乐脸上,甚而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在徐乐身边,不管是肩宽背阔如大山一般的韩约,还是跃跃欲试的韩小六,略微显得有点紧张的宋宝,都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厮杀。甚或连徐乐身边那个小狼女步离,刘武周都看了一眼,步离回应的,就是一个冷淡的眼神。   刘武周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举手划了一个圈:“乐郎君,听见这些呼喊声了么?”   徐乐微微一笑:“愧不敢当。”   刘武周又朝北一指:“苑四应该是撞上了突厥狗大队,执必贺应该和我们想到一处了,想给对方一个狠的,早点奠定此间战局。苑四正在厮杀,黑尉迟已经上去了。青狼骑多而我恒安甲骑少,黑尉迟亲口说的,到时候就看你乐郎君的本事了!”   徐乐又是一抱拳:“只等鹰击号令!”   刘武周一摆手:“那将玄甲骑拉上来罢!”   徐乐一掀大氅,调转马头便走。刘武周目光,一直追随着徐乐策马而去的身影,面上神色深沉,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不多时候,后面山道传来了如雷的蹄声,整齐响动。雪尘飞溅之中,就见玄甲骑又排成了密集阵列,已然出山口而来!   这些自神武之地一路转战而来,短短时间内打了多少场苦战的新生强军。如一条黑色蛟龙也似,从山中钻出,爪牙锋利,随时准备将眼前战场,搅出一片血腥!   而徐乐已经扔掉了大氅,走在玄甲骑最前。一身黑甲,幽暗如晦,不自觉的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徐乐已经带上了兜鍪,合上了面甲,愤怒金刚像静静盘踞在面甲之上。但是目光落在上面,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愤怒金刚像陡然睁开眼睛,朝着他们在怒吼!   乡兵箭手的欢呼声都低沉了下来,这种最为纯粹的杀气,将每个人都震慑住了。徐乐一旦准备上阵,这锋锐之气,非身在其间,实难想象!   刘武周在心底悄然长叹。   这真的是一条凶龙………一条自己控制不住的凶龙! 第三百零九章 南下(十八)   掇吉冷冷的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厮杀,突厥青狼骑和恒安甲骑已经彻底扭在一起,拼力死斗。   战场之上,已经到处都是空鞍战马悲鸣而走,雪地上到处都是落马骑士。雪地已经被染得到处都是红色,连纷纷扬扬而落的大雪,都来不及遮掩。   狂风卷来的,全是浓重血腥味道。   落马甲士,还是以突厥青狼骑为多。恒安甲骑本来就是能战精锐,真要一对一的拼杀,哪怕是执必家的直属青狼骑也不是对手。能保持优势,靠着的一是青狼骑本来就比恒安甲骑人多,二就是青狼骑也轻易不给恒安甲骑正面对战,发挥威力的机会。   此次两军在风雪中狭路相逢,没有回旋的余地和时间,只能这样硬碰硬的对战。恒安甲骑的战力,就能毫无保留的发挥出来。   此次苑君玮本来就红了眼睛,憋足劲道厮杀,在他如疯似狂的冲击带领之下,恒安甲骑发挥的战力更比此前更甚几分。而青狼骑的士气却是甚低,更不必说退而复进,阵型大乱,进退消长,这三个青狼骑百人队真被杀得惨不堪言!   这前锋三个青狼骑百人队,终于被打崩溃散,中坚十夫长几乎死伤殆尽,剩下青狼骑三三两两,不敢直接向着掇吉所在方向而退,向两翼溃散而去。   而战阵之中的恒安甲骑所部,也是伤痕累累,浑身血迹,不论人马都在剧烈喘息,也是杀得矛断甲残。   掇吉身边,又有青狼骑百人队跟进而来,沿着两翼伸展开来,已经在风雪中排出长长的阵列。   看着青狼骑终于崩溃,掇吉冷冷下令:“放箭,今日之战,有进无退!”   掇吉身边几名青狼骑亲卫,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举起号角,就吹出一声凄厉的短音!   两翼青狼骑催马上前,举起弓矢,一阵弓弦震动之声,顿时箭如雨下。沿着两翼溃散的青狼骑哀嚎惨叫声不断,又是纷纷落马!   周遭亲卫看着掇吉冰冷的神色,看着这个老军奴宛然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谁都知道,今日之战,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掇吉一挥手,身前身后,青狼骑都举起弓来,搭箭上弦,箭簇生寒。   战场上正对掇吉的,就是苑君玮这一队人马,现下还能坐在马上,已经不过半数。哪怕苑君玮,都在剧烈喘息着,身上甲胄全是创痕,鲜血不断的从甲叶缝中溢出来。   看到一排弓矢举起,苑君玮嘶声大喊:“避箭!”   有盾牌的恒安甲骑,举起盾牌遮护要害。出阵之际没有携盾的,将马匹侧转,摘镫藏在一侧。   弓弦震动之声,羽箭破空之声骤然响起。苑君玮这一队人马,又倒下大半!   如此近的距离,人伤不着,战马也躲不过去。这些精疲力竭的战马长声悲鸣,纷纷轰然栽倒。带动马上骑士,重重摔在积雪之中。   掇吉一踢马腹,率先冲出,身边青狼骑纷纷丢掉手中弓矢,挺矛持刀,吼声如群狼怒号,直扑而上!   “杀光这些汉狗!”   而在此时,苑君玮才艰难的从雪地中爬起。适才一阵箭雨,苑君玮战马也被射倒,摔落雪中。浑身大大小小的创口,全都剧痛。   在青狼骑的怒吼声中,苑君玮翻身而起,扶着马槊,弯腰喘息。而在他身边,跌落雪中的恒安甲骑,也都挣扎起身,持着各色兵刃,死死的望着疾冲而来的大队突厥青狼骑!   无非是死而已!   寥寥几名还在马上的恒安甲骑,回望苑君玮一眼,眼底意思,苑君玮一下就明白了。   入娘的苑四,赶紧走啊!   这几名恒安甲骑,催动坐骑,迎向铺天盖地卷来的大队青狼骑。每人身上都插着箭矢,每人都鼓出了最后一分气力。向死而进!   不管这些恒安甲骑出身如何,到底是刘武周从高丽带回来的亲信,还是在恒安鹰扬府呆了十几年的老油子,或者投效而来的轻侠少年。   不管这些恒安甲骑血战厮杀为的是什么,或者要在郡中扬名,或者要保护桑梓之地,或者要在这乱世当中凭着自己本事厮杀出一个前程来。   但是面对突厥青狼骑,这些恒安甲骑,并无一人后退!   云中男儿,天下之雄。   碰撞声响起,几名恒安甲骑,转瞬间就被吞没。而大队青狼骑,转瞬之间就要扑到苑君玮面前!   苑君玮重重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   这一队都是他贴心换命的弟兄,哪怕在自己屡次败于徐乐手中,招致多少嘲笑之际。这帮弟兄还是牢牢的跟在自家身边,为此没少和别人打架。   现下大半弟兄,却都没于突厥人手中。入娘的,就和他们一起死也罢!   就在苑君玮双眼血红,挺起马槊,准备死战之际。头顶又是一阵疾疾的呼啸之声响起。   上百支箭矢,从头顶呼啸而过!   这些箭矢落入扑来的青狼骑大队阵中,顿时就是一阵人仰马翻,雪尘飞溅。苑君玮不敢置信的回头观望,就见风雪中,一个铁塔也似的身影显现出来,右手持槊,左手持鞭。在他身后,则是拉开阵列的一排排恒安甲骑!   入娘的,尉迟恭终于上来了!   一阵箭雨飞射,只是稍稍阻挡了一下青狼骑,箭雨过后,青狼骑仍然飞扑而进。今日突厥人也同样红了眼睛,拼出了这么多条性命,不管此前有再多的心思,这个时候,他们也只想要一场胜利!   青狼骑率先而至,当先一骑飞矛刺向苑君玮,苑君玮想挺槊反击,却觉得手中马槊如山一般沉重,当下果断弃槊,一把抓住长矛,用尽生平气力向后倒下。连人带甲接近两百斤的分量,一下就将这青狼骑扯下马来!   接着苑君玮翻身半跪而起,摘下兜鍪,狠狠抡在那青狼骑脸上,顿时砸得他脸上血肉模糊,长声惨叫。   而另外几名青狼骑的长矛,已经指向不知道闪避的苑君玮!   尉迟恭在这个时候,直撞过来,马槊盘旋舞动,划了一个大圈,将几杆长矛全都打开,其中一杆长矛还一下折断,矛头飞出去老远!   尉迟恭马槊一弹又起,捅穿一名青狼骑咽喉,左手铁鞭展动,又将一名青狼骑砸落马下。   他低头对着苑君玮一声大吼:“还能不能战?”   苑君玮剧烈喘息,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回答了一句:“能!”   尉迟恭一边厮杀,一边大笑:“那就上马,打给徐乐看看!” 第三百一十章 南下(十九)   青狼骑从风雪中不断涌出,直扑向已经布满血腥的雪原战场。   此刻归于掇吉节制的青狼骑百人队,已经足足有六个之多。在风雪中向两翼延伸的看不到了。指挥调度,已经不是很方便,就算以号角催动两翼的青狼骑出击向战场汇拢,这号角传令之声,还经常被战场喊杀声掩盖下去。   而且就算调度两翼的青狼骑深入而进,最后抄击恒安甲骑的背后。如此的能见度,如此难行的积雪雪原,都难以顺利遂行。   而掇吉已经放弃了精细的指挥调度,他心里异常明白,为什么执必贺不断的将超出战场容量的青狼骑百人队派遣上来,就是想用青狼骑的人命,堆死眼前的恒安甲骑!   原来执必贺想得太多,此次冬日深入,又要占够便宜,又要尽可能的少伤亡,还要压制族中老人,扶植执必思力立下战功,树立威望,最后能顺利接位。   种种盘算,再遇上一个浑不讲道理进掠如风如火的徐乐,最终就是损折反而分外惨重,而青狼骑的军心士气被打落到了谷底。   这个时候,取得胜利,挽回军心士气,比什么都要重要。不管付出多么惨重的伤亡,执必贺也只要一场胜利。   而只有更多的鲜血,不管是汉人的还是突厥人的,才能将青狼骑彻底唤醒!   去掉这些算计之后,哪怕是执必家直属的青狼骑,也不过就是人命数字而已,无足轻重。   当初执必贺和执必落落兄弟两人,不过凭借百骑就从千族血战中崛起。现下只要唤醒麾下青狼骑的凶性和战力,再损折个数百上千,又算得了什么?   掇吉只是简单的用号角传令,召唤各个青狼骑百人队加入战场之中,然后就不管不顾,带领一个百人队,就撞入战场之中!   眼看一个冲击,就能将战场上残存的那些恒安甲骑一扫而空,将那汉将头颅砍下,献于执必贺汗旗之前。可在南面大雪之中,又是恒安甲骑冲击而出!   带队之人,正是执必部上下都熟识得很的那个黑铁塔也似的汉将,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突厥人性命的尉迟恭!   大雪遮挡了视线,尉迟恭所部悄然接近战场,劈面就是一阵箭雨扫来,顿时就大队青狼骑射得人仰马翻,接着这些恒安甲骑就呼啸而进,加入战场,和青狼骑狠狠的碰撞厮杀在一起!   徐乐虽然勇锐无双,两仗打得执必部上下胆寒。但是尉迟恭这个老对手,还是在青狼骑上下心目中分量更重。   徐乐战绩,都是如电一般侵袭直击,搅出漫天血雨。而尉迟恭和青狼骑的缠战,则是什么样的交手仗都打过了,互相之间的哨骑大规模缠战,互相游荡剿杀对方的分兵,阵列时候从步战打到骑战,时间往往持续数月,大大小小双方能合战数十次之多。   尉迟恭用兵,老道而坚韧,是唯一能用离合之兵以对从来离合不定的突厥青狼骑。而最后阵战之际,尉迟恭又能披坚执锐,决死冲击。   去岁大战,不知道多少青狼骑百人队被尉迟恭缠得想死,最后决战之际,又被尉迟恭直冲执必落落狼旗。一仗下来,归途之中,不知道多少青狼骑因为失去亲族而夜间悲号。   当尉迟恭熟悉的身影出现,掇吉就知道这一仗已经打到了双方主力的真面目交手战了,再也轻忽不得!   本来准备亲身加入战阵之中的掇吉,猛然扯住缰绳,任青狼骑从他身边越过。他大声招呼身边亲卫:“吹角,调兵,将一个个百人队都堆上去!”   这个时候,就督催一个个又一个百人队填上去也罢。看看到底要多少条人命,才能赢得这场胜利!   而在对面,尉迟恭在救下苑君玮之后,也勒马回转。几名旗手紧紧跟在他的身边,随时准备以旗帜,以号角,指挥恒安甲骑主力加入战团。   尉迟恭回头扫了一眼战团,在一火恒安甲骑的拱卫之下,苑君玮又鼓起精神,大呼酣战。   尉迟恭一点不担心苑君玮的伤势,但为军将,岂能不熬得伤耐得苦?苑君玮虽然为人暴躁骄横,但也是经历过不少战事的,这点伤势,苑四还能撑持许久。就让他继续厮杀也罢。   然后尉迟恭目光就和远处掇吉目光撞上,一眼就分辨而出,掇吉就是临阵指挥的军将。   尉迟恭冷冷一笑,既然交手,就让你看看尉迟爷爷的本事罢。看着徐乐威风那么久,尉迟爷爷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早已憋得就要爆炸,就看看,你们执必家青狼骑舍得用多少性命来填!   尉迟恭大声下令:“两翼下马,稳住阵脚!当面正中,让苑四再厮杀一阵!”   几名旗手顿时挥舞旗号,吹动号角。两队恒安甲骑顿时从后加入战阵,站定两翼位置,人人下马,将战马置于阵前,队正一声呼哨,战马全都卧在雪中,以为胸墙。而这些恒安甲骑,看也不看就在身侧不远处血腥而战的战场,取出弓矢,拉开弓弦,只是盯着眼前风雪!   青狼骑的号角呜呜吹动,从两翼处,终于涌出了大队青狼骑,呼哨着直涌而前。而迎面而来,就是一阵箭雨!   这一阵箭雨,恒安甲骑立定步射,又准又狠。两翼涌来的青狼骑,前列几乎就被一扫而空!   接着两翼恒安甲骑一声呼哨,战马抖掉身上积雪翻身而起,一名名恒安甲骑认镫上马,摆出中央收缩,两翼突前阵列,狠狠迎了上去。   青狼骑冲破风雪而来,接着就是劈头一阵箭雨,给射得头昏脑涨,对着这样阵列,一头就撞入了凹陷的中央部分,而两翼的恒安甲骑顿时收拢,围着青狼骑狠杀!   这就是恒安甲骑的真实战阵水准,所以才能以六百骑的规模,相抗执必家的绝对优势青狼骑!   尉迟恭立于阵后,关顾着全面陷入激战的战场,看着恒安甲骑有条不紊的进退而战。青狼骑似乎还在无穷无尽的涌来。   就看看,突厥人舍得赔上多少条性命罢!   而掇吉也冷淡的看着战场,看着每时每刻青狼骑都在付出的死伤。   老军奴眼神寒冷如冰。   不过就是性命而已。   老汗今日所要,只是胜利。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南下(二十)   两翼的青狼骑不断涌来,和坚守两翼的恒安甲骑搅成一团,青狼骑不断的发起冲击,而两翼的恒安甲骑就一次次的打退他们。青狼骑退下去稍作调整喘息,又在百夫长狼嚎号令声中,再度鼓勇而上!   转眼之间,双方就已经冲击合战两三次,不少青狼骑与恒安甲骑都打得没有马了,就在雪中步下混战。恒安甲骑下马之后就结成阵列,以死人死马堆成胸墙,依托用弓弩而射,一阵阵箭雨泼洒,不断的将青狼骑射落马下!   而青狼骑则马上步下,不断往复发起冲击,在执必贺亲自出阵,掇吉冷酷督战的情形下,青狼骑也渐渐苏醒了原来的悍狠之气,打退一次,就咬牙再上一次,一名名百夫长,再也不顾及麾下的伤亡!   大雪之中的遭遇战,难以集结起大规模的整然阵列发起冲击,就是这种凌乱而节奏不分明的反复缠战。双方在漫天大雪中舍死忘生的拼斗。两军出发之始,从来没想到会打起来遭遇战,也从来没想到,这遭遇战从一开始就变得如此血腥惨烈!   两翼坚守,而中央则是恒安甲骑拼死前突。   遭遇野战不比守城守寨之战,只守不攻是赢得不了胜利的。这样的战事,谁转身就跑,追击方跟上就是一场屠杀。   在雪中如两翼一般坚守,只会让青狼骑慢慢找到攻击节奏,然后在某方向集结重兵投入进来,最终将恒安甲骑阵列摧垮。   两翼的坚守,就是为了掩护阵列中央的反复突击!   苑君玮虽然浑身是创,在尉迟恭指挥调度全军的同时,仍然担起了突击之任,大呼酣战,率领同样浑身浴血的恒安甲骑,反复突击!   恒安甲骑一次次在两翼的掩护下集结起来,稍稍喘息一阵,就向前冲突。而青狼骑也毫不犹豫的以反击相迎,双方轰然对撞,狠狠拼杀一阵之后,又退后整理队列,然后咬牙再上。   双方混战的区域,各有数十骑落马,空鞍战马到底乱跑。而落马骑士负创在地上翻滚挣扎,拼命想爬出这个死地,有的人爬着爬着就再也动弹不得。大雪不断而落,双方战士尸身不多时候就已经冻硬,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大雪转眼间就已经在这些尸身上覆盖了一层,原来一片平整的雪原,就多了数十上百高高低低的起伏。   青狼骑虽然损折更多,但恒安甲骑人数少,两次冲击之后,已然失血过多。而青狼骑的阵列,仍然不见动摇。   恒安甲骑再一次集结起来,除了苑君玮本来那一队亲卫,尉迟恭又给了他一队五十骑。不到一刻工夫,双方已经对冲两次。   一名旗手满脸是血,立马前面,拼命挥舞着旗帜。苑君玮喘着粗气立马与旗帜之下。   这挥舞旗帜之处,就是下一次冲击的发起线。这旗手是苑君玮的老部下,当年就在苑家的庄闾中跟随苑家兄弟了。才到他身边,苑君玮就听见这旗手呼吸之声不对,转头一望,就见这旗手胸前甲叶已经完全破碎,整个胸膛都凹进去了,不知道是被铁鞭还是铜锤敲击的。肋骨折断刺入肺中,鲜血不断的从这旗手口中溢出,两眼已经涣散失神,但仍然拼命的挥舞着旗帜,想嘶吼出声,但声音已经变得极小,近乎于喃喃自语。   “恒安甲骑,列阵,列阵!”   剩余恒安甲骑集结过来,在旗帜左右列阵,苑君玮左右望望。自己那一队亲卫,贴心换命的弟兄,现在还坐在马上的,已经不足二十骑,这些弟兄,也都是人人带伤。而尉迟恭给的那一队人马,现在也损折近半!   苑君玮只觉得眼眶发胀发热。这些弟兄,同宿同行,就算是在云中之地飞扬跋扈肆意行事,也都是一起。在自家被徐乐击败,灰头土脸的日子里,这帮弟兄也跟着一起骂娘。   现在却都死在了突厥狗手里!   苑君玮心中满是恨意,除了老对手执必家的突厥狗之外。他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徐乐这样的本事!   若自己和那个该死的徐乐一样,马前无一合之敌。那么就可以为自己的弟兄破阵摧锋,打开一条通路,让弟兄们沿着通路杀入,看着突厥狗在面前倒下,看着他们动摇崩溃,看着他们被自己彻底摧毁!   入娘的,我怎么就没徐乐这样的本事!   身边旗手嘟囔几声,终于再也摇不动旗帜,在马背上摇晃几下,软软倒下。   苑君玮一把抢过旗帜,想要拉住自家弟兄,这旗手却再也没了呼吸,从马上栽倒雪中。   苑君玮狠狠擦了一把脸,回头看了一眼尉迟恭旗号所在。尉迟恭的旗号在风雪中一动不动,苑君玮知道,尉迟恭还没准备发起最后冲击,自己还要带着弟兄们厮杀下去!   苑君玮坐在马背上,咬紧牙关,将旗帜缓缓前倾。所有列阵的恒安甲骑,踹动马腹。数十伤疲甲士,发起了第三次冲击!   而在阵后,尉迟恭冷冷的看着苑君玮他们这队人马,再度冲了上去。   几名队正围在尉迟恭身边,满脸急切之色。眼巴巴的看着尉迟恭。   尉迟恭却容色如铁,丝毫不动。所有队正都明白了,尉迟恭还要苑君玮继续消耗青狼骑的力量!   入娘的这青狼骑到底还有多少!   在风雪对面,掇吉也回顾着身边青狼骑,百夫长的旗号,除了自家身边亲卫之外,也只剩下一面还未曾动了。   前锋之战,陆续投入战场的青狼骑就有九个百人队之多。几乎全都投入了战场,但两翼到现在都没攻动。而在中央准备迎接恒安甲骑第三次冲击的青狼骑,也是七零八落,列阵准备应战的,三面百夫长的旗号,但最多还有一百二三十骑的力量!   身后突然又响起号角之声,又是两面青狼骑百人队旗帜显现。   掇吉断然下令:“三个百人队齐上,先把眼前的汉狗吃掉!把那汉将的脑袋拿来!”   号角声响动,数百青狼骑拼命加入战场,组成阵列。留在掇吉身边的,就一个百人队而已。   而苑君玮这五六十骑伤疲之师,已经发起了第三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冲击! 第三百一十二章 南下(二十一)   厮杀声从前方传来,大队青狼骑紧张的在后面等候。   原来三十余面青狼骑百人队旗,已经少了近三分之一。而剩下二十余面认旗,只是在风雪中猎猎飘扬。   这种突然发生的遭遇战,不比会战,可以大军都压上摆开阵列。反而是前阵和后阵之间,要保持足够的距离,不然前阵垮下来一下带动后阵,糊里糊涂的就是一场惨败。   但如此风雪,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厮杀声,却看不见前阵厮杀景象。让每名青狼骑都绷紧了神经。   未曾带上奴兵和辎重,此次青狼骑大队出击,就是一场突袭,打完就走。结果在如此大风雪中,就突然遭遇汉军。已经上去了那么多青狼骑,掇吉亲自坐镇指挥,现在前面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未曾有丝毫停歇之意。谁都明白,这又是遭逢了刘武周的主力!   此次冬日南下,虽然辛苦,但突厥人都知道云中城现在的困境,都以为不会有什么大战,只是冰天雪地中要吃这么一遭苦头而已。谁能成想,刘武周的反击却是如此坚决,先是徐乐这条凶龙一阵狠杀,接着刘武周的主力就这样压了上来!   这样的仗,还要打下去吗?本来是准备坐山观虎斗,看着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厮杀,现在却一下赔上了那么多青狼骑的性命,这真的值得么?   每名百夫长,都在不断的望向执必贺的汗旗。   在执必贺的汗旗之下,执必贺在马札上坐着,失巴力在身后拱卫,身边皆是披着重甲的青狼骑亲卫拱卫,只等着执必贺做出决断。   执必贺眯着眼睛,须发之上,尽是冰霜,看起来像是在这风雪中睡着了一般,久久不言不动。   失巴力终于有些忍不住,想动问一声之际。执必贺端坐的身形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来,抖掉肩上风雪,轻声道:“本阵向前。”   失巴力一震:“与前阵太近的话………”   执必贺斜睨一眼失巴力:“信不过掇吉?你就和你儿子可尔奴一样,思前想后太多!”   失巴力再不敢多说什么,抢步上前,匍匐在雪地中,执必贺踩着他的脊背翻身上马。举起手来,重重向前一指。   看来刘武周真的是自己对他料错了,这家伙,真的要与自己狠狠拼一场。真的是汉家忠心守边将领!   他自己愿意错过这个群雄相争的时候,愿意将实力消耗光,愿意死在这边塞之地,那自己成全他就是了。   哪怕拼光一半执必家的青狼骑!   此时此刻的执必贺,已然动了真怒。再不冷静盘算,再不思虑周全,只想一场厮杀决战!   就让更多的鲜血,将这冰天雪地彻底染红也罢!   随着执必贺的手势,他身边亲卫呜呜吹动号角。失巴力也翻身上马,护卫着执必贺的汗旗向前而行。   老汗既然下令,这些青狼骑也再没什么说的,纷纷在各自百人队认旗前指中向前移动。   两千余青狼骑精锐,向前而行,准备加入前方战场之中。这个数量,已经明显超过了战场的容量,执必贺就准备亲临战阵,将一个又一个的青狼骑百人队不断的堆上去,直到将所有汉军彻底淹没!   大伤元气之后的执必家青狼骑,还能不能控制住执必家治下部族,这都已经不在执必贺顾虑之中了。现在这头老狼,也被激发起了全部凶性!   刘武周也同样听着前面传来的厮杀之声。一队恒安甲骑护卫着他,在外围就是一群群一簇簇队形不整的乡兵箭手。   厮杀声越来越烈,被刘武周视若珍宝的恒安甲骑就在前方风雪深处血战,每一刻都在消耗,每一刻都在损折。   刘武周的目光不断在旁边乡兵箭手阵列中掠过。   这些乡兵箭手脸色铁青,在风雪中等候。看着他们散乱的阵列,刘武周明白,他们终究是派不上用场的。   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就在不远处列阵的玄甲骑身上。   二百余玄甲骑,排成密集阵列,在风雪中静静伫立,不言不动,仿佛一尊尊黑色的雕塑。   这个时候,也只有指望这个自己总觉得控制不住的徐乐了。   这场战事,也就是这个徐乐所挑起的。如此有利的开局,迫得自己只能将所带来的主力投入,结果就遭遇上了大队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只有看徐乐,能不能挽回局面!   刘武周微微示意,身边旗手挥舞旗帜。站在玄甲骑队首的徐乐看见,策马而来。   看着徐乐面甲上的愤怒金刚像跳动,刘武周脸色寒冷如冰。转瞬之间徐乐就已经来到刘武周身边,推开面甲,马上微微躬身,等候刘武周号令。   刘武周举手朝前一指:“去把青狼骑摧破,把黑尉迟他们替下来!”   徐乐朝前面看了一眼,微微摇头:“末将以为还不是时候。”   刘武周骤然爆发:“你敢不遵军令?”在刘武周身边的亲卫,顿时就拔出了直刀!   徐乐看着刘武周,这算是刘武周第一次朝自己发作。   原来刘武周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对自己推衣解食,对玄甲骑也是百般照应。在任何人面前,刘武周都是大声说大声笑,一副胸怀坦荡的模样。   如此发作,徐乐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徐乐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刘武周从头至尾,就根本没想打这一仗。   而自己拼力死战,为刘武周破解两方交逼的绝境。但是此时此刻,一瞬间之中,刘武周眼神之中,爆发出来的是深深的恨意!   而在下一刻,刘武周就扬起手来,示意亲卫还刀入鞘,又恢复了原来那个大度豪爽的样子:“阵前而战,某不如你乐郎君,你说什么时候上前?”   徐乐目光落在刘武周脸上,刘武周却是一脸坦荡。适才所见,似乎就是错觉。   徐乐收拾起精神,望向北面风雪深处,听着那边一阵高昂过一阵的喊杀声。轻声道:“等执必贺上前!”   刘武周断然一摆手:“那全交给你了,什么时候上前,你自行决断就好,不用某的号令了。乐郎君,这场战事,某就全寄望在你一身!”   徐乐微微躬身,一提缰绳,转身回归玄甲骑阵列。   北上一军命运,刘武周一句话之后,就全落在了自己肩上。可徐乐却没有半点畏惧。   总体而言,徐乐是一个温和好脾气的人,有时候也会犯糊涂。但是一旦临阵,整个战场,似乎就都在自己心中装着,无比警醒,无比清醒。   尉迟恭撑得住的,执必贺会上来的。   那时候,就是自己出击之时!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南下(二十二)   两军相撞,漫天飞扬的雪花,随着两支铁骑的碰撞,骤然向四下飞溅开来!   苑君玮右手长矛,左手铁鞭,冲杀在前。几名亲卫紧紧跟随在他身侧身后,拼死拱卫,与同样拼死扑来的青狼骑狠狠厮杀在一起。   大雪之中发起冲击,又已经是第三次对冲。人力马力都有巨大消耗,哪怕松散的阵列,也很难维持,对冲之战,从一开始就是混战。变成战场上一团团一簇簇互相扭在一起的盘旋厮杀,已经不是要冲垮对方阵列,继而发展胜利,而就是单纯的以命相搏而已!   恒安甲骑是纠合云中精锐男儿而建立起来的强军。大隋立国以来,开皇天子年间,云中男儿组成的边军,始终死死的压着草原各族。   而到了大业天子时期,大隋衰落分裂,国力消耗巨大。云中男儿不少精锐还被抽调去远征高丽,而剩下的云中边军余烬,还能在这样的大势中勉力维持马邑郡局面,始终不让突厥人深入到马邑郡腹地,不像雁门等郡,整个郡数十城都被突厥人大军反复扫荡蹂躏。   云中男儿之能战,之能厮杀,哪怕在突厥人心目中,都是有几分尊重敬畏。这不折不扣是汉家精锐军马之首。   但这么多年下来,在突厥人反复冲击之下。云中男儿,死伤累累,逐渐虚弱下去。后面也再没有一个强大的大隋支撑。当这道堤坝溃决之后,也许草原民族就会铺天盖地的涌入中原,再恢复那个延续了数百年的汉家黑暗时代。   原来风屯云聚的云中精兵,现在的恒安鹰扬府,就是仅存的余烬。但是这剩下来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现在中原腹地,群雄并起,各方豪杰,都在拼命扩军。僻处一隅,似乎被天下所遗忘的云中之军,兵微将寡,但仍然死死的当在突厥人南下的道路上。   单论战力,执必家青狼骑,仍然不如恒安甲骑。   苑君玮领数十伤疲甲士,和三个青狼骑百人队对撞,一时间仍然杀得不分胜负!   每名恒安甲骑,都挥舞着长大的兵刃,尽力扫开圈子,以一敌多。不时更觅隙突进,将一名名青狼骑打落马下。青狼骑真若冬日饥饿狼群一般,不顾自己的损折,就是死死缠住一只只伤虎也似的恒安甲骑,只等这些云中男儿露出破绽,就趁隙而进,将一名名汉家甲骑撕碎。   打到这个时候,人喊马嘶之声已经停歇下来了,每一分气力都要积攒下来,用来厮杀,用来拼命。   战场上只有兵刃碰撞之声,尸体落入雪中之声,连战马之间互相撕咬踢打,都不作嘶鸣。只有血光不断迸现,给天地间染上刺眼的红色。   恒安甲骑如被海浪冲击的岩石,这浪潮实在太过猛烈,一块块孤零零伫立的岩礁,渐渐被海浪所吞没,再也不会显现出来。但这些粗鲁而剽悍,坚硬而铁石心肠的云中男儿,到最后跌落马下,也没有一骑向后退却!   苑君玮也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而手中兵刃也越来越是沉重。只是还在下意识的战斗。   失血过多,气力消耗殆尽。而眼前都是跳动的突厥人兜鍪后悬着的青狼狼尾。无数张狰狞的面孔只是向着他所在的地方冲击而来。   下一刻也许就是死期了罢………   苑君玮胸中,模模糊糊转动的就是这个念头。一名青狼骑冒冒失失抢进,苑君玮一矛刺过去,却被那青狼骑反手一矛盖了下去,接着手中长矛跟着递了过来。苑君玮艰难扭身让过,矛锋贴着甲胄就擦出一溜火星,那青狼骑收不住冲势靠近,苑君玮左手一鞭敲下,扑的一声闷响,这青狼骑兜鍪顿时就瘪了下去,哼也不哼一声的落马。   只恨还没打赢那个徐乐,把丢干净的脸面挣回来。不过有这厮在的话,自家身边弟兄,会少死很多罢………为何这徐乐还不上来?不管了,应是鹰击有什么安排罢,鹰击做出的决断,总不会是错的………   身侧一名青狼骑抢近,铜锤当的一声敲在苑君玮的肩甲上,苑君玮左肩顿时垮了下来,肩骨断折,左手铁鞭也落入雪中。他右手一松又向前一伸,已经握住长矛前半部分,长兵变成短兵,举起来就扎入那名青狼骑的咽喉之中,那青狼骑咽喉开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气管食道全都被割断,鲜血喷了苑君玮满脸,丢下兵刃捂着咽喉仰天落马。   在苑君玮身周,他的亲卫已经全部倒下,而周遭落马青狼骑尸身也已然是重重叠叠,不知道有多少。直面苑君玮的青狼骑终于胆寒,犹豫不敢上前。   三次对冲,青狼骑四五个百人队填进了这个战场,现下剩下的,也没多少了。血气再是旺盛,掇吉督战再是凶狠,随着气力的流逝,身体越来越寒,这凶悍总会消退。这些青狼骑也打得是筋疲力尽,一时间竟然再无人敢于上前。   就在这个时候,苑君玮战马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将已经稳不住身形的他甩落雪中,扑到在地,挣扎不起。   苑君玮战马前胸处插着几只箭矢,身上还有无数创口,看了苑君玮一眼,侧倒在雪中,再也没了动静。   青狼骑陡然又发出狼嚎之声,争先恐后的扑向苑君玮,这名汉将,虽然没有徐乐那么无双无对也似的强悍,但死在他手下的青狼骑,也无虑近二十骑之多。有人还认出他的身份,云中苑四,也算是恒安鹰扬府中数得上的将领,取下他的头颅献给老汗,说不定就能换来一个百夫长贵人的身份!   苑君玮一个翻身,躺在雪地上,只是望着天空中纷纷扬扬而落的雪花,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再为性命做什么挣扎了。   青狼骑就要涌上之际,一声炸雷也似的呼喊响起:“尉迟恭在此!”   雪尘飞扬之中,上百恒安甲骑穿破如墙雪尘而至,每个人都尽力将马速提到了最高。   最后关头,尉迟恭终于觑准了时机,在掇吉麾下青狼骑尽皆投入战场,并且分散开来之际。率领身边最后的恒安甲骑,直扑掇吉旗号而去,这一击,就要斩将夺旗,彻底将这近千青狼骑击败粉碎!   冲击途中,一名亲卫递上长矛,尉迟恭接过飞掷而出,就要冲到苑君玮面前的一名青狼骑,被这一矛扎透,更被冲力带得从马背上飞起,重重摔落雪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南下(二十三)   一旦动作,这百余骑恒安甲骑就上来得飞快,和粗豪外表不同,尉迟恭临战之际,不上阵的时候极有耐心,观察,判断,等候。一旦发起冲击,就再不犹豫,再不瞻前顾后,只是上前!   这种风格,和徐乐又是不同。徐乐临阵,这个时候更多还是靠着自己的直觉。只是这直接之敏锐,实在是锋利如神兵利器!   若说尉迟恭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临阵指挥调度的极高水准,而徐乐的将来,更加的无可限量。   十余名亲卫,紧紧跟在尉迟恭身边。每人都身负两根掷矛。这些掷矛都是精心打造,长度只有马战长矛的一半,重心平衡,矛锋锋锐如针,不仅能够破甲,而且一击之后矛锋就会弯曲,不会被敌人反掷回来。这种掷矛,打造出来比寻常长矛还要贵上不少。以恒安鹰扬府的家底,尉迟恭上阵之际,所用的这些掷矛也不过就二十余根而已。   以尉迟恭钢筋铁骨一般的身形,摧山拔海一般的臂力,悠长的耐力,这二十余根掷矛,真的不够他一人用的!   战马向前疾撞,一根根掷矛递了过来,尉迟恭接过,就振臂飞掷而出!   一根根掷矛,在空中近乎头尾相接,矛杆剧烈颤抖,撕破飞舞的雪花,带着尖利的呼啸而至。迫近苑君玮的那些青狼骑,纷纷中矛,身上甲胄,如纸糊的一般被撕开。   掷矛来得如此之快,厮杀得已经疲惫而麻木的青狼骑,竟然无一人能够躲开。一旦中矛,就如被巨锤所击一般,全都被撞下马来,也别想在这冰天雪地的战场上还能活着回去!   迫近苑君玮的这些青狼骑,转瞬之间,就被尉迟恭这样一扫而空!   看到这一幕的青狼骑,不少人终于打破沉默,惊惶大呼:“黑尉迟,黑尉迟!”   恒安鹰扬府自刘武周入主重建以来,尉迟恭被刘武周慧眼所识提拔起来。这几年来,尉迟恭无役不予,黑尉迟之名,已经在执必部妇孺皆知。   现下这黑尉迟,又冲撞而来!   苑君玮突然之间,又有了气力,手足并用,在雪地中奋力拽住一匹空马马镫,大声叱喝一句:“走啊!”   那不知道主人是谁的空马,仿佛也感受到了尉迟恭的冲击之威。长声嘶鸣,拽着苑君玮就疾驰而出,苑君玮死死抓着马镫不敢松手,间不容发之际,才算是躲过了尉迟恭大队的冲击之威。   一旦发起冲击,尉迟恭也是只要胜利,绝不会因为他苑君玮躺在雪地上而稍稍迟疑!   最后这支青狼骑投入战团,拉出的阵列,在尉迟恭带领下,撞入了青狼骑已然混乱的阵列当中,尉迟恭只是将飞矛不断掷出,在他正面,青狼骑阵列就给打出了一个缺口!   而青狼骑,就在尉迟恭面前倒下坠马,不敢上前,只是任尉迟恭纵横驰奔,一直向前!   尉迟恭再伸出手去,已经再无掷矛递出来。尉迟恭一下就摘下马槊,一声怒吼,继续直撞向掇吉所在之处。而眼前青狼骑阵列,已然被杀透,挡在尉迟恭面前的,只是混乱而单薄的一层而已。   而在整条战线上,次第投入,和苑君玮所部反复冲杀数次的青狼骑军马,死伤惨重,残存军马人力马力消耗巨大,也已经拼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云中苑四,虽然飞扬骄横,行事暴戾,除了恒安鹰扬府袍泽之外,浑然不将其他任何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仗着兄长撑腰,在恒安鹰扬府中得罪人无数。但是在战阵之上,苑君玮却是竭尽了全力,拼杀到最后一分气力都用尽。而苑君玮所领的人马,也拼得几乎连一个完好的人都没有了。   在尉迟恭终于冲出之际,这些青狼骑,终于再也抵挡不住!   一团团一簇簇散乱不堪的青狼骑,终于再也维持不了战线,在崩溃,在逃散,再也无一战之力。尉迟恭这百余骑人马,在他率领之下,终于越过了这堆满了太多尸首的战线,直扑向掇吉所在之处!   而这经历了太多场厮杀的老军奴,身边仅有一个百人队了。执必贺次第派到他麾下的十个青狼骑百人队,已然死伤惨重,而这十个百人队,也在崩溃败散!   恒安鹰扬府,什么时候这么难打了。   如此局势之下,掇吉仍然悠悠的想着。   也许所有一切变化,都因为那个横空出世的徐乐?一战就挫下了青狼骑的锐气,更为恒安鹰扬府带来了越发高涨的士气。临战之际,所有青狼骑都在担心,这一身黑甲,面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杀神,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   恒安甲骑,已然撞破阵列,直冲而来,掇吉却神色不动。   转战经年,从金山脚下活出来。掇吉就从来未曾将生死放在心上,能到这个岁数,已经全是赚的了。唯一担心,就是他们这些老人死光了,而现在少族长又一时间扶不起来,这执必家的未来,真的难说得很了。   掇吉早忘记了自己出身在哪个部族,只记得在寒冷饥饿中,自己被收在执必贺身边为军奴。这么些年来,执必部早就成了自己的家,看着执必部一步步发展壮大。   但是自从老汗准备将位置交给少族长之后,老汗的举措,却给执必部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一次甚过一次的惨重伤亡。为了挽回威望,老汗又强行发起了这次大雪中的进袭,结果就在大风雪中遭遇了恒安甲骑,老汗又毫不吝惜的将青狼骑次第投入,不惜以性命填出一场胜利来。   他们这些老军奴,早就活得够了,死在此间也罢。但愿这些性命,能为老汗换来一场胜利,能为执必部稳住阵脚,能让老汗明白过来,虽然汉家自己分裂衰弱下去,但是要击败汉军,马踏中原,还需要小心,还需要汉人自己厮杀得更狠一些,而执必青狼,还需要等待时机!   也许总有一天,那位被老汗寄予厚望的少族长能成长起来,带着执必青狼真正入住中原,甚而取代阿史那家金狼的地位!   只是自己,应该是看不见了罢………   老军奴再也不看身后,不管执必贺的大军是不是能及时赶来。摘下马鞍侧的汉家马槊,大声怒吼:“杀了黑尉迟!”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南下(二十四)   最后一个青狼骑百人队就这样迎了上去,仍是如前一般的对撞,兵刃相击,人身重重从马上摔落。   遭遇战开始,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工夫,已经越斗越是惨烈。身在其中,不管是恒安甲骑还是青狼骑,再没有一人做自己还能生还回去的打算,只是竭尽所能的争取一场胜利!   突厥狼骑凶性毕露,而云中男儿同样也打出了血气。   在大隋帝国崩塌之际,在身后马邑郡郡守恨不得他们全军覆没,在整个天下都将这群边军遗忘的时刻,他们仍然在这里舍死忘生与异族而斗!   这场战事,到底因为什么而起。各位大人物,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将来恒安鹰扬府的命运如何,已经没人考虑了。   云中男儿,生在此间,纵马驰奔此间,飞扬血性此间,最后也战死此间。这一生也算是没有白过!   在所有人都已经呼喊不得,只能鼓起最后气力咬牙厮杀之际,尉迟恭却是吼声如雷!   整个战场,似乎都被这黑尉迟的怒吼之声笼罩。随着一声声奔雷也似的怒吼,就是一名名青狼骑被打落马下!   不比徐乐,厮杀之际仿佛行有余力,如快刀切过油脂,轻轻巧巧的就冲破对方大阵,只留下一路血腥尸首,一骑当千,莫过于此。   而尉迟恭冲阵,仿佛天地都被这铁塔一般的汉子所震动!   每一槊刺出,每一鞭挥出,仿佛都让朔风震荡,让大地颤抖。一槊刺过去,就能将青狼骑捅得向后飞出坐骑,一鞭挥落,青狼骑落马的尸身,似乎都被打成了两截!   甲叶残片随着尉迟恭一路冲杀过去,和大雪一样翻飞舞动,青狼骑的惨叫声哀嚎声也震天价响起。   尉迟恭就带着拱卫着他的亲卫,一路碾压也似的摧破了迎头撞上来的青狼骑百人队,直冲到掇吉的旗号之前!   留在身后的,同样是一路血腥,一路尸首!   掇吉冷冰冰的看着尉迟恭冲撞而来,手中马槊引而不发。尉迟恭却不管不顾的单手持槊,舞了半圈就兜头砸下。掇吉这才一踩马镫,坐骑横着跳开一步,让开这砸下的一槊,掇吉挺槊就反刺尉迟恭咽喉,这一槊来得又快又疾,转眼间就接近了尉迟恭的咽喉!   尉迟恭一扭头就让开了这一槊,左手铁鞭向上一磕。正正撩在槊杆之上。掇吉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双手虎口似乎都要被震裂,老军奴反应也快,顿时撒手。   马槊被这一鞭磕成了弓形,高高飞起,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掇吉双手交叉,已经抽出了腰间配着的两柄直刀,借着拔刀之势,就交错着抹向尉迟恭的咽喉!   尉迟恭马槊不及圈回,左手铁鞭立起,左右一摆,金属碰撞之声响亮,掇吉左手直刀在火星四溅中被打出了一个缺口,右手直刀却再握不住,又飞向远处,右手虎口已然震裂,鲜血顺着手背直淌了下来。但掇吉反应仍快,狠狠一踢马腹,身子一低就从尉迟恭身边冲了过去,接着起身扬刀,又挡住了跟在尉迟恭身后的亲卫刺过来的长矛!   尉迟恭扭身看了掇吉一眼,夸赞一句:“老狗,身手不错!”   而尉迟恭已经冲透了青狼骑最后一重战列,青狼骑整条战线已经完全崩溃撕裂,各处都陷入苦战之中。只要尉迟恭率领身边恒安甲骑,来回反复冲杀个几次,这投入战场的青狼骑军马,就要大败亏输,不知道能逃出去几骑!   但是这个时候,大地又震动了起来,风雪之中,一面巨大的青狼尾装饰的汗旗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汗旗之下,是无穷无尽跳动的青狼尾。   执必贺终于亲自压了上来,还有更多的青狼骑!   号角声在每一处响起,一面面青狼骑百人队的认旗前指,大队青狼骑就要提起马速,发起冲击。   战场之上,一直在苦苦厮杀的青狼骑,这个时候眼泪都快下来了。   在两翼的青狼骑,反复冲击,死伤累累,总撞不开恒安甲骑坚守的阵列。而在中央,投入了那么多的百人队,却在恒安甲骑的反复冲击下,也是损伤最多的。青狼骑尸身,几乎要将战场中央布满。   最后尉迟恭发起雷霆一击,又将掇吉身边最后一个百人队打残。这一次冲击,就给青狼骑带来了极其惨重的伤亡。   除了伤亡之外,这些青狼骑的阵列完全被打散,互相无法援应。就连百夫长,都折损近半,作为骨干的那些十夫长,更是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前后投入近千骑的青狼骑,眼看败势已成,再让这黑尉迟往复冲杀几次,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场惨败!   但是老汗终于上来了!   号角声如狼嚎一般笼罩整个战场,青狼骑呼啸之声响起,上千铁骑提速奔腾卷起的雪尘,就如一道移动的雪墙一般,先前直推而来!   才冲破前锋阵列的恒安甲骑,都望向尉迟恭,而尉迟恭却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一面汗旗。   恒安甲骑,是尉迟恭亲手带出来的。对这支军马,尉迟恭从不怀疑。以三百对一千,恒安甲骑同样取得了胜利!   可恒安甲骑实在太少了啊………若是能够再多一些………   什么时候才能坐拥万骑,出塞远征,行卫霍之事,遂男儿生平之志!   不过今日之战,最后取得胜利的,不会是执必部。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将执必贺的汗旗终于逼了出来,下面就看徐乐的了。   看看这乐郎君到底有多大本事!   尉迟恭扬起马槊,大声下令:“向两翼卷动,让开通路!”   一声号令之下,恒安甲骑再也不看对面到底冲过来多少青狼骑,顿时分作两支,向两翼冲击,将这中央通路让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黑色的队伍,也出现在战场上。这支黑色的甲骑,组成了密集阵列。仍然是徐乐为锋矢,韩约护持,步离藏身其后,也渐渐提起了速度,沿着被尉迟恭扫开的通路,直冲向执必贺的汗旗!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南下(二十五)   恒安甲骑与青狼骑的对战,双方都是拉开阵列,保持疏散阵型,如两道海浪一般狠狠碰撞在一起。   而甲胄更好,战技更为精熟,军将更为强悍的恒安甲骑就在这样的对撞中占据了上风。   尉迟恭更在发起冲击之前,往死里面使用苑君玮这支哨骑,让苑君玮这一队人马几乎消耗干净,彻底挫动了青狼骑的锐气。而又利用了大雪的天候,让优势的青狼骑大军难以互相援应,兵力优势也大大的打了折扣。   这样尉迟恭的冲击,才显得如此凶狠有力,一举将掇吉的前锋彻底打崩,若不是执必贺赶来,尉迟恭大可以往复冲击,让掇吉所部崩溃逃窜,再在追击过程中展开一场大屠杀,这又是一场大捷到手!   恒安甲骑只要迫得青狼骑愿意硬碰硬的交手,一般来说,都会占据上风,打出相当好看的交换比。   但是整个马邑郡,也就六百恒安甲骑而已。放眼此刻天下,能与恒安甲骑相提并论的精锐,也可以说几乎没有。而每次大战之后,还会日渐凋零。刘武周拼尽全力聚拢的云中男儿精华,就这么日渐消耗下去。   而突厥正在极盛之时,千族血战早已结束,金山两侧的大小部族,源源不绝南迁而来,汇聚在突厥各色狼旗之下,等待着汉家衰弱分裂,然后杀入中原,再现此前异族入主中原的荣光!   当执必贺决定拼命之际,就再不顾惜青狼骑的人命,不管死了再多,当执必贺汗旗到来,面对已经消耗了的恒安甲骑,执必贺就要将这数百云中精锐,彻底覆灭在此间!   战事发展,一如执必贺所料。   掇吉所领上千青狼骑,对上尉迟恭苑君玮的三百恒安甲骑。竭尽全力厮杀之后,还是被打得七零八落,伤亡惨重。但是掇吉毫不吝惜的将兵力不断投入,厮杀到现在,恒安甲骑也损折过半!   而这个时候,执必贺也及时到来,汗旗前指,大队青狼骑,汹涌而来!   如果没有徐乐,执必贺将在此间,一举吃掉心腹大患恒安甲骑的一半!   执必贺在汗旗之下,看着麾下儿郎汹涌而前,看着一面面百人队认旗冲杀在前,看着这些青狼骑卷动的雪尘,几乎将视线完全遮挡!   而战场之上,层层叠叠的青狼骑尸身,突厥战士流出的血所染红的雪原,到处丢弃的兵刃,倒伏的青狼旗,全都没有让执必贺稍稍动容。甚而连那个老军奴掇吉生死,执必贺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眯着眼睛,想竭力望穿卷动的雪尘,看着恒安甲骑被粉碎,被屠杀个干净,看着麾下将领将尉迟恭,将刘武周的头颅送到自己的马前。   当然,还要有那个徐乐的脑袋!   战场上所有的颈项,都在执必贺的料中。前锋青狼骑损折之重,让人触目惊心。中央阵列,已经彻底被摧垮,两翼发起攻击的青狼骑,已然停步不前。但是恒安甲骑,同样损耗极大,剩下恒安甲骑,也耗尽了冲力!   只要扑上去,就是胜利,就是连番挫败之后,彻底扭转局面的一场大捷!   就在这个时候,悠长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角声苍凉激越,响彻在雪原之上。   厮杀得筋疲力尽的恒安甲骑抬起了头,损折惨重的青狼骑抬起了头,正汹涌直扑而来的后续青狼骑大队抬起了头。   躺在雪原上大口喘息,觉得自己下一刻会随时死掉的苑君玮竭力支撑着自己身子抬起了头。   从尉迟恭手下逃出一条性命,正逃向侧翼的掇吉住马抬起了头。   一条黑色的队伍出现在所有人视线当中,这队伍全员都是黑甲,密集成阵。几乎是膝盖碰着膝盖,肩膀挨着肩膀,就如一道坚实的铁墙一般!   随着号角声吹出了一声短音,所有长矛,都抬了起来。如一条黑色的凶龙,骤然亮出了爪牙!   战马奔腾,凶龙出渊,直指执必贺的汗旗所在!   这黑色阵列因为密集,所以并不显得有多庞大,比之正汹涌如潮而来的青狼骑,更显弱小。可是看着这支黑色队伍出现在战场上,每名青狼骑,从心底都冒出了寒气!   原因无他,在队首为这条凶龙之首的,正是一身黑色退火冷锻瘊子甲,面甲上愤怒金刚像跳动的徐乐!   看到徐乐身影,每名青狼骑恍然就看到一条黑色凶龙,在这大雪之中,猛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獠牙,朝着这青狼骑组成的海浪,无声咆哮!   苑君玮终于脱力,躺回了雪地之上,一边大笑一边咳血。   入娘的,这徐乐终于来了。自家却伤得七死八活,躺在这尸山血海中,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将这些突厥狗斩杀干净,能将他们赶回草原上去,能将恒安鹰扬府从死地中拉拔出来。苑爷爷这些时日被你如何折辱,都不要紧了。   杀光这些突厥狗,给爷爷的弟兄报仇!   而在前列,尉迟恭的军马,骤然分开,向两边卷击,看也不看扑近的青狼骑大队一眼。自尉迟恭以降,每人都在大声怒吼,奋力砍杀,为徐乐的玄甲骑清理出一条冲击的道路!   血肉横飞,甲士落马,这喊杀声就是在为玄甲骑的冲击伴奏。   云中男儿只要未曾死绝,就会一直向着突厥人入娘的汗旗,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在玄甲骑冲击阵列之后,又是大队散乱的骑士跟上。   这些骑士服色杂乱,披甲之人不过十之二三而已,队形更是散乱不堪,打着的旗号也是各色各样,完全不是军中制式。   这些骑士,都是刘武周召来的缘边乡兵弓手,现在护卫着刘武周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刘武周在几名亲卫簇拥之下,看着眼前景象。   看着玄甲骑毫不犹豫的迎向无穷无尽的青狼骑,看着恒安甲骑大声怒吼着拼命厮杀为徐乐打开通路,看着战事在这一瞬间就被推到了最高潮!   徐乐仿佛就有这个天生的本事,一旦出现在战场,就能鼓起所有人的勇气,所有人都会指望徐乐,给他们带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而所有人,似乎都愿意陪着徐乐死战!   刘武周目光紧紧追随着徐乐背影。轻声喃喃自语。   “天下之雄。” 第三百一十七章 南下(二十六)   这场遭遇战,在午后打起,到了现在,已经要接近黄昏。   大风越发的狂暴起来,层云密布,将已经西垂的太阳彻底遮住。战场上已经开始昏暗起来。而本来就已经奇寒的天气也变得越发的寒冷,原来还算是松散的雪粉,已经在这个时候,冻成了坚硬的冰碴。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善阳城中一片歌舞升平,摆开宴席,迎接河东唐国公二郎入城,马邑鹰扬府上下吃得饱穿得暖之际。在天下群雄准备随时撕破脸互相厮杀,夺取已经从大业天子指缝间掉落的天命之主气运之际。   恒安鹰扬府数百甲骑,仍然在舍死忘生的与突厥铁骑死斗!   吞龙铁蹄,掀起冰雪,打在面甲之上,噼啪有声。徐乐目光,只是注视着被狂风暴雪不时遮掩住的执必贺汗旗!   踏上战场,发起最后冲击,徐乐就完全心无杂念。不管是刘武周阴晴不定总让自己揣摩不明的表现,还是玄甲骑在恒安鹰扬府中将来地位如何,这一场南北交迫的死局,到底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打破。   这些问题,都已经被徐乐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爷爷说过,上了战场,心必专一,只为争取一场胜利而已。想得多了,就是自寻死路!   这样的天候,只能发起一次冲击而已。若是不能击破执必贺中军,这么多人的牺牲,就是白费,这连场苦战,都是虚耗。   自己只要一场胜利!   风雪紧密,天候奇寒,积雪过膝。而玄甲骑也一声不吭的只是跟着徐乐,艰难的保持着阵列,向着执必贺大旗发起冲击。   对于他们而言,心思更是单纯,只要跟着徐乐,就已经足够。不管徐乐带着他们走向的是胜利,还是最终覆亡!   这条黑龙,穿过冰原,直直撞入战场之中。速度还越来越快,数百上千马蹄缭乱,整个战场,在这一刻,都剧烈颤动起来!   已经打得精疲力竭的恒安甲骑,这个时候,也在做最后死斗。或者为玄甲骑扫开通路,或者死死为玄甲骑牵制住两翼的敌人。大风雪中的突袭战变成了一场遭遇战,敌人也越打越多,直到执必贺的汗旗也出现在战场上。恒安甲骑已经拼得筋疲力尽,这个时候,就看玄甲骑的了!   虽然遭遇战来得突然,恒安甲骑投入战斗之际,并没有和玄甲骑之间有什么商议布置。但是恒安甲骑上下,都是打老了仗的,如何不知道徐乐这次出击,时机正是完美到了极处?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大家都再明白不过。就是竭尽所能,掩护乐郎君的这次突进!   就看这位乐郎君,是为大家带来一场胜利,还是突击不胜,反而被缠上,大家一起覆灭。   不过我们云中男儿,今日之战,已经竭尽所能,纵死又有何憾?   全金梁一直在侧翼坚守,马上步下的打了几个来回。仍然死死钉在雪原中不动,面前丢下的突厥青狼骑死人死马已经是层层叠叠一片。而他身边那一队弟兄,也伤亡近半,浑身浴血。   全金梁也身上负创几处,正拄着长矛重重喘息。在执必贺汗旗出现之后,那些在侧翼强攻了好几次的青狼骑,又打起了精神,疯了一般的席卷上来。   全金梁已然做好准备,要交代在这个地方了。当号角响起,徐乐身影显现之际,全金梁浑身创痛,似乎就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举起长矛前指,大声怒吼:“把突厥狗打回去,看乐郎君厮杀!”   他的麾下儿郎,都是曾经随着徐乐厮杀过的。比其他恒安甲骑,更知道徐乐亲自上阵的威力!每个人都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怒吼着迎向扑来的青狼骑。有马的骑马,马死了的步战,哪怕伤得甚重之甲士,仍然拄着长矛,一瘸一拐的上前。   在徐乐直扑到执必贺的汗旗之前,他们不会让这些青狼骑,突破他们的阵线一步!   在向两翼反卷,为徐乐扫开通路的恒安甲骑中,尉迟恭的呼喊之声,同样如雷一般轰鸣响动。   尉迟恭的马槊铁鞭飞舞,将一名名青狼骑或者挑落,或者砸下马来。这些青狼骑都是被尉迟恭突破贯穿过的残兵败将,虽然执必贺的汗旗到来,鼓舞起了他们残存不多的士气。但当尉迟恭又恶狠狠的扑上来,带领麾下虎狼大开杀戒,再怎么打鸡血,也撑持不住了。   两翼的青狼骑,终于轰然崩散,在雪原上到处乱窜,只是不敢回转去冲撞执必贺的阵列而已。   而恒安甲骑就追着他们厮杀,将中央缺口越撕越大,给徐乐留出了一条直冲而前的坦途!   尉迟恭的大笑之声在雪原上回响。   “不要让新来的小瞧了咱们老恒安甲骑!”   玄甲骑队列,就在恒安甲骑的拼死掩护,打开通路的情形下,卷动雪尘,直冲而过。而在面前,就是汹涌而来的青狼骑大队!   以前徐乐虽然在冲击之际始终站在队列之首,但仍然和后续跟进大队保持距离,随时能够得到后续跟进玄甲骑的掩护接应。但是在今日这次冲击之中,徐乐骤然提起马速,吞龙长嘶一声,箭一般的直蹿了出去,连韩约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徐乐单人独骑,冲在玄甲骑阵列前数十步,就这样撞入了大队的青狼骑阵列之中!   马槊盘旋呼啸声,在无穷无尽的青狼骑大队中响起,连青狼骑的呼喊之声都压不住。就见一排青狼骑在徐乐马槊一盘旋之中,纷纷跌落下马,徐乐直冲而前,马槊刺出,收回,刺出收回,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快得无与伦比,在徐乐冲击路线上,青狼骑跌落马背的身影,都连成了一条线!   而青狼骑挥舞击刺而出的兵刃,仿佛只能追上徐乐的虚影!   尉迟恭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恒安甲骑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连跟进的韩约步离还有玄甲骑大队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单骑撞阵,一骑当千,无双无对!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南下(二十七)   徐乐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冲了出去。   自从行商云中,莫名其妙踏入这乱世以来,徐乐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不少了。可是哪怕是善阳城和神武城之间,遭遇王仁恭遣来的马邑鹰扬府大队,一次冲击,面对的不过也是一营马邑鹰扬府的兵马而已,打垮了一营之后,前锋的崩溃带动了并无战心的马邑鹰扬府大军整个败退了下去,莫名其妙就收获了一场大捷。   可是今日,面前却是汹涌而来的大队青狼骑。暴风大雪掩盖了视线,反而更让这青狼骑大队,显得充塞满了天地之间,直似无穷无尽!   就是这样凶狠的武力,崛起于大隋崩塌之际,蹂躏了大隋数个边郡,哪怕马邑郡中有强兵在苦苦抵御,可是马邑百姓,谁家没有一段被突厥蹂躏的痛史?   但为边地少年,年幼之时,谁没有扮演过打突厥的游戏?就是少年早慧如徐乐,小时候就知道将自家心思深藏在心底,万事都显得不大介怀的样子。可也陪着韩约他们玩过这样的游戏。   云中良家,从军为长征,为羽林。行卫霍事,追亡逐北,封狼居胥。每个边地男儿,打小起的志向,莫过于此。   与马邑越骑战,营救神武,激战善阳城下。除了对杀了自己爷爷,洗劫屠戮神武的马邑越骑之外,徐乐总留有几分余地。但是一旦与突厥战,徐乐却是毫不保留,竭尽所能的厮杀,甚而到了不顾自身安危的程度!   自己总有一日要离开马邑的,去追寻自己的身世之谜,找出让自己父亲惨死,自己爷爷郁郁而终的幕后凶手。为家乡父老计,多杀一个突厥人,家乡父老就少遭一分祸害!   而在心底,徐乐恐怕也没意识到。除了护卫乡梓的原因之外。眼前这汹涌而无穷无尽的突厥人大队,也让徐乐有了战意,不管不顾的就一骑上前,越是强横的敌人,越是让徐乐能找到战斗的兴致!   徐敢十余年的教养打磨,造就的就是一个在乱世中才能展现出全部威力的大杀器,注定要应运而生,在这乱世中绽放出全部光彩的徐乐!   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全是突厥青狼骑,全是跳动的青狼尾,全是各色各样的兵刃。嘶吼声怒骂声兵刃破风之声响成一片,充斥耳边。   单人独骑,深陷敌阵之中的徐乐,却是心如止水,马槊盘旋飞舞,格挡避让开一杆杆递过来的兵刃,再寻隙挺槊,闪电一般击刺。凡是想靠近自己内圈的突厥青狼骑,不是咽喉,就是面门,要害处开出个血窟窿,头上脚下的落下马来。吞龙也兴奋得不住嘶鸣,载着徐乐奔驰跳跃,有的时候都不需要徐乐控镫,自己就避开了突厥青狼骑的攻击。斗到间深里,吞龙还长声嘶鸣,声若虎吼,不少突厥人的坐骑就给吓得腿软跪下,将马上青狼骑掀翻在雪地之中,接着就被万马践踏而过!   突厥青狼骑呼啸着,怒吼着,拼命想涌上来将徐乐彻底淹没,将他砍成碎片,将他的血肉涂满这个雪原。每个突厥人都想终结这场噩梦,让这愤怒金刚像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眼前,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噩梦之中。   可是靠不进去,真的靠不过去!   只要想抢进内圈,挥舞兵刃攻击到徐乐,就是被一槊捅下马来!   徐乐催策吞龙前后趋避,寻觅每一点缝隙前进,而徐乐身周马槊攻击范围内,青狼骑如雨一般从马上不断坠落!   徐乐单人独骑,万军之中,还在不断深入!   狂风暴雪之下,执必贺的汗旗猎猎飞舞。   执必贺坐于马上,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看到了徐乐单人独骑抢先一步撞入了青狼骑大阵之中,从那一刻开始,执必贺就盼着一名青狼骑,提着徐乐带血的头颅而来,掷于自己马前!   哪怕这一仗最终是自己退回大营,甚而是引军退出云中之地,两手空空,只是带着惨重死伤,回返执必部汗庭,执必贺觉得自己也能接受。   只要杀了这个汉家年轻悍将!   因为面对这个徐乐,执必贺坚硬如铁的内心却有了点动摇。汉家虽然分裂,大隋崩塌。而突厥人收拢千族,兵强马壮,正是如日中天之际。执必贺坚信不疑,突厥人会再度入主中原,一如数百年前的匈奴羌氐鲜卑诸族一般。   眼看云中之地,就是执必部的囊中之物,就是整个马邑郡,在王仁恭和刘武周两雄相争之际,说不定也能借势夺在手中。到时候执必部跨连塞内塞外,可以一边收揽草原诸族,一边虎视河东。等汉胡实力统合之后,执必部说不定就能取代阿史那部,成为整个天下的主人!   可这徐乐横空出世,就挡在了执必部的面前,将执必贺一切盘算打碎。而徐乐之后,还有多少汉家将领,会突然出现,带领无穷无尽的汉家男儿,反过来将执必部,将阿史那部,将所有突厥人撕得粉碎?   只要杀了徐乐,这点恐惧,也许就会消失!   执必贺睁大眼睛,只想看到徐乐跌落下马的那一幕。   但是层层叠叠的青狼骑,已经将徐乐完全包裹住。根本看不见徐乐的身影,只是不断传出的惨嘶和怒吼之声,还表明徐乐仍然在奋战,仍然未曾落马!   执必贺根本不看后面如墙而来的玄甲骑一眼,猛然大吼一声:“失巴力,去看看那徐乐死了没有!”   失巴力只是定定看着越迫越近的玄甲骑,执必贺一声呼喊都没听见。直到执必贺又怒吼一声:“失巴力!”   失巴力这才反应过来,又死死的看了越冲越近的玄甲骑一眼,催马而前。   这个时候,再去看徐乐死没死,还有什么价值吗?玄甲骑就要突入大阵!在恒安甲骑的拼死掩护牵制之下,玄甲骑冲势已成,这密集如墙之势,让失巴力就有一种无可抵挡的感觉。   失巴力转头看了一眼执必贺,寒风中执必贺脸色铁青,脸上皱纹如刀砍斧刻一般。生平第一次,失巴力感到了执必贺的老态。   而执必思力,还不如自己的儿子可尔奴………   这点念头冒出,又被失巴力压了下来。虽然明知道已经来不及,仍然拼力朝着阵前而去。   而在这个时候,玄甲骑终于扑近,轰然撞在青狼骑队列之中。   在这一瞬间。   血肉横飞! 第三百一十九章 南下(二十八)   那日大营之前,玄甲骑纵横盘旋,以数十骑的规模,接连摧破两个百人队。密集墙式冲锋的骑兵队列,给青狼骑上下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如此锋锐,如此凶悍,对上什么样的骑阵都是一冲而过。青狼骑上下只有一个想法,这密集骑阵就这般厉害?   徐乐和他的玄甲骑纵横无敌,青狼骑自然也要找出应对之法。甚而在短短时间内也曾经试过模仿玄甲骑的密集骑阵。   可是这密集骑阵,徐敢在世之时,一直这般操练徐家闾的那些精壮男丁,这种密集冲击队形,几乎就烙在了他们的骨子里,血液中!以这些徐家闾男丁为骨干,约束部伍,号令阵型,虽然玄甲骑扩大到三百骑左右的规模,仍然还能维持这种密集墙式冲击的骑军阵列。   青狼骑从来是离合不定的骑兵战术,以牵制,以骚扰,以削弱为主的战法。几百年来,都是贵散不贵聚,骑兵阵列摆得越松散越好。在收拢各族实力之后,执必部也能摆开大阵直接和汉家兵马会战了,但都是以奴兵为主排开大阵,消耗汉军实力,青狼骑还是离散着或者压阵,或者觅隙冲击,阵型仍然是越松散越好。   这几百年的习惯,哪里是一时间改得过来的?临出征前执必贺用两个百人队试了一次,冲击途中,就是互相干扰,兵刃都挥不出去,甚或还有自家碰撞落马,被万马践踏而过,当场毙命的。   青狼骑上下,得出一个结论,这密集列阵,墙式冲击,不是一时半会习练得出来的。尤其是草原民族这种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在狩猎放牧过程中自然形成的骑军战术,更是积习太深,几乎不可能扭转过来。   如执必贺这等明眼人,其实已经看出,这是没那么好的马术的汉家军马,最适合的战术。一群自小未曾骑过马的战士,不用他们习练太好的马术,不要他们在马背上开弓放箭厮杀自如,只要操练得他们能密集列阵,发起冲击,就可以用来对付草原各族!   而且这种战术,打着的也是以命换命的主意。两支同样如墙而进的骑军,真正碰撞在一起,几乎就是双方都要一起覆灭的结局。伤亡之重,是超过草原部族的承受能力的。而汉家军马,只要有钱粮,几乎可以说是无穷无尽,哪怕一对一的换命,最终结局,也是狼骑丧尽,汗旗跌落!   看明白这一点,执必贺忍不住都是咬牙切齿,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招数?再加上一个天纵斗将之姿的徐乐统帅,出现在云中之地,和执必部雪原战场上遭逢,简直就是前来收割执必部青狼骑性命的存在!   幸好这样的敌人还不多,幸好现在执必部占据兵力优势,幸好他们还有机会将徐乐这支军马掐灭在萌芽之中!   最终这些执必部将帅贵人,决定在遇到徐乐所部之后,也尽可能收拢兵马,将阵列密集起来。自相干扰影响战力,也顾不得了。就要以人数优势将徐乐的玄甲骑彻底淹没,将这威胁在还没有变大之前,彻底将其倾覆!   当玄甲骑在号角催动声中,如黑龙一般出现在漫天风雪之中,呼啸而来之际。青狼骑各个百夫长也在大声招呼,让各个百人队收拢队形。   但青狼骑也在冲击途中,这队形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收拢起来的?   尤其正当玄甲骑冲击的正面,两个百人队在拼尽全力收拢队形之际,徐乐就率先单骑而进,一头就撞了上来,马槊如龙飞舞,杀得青狼骑人仰马翻!   徐乐的断然率先突入,一下就破坏了当面两个青狼骑百人队竭力收拢队形的努力,而在两侧,在后面的青狼骑还在拼命靠拢过来,双方挤在一处,越发的混乱起来,不等玄甲骑撞上来,已经有青狼骑在自相挤撞中落马!   一众百夫长急得兜鍪下白气蒸腾,全是热汗。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倒转槊杆过来拼命敲打,想重整秩序,可是徐乐身后几十步就是跟进的玄甲骑,在徐乐突然冲前之际,所有玄甲骑也都将本来已经极快的速度再提高了一线!   冲在队首的韩约哪怕厮杀之际,都是沉默不语,但是在这个时候,在徐乐单人独骑撞入青狼骑大阵之际,却是面目狰狞,放声怒号。一向乐郎君厮杀,都是他韩约遮护侧翼,乐郎君怎么就丢下了他?   而一个小小身影,更从队伍后面一排抢到了前面,最后更是超越韩约半个马身。有些过大的兜鍪下栗色秀发飞扬,不是小狼女步离还能有谁?   小狼女步离,此刻的想法和韩约却是一模一样。   这个徐乐,怎生就丢下我冲到前面去了?真是混账!   而所有玄甲骑,此刻心思,也都是与韩约步离一般。   乐郎君将他们从死地中带了出来,带领他们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在这乱世之中挣扎求存。而他们也忠心耿耿跟随,只要徐乐马槊所向,他们就从来未曾犹豫的跟随上前。   可是现在,乐郎君你怎么一个人就冲到前面去了?   呼喊声从每名玄甲骑胸腔之中炸响出来,只是汇聚成三个字。   “乐郎君!”   在这呼喊声中,玄甲骑速度提到最快,动量已然最高,就真如一条凶龙一般,以一往无前,凶猛到令人不敢置信之姿,狠狠撞在青狼骑混乱不堪的大阵当中!   不管是徐乐有意判断,还是战场上敏锐的直觉使然,或者就是单纯的见猎心喜,因为敌人越多而越是战意沸腾,徐乐这次突进,已然让青狼骑大队混乱不堪,尤其当面两个百人队,几乎已经无法结阵抗拒冲来的玄甲骑。当玄甲骑撞入青狼骑队列当中,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青狼骑被刺落马下,人喊马嘶之声骤然爆发出来,从一开始就已经到了最高昂的程度。   在最短的时间内,当面这两个百人队青狼骑就几乎被一扫而空,每名越过青狼骑人马尸身的玄甲骑战士,身上黑色甲胄,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变成了赤红之色!   而他们目光所追随的徐乐,仍然在单人独骑,不管不顾的继续向前,直指向执必贺的汗旗所在。   在徐乐面前,青狼骑还在不断的应槊而倒,没有一骑,能稍稍阻挡徐乐前进! 第三百二十章 南下(二十九)   两个百人队被一扫而空之后,玄甲骑这条黑龙,已然变成血龙!   冲在前列的,几乎都是从神武跟过来的老卒,徐家闾出身之人,几乎都在前列。他们组成的锋尖,队形更紧密,冲击更坚决,真的如一道铁墙在向前推进。   更不必说在铁墙之前,还有徐乐这个大杀器!   这条血龙,紧紧追随在徐乐身后,仍然在向前挺进,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图,巨大的冲量,在踏平两个百人队之后仍然没有消耗多少。   跟随在前列之后的玄甲骑,或者是来自神武的轻侠,或者桑干河谷中跟随的破家村民,或者是原来神武的本地鹰扬兵,甚或还有来自梁亥特部的九姓鞑靼青壮。   这些人马,自然不如徐家闾出身之人经年累月的操练马上战法。但自从归于徐乐麾下之后,自神武向云中的跋涉途中,在野狼峡中停兵之时,徐乐也何曾对他们少过这马上密集墙式冲阵的操练?   作为一支孤军,生存依托就是胯下坐骑,手中兵刃,身上坚甲,还有遇见什么样的敌人都能摧而破之的战斗力!   长征赶往云中途中,虽然冰天雪地,艰辛备尝,但徐乐对他们操练一日也未曾放松,而这些新加入玄甲骑的人马也因为生存压力咬牙坚持下来了。   当徐乐带领他们加入云中城恒安鹰扬府之际,在神武,在善阳城下缴获的那么多战马,还有梁亥特部带来的战马,十匹中倒毙六七匹,只剩下一人一马而已,就是经历了最为艰苦操练的明证!   临上阵之际,虽然第一次发起如此冲击,这些新人还是没有老人那么熟练,阵型保持得那么完美,冲击得那样坚决而义无反顾。但是打仗就是打将,看着徐乐选择的发起冲击时机如此准确,尉迟恭的配合如此完美。而徐乐就率先而前,单人独骑硬生生在青狼骑大队中开辟处一条冲击道路,而玄甲骑中那些徐家闾出身老卒冲击又如此坚决凶狠,当两个青狼骑百人队被一下扫空之际,这后阵的玄甲骑新卒,就再没什么可以胆怯紧张的了!   这些玄甲骑新卒只觉得热血沸腾,置身如此战场,看着一顶顶青狼尾皮帽在马蹄下滚动,看着往常那些凶悍的青狼骑在面前崩溃,看着各色兵刃飞舞,看着风雪只是在身边狂卷,看着执必贺的汗旗就在眼前,看着徐乐身影如利刃般一直在前,这个时候,怒吼呼喊之声,求战之意,但为男儿,只会从心底自然而然的爆发而出!   玄甲骑新卒,阵型收拢得更加紧密,兵刃握得更加稳定,如林一般向着侧翼伸展而出,整条血龙,就如全身上下,到处都伸出獠牙利爪一般。追随徐家闾老卒向前冲击,这些獠牙利爪,就带出一道道血浪!   青狼骑不是不想抵抗,不是不想坚持。但排出阵列就是这般。正当玄甲骑冲击正面的青狼骑,每一骑同时就要面对好几柄伸出来的兵刃,却让他们从何抵抗?而从侧翼抢过来,也根本不能阻挠这挟着巨大冲量向前进击的队伍。更不必说那些敢于上前挑战的悍勇之士,第一时间遇上的就是徐乐,只是一个照面,就被徐乐捅翻,短短时间之内,青狼骑就丧失了抵御玄甲骑冲击的勇气!   迎着玄甲骑冲击道路的青狼骑,纷纷动摇,向着两边退避,而两翼的青狼骑还在涌来,自家就狠狠撞在了一气,战马长声嘶鸣,甚而互相踢打撕咬,想脱离这条血路,马上青狼骑被带得坠落马下,结果就被践踏而过,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一面面百夫长旗在混乱中摇动,却半点作用也起不上,有的百夫长旗甚而在混乱中伏倒,也不知道在混乱中旗手落马了还是干脆百夫长放弃了指挥,先保命要紧。   一名名青狼骑中参与过千族血战的老卒,也被裹在这混乱的洪流之中,左冲右撞,昏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厮杀,在混乱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已经是竭尽了全力。一名满面俱是伤痕,一看就是厮杀好手的青狼骑在乱军中悲凉仰天大呼:“这都是打的什么仗!青狼的子孙就这么败了不成?”   赶来查探情形的失巴力,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身为执必贺身边老军奴,见过的执必部败仗也不少了,却从来未曾见到过如此优势的青狼骑,被打得这般毫无还手之力!   不管心中有着什么样的心思,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儿子被责打有了什么样的怨气。这个时候,失巴力想到的还是挽回这个局势!   几名青狼骑转身而走,经过失巴力身边。失巴力随手拔刀,一刀挥砍,一名青狼骑的头颅就冲天而起,鲜血如雨降下,洒了失巴力一头一脸。   失巴力又一刀砍向另一名青狼骑,那青狼骑一闪而过,忙不迭的大喊:“我回头厮杀!”   失巴力狰狞的看着他和几名愣住的青狼骑:“谁敢退后一步,尽皆砍了,背后就是老汗的大旗!想想你们帐中的女人,想想你们留下的娃子!”   几名青狼骑咬牙狠狠调转马头,正有更多青狼骑退了下来,这几人连同失巴力一起大呼:“不许后退!”   呼喊声中,长刀飞舞,又是不少青狼骑中刀落马。失巴力策马在阵后左右驰奔,直刀在头顶盘旋,不住嘶声怒吼:“想想你们帐中的女人,想想你们的娃子!”   在老军奴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中,青狼骑崩溃之势稍止,不少青狼骑调转回头,各色兵刃挥舞,拼力的维持住战线。转瞬之间,崩溃退下来的青狼骑,就有百余骑被失巴力收拢。   失巴力平复一下剧烈的喘息,准备驱赶所收拢的青狼骑反扑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这百余骑才收拢的青狼骑,就爆发出天崩地陷呼喊之声。这呼喊声中,再无一点血勇之气,甚而连垂死挣扎之气都没有,只是全然的惊惶震恐!   这些青狼骑再度掉头,向着后面,向着两翼崩溃逃散。   而在风雪之中,出现在失巴力眼前的,就是徐乐一身玄甲的身影,这身玄甲之上,尽是血迹,盔缨如火飘动,长槊稳稳前指,寒冷的槊锋,就指向失巴力。   徐乐身左身右,再无一名青狼骑敢于靠近。这时每名青狼骑,只想离徐乐更远一点!   失巴力从头顶心一下凉到了脚底。   徐乐单人独骑,已然杀穿了执必部阵列!   就连徐乐胯下坐骑吞龙,都变得两眼血红,只是死死的看向失巴力!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南下(三十)   失巴力今年五十三岁。   在草原之上,能活到如此岁数,已然少见。多少草原汉子,活不到三十,就已经死去。   草原之上,生存环境实在太过严酷。寒冷,暴风雪,猛兽,风沙,疾病,在一年中会交替袭来。收割一批又一批草原上的人命。   而这些年来的千族血战之中,又不知道多少草原男儿在这无穷无尽也似的战事中死去,直到阿史那家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在草原上竖起他们的金狼旗,可金狼旗下,却是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   失巴力追随执必贺,这些年来几乎一场战事都未曾落下,生死之间,见得实在太多。除了自己儿子可尔奴,失巴力以为已经心如铁石,什么都不畏惧。   但是当徐乐突破青狼骑阵列,一身玄甲,出现在失巴力视线当中。失巴力却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这是弱小动物,遇见天敌也似的恐惧,发自内心,不可遏制。哪怕身边翻翻滚滚全是退下来的青狼骑,哪怕一时间徐乐只是单人独骑,失巴力仍然只觉得自己被徐乐死死盯住,再下一刻,徐乐就会直冲而来,槊锋雪亮而来,而失巴力此时此刻,竟然觉得自己没有丝毫抵抗的勇气!   在万军喧嚣之中,在无数血肉横飞之中,在狂风大雪之中,失巴力竟然闭上了眼睛。   一生征战,似乎就到此为止了。至于可尔奴,将来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徐乐也看到了这名老军奴呆呆的就立马在自己不远处。   杀透青狼骑阵列,面甲之后,徐乐也在剧烈喘息,热气凝结在面甲上成霜,冰冷彻骨。   单人独骑撞阵而入,一路血肉杀透重重阵列。精力体力消耗之大,非身在其间,难以想象!   徐乐这个时候都觉得手足酸软,马槊在手中都变得沉重起来。   可胸中战意,却是越来越是高昂!   身处这乱世边地又能如何?自己投效的那位刘武周心思难测又能如何?突厥势大,正乌云一般压在北方又能如何?王仁恭为世家子,坐拥马邑鹰扬府,兵精粮足,自己与他已经结下了深仇又能如何?自己要追寻身世,不知道还会与什么样的世家结仇又能如何?   自己起于边地,岁数不足二十,而敌人都是强大得超乎想象。   又能如何?   一马一槊迎上去就是,男儿在世,只要不死,什么时候都只是上前。爷爷去后,这天下没有一人能让自己畏惧,没有一人能让自己认输,没有一人能让自己屈膝!   这一槊,只是前刺,在这乱世中撕扯出一片新天地来!   身侧突然出现一人,身形娇小,栗色秀发,正是步离。她精致的小脸上沾上了几点血迹,越发显得清艳不可方物。   小狼女钻隙而进,终于来到徐乐身侧,小脸上终于显出了心安的表情。她实在使不动长大的兵刃,虽然双持匕首,但要是追随徐乐继续冲击执必贺的汗旗的话,其实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但是小狼女还是不管不顾,陪着徐乐来到最前列。   在小狼女身后,又是韩约的吼声如雷,这名长大而结实的汉子,红着眼睛硬生生砸开了一条血路,也终于抢到了徐乐身边,立马之后,狠狠瞪了徐乐一眼,扭过头也不说话。   徐乐在面甲下一笑,回头看看。身后玄甲骑正在翻番滚滚而前,青狼骑阵列已经彻底在他们面前崩散,风雪之中,只看到黑甲涌动,一往无前!   自己就继续向前也罢,为儿郎们打开一条通路,直向执必贺的大旗。将突厥王旗中的一面,彻底扯下来踏于马蹄之下!   徐乐轻轻一踢吞龙马腹,吞龙长嘶一声,仿佛就是回应徐乐的驱策。从静止状态一下加速而前,后腿蹬踏得如此用力,在雪地上深深刨了两个坑出来,如箭一般就直蹿了出去!   这次韩约和步离一团神都贯在徐乐身上,徐乐突然而前,两人再也没有被拉下了,两人同时催马,坐骑也骤然加速而前,紧紧追随在徐乐的马后!   而正在穿过青狼骑崩溃阵列的玄甲骑上下,都看到徐乐再度骤然加速而前,直扑执必贺的汗旗方向。   乐郎君又要在前面为我们开路!   韩小六挤在队列当中,急得浑身是汗。   他身形瘦小,虽然善射但并不适合冲阵。死乞白赖上阵,却也只能位于后列。玄甲骑呼啸冲阵之际,韩小六就寻缝觅隙拼命朝前挤。但是冲击阵列如此紧密,哪里有让他上前的机会?   厮杀了一阵,再接连摧破青狼骑阵列,眼看就要破阵而出之际,玄甲骑的阵列才稍微有些松动,韩小六看准机会,终于挤到了前面。但乐郎君和自家兄长,还有那个美貌得不像话的九姓鞑靼女孩子,又率先而进!   韩小六急得浑身是汗,大声呼喊:“向前,向前啊!就只是看着乐郎君厮杀不成?”   少年正在变声期的嗓音,回荡在战场之上,一时间压过了风雪呼啸之声!   玄甲骑上下,也顾不得再调整收紧阵列了,各自狠狠踢动马腹,本来已经速度降下来的这条凶龙,又呼啸而前!   失巴力紧紧闭着眼睛,等着冰凉槊锋掠过自己的咽喉,或者刺入自己的胸膛。   他亲眼见到过拔卡只是一个照面,就被徐乐捅落马下。而拔卡厮杀本事,在硕果仅存的三名老军奴中,从来都是第一。   失巴力已经提不起半点与徐乐相抗的勇气,只是闭目待死而已。   寒风骤然更加狂暴起来,夹在着雪花重重拍打在失巴力满是皱纹的脸上。失巴力缓缓睁开眼睛,正见徐乐,高速从他身边掠过,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风雪突然越发的狂暴起来,乌云低垂,几乎都快要压到了地面,天地间越发的昏暗起来。在狂风暴雪之中,几步之外的骑士身影,都难以分辨。   暴风雪就要来临,而这场厮杀,才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   徐乐直扑执必贺的汗旗,而执必贺的汗旗,也在这暴风雪中,未曾后退一步! 第三百二十二章 南下(三十一)   在怒号了整整一天一夜后,这暴风雪终于成型,天地之间,都变成一片狂怒的寒冰地狱!   大如芦席的雪花如铺天盖地一般倾泻下来,再被狂风卷动,狠狠的拍打在脸上。气温随着日头渐渐落下去,也在急剧下降,寒气直侵入人骨髓之中。天地间昏暗了下来,看不清旗号,看不见稍稍远处的人马,战场在这一瞬间,也到了最为混乱的地步!   不管是青狼骑,还是恒安甲骑,两军都是久在边地厮杀,如何看不出暴风雪将要来临的前兆。只是两家都打的一样的主意,绕路突然侧翼袭击,胜利的话可以扩大战果,如果不胜,借着暴风雪掩护也能平安撤退,不会被人咬着屁股一路追杀。   但是两家都没想到的是,两家都选了同一条道路出击,结果迎头大撞,然后就扭打到一起,反复往来厮杀,流血布满冰原,在还未曾彻底分出胜负之际,暴风雪就已然降临!   不管是战马驮骡,还是冰原上捕猎的猛兽,这种天候都不会出行,而会寻找一个避风的所在,熬过这一场暴风雪再说。   反倒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这都已经不适合生存的天候当中,仍然在拼命厮杀!   刘武周死死拽住坐骑缰绳,竭力想看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是暴风雪完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连厮杀之声,都已经被呼啸的狂风所掩盖。   在刘武周身边,那些乡兵箭手,不少人已经掉转马头,回转山道之中,去寻找避风的地方。他们这些缘边的守军,本来就未曾受过如何严格的约束。要是凭借血勇上去打一气,对于这些边地男儿而言,倒没什么好畏惧的。但是如此暴风雪中,这些人就乱纷纷的退了下去,根本不去看刘武周的旗号还竖在那儿未曾移动。   而率领他们的各处寨主,这个时候也只是随着他们手下也乱纷纷的退了下去。在他们想来,这个天气,实在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如果命令他们上前,也只是送死而已,这个时候不退回去,还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让大家都在这里冻死不成?   只有从壬子寨出来的箭手乡兵,还勉力留守在原地。他们寨主曹无岁未曾后退一步,这些曾经与徐乐并肩作战的乡兵箭手,同样也没有后退一步。   沉默少顷,刘武周一咬牙齿,猛催坐骑就要上前,他骑着的是一匹颇为温顺的战马,向来对刘武周的指令服从有加,这个时候马腹被踢,却是长声嘶鸣,昂着头反倒后退两步,不肯上前。   刘武周大怒:“入娘的连牲口都不听令了!”   喝骂声中,刘武周挥舞马鞭,劈头盖脸的就给了坐骑几下,坐骑颈项上顿时显出血痕,坐骑不住惨声嘶鸣,却仍然不肯上前。刘武周丢下马鞭就拔出长刀,两眼血红,一副就要一刀砍死自家坐骑的模样!   两名亲卫从旁边抢过,一人拉住刘武周胳膊,一人牵着刘武周坐骑缰绳。拉着刘武周胳膊的那名亲卫惶急解劝:“鹰击,上前不得!”   大风雪中,战场一片混乱,刘武周向来不以厮杀本事出名,就算勉力而前,说不定在这样的混乱中就丢了性命!   刘武周血红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这名亲卫,亲卫满脸都是雪,呼出来的热气在鼻孔边,在唇边都结出了白霜,脸上有些地方已经被冻伤,只是一脸焦急的看着刘武周。   刘武周转头,又望向那一片被风雪完全掩盖住的战场。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上去,什么作用都派不上?多半还在风雪中,就被一名窜出来的青狼骑给刺落马下,一生雄心,俱都化为流水。   但那战场上,有他数名斗将,有他三百恒安甲骑啊!   入恒安鹰扬府来,为了在这乱世当中能逆流而上,为了能让马邑刘家也成为数百年世家的一员。他散尽家财以赡养兵马,他屈膝结交那些满身臭气的轻侠,他是大业天子身边呆过,见识过真正富贵场面的人,却得菲衣薄食,和那些投效而来的乡下轻侠打成一片!   他羡慕世家数百年来积淀下来的贵盛之气,他羡慕大业天子极盛时让整个帝国俯首的威权,他只想成为人上之人!他从来不想在云中城这个边僻所在,带着几千条粗鲁汉子,和突厥人打生打死!可他却只能忍受着一切,还要显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这般付出,才换来了恒安鹰扬府数千精锐,更有强兵无双的六百恒安甲骑。这就是他将来争雄天下的本钱。   却因为徐乐,只因为徐乐,遣他为先锋,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掀起战事,还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迫使他不得不利用机会继续投入力量,与突厥执必部再做一战,结果就在这冰天雪地中遭逢,现下他的一半恒安甲骑,就已经被掩没在暴风雪中,不知道还能有几骑得还!   都是那个徐乐,只是那个徐乐。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起招揽这个丧门星的心思!   几名亲卫还在恳切的望着自己,满脸诚挚之色,他们是真的愿意为刘武周这位将主舍出性命,任何时候,只要刘武周处于危险之中,他们都愿意以身代之。   刘武周适才疯狂神色,终于慢慢消退下去,垂手还刀入鞘:“某不上前了………只是这前面战事………”   几名亲卫纷纷拱手:“鹰击,我们这就上前打探去!”   刘武周面露迟疑:“如此风雪………”   一名亲卫对着身边弟兄交代一声:“看顾好刘鹰击!”   话音方落,这名亲卫已经打马直窜了出去,他的马术,却比刘武周高明太多,坐骑同样畏惧不敢前,但裆劲压下,战马只能一声长鸣,直扑向已经如寒冰暴风地狱一般的战场而去!   在刘武周身侧不远处,曹无岁他们那一队人马,一名冻得瑟瑟发抖的乡兵询问曹无岁:“刘鹰击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到底在干什么?”   曹无岁两只手都揣在怀里,冻得也是脸色铁青,只是斜睨了刘武周那里一眼,抖着开口:“某如何知道?”   那乡兵凑近:“其他寨子都退了,要不咱们也退罢?”   曹无岁终于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入娘的,咱们和乐郎君他们并肩厮杀了那么久,边地男儿,哪有丢下弟兄的道理?都给某在这里守着,冻死了曹爷爷做主,一人一口好棺材!”   乡兵讪讪的不敢再开口。曹无岁目光却投向北面风雪最深之处,满脸都是担忧神色。   乐郎君啊乐郎君,但愿这次,你还能活着回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南下(三十二)   风雪那头,执必贺同样被扑面而来的雪花,打得睁不开眼睛。   数千出击的青狼骑大队,已经完全混乱不堪了。   一开始交给掇吉近千骑,被尉迟恭苑君玮率领的恒安甲骑摧破打散,撕开了一条冲击道路,掇吉现在生死不知,那近千青狼骑也伤亡惨重。   接着执必贺又将自己所领中军的青狼骑几乎全都压了上去,要一举席卷整个战场,结果徐乐玄甲骑也适时投入,一举凿穿了这优势青狼骑的阵列,直扑向执必贺的大旗!   这数千青狼骑,猬集在战场之上,互相干扰,暴风雪袭来,已经完全失却了指挥和队形,纵然还是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但已经是派不上用场了,只能在暴风雪中到处乱撞,自相践踏,等风雪停后,不知道还能收拢几成的青狼骑!   但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现下执必贺身边,只有区区两三百名青狼骑亲卫,而暴风雪一时间又掩盖了徐乐玄甲骑的痕迹,这些青狼骑也无法展开,无法迎上去厮杀,谁也不知道徐乐会不会从风雪中冲出来,一直杀到执必贺的汗旗之前!   所有人都竭力回头,看着执必贺的汗旗。如此暴风雪席卷战场,已经完全无法阵列而战了。这个时候,只有认栽,虽然损失惨重,也只有撤退这一条路了。只等执必贺的汗旗一动,大家就要护卫着执必贺赶紧退回大营去!   此次南下,实在是损折惨重到了惊人的程度,这一仗之后,天知道执必家八王帐的地位还能不能保住!   但是大风雪中,猎猎舞动,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扯破的旗面,却仍然立在原地,没有半点要后撤的意思。   每名青狼骑都忍受着狂风扑面,忍受着大雪浇在头脸之上,忍受着被玄甲骑震住的惊惶之心,只是盼着汗旗能向后而动!   老汗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执必贺就是要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死死的看着已经完全无法看清的战场。   风雪狂舞,连自己亲卫几个百人队的前面阵列,都已经看不见了。   这一次南下,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每一次决断,几乎都是错的。每一次调兵遣将,迎来的都是一场惨败。南下两个目的,一个是在刘武周和王仁恭两雄相争之中,谋取最大好处,甚或还有可能将马邑郡兵不血刃的收入囊中。二则就是将族中那些老人地位,都以新人接替,而执必思力接掌自己位置,就再不会有什么掣肘。   出征之际,自己已经盘算得很分明,还从阿史那家那里蒙哄来了大量辎重物资。执必贺自觉此次南下,成功之数,足有八成向上,这才强硬压下所有反对意见,驱策着执必家青狼骑南下。   结果所有事情,都出乎了执必贺的意料。   刘武周以新得悍将徐乐为先锋,强硬反击,丝毫没有对执必家大旗屈膝的意思。而大量起用新人的执必家青狼骑,战力比以前跌落何止一半,连战连败,拔卡战死,自家最疼爱的儿子执必思力,现在还负创躺在大营当中!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自从父亲手里接过执必家的大旗以来,执必贺这数十年来,有过失败,有过危险,但却从来没有丧失过自信,也从来都觉得所有事都在自己的盘算之中,纵有少少偏差,也是无伤大雅。   就是这样,执必贺才将当时最多能拉出两个百人队的小小执必部,变成了如今的规模气象。而执必贺也坚信自己,会将执必部带上更高的位置,直到青狼取代金狼,直到自己儿子执必思力成为中原的主人!   可那个叫徐乐的,就是一马一槊,在这狂风暴雪之中,在此时此刻,摧垮了执必贺数十年来,坚如磐石的信心!   这样感觉太过于陌生,让执必部这个时候,胸中只是一片空白,迎着狂风暴雪,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记了自己早就不能上阵厮杀,如果给徐乐冲杀到面前,只是死路一条。   执必贺只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后退。也许后退,能够保全性命,还能多收拢一些青狼骑的败残兵马,手上还拥有更多的实力。   可他执必贺的威望呢?   这是数十年来,他用无数战斗,无数死伤,无数血泪,才换回来的威名。才能让人丁单薄的执必家稳稳坐在八王帐的位置上,让麾下听命,让治下百族俯首帖耳,让阿史那家都要对执必家的狼旗高看一眼!   无论如何,这一步退不得!   自己一定能撑过这次危局,然后卷土重来,将马邑郡变成汉人的血海地狱!   如此暴风雪中,纵然青狼骑已经不堪再战,那个徐乐就是铁打的不成?难道还能一直向前,直冲到自己的汗旗之前么?   某就不信!只等这暴风雪再持续一阵,纵然是天兵天将也只能回撤而还,到时候再尽可能的收拢军马,撤回大营,则自己身为执必家汗王的威望依然未倒,就在此间设营坚持下去,看看这刘武周,到底还有多少本钱,与自己再对耗下去。   执必家汗旗,远远还未曾到要倒下的时候!   执必贺倔强的挺立在风雪之中,如一尊雕塑一般,纹丝不动。老汗若此,这些青狼骑也只有在风雪中苦挨。   执必贺目光只是望向前面,等候着那徐乐从风雪中冲杀而出。时间似乎过去了短短一瞬,又似乎过去了很长很长。   执必贺心中终于冒出一个念头。   那个徐乐,是不是已然见好就收,趁着大风雪,收拢他的黑甲骑士,回转而去了?   若某是徐乐,也掉头就走。他也是后来投效刘武周的,这黑甲骑士,都是他的本钱,已经取胜了,难道还要为刘武周将这本钱消耗干净么?如此人物,在汉家自乱之际,同样也想成就一番英雄事业罢!   想到此间,执必贺身形终于稍稍放松一下,一直关顾着执必贺的几名亲卫也松了口气,凑近询问:“老汗………”   还没等他们想说的话说完,青狼骑阵列前面,又爆发出一阵惊呼呐喊之声!   大风雪中,徐乐黑甲身形,如从寒冰地狱而出,一马一槊,又杀了进来,随着马槊挥动,再是一副血肉横飞景象!   徐乐就从来没有收兵而回的心思,他的目标,只是执必贺的汗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南下(三十三)   槊锋撕破甲胄的反震之力,如此真切的传到自己手中,徐乐顺势就是一拧,槊锋在青狼骑身体上顿时就搅出一个巨大的创口,接着徐乐收槊而回,只是稍微一收就向前送,这力度不足以破甲,但徐乐瞄准的却是另一名青狼骑的咽喉,只是这轻轻一送,哽嗓就被割断,鲜血狂喷而出,落在地上,就已经变成红色的冰碴。   昏暗的天候之下,芦席一般狂暴卷动的雪花之中,呼啸如怒的狂风内,徐乐马槊展动,每一击都更快速,更敏捷,更凶悍!   往常冲阵作战,徐乐向来是几样兵刃轮番上阵,从长到短,每一样在手里都能玩出花来,似乎就是在向敌人展示自己到底能用多少种兵刃大开杀戒一般。   但今日一直厮杀到此刻,徐乐只是用马槊而已,而且就是最简单的击刺,格挡,再击刺!   精力集中,已经臻于极境。而似乎与生俱来的六识敏锐,也在这场暴风雪中的厮杀内,发挥到了极处!   暴风雪突降而来,将战场变成一片寒冰地狱。能见度极度下降,固然让优势的青狼骑陷入混乱之中,指挥不灵,调度不动。但是对于杀入优势青狼骑中的玄甲骑而言,又能好到哪里去?更不必说一直单人独骑,冲杀在前的徐乐!   冲击途中,风雪掠过,身边的韩约和步离就不见了踪影,但是徐乐还是准确的辨明了方向,认定了执必贺的狼旗所在,催动吞龙,越过这风雪障壁,如幽灵鬼魅一般出现,还是单人独骑,一马一槊,撞入了青狼骑最后的阵列,这拱卫着执必贺汗旗的阵列!   而徐乐就一人一马一槊而已。   风雪之中,到处所在皆敌。   徐乐在面甲之下微微的笑了,八颗白牙露出,虽然藏在面甲之后,徐乐却知道自己这笑意有多寒冷。   自出生以来,自模模糊糊得知自己身世大有蹊跷,而如天人一般的爷爷连仇人是谁都不敢和自己说的时候。徐乐就知道,自己想追寻身世之谜,想为爷爷,为没见过面的父亲母亲复仇,只能是天下皆敌。   聪明的徐乐从来没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而是加倍勤奋的习练爷爷教导给自己的一切。一点点的打磨自己的马战步战本事,让其越来越完善,直到毫无瑕疵。更如饥似渴一般吸收爷爷一生带兵练兵上阵打仗的本事。   外表看起来温和可亲,可徐乐从来都明白,天下皆敌,只能靠着自己!   现在拉起了一支玄甲骑,更成了梁亥特部的接任族长,胡汉两支,归于麾下。可徐乐只是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更重了而已,除了欠爷爷一个交代,还要将麾下这些人都照应好,带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所以徐乐一直冲杀在前,所以徐乐一直只相信自己,所以徐乐面对如何优势的敌人,面对如何险恶的局面,都浑然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   只是因为从小时候徐乐就已经明白,天下皆敌,自己只有一人面对!   大风雪中,单人独骑杀入无数青狼骑中,直面执必贺的汗旗,身左身右,身前身后,全是敌人,只会是让徐乐将战斗力发挥到了极处!   这战斗力发挥到极处的表现,就是从头至尾只用一根马槊,以一骑当千骑!   敌人越多,战意越是高昂!   恐怕徐乐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自己温和儒雅的外表之后,其实性格是微微有些扭曲的。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不过就算预料到又是如何?至少在面对万千青狼骑时,这种性格,让徐乐没有半分畏惧,将自己打磨了十几年的本事能够完全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   在被徐乐单人独骑撞入阵中,而背后又是纹丝不肯移动的老汗汗旗,这些执必贺身边贴身亲卫,也终于被激起凶性。   既然这个汉家凶神不依不饶,草原男儿,就和他拼了性命也罢!   朔风怒号之中,青狼骑拼命向前,再也不顾拥挤成一团那自相践踏的危险,再也不顾徐乐这一条马槊如龙一般翻飞咆哮,再也不顾在徐乐槊锋之前接二连三落马的袍泽,只是拼命涌上去,队形密集得连兵刃也递不出去,只是想单纯用血肉性命,将这个太过于凶悍的汉家年轻将领彻底淹没。   让这愤怒金刚像,彻底从眼前消失!   青狼骑中,所有人都在发出各式各样的咆哮怒吼,红着眼睛向前涌动。在这样的人潮之下,徐乐终于冲击不动,但一条马槊仍然在上下翻飞,槊锋或者割开青狼骑的喉咙,或者捅入他们的胸膛,或者狠狠砸在青狼骑的兜鍪之上,血雨漫天飞舞,一名名青狼骑如雨一般从马上跌落,转瞬之间就是二三十条青狼骑的性命断送。如此高的杀戮效率,让徐乐已经完全化身为一台恐怖的杀戮机器,就看是青狼骑先死绝,还是徐乐先被他们淹没!   厮杀之中,徐乐气力也飞快消逝。浑身每一处肌肉都在发涨,每一次呼吸几乎都是用尽全力,冰冷的寒气充入胸肺,反倒是让肺里面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痛。   但面甲之后,徐乐脸上仍然戴着冰冷笑意,六颗白牙闪烁。手中马槊舞动,却是更精准,更凶猛,更高效!   一名百夫长迎面而来,手中持着骑盾,身形尽量缩在这面不大的骑盾后,遮护全身。   这名百夫长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应是跟随执必贺在金山脚下血战过的突厥老卒。这个时候连兵刃也不用,就是一面盾牌而已。   这突厥老卒清楚,就算用上兵刃,也不是徐乐的对手,只怕一个照面就要落马。还不如遮护好自己,尽可能的牵制徐乐。只要徐乐被他牵制住短短一瞬,那周围青狼骑就会涌上,将徐乐撕得粉碎。   徐乐一槊刺出,贴着骑盾下沿就刺向这百夫长的小腹。这一槊来得好快,这百夫长竟然来不及提前移动盾牌遮挡,只能拼力盾牌下砸,想磕开马槊。   但这一发力,却只是砸了空。徐乐电闪一般的收回了马槊,这百夫长再没料到,厮杀这么久,徐乐手中马槊,仍然来去如电!   盾牌下磕,终于在胸膛处露出了空隙,徐乐一槊直入。但在这最后时候,百夫长终于野性发作,松手丢了骑盾,以胸膛迎马槊,两手都来抓槊杆!   马槊破甲而入胸膛,这突厥百夫长却整个身子向前倒伏,硬生生让马槊在胸膛中刺得更深!   徐乐用力拔槊,竟然就此稍慢一线,那百夫长终于双手死死抓住槊杆,抬起头来,大口吐着污血,只是对着徐乐面甲上的愤怒金刚像狞笑一下,就已经没了气力,垂首而死。但双手仍然死死抓着马槊的槊杆!   翻飞如龙的马槊终于停顿了下来,数百青狼骑,在风雪中大声怒号,拼命向前,就要将徐乐彻底淹没!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南下(三十四)   面甲之后,徐乐冷淡一笑,八颗白牙闪耀。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局势,徐乐似乎只是会笑。真正而言,徐乐就少有其他情绪展现。   在徐敢还在的时候,徐乐不是这般模样的。   一杆不知道取了多少青狼骑性命的马槊,就被徐乐随手丢下,那条豁出性命的青狼骑百夫长,死死抓着槊杆,圆睁双目,从马背上滑落。   从这百夫长身边,大队青狼骑汹涌上前!   而徐乐双手回收,交叉肋下,再抬手处,已经是两把锋利的直刀在手!   马邑郡中军械,基本都是河东铁监供应。河东用石炭炼铁,产量极大,但是铁质硬且脆,并不是上等的兵刃。但徐乐拔出来的这两柄直刀,刀身上却有暗沉的云纹,这是罗敦所收藏的乌兹精钢所打造的神兵利器!   两柄直刀挥舞出去,绽放出漫天刀光,衣甲平过,血肉飞舞。青狼骑瞬间就被割倒一片,惨嚎之声彻底连天响起!   这个时候,徐乐出刀仍然精准,仍然简洁,仍然在以飞快的速度,收割着执必家好容易积攒出来的这些直属青狼骑的性命!   可青狼骑还在红着眼睛拼命涌上!   放在以前,丢下了几十条性命,青狼骑说不定就远扬而去。干嘛要和这些汉家兵马拼人命苦战?汉家军马出征,需要粮道,需要大量民夫辎重提供支持。一旦行进,笨重且缓慢,骑兵数量不多,想抓着突厥青狼骑谋求会战,是千难万难。只要绕着汉兵兜圈子,等他们自行疲惫再围上去,就能如打猎一般收割汉兵性命————为什么还要拼命?   可是现在,在接连丧败,在折损多少军将,在暴风雪中,在一场死斗之后,在敌人已经冲到执必贺汗旗之前,从执必贺再到底下最为普通的青狼骑,都再也不顾惜性命了,要么看着徐乐被砍得粉碎,要么就连执必贺在内,旗折身死于此。   只要能看着徐乐死去!   徐乐两柄直刀飞舞,一瞬间斩杀胡骑无算。但是直刀毕竟长度有限,再也无法维持控制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圈子,青狼骑直抢进内圈,才被徐乐所砍倒。多少兵刃,已然递出,直照着徐乐身上招呼!   如丛一般的长矛马槊攒刺之中,徐乐尽力腾挪辗转闪避,让开威胁最大的兵刃,长刀还不断挥出杀敌。靠着六识敏锐,总能避开直奔要害而来的锋利兵刃。   饶是这样,身上还是不断被刺中,坚实的冷锻瘊子甲上也被撕破,身上一瞬间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创口。吞龙的颈项处,胸口,也都中了长矛,鲜血四溅,紧要关头,吞龙也连踢带咬及时挣脱,这才避免了当即倒毙在雪原之上!   这场厮杀,已经到了最为惨烈的时候。徐乐也终于陷入出道以来的最大危局之中。似乎在下一刻,徐乐随时有可能被刺入要害,黯然跌落马下,然后被无数青狼骑践踏成为肉泥!   又是几根长矛刺来,徐乐想扭腰闪开,但腰肋处已经负创,一发力就是剧痛,动作稍缓,就闪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刺落马下。就在这个时候,徐乐左手直刀一下飞出,正正砍入一名青狼骑面门处,那青狼骑哼也不哼一声的松手仰天便倒。   而徐乐左手已经一把扭住了刺来的三四根长矛,右手直刀,又贴着长矛矛杆撒手飞出!   几只手臂顿时被削断,数名青狼骑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断臂,下一刻就是鲜血狂涌。而徐乐已经夺得长矛,左右手一分,双矛在手,振荡起漫天矛影!   身上创痕无数,到处都在流血,但徐乐面甲之上愤怒金刚像仍然在狰狞咆哮,双矛盘旋飞舞,而胯下吞龙,也仍然在奋首长嘶!   青狼骑也再无退缩,只是向前,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杀了这名汉将,在这场接地连天的暴风雪中,彻底掩埋掉这场噩梦,不然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来这么一次!   塞外之地,风雪之中,汉将双矛飞舞,周遭狼骑无数,厮杀到了最为惨烈的时分!   执必贺一直在大旗之下,着魔一般看着徐乐厮杀的身姿。   这名汉将,执必贺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面目。但这愤怒金刚像,已经成为执必部的梦魇。这名汉将,实在是一骑当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斗将!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这名汉将再是厉害,也该终结了。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直不言不动的执必贺,骤然拔出佩刀,直举向前,声嘶力竭的大吼:“杀了他!”   徐乐双臂已经越来越是酸软,双矛舞动,终于慢了下来。   这就是终结了么?一人之力,终究还是难以逆天么?   可那又如何?   对着这个世道,对着不管什么样的敌人,自己要是开始畏缩,那才是真的输了。爷爷畏缩了,所以才郁郁一世,最终牺牲在停兵山上。   徐乐双臂又狠狠一震,长矛向两边挥出了大圈,又是三名青狼骑落马。鲜血顺着矛锋滴落血中,而徐乐也对着那面大旗之下的执必部汗王,第一次怒吼出声。   “来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面铁盾破空而来!   这面铁盾,正是神荼小盾,打着旋破空飞来,正正拍在一名青狼骑背后,那名青狼骑被震得滚鞍向前飞出,扑在雪地中,一下就没了声息。   风雪之中,韩约长达身形,如一头猛虎般出现,郁垒大盾护身,就这样没头没脑的撞了进来!   郁垒铁盾下,还遮护着一骑,骤然闪出,正是小狼女步离,她的坐骑横着跑动,脱手就是将匕首掷出,两名青狼骑咽喉正中匕首,仰天就倒。   风雪之后,黑色甲骑身影不断闪现,正是玄甲骑甲士,终于赶来,发疯一般撞入青狼骑阵列之中,开始疯狂的厮杀!   韩小六身形也在阵列之中,他已经丢掉了兜鍪,甚或都卸下了肩甲,风雪之中,持弓而射。奇寒的天气加上弓弦的反震之力,让他冻伤的手到处都是裂口,一双手掌血肉模糊。但箭矢还是雨点一般激射而出,一名名青狼骑应弦落马!   韩约持盾,如一辆战车一般撞入青狼骑阵列之中,所过之处,青狼骑人仰马翻。韩约真是拿出了平生气力,就是一座山挡在身前,也会被韩约一盾推开拍碎!   相隔还有几步,韩约就已经大声怒吼,却是冲着徐乐的:“乐郎君,你再敢丢下咱们,你就别想再带着咱们上阵了!”   隔着重重青狼骑,徐乐都能看见激战中的韩约,已然面红耳赤!   徐乐一笑,深深吸口气,将最后气力贯注,再度舞动长矛,掉头砍杀,迎接自己的弟兄。   好罢,既然一个人冲不过去,那就带着一群弟兄,冲向这面已经威慑了马邑郡这么多年的汗旗。   今时今日,一定要将这面汗旗扯下来,让吞龙践踏而过!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南下(三十五)   一名名黑甲骑士,越过尸山血海,越过漫天风雪,不断的加入战场。   暴风雪来临,对玄甲骑阵列,同样造成了极大影响。原来密集墙式阵列,再也无法维系,散乱开来。   而风雪中青狼骑散步得到处都是,不时双方就这样碰上,然后就是一阵厮杀。   饶是如此,这些玄甲骑还是拼力向前,只因为徐乐还在前面!   一名名玄甲骑在风雪中大声呼喊,招呼袍泽,继续向前。不时有人消失在风雪之中,但这向前脚步,就从来未曾停歇过。   而韩约步离两人,也是如此,一路冲撞过来,途中不知道遭遇了多少青狼骑散兵,就是一场短促而激烈的厮杀。步离有韩约遮护还好一些,厮杀到现在,直到最后看见徐乐的身影,韩约这条铁打的汉子,同样也已经伤痕累累!   双方再度狠狠的扭打在一起,互相击刺,互相砍杀,互相怒吼咒骂,不时有玄甲骑和青狼骑互相扭着跌落马下。   打到此刻,双方都是油尽灯枯,身边风雪肆虐。这种天候,只是在外站着,都是有生命危险的事情,而玄甲骑和青狼骑,则是还在这风雪中搏命厮杀!   边塞之地,天地不仁。而也是这边塞之地,磨砺出最为强悍的男儿!   韩约身上,至少也有了十七八个创口,每个创口都在流血,然后冻住。身上的气力就这样飞快的消耗流失。手中郁垒大盾,沉重得有若泰山在手,韩约还是竭力挥舞,砸飞一名又一名的青狼骑。   不过此时此刻,韩约最想的,还是将这面铁盾砸在徐乐脸上!   原来的乐郎君,温和爱笑,虽然极其有自己的主意,不过都是很顾及大家的想法。可自从徐老太公故去之后,乐郎君就变了。   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承担,脸上虽然还是时长在笑,但韩约可以看出乐郎君笑脸背后,那冷冰冰的神情。   韩约是不聪明,但追随徐家两代这么久。如何不知道乐郎君的心思?   能迫得老太公最终郁郁身死在停兵山上,也不敢将仇人说出。这仇人不知道该如何强大。   更不必说徐家闾那么多人,还有救下的神武县中投效之人,莫名送上门来的梁亥特部。这些责任,都压在了只有十九岁的乐郎君肩头。   乐郎君就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向前,才能担负起这些责任,才能找到上代仇人,才能带着大家从这已经变成刀山火海的马邑郡中活着出去。   任何时候,乐郎君都冲杀在前。任何时候,乐郎君都将这些事情藏在心底,不对任何人吐露。   什么事情,都是他一个来也罢。   他却忘了,他还有这么些生死跟随的弟兄!   韩约嘴笨,说不来这些宽解徐乐心思的话。能做的就是跟随在乐郎君身边,以神荼郁垒两面铁盾,遮护徐乐的安全。必要时候,就用上自己的血肉。   可这乐郎君,就一次又一次的丢下他们,只是自己冲杀在前!   一名青狼骑抢过,挥矛刺来,韩约想提起铁盾格挡,一口气竟然上不来。韩约左手伸出,拽过长矛,一把将那青狼骑连人带马拉近,一头就撞在他鼻梁上。这一记头槌,将这青狼骑鼻梁骨都砸进了脸里面,惨叫声都堵在喉咙里,韩约手一松,这青狼骑就如一口破麻袋一般落马。   但这一发力,将韩约气力也几乎耗尽,两眼金星乱冒,吸引肺里的空气如一把把冰冷的小刀乱戳。   又一名青狼骑抢过,挥矛刺来,这下韩约再没有躲闪的气力,就准备硬生生领教。入娘的就看你这胡狗能不能一矛捅死我,只要不死,就是你这胡狗死!   旁边一条身影闪过,小手伸出,抓住矛杆,拼力外推。   正是小狼女步离,她精致的小脸上满是血迹,栗色秀发都凌乱的粘在脸上。手上兵刃已经全打掉了,不知道怎么钻缝觅隙的进来,关键时候就抓住了这杆长矛!   韩约再度狠狠吸了口气,提起铁盾狠狠砸在矛杆之上,啪的一声长矛折断。步离身子一仰,已经夺了半截断矛在手,挺腰而起之际,这半截断矛就脱手飞出,从那青狼骑眼睛里面扎了进去!   那青狼骑发出不类人声的惨嚎,策马竟然就从韩约步离两人身边冲了过去。在他身后,是更多青狼骑涌来,而韩约步离两人,都打得近乎脱力了。韩约身形一动,就要策马挡在步离身前。   就在这个时候,这些青狼骑纷纷落马!   大雪之中,徐乐身形显现,两杆长矛翻飞,顿时就将这几名青狼杀散。他同样也是浑身是血,只是身上杀气,已经厚重得近乎凝结成了实质!   步离呆呆的看着徐乐,徐乐夹一杆长矛在腋下,推开面甲,朝她一笑。   俊朗而英挺的少年面孔,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变得苍白,嘴角上更挂着血迹。只是笑意还是那么洒脱。   在这战阵之中,在这积尸之所,小狼女的心却在蓬蓬跳动,这种感觉,不知所以,却强烈得无以复加。在下一刻,小狼女就扭过头去,再也不看徐乐。   韩约恨恨的看着徐乐,一声不吭。徐乐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迎你们来了?”   韩约仍然不吭声。   大队玄甲骑,终于冲破青狼骑混乱的阵列,纷纷涌来。每个人都在大呼:“乐郎君!”   徐乐笑着询问韩约:“还厮杀得动么?”   韩约就终于开口,瓮声瓮气的反问一句:“去哪儿?”   徐乐笑着侧身,扬起长矛指向那面仍在风雪中舞动的执必部汗旗:“就是那儿!”   韩约默不作声的提起铁盾:“请为先锋!”   徐乐哈哈大笑:“可别得寸进尺!”   身后青狼骑,这个时候都已经不敢上前,只是看着徐乐若无其事的与韩约对谈。而徐乐一夹马腹,同样浑身浴血的吞龙半转身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徐乐长矛一招,指向执必贺的汗旗,对着涌来的玄甲骑大喊:“将那面胡旗扯下来!”   呼喊声中,徐乐再度率先而进。只是这次,韩约步离,还有不断涌来的玄甲骑,都簇拥在他身边。   而在徐乐面前,青狼骑在畏缩不前,在恐惧迟疑,终于开始渐渐崩溃! 第三百二十七章 南下(三十六)   执必贺汗旗之前,最后还成阵列的这几个百人队,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汗旗不退,他们也不能退,只能苦苦支撑。   可是玄甲骑不断从风雪中而出,跟随徐乐,直冲汗旗。这几个百人队的阵列,随时都会崩溃破裂!   徐乐单人独骑的冲撞,已经让青狼骑死伤惨重,苦不堪言。只是一个念头强撑着他们,也许再多填几条人命,就能拼死了徐乐。只要徐乐倒下,这场战事,就算是执必部的胜利,什么样的局势都能挽回!   至于徐乐麾下那些人马,也许被其他的青狼骑缠住,再也赶不及到来!   可是当风雪中出现了那些黑甲骑士的身影,当徐乐和那些黑甲骑士汇合在一起。继续向着执必贺的汗旗发起冲击之际,这些青狼骑纵然还在抵抗,但心中也已经绝望。   这场暴风雪中的战事,执必部已经败得惨不堪言。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汗旗快点撤下去,大家护卫着老汗离开这片死地,最好在这个冬日,都离开云中之地,再也不要在这冰天雪地中,赔上更多的人命了!   这些青狼骑,一边苦苦支撑,一边不住回头而望,等着汗旗向后移动。但是这汗旗,却始终立在原地,丝毫没有挪动半分的意思!   老汗难道真的准备死战此间,再不后退了么?   每名青狼骑胸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绝望。   混乱的阵型,不断向着汗旗方向弯曲,似乎在下一刻,随时都会破裂。而让徐乐直冲到汗旗之前!   再是忠心的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左顾右盼,准备遁入风雪之中,如此天候,只要离开战团,就有很大把握逃出性命。   再是凶悍的青狼骑,面对徐乐的玄甲甲胄,面对着徐乐面甲上的愤怒金刚像,都没了抵抗下去的勇气,只觉得手足酸软,连兵刃都快拿不动了,似乎就等着徐乐冲到自己面前,一矛刺来,就此了结了性命。   这场冬日远征,实在是一场太过漫长的噩梦!   而玄甲骑则是紧紧跟随着作为锋尖的徐乐,仍然在拼命向前涌动,仍然在奋力厮杀,不到执必贺汗旗之前,绝不停步!   执必贺呆呆的立于汗旗之下,一直微微的摇着头,似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败仗,执必贺也打过。可不是劣势对优势,不得已而败。就是一场败仗之后,马上翻盘。执必家青狼骑的锐气,从未遭受过连番重挫。   可是此次南下,却是一场败绩接着一场败绩。一名以前没听闻过的年轻汉将,将执必家的精兵强将,打败了一个遍。现下更要冲到汗旗之前!   自己的确做错了不少事情,可是青狼骑数量还是占据着优势,怎生就败到了这种地步?一次又一次的,自己以为能杀死这徐乐,能带领青狼骑在败残之境中翻盘。   可是无论军将多么努力,麾下青狼骑如何将命都豁上,却总是杀不了徐乐。还让这徐乐已经冲到近前。在暴风雪中,都可以清晰看见他的身姿!   一身玄甲的徐乐,双矛盘旋飞舞,在青狼骑阵列中纵横决荡。左有韩约护持,右有步离趁隙而进。在哪边撕咬出一个缺口了,玄甲骑就蜂拥而入,杀得青狼骑纷纷落马!   几名百夫长纵马驰奔,不住调动兵马堵住缺口,每个人都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一个缺口好容易被堵上了,那徐乐又在另一处,继续又开出了口子!   比之徐乐一人单枪匹马的冲阵,现在这样的厮杀方式。带给青狼骑的死伤更为惨重,而玄甲骑的损折更小。最后几列青狼骑都被调动上去,到汗旗之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再无什么遮挡,也许下一次突击,徐乐就要破阵而出,直冲到执必贺的面前!   执必贺如着魔一般,只是看着徐乐到处冲杀的身影。   玄甲之上,创痕累累,鲜血涂遍。徐乐那匹神骏坐骑,同样是浑身浴血,剧烈喘息。   厮杀如此之久,身上创口不知道有多少,这名汉将,怎么还不倒下?怎么就能坚持这么久?   到底怎样,他才会倒下!   几名亲卫,死死拽住执必贺的缰绳。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一名亲卫就要扯动缰绳。拉着执必贺后退。   在下一刻,这亲卫就松手放开缰绳。执必贺已经拔出佩刀,一刀砍过!   那亲卫又惊又怕的看着执必贺:“老汗!”   执必贺缓缓摇头:“这个时候退不得,一旦退了,执必家就举不稳这青狼旗了。”   亲卫仍想苦劝:“老汗………”   执必贺最后摇了摇头,一把扯掉身上大氅,露出一身甲胄。狠狠一磕马腹,坐骑长声嘶鸣,已然上前!   风雪之中,执必贺高高举起佩刀,纵马在阵后奔走,大声呼喊:“上天可鉴,青狼的子孙,就站在此处,一步不退。若是上天不佑,就死在此间!某执必贺,今日拔刀,与儿郎们并肩一战!”   老人的呼喊之声苍凉之极,震动四下。紧接着执必贺就摘下头上兜鍪,狠狠掷于雪地之中。狂暴雪风,吹得他花白头发乱舞。   在下一刻,执必贺已经挥舞直刀,加入青狼骑阵列之中!   每名青狼骑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瞬间反应了过来。   执掌执必部垂三十余年,带领他们从一个小部族崛起到如今地位,让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帐落牲口奴隶,让他们统治着数百部族的老汗,今时今日,亲自上阵了!   到了这等地步,大家也就拼死在这里也罢。要不就杀干净面前这些勇悍的汉兵,要不就与执必家青狼骑,同殉在这狂风暴雪之中!   残存的百夫长十夫长,都在混乱的阵列中大声呐喊,招呼麾下儿郎再度成列,反击回去。更有吹角手持着号角,拼命吹动,召唤在风雪中被打散的青狼骑赶来汇合。   老汗亲自上阵,那么所有青狼骑,也只有拼了性命!   一场遭遇战,打到这个地步,终于到了最高潮的时候。奇寒天气之下,狂暴风雪之中,两支已经拼杀得血都要流干的军马,仍然在鼓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誓要在这寒冰地狱中分出一个胜负来!   如若不胜,则葬身此间也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南下(三十七)   青狼骑角手吹动的号角之声,短促而激烈,如群狼垂死哀嚎,召唤同类,做殊死一搏!   被打散的青狼骑,被号角声召唤而来,源源不断的出现,然后就加入这一团混战当中!   风雪越来越紧,几乎将天地间所有一切都遮盖住,胡汉两族战士,就在此间做最后的殊死之战!   打到这个地步,再也分不出什么阵列进退配合了,只是凭借本能厮杀而已。到处都是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自相践踏。这个时候青狼骑的人数优势反倒成了劣势,在如此天候如此地形中,加入战团的青狼骑越多,这自相干扰拥挤践踏越是厉害。   一时间,不知道多少青狼骑在这混乱中落马!   但是此时此刻,性命已经成为了最为轻贱的东西,所有人几乎都陷入了疯狂之态,只是想找到对手,然后拼上一条性命!   面甲之后,徐乐深深吸气,却觉得两臂酸软怎么也恢复不过来。马战长矛,一般都重七八斤左右,平日里徐乐可以催动如风。但是现下,这两柄长矛,却是如此沉重。   执必部汗王,毕竟不凡。   汗旗不退,麾下青狼骑不敢轻退。在需要赌上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执必贺又毫不犹豫的上前,哪怕赌上自己一条性命,也要一场胜利!   作为一个每当临敌,不胜不退的人而言。徐乐对执必贺这突厥老青狼的评价,顿时就调高了一层。   这一场遭遇战虽然突如其来,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演变成为两军决战。虽然投入的兵力在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所拥实力中都不算多。   这一战分出胜负,若执必部败退,就再也在云中之地立足不住,这一场冬日出征,付出惨重代价之后,只能一无所获的退走。执必部向来以武力压迫治下百族,从去岁到今年,连场惨败之后,草原之上,青狼大旗,只怕就再也稳不住了!   而恒安鹰扬府剪除一翼威胁之后,就赢得了破解此死局的机会!   执必贺如此果决,真的让自己打得好辛苦啊………   面甲之下,徐乐微微叹了一口气。不等徐乐感慨完,迎面已经几名青狼骑直冲过来,这几名青狼骑马上身姿,摆出的架势,递出来的兵刃,已然毫无章法了,就是冲上来以命换命的!   徐乐咬牙,催动双矛,闪电般刺出,劲厉之处,更过于前!   几名青狼骑或者面门,或者胸口,或者咽喉,被矛锋刺入,纷纷落马。但一名青狼骑临死挥刀,啪的一声徐乐右手长矛矛杆,已然不堪重负,就此折断!   徐乐双手一松,两杆长矛落地。拔出身上所携,最后一杆兵刃,却是一支铁鞭。   马上之将,长短兵器都要配全,除了锐器之外,更要有钝器。才什么样的局面都应付得了。而光是磨炼这么多兵刃的技法,就不知道要多少年的磨炼。   可徐乐全都会,全都精通。   在已经使不动长兵刃的情形下,徐乐就准备用这最后一支铁鞭,杀出一条血路!   隔着汹涌的青狼骑,徐乐目光,和执必贺目光摇摇相撞。   一个胡族汗王,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虎视边郡,意欲为突厥先锋,祸乱汉家天下。   一个汉家少年,初出茅庐,身负重任,却仍然昂扬前行,准备自边郡化龙而出,收拾这纷乱的江山!   在他们两人身前身后,青狼骑和玄甲骑呼喊咆哮,拼力向前,扭打在一起,如大雪之下,并不是雪原,而是江海交汇之处狂暴的乱流!   徐乐并不回头,只是大喝一声:“阿约,帮我先撕开个口子!”   韩约在徐乐身后沉重的喘息着,他从来都是遮护援护他人的盾将。厮杀到现在,不知道援护了多少人,不知道帮麾下儿郎化解过多少次必死危机。身上创痕更多,此刻精力消耗更甚。有的时候,韩约都怀疑,自己怎么还能坐在马上,提着这沉重的郁垒铁盾!   但是徐乐一声号令,韩约答应一声,就踢动马腹,准备上前。往常忠诚的战马,低低嘶鸣一声,前腿跪地,扑倒雪中,再也不能迈出一步。   韩约骤然怒吼起来,摘镫下马,双手持盾,就要步战而前!   韩小六的身影从韩约旁边掠过,拉弦而射,在马背上仍然控弓极稳,发力舒展,一支支箭矢泼洒而出,但每一次弓弦震动,就是血雨洒下。韩小六拉弓手指早就全都破了,每一次拉弦,都痛彻骨髓,但韩小六却丝毫没有显出半点痛楚之色!   一边放箭,韩小六一边大喊:“阿哥,这次换我来!”   韩小六上阵携带的四个撒袋,早已射空,这时用的都是从青狼骑那里夺来的羽箭。羽箭连珠而发,青狼骑阵列一片人仰马翻。   在箭雨掩护之下,一直跟在徐乐左右,一声不吭,只是咬牙厮杀的步离也脱离徐乐和韩约的遮护,冲杀而前!   步离从来都是轻快敏捷的技艺,马上冲阵对她来说难度太高了,披上甲胄之后,使动长矛对她而言都是为难,这个时候步离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了一根断矛,借着韩小六箭雨掩护,直冲而前,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好几把兵刃的招呼,断矛出手,都直奔青狼骑的面门咽喉要害,转眼间就是两名青狼骑落马,但步离在兵刃丛林之中,也是险象环生!   韩约已经从马上跳下,大步而前,挥舞神荼铁盾,每一记都砸向青狼骑的马首,鲜血飞溅,战马惨嘶声中,一名名青狼骑连人带马扑倒雪中。   也有玄甲骑咬牙不断加入,冲击着青狼骑的阵列,这些玄甲骑不断倒下,但仍在不断向前。将面前拥挤着的青狼骑阵列,硬生生的啃出了一个缺口来!   徐乐只是尽力调整呼吸,提起最后的气力,冷冷的看着眼前混乱的战阵。玄甲骑拼死涌到他身边,为徐乐挡下从两翼扑来的青狼骑。   自己还有一击的气力,决定两军成败生死,也就在此一举了。   铁鞭在手,缓缓握紧。徐乐的目光只是死死的落在执必贺的身影之上。   而执必贺花白头发在狂风中乱舞,执必家的这位汗王,同样毫不退缩的迎着徐乐的目光。   一道狂风骤起,裹着雪粉横着在两军交战的阵列中掠过,雪尘狂乱舞动,一下遮盖了所有人的视线。   徐乐终于催马。   向前!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南下(三十八)   不管是马上韩小六还是步离,马下的韩约,连同陆续加入的玄甲骑,突进几步,打开一个缺口,就再难向前一步。   此间正是执必贺亲自压阵的所在,青狼骑猬集最多,战力也是最强。一旦被突破,面对的就是他们的老汗执必贺,这些同样也厮杀得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青狼骑,也真的拼上了性命!   雪地上顿时就多了数十具双方死者伤者,染出满地血痕。韩小六已然飞身下马,扯着韩约身体拼命后退,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血痕。   刚才步下突进,韩约又受了几处创,摇摇晃晃已然站立不定,若不是韩小六及时抢上,在几名玄甲骑护卫下硬将韩约抢下来,说不定小门神今日就在此间交代了!   地上血痕殷然,让人直是怀疑,韩约身上的血,是不是已然流尽!   韩小六将弓矢全都丢掉,拼命将韩约扯下来,已经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只是扯着嗓子哭嚎:“阿哥,阿哥,你别吓我!”   步离也终于退了下来,小狼女兜鍪被打掉,不知头上哪里被兵刃擦过,鲜血直披下来,已经将她一只眼睛糊住,身上甲胄也是创痕累累,坐骑也已经战死,幸得身手敏捷,跟着一起退了下来,现下就抓着一杆断矛,护卫在韩小六的身边。   纵然步离也是倔强从不服输的性子,也知道,他们竭尽全力,还是冲不破青狼骑这最后一道防线,下面就只能全部看徐乐的了。   那个从来未曾让他们失望过的徐乐!   当面青狼骑也被打得混乱不堪,甲残枪折,喘息不定,一时都没气力上前恢复战线。而两边青狼骑拼命涌来,护卫着侧翼的玄甲骑同样拼死苦战。   青狼骑还是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一旦两翼合上来,韩约他们拼死才换来的一点成果,都要化为乌有!   冷心冷面如步离,也猛然转头,秀发在雪中飞扬起来,只是想去寻找徐乐。   你倒是快些啊!   一道黑色的闪电,就在步离转头瞬间,从她身边掠过!   正是吞龙和徐乐!   没有战马嘶鸣,没有大声咆哮。徐乐就这样直刺而前,一头撞入适才被打开的缺口之中。手中铁鞭左右劈砸,每一记都敲在青狼骑的兜鍪之上!   在这一瞬间,战场中似乎都没了任何响动,就看见一名名青狼骑兜鍪瘪了下来,金属撞击之声似乎隔了好久,才传入步离耳中。然后就是青狼骑的惨叫之声,惊天动地响起!   青狼骑波分浪裂一般被徐乐直摧而过,在步离这里,真正切切的看到了有好几样兵刃撞在了徐乐身上,徐乐尽力避开要害,这些兵刃在徐乐甲胄之上带出了一丛丛一道道的火星,一时间徐乐身上又不知道添了几处创口!   而徐乐身形,仍然在直直向前,铁鞭挥舞,将一名名青狼骑身影砸落马下,而徐乐就这样步步是血,一直杀入青狼骑最后阵列深处!   步离在狼群中长大,然后就被罗敦救到了人类当中。处处遭逢的是异样的目光,任何时候都充满了不安全感,每个夜里,几乎都在噩梦中惊醒,她似乎还在荒野雪原之上,跟着狼群到处游荡,寻找一切可以裹腹的东西,躲避荒野上处处皆有的危险。   对于能提供给她微薄安全感的存在,步离都不惜一切想要保护住。此前是罗敦,而在罗敦老去之后,又是徐乐。   任何时候,徐乐都是冲杀在最前面,将最沉重的责任扛在自己肩头,应对着最为强大的敌人!   而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徐乐从来没有屈服,没有退缩,而将所有人都保护在自己并不算宽阔的身后!   从徐乐单人而出,直闯千余越部大营,去救罗敦,而步离悄悄在后跟上开始。步离就已经从徐乐身上,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安全感。   所以步离愿意跟在徐乐身边,愿意为他而战。   现在步离只恨自己本事太弱,在这战阵当中,无法一直跟随在徐乐身边,陪着他厮杀到底!   步离从来不觉得性命有什么可宝贵的,跟在罗敦身边,虽然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间还是有温暖在。但对这个世间还是冷淡,任何时候只要厮杀,步离都敢有一种同归于尽的狠劲。   罗敦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死了,步离最多也就是陪着同殉,也不活着就是了。   但是现在,步离看着徐乐背影,只是一个声音在胸中回响。   你可要活着杀出来,你一定要活着杀出来!   风雪之中,步离紧紧的咬着嘴唇,看着徐乐身影,没于一片昏暗之中,没于重重青狼骑阵列之中!   铁鞭飞舞,徐乐只觉得自己好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些气力,再度飞快流逝。   十几年为徐敢所精心打熬出来的筋骨,本来是近乎于寒暑不侵。这个时候随着精力体力消耗过甚,随着失血过多,竟然感到刺入骨髓一般的寒冷!   虽然尽力闪避,但身上仍然中了好几下劈砍击刺,又添了几处创口,精心保养的这身冷锻瘊子甲,已然残破不堪,能活着回去的话,得要好手甲匠,花大工夫修补了。   徐乐胸中,只是转着这样不相干的念头,仍然拼力挥舞着铁鞭,机械的格挡,闪避,反击,敲碎一颗又一颗青狼骑的头颅。   徐乐已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面前青狼骑阵列还有多深,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冲破这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青狼骑大阵。   只要胸中一口气未尽,就一直向前!   男儿大丈夫,活在世间,就靠一根脊梁骨撑着。如果这根脊梁骨软倒,那活着还有什么意味?   这一身傲骨,半是徐敢教导功劳,半是天生。若非这身傲骨,面对现在和未来的那些强大敌人,徐乐早已支撑不下去!   又是一记铁鞭砸下,却是落了一个空。   徐乐眼前,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原。只有执必贺和四五名青狼骑亲卫,在十余步外,立马于自己面前。而在执必贺身后不远处,插在地上的青狼汗旗,在大雪中猎猎舞动!   徐乐不敢置信也似的艰难扭头回望,在自己一人一骑身后,是一条血路,满地都是青狼骑的落马尸身,还有不少青狼骑,转头看着自己,却没一人在这个时候调转马头,回扑而上。   这些凶狠的青狼骑,为掇吉,为失巴力,为执必贺,几度鼓舞起士气,但是到了现在,还是被单人独骑,做最后闯阵的徐乐,给彻底压倒!   反复血腥厮杀,数千骑的青狼骑阵列,终于被徐乐杀透最后一层,已经来到了执必贺的面前!   而执必贺,在徐乐面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弟三百三十章 南下(三十九)   这场遭遇战,执必贺以垂老之身,以军心浮动士气低沉之青狼骑大队,以一群新提拔上来带之出征的百夫长统帅,反复鼓起士气,死战一步不退,最终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竭尽执必贺之所能。   数千青狼骑到了最后,也称得上以血肉反复填向战场,死打硬拼,凶猛的战至最后!   这些青狼骑,最后爆发出来的战力,不逊于执必贺麾下那些老去的青狼骑最巅峰时候的发挥!   哪怕是与马邑郡最为精锐的恒安鹰扬府战,执必贺相信也足以慢慢消磨恒安甲骑突破的锐气,然后再以青狼骑的数量优势,慢慢夺回战场主动权,最后赢得一场惨烈的胜利!   只是以前,青狼骑绝不肯打这样拼性命的交手战,纵然战胜了恒安鹰扬府,但是丢下一两千青狼骑的性命,执必家还拿什么来居于阿史那家之下,用来压服治下百族?   但是这次已经逼迫得执必贺不得不动用这样的断然手段,来挽回局势。以一场惨烈而能赢得最后胜利的战事,来振奋执必部的军心,来磨炼执必家新一代的青狼骑。   从上到下,都已然竭尽所能,拼到了血气耗尽的地步。   但是这汉将徐乐,仍然驰马纵横,一阵又一阵的突破青狼骑大队,最后直扑到执必贺的面前!   多少次都看到徐乐被青狼骑大队淹没了,但是最后,徐乐又纵马杀出重围,继续向前!   这个人难道就真的无法打倒么?   而他麾下那支同样一身黑甲的军马,就这样为他所带动,一次又一次的突阵,一次又一次的破阵,一路杀过来,步步是血,入娘的就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   青狼骑承受不起惨重的伤亡,但是此刻汉家军马,又有谁愿意拼上这样的惨重伤亡,执拗的就要直扑对手的中军大旗了?   去岁大战恒安鹰扬府暴得大名,就是因为恒安甲骑真的冲到了执必落落大旗之前,迫得执必落落移动汗旗,这已经是两军会战之中极其难得见到的景象!   那一仗也折损了四百精锐恒安甲骑,而执必家付出的损失,不过是从治下百族征发出来挂着青狼骑名头的部族军马而已。且执必落落也只是稍稍避开锋芒,并不是尉迟恭和苑君玮真正冲到了他的面前。   现在是真正的青狼骑上阵,执必贺亲自坐镇。哪怕尉迟恭和苑君玮带领鼎盛时期的恒安甲骑,面对这样的阵列,恐怕也不敢死打硬拼,非要直扑执必贺的汗旗。就算他们想,执必贺也坚信,刘武周不会让他们这么做!   但是就是这徐乐,坚韧执拗到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地步,而且也强悍到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地步!   若说此前历次战事,徐乐都赢得了奇迹一般的胜利。那今日一战,徐乐才真正展现了他的全部本事,这种绝不后退一步的勇悍果决,更是让所有敌人,都只觉得胆寒!   执必贺已经竭尽所能,这个时候,就闭目待死而已。   而所有青狼骑,这个时候都忘记了厮杀,只是看着徐乐直面着近在咫尺的执必贺。   执必贺一点都不想退避。   突厥一族,经历了这么多年动荡混乱,汉人更将他们分为东西突厥,让他们自相攻杀,金山脚下,在混战中覆灭了多少草原部族?现下终于汉家自己崩溃内乱,突厥一统崛起,这一仗要让汉人赢得了信心,那么打破马邑边地,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就算自己带着执必思力活着回去,但是实力大衰,突厥南下势头被打断。阿史那如何能放过执必家?草原部族向来是强者生,弱者死!   而自己战死此间,执必家威名不损。则阿史那家为了南下经略中原大业,说不定还要扶保执必思力,让他重新收拾旧部,继续为阿史那家南下攻侵的先锋!   就这样吧………   执必贺闭上眼睛,而他身边数名亲卫,这个时候也没了抵抗的勇气,只是呆呆的看着徐乐。   杀破重围,徐乐浑身是创,吞龙也浑身是创。哪怕执必贺就在眼前,徐乐也只觉得眼前一阵又是一阵的发黑。连一向精力旺盛得过分的吞龙,都垂下头来,竭力喘息,迈步不得。   徐乐竭力稳住身形,这个时候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一旦倒下,这些被震慑住,已经放弃了的青狼骑,就会再度恢复他们本来的凶悍面目,围扑上来,多少人的牺牲,就这样付诸流水!   徐乐轻轻一踢马腹,吞龙低低嘶鸣回应了一声,终于迈开步伐。   接着吞龙又是一声长嘶,奋起最后精力,腾跃而起!   吞龙嘶鸣声中,所有青狼骑都面如死灰,甚或拱卫着执必贺的那几名青狼骑,都情不自禁的垂下了手中兵刃。   接连破阵,马前无敌,一场如此惨烈的血战,老汗阵亡在即,让青狼骑上下,已经不指望老汗还能活着了。   但老汗遵循了他的诺言,在这里和麾下狼骑一起死战到底。那么大家也就都死在此间也罢,让这些汉家骑士,让这徐乐,为老汗陪葬!   吞龙之侧,突然一骑抢过,电闪一般率先而至执必贺身边。   马上骑士,白发飘拂,正是失巴力!   这名老军奴,一直在混战的战场上兜兜转转,保存着精力体力和马力,激战之时,他要推到执必贺身边,执必贺真能一刀砍了他。而在这个时候,失巴力终于抢了出来。抢在徐乐前面,直冲到执必贺身边,一把扯住执必贺坐骑缰绳,带着这坐骑转身,然后就是在执必贺坐骑屁股后面砍了一刀,战马痛嘶声中,失巴力带着执必贺,就逃向风雪深处!   不管是青狼骑还是玄甲骑,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   老汗就这么跑了?   在他竭力督战之下,暴风雪中填上去几千青狼骑,死伤累累之后,老汗就这么跑了?   在大家准备血战到底,死在此间,为老汗复仇之时,老汗就这么跑了?   徐乐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执必贺突然间就被带离战场。想催动吞龙去追,吞龙却只是沉重的喘息,一场激战之余,吞龙也是竭尽所能,适才一跃,已经竭尽吞龙全部气力。   徐乐一扯缰绳,速度已经慢下来的吞龙,就这样穿过几名刚才还护卫着执必贺的青狼骑。   这几名青狼骑按着兵刃,就这样呆呆的看着人马都满是血痕的徐乐,从他们身边经过。   徐乐面甲也有些破损,长长的白气喷吐而出,仿佛愤怒金刚像也在深深喘息也似。   徐乐一人一骑,就直至执必家青狼大旗所在之处,稍稍一顿,挥鞭狠狠击下。   木屑横飞,喀喇暴响声中,这面承载着执必家全部荣光的青狼大旗,就这样折断倒下!   战场之上,无数青狼骑只发出山呼海啸也似的悲号之声!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南下(四十)   又一匹战马哀鸣着跑远,原来马上骑士已然落马,活着的时候还是一名执必部的百夫长,拥有二百余帐落,战时可以出动上百丁壮为青狼骑,跟随着百余奴兵,战马牲口加起来能拿出四五百骑来。帐下还用着二三百名牧奴。   不出征之际,这百夫长贵人,坐拥着十余片上好的草场,一两个小部族还要为他服役,每年提供七八副铠甲,剪毛挤奶背盐无所不为,汉地贩运来的丝绸茶叶瓷器等享用源源不绝。   这正是站在草原各族头上,并对汉地保持强大威慑力的突厥贵人的生活。   但现在这名贵人百夫长头颅破碎,一脚还挂在镫上,被坐骑牵着在雪地中拖出长长的雪痕,再没了半点声息。而他麾下青狼骑,四处奔散,消失在纷飞大雪之中。   敲碎这名百夫长头颅的,正是尉迟恭。   他摩挲着手中铁鞭鞭柄,强忍着取出酒囊狠狠喝上一大口的冲动,锐利的眸子左右顾盼,寻找着下一个厮杀对象。   战场上都是三三两两的恒安甲骑,伤者血迹斑斑,就是未伤之人,也是筋疲力尽。   而原来在此间死斗的青狼骑,则纷纷转向后方,加入正在与玄甲骑混战的战团,再没人想在这里和尉迟恭他们恒安甲骑死拼下去。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尸首。青狼骑居多,恒安甲骑也不在少数,零星还有玄甲骑的尸身夹杂其中。在适才恒安甲骑下马据守的侧翼之前,青狼骑人马尸身,堆垒得都像是一道矮矮的胸墙!被冻硬了的青狼骑尸身堆叠在一处,呈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形象。   大雪铺天盖地而下,仍然遮掩不尽遍布雪原的血迹。所有一切,都昭示着刚才在这里爆发的战事,到底有多么的惨烈!   在北面大雪深处,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喊杀声,那是玄甲骑正在拼死突阵,而青狼骑也在拼力汇合重整,与玄甲骑死战!   几名恒安甲骑牵着几匹马走走向尉迟恭,其中两马之间,牵着绳网,绳网之上躺着的就是苑君玮。   苑君玮身上几乎都被鲜血涂满,伤得甚重。不过喘息之声仍然颇有气力,显现出他生命力也着实顽强得很。   当先一骑对着尉迟恭就是一声欢呼:“苑四命大,给咱们找着了!”   尉迟恭点点头,大声下令:“吹角,集合军马,去帮一把徐乐!”   尉迟恭身边寥寥几名还跟着的亲卫瞪大了眼睛:“将主?”   一场大捷,杀伤数百青狼骑,但是恒安甲骑付出的损失同样惨重。以三百骑挡住青狼骑前锋锐气,最后撕破前锋阵列,以让玄甲骑发起冲击。恒安甲骑这一仗,同样也是竭尽全力。各级火长队正,不死即伤,就没有一个还囫囵的。   现下散步在战场之上,还能继续厮杀的恒安甲骑,不知道一队还能不能凑得齐,这样还要继续投入激战之中?   尉迟恭沉声继续下令:“吹角!”   握着牛角号的亲卫脸上肌肉抽动,却一动不动,身边袍泽抢前一步,挡住尉迟恭就要爆发的怒火:“将主,留点弟兄吧,这一仗咱们打得够种了!”   北面风雪深处,厮杀声骤然又高昂起来,正不知道玄甲骑在徐乐带领下,正经历怎样酷烈的战事,让这厮杀之声,都压过了风雪呼啸,震荡着每个人的耳鼓!   尉迟恭一指北面,冷冷道:“都是自家兄弟在拼命,难道就在这里看着?你能心安,某却不能!”   几名恒安甲骑呆呆听着,躺在绳网当中一直闭着眼睛,积蓄不多精力以抗严寒的苑君玮也突然挣扎着开口。   “杀………杀胡狗!”   角手舔了舔嘴唇,终于举起号角,呜呜吹动。   散步在雪原之上的恒安甲骑,只要还能动弹的,都策马向尉迟恭所在方向而来。   最先赶到的,正是全金梁所部,全金梁脸上多了一道深长创口,几乎都能看见骨头了。留下的鲜血在脸上冻结住,仿佛覆盖上了半张红色的面具,分外狰狞可怖。   尉迟恭问了一声:“还能战否?”   全金梁一开口就牵动脸上创口,痛得龇牙咧嘴,只是回了一句:“将主,上吧,别让玄甲骑小瞧了俺们!”   尉迟恭咧嘴一笑,一扯缰绳,就站在队首。在他身后,陆续集结而来的恒安甲骑,就在这遍布血腥尸首的战场上列阵。有的人伤势已经甚重,但仍然坚持在队列当中,持着兵刃,等待尉迟恭的号令!   风雪之中,不断有被打散的青狼骑昏头转向的撞出来,看到恒安甲骑集结成列,又忙不迭的掉头跑远。这两支汉家骑军,不管是恒安甲骑还是玄甲骑,都是硬得不能再硬的石头,磕断了不知道多少根狼牙!   尉迟恭回望身后的阵列,虽然残破,虽然规模大为缩小。但这勇锐之气,并未稍减!尉迟恭长长吸了一口气,心中又升腾而起无穷战意。   徐乐入云中以来,光芒遮盖了所有人。若说尉迟恭心中没有争竞之意,那是假话。不过尉迟恭外粗内细,不会因为这点心思妨害恒安鹰扬府大局罢了。   远处厮杀正烈,徐乐和玄甲骑就这样一头扑向执必贺的大旗所在地方。虽然勇悍,但尉迟恭不相信他们能突破数千青狼骑的阵列,最后斩断那面大旗!   关键时候,还是要某黑尉迟来伸把手,还是要看我们恒安甲骑的!   就在尉迟恭举起铁鞭,就要向前一指,带领集结的恒安甲骑向前冲击,加入战场之际。天地间突然响起青狼骑震天动地的悲号之声,这悲号之声如此之大,让漫天落下的大雪,此刻似乎都在向上卷动,而一直狂烈呼啸的大风,这个时候都停歇下来!   悲号之声久久,接着就是轰然一声大哗,呼喊声,哭叫声,战马嘶鸣声,夹杂在一处回响震荡。这就是一支大军骤然崩溃的声音!   尉迟恭铁鞭举在空中,久久未曾放下。所有恒安甲骑都僵在那里,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   青狼骑大军,难道就在这样的悲号呼喊中,彻底崩溃了?   那徐乐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有何等样的本事,能摧垮这数千拼死抵抗到底的青狼骑!   这徐乐,真的是战神不成?   大雪无声而落,在青狼骑崩溃的轰然巨响声中,每名恒安甲骑,都呆呆的看着眼前风雪深处,连在绳网中躺着的苑君玮,都竭力支撑起半截身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就见一个人影从风雪中缓缓策马而出。   黑色甲胄,面甲上愤怒金刚像鲜明。正是徐乐。   簇拥在徐乐身边的,是一名名玄甲骑战士。所有人都满身创痕,尽是血迹。   徐乐手中,倒提着一杆长矛,长矛上挑着一面旗帜,旗面垂地。   阔大幅面,狼尾装饰,金线镶边。旗面做青色,上绣一线条粗犷之青狼狼首。   正是执必家突厥青狼王旗。   徐乐夺旗而还!   这一场雪中遭遇之战,打得执必家直属青狼骑主力崩溃,数年前三支大军合力所取得的那场胜利,在夺旗而还的徐乐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尉迟恭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只是低低咒骂一句。   “入娘的怎生就这么厉害!” 第三百三十二章 南下(四十一)   身后悲号惊呼之声响动,大军崩溃之声,竟然是如此惊天动地!   已经闭目待死的执必贺只觉得寒风扑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失巴力扯着缰绳,护持着他一路狂奔!   执必贺茫然回首,在风雪茫茫中,就见作为执必部象征,垂二十年之久的青狼大旗,就这样轰然倒下!   执必部原来汗旗,并不是以青狼为图,而是海东青。在金山脚下打出一番天地之后,阿史那家给执必家以青狼图腾,畀以王帐地位。从此执必家就竖起了青狼大旗,纵横于草原之上。   南迁之后,这面青狼大旗更慑服汉家边地诸郡,成为多少汉家百姓心目中的噩梦。   每次出行,这面汗旗都和执必贺寸步不离,很多时候,执必贺都觉得自己与这面汗旗是一体的了。   但是现在,这面汗旗,却被徐乐折断,轰然倒地!   南下之初,执必贺再没有想到,如此优势青狼骑,示强以胁内外交迫的刘武周,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执必贺陡然暴怒起来,拔出佩刀就重重劈向失巴力的脑袋,失巴力尽力一让,佩刀从后正中肩背处。   执必贺的确已经老了,再没有年轻时候的勇猛,虽然胆气依旧,谋算依旧,但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把他的厮杀本事全都收了回去。这一刀虽中肩背处,但连失巴力身上甲胄都未曾劈开。   失巴力浑身一震,仍然死死的拽住缰绳不放。   执必贺又举起佩刀,失巴力回首,死死看着执必贺:“老汗,执必部少不得你,你就算砍死我,也要保你平平安安回返!少汗还在等着你!”   青狼骑的悲号惊呼之声,全军崩溃之声,声声直入耳中,直至心底。   血战至今的青狼骑,看到执必贺逃遁,看着飘扬二十年的执必家青狼汗旗倒下。虽然还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将玄甲骑围在中央。却再没有了任何的厮杀意志,在狂风暴雪之中,就这样逃散!   执必贺举刀,呆呆的看着失巴力,又回头怔怔的看了一眼崩溃的大军,看着他引以骄傲的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就这样在大雪之中崩散,不辨方向的四下逃奔。   执必贺手一抖,不知道是失巴力的那句话打动了他,终于缓缓将刀垂下,软倒在马背上,抱住坐骑脖子,一声不吭,仍失巴力带着他越逃越远,消失在风雪深处。   而牵着缰绳,不停磕着马腹的失巴力,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悄悄按着的刀柄。   青狼骑崩溃之声仍然越来越高昂,不仅向北,也向南远远的传了出去。   越过玄甲骑,越过恒安甲骑,直传到在后阵等候许久的刘武周一行人那里。   青狼骑崩溃之声初起,刘武周一行人就听得分明。这些人都是打老了仗的,如何听不出来,这是一支大军彻底解体逃亡才能发出的恐怖声响?   但每个人都僵在那里,互相对视,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武周按着佩刀的手指,因为用力,已然变得苍白,手指关节处的冻疮因为用力而破裂,血顺着手背直淌下来。   刘武周浑然不觉,一叠连声的追问:“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刘武周是随大业天子出征过高丽的,当年数十万隋军在冰天雪地中崩溃的景象,他是亲身经历过的。如此景象,只要参与过高丽远征的大隋军将,无不刻骨铭心。如何能不知道,这骤然响起,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声音代表了什么?   可刘武周就是要在别人口中找到确认,他实在不敢相信,数千青狼骑,就这样崩溃了!   而身边的那些亲卫,谁也没有开口回答,人人面上,都只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和刘武周如出一辙。   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打交道实在太久了,和青狼骑也硬碰硬的见过仗,从上到下,深知执必部的厉害。   去岁大战,竭马邑恒安两大鹰扬府的力量,再加上河东援军,最后才将执必部赶了出去!   为刘武周所点选随他北上,一个个都是抱着必死的心态。能凭借着沿边这么多军寨,借着冬日天候,能延缓执必部南下侵攻速度,就算是意外之喜。谁也没想到,就是一个选徐乐为前锋的决定,引发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变数!   先一战夺回壬子寨,再大破青狼骑前锋,直迫执必贺大营,最后双方在风雪中打了一场交手战,徐乐适时出击,在风雪中苦候许久,等到的就是青狼骑大举崩溃的声音!   这叫人如何敢于相信?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包括刘武周在内,都不敢向前挪动,生怕自己一动,这青狼骑崩溃之声就戛然而止,入耳还是风雪呼啸,所有一切,不过只是自己的幻梦一场!   但这个时候耳边又骤然响起了欢呼之声,把患得患失的刘武周他们吓了一跳。   曹无岁带头,一众乡兵箭手欢呼声直向而前,卷起雪尘,飞也似的涌上前去!   这些乡兵箭手可没有刘武周他们这般复杂的心思。这些乡兵箭手守寨子,都是自耕自食,少有粮秣补充,更不用说军饷什么的了。战场上面的缴获,可是大头。放在平常,就是突厥人退军之际他们从各个寨子里面出来捡个漏,这下却是成百上千的突厥狼骑横尸在战场之上,这却是多么大的一笔缴获!   一副铁甲,就值多少粮食,还有满战场到处乱跑的空鞍战马。在听到青狼骑崩溃之声后,这些一直陪刘武周守在这儿的壬子寨乡兵箭手算是捡着大便宜,连岁数不小的曹无岁在内,一个个冲得飞快!   刘武周终于反应了过来,狠狠给了坐骑一鞭,直冲而出,几名亲卫忙不迭的跟上,都想看看,这青狼骑到底是为什么,就被打得崩溃到了这般程度!   风雪漫卷,刘武周越过一路激烈厮杀的痕迹,终于看见数百骑士,正在雪原之上。   有恒安甲骑,有玄甲骑。就几乎见不到一名不带伤的。   投入战场六百精锐甲骑,现在还在马上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半数!   而徐乐就被他们簇拥在中间,手中提着的,就是代表着执必部全部骄傲和荣光,让马邑郡人人胆寒的青狼汗旗!   万军阵中,夺旗而还。   刘武周神色变换,缓缓勒住缰绳,终于翻身下马,就这样徒步迎上前去。走了几步,就肃然抱拳躬身,对徐乐就是郑重一礼!   不等徐乐反应过来下马,刘武周就直起身来,大声呼喊:“我马邑……”   所有甲骑都反应过来,振臂而呼:“乐郎君!”   大雪纷纷而落,徐乐持旗而立,身形挺拔,如山如岳。 第三百三十三章 南下(四十二)   火光熊熊升腾而起,驱散了重重黑暗。   纵然被火光映亮的头顶天空,仍然是彤云密布,大雪飞卷。但这火光还是顽强映亮了周遭一片。   火舌飞动,如蛇如龙。   如是火堆,一时间有七八个之多,这一片山谷,都被映得通透。   为数百山民冒大风雪砍伐下来的上好木料,堆叠成架,每层木架之上,都放着和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的尸身。   这些战士遗蜕,都被细细洗刷干净,放在木架之上,火光包裹,渐渐烧化,烟气如缕,直上夜空。   这一战,固然大胜,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同样伤亡惨重。投入战场六百骑精锐,当场战死就有一百六十余,还有二百余负创爬不起身。就是现在还能站着的,同样满身是伤。   一场硬碰硬的厮杀,将执必家直属青狼骑主力打崩溃,打到全部人马或死或伤,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到这种全员伤损程度的血战,大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就算将来,只怕也难有一支军马望其项背。这个时代,两军对战,损失一两成就已经算是打得尸山血海的死战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的这个损伤比率说给其他军府的人听,只怕都无人敢于相信!   一片火堆之上,那些静静躺着的战士尸身,无一不是证明这发生在边地风雪之中,无人会关注的一场战事之中,这些云中男儿,到底是怎样死拼血战到底,到底是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这些男儿的战死,换来的战果,就是近千青狼骑尸身遍布在雪原之上,冻成各种各样奇形怪状模样,被大雪掩盖,再也不能生返草原!是威胁边地诸郡的执必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损折,直属青狼骑几乎被打断了脊梁骨,执必贺的汗旗被夺下,正常而言,执必部至少会在数年之内,再也无法威胁到汉家边地诸郡!   这些负创男儿,就默然立在这些熊熊燃动的火堆之前,垂首不语。这些战后余生之人,身上创口都被厚厚裹缠,脸上手上,露出来的地方都有冻伤。放在中原军府,这些战士也应该躺着受人照料了,现下却一个个站得笔直,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大雪漫卷,有挽歌响起。曲声粗粝,在夜空中回荡。自有一种苍凉豪壮之气,渐渐弥漫开来,将所有人都包裹其中。   渐渐有人上前,将袍泽遗留下来的一些随身器物,掷入火中。汉家风俗,待死如生。正是相信这些弟兄虽然肉身已灭,但魂魄仍在,生存在另外一个大家看不见的世界。庇佑着大家,护卫着大家。千秋万世,汉家传承不灭,总有人将他们记着,这英魂就永远也不会消散而去。   这些随身器物,烧化给弟兄们,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能过得好些。   一件件器物掷在火中,溅起一蓬蓬火星。也渐渐有哭声响动起来,却是那些边地百姓,声音呜咽,凄恻悲凉。   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这些百战余生的男儿,却容色如铁,虽然眼眶通红,却无人掉下一滴眼泪。   突然之间,队列当中传来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就见人群之中,徐乐缓缓走出。   卸下甲胄的徐乐,显得有些瘦削,因为伤势,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平日里天寒地冻天气仍然穿得单薄的他,加厚了一层絮了丝绵的外袍,再裹上了大氅,但仍然显得身形倜傥,有若世家公子。   但在场中人,再没有怀疑徐乐本事的了。   披上玄甲,戴上铁面,骑上吞龙的他,不折不扣就是一个战神!青狼骑重重阵列,都无法阻止他向前冲击的脚步,最终将青狼骑彻底打崩,直扑执必贺面前,迫得这位突厥汉王落荒而逃,最后斩断汗旗,破阵回返!   多少青狼骑,最终就在他面前颤抖崩溃!   徐乐出现,不管是玄甲骑还是恒安甲骑,都恭敬的让出一条路来,望向徐乐目光,满是钦佩仰慕,这都是徐乐以性命,以血肉,以死战换回来的!   在火堆旁,为亲卫所簇拥的刘武周,只是淡淡扫了这个场景一眼,闭紧嘴唇,一声不吭。   徐乐手中,就提着那面青狼汗旗。旗面垂地,满是雪泥污迹,还有年深日久的血痕,浸润在这旗帜的纹理里。旗面上的青狼,似乎在火光照耀中活过来也似,挣扎着咆哮着,想从徐乐手中逃开,到了最后,又变成呜咽哀鸣,匍匐在徐乐的脚下!   徐乐注视着那些渐渐被火光所掩盖的身影,闭上眼睛默祷少顷,又睁开眼睛,扬手将这面青狼汗旗,掷入火中!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若是在大隋中枢威权还在的时候,在边地当中有此战绩,有此缴获,凭着这一面汗旗,就足以在中枢十二卫中换取一个将军名号。   哪怕就是现在,这面汗旗,也称得上价值连城,用以相挟执必部的话,只怕执必部倾一半家底也愿意换回来。就算是徐乐不愿意和执必部交易,随便让给哪个世家,都足以让他再装备起一个玄甲骑营头出来!   但徐乐就是这样毫不在意的将汗旗掷入火中,告慰这么多云中男儿的在天之灵。   火光噼啪响动,徐乐一语不发,肃然行礼下去,接着起身,转身而去。   所有人目光都追随着徐乐身影,直到刘武周站了出来,大声下令:“酒来!”   多少乡兵将酒囊分送上来,这都是各个寨子中珍藏的宝贝,冬日当中,一口这样的土酿劣酒,也许就能在冰天雪地中救回一条性命来。但是现下各个寨子都将这些宝贝拿了出来。   刘武周接过一个酒囊,打开塞子,高高举起,大声道:“弟兄们一路走好!恒安鹰扬,当会无恙,你们不必担心!就算是老刘死,也要保得恒安鹰扬平安!黄泉路远,奈何桥险,弟兄们,路上慢些走!”   话音方落,刘武周就已泪如雨下。举起酒囊,沥酒于地,再仰首痛饮一口!   多少恒安甲骑和玄甲骑都举起酒囊:“黄泉路远,奈何桥险,弟兄们,路上等着我们!”   山民和乡兵箭手的呜咽声,就在这景象中高昂起来,火光越来越大,烟气腾空,似有无数英魂,直入云中。   而在火光之下,刘武周目光转向徐乐,正被徐乐撞上,两人对视一眼,刘武周就转过了头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南下(四十三)   执必家大营之中,一片愁云惨雾。   大雪覆盖的营地之下,一切都是一副纷乱的景象。   大雪之中,坐着站着,都是垂头丧气的败兵,在雪中瑟瑟发抖。因为百夫长十夫长伤亡奇重,许多百人队都失却了约束,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一片。   伤卒大部分给塞进了帐幕当中,乏人照料,哀嚎之声响成一片。有些帐幕之中,哀嚎之声响动一阵就没了声息,却是流血过多加上奇寒,让这些本来能抢回来的伤卒,就这么活生生的被冻死了。   原来囤聚粮草的地方,不少青狼骑就冲进去争夺,看管粮草的百人队也不去约束,只是任他们争夺。反正这场惨败下来,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呆不了几天,就要撤回草原,这么多粮秣节省下来也是付之一炬,还不如都塞进族中儿郎的肚子里。   至于粮秣给糟蹋光了,这么多青狼骑还能不能在冰天雪中一路回返草原,再才经历一场惨败的诸人心中,没有谁愿意去多想。   争夺来粮秣犹自不足,这些青狼骑还将那些驮运辎重的牲口拉来,一刀就放翻了。血淋淋的大卸八块,支架起锅灶来,就开始熬起了热汤。烧柴不足,就拆了军寨的寨墙木料,挥刀劈碎,生起火来。转眼间肉汤翻滚,营寨中食物香气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古怪万分的味道。   也有青狼骑并不参与这些胡闹,只是一头扎进帐幕或者地窝子中,用大氅将自己连头裹住,只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战场之上,徐乐一身玄甲,愤怒金刚像跳跃,马前青狼骑纷纷坠落的景象,哪怕逃得一条性命出来,却还未曾从这噩梦中挣脱出来!   在营中服役的奴兵,尽可能的躲得远远的,这些败下来的青狼骑,一个不对,就动辄杀人。营中此刻就躺着几名奴兵尸首,就是他们当中的倒霉鬼,现在尸首横在那儿冻得硬了,也无人前去收拾。   就算还残存着一些百夫长十夫长,这个时候也无人上前敢去管束,反倒是要讨好这些败得惨不堪言,满腹怒火的青狼骑。军心已然丧尽,约束解体。谁不开眼耍贵人威风,那脚脖子被套上绳索,被马拖着在雪地里面奔走,那时候可不要怨自己蠢!   青狼骑中军大营之中,全军上下,就是这么一副上下解体混乱不堪的模样,就只等着执必贺一声撤军的号令!   若不是大雪封途,背后还有汉兵威胁,需要抱团。说不定就有青狼骑自顾自的先走,再也不理执必贺有什么号令。   突厥本来就是诸族合并的产物,来源复杂。靠着突厥这些年的兵威才凑成一个庞大的草原帝国模样。可这样的帝国,一旦失却百战百胜的威权,极大可能,就变成一团散沙。   执必家本来就人丁单薄,但是靠着执必贺与执必落落两人的强势领导,这才镇住了局面,领导执必部威慑汉地,步步进取。但现下执必落落失陷,执必思力扶不起来,执必贺这次又丢了他的青狼汗旗,执必家原来威信,已然丧失大半,再这样持续下去,执必家不要说原来雄心壮志了,就算是八王帐地位,也必然会失落!   执必贺仍然驻跸在烽燧之中,被失巴力带离战场,一路逃回中军大营之后,执必贺就一头扎入了烽燧之中,再也未曾出来。而烽燧之外,现下也布满了执必贺的汗帐亲卫,警惕的卫护着烽燧,不许青狼骑靠近。而执必贺的余威之下,一时间也没有青狼骑来生事胁迫执必贺。   但如果再在此间耗下去,进还是退不拿出一个章程来,天知道这些青狼骑,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烽燧之中,执必贺就站在箭口处,看着外间这一副混乱的景象。   在这温暖的烽燧之中,执必贺没了战场上肃杀之态,没了将青狼骑不断投入死地的强硬之姿,没了闭目待死之时的决然之色,完全就像是一个衰退的老人,目光浑浊的落在外面,久久不曾转动一下,身子也微微佝偻着,袖着两只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执必思力睡在里间,不知道是伤势未好还是巫医用的草药安神效果太强,一直未曾醒来,浑然不知一场大战已然发生,青狼骑竟然败得如此之惨。   脚步响动之声传来,却是失巴力大步走了过来。   现下执必贺身边剩下两名老军奴,掇吉一如往常,只是守在执必贺身边。只是身上脸上多了点创痕和冻伤痕迹。   而失巴力将执必贺救出来之后,就一直走路带风,忙前忙后,这烽燧之中一应事宜都是他在布置。现在在烽燧之外警戒的,就是他的儿子可尔奴,可尔奴给打了几十鞭,没爬起来参加这场战事,现下又抖擞精神,在外巡视警戒。   虽然听到脚步声响动,执必贺的身形却动也未动,倒是掇吉,微微向失巴力点头,让开了一步。   失巴力走到执必贺身边,轻声道:“老汗,现下可尔奴还稳得住中军这里,但拖得久了,天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执必贺慢慢开口:“那你是什么意思?”   失巴力轻声道:“老奴以为,还是早些撤军为上………”   执必贺默然不语,在一旁的掇吉面无表情,宛如泥雕木塑,什么话也未曾听见。   失巴力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老汗………”   执必贺终于冷笑一声:“现在撤军,就不怕路上这些青狼骑都散了?说不定在途中,这些青狼骑就都涌到我营里来,让执必部换个主人!军心不收拾了,哪里能退军?”   这番话硬生生将失巴力说出一声冷汗来,下意识的就想屈膝跪倒,还是强忍住了,若无其事的点头领命:“老奴这就去和可尔奴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稳住局面!”   执必贺又是一声冷笑:“青狼汗旗失却,连某都稳不住军心了,可尔奴又有什么本事?难道大开杀戒么?现下杀人,却是激得青狼骑反抗的取死之道!”   失巴力紧闭嘴唇,闭口不言。执必贺挥挥手,让他退下去。   看着失巴力重重跺足而去,掇吉嘴唇嗫嚅几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来。   执必贺仍未转身,淡淡道:“掇吉,你是不是也觉得在这里耗着,不是个法子?”   掇吉低头道:“老奴只知道奉命行事,其他什么想头也没有。”   执必贺淡淡一笑:“这时要退,某这汗位,也许走到半路就没有了………”   掇吉一声不吭,这个可能,他根本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掇吉就一个疑问,既然不能退,难道还能进么?要知道这场惨败,几乎打断了南下大军的脊梁骨!耗在此间,军心解体,那会是更大的麻烦!   执必贺喃喃的声音响起:“会有变数,一定会有变数………某不会看错刘武周此人!”   烽燧之中,空气混浊,但执必贺却慢慢挺直了身形!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南下(四十四)   烽燧之中,一名裹着皮袍的中年人正在忙乱的收拾行李。   说起是收拾,其实没有多少值得装进行囊的东西。这一趟出行,是来求人来了。只有往外送的没有往回收的。而且找到执必部汗帐之后,马上又随而南下,一路吃尽了风餐露宿之苦。而骄横的执必贺身边亲卫,也没给这个中年人什么好脸色看,这一趟行程,辛苦之处,真的是难以言表。   这中年人是王家家生子出身,六七代之前,就随了王姓,叫做王佑。自小也入的王家家学,天资也还算是过得去,也下了不少功夫,在一行王家子中也算是排在前面。后来被王仁恭提拔为幕僚佐赞,着实受恩深重,这才慷慨激昂在王仁恭面前领命而行,走这么一遭。王仁恭自然也许下了相当的好处,临行之际,还特意请饮宴了一番。对于一向刚愎骄傲的王仁恭而言,这已经是相当折节下交了。   此次若是成事,王仁恭是要入长安扶保监国杨侑的,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大隋三省六部,但有美职,尽着王佑挑选!   在报恩之心和博取富贵之意,王佑慨然出行,准备效苏张前贤,说动执必部,南北夹击刘武周,在这个冬日,底定马邑大局,收编恒安鹰扬府,然后辅佐王仁恭,直向长安,与唐国公争雄,以确定王仁恭和李渊,到底谁会是北方的主人!   但是这趟意料中会慷慨激昂,尽情展现他舌辨风采和纵横之术的北地之行,最终却是这么个结果。   不用他展现什么纵横之术,执必部就已经汹涌南下,王佑稀里糊涂的被裹挟。还被扣在大营之中,不让他回返善阳传递消息。王佑不是笨人,一下就想明白了。   王仁恭想着借执必家之力,好顺利吞并恒安鹰扬府。而执必贺何尝又不是想借着王仁恭之力,压迫刘武周向他低头,青狼骑再加上恒安鹰扬府的精兵强将,一举吞并整个马邑郡?   事情至此,再多说什么就是蠢了。王佑就老老实实的在执必家中军大营里面呆着,有时候执必贺兴致来了,召王佑闲谈一番,说说与王仁恭联盟的话题,其实不过是猫戏老鼠一般的游戏。   王佑对这个心知肚明,但也只能顺着执必贺的话题向下说,不然还能怎样?只盼着执必贺玩得够了,能遣他回返善阳,就是上上大吉。将来这种为使节说胡虏的活计,谁爱干谁干去,这苏武陈汤,不是谁都能当的!   青狼骑南下大军汹涌,万骑出征,雪原之中行军,铺天盖地一般。一入云中,就席卷了缘边烽燧,一次冲击,就拿下了壬午寨。兵锋之锐,让王佑只是觉得震骇。   他是王家自家养出来的幕僚佐赞,平日里所见所闻,都是承平世家气象。就算到了边地,也是居于善阳,内有马邑鹰扬府拱卫,北面还有恒安鹰扬府顶着。纵然口口声声献策,指指点点在木图上比划,进献什么平虏破敌之策,真正见识到这青狼骑的阵容和凶悍之后,王佑才觉得,恒安鹰扬府能一直堵在执必部南下之途,扼住这些凶狼涌入马邑腹心之地,甚而南窥中原,到底有多么艰难!   对于王仁恭想利用这样兵威的执必家青狼骑,王佑都觉得有点可笑了。这种饿狼,但有猎物,注定是要独吞。王仁恭能做的就是不要被这些饿狼也咬上一口,还指望这些饿狼能为他所用不成?   一时间王佑都认真考虑过,若是执必贺挟之,他是不是干脆投效执必贺算了。反正过去数百年,为异族效力之人,比比皆是,也不见得博不到一场富贵!   幸得执必贺还真没将王佑这等人才看在眼里,才免了王佑这一场内心挣扎。   正当王佑准备看着青狼骑横扫云中边地,最终直逼云中城下,看见刘武周向执必贺倒旗降顺之际,青狼骑却迎头挨了一棒,接着一棒又是一棒!逼迫得连执必贺都恼羞成怒,带领青狼骑主力去找回场子。   然后王佑就看见青狼骑败残而回,场面凄凉至极,当执必贺回返之际,连寸步不离的青狼汗旗都不见了踪影!   如此大风暴雪,如此奇寒天气,马邑鹰扬府连出门野战都不愿意。恒安鹰扬府却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狠狠的击败了执必家青狼骑主力!   王佑由此破胆!   如此恒安鹰扬府,战力强横得连执必部都吃了大亏。在将执必部逐出云中之地后,再转而南下,那时候马邑鹰扬府还能扛得住么?   纵然王佑知道恒安鹰扬府乏粮到了一定程度,王仁恭也早有预备,但仍然胆战心惊。如此强兵,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己这般幕僚佐赞,在善阳城中指点江山,以为恒安鹰扬府就是掌中之物,有上百种方法可以轻松料理他们,对王仁恭的谨慎态度甚而有点腹诽。现在想来,自己这班人才全是笑话!   在王佑看来,将执必部打得如此之惨,恒安鹰扬府下一步当然是乘胜追击,执必部也只有退回草原塞外这一条路可走。败退之际,谁还会来管他?到时候要是落在恒安鹰扬府手里,这些恒安鹰扬府中人,还不拿刀子碎剐了他!   赶紧走,离开这个死地!   惶急间王佑也顾不得执必贺会不会放他离开,只是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寒冷,手脚怎样都不灵便,一点点行囊,半晌都未曾收拾好,到得最后,干脆坐在地上,如筛糠一般发抖战栗。   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到这死地走上一遭?   两名王佑带过来的从人,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主人这般发癫,一声不吭。他们可比王佑清醒,执必贺不发话,难道几人还能离开不成?   正在王佑怕到极处的时候,脚步声响动,却是掇吉走了进来,冷着脸扫了一眼坐在地上捂着脑袋颤抖的王佑,淡淡道:“老汗召你前去,快些起身,别耽搁了!”   王佑如被雷劈一般跳了起来,颤声道:“老汗莫要将小人交给刘武周!”   掇吉不耐烦的摆手:“你不是来劝老汗和王仁恭会盟的么?老汗决定许了,正是大喜事。你却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王佑一叠连声的答应:“喜事,喜事!小人这就去,小人这就去!”   虽然口中说着喜事二字,王佑脸色却还是又青又白。冷汗不住滑落。   突然间执必贺就要和王仁恭会盟了,这个时候执必部的窘迫惨状,可以想见。若不能早早离开这片死地,自家前景,不妙到了极处!   这天杀的恒安鹰扬府怎生就这么厉害! 第三百三十六章 南下(四十五)   烽燧之内,到处都是王帐护卫值守,每名护卫都是神色绷紧到了极处,惨败之后的沮丧加上无从发泄的暴戾之气,这些按着佩刀守在各处的青狼骑王帐护卫,似乎随时都能拔刀杀人!   在掇吉带领之下,从这些王帐护卫身边经过的王佑,只觉得背上冷汗流了一层又是一层。   虽然掇吉所说,是执必贺许了和王仁恭的会盟。但是现在,王佑却没有半点大事得成的喜悦。   王佑只怕下一刻,刘武周的可怖人马,就杀入到烽燧之中,不仅将执必部一扫而空,连他都要跟着陪葬!   在善阳城中,这帮幕僚,总觉得区区刘武周,不足战马踏过。而此时此刻,身在这破败烽燧之中,王佑只觉得以前被他看不上眼的刘武周,就突然变得可畏可怖到了极处!   一路战战兢兢之中,王佑终于被引到了执必贺的所在之处。门外亲自守着的是失巴力,看到掇吉引王佑前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示意王佑入内。   王佑下意识的正正衣冠,颤颤巍巍的入内而去。   光线昏暗的屋内,执必贺已经收拾好了形貌,再无此前那个已然有些乱了分寸的模样,花白胡须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端然正坐在胡床之上。只有扶在膝盖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泄露了一点执必贺的本心。但是此时心惊胆战的王佑,哪里又能注意得到?   王佑步入室内,不敢听从箭孔处传入的营地嘈杂喧嚣之声,深深拜伏下去。   执必贺一笑:“起身罢,此处简慢,犯不着如此大礼了。”   王佑挣扎几下,才爬起身来,心下已经无数次后悔自己怎么要走这样一遭。嘴唇嗫嚅几下,想说几句过场门面话,却觉得唇舌之间干燥得厉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执必贺笑意不减,淡淡道:“贵使想必也知道了,咱们这算是败了一阵,刘武周这家伙,真是硬得很!草原男儿,有一说一,没打赢就是没打赢。不过就算某藏着掖着,这败军的模样也是遮掩不住,贵使说是不是?”   王佑这时候终于挤出几个字:“是,是……”   是字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又赶紧摇头,带得整个身上都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执必贺看到王佑这个模样,只是付诸一笑。   这名使者派来,一听姓王。执必贺就知道是王仁恭的族人出身。这些世家出身之人,多半就是这个模样。几百年高高在上的地位,已经养得他们绝大多数人既骄横又懦弱。当年突厥还臣服于大隋之际,执必贺也曾经随着阿史那家入中原朝见过,那些负责抚循突厥部的贵人,但凡世家出身,谁不是这般模样?   据说大隋天子虽然出身世家,但是家世浅薄,当年都是一群鲜卑六镇戍卒出身而已。父子两代,都想根除这些高高在上数百年的世家中人。据说还开了什么叫做科举的,只是从贫寒之士当中选拔人才。不过这位大业天子,也因而这些举动,几乎将大隋江山要彻底丢掉了。   若不是世家,当年司马之晋,怎么会丢掉了江山,让中原成为草原民族的牧场数百年之久?若不是世家,怎么如此强盛的大隋帝国就告崩塌,给了突厥人崛起的机会,让执必部都能压服边地数郡?   倒是刘武周这等出身贫寒之人,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想及刘武周,执必贺脸颊又抽动了一下,转瞬间又平静了下来。   他始终不相信,刘武周会为了这个大隋丢弃不要的马邑郡,和执必部死拼到底,将他好容易得来的成就,全都用来和执必部死战消耗干净,最后落在王仁恭手中,身死名灭!   倔强也好,老糊涂也好,军心动摇,随时可能影响到汉王地位也好。在短暂的犹疑惧怕之后,执必贺还是决定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待翻盘的机会!   心思一定,所有顾虑自然就被抛之脑后,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过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解决什么麻烦而已。几十年生死一线中闯荡过来,执必贺早已心志如铁。   只不过偶尔想及那个直冲到自己面前的玄甲身影,那面甲上张牙舞爪的愤怒金刚之像,执必贺还是忍不住手脚会微微颤抖!   心思清明不少之后,看到王佑这个模样,执必贺在心中,还有余暇暗中嘲笑一下。   看王佑实在怕得厉害,执必贺笑着摆手:“贵使又未曾说错什么,这般模样做甚?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王佑爬起身来,垂手躬身,只听执必贺继续说下去。   此前王佑还有一些世家子的骄傲自矜,但是看到这么多青狼骑血淋淋的败退回来,在奴兵头上杀人泄愤,王佑的那点胆色,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只想活着能离开此间而已!   执必贺手指敲着膝盖,沉吟道:“……既然败了,那就得认。刘武周我们执必部一家,是啃不下来的。王太守愿意与执必部会盟,这事情,某也就应下来了。某就在此间不走,等王太守发兵北上,某再配合南下,打垮刘武周,拿下云中城!你告诉王太守,此刻再不动手,也就迟了,执必部撑不住北返,他就知道刘武周的厉害了!某可不觉得,马邑兵能强过执必家的青狼骑!你就回去和王太守说,某在这里撑上一月,他不出兵,某便北返!让他自家和刘武周分出个胜负来………若是王太守会盟心诚,及时北上,击败刘武周后,某只与王太守平分云中之地,将来王太守意欲南下,某还遣青狼骑相助,就是这个条件,只等王太守一言而决!”   王佑唯唯诺诺,掐着手指记下执必贺所说要点。只等执必贺说完放行,他就不管不顾的赶紧离开此间!   执必贺说完这一长番话,见王佑只敢点头不敢搭腔,知道这家伙已经破胆了,笑笑摆手:“去吧,将某的话一字不易带到!”   王佑如蒙大赦,就要行礼下去。执必贺阻止他动作,温言道:“途中恒安兵阻路,也怕你有个万一,某让失巴力遣人护送你,总会保你平平安安入善阳就是。才值败仗,也没什么程仪好送了,只能祝愿贵使一路顺风。”   执必贺话音方落,失巴力已经入内,对王佑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佑终于行礼下去,说话都顺畅起来,语声当中,只带着满满的能离开此地的庆幸:“多谢汗王,小人定将汗王之话一字不易带到,郡公那里,小人一定竭尽所能,为汗王促成会盟!”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南下(四十六)   雪原营地之中,仍然是一片喧嚣而难以收拾的景象。   多少青狼骑乱纷纷的东一团西一簇,围着火堆在纷纷的雪花中,或者埋头吃喝,或者低声议论,有些情绪失控的还在大声喝骂。   而百夫长十夫长这些骨干,和王帐护卫一起,只能警惕的注视着这一切,不敢上去收拾秩序。这个时候再以强势手腕镇压,只怕真要激出兵变来!   大家只能防着有头脑实在发热的,如果鼓动兵变,那就得断然出手,甚或还得护着执必贺脱离此间。   但这已经是最坏的打算了。一场惨败之后,精力体力消耗殆尽,又是如此冰寒天气,这样激愤情绪,就在如此低温之下,总会慢慢平复下去。然后执必贺与一众亲信再出而收拾局面,重整军心。   只不过这军心士气,再怎么重整,一时间也回不到此前了,再碰见徐乐跃马阵前,只怕这些青狼骑也再难上前迎敌。没有半年以上的修养生息,愈合创痛,青狼骑再难恢复此前那种凶悍暴戾敢战之气了。   王佑就在失巴力带领的数十名王帐护卫的簇拥之下,匆匆从这些散乱的青狼骑中间经过。   绝大多数青狼骑,都已经麻木了,灰心沮丧,只顾吃肉喝酒,懒得关顾身周一切事物,一场激战之后,自家到底是死是活,都还有些恍恍惚惚。但仍有不少青狼骑,在王帐护卫经过之后,冲着队伍大声叫嚣。   “汗旗都看不住,你们占了最好的草场,用最多的奴口,南面的缴获也尽着你们,养出的都是一群废物!”   “还呆在这里做什么?冻也冻死个人,既然打不赢,就快往北走啊!”   “老汗老了,拿咱们儿郎的性命不当回事了。咱们也打不动了,放咱们回去也罢!”   青狼骑叫骂之声扑面而来,有些激动的还按着兵刃挪动几步,似乎要挤过来的模样。   王帐护卫一个个都神色紧绷到了极处,死死的按着腰间刀柄,一声不吭的加快了在营地中穿行的速度。   被这些王帐护卫夹在中间的王佑和两名从人,王佑不用说了,面如土色,几乎在马鞍上都坐不住了。他那两位从人,算是惯走塞外草原的轻侠,胆气过人,这个时候都做好了死在这执必部营地中的准备,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发生兵变也似!   王帐护卫穿过雪地,直入雪原。那些青狼骑终究没有闹得太过火,还是各自回到了火堆旁边,继续吃肉喝酒骂天骂地。   王佑坐在马背上,如此天气,都觉得汗透重衣,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身后营地中传来青狼骑伤号一阵又一阵的哭嚎之声,让王佑觉得自己还在重重地狱当中。不要说原来追随王仁恭所在的通都大邑首善之地了,就算善阳城,此刻想来,仿佛都若天堂一般。   失巴力看着王佑失魂落魄的模样,淡淡一笑:“大使别怕,我们突厥男儿就是这样,只服气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的贵人,一旦谁不能领着他们打赢,带着部族一路朝上,就要闹起来的。不过有某护着大使,不也平平安安的出来了么?这些狼崽子,还是怕某的,大可不必担心。”   王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只是诺诺称是。   失巴力又叹了口气:“老汗真的是有些老了………”   这一句话,哪怕胆战心惊如王佑,都觉出有些不对来。但身在突厥人地盘,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失巴力也没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摆了摆手。   十名王帐护卫上前,除了每人坐骑之外,还有一匹备马。备马鞍侧,一边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子。   失巴力笑道:“辛苦这么一趟,总该有点礼物,不然王太守得嘲笑咱们执必部不懂礼数。大家都是要长远打交道的,可不能让王太守小瞧了咱们。你这两名从人,实在不成,怕是护不周全大使,这一个十人队,就陪大使回返,总能平平安安保大使到善阳,还有些小小礼物在马上,请王太守和大使笑纳………就这样吧,大使请了!”   失巴力在马背上抚胸一礼,然后就毫不犹豫的策马转头而去,只丢下王佑一行人在雪原之中。   王佑呆呆的还未曾完全反应过来,那十夫长不耐烦的催了一句:“快点走罢!想在这里冻死不成?”   王佑这才掉转马头,在那十人队的护卫下寻路避开刘武周他们所在,踏上回返善阳的道路。   寒风扑面而来,离开执必部大营越远,王佑的头脑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一个念头就在胸中冒了出来。   这似乎是失巴力在以执必部主人的身份,在向王仁恭带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转眼这念头就被王佑丢开不想,自家只要回到善阳就好,这条性命就算是回来了,还管执必家这些事做什么?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和这些突厥人打交道就好!   烽燧之中,执必贺在箭孔处,静静的看着王佑被失巴力护卫着走远。   掇吉侍立在后,犹豫半晌,终于问了一句:“老汗,真的不撤军么?”   执必贺迟缓回首,淡淡一笑:“撤不得啊………”   掇吉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执必贺拍拍这老军奴的肩膀:“某都知道,某都知道……”   掇吉垂首,再也不说什么,仿佛就准备沉默到天荒地老。   执必贺轻声道:“真想知道,这刘武周,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盘算啊………”   马邑郡这场风暴,参与其间之人,都想争取主动权。执必贺冬日断然南下,也是为此。但是这北面战场的主动权,却被拥有徐乐这员悍将的刘武周所争取到!   此时此刻,执必贺只有硬撑等待!   执必贺再也不和掇吉多说什么,缓缓离开箭孔,直走向自家儿子养伤休息之所。   执必思力喝了不知道什么样的草药,又因为失血太多,一直在昏昏沉睡。几名巫医在旁照料者他,看到执必贺进来,几名巫医忙不迭的抚胸行礼离开。   执必贺坐到执必思力榻侧,看着自家儿子那称得上英俊的面孔。   执必思力在昏睡之中,突然喃喃自语:“阿爹,那徐乐,那徐乐!”   执必贺抚摸着儿子头发,轻声安慰:“一切有阿爹在,一切有阿爹在………”   执必思力又继续沉沉睡去,而执必贺坐在榻侧,垂老之像显露无遗。谁也不知道,这位执必部老汗,还能在这样的局面下,支撑多久!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南下(四十七)   善阳城中,一片热闹之后的寂静。   唐国公三子入城,王郡公突发豪情,以这边陲郡城难得一见的盛典迎接这河东军代表!   马邑越骑为前导,鼓吹仪仗遮天蔽日。王家李家数百锦衣家将护卫车杖,华服精甲遮天蔽日。   到得郡守府邸,王仁恭降阶亲迎。郡府之内设宴,三割九献,胡姬回旋,做彻夜之饮。王仁恭身份在此,一迎便罢,若是作陪,这位唐国公三子也承担不起。但是王仁恭带在身边的王家子弟,尽数为陪客,欢宴至于达旦。   世家饮宴,有在自家庄苑之中,持续达数个日夜的。这次欢宴,限于条件,也就一夜而已。   但这一夜,郡守府中烛光高照如昼,丝竹之声传遍全城,世家锦衣子弟谈笑之声越过高墙飘荡在夜空之中。在郡守府外,数百锦衣家将,连同一身甲胄的马邑越骑在雪中值守。如此盛景,才让这边地郡府的百姓,知道了世家风范的一角!   而在这饮宴之所外,马邑郡中,谁也不知道,在更北的云中之地,刮起了巨大的暴风雪,而在暴风雪中,数百上千云中男儿,正在与胡族大军舍死忘生的苦斗!   一夜饮宴之后,李世民才扶醉而归。宴会现场,王家子弟多有醉倒不省人事,但李世民还强撑着回了馆驿。李家王家锦衣家将护卫,如此场面,又引得善阳城中上下,一阵赞叹惊呼。   世家威仪,小小展露一下,都是远远超过这个世上其他人的存在,对于百姓而言,就是神仙中人!   可数百年来,这些神仙中人,对芸芸众生,既不仁慈,更不关注。   馆驿之中,已经洒扫一新,所有破旧的地方,全部都修补完毕。而馆驿中使用之人,也尽是挑了温顺伶俐了,各种器物用具,俱都是重新精心制备过,不少想必还是从王仁恭府邸中搬出来的。这些世家所用器物,从来都是自家养的工匠们不计成本的制备出来,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一夜饮宴之后,李世民仍然未曾去睡,换了家常袍服,未曾戴冠。只是简单的束了头发,彻夜之饮,只让他眼眶略微有点阴影,但一双眼睛仍然锐利。站在二层小楼之上,肩宽背停,负手看着楼外飘飘洒落的小雪。   在善阳城中,雪势并不是很大。但向北而望,天边层云堆积,正不知道在北面何处,一场狂风暴雪正在这样的天候下卷动。   脚步声响起,却是一身重裘的长孙无忌走来,看着李世民背影,也忍不住微微赞叹了一下。   虽然和李世民亲眷关系极深,是以牢牢绑在了这李家三子的战车上。但是长孙无忌要是不求更进一步,他也是世家中人,只要为一富家翁,求一朝中闲职以庇子孙,谁又会去奈何他?   这李家三子,身上自有一种英风锐气,能吸引人效力。在李家被兄长所打压,在晋阳城中为所有世家中人所嘲笑诋毁,还被发配到善阳城来,不能参与李家化家为国的关键一役。换做常人,早已颓废不能自已,或者就向兄长输诚,只求将来兄长接位之后,能保全自己首领。更加不堪,就是恣睢暴戾,将胸中郁气化为对下人们的残暴。   世家嫡位之争,数百年来,就是这般无情。每个世家光鲜门面之后所掩盖的那些龌龊,身为世家中人,长孙无忌再清楚不过。   而李世民则不一样,如此重压,如此打击之下。仍没有半点消沉颓唐之意,在这形同流放的边僻之地,仍然想做出一番事业来!   如此人物,怎么能不值得追随?而且他和李世民两人,志向又是如此相投!   听到长孙无忌的脚步声响动,李世民转过头来,朝着长孙无忌一笑:“安排得如何了?”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你的居停所在,但凡贴身所用之人,都换了从晋阳带来的家生子。馆驿中人,不能入内院一步,到处关防也已经布置。你尽管放心就是。”   李世民摇摇头:“就是带来的家生子,也不见得靠得住。这座小楼,就你我能入。其余人等,一概不许踏足一步。”   长孙无忌微微讶然:“你的起居………”   李世民哈哈一笑,活动了一下筋骨:“我有手有脚,自小也跟着阿爹在军中打熬筋骨,什么事情都是自家来,难得一次身边没伺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长孙无忌微微点头,心中微微有点难受。李家三子,被迫得身边连一个伺候人都不敢用,纵然有李渊镇着,李家之人夺嫡之争,也半点不比别家差!   长孙无忌不愿深想下去,问起另一个话题:“对王家如何看?”   李世民轻蔑一笑:“王家子弟………善阳此间,北有刘武周和突厥,南则我三千河东兵已经入郡中,族中子弟,王仲通以降,这场饮宴倒是安排得略有洛阳长安气象………”   长孙无忌又问:“王郡公呢?”   李世民稍稍沉默一下,举手指向城外,划了一个圈:“一路过来,看到多少饿殍?城外那些难民营地,更是惨不堪言。待民如此,民心如何能归附?天下群雄争竞,马邑应该算是王郡公起家根本之地了,此间百姓,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中,只以为有马邑鹰扬府强兵就已经足够!而昨夜座中,除了王家子弟,看到一个郡中外姓英俊人物了么?王郡公偌大声名,也不过如此而已!”   李世民目光闪动,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若金铁相交:“既然至此,就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晋阳城那些人物看看!”   长孙无忌肃然颔首,李世民虽然一路不曾说过什么。但胸中始终怀着一股不服输之气。而这股气,也正是长孙无忌所喜闻乐见!   李世民语声放低:“联络城中心向河东之人,让他们尽量探知云中消息,看看刘武周将如何举动………”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看了李世民一眼,陇西李家祖传的方面这个时候还显得瘦削,不那么厚重。比不得李渊,往那儿一站,就是所有人的倚靠,什么样的局面,有了李渊,大家都觉得有若泰山之安。可这锐气,却只怕是李渊年轻时候也比不上!   这世上,只怕也难有人能比得上了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南下(四十八)   王仁恭居停之所,离设宴之所就在一处建筑之中。坐在自己最喜爱的二层小楼之上,甚或还能隐隐约约看见酒宴的欢饮场面。   不过昨天一夜,王仁恭都未曾停留在自己最喜爱的那个二层小楼过夜。而是回到了书房之中。   丝竹欢笑之声越墙而来,盘旋夜空。王仁恭也似睡非睡,多少心思,一时间涌上心头。   世家少年,五陵走马。年少成名,气雄万夫。出身既然如此高贵,身后站着的又是大隋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王仁恭从来以为,自己将行的是卫霍事业,封狼居胥,甚或将苏武曾经牧羊的北海,全部收入版图,周边诸夷,将全都望着大隋的旗帜,望着他的旗帜宾服!   那时真的是年少轻狂啊,在自家庄园,在朝堂寺院。和一群同样年轻的世家子弟攘臂议论,譬划指点到底是先开西域,还是先北征塞外。若是有人说愿提兵先去平高丽,那是要被一众世家子弟嘲笑的。   那时欢宴,真的是一时俊彦群集,外间那些子弟和李家二郎的饮宴,比之差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要知道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当年都中饮宴,连开皇天子偶尔都会亲临,陪着他们一起欢饮。越国公,废太子,后来的大业天子,都常常是座中之客!   那是一个黄金般色彩的岁月,对他们是,对大隋也是。   但忽忽然间。   大家都老了。   大隋已经成了一个随时会消亡的虚影,似乎轻声咳嗽一下,就要震碎不见。   那些记忆中曾经鲜活的面庞,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是记得,有些人死在高丽,有些人死于杨玄感之乱,还有些人死在那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当中。还有些人的面孔,变得和自己一样皱纹丛生,皮肤松弛,老景已至。   但这些仅存的面孔,原来那些少年轻狂的眼睛,这个时候,熊熊燃动,只剩下野心。   什么大隋卫霍,什么四夷宾服,早就成了少年时候的一个笑话。每个人现在盯着的,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都是想化家为国!   在丝竹声中,王仁恭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去一会儿。在睡梦之中,就看见了开皇天子的身影。   他一身绛红色行装,戴着平天冠,站在高台之上。而他们这些硕果仅存的当年为开皇天子所看好的世家子弟,都白发苍苍,拜倒在高台之下!   开皇天子转身过来,如鹰隼一般俯视着他们,拔出天子佩剑,遥遥指向他们。   这位天子的眼神之中,全是狂怒。天边乌云堆积,闪电如龙。开皇天子的咆哮之声,就被雷声掩盖。   但王仁恭,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开皇天子的呼喊之声!   “朕的太子呢!朕的大隋呢!”   在开皇天子身边,转出两人,一个就是那个曾经被举国寄予厚望的太子,衣衫破碎,浑身是血。而扶持着他的,是一名全身黑甲的年轻将领,修眉俊目,英挺无伦,他也同样衣甲破碎,鲜血淋淋。一手扶持着太子,而一手单持马槊,指向他们!   在下一刻,这年轻将领,扬起马槊,向着他们飞掷而出!   王仁恭一声惨叫,就这样从梦中惊醒,以少年般的敏捷挺腰而起,坐在榻上!   留在室内服侍的几名婢女也被吓得发出低低的惊呼,忙乱的上前就要照应不知道被什么魇着了的王仁恭,王仁恭却是一声大吼:“都滚出去!”   训练有素的世家婢女,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马上就反应过来,敛衽行礼之后,以无可挑剔的姿态鱼贯退出。   而王仁恭在榻上捂住自己的脸,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们,都是终结这个大隋气运的凶手………   这个可以充当休憩之所的书房之内,只能听见王仁恭低低的呼吸之声,还有鲸脂加龙涎香,在王家齐地滨海庄园制备出来的巨蜡,所发出的烛花噼啪爆裂之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家内祝,也就是这个郡府内宅的大管家在门外低低通传:“郡公,王则来见。”   王仁恭终于放下一直捂着脸的双手,又是满脸刚愎之色。也不扬声,只是用枕边铁如意轻轻一击榻侧。   在下一刻,王则已经掀帘而入。   这位王仁恭的侄儿,最近极得王仁恭看重重用。连王仲通回返善阳之后,都已经发现。很是给了一点冷脸于王则看。昨日饮宴之上,王则也陪了一会儿,就随王仁恭一起离开,不然王仲通说不定就要爆发,当场在宴会上给王则难看!   但世子如此态度,王则仍然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出现在王仁恭面前,仍然是那副恭谨干练的形容。   王仁恭坐在榻上,移身而下,王则自然而然的趋身向前,单膝跪地,为王仁恭穿上鞋履。   王仁恭随口问道:“小孩子们饮宴结束了?”   王则恭谨答话:“已然结束,李家二郎已然回返馆驿,侄儿安排王家护卫护送,并在馆驿值守。不过李家二郎的妻兄长孙,将王家护卫都赶出了馆驿内院。”   王仁恭哈哈一笑:“长孙啊,他父亲倒是旧识。这孩子小时候心眼就实在,有些认死理。这个时候还忠心耿耿的跟在李家二郎身边,对他们长孙家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王则帮王仁恭穿好鞋履,恭谨起身:“李家家将进出频繁,说是要采买二郎在善阳所用器物。侄儿都遣人盯着了,想必是想联络城中想投靠李家的那些人物。”   王仁恭淡淡一笑,摆手道:“随他们去!真以为在善阳就能翻天了?要是他爹来,某还要忌惮三分,两个毛头小子就想打某的主意,只能说是初生牛犊了………”   王则默然点头。   王仁恭起身走动几步,神情略微有点黯然:“……这位唐国公,也是多年不见了……当年,也是有交情在的………”   再一转身,这点对旧日怀念的温情就全都消失不见,王仁恭满脸,已经是狠厉之色。   “既然这位唐国公,想趁机打我马邑主意,而他这个儿子,又冒冒失失入了善阳。某就替唐国公,消了他们家的夺嫡隐患也罢!但愿这位老友,不要怪罪于某!” 第三百四十章 南下(四十九)   晋阳城中,刘文静府邸之中。   刘文静正在床榻之上,睡得香甜。   刘文静曾为晋阳令,原来居停,自然是晋阳城中最为豪奢的所在。当年在唐国公未曾入晋阳时,刘文静还很以此为自得。   不过当唐国公入晋阳,主政河东方面,大量世家子弟追随从龙而来之后。刘文静就将自己府邸让出。唐国公也转而将刘文静原来府邸赐给了自己四子元吉。   而真正大世家子弟,对城中这些府邸,也从来不大上心。世家真正豪奢居所,从来都是在城外,封山林水泽,连成一片,在其间建设庄园。庄园围以城墙,数百家将家兵拱卫,数百奴婢奔走,庄园之中,还有上千奴口。或者耕种,或者为匠人,或者行猎烧炭。所有一切,都是自给自足,为一家服役而已。而这样庄园,但凡大的世家,遍布国中,何止数十?   元吉就从来未曾将刘文静当初很是自得的城中府邸放在心中,或者在城外营建的庄园中居停,或者就到晋阳宫中和大哥一起,除非李渊有召,不然难得在城中歇宿。   而刘文静搬到这个狭窄了许多,陈旧了许多的府邸当中,本来还稍稍有些不平。看到元吉这般,也就明白了原来自己那点自得有多可笑,区区一个宅邸又算得了什么,也明白了自己与大族世家,到底差得有多远!   刘文静也就安然居于这个颇为有些破旧狭窄的府邸当中,而向上之心,更加高昂!   所以他才有以晋阳令身份,行用间事深入马邑,直抵云中,联络刘武周的举动。这般疯狂,岂是那些从龙追随而来的大族世家子弟敢于去做的!   而因为走了这么一遭,对马邑郡的风物人情各方势力有了切身体会,刘文静除了还在晋阳令位置之上征发粮秣民夫,筹备大军西进长安事宜,并日常佐赞军机事物之外,又承担起了新的责任。   唐国公李渊,自然是高高居于这个势力的顶峰。但唐国公的性子,向来是只管重事,疏于细务。一应琐事,现在都交给世子建成料理。建成那里汇总完了,再禀报给唐国公,由唐国公做最后决断。   而马邑方向的军情,向来是唐国公需要关注的重要一翼。从马邑传递而来的军情,也要先到建成那里过一手。但凡军情到来,不能事无巨细的就上交给唐国公,必须要有人进行汇总,分析,判断,去芜存精,这才能禀报上官。而上官垂询,马上也就要有筹划好的应对方略,以供上官做出决断。这就是幕僚要起到的作用,现下唐国公,几乎就是将幕府之责,都交给世子建成,而建成也将各方面的幕僚佐赞之责,分给了各个亲信。而刘文静,所负责的就是马邑方面。   唐国公举兵在即,各处军情如潮一般涌来,不仅在衙寺中当值要随时接收这些军情,就算下值回返府邸,只要有各处紧急军情到来,这些幕僚也是随到随收,不得有丝毫耽搁。   这么些天下来,每日各种军情事物繁重无比,饶是刘文静精力过人,一旦回到自己歇宿之处,也累得倒头就呼呼大睡。   不仅刘文静如此,现下整个唐国公团体,只要是承担有责任之人,谁不是忙碌得如风车一般团团转?如此繁重的事物,让不少人干脆就想,也别管什么各项事宜都准备至周到妥帖,就这样发兵也罢!总好过在这晋阳城中,大家生生被这忙不完的事情给累死!   正在刘文静睡得香甜之际,就听见自家床帐之外传来低低的声音:“大郎,大郎!”   刘文静悚然惊醒,手一伸就摸着了一直藏在枕边的短匕。但转瞬就反应过来,这是自家老奴的声音。松开匕首一下翻身而起,帐外老奴举着一个加护笼防风吹的烛台,在室内映出一团黄澄澄的幽光。   见刘文静起身,这些年来一直服侍刘文静的老奴掀开帐子,刘文静已经急急将脚挪下床,放在踏板上,挥手不让老奴帮他穿鞋履,一边自家动手,一边问道:“可是又有马邑军情来了?”   这老奴,是当年在刘文静父亲手里就使出来了,陪着刘家多少年,等于就是刘家的长辈,这些时日也陪着刘文静熬得眼圈发青。嘟囔道:“那张四郎赶回来,一个囫囵觉都不让大郎睡踏实,谁的性命不是性命,就这么熬干了,我怎么和老家主交代?”   一听是张四郎赶回来了,刘文静再不听老奴的絮絮叨叨,穿好鞋履披衣而起,大步朝着外间走去。那老奴举着烛台,踉踉跄跄的跟在身后,只是还在招呼:“大郎,夜色黑,小心脚下!”   刘文静现下宅邸狭隘,规矩却丝毫不减。不是家生之人,不能入内院半步。刘文静就这样一直到了内院门口,两个值守内院关防的家奴这才打开门来。   内院门外,张四郎一身冰霜,背着一个皮筒,正在门外等候。看着刘文静大步而出,张四郎忙不迭的深深行礼下去。   这位当年马邑郡的贩马大豪,不知道是多少现今马邑郡的轻侠少年的前辈。因为马邑郡太小,所以到了河东另博出一片天,结果困顿此间,直到被刘文静雇为向导。马邑一行,因为精明强干办事妥帖,又被刘文静收入府中,并给了一个六军鹰扬府的小军官身份,算是有了正经出身,现下被刘文静派为专门往来传递马邑郡方面军情,这些时日,更是加倍勤谨。   刘文静随意一摆手,示意张四郎起身。张四郎不做声的将皮筒递上,刘文静接过,看看蜜蜡封泥完好无损,一下破开,取出皮筒内的帛书。   老家奴不声不响的将烛台递上,自家带着其他人等退开几步。刘文静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拿着帛书,飞快的扫了几眼,神色一变,大声下令:“备马!”   在这府邸当中,刘文静治家犹若治军,一声令下,早有人牵来刘文静的坐骑,数名家奴也悬刀配弓,在府门外等候。接着外院大门敞开,刘文静带着张四郎已然匆匆而出,汇合那些护卫家奴之后,踏破夜中寂静,直向城外晋阳宫建成驻节所在而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南下(五十)   夜色之中,晋阳城墙巍峨高耸,尽显北方雄城气象。   如此时势,晋阳城防也关防紧密。不仅城墙上有值守巡逻的军士,城内城外,城门处都设了营寨卡栅,驻有精锐,严防死守。   到了夜间,城内城外,都有逻骑巡守,有违反值夜宵禁之人,从来都是就地拿下,再无宽赦。   夜色中,刘文静一行人的马蹄声踏破寂静,直向城门外而去。几名家奴护卫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映亮了其中一名家奴背着的背旗。   背旗简陋,并没有刘文静本官晋阳令的仪仗堂皇。却是鹰扬府中参赞军机幕僚的认旗。现在晋阳城内外,皆以军法治之。这背旗才能让刘文静再这夜间,通行无阻!   沿途寂静无声,民间灯火不见。往来只有守在卡栅处全副武装的六军鹰扬兵,还有巡视值守的六军骁骑。见到刘文静一行的背旗,全都无声退避。   刘文静也不搭理他们,直向北门方向而去。眼见到得北门,就听见一阵喧嚣之声。城门处更是灯火通明。刘文静终于讶然,对身边人道:“去看看,夜间城门如此,谁人负责关防?”   身边家奴答应一声,就要前往,这个时候张四郎却轻声道:“是独孤家的人。”   刘文静顿时寂然,沉默不语。   独孤一家,也是起自鲜卑六镇。纵然不如那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家声响亮,但在大隋,却是不折不扣的超级门阀!   开皇天子的皇后,就是独孤家中人。现下护卫着大业天子留驻江都的宇文化及,妻族也是独孤家中人,而唐国公李渊的母亲,同样也姓独孤!   而独孤家子弟,或者在长安,或者在洛阳,或者在江都,更有不少来到了晋阳追随在李渊身边。正是乱世中大家族保持地位的寻常手段。不管谁最后取得胜利,总能保住独孤家地位一直存续下去!而因为独孤家的巨大力量,不管是哪方志在天下的豪强,对他们也都得重用厚待。   此刻在城门处,正是几个独孤家的子弟,行猎而回,城门已然落锁。但他们回返,岂有将他们关在城门外喝一夜冷风的道理?守门军将,不等唤门就赶紧打开城门,恭迎这几位独孤家子弟入内。   这几位独孤家子弟,有的骑马,有的嫌冷坐在车上。在数十锦衣家将簇拥下,闹哄哄的涌进城来。马前马后,悬挂的尽是猎物。如此冬日,想惊起这么多冬眠的猎物,不知道要动用多少人手,去掘地三尺,呼喝呐喊,才能惊起猎物,供这些世家子弟纵马驰射。家奴不足,那就是鹰扬兵顶上,哪一次射猎,不是要动用数营的鹰扬兵在雪地里跑得吐血,竭力应奉这些世家子弟的雅兴?   几辆车中,被烛光映亮,丝绢窗帷中倒映出女儿身影,娇笑之声,也若有若无的传出车窗之外,这声音柔腻魅惑,却都是这些世家一代代培养出来的家妓歌女,在寻常人眼中偶尔得见,一个个都宛若瑶池凌波仙子!   刘文静脸上神色变个不住,最终还是策马退避一旁,让开通路。更低声吩咐一句:“熄掉火把!”   家奴们还不及动手,独孤家子弟的车马队伍就已然过来,在城门处负责关防的六军鹰扬府军将亲自开路。   车马纷纷,轰然而过。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哪里还像一个军令森严,即将开战的军事要地?   刘文静只能冷脸看着,这事情就算自家禀报道唐国公面前,唐国公也不过将这些独孤家子弟叫过去臭骂一顿,禁足十天半个月。难道还能请军法来,杀了这些独孤家子弟?哪怕强如唐国公李渊,也不敢得罪了独孤家,更何况独孤家子弟和李家还有亲眷关系!   只能目送这些家伙早点离开便罢,省得招惹来什么是非。   刘文静不想搭理他们,这些独孤家子弟却看见了他。一名骑在马上,明显是有了点酒,兴致高昂的独孤家子弟瞧见刘文静避让道旁,高声笑道:“这不是刘肇仁么?漏夜出城,难道马邑那里又出了什么事情?”   刘文静冷着一张脸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吭声。这独孤家子弟叫什么名字刘文静都懒得去记,现下也实在招呼不出来。   这独孤家子弟见刘文静不吭声,顿时就变了脸色。但也不好发作。毕竟刘文静是晋阳令,与裴寂迎唐国公入驻晋阳有功,世子建成同样也看重于他。占些口上便宜也就罢了,要是伤了他什么,唐国公和世子都不会放过他,而独孤家同样不会保他。   他冷笑一声:“出身如此,就该勤力些。谁让你们祖宗不佑?不过肇仁你为什么偏要去马邑走一遭?现下马邑之事,不都着落到你头上了?关中方面,哪里还有你插手的余地?这场大功,说错过也就错过了。早知这样,还不如与二郎搭伙,一起去马邑和王郡公打交道也罢!”   家主说笑,身边诸人自然要凑趣。跟着这独孤家子弟一起大笑起来。灯火照耀之下,笑声不绝,渐渐去远。而刘文静一行,只是立马道旁,一动不动。   刘文静脸色难看已极,却只是强忍住了。   这些子弟,确实有祖宗庇佑,才有现今风光。可时局变化,从来都是造就英雄,不然独孤家还不是风雪之地的一名臭戍卒而已!焉知将来,自己会不会让这些世家子弟跪在自己面前,俯首乞怜!   “走!”   到得最后,刘文静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个字来,打马而去。一行家奴连同张四郎,追随着他的坐骑,直出北门,向晋阳宫方向而去。   晋阳宫中,红烛高烧。而世子建成,正拥着宫中当年为大业天子所选的秀女,正高卧不起。   床榻之外,罗衫委地,室内只是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   除了建成怀中所搂着的,茵毯之上,还有正坐春睡的秀女。一室之中,女体横陈,足有七八名之多。   一夜荒唐,北地春梦,正是香甜时分。   一名宫监,小心翼翼的越过茵毯上横陈的女体,直到榻边,犹疑半晌,这才轻声招呼:“世子,世子?”   李建成睁开惺忪睡眼,露出不耐烦神色,不过这位李家世子,从来以仁厚闻名。平白被搅醒这一枕黑甜,也未曾发火,只是揉揉眼睛,没奈何的道:“又有何事?”   宫监提心吊胆的道:“晋阳令漏夜求见。”   李建成长叹一声,翻身起床,惊动身边秀女,腻声轻吟。李建成怜爱的拍拍她们,哼了一声:“这些寒家子,就是功名心重,连觉都不让人睡好!” 第三百四十二章 南下(五十一)   晋阳宫中,一处小丘之上,设有暖阁。这暖阁距离宫室,还颇有一段距离。建成平常会客见人,多在此间。   虽然李建成以宽厚闻名,但是现下他几乎将晋阳宫视为自家产业。寻常人等,没有相当出身,如何够格登堂入室?   无论如何,李建成也是当今超级门阀世家中的翘楚人物,将来更有可能继承一个帝国。内里那份骄傲,是怎样也掩藏不住的。   倒是李家二郎,不知道是天生还是有些疯迷,却是从来不大在意这些分寸。不管什么出身,只要他肯延见,从来都是登堂入室,脱略形迹,把臂而谈。向来被世家中人视为异类,就是刘文静,也觉得这位李家二郎丢了世家的风骨,也从来不看好这位李家二郎的未来。   但将刘文静被引入此间暖阁,远望着黑沉沉的晋阳宫建筑,等待着李建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这一时间,刘文静真的盼望李建成能如二郎李世民一般,这个时候丢掉一些世家的架子!   在这暖阁之中,刘文静踱来踱去,最终也只能寻一处坐下,平心静气,静静等待。   在世子面前,还是不要表露心浮气躁的一面,若是给世子留下成见,以后如何才能再进一步?   马邑传来消息,都在料中。对于各种可能发生的局势,刘文静已经在心中筹谋盘算过无数次。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真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刘文静只觉得莫名焦躁。仿佛有一种事态将脱离掌握,腾渊而飞的感觉!   在马邑那里,似乎总有一种自己理解不了的存在,将要从北挟着寒风而来,将所有一切事物都推离轨道,让整个天下都卷动其中!   这种感觉,来之莫名,让刘文静只是觉得焦躁不安。   在胡床之上坐下,深深吐纳几次以后。这莫名不安的心思,终于平复了下来。   入定之中,刘文静就是一笑。   天下风云将起,马邑郡这些变故,不过是小者焉。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大风大浪席卷,不知道有多少一时俊杰人物将在这变动中磨得粉碎,这又算是什么?   而自己注定将在这天下动荡之中,越飞越高,直到刘家,也成为传承数百年而不替,让天下人俱都仰望的世家!   纵然马邑郡因而变得尸山血海,甚而连李家二郎,都献祭其中,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个边鄙之地,再大风浪,也难以撼动中原争斗的大局。而所有人也只会关注中原变动的大局,谁会在意到自己这一点小小拨弄?   想及马邑一郡所有人物,因而自己的一点手段,而陷入不死不休之局当中。刘文静内心深处,从莫名焦躁,就变得有点自得。但却又将这点情绪,深深压入心底。   终有一日,会将这天下,都放在掌中拨弄!   一点心绪,由焦躁而自得。不知道为何,刘文静眼前,又浮现出那少年英杰的身影。   云中城下,单人独槊,无人能当!   这个徐乐,现在又在做什么?   突然之间,刘文静掸掸衣袖,长身而起。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接着就是一人入内。   室内灯火之下,就见李建成安步而入,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刘文静再那里等候,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带着亲切而又略有点责怪的笑意开口:“肇仁,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日再说?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天大的事情,休息一晚再说不好么?这般勤力,累垮了的话,我却指望谁去?”   不等刘文静回答,李建成走到上首自顾自的坐下,点着刘文静笑道:“让你负责马邑方面军情,有点怨言了是不是?一旦出征长安,你定然是要随某幕中而行的,还指望你出谋划策呢。现下就你最熟悉马邑内情,不靠着你靠谁?肇仁啊肇仁,你只管放心就是!”   刘文静脸上堆笑,听着李建成这些颇为亲热的话语。以刘文静的七窍心肝,如何听不出李建成话语背后,微微有些责怪之意?   不过此时此刻,刘文静并不在意。今日之后,李建成就会将他引为贴心换命的心腹!   刘文静微微躬身,轻声道:“世子,二郎入善阳了。”   李建成温润笑意凝结在脸上,停顿一下,这才起身,狠狠一击身边几案:“二郎怎么如此孟浪!此前不是说好,死守平阳,看住王仁恭南下之途,绝不入善阳,怎么就这般赶去了?”   刘文静淡淡道:“二郎也不愿在马邑边鄙之地久耽,还是想早点平定马邑之事,好回转河东,参与西征之役。所以就冒险而入善阳,欲趁着王郡公与刘鹰击两强相争,趁机下手,一举平定马邑局面,挟功而返。”   李建成神色变换几下,狠狠道:“这个二郎!怎生就如此行险?西征之役不与,他还不是我兄弟!二郎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刘文静轻声道:“王仁恭乃是大敌,二郎定是想联络刘武周,欲平王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建成沉默少顷,低声发问:“能济否?”   刘文静微微摇头:“王郡公成名已久,老谋深算。割平阳以诱河东军入,当早有后手。若二郎坐镇平阳不动,尚可见招拆招。轻声而入善阳,更怀别样心思,这却是羊入虎口。”   李建成缓缓坐下,又一下站了起来:“要遣人去救二郎!”   刘文静定定的看着李建成,两人目光对上,半晌之后,刘文静才摇了一下头,接着又是一下。   李建成目光终于闪烁起来,扭头避开刘文静的目光。室内空气,一时间如死一般寂静。   半晌之后,才听见李建成干涩的声音:“马邑消息,还能有谁知道?传递消息之人,可靠得住?”   刘文静淡淡道:“晋阳城中,就某一人而已。而传递消息之人,某可担保。”   李建成看着刘文静。刘文静语声平稳,继续说了下去:“这份军情,某将在半月后才会收到。无非大雪封路,盗贼丛生,军情传递不畅。至于其他,就看二郎的命罢……还请世子,早备人选,以接平阳河东军之兵权,只要守住平阳,王郡公就不能南下以胁晋阳。西征大计,仍能如期而行!”   李建成呆呆坐在那里,不言不动。   寒风在晋阳宫建筑内呼啸而过,凄厉哀恻,直传入室内这两人心底。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南下(五十二)   李世民宅邸之内,一派井井有条景象。   主人虽不在家,但仍然内到婢仆,外到家将,俱都整肃,行止有方,一派整齐景象。   原因无他,都是李世民的妻子长孙音(长孙皇后小名观音婢,名无载,本书就小名而取一名,识者方家勿怪——奥斯卡按)治家有方。   自从长孙音许配李世民以来,夫妻两人恩爱。李世民是个疏朗豪阔的性子,也从来不在父亲面前为自家争产,当然更没兴趣管家中这些细务。平常不是打熬筋骨,就是看书习诗,要不就交接英豪。世家子弟和李世民交道甚少,李世民却赏拔了一大堆寒门出身的人物,推荐到父亲身边为幕为吏。   而家中这些大小事宜,自然都是长孙音的首尾。家中婢仆,俱都奉长孙音号令,一应开支,都是长孙音照料,甚或那些家将的月钱,都是从长孙音手里开支。李世民虽然出外领兵,但对家中而言,一点未曾受到影响。   在内室之中,容长脸儿,穿着一件半旧月白裙子,外面罩一件蜀锦登枝褙子的长孙音,正在灯下,亲手为李世民缝制寒衣雪鞋。几案旁边箩筐里尽是一些女红器物。   而在长孙音对面,穿着一身男装,外面裹着一件蓝狐皮领大氅的李嫣,正托着腮在看着自家嫂子,一脸不耐烦的模样。   灯火之下,李嫣雪肤大眼,虽做男儿装扮,却仍美艳得不可方物。   长孙音侧头,拿针蹭蹭头发,正对上李嫣目光,笑道:“你瞧什么?是不是也要试上两针?”   李嫣忙不迭的摇手:“我可不!拿这东西,比铁都沉。还好爹爹打小不逼我们学这东西。”   长孙音微笑:“自家男人的征衣,自然就是自家做。这是长孙家的规矩。”   李嫣哼了一声:“我就是来瞧瞧有没有趁着二哥不在家,欺负到门上来。看看宅中一切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这就去啦。”   长孙音点点头:“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相送了。这里尽管放心,不要说二郎还是国公的儿子,就是长孙家,也不是别人轻易欺负得了的。”   李嫣站起身来,晃荡一下,又坐了下来。   长孙音微笑:“没地方可去?”   李嫣整个人都快趴在了几案上面:“大家都在忙军中之事,晋阳宫给大哥占着,我懒得上门找教训。冬天去射猎,又得让几百鹰扬兵帮你赶猎物出来,大冷天的一个个跑得要吐血,怪造孽的,我也不忍………二哥又不在,我实在没地方去了………”   长孙音看着李嫣俏脸笑道:“你那么多姐妹,为何不去寻她们?”   李嫣懒洋洋的趴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她们?现在一个个也可忙!晋阳城附近的寺庙道观都转遍了,只是为阿爹和大哥他们祈福………这拜泥菩萨就有用了?还不是靠着一刀一枪在战场打出来!和她们实在是说不到一块儿,干脆就不见面。”   长孙音停了手中动作,认真的看着李嫣,轻轻道:“此次即将出征,就是李家化家为国之时。包括二郎在内,李家中人,无不上心。怎生就你这般模样?”   李嫣大眼睛略略有点茫然,慢慢抬起身来,望向屋角,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业天子,也算是我的舅父,打小我就是皇亲国戚。等换了父亲为天子,我也还是皇亲国戚………原来开皇天子,也是夺了亲戚的皇位。换来换去,总是这么几家人。我总觉得,天下不该是这样……天下之争,应该更有英雄气一些吧?应该会有些不同吧?反正就是这样,总觉得没多大兴味………嫂子,这话我就和你一人说,你可别说出去,不然阿爹又该找我麻烦了。”   长孙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二郎不在家,我跑出门去做什么?这宅子里也都是长孙家用老的人,一个你们李家的人都没,放心,你说什么都没人给你传到外面去!”   这一句话提醒了李嫣,她一下跳了起来:“嫂子,我来还要寻你说句话,在这儿坐了这么许久,反倒忘了………你知道阿爹幕中,有不少人是二郎举荐上来的罢!”   长孙音点点头。   李嫣认真的道:“前两日,有人来拜。就是二郎举荐上来的,我也就见了听着。他说二郎北进马邑,往来军情,都是先到大哥幕中,然后再到阿爹那儿。可不要让人使了坏去!要知道想看大哥和二哥笑话的人,可是不少!我手里就几十个家将,还都是大家都认识的人,想做什么都不方便,嫂子是长孙家出来的,有不少人使唤,可得多朝马邑那里探探消息!”   长孙音肃然点头,朝着李嫣微微一礼,表示感谢。   本来长孙音是看起来极为温婉的面容神情,自嫁入李家以来,相夫教子,素称贤惠。但是现在容色一沉下来,同样也有英风侠气!   要知道长孙音父亲,也是大隋左骁卫将军长孙晟,是不折不扣的将门出身!   她轻轻道:“多谢妹子提点,我早遣了人,往来通传消息。但妹子既然这么说了,我再加派人手。”   长孙音轻轻击掌,长短有节,不同掌声,看来就是在召唤不同的人物。   门外一条身影闪了进来,深深行礼。锦衣内衬甲胄,正是长孙家家将之首。脸孔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此时风俗,尚无后世男女大防如此之深。越是北方世家,经历几百年的战乱,更将这个看得极淡。未出嫁的女儿,都能带家将出而射猎,闺房之中召客而来倾谈,也不过是等闲事耳。在李家内宅之中,有家生的家将值守,随时等候号令,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长孙音只是说了一句:“再查查和马邑往来传信之事!”   家将首领无声行礼,转身便去。   长孙音玉面带煞:“谁要背后对二郎下手,我便在这晋阳城,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李嫣也跳了起来,握起拳头:“算上我一个!”   而此时此刻,刘文静终于自晋阳宫而出。在宫墙之外等候的家奴与张四郎,已然满身都是白霜。   刘文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默不作声的回返城中。   刘文静看看北面天空星斗,突然对张四郎低声道:“长孙家那些人………”   张四郎坐在马背上,微微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溅上鲜血的帛书。   刘文静接过,并没有看帛书内容,召来一名家奴,将帛书凑近火把,就此点燃。   火光骤然一亮,随着帛书焚尽,周遭一切,又黯淡了下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南下(五十三)   唐国公宅邸之中,多少侍女,现在都洗净铅华,在灯火之下,赶制寒衣。   这些女儿,无不是陇西李家家生子,因才貌出众,被选至家主身边服侍。李家侍女,当年在都门当中,也是颇为有名。多少世家公子,许李家女子,在世家之中,也排得上前列了。   但是这些容颜俏丽的侍女,现在都在埋头在针线活中,一针针的缝着厚重寒衣,还有将士脚下穿着的鞋履。不断有人将完成的衣物鞋履抱走,送入内院当中。   而在内院之内,七八名侍女守着库房,拿着算筹,一丝不苟的统计着入库衣物。   窦夫人就坐在库房当中,身边也没有一名侍女守着,捧着半凉的饮子,只是专注的看着这些俏丽的女孩子,一针一线的辛苦缝制着衣物。   在库房外,还有家将守候,这些锦衣家将,现在也干起了苦力的活计。守着几辆车子,衣服入库清点完数目,马上就装车发往军中。   这个时代,世家家风也没严谨到后世那种变态的程度。而且家将侍女都是家生的,家主还乐于见到他们互相匹配,一代代的继续为家中效力。往常侍女和家将要是碰见,互相有心的少不得还有些目光对视,偶尔还会谈笑几句。但是现下,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内院之中,寂无人声,只有针线引动的悉索声,还有偶尔几声牲口嘶鸣传出来。   窦夫人脸色有些潮红,身形也消瘦了许多,近于弱不胜衣之感。只是目光还是明亮,只是专注在手头的事情上面。   在匹配李渊,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计之余,前些年李家被杨家忌惮,窦夫人还要为夫君担惊受怕。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年还有一场大病,一直未曾将养过来。这个冬天,身体又有些不支,在李世民被遣往马邑郡之后,顿时就倒下了,缠绵病榻一段时日之后,又支撑起身子,带着阖府上下为大军出征赶制征衣。   身体已经弱到了这般地步,但窦夫人的眼睛,却是异常明亮,所有生命力。似乎都在这个冬季喷涌而出。   李渊一身冰霜,大步走入内院,身后十余名家将簇拥。李渊脚步声又急又重,满脸都是焦急神色。在库房前面院中等候的那些家将,看到李渊到来,都忙不迭的行礼下去。往常李渊都会笑骂几句,在自家院中,还摆出在外面的规矩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弯腰又起来,忽上忽下的看着头晕。   此刻李渊瞧也不瞧他们,大步就朝库房内走去。看到李渊到来,库房内所有侍女都赶紧起身,窦夫人也放下饮子站了起来,敛衽一礼,微笑招呼:“夫君巡营回来了?”   李渊脸色铁青,上前一把扶住窦夫人:“不好生将养,又来管这些事情做甚?某有大军数万,府中都管,内祝那么多,还管着河东郡,不差你一个人来管事!”   李渊声音又大又急,惯常雍容之态,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窦夫人才被李渊扶起来,李渊就急着向那些侍女摆手,大声道:“都散了!以后在见到夫人带着你们忙碌,有一个算一个,家法从事!”   摆手之际,李渊身上裹着的大氅妨碍到他动作,李渊一把就将大氅扯了下来,随手向后一扔,跟在身后的家将忙不迭的接下。   不管是侍女还是家将,都是一脸震惊。从来没看到李渊如此失态,哪怕当年两代天子忌惮打压,唐国公还是雍容稳重,笑口常开,今日却急成了这般模样!   侍女们慌乱行礼,就要作鸟兽散。窦夫人笑着嗔怪了一句:“李家治家最厚,哪里就这样胡乱用家法了?”   她对着正欲散去的侍女道:“三千寒衣,一万鞋履,现下一半还不到,都继续操持,谁也不许散了!”   侍女们又僵住了,看看李渊,看看窦夫人,一声不吭。   李渊急得跺脚:“某的好夫人啊,你的身体………”   窦夫人微微一笑:“别在此间说这些,我的身体没事。”   话语声中,窦夫人盈盈而出,去往此院偏厢。李渊在背后看着窦夫人身影,看着她那当年闻名都城,光可鉴人的秀发已经变得有些枯干,几茎白发斜生。李渊脸上怒气,终于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难言的心痛沉重,挥手示意那些侍女继续干活儿,自己就默不作声的跟在窦夫人身后,随她直入偏厢屋舍之内。   到得偏厢,侍女送上皮毛用以覆腿,再送上两盏热腾腾的饮子,就赶紧退了出去。只留下厢房之内,夫妻两人对视。   窦夫人眼神依然明亮,但就是瘦弱得可怜。李渊一言不发,只是久久的看着自己妻子。   少年结发,一同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将李家撑持了下来,还养育了这么多子女。眼看终于等到了李家将要化家为国,一飞冲天,但自己这位夫人,生命力却是将要耗尽………   现在的这精神,就是窦夫人在加倍燃烧自己仅剩的寿元!   良久良久,李渊才轻声道:“二郎前去马邑,你一直在责怪我是不是?”   窦夫人轻轻摇首:“我一直在想着那夜的大火,我只是不想我肚里掉下来的孩子,也经历同样的事情。”   李渊望着窦夫人,语气沉重:“但有某在,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窦夫人轻声道:“你还是让二郎去了马邑。”   李渊沉声回答:“这个时候,难道我反而要毁掉大郎的威信么?传承有序,才是百世之业,那么多大家望族,都在这个时候看着我们李家,这个时候,不能有半点错处!”   窦夫人默然不语,她同样也是世家出身,如何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无数次夜里,她都梦见自己的二儿子,在马邑郡的冰天雪地中挣扎,背景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如那一夜,一如当初大隋废太子去位之夜,在东宫燃动的大火!   窦夫人苦涩发问:“何时才兵向长安?”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南下(五十五)   一名恒安甲骑,正在山巅,警戒着四下。   大风雪终于消停下来,天地间一片通透,站在山顶,四方景物,尽收眼底。天际也彤云尽散,阳光普照,映在冰面之上耀眼生光。   整个云中之地,仿佛就焕然一新。所有的阴沉晦暗,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跟着这名恒安甲骑的,还有四五名熟悉本地的山川地势的乡兵箭手。这个时候都换上了从突厥人那里掳掠来的衣甲,上面还沾着突厥青狼骑的血迹,这些乡兵箭手一点都不嫌弃,美滋滋的穿在身上,还用了油脂把甲叶擦得明亮,一个个挺胸凸肚,精神百倍。   突厥人是镔铁之族,打造甲胄本事丝毫不亚于汉人。这些甲胄都是军国之器,这些乡兵箭手捞到一身,就等于在战场上多出一条命!   这些乡兵箭手加一名恒安甲骑,就是一个小队,负责警戒值守。执必思力因为没控制住青狼骑,警戒松弛最后大败,刘武周以降可不想重蹈覆辙,现下修整等候大队到来,警戒小队洒得到处都是,密密层层,将自家营地戒备得丝毫破绽也无。   寒夜当中值守,自然是一件苦差事,晚上就连火堆都不能升起,万一有敌来袭,一旦生火就自己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是自寻死路之道。   到得天明,这些乡兵箭手才到处寻找枯枝,赶紧将火头升起来。接着就忙不迭的招呼那名犹自在目光炯炯的扫视四下的恒安甲骑。   “孙将主,火升起来了,咱们也温了汤饭,快来暖和暖和!”   那恒安甲骑三十出头年纪,一脸精悍,正是将经验和精力结合得最好的岁数。又扫视周遭一眼,手指点点两名乡兵。这两名乡兵立刻跳上前来,背靠着背警戒四下。   这恒安甲骑这才到火堆旁边,大马金刀的坐下,伸手试试温度,接过乡兵递过来的汤饭。也不打招呼,呼噜就是几大口。   这孙姓恒安甲骑一脸阴鸷模样,明显就是个不好亲近的。虽然乡兵箭手着力巴结,也换不来他几句话。   但上次暴雪中双方那场荡气回肠的大战,这孙姓恒安甲骑,也是马脖子下系着三名突厥青狼骑头颅,浑身浴血的退了下来。他在这些乡兵箭手面前,摆出这般傲气姿态,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恒安甲骑死伤甚重,玄甲骑也是一般。身上带着轻伤的都得值守,这孙姓甲骑一夜值守,没有半点疲倦瞌睡之态,警惕万分。如此沙场老卒之态,就算再高傲一些,要这些乡兵箭手为他擦靴子,大家也都认了。   这孙姓甲骑吃喝,火堆旁几个乡兵箭手不敢动作,只是看着。带出来的粮秣,加上缴获执必思力大营的,并不算充沛,每日吃食都是算着发放,这孙姓甲骑多吃几个,几名乡兵箭手就得少吃几口。这一两日下来,孙姓甲骑也从来不和他们客气,都先尽着自己,乡兵箭手勒了两天的裤腰带了。   不过人家是拼命的汉子,更有出色战绩支撑,就是全占完吃尽,也是他们这些人改得的本分!   汤饭香气缭绕,几名乡兵箭手只是喉结滚动,盼着能多剩点下来。这孙姓甲骑却看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只是放开肚皮,补上一夜值守的辛苦。   突然之间,就听见踩雪之声。几名乡兵箭手探头望去,就见换班的小队已然爬了上来。   带队之人,衣甲全黑,正是玄甲骑中人。   孙姓甲骑一下跳了起来,阴鸷的面孔马上就堆出了笑意,放下汤饭,只是朝着那玄甲骑挥手:“罗兄弟,这么早便上来了?不多休息一刻?到得午时,再消消停停上来也罢。也累不着咱们什么!”   适才在乡兵箭手面前的高傲,一下子就丢得干净。一张脸都快笑得烂了。   一军之中,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现实。你要是能打,能给大军带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在这个团体当中,每个人都会高看你一眼,到哪里都是捧着你。   只要你证明了自家的本事!   而玄甲骑,实在是证明得太过足够了。   徐乐飞兵而夺回壬午寨,击败执必思力。刘武周到来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的遭遇战,又是玄甲骑最终击败了数千执必部直属青狼骑,夺下了执必贺的汗旗!   当恒安甲骑看到玄甲骑发起最后冲击的战场,看着累累的青狼骑尸身,看着这些玄甲骑的浑身创痕血迹,心下都已经明白,在徐乐带领之下,这支新军,是能打最苦的仗,赢得最不可能的胜利!   云中的恒安鹰扬府,现在还处在南北交逼的绝境当中。但因为徐乐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一线希望。大家还指望着徐乐带领玄甲骑能赢得更多胜利,让恒安鹰扬府彻底摆脱眼前的死局,这个时候,纵然是恒安甲骑老卒,又如何能不敬着这些玄甲骑中人?   罗姓甲骑带着几名乡兵箭手气喘吁吁的爬上来,他努嘴示意,一名乡兵箭手顿时将背着的蒲包丢了过来:“罗将主请大家的!”   几名乡兵箭手眉花眼笑的扯开蒲包,里面尽是肉干,还有些干饼。   这些粮秣,都是从执必思力营地中缴获得来的。徐乐要将其交给大营,刘武周却坚决不收。最后玄甲骑只能自家享用。当恒安甲骑吃着沿边军寨送上来的不多粮食时候,玄甲骑却一切都显得丰足。罗姓甲骑干脆带上来给大家享用。   乡兵们赶紧将火堆升得更大,换了口大锅,擦洗干净熬起肉汤来。孙罗二人就坐在一起,低声谈笑。原来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之间的隔阂早已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兵吃拼命饭的就是这么简单,天大的仇恨,并肩血战一场,就能烟消云散!   两人闲着谈笑几句,罗姓甲骑终于忍不住问:“咱们就在这里耗着?不乘胜追击了?”   孙姓甲骑叹息一声:“兄弟,咱们是打赢了,可死伤得也够惨!现在多少得喘一口气了,等着大队上来。一营拼光了,那就是真正伤了元气,再建起新营头来,也是赶不上以前了。玄甲骑养出这样的战力不易,积攒出你们这些老卒不易,这个时候,只能等着大队上来了。这个时候,还没到要让大家拼光的时候啊………”   这番话情理俱全,就算是玄甲骑上下觉得打了胜仗却不追击,在这里扎营下来苦熬,心下有些疑惑不满。听到这般解说,也是无话可说。   罗姓甲骑点点头:“老哥哥说的是,那后面大队什么时候才能上来?”   孙姓甲骑挑挑眉毛:“你可别小瞧咱们鹰击,早就遣人回去调动军马了!就是这几日,恒安鹰扬府精锐尽至,彻底将这些突厥狗赶出去!”   罗姓甲骑恨恨呸了一声:“赶出去哪里够?这些年吃他们的苦还少?杀个干净才解恨!”   还没等孙姓甲骑答话,就听见若有若无的号角声似乎在远处响起。   两名甲骑,都是经历过生死的警醒之人。一下站起,极目向南而望。   白雪皑皑,什么也都看不见。   两人对望一眼,正要悻悻坐下。号角声突然又响动起来!   这正是开路侦骑引导大军行进的号角之声,绝对不会听错!   孙姓甲骑不敢置信的摇摇头:“大军上来的这般快?”   罗姓甲骑却兴奋的一拍大腿:“不愧是刘鹰击!不愧是恒安府!早点将这些突厥狗斩尽杀绝也罢!” 第三百四十七章 南下(五十六)   两边山头,侦骑身影憧憧。错落散步,将前行之路全都控制。   这些恒安鹰扬府的男儿,为前方大捷所鼓舞,为破局的曙光所激动。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半点也感觉不到寒冷也似!   加之兼程而来,人马俱都汗淋淋的,每名侦骑,不论人马,都是白气升腾。有的侦骑,干脆脱下了皮袍,只露出一身麻衣中单,结实的肌肉都从领口中袒露出来,前望回顾,举起号角,奋力吹动!   在侦骑所控制的道路上,大队军马,正汹涌而前。   走在前面开路的,是一营轻骑,说是轻骑,其实就是寻常步军。但是恒安鹰扬府战马充足,这些步军当中精锐,从来都是乘马机动,下马作战,关键时候马上冲杀也顶得上去。   这一营轻骑之后,又是两营,作为中军。军中高高飘扬着苑君璋的旗号。虽然只是为恒安鹰扬府长史,按照大隋军制,苑君璋并没有打出将旗的资格。但是现在,谁还来管这些,苑君璋打出的将旗,旗面九尺,正是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的规制!   大旗之下,强悍敢战的云中虎狼之士翻滚而前,扑面而来,就是凛然的杀气!   恒安甲骑锋锐异常,玄甲骑更是新锐强军。但是恒安鹰扬府主力,仍然是这数千步军。   这些战士,都是刘武周这几年辛辛苦苦招募而来。耐得风霜之苦,经得起残酷的厮杀,蔑视生死,更因为连续的战事而约束不堕。加上恒安府临近边地,刘武周苑君璋勒紧裤带收拢了大量马匹,机动力也足够。但临野战,可以说恒安府足可挑上规模远大于他们的内地军府,而且说不定还能从头到尾骑着对手打!   殿后之军,则是一营恒安甲骑。未曾披甲,队形也有些松散,比之约束严整的步军看起来散漫了许多。但是放眼整个马邑郡,甚或整个中原,又有谁家,能小瞧恒安甲骑?   这行进之军,接近一千五百战军,加上先遣之师,算是将恒安鹰扬府家底都掏出来了。刘武周传信之后,短短几日大军就已经赶了上来。单是这种反应速度,冰天雪地中强行军的能力,就已然是天下之军当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大军行进如此之速,后面辎重大队不见,应该是没有跟上来。两边侦骑引路号角声声,陡然之间,就听见前面也传来了号角应和之声。   欢呼声在行军队列当中响了起来,先是一两声,接着所有军马都举起了兵刃大声欢呼。   终于和先遣之师汇合,而这些先遣之师,浴血苦战,已然取得了空前大捷!   上千兵刃举起,反射着阳光,金属反光有如翻滚跃动的海洋,在这山道之中卷动,如此景象,壮盛绝伦!   苑君璋就在中军大旗之下,美髯飘拂。纵然强行军辛苦,仪容仍然一丝不苟。这位恒安鹰扬府中智囊却没有身边儿郎那么激动,只是冷然扫视一下左右,将手向前直直一指:“吼个什么?留点精神也罢,快点与刘鹰击汇合!”   现下刘武周所扎的营地,就是当初执必思力所选之处。   执必思力眼光其实并不算坏,此间谷底是避风之处,又足够阔大摆得下大军,上面还有壬午寨以为犄角,谷口处也能设寨,只要保持足够警觉,可称有固若金汤之势。   现在谷口寨栅大开,刘武周带领麾下,全都迎出。而徐乐就在刘武周身边,与尉迟恭位置并列,似乎也就昭示了徐乐的地位,正是与尉迟恭相提并论的骑将,而玄甲骑,也成为与恒安甲骑一般的最为锋利的獠牙!   阳光强烈,雪光反射。徐乐在队伍当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在远处翻动的雪尘。正是大队人马正朝此间而来的景象。   看来刘武周真的打算在这里和突厥人拼了………   在内心之中,徐乐一直对刘武周有份警惕。罗敦也说过刘武周是狼顾之相,外则宽和,内里则算度甚深。而单从自己的直觉而论,每次靠近刘武周,都觉得汗毛微微竖起,有一种淡淡的危险感觉。   这种直觉,从来未曾欺骗过自己。   但是提防警惕之余,这刘武周却还是行事坦荡,从未有什么鬼蜮伎俩。   面对如此危局,还是直来直去,硬拼到底。重用自己为前锋,接着又是及时率队接应上来。亲临前线压阵,打了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又及时传信回云中,以最快的速度将恒安鹰扬府主力调了上来!   也许自己的直觉,不是每一次都灵吧………   徐乐在心里自嘲的笑了笑。微微挺直了身形,与尉迟恭分立在刘武周左右。   既然如此,自己就为恒安鹰扬府拼到底也罢,不信这场危局,就不能应对过去。将这马邑郡,彻底翻过来也罢,自己和王仁恭,还有一场血海深仇要算!   尉迟恭在另一侧,看了挺直身形的徐乐一眼,又转开了目光,只是望向雪尘起处。   雪尘越来越近,露出了大队翻涌而来的人马。两边军马,都怪声呼哨,大声招呼。你来我往响成一片。   “入娘的,咱们打完了你们才来。这份功绩,注定是没你们的份儿了!”   “还来做什么?咱们包打完突厥狗就成。你们南下去对付王仁恭罢,轻省点的活计,都交给你们,别说咱们不照应弟兄!”   “咱们还想好生再打一场,你们这般大张旗鼓的来,是要吓跑执必贺不成?爷爷可还没杀个痛快!”   刘武周身边这些军汉,连笑带骂,迎接自家弟兄,血战大捷之后的傲气,简直能直冲云霄。   而对面赶来的大军,也只能受着。军中就是这样,谁打得狠,谁打得硬,那就是高高在上,不服气自己也再战场上争回来就是!   一骑越众而出,美髯飘拂,正是苑君璋。刘武周也狠狠一踢马腹,战马嘶鸣而出,迎上前去。   苑君璋纵然高傲,但刘武周出迎,还是滚鞍下马。刘武周也早早就翻身而下,在雪中疾步前行,一把将苑君璋扯了起来。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而无数云中男儿,高高举起手中兵刃,大声欢呼。   “恒安万胜!”   徐乐也在其中,举起马槊,终于喊出。   “恒安万胜!”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南下(五十七)   篝火熊熊燃动,山谷营地之间已经热闹得如集市一般。   营帐,地窝子,棚子,全都搭建了起来。军汉乡兵箭手,进进出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篝火燃动,比平时丰盛的粮秣都发了下去,到处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火光将每个人面孔都映照得红红的。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意气风发的对话。虽然天气仍然奇寒无比,但身处其间,每个人似乎都感受不到寒冷也似。   而在四下山巅,影影绰绰的人影潜藏,这俱都是撒出去的巡骑,在寒风呼啸之中,警戒着大军营地的安全。   在壬午寨上,更在四角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将壬午寨所在山巅四下映照得通明。   玄甲骑所在营区之中,一簇篝火烧得正旺,干燥木柴噼啪作响。数名玄甲骑中坚军将都坐在此间,大吃大喝,高声谈笑。   刘武周驻节之所自然就是壬午寨,因为被徐乐烧得太过彻底,现在用残余材料,也不过就恢复了少少一点建筑而已。平日里包括尉迟恭等亲信将领在内,都驻扎在野地里。不过今日苑君璋到来,刘武周好容易拼凑点好些的吃食,设下宴席,算是为苑君璋接风,同时也算是为预祝将来大捷。   徐乐带着韩约去参加了宴席,其余人等就围在这篝火旁边,一众乡兵箭手伺候着,虽然冷点,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席间诸人,韩小六捧着一条马腿吃得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了他说话。正在变声的嗓门最大,不住的在大声谈论。他岁数最小,大家都尽让着她。且这次暴雪中的遭遇战,韩小六也半点不怂,开弓拉得手指皮开肉绽,身上负创七处,射倒的青狼骑不下十五六骑。谁都知道这小子不仅性情急切暴躁,甚至敢对刘武周拔刀子,打仗也不折不扣是把硬手。   有这般底气,什么话也都由着他说了。   韩小六费力的咽下一口肉,嗓门又放了开来:“鹰击设宴,该请咱们玄甲骑全部才是!一仗下来,连死带伤一百多号。才把执必贺的汗旗带了回来!乐郎君不必说,哪个弟兄不配吃他一顿?依着咱的意思,咱们连伤号都该抬了过去!”   宋宝坐在篝火旁边,气色不是很好的样子。他一直是守着辎重队伍,拼死拼活的赶来,却已经错过了这场战事。宋宝轻侠出身,倒是打仗不怕死,错过这么露脸的一仗,气色哪里好得起来。   听韩小六口气这么大,宋宝忍不住就顶了一句:“哪有那么多粮?几百条汉子连人带马,在这儿转战一旬,带来的粮食都快吃光了,沿边军寨凑点,也是有限。现在就等着苑长史他们送来的粮。大家都去,刘鹰击怎么招待得起?”   扑通一声,韩小六将半截马腿掷回了锅里,汤水四溅,火花缭乱。   韩小六站起来指着宋宝:“自入云中以来,就是你向着刘鹰击说话!咱们是玄甲骑,不是恒安甲骑!要是瞧不上玄甲骑,只管投效刘鹰击去!苑君玮手下还缺个使唤人!咱们打得浑身是血,多少徐家闾出来的好汉子,现在浑身是伤的躺在那儿,梁亥特部的也不少!吃他一顿,那是瞧得起他刘武周!缩在后面一场仗也没赶上的,夹紧嘴巴坐一边去,没你说话的地方!”   被韩小六劈头盖脸的狂喷一通,宋宝坐在那儿,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倒是宋宝几个弟兄,按着刀柄就想站起来。篝火旁边坐着的陈凤坡和仲铁臂是老成人,忙不迭的解劝:“谁不知道小六是张刀子嘴?大家都是一军弟兄,说这么多做什么?大家只管坐下吃喝要紧。这个天气,肚里乏食,那是真扛不住!”   韩小六身边那些玄甲骑军将也盯着宋宝手下那几人,宋宝微微颔首,示意大家坐下。勉强一笑:“小六你说浑话,我也不来理你。缺粮食就是缺粮食,我说的也是实情。现在大家都将辎重粮秣交了出去,计口发放。刘鹰击难道不想犒赏大家?着实是为难。想你小六也不差这一口吃的,要是觉得委屈了,我宋大郎出去走一遭,帮你寻一些好吃食就是。”   韩小六嗤的一声,冷笑道:“小爷冲着口吃的么?小爷是为玄甲骑争个颜面!咱们拼死血战,刘武周就得高看咱们一眼!什么局面,不能只靠着乐郎君去维持,咱们在刘武周面前也得硬气点!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的心思,什么事都拉着你那几个弟兄,想着什么时候离开乐郎君,好抱条更粗的大腿。真要拼命,也思前想后,这次就错过了这么一场大捷,少了在刘武周面前卖脸的机会,小爷就瞧不得你这样的人!”   徐乐团体,历史还新,宋宝虽然在团体中有些含含糊糊的,但也是跟着徐乐一路拼杀过来,还跟着去梁亥特部走了一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何受得了韩小六这般指着鼻子掀了老底?   徐乐是什么都看在眼里,但等闲不说出口来。韩约沉默寡言,罗敦更多顾着大局,更兼老病精力不济,也不愿意替徐乐得罪人。步离更是对这团体人事一窍不通。也只有韩小六年少气盛,看不顺眼,就剥皮抽筋的全抖搂出来!   宋宝再也忍耐不住,一下站起,身边几名亲信也全都站了起来。韩小六哪里会惧他,这个面色阴沉,老是转着别样心思的宋宝,韩小六早就看不顺眼。刷了一下就站了起来。   “别在这里比划,搅了大家伙吃喝,咱们出去比划!”   仲铁臂陈凤坡等人,站起来就要阻拦。不过还没等他们隔开两人,宋宝深深吸口气又坐了下来。   几名亲信按着刀柄,动作快的刀都拔出了一半。宋宝却就这般坐下,闪得几人站在那里,面色尴尬。   韩小六也没想到宋宝来这一出,呆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宋宝望着火堆,缓缓道:“要看我宋大郎本事,战阵上见吧。苑长史带着大军前来,少不得还要狠打,将突厥狗全赶出去。到时候,战阵之上,看谁杀的突厥狗多。”   韩小六哼了一声坐下,望向山顶灯火通明的壬午寨:“这么多人马上来了,定是要好打一场,少不得还是我们玄甲骑为先锋。这一次,定要将执必贺脑袋砍下来!”   众人目光,都情不自禁的转向山顶壬午寨处。   而宋宝面孔被火光映亮,一瞬间阴狠异常,但又转眼收敛。 第三百四十九章 南下(五十八)   壬午寨中,已经草草修复了原来的主宅。   宅子里面烧焦的那些青狼骑,一概收拾出去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修复这住宅的材料,也全都过了火,到处都透出焦黑的颜色。   原来主宅里面隔出来的各个房间,全都被打通,形成一个厅堂模样。足可以容纳下四五十人。   现在这厅堂内,摆满了几案。这些几案都是拼凑起来的,有些干脆就是找些木料钉就,简直粗陋到了一定程度。厅堂中也到处漏风,只是寻些皮子塞住缝隙。用以照明的也不是红烛,而就是松油火把,只发出难闻的味道。   如此陈设,放在善阳城,只怕连一个郡府中的小吏都捏着鼻子不愿意踏足。但在这冰天雪地的战场,就算是天堂般的所在了。   一干军将寨主,早早就坐满了厅堂。外间支架起大锅,煮肉熬汤,调和汁水。从各处军寨好容易搜集起来的一点酒水也都陈设在席上。酒肉香气飘散出来,让那些跟随而来的军将亲卫一个个喉结滚动,恨不得冲近厅堂之中吃喝一个痛快。   刘武周和苑君璋,也早早就在厅堂之中迎候,在各人到齐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寒暄的热闹,大家这才落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是落在坐在上首的徐乐身上。   谁都知道,今日的主角,就是这位横空出世的乐郎君!   徐乐端然在座,根本不知道韩小六一旦没有自己和韩约看着,就和宋宝起了冲突。   不过就算知道,徐乐多半也不在乎。   军中乃是至阳之地,但为厮杀汉,岂有脾气小的。一个不对也许就能跳起来,战前战后,这般情绪尤甚。只要不闹到干犯军律的地步,只是言辞冲突,军中主帅就没有太过在意的。   而且此时此刻,徐乐正处在只觉得有些尴尬的境遇。   徐乐正被刘武周拉到了离他最近的上首席位,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的看着刘武周举杯而起,准备致辞。   在徐乐对面而坐的,就是苑君璋。这位向来高傲的恒安鹰扬府智囊,也满脸堆笑,只是友善的看着徐乐。   而在徐乐和苑君璋向下首延伸的诸将和各处寨主,一个个目光也都转向徐乐,脸上全是各色各样的笑容。如全金梁和曹无岁这样曾经和徐乐并肩作战过的人物,更是将脸都快笑得烂了。   原因无他,因为这是在主帅夸功!   披坚执锐,斩将夺旗,在狂乱血腥的战场中活着回来,所期待的,就是主帅夸功,名标军中。一名出身贫苦的军卒,也许就此一跃而成为军将,运气够好,再一路扶摇直上,创立家名,传诸百年。   数百年来,多少豪杰,不都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这就是军中男儿最为荣耀的时刻,也是军中男儿,最为感同身受,最为欣喜的时刻!只要不死,自己也许也会有这么一天!   但是徐乐,总觉得有点微微不适。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决定要为恒安府摆脱这个危局,拼杀到最后一刻。但徐乐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属于这里。   并不是云中男儿粗豪,恒安鹰扬府穷酸,让徐乐瞧不上眼。自己不过也就是个小村闾闾长之孙,不折不扣的寒门出身,只差一点,就能滑落到贱役的阶层。自己父祖就算过去有什么出身,也和自己没什么干系了。自己就是带着一群乡闾之民在这个时代挣扎求活,努力生存下去而已,也许还会在未来,将这个时代搅个天翻地覆。   而是徐乐只觉得微微有些奇怪。   现下哪里就是夸功的时候了?   执必贺虽遭惨败,但执必部仍在北方雪原,盘踞不去。双方侦骑这些时日,都有零星交手。在南面,王仁恭对云中城的压力,丝毫未减。而云中城的积储,可以想见一日少过一日,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这个死局,远远未曾到化解的时候。就算是要夸功庆祝,至少也要等到将执必部彻底赶出云中再说罢!   但苑君璋一旦到来,刘武周就迫不及待的设下这场宴会,并将自己安排到了上首,要不是自己竭力推拒,这刘武周差点就要按着自己和他并肩而坐!   然后尽可能的奉上酒水,每人面前几案都摆满了鱼肉。竭力营造出一副大事底定,只要一击,大捷在望的气氛来。   刘武周这般做派,倒是将大多数心思不算复杂的军将鼓舞得席间嗷嗷喊叫,恨不得马上就位刘武周冲杀在前,博取功名,气氛从一开始就热烈到了极处。   但在徐乐看来,总有些虚张声势。   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但徐乐面上,仍然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肩背笔直的跪坐在几案面前,风姿绝佳。这些云中之地的大老粗军将坐在他身边,都情不自禁的要自惭形秽。如此人物,当在洛阳长安挥洒五陵缠头,怎生就在云中和他们军汉一起拼命?   偏生徐乐的功绩又是实打实的,此刻跪坐在此,军袍之下,负创十余处。而战果就是,至少上千突厥青狼骑的尸身,倒在壬午寨前,倒在冰原之上!   如此人物,到底此前藏在何处,突然就腾渊而起,震惊马邑!   只有尉迟恭,看一眼刘武周,再看看徐乐,然后目光就落在几案上的酒肉上面,喉结滚动,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刘武周在最上手站起,高高举起粗陶酒碗。目光威棱四射,只是扫过诸人。   最终刘武周目光落在徐乐面孔之上,和徐乐对视少顷,又即转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等刘武周开口。   陡然之间,刘武周的嗓音,如炸雷一般在厅堂中响动起来!   “这些时日,大家过得怎么样?”   诸人不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们的主帅。   刘武周也不要诸将的回答,嘿然一笑:“反正某老刘可过得不怎么样!”   他缓缓在厅堂之中走动起来,淡淡道:“云中本来就缺粮,咱们拼死御边。善阳城给咱们一口吃食。现下陡然间就断了粮食,这几万口子,怎么过这一个冬天?要是都因某而死,某怎么还有脸活着?”   刘武周又冷笑一声摇摇头:“这倒也罢了,突然间执必部又来了。怎么就知道某刘武周这个冬天难熬的?想来趁火打劫?我们这几万人的命不是命,不是要被郡公饿死,就是要被突厥狗杀死?咱们在这儿含辛茹苦,拼死而战,都成了错处了?”   刘武周沉默少顷,突然之间,狠狠将粗陶酒碗砸在地上,碎瓷乱溅。   “入娘的!” 第三百五十章 南下(五十九)   刘武周一向是粗豪形象,言笑无忌。但是骨子里面,还是见识过大富贵的,在大业天子身边随侍过甚长时间。极少如此失态,狠狠咒骂。   这一声怒骂,举座皆惊!   刘武周狠狠跺脚,举手指天,似乎要将这草草修复的厅堂之顶,戳出一个窟窿来也似。   “入娘的,你们心好狠!几万条性命不是性命啊,被你们看得如此轻贱!南边用粮食卡我们,北面就干脆突厥狗进来烧杀!以为没了粮食,某就打不了突厥狗了?入娘的,某就打给你看看!王郡公啊王郡公,你小瞧了咱们恒安鹰扬府,更没想到,某刘武周麾下,多了一个乐郎君!”   刘武周陡然旋身,大步走到徐乐旁边,伸手就要来拉徐乐。徐乐不等刘武周拉扯,自己早就站起,刘武周用力过度,反倒微微一个踉跄。微微错愕一下,刘武周就指着长身站起的徐乐,嗓门放得更大。   “这就是我马邑乐郎君!如此危局,孤军北上,先夺军寨,再破突厥小王。横行于执必部大营之前,耀武扬威。最终风雪之中会战,三百破一万,夺执必家青狼汗旗而还!我就是要让善阳诸公看看,我恒安鹰扬府,在饿着肚子的情形下,到底能打到何种地步。我云中男儿的骨头,到底硬到何种地步!”   徐乐站在刘武周身侧,微微垂首,只是静静听着刘武周慷慨激昂陈词。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过来。只是落在自己和刘武周身上。   刘武周声音仍然厅堂之中震响:“……只要某在一日,这突厥狗,就不能南窥一步!和王郡公之间,总有个说法。但突厥南下,马邑郡就是尸山血海!所有一切,只等着将突厥狗打出去再说!现下天寒地冻,我们军中又乏粮,几万生民,依托云中嗷嗷待哺。一切都是绝境,但在这绝境之下,我们恒安鹰扬府,仍要咬着牙齿,和突厥狗血战到底!”   刘武周猛然抱拳行礼下去,诸将哪里承担得起,纷纷起身。   不等诸将开口,刘武周语声又接着响起:“某对不起大家!血战经年,不得封赏。出征在外,连饭食都不得一饱。跟随我刘某人,只有苦战,只有死伤,只有血泪!但某在这里拜求大家,为了马邑一郡生灵,为了我汉家山河,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与这些突厥狗血战到底也罢,将他们赶出去,让马邑百姓,缓一口气也罢。刘某人性命功名,都不值一提。唯一问心无愧者,就是始终为汉家边地戍将,尽职尽责,没有愧对自己良心!将来就算败丧,各位自有远大前程,但想及在刘某人麾下,咱们好歹在一起,做了些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刘武周语声,已然渐渐变得凄恻:“只求大家再努力一把,与突厥狗再做最后之决战。将执必贺,彻底覆灭在这云中之地!恒安鹰扬府,再做最后一战!至于将来,刘某必然给诸君谋一条出路,不让诸君与刘某人同殉!只要打完这最后一战!刘某此刻,已经无什么可以封赏大家,只能觍颜在此,拜求诸君!”   说完最后一句话,刘武周侧身,向着徐乐深深一礼。接着又向诸将,双膝落地,深深拜倒下去。   厅堂之内顿时大乱,多少军将寨主,只是抢了出来,各色呼声,响彻厅堂,混杂成一团。   “鹰击,末将等当不起!”   “鹰击,只要你一声号令,末将等就死战到底!”   “鹰击,打完执必贺,我们回头就打王仁恭!拼个鱼死网破也罢!”   而徐乐站在刘武周旁边,一把就将刘武周拉了起来。刘武周还想抗拒不肯起身,但徐乐何等力道,筋骨里藏着的都是气力,一拉刘武周就只能起身。身子摇晃一下,徐乐又是手微微一沉,让刘武周在原地站定。接着徐乐就退开一步,抱拳行礼躬身。   刘武周扫了徐乐一眼,看着群情激奋的诸将,抬手示意诸将稍安勿躁。而在旁边,苑君璋已经抢了出来,递给刘武周一个粗瓷酒碗。   酒碗之中,满满都是浊酒。   刘武周接过酒碗,擦了一把脸,将酒碗高高举起,露出大家平日里看惯了的粗豪大度笑意:“不说这些了,老刘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就是。今日之宴,一则为乐郎君夸功,二则就是为异日大战祝捷,一定将执必贺这老狗的屎都打出来!诸君,举杯!”   诸将旋身,回到几案之前,将各自酒碗高高举起。刘武周目光只落在徐乐身上,徐乐也一笑回身,拿起酒碗,高高举起。尉迟恭也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大声道:“说那么多做什么?好生打仗,痛快喝酒!”   刘武周笑着点点尉迟恭,大声道:“诸君满饮,祝来日大捷!”   厅中所有军将异口同声:“来日大捷!”   刘武周率先而饮,咕嘟咕嘟一口而尽,一擦胡须,再度狠狠将酒碗掷于地下。诸将一般动作,数十酒碗碎裂于地,清脆有声,碎瓷乱溅!   一场欢宴,到夜中方罢。   徐乐带着韩约,离开壬午寨,沿着山路回返玄甲骑扎营之所。   沿途值守的军将士卒,见到徐乐身影,都忙不迭的行礼下去。   这北上接连大战,徐乐终于在恒安鹰扬府中打出了威名。再无一人能小瞧这支玄甲骑,小瞧这位马邑乐郎君。谁都知道,这是一位连天都能捅出个窟窿的悍将,也是带领恒安鹰扬府打破这个死局的先锋!   徐乐也温和的一一回礼,沿着山道蜿蜒而下。   夜风正寒,吹在脸上有如刀割。远处投射来的火光,映亮徐乐面孔。年轻英俊得让人嫉妒。   但徐乐面孔,总有一丝疑惑。   突然之间,徐乐转头望向韩约,轻声道:“阿约,你怎么看?”   刚才酒宴,韩约一直沉默不语,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这个时候听到徐乐询问,也只是默然摇摇头。   徐乐轻声道:“我总觉得不对,但怎么也不像有什么不对的样子。刘鹰击,所作所为,的确是个出色主帅的模样………”   韩约突然一指前面,徐乐看了一眼,嘴角露出有点无奈的笑意。   路边山石之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眼就能看出,正是小狼女步离。这次宴会步离不能参加,居然就一直守在山道左近,等候徐乐回返。见到徐乐身影出现,步离一下站起,轻盈的跳下山石,掉头就回去了。   虽然这小狼女还是古里古怪,但徐乐心下,还是只觉得莫名的暖意漾起,这暖意将心中那种没来由的疑惑,都全部压了下去。   徐乐轻声一笑:“阿约,无论如何,我总能带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来。无论如何!” 第三百五十一章 南下(六十)   一场欢宴方散,纵然是淡薄浊酒,刘武周似乎也是酩酊大醉。被几名亲卫扶回自己的住所。   刘武周在云中城的住所,本来就不讲究。出征在外,主帅下处,更是简陋寒酸到了一定程度。   这个下处,就是在厅堂后面隔了一间出来,狭窄不过能容四五人,支了一张床榻,床下放了一个火盆,除此之外,萧然而无他物。刘武周还经常让人将火盆拿出去,交给在外值守的亲卫们取暖,到了夜间,这屋子里往往寒冷得有如冰窖一般。   苑君璋看着几名亲卫架扶着刘武周回返,一边走一边沿途布置亲卫警戒。厅堂中清场干净,将刘武周直送入住所。几名亲卫将刘武周放在榻上,又扯过几张皮子帮他盖好。刘武周口中泛着酒气,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含糊其辞的念叨几句,就一个翻身,鼾声大作。   苑君璋将手一摆,带着亲卫们退出来。绕过厅堂走到户外。就见壬午寨中,寨墙上影影绰绰的尽是夜间巡视的军士身影。而寨墙之内,围绕着这厅堂又建了一圈木栅,木栅内外,都有亲卫警戒。火把四下熊熊燃动,刘武周的中军所在,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苑君璋点点头,对这几名贴身亲卫道:“你们守在外面,我去看看鹰击。”   这几名贴身亲卫,都是跟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从高丽回来的,只是点头,并不多问一句,按着佩刀去往寨栅四处,监看夜间警戒情形。而苑君璋沉着一张脸,又走回厅堂,直往刘武周下处。   刚才还热闹万分的厅堂之中,已经安静得有如坟墓一般。只留下一支火把,在厅堂中闪动着幽幽的火光。映照得苑君璋面孔阴暗不定,一如他的内心。   伴随着脚步声轻轻响动,苑君璋已经走入了内室。适才还在酣然入眠的刘武周,早已起身坐在榻上,双手捂着面孔,手肘枕在膝盖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苑君璋站在刘武周面前,刘武周仍是一动不动,两人这般僵持了半晌,苑君璋的声音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鹰击。”   刘武周放下双手,定定的看着苑君璋,眼神幽黑,深不可测。   苑君璋静静的道:“人已经带来了,也摸清了道路,更选好了可靠护卫,属下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刘武周一声不吭,缓缓垂下头来。   苑君璋突然爆发:“鹰击,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后面并没有辎重大队跟上,我们已经没有粮了!”   若是恒安鹰扬府军将在此,全都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刘武周始终对部下言云中城还有三月之粮。而刘武周这些年来,从不说一句虚话,所有人都相信刘武周说出来的话,就有铁石之重。   三月之粮虽然微薄,但好歹让人有略微转圜的余地,化解眼前危局,也多少有那么一点辗转腾挪的时间。这也是大家还能勉强苦撑下去的底气之一。   但是没有想到,现下却已经是没粮了!   想来也是正常,刘武周在云中之地硬生生的扩出了数千战兵,还恢复了缘边军寨防线,军中更是竭力搜罗战马驮骡之类牲口,而一匹战马饭量就抵十人之食。几万百姓乏粮,也依托云中城而居,本来想依托秋日大集囤积一些粮秣,但是又被九姓会盟之事所搅黄了。这样算下来,云中城内,现在还没有断粮,已经是苑君璋长袖善舞,调度有方!   此次北征,为什么前锋只能遣出六百骑来。也是因为没有粮食,出征行粮,倍于平时守在营中的坐粮。一时间能调度的粮秣,只够支撑这样一支前锋出击,不然刘武周岂能不愿意多带点兵?而玄甲骑出征,还靠着自家积攒的家底,不然刘武周前锋,只能有三百恒安甲骑!   而苑君璋在云中城内,罗掘俱穷,才支撑起后续一千五百余军马出征赶来接应。也随身带了不足十日之粮,只是推说后面还有大队辎重接应上来。但实则内情,就是辎重大队跟上来,也推的都是空车而已!   苑君璋又逼了一句:“鹰击!”   如泥雕木塑一般的刘武周身形,终于动弹了一下,他目光只是看着脚下,轻声道:“此次执必部主力已被摧破,士气已跌到谷底。全军出击,当能很快将执必贺赶回草原,数年内不敢南窥………是否还有破局之机?”   苑君璋冷哼一声:“那就能变出粮食来了?这个冬天,我们还是要饿垮!只能按照我们之前商议的路走下去!这多年心血,就这么半途而废不成?”   刘武周默然不语,又僵在那里,久久不动弹一下,连呼吸,都变得轻微无比。   苑君璋捏紧拳头,在这斗室内猛然挥动:“某就不甘心!这辈子,难道都要屈居于王仁恭这等世家子弟之下,任他们差遣,任他们号令,要我们活便活,要我们死便死!我们从高丽活着回来,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好容易才有今日地位。天下大乱在即,一飞冲天的机会也就在眼前,只为什么名声,就束手就死,我不甘心!”   他定定的看着刘武周,声调低了下来,寒冷如冰:“鹰击,你就甘心么?”   刘武周原来有些散乱的目光,在这句话之后,渐渐凝聚起来,直至寒冷如冰。   这………却又怎能甘心!   凭什么他们这些为了大隋,拼死卖命之人,却因为出身,只能屈居人下!哪怕奉大业天子之命回镇马邑,仍然为那些世家子所轻贱,所折辱,恨不得他们去死,只因为他们有可能抢了他们世家的位置!   他们要他刘武周做狗,而他刘武周并不想做,就这么简单。   仅此而已!   刘武周缓缓站起身来,直视苑君璋:“去罢!一路小心………是他们这些人,迫得我们走上这条路!”   苑君璋再不多言,朝着刘武周深深一礼,大步转身而去。   而刘武周呆呆的望着苑君璋背影,颓然跌坐回榻上,再度以手掩面。外面投进来的火光,似乎怎样,都无法撕破笼罩在刘武周身边的黑暗。   直至他彻底的与这个时代的黑暗,融为一体。 第三百五十二章 南下(六十一)   壬午寨中酒宴结束,山下营地当中,也渐渐安静下来。   在玄甲骑的营地之中,篝火仍在燃动,但坐在篝火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大多都钻回帐幕中歇息,大军上来,而执必部又不撤退,来日大仗看来已经是注定的了。这个时候抓紧时间歇息,赶紧恢复一下精力。而且大多数人都有伤在身,虽然对于厮杀汉而言,有点小伤,只要不缺胳膊少腿,还是照样上阵,但现在能将养回来一点,就是一点。   在中军大营的篝火旁,坐着的只有寥寥几人,宋宝正在其间。   被韩小六数落一顿,宋宝虽然硬生生的忍下来了。但也是大损颜面,半点入睡的心思也没有。也自觉这些时日和徐乐少了一些亲近,干脆就在这里等候于他。等徐乐回来,迎接一下,说几句恭谨亲热的话,似乎也能找补回来一点。   几名宋宝亲信坐在旁边,看着宋宝脸色难看,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说些什么激愤之语,又怕旁边耳目众多,只能闭口不语。越是坐下去,越是气氛低沉。   韩小六吃喝痛快了,也骂痛快了。拍拍屁股回去就去睡个香甜。陈凤坡仲铁臂这些老油条见势不对,更是溜得飞快。火堆旁边,就留下这几人,陪着满腹心思的宋宝。   宋宝满心思都是后悔。这入娘的是怎么回事?   徐乐既然投效了恒安鹰扬府,自然最大的就是刘武周。就连徐乐都要听刘武周的号令,自己想着向刘武周那里凑近一点,又能怎样?   宋宝也知道,就为主帅,也不能轻易去调用麾下将领的下属。但是自己硬凑过去,这总不犯什么忌讳罢?自己如何又对不起徐乐了?当初和他一起舍死忘生的冲云中城,自己也和恒安鹰扬兵动手了。闯千余越大营,自家也没落后什么。还辛辛苦苦的前往梁亥特部走了一遭,冰天雪地的将梁亥特部引了回来!   现下为了自家前程,又没害着徐乐什么,谁人都说不出自己的不是!   而且入恒安鹰扬府以来,风刀霜剑相逼,就没一刻安闲的时候。宋宝还想着刘武周也不大靠得住的样子,正在寻思其他出路。并没有私下和刘武周那里勾连什么,只不过心思不放在玄甲骑上面了,连徐乐的面等闲也懒得去照。只是苦苦琢磨从这死地脱身之途。   谁能成想,徐乐一下就击破了突厥大军,立下如此大功。说不定就带得恒安鹰扬府活了过来。做生不如做熟,他好歹在玄甲骑中有了相当地位,这个时候去投效别人,哪里还有这般高的地位?   只是冷淡了徐乐这边,惹得韩小六这小毛孩子都能跳到头上说骂就骂,这却着实有些难堪了。而徐乐强悍若此,自己就算朝刘武周那里凑,刘武周也绝不会收纳。   到底要怎生做才是好?   宋宝紧紧皱着眉毛,苦苦思索。连寒风将脸吹得冰冷,火堆旁边自家亲信冻得瑟缩成一团都没发觉。   陡然间营地当中传来一点小小的骚动,巡视守夜的军士,纷纷立定行礼。   几支火把闪动,正将徐乐身形映照出来。   风雪之中徐乐一如既往,衣衫单薄,肩背笔直。纵然经过了一场酒宴,多少人轮着敬酒。但从徐乐面孔上,也看不出多少酒意来,夜色中徐乐眼眸,仍然锐利如剑。韩约身形如山,侍立在侧。   宋宝蹭的一声从火堆旁跳了起来,随手就扯过身边弟兄裹着的大氅,直迎了上去。   “乐郎君,你身上有伤,如此寒夜,那经得起这冻气侵袭?快快披上这大氅!”   看着宋宝笑成一朵花也似的迎上来,徐乐微微一怔,伸手接过大氅。朝身上一裹,含笑点头:“倒是暖和多了,多谢大郎。”   宋宝凑近陪着徐乐一路走向中军大帐,只是微微落后半步。探身询问:“乐郎君,这次宴会,当是誓师,要对突厥狗做最后一决罢!”   徐乐看看宋宝,心下也明白这位宋大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   对这位宋大郎近来作为,徐乐也明白得很。纵然心思算是多的,人也颇为阴沉,江湖经验不少。可宋宝还是轻侠出身,没圆滑到了那种和光同尘的地步。不少人都向徐乐进言,说了宋宝的不是处。   可徐乐都不去计较了,一军初创,宋宝也是一路跟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崖岸高峻到那种地步?   徐乐外表很有点崖岸自高,拒人千里之外的地步。除了微笑起来还有些和蔼可亲之外,也很少和人打成一片。不会故作粗鲁以结军心——爷爷就没教过自己这手段,为将的全凭打胜仗说话,爱兵如子也不在这个上头。   所有人都以为徐乐是个心肠冷硬的人,其实真正看着徐乐长大的人才知道,这位乐郎君,别人对他好上一分,他会以十倍回报。不然岂会在罗敦失陷,徐乐单人独骑就去闯千余越部大营?   但谁要是以一分敌对加之,徐乐从来也都是十倍回报!   宋宝既然有这功劳情分在,他要别寻出路,也就由着他罢。   却没想到,一场大捷之后,这位宋大郎又凑了上来!   也罢,好也由他,坏也由他。   徐乐微笑点头:“正是,这北面边地,只差最后一战了。”   宋宝眨巴几下眼睛,沉默一下,突然冬冬的就敲自己胸膛:“乐郎君,此次最后一击,用我宋某人为先锋!若是我退后半步,丢了玄甲骑的人,乐郎君只管拿了某的脑袋去!”   陡然之间宋宝的声音在夜色中炸响开来,大得惊人,所有人包括徐乐在内,都吓了一跳!   旁边阴影中突然窜出个小小人影,看看没事,一闪又不见了,栗色秀发飞扬。徐乐眼快,一眼就看出是步离这小丫头。   这小丫头神出鬼没的藏在左近,就是不出来照面,看来未曾带她赴宴的气还未曾消……   徐乐眼神去追步离,一时间未曾搭理宋宝。宋宝涨红了脸,追问一句:“乐郎君?”   徐乐回转过来,点头朝宋宝笑笑:“到时候少不得借重大郎你。”   韩约上前,挤开宋宝,护卫着徐乐直向中军帐幕而去。宋宝得了这句承诺,心安了一些,落后几步,又直着脖子喊了一声:“乐郎君,可别忘了!”   徐乐回头,朝宋宝又点点头,再转回来,举头望天。   银河在天,浩瀚闪耀,壮丽绝伦。   不知为何,徐乐就是莫名觉得,这场和执必部的最后决战,总有一丝不安潜藏其中。   可刘武周一定会打这一仗,不彻底将执必部打垮,又怎么能放心南下? 第三百五十三章 南下(六十二)   在恒安鹰扬府两军汇合,设宴欢聚,夸功耀威,厉兵秣马就要北上做最后一击之际。   执必部大营之中,仍然是一片愁云惨雾笼罩。   原来分处几个烽燧的军马,都被抽调了能战之兵过来,集中到已然元气大伤的中军主力当中,算是勉强恢复了部分实力。而失巴力与可尔奴现在领中军宿卫,也在竭力维持秩序,并秉承执必贺之命,每日粮秣都是加倍发放,好歹让这些青狼骑在冰天雪地中吃个肚圆。   如是一番手段使用下来,青狼骑再没了此前那种骚乱不服约束的迹象。但士气却是怎样也提振不起来。不知道有多少在执必贺面前说得上话的贵人们去往进言,让执必贺早点退军。但执必贺就是咬牙不肯,说急了就摆手不语,一声不吭。   谁也不知道执必贺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在惨败之余还要在这里死死耗着。但是毕竟执必贺多年积威尚在,让这些不满,最终没有不听号令。多少青狼骑只有在这里强撑着熬一天算一天的耗下去。   夜色弥漫四下,在几天的风和日丽之后,雪风又在冰原上刮了起来。大营之外,白尘茫茫。回望营地,能看见闪耀的灯火,照亮了营地周围小小的一片。但却越发让这雪原显得黑暗起来。   彤云密布,星空不见,让这个寒夜,显得分外的阴冷肃杀。   经历了连番失败之后,虽然士气不振,但是青狼骑唯独在警戒巡视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营中想让他们动弹一下也难,但是点谁出巡,哪个十人队百人队都立刻应命而出,这可是关心着他们自己的性命!谁知道那一身黑甲的铁骑,会不会也夜色风雪中,突然掩杀而出,给他们带来最大的杀伤和恐惧!   青狼骑从上到下,至少在这个冬日,已经被初生之虎玄甲骑给打怕了。   一个十人队,出巡最远,已经来到一个山丘顶部,四顾黑暗茫茫,回头营地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亮点。带队的十夫长用皮子裹着头脸,眉毛上挂着的都是白霜。   他这个十人队也早就不满员了,只剩下四五骑,大家都在冻得瑟瑟发抖——原来青狼骑雪中纵横,哪里畏惧这一点寒意,现下吃了几场败仗,胆气一丧,就撑持不住了。几名手下,都在看着这十夫长。   本来夜间巡视,尽量都在高处,利用雪原的微弱反光,可以稍稍扩大点视野,提早发现敌人动向。但这个时候,在高处冻得人着实受不住了。   这十夫长终于开口:“寻个避风的地方,咱们放夜间伏哨!”   手下们等的就是这句话,低低欢呼一声,策马就转向过来时候早就寻好的避风所在。   所谓夜间伏哨,说得好听。缩在避风处,敌人夜间瞧不见他们,他们也瞧不见敌人,就是躲懒而已。   但哨探放这么远,摆明了就是看他们这个十人队减员严重,就算最先遇敌,牺牲了也不可惜。且他们的百夫长也已经战死,没有贵人为他们撑腰。大家这次冬日出征,已经卖命打仗了几场,损折惨重,出巡警戒倒没什么,但让大家平白送死,那也只有不伺候了,敷衍过今晚再说!   来的时候缓慢,退往避风之处这几骑却跑得飞快,终于到了地头,是被低矮丘陵围着的一个小小山坳,西北面一道丘陵绵延,多少挡住了从北面横扫而来的寒风一些。几名青狼骑翻身下马,将战马又围了一个圈子,大家凑在一起搓手跺脚。   生火堆之事,这些青狼骑还是不敢,有人从怀里掏出冻硬的干粮,就想啃上两口,结果咬上去牙齿都快崩了,只能咒骂一声,远远的丢了出去。   那十夫长左右看看,最终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水袋,贴身放着,还带着点身体的温度,低声骂道:“也就我心善,你们这帮狼崽子运道好!这还有点马奶酒,大家各自分上一口!”   他的手下都是喜出望外,虽然现在粮秣给养敞开发放,一副将来日子不过了的模样。但还是有亲疏之别,他们这百人队连百夫长都没了,回去之后说不定就要打散到其他贵人帐下,还指望能分到多少好东西?酒水这种珍贵物事,早就给其他贵人部下包圆了。也不知道他们队长有何本事,居然能捞到这些酒水!   大家笑嘻嘻的接过,转着圈一人一口,马奶酒有些酸臭了,但还是劲道足够,入口之后就觉得有一股火线直入腹中,冻得半死的青狼骑一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酒一入口,有人嘴上就有些把不住门了,忍不住开口发问:“怎生老汗就是不肯撤,非要大家在这里全军覆没不成?”   有人顿时嗤之以鼻:“这一撤回去,大家定然各自奔回自家牧场,将来再做召集,能应命的贵人天知道有没有一半。老汗当然想压服了这些贵人们,才撤回去!”   有人叹息:“老汗丢了狼旗,少汗又是不成。阿贤设现在在汉人手里,老汗想压服贵人们,却是难了。大家只有在这里耗下去,却不知道还有多少粮秣支撑!”   有人却是浑无所谓:“咱们贵人都战死了,留下几个儿子都小,到时候婆娘准定带着儿子改嫁。咱们这些青狼骑,也就要分到别家贵人帐下,咱们自身难保,还替老汗操心什么?”   那十夫长终于接回酒囊,掂量一下,只剩下最后一口,干脆也不揣回去了,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擦了一把酒水淋漓的胡须,压低声音道:“现下大家都谨慎些,遇到什么变故,躲远些就好!到底是老汗最终收拾局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大家不要卷进去就是!”   几名青狼骑神情一凛,凑过来追问:“到底有什么其他的事情?”   不等这十夫长开口,陡然之间,他们头顶高处,亮起了一道火把光芒!   这些青狼骑骤然预变,顿时惊呼出声!纷纷缩身躲在马背后,伸手就去摸马鞍侧的弓袋。   夜中见亮,第一时间就是一轮箭雨泼洒。这些青狼骑都是老卒,如何不知道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就突然摸上来了!   但是这一轮箭雨,却没有到来。这些青狼骑都扯出弓来,就要搭箭上弦准备反击。这个时候,就听见一个平和中蕴藏着冷傲的声音响了起来。   “某乃恒安府长史苑君璋,带某去见你们老汗,可听明白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南下(六十三)   一只火把,孤零零的小丘顶部燃动,映出火把下几个身影挺立。当先一人,美髯飘拂,眼神高傲,不是苑君璋又能是谁?   火光之下,几名苑君璋亲卫,已然张弓搭箭,瞄准了躲在马背后的那几名青狼骑。   在火光未曾照亮的其他地方,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无声而立,虽然看不清楚,但可以想见,他们同样张弓搭箭,瞄准了这几名慌乱的青狼骑!   几名青狼骑躲在马背后,不知道是寒气还是惊惧,牙齿碰撞在一起,格格有声。   但是这些青狼骑也没有投降乞命的意思,这些年连场大战,执必家青狼骑已经与恒安鹰扬府打出了火气,但在战阵上碰见,双方就是不死不休。落到对方手里,那遭遇都是惨酷不可言!   到了这种地步,纵然明知道是死路一条,这些青狼骑还是准备死拼到底!   唯一奇怪的就是,恒安鹰扬府的两巨头之一苑君璋,怎么突然黑夜而来,又不是领兵偷袭,反而现身,要他们带着去见执必贺为何?不过这点念头也是一闪而逝,马上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这些做甚!   苑君璋站在火把之下,一名亲卫持盾遮护,防备冷箭袭来。其余亲卫张弓搭箭,只听见弓弦绷紧的吱吱之声。   面前山坳中,那些青狼骑躲在战马背后,都不冒头,也不吭声。那些战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并没有慌乱嘶鸣。   苑君璋微微有些不耐烦。这些青狼骑都是不长心的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自己为恒安府两巨头身份,突然前来,难道就是为斩几个青狼骑头颅么?就算要偷袭,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做甚?自己有那闲心逗弄几名浑身散发着臭气的青狼骑?   夜风冰冷,寒夜悄然而来,苑君璋却没觉得有什么辛苦。更没觉得站在火光之下有什么危险的,倒还觉得遮护在面前的盾牌有些碍眼。从来他都是见事明白,行事果断,想到了就去做,少有其他杂念。正因为这样的性格和强硬的手腕,才将恒安鹰扬府打理得蒸蒸日上,直到遇见南北交逼的这个危局。   可苑君璋仍然没有丝毫动摇畏惧,遇到麻烦,解决麻烦就是了。一飞冲天之路,除非身死,就不会有停下脚步的时候!   等了少顷,这些青狼骑仍然一声不吭。苑君璋也懒得再说第二次,微微摆手:“这些家伙指望不上,都杀了,随某再去寻下一拨青狼骑,总会遇见晓事的。”   几名亲卫骤然将弓拉得更满一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稍一松手,就是箭矢如雨激射!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低沉嘶哑,如两块锈铁在互相摩擦:“我来和他们说罢。”   在火光未曾照亮之处,几名苑君璋亲信夹着一个裹着大氅,戴着兜帽的男子身形。   苑君璋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不做声的让开火把之下的位置。那男子大步走到前面来,陡然开口,用的却是突厥语:“你们是哪个百人队?看看某是谁!”   话语声中,这男子已经将兜帽推下,露出面孔,阴鸷瘦长,眼神如狼。顾盼之间,凛然有威。正是执必部的阿贤设,执必贺的亲弟弟,那位已经在恒安鹰扬府中为囚日久的执必落落!   马背之后慢慢探出人首来,瞪大眼睛看着火光亮起处,那带队十夫长只是喃喃道:“阿……阿贤设?”   在执必部大营中军,烽燧之中。   执必思力已然清醒过来,因为失血过多,断骨未曾愈合,还只能躺在榻上。   但清醒过来的他,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父亲又败在了那徐乐手中!连执必家引为骄傲的青狼汗旗,都被徐乐夺走!   执必思力并没有愤怒呐喊着复仇,反而沉默的躺在榻上,见药就吃,正骨催生之际忍住一切痛苦,一声不吭。其余时间,都在静静思索。   战败重创,执必部也元气大伤,一时之间,执必思力仿佛就洗干净了原来少汗地位带来的轻率浮躁,一下就沉静下来。   脚步声响动,缓慢沉重,正是执必贺走了进来。   执必思力抬起头来,就见掇吉举着烛台,引执必贺而入。烛台光芒之下,执必贺白发苍苍,弓腰曲背,已然苍老得不成模样。   执必思力尽力挤出微笑:“父亲。”   执必贺从掇吉手中接过烛台来,放在榻侧,摆了摆手,掇吉就行礼退了出去。   执必贺满脸俱是慈祥之意,在执必思力榻上坐下,试试貂皮被褥:“可觉得冷?伤口还疼么?”   执必思力侧耳倾听着掇吉走远,这才压低声音道:“父亲,不用担心孩儿。这几日,为何不见失巴力与可尔奴?”   执必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执必思力皱眉:“军心已经动荡到这等地步了么?”   执必贺沉重开口:“只要一旦撤军,征集而来的各贵人所部,必然解体回返各自牧场。而直属所部,又在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掌握之中。这几日父子两人就在各百人队中走动,招揽人心。不知道到底想做些什么……”   执必思力断然道:“父亲,不能撤军,一定要打下去!”   执必贺微微摇头:“打不动了,两场惨败,军心难振。粮秣也不甚多了。”   执必思力一撑床榻,就要坐起,却被执必贺按了下去。   执必贺的双手,仍然稳定有力,有若铁钳一般。在这瞬间,执必思力就明白过来,父亲内里,仍若铁石,根本不是外表那个苍老衰颓模样!   执必贺淡淡一笑:“我们执必部固然难熬,而得胜的刘武周,何尝不是也在山穷水尽当中?这个时候,就看谁有耐心了………思力,你安心养伤,这一关,我们父子定然能熬过去。将来伤好,有的是你报仇的机会!”   室内父子密谈,而掇吉则为了避嫌,直上烽燧之顶,守着垛口,静静的看着四下。   最近大营之中,潜流涌动,就算是掇吉,面前也是多了许多选择。   不过这个时候,掇吉一点都不急于做出决定。   突然之间,就见火把星星点点,正是一彪人马,向着大营回返而来。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南下(六十四)   这一彪人马眼见到得大营之前,大营寨栅之上火光熊熊,俱是牛油火把燃动,将四下照得通明。   就算是再懒于做这些扎营活计的青狼骑,在连场大败之后,也将围绕寨栅的壕沟挖得又宽又深,每日还驱使奴兵去清理壕沟中的积雪,清理出来之后就堆积在壕沟内侧,形成又一道雪墙防御体系。   这个时候见到巡骑回返,一名丁零赶紧按刀赶到寨门处。所谓丁零,就是青狼骑中百人队的副手。但这建制已经很古老了,恐怕得追到南北朝时期,突厥人还在为柔然人为镔铁奴的时候。后来突厥崛起,突厥大部封建小部,贵人们所有权力都高度集中在手里,平时管民,战时管军。哪里愿意将手中的权力分散给副手之类的人物?丁零之名虽在,但多已经不设。   而这丁零,正是可尔奴所领百人队中的副手。   可尔奴是军奴之子出身,虽然封建帐落,也为百人长,但是血统太低,地位不稳。只好分设丁零,以更好的统御所部。   在两场大败之后,此次出征的百夫长损折惨重。不少百人队不仅折了百夫长,还打得只剩下三四十名青狼骑。在向来以力而论的突厥部落之中,这些被打散的百人队回返草原之后,多半就是被吞并的命运,自家帐落牧场奴兵生口都保不住。   而可尔奴和失巴力,就趁着这个时候,将这些残兵都纠集起来组成新的百人队,归于他们的麾下。而名义上这又是加强了执必贺的直领中军,亲手丢掉了执必部青狼汗旗的执必贺,若是这个时候强力打压看似忠心耿耿的失巴力与可尔奴父子,那恐怕真的要彻底军心丧尽,彻底丧失对局势的掌控!   而这些新的百人队,全都分设丁零,以为统御。所以实际上,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现下已经掌握了四五个百人队的兵力!   突厥军制,向来是以百人队为上限,这样任何贵人,对部族汗王都无力反抗。战时再临时赋予某个百夫长权力,统带数个百人队为一翼。在新败丧乱之际,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悄没声的就这般扩充了实力,而执必贺选择了隐忍不言,只是死撑着不肯撤军而归。现下整个青狼骑大营,就是这般暗流汹涌,从突然冒出来这么些个丁零,就可以看出一斑。   这丁零正是可尔奴新提拔起来的,实际掌握着一个百人队。原来他不过是个十夫长身份,骤然而得重用,正是满心思热切的时候。夜间巡视营地这种苦差事,也做得一丝不苟,但有一点响动,都飞也似的赶到,半点不觉得辛苦疲累。   这是这丁零赶到寨门口,从寨栅上向下望去,就见壕沟外已经乱纷纷的聚集了至少一百余骑,队形杂乱,声响躁动,人喊马嘶,多少人正扯着脖子朝上面呼喊:“快点开寨门!”   这丁零汗一下就下来了,夜间撒出去的巡骑不过三百余骑,这就回来快一半!这到底是怎生回事?今夜内外值守,正轮着他当值,一下闹出这么大乱子来,怎生承担得起?他还想由丁零而领百夫长,分封牧场,坐拥奴兵生口,为真正的贵人!   当下这丁零就大声怒吼:“你们要做什么?军令都不遵守了么?快都回返巡守去!不然全都捆起来鞭子伺候!”   他这一声吼,底下声浪反而更大,毫不客气的嚷了回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原来在朵朵百夫长手下,不过是条狗,连十个人都带不好,自家家里就三个帐篷十头羊,连奴兵都用不起的玩意儿,现下朝我们嚷起来了!”   “从来没见你打过什么漂亮仗,遇到敌人都躲后面。要不然能这么穷?要对咱们动鞭子,尽管来,你阿爷等着你!”   “要不是胆小,他能活下来?咱们拼命,死伤一堆,百人队都打散了。他倒是活下来抱上了可尔奴的粗腿,当了这个什么丁零。可丁零就是丁零,不是贵人!”   “凭什么就是你们在营里有酒有肉,咱们在外面喝风?要守一起守,要巡一起巡,要走一起走!”   “咱们要见汗王,为什么还在这里耗着不肯走?儿郎们受得够了,要是全死在这里。帐里的婆娘,积攒的家当,全便宜了别人!咱们要回去!”   “都请见汗王,咱们要走!”   这些巡骑,全都是打散了百人队中人。各自侍奉的贵人百夫长战死,自家百人队损失惨重。没了靠山,才被派出去哨探巡夜。但这也正表明他们全是剽悍肯战的精锐,不然岂能折损这么惨重?   这些能战之士,一旦闹起来,岂能畏惧一个才提拔起来的丁零?这丁零越是威胁,这些人马鼓噪得越是厉害。有的青狼骑都翻身下马,就要攀过壕沟,去撞寨门。   这丁零身边青狼骑都望向他,这些人喊出的都是他们的心声,他们才懒得阻挡,只等这丁零一个人顶缸。手下不动弹,这丁零就越发的心虚,站在那里流汗,一声不吭,已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可尔奴匆匆而至,直上寨墙。   这老军奴之子,虽然前些天才败在徐乐手里,被战马压了一个时辰,又狠狠的挨了一顿鞭子。可现在却又是一副容光焕发模样。   趁着执必贺惨败一场,可尔奴反倒扩充了自己实力。站在寨墙上,越发的显得沉稳睿智,已经颇有大人物风范。   可尔奴只看了一眼外间乱纷纷的模样,就一摆手:“开寨门,放他们进来!这军心,需要老汗亲自来弹压!”   丁零如蒙大赦,立即下去安排开寨门之事。   可尔奴只是冷眼看着这些杂乱的军马,心下冷哼一声。   就让他们闹吧,闹得越大越好。现下四五个满员的百人队只听自家父子号令,已经可以搅动局势了。这个时候,只要老汗宣布撤军,那么老汗威望,就彻底倒塌。而他们父子身在其间,就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   将来青狼汗旗之下,站着的说不定就是他可尔奴! 第三百五十六章 南下(六十五)   寨门大开,几块巨大的木板放下,横在壕沟之上。   在外面等候许久的这些散乱青狼骑,顿时一涌而出,闹出各种声响。纷乱之中,根本分不住秩序队列。   不过此前那丁零还有后来赶来的可尔奴都在寨墙上仔细看了,入眼之处,尽是熟悉的青狼骑。而且都是最精锐敢战的那一部分,不然也不会被一个个百人队打得七零八落,贵人折尽,无依无靠的被打发出去巡夜值守。   这些青狼骑满腹怨气会生事不假,但是绝不可能裹挟恒安鹰扬府汉兵而入,将执必部大营覆灭。   果然在可尔奴的注视之下,这些杂乱青狼骑直涌而入,看也不看站在寨墙上维持秩序的可尔奴诸人一眼,就直奔执必贺所在的烽燧而去。   整个大营都被惊动,本来在熟睡的那些青狼骑纷纷起身,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营中灯火顿时缭乱起来。而涌进来的青狼骑呼喊声也撕破了大营中的安静。   “咱们要见老汗!”   “不死不活的耗在这里,只有将咱们的血肉都耗干净!”   “老汗一向果决,这时候为什么不早早拿个办法出来?战又不战,走又不走,是什么道理?”   “一起寻老汗说话!”   这些呼喊之声,在营地当中带起了不少应和之声。有青狼骑加入队列,直向烽燧而去。队伍转眼间就壮大起来,从一百余骑,一下变成了数百人马混杂的规模!   这几日的平静,不过是强压下来的。如此天候,小队人马也难以私逃,不然只有冻饿而毙途中的结局。在执必贺的深重积威之下,在失巴力可尔奴父子的竭力维持之下,执必部大营勉强维持了平静,若无人挑头,只怕也一直不会闹起来。   但今日巡夜军马突然闹这么一出,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怨气被引动,不少青狼骑就趁乱加入了这近似兵变的寻执必贺请愿的队伍之中!   一场伤筋动骨败战之后,总要上位之人拿出后续应对方略出来!   而可尔奴就冷眼看着这般纷乱场景,虽然今夜出事,在他的预料之外,但可尔奴也乐见其成。   前些时日,他和父亲失巴力一起,竭力为执必贺弹压局面,可不是为了忠心耿耿!反而是借着这个机会,收拢失却了头领的青狼骑,现下已经掌握了四五百骑的力量,现下闹上一闹,对他来说,只有好处。   要是能迫得执必贺下令撤军,那么执必贺的威望,将崩塌得更加厉害。而他们父子,在撤军途中,还能借机进一步壮大麾下实力。等到撤回草原,面对那些失却了贵人部落的离心,谁知道执必贺还能支撑多久,那时候只要有办法接好阿史那家,他这个军奴之子,未尝没有打起狼旗的机会!   野心都是一点一滴积累的,至少对可尔奴来说就是如此。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军奴之子的身份。虽然父亲是执必贺身边的亲信,所有人对他也有三分客气,但是对他血统的鄙视,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所以可尔奴拼力上进,打熬筋骨,每战当先到了近乎孟浪的地步。好容易才爬到了百夫长的位置。   但是这个百夫长,只是执必贺身边的亲卫头目而已。并没有分封帐落,并没有生口奴兵可以役使,并没有划出牧场,也同样不能父死子继。而可尔奴也悲哀的发现,这也就是他努力向上的尽头了。   说到底,突厥还是一个看重血统的部落!   而另外一个同龄人,和可尔奴一起长大的那位少汗,执必思力。从小便是锦衣玉食,执必贺从未让他去冒锋镝之苦。在可尔奴十四岁就上阵厮杀之际,执必思力还在看着汉书,穿着绸缎,悠游度日,将来更要顺理成章的接下执必部汗王之位,站在那代表着草原民族的全部荣耀的狼旗之下!   而这执必思力,终于身负厚望的出来分担族中事物之后,却是接连惨败。先是在云中之地将自己叔叔,阿贤设丢了。回返之后,马上就领精锐为先锋,精兵强将尽为之属,执必贺还亲自宰了几名略显桀骜的军将为他镇场子。   结果又是一场惨败,上千精锐,近于全军覆没!   连那位敌将乐郎君都不屑于杀执必思力这个软蛋,只是将他掷下山崖。但是被青狼骑抢回来之后,执必贺连象征性的责罚都未曾有,而是迎入烽燧之中,细心照料调养!   可他可尔奴出击力战,不敌而败,好容易挣扎回一条性命。结果却是在雪地中狠狠挨了一顿鞭子!   那一刻,可尔奴就明白了,自己父子在执必贺眼中,永远是犬马而已。自己再有十倍本事,百倍努力,也止于此,再也不可能寸进!   可执必贺偏偏也败了,丢了阿史那家亲授的青狼汗旗,在这冰天雪地中进退不得,军心动摇。而执必家人丁单薄,执必落落不见踪影,执必思力烂泥扶不上墙,而执必贺再威望丧失,执必家统治各部的根基,已然摇动。   机会就这样突如其来,落到了满心怨怼的可尔奴面前!   在可尔奴的撺掇下,失巴力与自己儿子一起行事,小心谨慎的开始挖掘着执必贺的根基,并出乎意料的顺利。让可尔奴有了更大的野望。   今夜又突然这些巡卒生事,鼓噪而至烽燧前,逼迫执必贺出来说话。不管执必贺如何应对,本来就动摇的威望又要狠狠挫下去一层。   难道这气运,真的垂青于自己这军奴之子了么?   可尔奴胸中不自觉的就火热起来,举步就下寨墙,早有亲卫将他坐骑送来,可尔奴翻身上马,就追着纷乱的人潮而去。   人潮如浪,在烽燧四下翻卷,到处都是呼喊之声。   “儿郎们要见汗王!”   在人潮之中,可尔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父亲失巴力。   失巴力看来还是在烽燧当中当值,从烽燧侧面小门走出来,看了人群一眼,也看到了在后面的可尔奴。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失巴力顿时就退回了烽燧之内,自去行事。   而可尔奴就在人潮之后,不做一声,只是悄然观望。几名亲卫已经被他撒出,去召集更多的亲信人马来。   可尔奴胸膛火焰烧得连身周冰雪都要融化也似。   难道就在今夜? 第三百五十七章 南下(六十六)   掇吉仍然站在烽燧顶上,面庞已经被寒风吹得冰凉。身形纹丝不动,死死盯着底下纷乱的场景。   火光如潮,映照而上。将烽燧上上下下映照得通明透亮。   所有烽燧内部的亲卫,都被调动起来,持矛张弓,戒备起来。但又不敢出而弹压,在黑夜中激起更大的兵变来,那时候就真的无可收拾了。   烽燧顶上,在掇吉身周,数名亲卫蹲伏着,手中持着弓矢,却不敢露出头来,万一给这些正在激愤的乱兵看见,只怕双方就能打起来!   眼看得乱兵逼近,烽燧防务已经布置到位,掇吉掉头就准备向下,去寻执必贺。   这个情形,不知道因何而起。但也不需要他这个老军奴来拿主意,还是要执必贺来决断一切!   也不知道强悍了一辈子的老汗,面对这样的局势,到底做何而想………   掇吉随执必贺南征了一辈子,在三名老军奴当中。拔卡沉默强悍,但人不聪明,从不多想什么,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对执必贺忠心耿耿。失巴力最是圆滑可喜一些,人缘最好。而掇吉则是中庸,存在感并不甚强。可掇吉内心,从来最明白清醒的,遇事情想得多说得少。   执必贺此次冬日出征,虽然看起来冒险。可掇吉明白,这样的选择一点问题都没有。   王仁恭和刘武周两强相争,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这个时候冒点险也是应该。凭借着上万直属青狼骑的战力,就算遇到什么变故也应付得来。这样时机错过,下次再想南下深入占大便宜,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而执必落落失陷,执必贺也一定需要一场大捷来稳固执必家地位!   但是所有变数,都因为那名叫徐乐的年轻汉将而起。   执必贺和恒安鹰扬府打了几年的交道了,太知道恒安鹰扬府的战力如何。纵然恒安鹰扬府上下决定破釜沉舟,大体上也应付得来,自信绝不至于大挫。而且恒安鹰扬府破釜沉舟的几率,实在是太小。   谁知道,突然就冒出了个乐郎君,玄甲长槊,奋击如风。覆灭执必思力的前锋,耀武扬威与大营之前,然后在青狼骑与恒安甲骑相持之际,又一举凿穿了青狼骑重重大阵,迫得执必贺落荒而逃,斩获了执必部的象征青狼汗旗!   接连出乎意料的大败,局势就急转直下,直至现在这般不可收拾的场面。所有压着的矛盾,全都爆发了出来!   掇吉心中转着各样念头,面上神色一点不显,正准备回返烽燧之内,就听见脚步声响,失巴力大步走了上来,当头就招呼一声:“掇吉,该怎么是好?”   掇吉站定脚步,就见失巴力挥手,将那些亲卫赶开了一些。   寒风之中,两名老军奴相向而立。   失巴力凑近,又问了一句:“该如何是好?”   掇吉轻声道:“还不是请老汗决断?”   失巴力摇摇头:“老汗一个决断,还不是要我等去行事?我们父子这几日在尽力弹压军心,苦心维持局面。谁知道这些最忠心敢战,和老汗他们血缘最近的百人队都闹起来了!要是老汗还想留在这里,咱们兄弟说一句实在话,真的是弹压不住了!”   掇吉看着失巴力,低声询问:“那该如何是好?”   失巴力左右看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劝老汗下令退军罢!大家各自返回各自帐落,将养两三年,大家就又想着汉地富庶了,新长成的娃子要南下发财,到时候老汗一声令下,上万青狼骑不又召集起来了?现在老汗觉得跌不下这面子,但耗在这里,打又打不动,天天耗粮食,军心又不稳,这是等死!”   掇吉看着失巴力,一脸犹豫。   失巴力更凑近了一些:“先将老汗劝出来,到时候咱们一起跪求老汗下令撤军就是。这样上下齐心,老汗总要退一步。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耗到死?我和你说句实话,营中粮秣,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现下就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到我们回返草原!”   掇吉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神情终于摇动,但仍然迟疑道:“但是这是胁迫老汗啊……”   失巴力伸手,搭着掇吉肩膀:“当初老汗挑出几十名军奴跟着,以为整个执必部的死兵。现下还剩下的,就你我而已。拔卡也走了………我们对得起老汗。也一定会平平安安将老汗护送回草原!掇吉,你也有两个女儿了罢,难道不想着她们长大成人,嫁人之后,给你生几个小外孙?我们只是要活下来而已,只是让更多草原儿郎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活下来而已!”   掇吉神色变幻,一言不发。   失巴力又追了一句:“掇吉,问心说,你觉得老汗寄望于能等到什么变数。这变数能等来吗?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上万草原儿郎,在这里冻饿而死!我们只是苦求老汗撤军而已,要是有人想行事伤了老汗,我等还是为老汗死战到底!”   掇吉终于缓缓点头。   失巴力脸色一松,拍拍掇吉肩膀:“我去外面压着,你去看看老汗,解劝一下,让老汗尽快出来,这样总不出来照面,只怕我也弹压不住了!”   见掇吉只是点头不语,失巴力转身而去。掇吉站在那儿,长叹一声,终于举步下了望台,沿着台阶通路,直向执必贺的居所而去。   居所门外,已经站着几名亲卫,手按刀柄,如临大敌。见到掇吉到来,这才让开一条通路。   掇吉直入而内,原来执必贺所在居所并无人影,掇吉转而向内,去往执必思力养伤的所在。   执必思力养伤所在,果然看见了执必贺的身影。他正坐在榻上,按着执必思力不让他起身。   而执必思力拼力挣扎,就要爬起来:“父亲,这个时候必须将他们压下去,不然就要生变!”   执必贺只是微笑解劝:“为父这一生,什么大风浪未曾经过?思力,你只管安心养伤就是。”   掇吉走入,躬身行礼,一言不发。   执必贺转头看着掇吉,微笑问道:“如何?”   掇吉讷讷道:“失巴力说他已经弹压不住了。”   执必贺缓缓点头,淡淡道:“也罢,我就出去看看。这执必部,到底还听不听我的。”   执必思力挣扎坐起:“父亲,我们一起去!”   执必贺回头看看自家儿子,终于点头:“也罢,就我们父子一起。”   掇吉再不敢多说什么,转身而出,只等为执必贺父子出而见乱军引路! 第三百五十八章 南下(六十七)   斗室之内,一时间寂静万分。就见几名亲卫服侍执必思力起身。然后父子两人,一言不发,举步而出。   对于执必贺而言,这是为汗王来一直未曾经历过的最大危机。是执必家人丁单薄,自己老去之后接班人不能服众,再加上连场惨败,天候不利,粮食匮乏,所结合在一起,才有今日之变!   就是执必贺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场面,也殊无能将此次变故平息下去的把握。但是这个时候,身为汗王,身为执必部的主人,岂有退避的道理?   自己爱子就在身边,了不得父子死在一起也罢。又能如何?   执必贺的神色甚至有些轻松,还带着点微微笑意,仿佛就是在草原之上,自家王庭,午后出来散步一般。   那时候围绕王帐,是忠心的数千青狼骑,是数百治下部落,是十万数十万治下生民。是自己跺一跺脚,汉人的马邑雁门等郡,就要震动!   可是现在却是冰天雪地,兄弟失陷,爱子重创。冰天雪地,精锐心腹凋零。而更有忘本之人,趁着自己一时间神思昏昏之际,暗中掌握了数百精锐,还是自家贴身护卫。等反应过来,执必贺一时间都不敢发作,生怕莫名其妙就丢了自家性命。只是苦待着军心安稳下来,那个时候他的积威仍深,还有办法挽回局面。所以他坚决不能命令大军后撤,只要下令撤军,就是自己威望进一步受挫,那时候自己父子,也许都回不到执必部的王庭!   但没想到,今夜连那些最为忠心的狼骑,都生变直逼烽燧,要自己撤军!   一时间来,强撑着应对这一切的执必贺,甚而有些失却了信心,只等待越来越黯淡的结局到来。   不过从始至终,身为父亲,执必贺从来没有责怪过自己的儿子执必思力。   举步之前,执必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眼神中满满都是慈爱。   如果真到了最坏的结局,他也会挡在儿子身前,让儿子能在这世上多活一刻!   身为人父,舔犊之心,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执必思力清楚的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甚至感受到了父亲的消沉。   从他懂事以来,父亲从来都是一颗撑天大树,撑持起他的全部世界。让执必思力可以享用最好,任意行事。   执必思力从来都自以为聪明,自小更慕汉地风物,只觉得草原王庭太过寒酸,自家族人太过粗鄙。从来不将族中事物太当成一回事,反正一切都有父亲叔叔两人料理。   也从来都懒得接好族中同辈,只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去汉人的长安洛阳,为书中那种五陵少年,只是安享汉家最大都市的繁华贵盛。   有的时候执必思力忍不住都想,非要和汉家打生打死做什么?抢到些财物生口,也是千辛万苦的运回草原,什么好物事也都糟蹋了。执必部就算能独霸草原,又能如何?就是将来执必部马踏中原,打出一片天下,这汉家江山毁于血海之中,也可惜得很。   还不如向汉家称臣,自己为贵人质子,被汉家皇帝留在都城,当一世的汉地富贵闲人。   不过这念头执必思力也知道不妥,就连父亲面前,都未曾说出口过。   对族中事物不上心的结果就是,在千余越部糊里糊涂的就把叔叔给丢下了,出征为前锋,军心不附,结果全军覆没,挫动锐气,逼得父亲不得不仓促出击,结果又是一场大败,动摇了执必家的根基。   最后还到了乱兵逼于烽燧之前的地步!   执必思力还并不知道失巴力和可尔奴的暗中手段,不然痛悔之心,更要加增十倍!   这个时候,执必思力才真真切切的认识到,自家是草原男儿,生长之所,是弱肉强食,环境酷烈的草原。自己原来那些作为,只是在自寻死路!   只要能撑过这一关,只要能撑过这一关!   父子二人,终于来到烽燧出口处。   烽燧出入之所,就是一道窄门,要是临战,这道窄门还要用条石牢牢的堵起来。现下在窄门处,挤着的全是按刀持弓的亲卫,失巴力亲领,一副忠心勤谨的模样。   烽燧之外,声浪一阵接着一阵的传了进来。在烽燧之内石墙上碰撞,嗡嗡有声,火光从石缝中投射进来,在每个人面上都明暗不定。   看到执必父子在掇吉的护卫下走来,失巴力脸上喜色一闪即收,快步趋前,深深拜倒下去,开口时语声都带了呜咽:“老汗,可尔奴弹压不力………”   执必贺弯腰,吃力的将失巴力扶了起来:“这都不能怪孩子们,总是某带着他们打了败仗,也该某去平复儿郎们的怨气。”   失巴力起身,讷讷道:“老汗,万事当心。”   执必贺一笑:“这都是某的儿郎,某带出来的青狼骑,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失巴力垂首不语,让开通路,让执必家父子上前。通道狭窄,亲卫不能再搀扶着执必思力,执必贺就自己扶着儿子,吃力站定。   失巴力拱卫在后,回头看了掇吉一眼,眼神冰冷。掇吉一脸惶恐,嘴唇蠕动,不敢作声。   一名亲卫上前,取下门闩,用力将厚重大门推开,寒风顿时扑面而入,沁入骨髓之中!   而在执必家父子面前闪动的,就是一片火把光芒,直刺得父子两人,一时间都睁不开眼来!   多少青狼骑,正猬集在烽燧之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整个营地,都完全被扰动了,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中!   而看到执必家父子陡然出现,猬集在烽燧之外的多少青狼骑,也都怔住。   执必贺慢慢睁开眼来,就看着眼前场景。在第一刻中,执必贺就已然发现了不对!   离烽燧最近的百余名青狼骑,一见执必贺出来,都立刻停住了呼声,有的人面上还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而在后面陆续围上来的青狼骑中,呼喊之声停顿一下之后,又更加高昂起来!   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而在离烽燧最近的青狼骑中,数名似乎畏寒,一直戴着兜帽垂着头的青狼骑,这个时候,都抬起头来,望向执必贺! 第三百五十九章 南下(六十八)   可尔奴手心又湿又凉,按着佩刀刀柄,紧张的看着周遭一切。   所有最为亲信的人已经布置下去了。就是在四下串联鼓噪,借着这个势头逼迫执必贺出来,再逼迫执必贺低头,率领整个执必部退回草原!   只要执必贺一声退军之令出口,就算是大功告成。退军途中,可尔奴就敢于更加肆无忌惮的行事,等回到草原王庭,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这些亲信,多半都是军奴出身,后来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场血战侥幸得存,成为青狼骑。但是这些军奴出身之人,在青狼骑中,也还是备受歧视。每战被挑选出来为死兵冒锋镝而进,而战后缴获,往往又被那些出身更高的青狼骑抢夺。   往常这些青狼骑,各有归属,可尔奴别想有染指的机会。要知道他也被那些贵人百夫长瞧不上。但是拖徐乐的福,这次出征,执必部贵人百夫长,死伤惨重,至少少掉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些百人长,也被打断了脊梁,精气神全无。可尔奴借着掌握中军,负责大营防务的机会,将这些失却统帅,军奴出身的青狼骑尽可能的拉入了自己麾下。   而这些与可尔奴出身相同的青狼骑,也抱团取暖也似,忠心的为可尔奴效力。此刻不知道多少,正散步在乱纷纷的青狼骑人群之中,大声呼喊,只是要见老汗,壮大声势。一时间也裹挟得多少过来凑热闹的青狼骑,也在不住呼喊!   而可尔奴也做了一旦有什么万一的准备,自己身边那数十青狼骑,全是军奴出身,大氅底下藏着甲胄,兵刃也都在鞍侧。   如果执必贺想行什么断然手段,可尔奴也就鱼死网破,掀开大氅,干脆就冲杀而出!   这几日中,可尔奴才真正感觉到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这种感觉,可尔奴不想再失去了。   汉人有句什么话来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夜风冰冷,但可尔奴心头,只是一片火热。   当烽燧入口之门,终于推开。可尔奴一眼就看到了执必贺和执必思力父子,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原来被视为天人的老汗,这个时候,看起来也就是个可怜衰颓的老人而已。一时间可尔奴只觉得,过去二十余年,自己对这个老人的畏惧,崇拜,敬慕,全都烟消云散。   而在执必家父子背后,自己父亲稳稳站着,手按佩刀,白发飘拂。而掇吉落后自己父亲半步,弓腰曲背,一副对自己父亲万分恭谨的模样。   可尔奴心口,这时候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   原来对执必家青狼血统的畏惧,这一刻仿佛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可尔奴心脏砰砰跳动,似乎要冲出腔子之外!   或者干脆就是今夜?省得夜长梦多?   可尔奴佩刀刀柄,已经被他摩挲得滚烫。已经无数次想将这把佩刀拔将出来!   而猬集的人潮之中,在执必家父子出现之际,可尔奴布置好的人手,也扯开喉咙放声吼叫,卷起声浪。   但是挤在最前面,那些巡骑组成的青狼骑队伍,一直以来响动的声音,却骤然停歇了下来。只是这点变化,被外圈高昂起来的声浪所掩盖住,一时间少有人注意得到!   巡骑之中,一骑终于将自己的兜帽推下,原来尽力弓腰曲背隐藏着的身形,也一下挺拔起来。   这一骑越众而出,直向执必贺和执必思力父子两人。几名青狼骑跟上,手中都举着火把,将这名骑士身形面容照亮。   执必父子,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来人。   而呼喊的声浪也骤然僵住,然后由内及外,迅速平息下来!   马上骑士,面孔瘦长阴鸷,浑身只是散发出逼人的冷冽之气,更有不知道经历多少战阵,才积累下来的血腥之气。不是执必家的阿贤设执必落落,又能是谁?   执必落落,怎么突然就现身此处?   执必落落坐在马背上,微微向执必贺和执必思力点头行礼,目光接着就落在失巴力身上,接着转头,冷冷的瞥了在队伍后面按刀压阵的可尔奴一眼。   可尔奴浑身热血,在这一瞬间全都冷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堕入了无穷无尽的寒冰地狱!   执必贺扶着儿子,也挺直了身形。   执必家虽然人丁单薄,执必思力被自己惯宠得难当大器。草原之上,弱肉强食,凶狼老去,也会遭到觊觎。在这个冬日,遭到了无数突如其来的打击,甚或到了执必家的统治都被动摇的地步。   但是执必家毕竟还是青狼宠爱的子孙!   而自己,也在死去之前,绝不会再给任何觊觎之人机会!   执必贺陡然大喝:“掇吉,你还在等什么?”   虽然不知道执必落落怎么突然而来,但是执必贺已经再不想给任何机会予敌人了。以前自己就是太过心软,太念旧情,才有今日之劫!   一直在失巴力身后恭谨而立的掇吉,骤然拔刀,刀光闪过,失巴力的头颅顿时冲天而起,惊愕表情凝固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无头身躯摇晃几下,轰然栽倒。鲜血狂喷而出,随着尸身倒地,而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赤红的弧线!   掇吉神情冷淡。   在执必落落出现之后,他就做出了决断,仅此而已。   他没有失巴力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拔卡那样的愚忠。他这几十年军奴生涯,只是想在这世间活下来而已。   执必落落回首大喝:“执必青狼何在?拿下可尔奴!”   多少青狼骑一怔之下,大呼领命,原来还围着烽燧吵嚷,军心散乱的青狼骑瞬间又成为了执必家的忠心属下。   罪人就可尔奴一人,拿下他,大家都干净了,继续为执必家青狼,雄踞在这草原之上!   可尔奴猛然拔刀,父亲倒下,他也有死而已。但执必家别想他在屈膝,父子两代,为执必家当狗,已然当得足够了。   有死而已!   一把冰冷锋刃从可尔奴腰肋间直入,可尔奴的的喝骂之声,就停在咽喉之中。他愕然转头,就看见身边一名同样是军奴出身的青狼骑,自己贴心换命这么多年的亲卫,正申请狰狞的看着自己,手中长刀,已经顺着甲叶缝狠狠直戳而入。   那青狼骑两眼通红,低声道:“可尔奴,我们只想活下来!”   污血从可尔奴口中溢出,接着就颓然从马上栽倒下来。   寒风吹过,呜咽如狼嚎。 第三百六十章 南下(六十九)   可尔奴倒下,那名青狼骑扬刀高呼:“我杀了可尔奴!”   但是更多青狼骑,仍然呼啸着直扑过来,一名百夫长就在队列当中,狠狠咒骂:“养不熟的军奴!”   一箭呼啸而出,正中那名杀了可尔奴的青狼骑咽喉,鲜血飞溅之中,这名青狼骑翻身落马,正正倒在可尔奴身边。而可尔奴犹自未曾闭上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   刀枪飞舞,马匹碰撞,箭矢呼啸,在烽燧之外,顿时就是一场屠杀混战展开!   这些时日,以可尔奴为首的军奴出身青狼骑,在大营之中耀武扬威。陡然间这点风光就烟消云散,换来的就是一场屠杀!   不住有青狼骑翻身落马,有人跪地乞命还是被无情的屠戮。还有人策马就想冲出大营,身后也有青狼骑大呼小叫的追上,营地之中,喊杀声响成一团。   这个夜里,谁也没想到,事态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每个置身这营地之中的人,都觉得今夜是一场狂乱的噩梦,不知道怎样才能挣扎醒来!   几名军奴出身的青狼骑浑身浴血,直撞向营门处,而在营门处早有青狼骑上了寨栅,箭矢如雨,将这些拼死想突围的军奴射得浑身如刺猬一般,惨叫着倒下。   而红了眼睛的青狼骑到处搜寻,有些没有卷入乱事的军奴,也被揪了出来,一刀砍倒。   军奴们也炸营了,没头苍蝇似的在营地中乱窜,拿起兵刃抵抗,但被红了眼睛的青狼骑催马踏过,双方厮杀之声,咒骂之声响成一团,直冲夜空。有些营帐不知道怎样被点燃了,火光熊熊燃动,越发激起了青狼骑的凶性,杀戮也更加惨烈起来。栓在马棚里面的战马哕哕惨鸣,不知道自家主人们,为什么就在这个寒夜里自相残杀起来!   就在这狂乱一般的场景之中,掇吉缓缓走到可尔奴尸身之前,半跪下来,抚了一下可尔奴的眼皮。但这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壮健汉子,肌肉早就僵硬,仍然死不瞑目。掇吉微微叹息一声,毫不犹豫的拔刀,砍下了可尔奴的头颅,接着提了起来,回转执必家三人身边,将可尔奴的头颅掷下,而失巴力的头颅,也早就在执必贺的脚下。   执必贺兄弟加上执必思力,看也不看满营燃动的火光,也不关心今夜到底要死多少人。执必贺和执必思力只是抓住执必落落的两只胳膊,嘘寒问暖。   执必贺眼眶都已经红了,摩挲着自家兄弟胳膊:“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不然哥哥我整夜都难以入睡,只是担心你。我们兄弟同生共死这么多年,就算将来去死,也要死在一处。”   执必思力抓住自己叔叔的手,想说什么,最后一下重重拜倒在雪地之中。不顾伤痛重重叩首下去:“侄儿对不住叔叔!还请叔叔责罚!”   执必落落一手挽着自家兄长,一手就将侄儿扯了起来,阴鸷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想执必青狼死,哪有这么容易?”   今夜这场乱局,全是执必落落引发起来的。当他从巡骑口中得知,现下是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安排一切的时候,就立刻发觉不对。兄长威望,已然动摇。而军心也瓦解到了一定程度。大有家奴欺主之势!   若是执必落落展露身份,去而叩营寨之门,天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来,说不定还会危及自己兄长和侄子的性命!   执必落落立刻就安排这些巡骑,以生变之势,掩护他们直入营寨。现下失巴力和可尔奴所盼着的,就是军中生变,迫得执必贺开口让全军后撤,看到这生变之势,只会放他们入营,而不是加以弹压!   执必落落判断极是精准,虽然被囚如许时日,但这几十年中死生一线里滚出来的敏锐,仍然未曾稍稍消退。   但是执必落落未曾料到的是,军心已然瓦解浮动到了这等地步。他们鼓噪而入,将整个大营都带动了起来。全军几乎都鼓噪起来了,差点就酿成大祸!   当执必落落挺身而出,亮出身份之际,真的不知道后续事态,会变成什么模样。   幸得自家兄长,虽然接连遭遇大败,导致执必部的统治都形动摇。但关键时刻,灵醒不减。毫不犹豫的就喝令掇吉斩杀了失巴力,一下震住全军,抢回主动。青狼骑再度慑服于执必家的威望之下,马上就袭杀可尔奴,甚而在营中展开了一场自家人之间的屠戮厮杀!   死了多少人,执必家兄弟两人,甚而现在的执必思力都毫不在意。只要能重新确立执必家的统治地位,就算这营中狼骑,死上一半,又能如何?   不断有青狼骑回返而来,恭谨的向执必家三人拜倒行礼,接着将斩下来的头颅掷下。不多时候,这些染血头颅,在执必家父子兄弟三人面前就堆成一座小山。   越来越多的青狼骑拜倒在地,不敢抬头。火光映亮了执必家父子兄弟三人的身形。在这血腥气浓重的营地之中,宛若神明一般。   这是有青狼血统的执必家,过去数十年,今后数百年,这血统似乎都不会动摇,仍然是上万青狼骑,数百部族的主人!   执必贺看也不看拜倒在地的无数青狼骑,终于问起兄弟一个最为关键的话题。   “落落,你怎么就回返而来了?”   执必落落阴鸷的面孔,扯出一个颇为难看的笑容,轻声道:“自然是有人让我回返。”   执必贺神情严肃,追问一句:“谁人?”   执必落落微微侧身,伸手一引。   十余名青狼骑,一直紧密的拱卫着数人,在适才骚乱中也纹丝不动。而执必贺和执必思力,也早就注意到这数人。   十几名青狼骑拱卫着这几人,随着执必落落手势而前。到了执必贺面前几步才停下分开。一骑翻身下马,缓缓举步走到执必贺面前。   每一步踏过,染上的都是执必家青狼骑的血泥。但这人仍然闲庭信步,混不在意。   走到执必贺面前,来人推下兜帽,美髯飘拂,笑意可亲,宛若一个风和日丽午后来执必部做客的客人。   “云中苑君璋,见过老汗。” 第三百六十一章 南下(七十)   十几名青狼骑如屏风一般,将此间与外间粗略隔开。   苑君璋就站在血泥之上,拱手含笑,看着执必家父子。   执必思力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今夜之事,奇峰突起,叠经变故。本来以为叔父突然出现,一举挽回局面,斩杀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已经算是最大转折。却没想到,眼前又冒出来了恒安鹰扬府两巨头之一!   但旁边执必贺,却神色不动,似乎早就料到苑君璋会出现在此一般。含笑抚胸还礼:“此间简慢,不是待客的地方,却还有些小小首尾等儿郎们了结,苑长史,请入内说话。”   执必落落按刀挺立一侧,满脸杀气的注视着营地之中还在发生的小规模厮杀。   初返狼骑大营,执必落落就立刻回到了执掌统兵大权的阿贤设状态之中,站在那里,所有青狼骑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冒一口,一下就掌握了全盘的局势!   执必落落对自家兄长点点头:“某在这里看着,兄长只管和苑长史详谈,某倒要看看,这些时日,还有多少人想反了天!”   执必贺叹息一声,拍拍执必落落肩膀:“你回来就好。”   执必贺伸手肃客,那边才斩杀了失巴力的掇吉恭谨将烽燧入口门户打开,执必思力也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执子侄礼头前引路。苑君璋洒然一笑,举步前行,几名亲卫跟到烽燧入口之处,苑君璋回头摆摆手:“我与老汗相谈,跟着那么多人做什么?只管在这里等候就是,难道老汗此刻还能害了某不成?”   执必贺在后面跟上,闻言哈哈大笑,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刚才衰老颓丧的模样?   “苑长史这话说的是,虽然战场时常相见,但私下相见,我们突厥人也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刘鹰击和苑长史都是我们突厥人最佩服的人,只有礼敬有加的份儿,哪里会有其他变故?若苑长史少了半根毫毛,长生天也放不过我执必贺!”   两人对视一眼,放声而笑,携手而入烽燧,竟然欢若生平模样。留在身后,只是满营火光,满地血腥尸首,还有失巴力和可尔奴父子死不瞑目的头颅。   而在数日之前,恒安鹰扬府和执必家青狼骑,也在这雪原之上,对拼消耗了上千条性命!   这个冬日,发生在马邑郡的所有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难测。   烽燧之内,温暖如春,从外间的寒冷血腥中走了一圈回来,重新踏入此间,执必思力只觉得自己宛若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一般。   一直忠心耿耿的老军奴父子,突然之间就掌握了背叛执必家的实力,但转瞬间自家叔叔就出现在眼前,将叛贼斩杀。接着又是恒安鹰扬府两巨头之一陡然出现,和父亲如老友一般谈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执必思力已经有点理不清楚了。   现下执必思力能做的,就是侍立在自己父亲身边,忍着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势痛楚,竖起耳朵,准备仔细的听着父亲和苑君璋相谈的每一句话。   而执必贺和苑君璋,相对而坐,目光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而双方眼神,谁也不稍作退让。   斗室之内,只有他们三人。而掇吉就按刀在外,值守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   执必贺和苑君璋之间的安静,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执必贺才缓缓开口:“苑长史此来,到底何意?”   苑君璋微微一笑,按着膝盖,淡淡道:“只为相劝执必部,为老汗寻一条生路而来。”   执必贺摇摇头:“执必家安安稳稳的,何来此言?倒是恒安府,现下局势不见得很妙,苑长史不如改弦易辙,投效到某执必部来,要多少帐落草场,苑长史只管开口。将来执必部席卷马邑雁门郡,苑长史也尽可拣选富庶郡县。”   苑君璋哈哈大笑,手指点着执必贺:“老汗现在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冬日出兵,本来就军心士气不振,强行来犯我恒安府,结果一挫于壬午寨,再挫于自家大营之前。老汗举全军而来,又是大败!今夜若不是恒安府念及两家交情,将阿贤设送返,一群军奴作乱,差点就让执必家覆没!这个时候,还不感念我们恒安府好意,与我恒安府携手,更待何时?”   执必贺仍然摇头:“略微小挫,寻常事耳。执必部起家何止数百战,什么样的境遇也都熬过来了。而且执必家背后还是金狼阿史那家支撑,但恒安府背后有谁支撑?王仁恭么?”   苑君璋冷冷反问:“阿史那家就真的是执必部的支撑?”   两人一开口就是唇枪舌剑相对,适才春风满面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番言辞交锋,最后目光对视,似乎空气中就有火星迸溅而出!   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两家,在这雪原中已经两两拼得遍体鳞伤,这个时候因为各自诉求,才有今夜一会,在这相会之中,双方仍然要互相争取主动,获得最大的好处!   对于执必贺而言,原来的想法,就是恒安鹰扬府因为王仁恭逼迫,正处于窘迫,趁势挥军南下,说不定就能迫使恒安鹰扬府低头,然后驱恒安鹰扬府为前驱,又可以在王仁恭手里换取更大的好处。   但却没想到恒安鹰扬府如此硬气,悍然挥军反击,接连击败自己。现在更是要来和自家谈条件了。一番言辞交锋,执必贺也感觉到,这苑君璋不是个好压服的。   执必贺终于低下头去,接着又抬起眼来,迎着苑君璋目光,淡淡一笑:“既然如此,苑长史到底有什么,可以给执必部的?善阳城那位王郡公,可是将整个云中之地,都许给了执必部!”   苑君璋看着执必贺,声音冷硬:“云中之地又算什么?难道执必部,不想着整个马邑郡?不想着河东之地?不想着中原富庶之地?这些东西,刘鹰击和某家,都可以给执必部!”   执必贺闭目少顷,接着又睁开,目光锐利如剑:“愿闻其详。” 第三百六十二章 南下(七十一)   执必贺的原来盘算,四个字就可以概括。   居于主动。   王仁恭虽然在拉拢执必家,许以云中之地。但执必贺岂能让王仁恭牵着鼻子走?不仅一直晾着王仁恭的使者,还主动帅军提前深入,就是想逼迫刘武周早点做出选择,在王仁恭压力之下赶紧投效于他。在得到了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强兵之后,执必贺也不惜于和王仁恭做最后一场决战,以确定这马邑郡的主人到底是谁!   但是刘武周的确做出了选择,却是以那个该死的徐乐为先锋,悍然发起反击,一连串的战事当中,将执必贺打得惨败!   败残之余,执必部居于主动的盘算自然完全告吹。一时间甚或连执必贺对麾下大军的控制都形动摇,差点让一对老军奴父子生出事情来,若不是执必落落神兵天降,突然出现,现下是什么情形,真未可知。   马邑三方博弈,谁也没安着什么好心思。不管再怎么盘算,最后主动权的归属,要看多方面的因素。比如王仁恭就一直控制着粮食这重要战略资源,一直处于绝对优势地位。而恒安鹰扬府通过一系列胜利,也硬生生的打出了面对执必部的主动权!   所以才有苑君璋的这一行,此时此刻,就是恒安鹰扬府对执必部提供选择,而让执必部做出决断了。   烽燧斗室之中,在执必贺认真发出一问之后。苑君璋沉默少顷,最终淡淡一笑。   “刘鹰击必当于王郡公做最后一决,而这个时候,就需要执必部站在刘鹰击这一方。一决之后,若是得胜,刘鹰击将挟马邑精兵,南下河东争胜,以观这乱世气数。至于这马邑郡,就请老汗看护,两家约为盟好,以待将来,岂不是美事?”   执必贺眼睛半闭,每一个字吐出,似乎都经过了再三斟酌。   “现下蒙刘鹰击送回某兄弟,执必部军心已安。某可放心率领大军北返,以修养生息。若留此间,以观鹰击与王郡公争胜,岂不是又平白要冒许多风险?虽然承蒙鹰击盛情,可毕竟郡公强而鹰击弱,又有什么凭据,让我执必部将注码压在鹰击这一方?”   苑君璋认真的看着执必贺,执必贺如雕塑一般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苑君璋淡淡开口:“当初老汗率万骑南下,不也以为稳操必胜?可几场合战之后,鹰击大旗,还是稳稳立在云中之地。最后反倒是鹰击,对老汗伸出援手。这强弱之势,岂是论得定的?刘鹰击自高丽回返,白手起家,聚起这个家当,乱世风雨飘摇,仍然屹立不倒。麾下恒安精锐,战力如何,老汗想必深知。云中男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汗又凭什么认为,那王郡公一定就占据着优势?这个世道,没什么一定的事情,老汗既然已经南下,又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为什么就不继续赌上一铺?”   执必贺沉默不语,甚而垂下了眼皮,不言不动。而苑君璋也并不焦躁,抱着胳膊端然危坐,只是等待执必贺开口。   执必思力站在执必贺身后,紧张的注视着两人,胸中转着无数念头,但最后都没说出口,只等父亲做出决断。   苑君璋说得没错,这一次南下,就算是执必部最后稳住了局势,但付出的代价也已经太大了。纵然此刻撤军,能够平安北返。没有几年时间,也难以恢复此次损伤的元气。而此次南下出征的物资,大多数都是向阿史那家借来的,阿史那家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他们也并不在意将八王帐中的青狼旗下,换一个更有实力,更加听话的部族!   执必家已经失却主动,只能跟注,选择这马邑之战中最后能够获胜的一方,争取能够多分润一些好处。但是这最后能够获胜的一方到底是谁,却是执必贺要做出判断之事!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判断之事要自己父亲做出。但执必思力却无比的想喊出来,让自己父亲选择刘武周这一方!   只因为刘武周麾下,有那个一身玄甲,面上愤怒金刚像跳跃之人。   横马扬槊,马邑无敌!   执必贺终于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每个字似乎都在这斗室之中,激起回响。   “既然败在鹰击手里,自然就要认。而某之兄弟回返,更是感念鹰击之大德。草原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既然如此,某就随鹰击一起行事也罢!执必部与恒安府,这个冬日,勠力同心,以对王仁恭!”   苑君璋哈哈大笑,起身伸手,要与执必贺击掌为誓。   在苑君璋看来,这是执必部必然会做出的选择。既然不能就此北返,就只能选一方下注。而王仁恭毕竟远在善阳,若是还选择与恒安鹰扬府为敌,难道就不怕刘武周决定破釜沉舟,先将执必部彻底击溃在这雪原之上?   这都是战场上取得胜利之后,刘武周所赢得的主动之权。而战败的执必部,所剩的选择权利,也就这么有限了。   但当执必贺最终说出口来,苑君璋还是大喜过望。   如此危局,数月以来,他和刘武周都是绷紧了神经,几乎每一夜都是在噩梦中度过。现下却终于看到了破局的曙光!   只要能打破困在云中之地这个死局,将来的恒安鹰扬府,说不定就是潜龙腾渊,再也无法限制!   只要能越过这一关!   听着父亲做出选择,执必思力浑身放松了一下。这也是现下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了………   但转瞬之间,执必思力又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伤口牵动,一阵剧痛。执必思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与恒安鹰扬府共同行事,以对王仁恭,那岂不是就要与那徐乐,并肩而战?   执必思力可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夜,徐乐如何毫不在意的将他掷下山道!   执必贺并没有起身,只是看着苑君璋伸出的手掌,缓缓开口:“某只有一个条件。”   苑君璋一怔,立即追问:“什么?”   执必贺站起身来,也伸出手掌:“某只要徐乐的性命!”   两人手掌,遥遥相对,僵在空中。 第三百六十三章 南下(七十二)   冰原之上,一队乡兵簇拥着几名恒安甲骑正回返而来。   交卸了一夜巡视的辛苦差事之后,这群人都放松下来,只是说说笑笑。   冲锋冒雪在外一夜,这些人俱都须眉皆白,脸色发青,骑在马背上,都不自觉的瑟瑟发抖。但士气仍然高昂,说话之声,在雪原之上回荡,能传出老远来。   这一小队人马,就是以乡兵为主,夹杂着几名恒安甲骑以为骨干。现下出巡之军,多半就是这样的配置。随着几场大捷的消息传开,缘边军寨汇聚来的军马更多,谁都想赶紧打垮了突厥人,将执必部赶回草原去,然后大家多少能过个安稳年。   而且大冬天的,缘边军寨的粮食也都紧张。往常勒紧肚皮也就熬下去也罢。但是此刻既然刘武周率领大军上来了,后续肯定有辎重跟上,大家跟着来出力了,难道不该分润一点回去?要是跟着打两场胜仗,再得一点缴获,这个冬天就好过很多了。   至于来年如何,生在此世,又在边地,想那么远,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队人马说说笑笑直返山谷营地之前。山谷之前,重新设立了两处军寨,死死卡住谷口。任何时候都有人马值守,鹿砦密布,就是为了不重蹈执必思力的覆辙。   寨墙之上,带队的军将按着佩刀,也冻得脸孔铁青,看着他们回返,笑着招呼一声:“入娘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夜里不知道寻了哪个避风的地方躲懒!”   回返人马带队的是一名十将,资历已然很老了,对着军将照样谈笑自若。手笼在袖子里抬头笑道:“你到外间走一遭试试?就是山坳,风也吹得你透心的凉!整日在寨子里守着,已经算是捡着便宜了,还说风凉话,惹急了咱,可不管什么上下了,非得好生和你厮并一场!”   那军将按着佩刀左右看看,探身询问:“这是去哪儿?”   十将没好气的道:“巡了一夜,不回去弄口热的汤水?然后倒头睡他娘,难道就在这里陪你闲磕牙?”   军将不吭声,挥手吩咐手下开寨门出去,又挪开了鹿砦,只是招收让那十将带队进来。   那十将疑疑惑惑的带队停在军寨入口,最后策马而入。那军将已经下了寨墙,招呼十将下马,扯着他就向寨子深处而行。   这军寨外圈都是更棚营帐,用以屯兵和储备战具,直接就能支援寨墙守备。内圈就是马棚和空地,方便人员往来调度。   现在内圈搭了棚子,支起了几个炉灶,架着大锅,柴火烧得旺旺的,热汤翻滚,除了干菜和粟米之外,还能看见几块肉骨头在汤里浮动,香气一阵阵的冒出来。   寨中守军,已经排队在汤锅面前等候,每个人都在咽着唾沫。看着军将带着人过来,顿时就有人苦笑:“将主你又大方,在弟兄们口里夺食!”   那军将哼了一声:“少吃一口就能饿死你了?这些马肉,还不是某厚着脸皮讨来的?”   然后这军将就对十将道:“你回大营,也就是干菜汤,一人也就一口。现下后面粮食没运上来,大家都在勒裤腰带。咱跟着全将主,和玄甲骑一起并肩拼杀过。玄甲骑那里还有些马肉,某老着脸皮讨来些,不管多少,都是一锅,大家见者有份,都混口热乎的。”   见到热热的肉汤,这十将早就眉花眼笑,招呼弟兄们从马鞍袋子里面取出木碗,安顿了马匹就挤在队伍当中,闹哄哄的等着火兵一人给上一大杓肉汤。   这几日刘武周一直派兵出巡,保持骑兵警戒幕,与雪原上扎营的突厥执必部大军保持接触。做最后出击准备。限制最后一决的,就是粮秣供应,人马不吃饱了怎生打仗?人还能熬一下,马匹不用精料,只能平常役使,上阵是绝出不了气力的。   苑君璋带领人马先行赶来,辎重在后。大家都在等待辎重到来,好生修整补充一下,然后再做最后一击,彻底将执必部赶出云中之地,再转而向南,想法击败王仁恭,为恒安鹰扬府打出一条生路来!   等候辎重到来的时候,大家自然就是要勒紧腰带了。刘武周和苑君璋所部,就是军士随身干粮马料,经得起多久吃用?这几日,全都是减半供应,大家都饿得眼睛发蓝。而玄甲骑因为打垮了执必思力,有颇多缴获,照理说可以拿出来分润。但是刘武周又下了严令,恒安甲骑决不许动用玄甲骑的家当。   这条看似极其厚待玄甲骑的军令,倒是弄得玄甲骑上下颇为尴尬。而刘武周又下令所有巡守任务,全都由恒安甲骑承担,玄甲骑只管安然静养。弄得玄甲骑上下,这几日中反而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只能在营中蒙头大睡。   前两天大家伙儿还谨遵军令,这一两日实在是饿得有点发慌。都各自寻门路去找玄甲骑讨粮秣。而玄甲骑正为这军令感到尴尬,只要有人来讨,毫不吝惜的就给。上面军将,也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才有这军寨之中,正翻滚冒着热气的肉汤。   十将打了一碗肉汤,一口就是半碗下肚,才觉得整个人暖和了过来。凑到那军将身边,蹲坐下来,一边小口珍惜的喝着,一边询问:“咱们到底要在这里耽搁多久?这辎重怎生还不运上来?”   军将左右看看,凑到十将身边,小声道:“现下有风声传出,说云中城中,只怕是没有粮了………”   十将浑身一震,死死看着那军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军将也知道失口,再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自家汤碗,再不多发一言。   十将也看着自家汤碗,却没了半点胃口,半晌之后,才嘟囔出一句:“鹰击总是会有办法!”   军将低着头也感慨了一句:“那是,鹰击总是会有办法!”   正在两人给自家打气之际,突然之间,号角之声就在南面响起,正是通知全军,正有人马从南面上来。   那军将一把丢掉手中汤碗,弹了起来:“辎重上来了!要和突厥狗最后一战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南下(七十三)   这几日中,徐乐一直安然高卧于中军营帐之中。   刘武周对玄甲骑的厚遇,已经近乎于捧杀一般了。正常但为统帅,麾下纵然有立下奇功的强军勇将,也应该待之有节,赏之有度。   但现下刘武周将军中勤务巡哨一应事宜,全部交给恒安甲骑去承担。并拨数百乡兵箭手,以为辅兵使唤,连原来陈凤坡他们带领的玄甲骑辅兵都什么活计也不用干了。   现下集结于前线的,恒安鹰扬府连玄甲骑战兵接近二千人,辅兵约千数。其余集结而来的缘边军寨乡兵箭手也有二千余人。靠着的就是随军携带的一点粮秣,还有缘边军寨提供的积储。   前线军中乏粮,那是一定的。但凡要上阵,必须将人马喂饱。战马喂足精料,就抵得上十个人的分量。和执必部一场遭遇战打完,前线那点粮秣几乎抖搂干净。现下想集结几百人规模出击都做不到。   一旦要出击,就得喂饱人马,战马反复做冲刺,军士更番叠战厮杀,都得肚里有食!现下只能勉强将人喂得半饱,战马用干草代替精料,行路巡哨可以,但厮杀那是决计指望不上了。   军中乏粮若此,但玄甲骑手里有不少粮秣缴获,全是当初从执必思力营里得来的。徐乐早就准备将其献给刘武周来分配。   但刘武周立刻就严词拒绝,还严令麾下所部,不得分润玄甲骑的任何缴获所得!   当时刘武周说得恳切。   “乐郎君归于某之麾下,屡立奇功,斩将夺旗。某之恒安府,却难以赏功。如此已感愧疚不堪,乐郎君拼死血战所得,哪有某厚颜再来分润的道理?且自安享,休养生息,将来决战,还要借重郎君!”   换了其他人,也许就再度进言,无论如何都要刘武周接纳自己的心意。徐乐见刘武周如此说,笑笑也就罢了。   厚遇到了这等地步,再镇日大摇大摆的在营中闲晃,那是自找没趣之道。徐乐干脆这几日就在营中,绝足不出,每日里吃饱了就是蒙头大睡。反正连番血战下来,自己大大小小的伤势也是不少,趁着这个时机,能恢复一点就是一点。   徐乐安稳下来,麾下那些军将,也都安静了下来。在营中或者修复甲胄兵刃,或者探视伤号,或者就精心将养,抓紧一切时间恢复战力。   如此厚遇,不用说将来上阵,要加倍卖力才还得上。   但这已经是军中最为精锐所部的待遇了,这一切,都是用实打实的胜利换来的!   徐乐安居帐中,步离也得其所哉。镇日里就在外帐位置,给自己弄来绒毯皮毛,营造出一个安乐窝,镇日里就在那里或者发呆,或者酣睡。有人踏足,这才醒过来,默默注视着来人去寻徐乐。来人朝步离招呼致意,步离也从来不理。   徐乐和步离两人,一人在内帐,一人在外帐。步离从来不踏足内帐之中,只是安心于自己在外间的位置。这几日甚或连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保持着这份安然相守的默契。   有的时候,徐乐真的不知道这小狼女到底在想些什么。   连日激战,其实对元气伤损极大,这几日,每天徐乐睡眠都超过六个时辰。但为军将,临战之际,就是要枕戈待旦,连续熬上不知道多少天。但是一旦放松下来,就要能吃能睡,尽可能的恢复元气。   这被徐敢精心磨炼打熬出来的躯体,就是为乱世血战所准备的。这几日休息,徐乐就感觉到血肉滋生,精力体力在飞速恢复当中,只要出阵,仍将马前无敌!   此时此刻,徐乐也丝毫不怀疑刘武周将与执必部做最后一决。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他途?   击败执必部现下看来,只要粮秣运到,以此刻集结之精兵强将,以击士气低沉的执必部青狼骑,胜券当在握中,不过旬日之间就可以了事。那时候在旋师南下,与王仁恭分出个胜负,马邑郡到底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就可以最后看出来了。   但是这南下之战,哪怕以徐乐之胆大骁勇,也觉得胜负在未定之天。   原因无他,就在一个粮字!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再是能战,最适合他们发挥的,还是野外合战。   可王仁恭要是谨守各处城塞堡寨,就是不与恒安鹰扬府野外合战呢?而且王仁恭也行了坚壁清野之事,大军南下,野无所掠,说不得就要一个个城塞堡寨硬啃过去。这就是极其消耗时间的事情,纵然背后没了执必部的威胁,军中又有多少粮食,能支撑恒安鹰扬府多久?   未来之途,仍然一战比一战更是艰难。   可自己既然选择了,就一定会将这条路走到底………说什么也要为这恒安鹰扬府,杀出一条血路来!   并肩血战到了现在,要说对着恒安鹰扬府没有感情,那是假话。   可自己未来,就一直在恒安鹰扬府中效力么?   若是自己匹马单枪,徐乐想也不想,什么时候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拍拍屁股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更不必说自己还有身世之谜要去追寻。   可是现下,几百号弟兄,数百家眷。历经血战,终于在恒安鹰扬府中安身下来。刘武周也算是厚遇,难道到时候自己还要带着他们离开,去中原之地,再闯入腥风血雨之中?   这真是让人难以委决啊………   躺在帐中榻上,才睡醒的徐乐,难得苦恼的皱眉,想着这个难以有答案的问题。   内帐之外,传来细细的呼吸之声。那是蜷在内帐之外的步离,也在酣然入眠所发出的声响。对这小狼女,徐乐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不是处于极度让她安心的地方,这小狼女是绝对不会发出这种代表安心的呼噜声的。   大家都难得才觅到一个安身之地………   徐乐苦恼的拧着眉毛,面上尽是犹疑不定的表情。外人之前,可是决难看到他这幅神情的。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突然传来脚步剧烈响动之声,然后就听见小狼女步离蹭的一声跳起,还传来的匕首出鞘的金属碰撞之声!   还好来的是熟人,这匕首才未曾刺出。小狼女让开了通往内帐之路。   徐乐就见韩小六直撞而入,满脸兴奋的大声嚷嚷:“乐郎君,辎重上来了!”   徐乐翻身而起,先不想将来之事了,先将执必部彻底打垮,再及其他! 第三百六十五章 南下(七十四)   白雪皑皑的山道之上,大队人马,正鱼贯而前。   正常而言,这应该是一支辎重为主的队伍。应该有着大量的车子,大量的挽马驮马。拉开松散而甚长的队列,在不多歩骑的护卫下前行。   随行应该还有大量的辅兵,冬日行进,车马俱都重载。要准备大量的器械资材用来修补道路,扫除过于深厚的冰雪,甚至还要在途中随时升起炉子修补马匹蹄铁,寻找木材加固大车。车队周围,应该就是这些如蚂蚁一般,忙忙碌碌似乎始终不得休息的辅兵。   但是这支人马当中,车子并不甚多,挽马驮马也就寥寥一百余匹。跟随车队行动的辅兵也不过就一二百人的规模,护送车队的军马,倒是整整一营的步军规模。   本来应该行动缓慢的车队,在山道之中,倒是走出了接近战兵前行的速度,在途中卷起了飞扬的雪尘,笼罩在队伍头顶,久久不曾消散。   前线聚集了这么多军马,准备对突厥部做最后一击。如此规模的辎重队伍,供应大军一旬都未必足够,这点时间,用来彻底击败执必部都显得勉强,更不用说支撑着大军在冰天雪地之中,兼程南下,往战王仁恭!   辎重队伍,前面也有开路哨骑,在高处吹动号角,通知大军的到来。   在听到辎重部队传信到来之后,整个大营都沸腾起来。就见大营之中,数骑飞驰而出,在营中大声传令,顿时就有一百余骑集结起来,在军将带领下疾疾迎出,要接住这个关乎大军性命的辎重大队。   带队军将,正是苑君玮。   这位苑四,在上次大战中也负了颇为不轻的伤势,这些时日将养之后,已然能够动弹了。年轻人血性旺,再躺下去实在耐不得。已经挣扎而起开始巡营,操持军中事物。   徐乐实在表现得太过惊人,苑君玮也真有个死硬劲儿,还是不肯输给徐乐。就想竭力在刘武周面前表现出自己伤势已然大好,下次对执必部做最后一击之际,务必要让他为先锋。到时候没有青狼汗旗可以争夺了,还有执必贺的脑袋可以去砍!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徐乐抢尽了全部风头!   号角声一响,正在巡营的苑君玮赶紧就召集人马,率先迎出。不管怎样,这也是一份劳绩。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徐乐手里!   奇寒天气之下,苑君玮还披不得甲,一只胳膊还吊着,就裹着一身大氅,单手控缰,催马而前。身后亲卫跟着,看着苑君玮那打了鸡血的模样,每人脸上都只是无奈。   这一场仗下来,原来苑君玮身边用老了的数十名亲卫,现在剩下的最多还有一半。正常而言应该是忙着舔伤口恢复元气了,这位苑四还是这般战意昂扬!真不知道这苑四要和乐郎君别这苗头到什么时候。   难道苑四就看不出来,那位乐郎君,半点都没打算和他争竞么?苑四也还看不出来,不管他怎么拼命,也着实不是这位天人一般的乐郎君对手么?   不过这个世道,兵随将转草随风,大家跟着了这么个愣头青将主,也只有陪着一条道走到黑了。   苑君玮可不管自家这些七零八落的亲卫想些什么,就是一马当先直冲出营去,胸中只转着一个念头。   入娘的这辎重大队可算是上来了!得了辎重补充,大军出击,无论如何也要争到先锋,这次拼了性命,也要直冲到执必贺面前,亲手砍下突厥老狗的头颅,到时候看这徐乐,还怎生在他面前趾高气昂!   对于苑君玮这般心思,徐乐得知,也只能耸耸肩膀,天可怜见,自家真的没有半点在苑君玮面前炫耀什么的心思………   苑君玮一骑当先,冲出营门,两边营寨早有人闻声而上,一名值守军将看见苑四,大声招呼:“四郎,你的伤势好了?”   苑君玮头也不回:“入娘的这点伤算什么?只有没种的家伙,受点伤才整天缩在营里,连面也照不上。接到辎重了,苑爷爷照样打前锋!”   值守军将缩缩脖子,这话可不敢搭腔。苑君玮这话锋明明就是冲着徐乐的。这军将也忍不住奇怪,苑君玮明明败在徐乐手底下那么多次了,怎生就还是一副不断要上前挑衅的样子,当真是挨揍有瘾?   雪尘卷动之中,这位屡挫屡战,从不知道服输俩字怎么写的苑四郎,已经沿着山道直冲而前。就看见前面旗号招展,正是辎重大队上来了。苑君玮兴奋得忍不住就是一声呼哨,狠狠又踢了马腹一下,一直没吃饱肚子的战马长声嘶鸣,鼓起不多的气力上前。   转瞬之间,苑君玮就迎到了前队。带队之人,正是熟人。当年和刘武周一起从高丽活着回来的一名军将,叫做巢有威的。   这军将也四十多岁年纪了,却是涿郡人。当年就以本地人身份从军,为刘武周他们马邑选锋管理辎重粮秣,后来和刘武周他们交情深了,自己又没有家眷负累,干脆一起来到马邑。在马邑鹰扬府中还是干他的老行当,管理一军的粮秣辎重。   恒安鹰扬府的家着实不好当,每日里都要精打细算,才能让几千军马,几万子民勉强敷衍度日。这巢有威已经是半头白发,满脸皱纹,似乎全部精力都被这几年艰辛日子给压榨干净了。   苑君玮迎了上来,满脸通红,当头就是一声抱怨:“老巢,怎生上来得这般迟?这可不是你的做派,当年执必落落大军四下布列,咱们在外转战,你运送粮秣,都未曾迟上半刻!”   巢有威蹲坐在一匹老马上,眉头一直皱着,听见苑君玮这般抱怨,也只嗯了一声,并未曾说话。   苑君玮勒定坐骑,总算是看清楚了这辎重大队阵容,一张兴奋的面孔渐渐就沉了下来。目光如电,逼视着一脸倦容的巢有威。   “老巢,这是怎生回事?马上决战在即,粮秣转运不及,鹰击可是要行军法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南下(七十五)   苑君玮劈头盖脸的就是这么一句,还好用的那只手一下就按住了佩刀,眉毛高高吊起,凶悍之色尽显,似乎下一刻真的是兜头一刀朝巢有威砍过来!   这下倒不是苑四又拿出了原来的骄横本色,而是真的急了眼了。   大家拼死拼活,在这冰天雪地里打出一场大捷,好容易有彻底击败执必部的机会。然后再转而南下,去拼王仁恭,死中求活。寒冬之时,千里转战。包括苑君玮最看不顺眼的徐乐在内,都豁上了性命。现在就等辎重上来,支撑大家继续作战,现下就运送上来这么点,够干什么用的?大家拼命,难道就因为辎重这里行事不力,就全成了白费么?   亲卫们催马在后赶上,看到辎重队伍,也都一个个愣住。   这哪里是供应大军继续转战下去的规模?这运上来的粮秣,也就够支撑现在集结在前线的大军十日之用,不要说继续打大仗了,这是生生要将几千精锐,在这冰天雪地里面饿垮!   巢有威只是愁眉苦脸的看了苑君玮一眼,嘟囔一句:“鹰击何在?某寻鹰击和长史缴令。”   一声金属响亮,苑君玮已经将佩刀拔了出来,大声怒吼:“爷爷问你话!怎么就这么点粮秣!”   巢有威也是老人,哪里会惧苑君玮,瞥了他一眼,又是嘟囔一句:“某犯不着和你说。”   苑君玮嘿了一声,当下就扬起佩刀:“入娘的,那就和爷爷刀子说话!”   巢有威梗着脖子,拍拍颈项:“朝这儿砍!”   苑君玮左右望望,看见亲卫拼命上前,来拉他胳膊,这才作势挥刀:“入娘的,误了军机,当爷爷砍不得你!”   亲卫这个时候已经拉住了苑君玮胳膊,几人扭成一团,苑君玮犹自吼声如雷:“放开爷爷!爷爷要代大兄行军法!”   巢有威就冷眼看着苑君玮这般举动,也不言不动,看这苑四到底能闹出个什么花样来。   就在不可开交之际,尉迟恭的吼声如雷一般响起:“苑四,又在撒什么疯?”   苑君玮回头,就见一队人马已经匆匆而来,当先之人,正是尉迟恭,在他身后,为亲卫所簇拥的,是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人。   而在山道之上,陆陆续续还有人马过来。但凡是此刻没有巡守值守任务的,全都赶过来迎接辎重大队上来。军中之人,谁不知道一军最为根本的东西,不是什么精兵强将,而是这些最为宝贵的粮秣!   有粮就能聚兵,没粮什么样的强军都会散架,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徐乐和几名手下,也从后而来,远远的看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他们在前面。徐乐也绷着一张脸,神情严肃至极,再没有了一向的轻松之态。   再强的敌人,徐乐也觉得自己能应付,实在不行,一槊一马,说不定就能杀出一条血路。但是没有粮食饿着肚子,那可真是什么也干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前面催要得急,云中城辎重只能陆续上路次第到来,还是抖搂干净云中城家底,也只有这么多家当了?   在徐乐身边,哪怕是一向最为咋咋呼呼的韩小六,这个时候都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徐乐,似乎想从徐乐这里讨到一点什么主意。韩约宋宝几人,全都沉着脸,神情阴郁到了极点。只有悄悄跟上来的步离,在人堆当中,仍然是一副漠然无所谓之态,对于这个小狼女而言,世上值得她动容的事情,实在是很少。   猬集过来的人群,本来都是兴高采烈。但是当赶过来之后,看到这般景象,全都陷入了沉寂当中。山道之上,人头攒动,一时间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马。但却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是偶尔传来几声战马的嘶鸣,也显得是有气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人身上。这个时候,就需要这两名恒安鹰扬府的主心骨,给出一个说法来!   哪怕徐乐,这个时候目光也只落在刘武周和苑君璋身上。   此时此刻,化解危局,已经不是凭借自家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了。   现在就要看刘武周,到底对如此局面,有何准备,将会如何行事!   被尉迟恭喝住之后,苑君玮恨恨单手还刀入鞘,冷着一张脸退过一旁。尉迟恭护卫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上前。   刘武周仍是一副寒素模样,裹着一身弊旧大氅,目光只是在辎重队伍上反复扫过,久久不曾发出一声。   而苑君璋神情仍然刚严,只是几日在营中歇息将养,风霜之色反而更重了。连一副美髯都有些失却了光泽。这几日谁也没看到他身影,也不知道这位苑长史到底在忙些什么。   适才在苑君玮面前一副桀骜老卒模样的巢有威,这个时候已然翻身下马,向刘武周和苑君璋抱拳躬身行礼,久久未曾直起腰来。   刘武周终于叹息一声:“就这么点家底了?”   苑君璋缓缓点头:“看来应是如此了。”   刘武周挠挠头皮:“某本来以为,怎么也能撑持到全军做最后一战的,却没想到,某的恒安鹰扬府,已经穷成了这种样子!”   苑君璋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刘武周苦笑一声:“也罢!”   他抬起头来,朝着亲卫示意一下,亲卫取下背旗,举在头顶,左右摇动,正是聚将信号。   见到信号,队正以上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全都拍马而出,向着刘武周所在之处汇拢而来。徐乐自然也在其中,带着几名手下疾驰而至。   转瞬之间,这些恒安鹰扬府的精悍战将,已经在刘武周身边汇拢,高高低低聚于一处。全都是能征惯战的汉子,带领麾下,只要旌旗所向,冲杀而前绝无犹豫。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最为强悍的军将团体!   但是此时此刻,在冰天雪地之中,这些强悍男儿,似乎就被迫到了绝处!   刘武周示意一下苑君璋,苑君璋策马上前一步,冷冷开口。   “此次北上,鹰击命某筹备粮秣以做接济。这个家一直是某在当的。几千军马,几万子民,都靠着云中城吃喝。而王仁恭又断了供应。出征之前,几个库房,都只剩库底子了。某下令给老巢,留守军马百姓,减半供应,看能搜罗出多少粮秣来,支撑咱们与执必部一决。老巢想必也是尽力了,现下都在这里,大家也都看见了。这所有一切,就是咱们几千大军剩下的家底!” 第三百六十七章 南下(七十六)   苑君璋的语声在山道中回荡,黑压压的人群一片死寂,所有人此刻,都说不出话来。   粮秣断绝,在这寒冷的冬季,到底是怎样一个结局,谁都能想明白。就是在这云中之地,饿垮饿散,恒安鹰扬府彻底覆灭的结果!   为什么会是这样?   自从恒安鹰扬府成军以来,一直就在这边地戍守。在大隋开国之初,压服草原各族。在当年突厥分裂,草原纷乱,多如牛毛的草原各族纷纷南下之际,以一府之力维系了大隋边境的安全。让中原之地才可以休养生息,以成所谓开皇盛世。   当大业天子即位,要征高丽,抽调恒安鹰扬府精兵强将,又是多少云中男儿在海东之地拼死血战,不得归乡。而其时突厥崛起,狼旗飞扬,四十万控弦之士对中原虎视眈眈。已然削弱的恒安鹰扬府仍然在拼死力战,尽可能的阻挡突厥人的南下之途!   不管是大业天子出巡塞外,还是当年被困雁门郡。兵微将寡,补给不足的恒安鹰扬府哪次少出力了?   恒安鹰扬府在这漫长的数十年间,渐渐失血过多,渐渐虚弱下去。直到刘武周从海东之地回返而来。   一时间,浑身伤痕,血流将尽的恒安鹰扬府又振作起来。多少轻侠男儿,多少朴实敢战的云中汉子,又投入了恒安鹰扬府中。领最少的饷,吃最差的粮,打最苦的仗。在极盛的突厥狼骑面前,苦苦支撑,维系着已然分崩离析的大隋边境的一寸土!   正是这些粗鲁朴实的云中男儿拼死血战,才可以让那么多家世高贵的群雄,专心盯着大隋两代天子留下的遗产,准备争夺那已经空出来的至高之位。   大家只是想在这里,为守边之军而已。为什么这些家世高贵的天下群雄,还不肯放过僻处边地,除了埋头和突厥人打仗,什么都不会的恒安鹰扬府呢?不肯放过这些为汉家江山付出了太多的云中男儿呢?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断绝了粮秣供应。还引来了执必部的南侵。天幸军中多了一位天纵其姿的乐郎君,率玄甲骑飞兵北上,一路苦战,最终打崩了执必部,夺取了执必家的青狼汗旗,为恒安鹰扬府争得了一丝生存下去的机会!   但是就在这准备与执必部做最后一决之际,恒安鹰扬府的家底,终于干干净净,再也撑持不下去了。   恒安鹰扬府上下,这些云中男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至这样的命运?   难道非要向那王仁恭低头?   这天下间,若说云中男儿最不想向谁屈膝,除了已经打成血海深仇的突厥人之外,就是那个坐镇善阳的王仁恭!   刘武周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自己麾下那帮沉默不语的将领。苑君璋侍立在他身旁,绷着一张脸,再不吭声。   尉迟恭垂下了头,吊着一只胳膊的苑君玮呆呆看着自己兄长,喃喃道:“真的没粮了?”   对着自己兄弟,苑君璋也再难维持刚严,只是黯然点了点头。   当初执必部南下,刘武周率领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各一营匆匆北上,交给苑君璋的任务,就是尽可能的搜罗粮秣,支撑大军离城转战。   虽然刘武周有着自己别样的心思,但是这粮秣,还是越多越好,只要能支撑大军转战一两个月时间,就有太多可以转圜的余地,也可以应付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风险。   苑君璋当时就严令全城集中粮秣,一时间搜拢之数,微薄得连两三千大军三日转战都做不到。等待不及的苑君璋就先率领援军只带随身干粮北上。命令巢有威削减为云中百姓准备的口粮,带而北上,这日子大家都不要过了。   但云中百姓,冬日依城而居,加上还有不少流民被王仁恭驱赶而来。本来口粮就已经削减到了极限,再减少太多的话,就等着几日内云中城外饿殍遍地罢。巢有威只有尽最大可能,搜拢了十日之粮秣,匆匆北来。这已经是将云中城所有家底都抖搂干净了。留在云中城的数万军民,哪怕按照现在微薄到了极点的口粮供应,也最多还能挨上一个月!   不管是北上之军,还是云中城数万人,都已经到了绝处。就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乏粮!   苑君玮垂下了头,哪怕一次次败在徐乐手里,哪怕苦战重创,苑君玮都从来骄横之气不减。但是当恒安鹰扬府真的眼看就要覆亡,这苑四,却终于垂下了脑袋。   一名名云中男儿,也都垂下了头颅。这些云中男儿,哪怕面对无穷无尽的突厥狼骑,也从来未曾低过头。而王仁恭的一个简单举动,就让这些最为能战的云中男儿,意气顿消。   一匹匹战马,也都垂下了头。这些或者缴获自突厥人,或者是刘武周苑君璋辛苦搜罗而来,或者是徐乐他们从王仁恭手里夺来的。都是上好的战马,负着披坚执锐的战将都能往复冲杀数十回合的。这些坐骑现下也大多都饿得露出了肋骨,皮毛也不再光滑。这些有灵性的牲口,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绝望之情,偶尔一声嘶鸣,都是分外凄凉。   人群之中,只有徐乐仍然昂着头。迎着刘武周的目光,丝毫没有软弱放弃之意。   因为徐乐真的没感到有什么可绝望的。   人生在世,还能不碰到为难的事情了?自己这一路走来,哪一关是过得轻松的?   遇到难处,解决难处。遇到敌人,打垮敌人就是了。现下大家不还活得好好的。胯下有马,身上有甲,手中有着兵刃。一帮男儿,对着垂头丧气,这算个什么事情?   刘武周也看到了徐乐昂然之态。刘武周眼神一动,陡然大声喝道:“徐乐!”   徐乐策马而前,拱手抱拳。   刘武周死死看着徐乐:“我马邑乐郎君,你说现下该当如何?”   徐乐单手举槊,朝北一指:“北面不是还有执必部么?打垮他们!抢他们的粮秣,夺他们的马匹牲口。不就又能吃上一阵?有这些粮食支撑,足够我们南下找王仁恭说话了!”   徐乐语声,意气飞扬,丝毫未有消沉之意!   多少云中男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都抬起头来!   徐乐放下马槊,一笑拱手,哪怕在这绝境之中,笑意仍然潇洒至极。   “徐某请为前锋!对执必部,做最后一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南下(七十七)   云中城内,天候也没有前几日大暴风雪席卷之际,那么寒冷彻骨。   自屋中醒来,哪怕老若罗敦,也觉得骨子里面那种冰寒之气,都消退了不少。   原来这位梁亥特部族长丰腴的面庞,现下已经彻底消瘦下来,还多了不少菜色。   原来梁亥特部以富足闻名边地,作为族长,罗敦的日子在这边地甚或都称得上豪奢。但是自从九姓会盟遇变以来,过去的富贵日子,就已经离罗敦远去。   在徐乐单人独骑直闯千余越部大营,将罗敦救出之后。罗敦就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家当,全部都给了徐乐。并任劳任怨的帮徐乐管理所部,融合徐乐麾下这支来源混杂的军马。   罗敦儿子早早亡故,在老人心中,这个云中初见,老朋友的孙子,少年英俊,风度潇洒,又不失边地男儿的坚韧顽强,早就被当成了罗敦自己的亲孙子看待。而且罗敦一直坚信,徐乐一定会在这个乱世当中,做出一番事业来!   一旦醒转,罗敦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声。   毕竟岁数已经高大了,这些时日的辛苦,又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罗敦自己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不多的生命力在飞快的流逝。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往常冬日醒来,步离总会不声不响的从门口进来,然后用皮袍子给罗敦披上。皮袍子都是上好的蓝狐皮毛拼成,又软又暖。然后再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作为边地土豪,罗敦从来都是一日三餐!   但是现下醒来,屋内冰冷。火盆里面那点石炭,早就熄灭。云中城内不仅缺吃的,同样缺烧的。或者换句话说,所有一切无一不缺。   而小狼女步离,也早已不在身边。追着徐乐一起北上去了。这小狼女黏着徐乐的程度,让罗敦有时候忍不住都有些小小吃醋。这可是他一手救下来养大的小丫头啊………   罗敦随手抓过皮袍,裹在身上。这皮袍也不是蓝狐皮毛制成了,这些精贵的皮货,早就在城内外秘密的黑市中,换成了吃的烧的,或者一切对玄甲骑这个团体活下来有用的东西。   身上皮袍就是羊皮所制,硝得还不够好,穿在身上又冷又硬,还有一股臭气。要不是天候稍微暖和了一点,单是起床时候这股寒气,就让人支撑不住。   听到罗敦的咳嗽声,一名梁亥特族人立刻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陋的木头托盘,托盘上搁着两个粗陶大碗。来到罗敦榻前,低头行礼:“族长,今日的朝食。”   罗敦看了一眼,托盘上两个木碗里面,一个里面是黑黑的干饼子,一个里面是点腌菜熬出来的汤水,倒还都是热腾腾的。虽然这些时日吃食都是极少,罗敦却委实没什么胃口,只是摆摆手:“都说了某也和大家一样,都是一日两餐。还辛苦弄这些朝食来做什么?现在还是热的,又用了不知道多少石炭木柴一直热着,现下正是艰难时日,某一个老头子,花用那么多做什么?”   族人也是跟随罗敦日久的亲卫,闻言只是垂下头:“族长,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原来整个部族都是你的,吃用一点算是什么?”   罗敦挥手示意他将托盘端下去,淡淡道:“现下所有一切,都是阿乐的,你可别再说错了。”   多年积威之下,亲卫不敢再说什么,低头就要将托盘端着出去。罗敦又叫住了他:“今日是领粮之日,情形如何?”   亲卫回了一句:“巢将军也离开云中城北去了。现下是在杜将军手里领粮,五日一请。今日的昨夜就领下来了,但是………”   罗敦追问一句:“什么?”   亲卫摇摇头:“只及平日一半。”   罗敦神色一紧,翻身而起。   本来供应之数就相当菲薄了,现下又减了一半下去!不要说打仗了,这点粮秣供应,连活下去都难!   看看自家这亲卫,原来多么壮健一个草原汉子,现在也瘦得露出了颧骨,而走动之际,脚步虚浮,已然完全脱了形。   罗敦倒不担心这是云中城刻意对他们玄甲骑进行克扣,这上头恒安鹰扬府一直做得甚是公平。大家都是一般分量,在这云中城内苦熬苦挨。但随着冬日日深,粮食分量却在一直减,而大军还在北面抵御突厥人的南侵,城外还有几万嗷嗷待哺的百姓,这局面,看来已经走到快要绝处!   亲卫看着托盘里的饼子和菜汤,竭力忍着肚子里面泛出来的酸水。这是老族长的口粮,他再是饿,也不能争夺老族长口里的食。老族长眼看着就憔悴下去,谁也不知道,他还能在这冬日里支撑多久………   老族长若是不在了,那位乐郎君,能带领大家熬过这个冬天么?   罗敦轻声下令:“杀马!从某的坐骑杀起,无论如何要让大家活下来!等着乐郎君回返!阿乐一定会带着大家,从这马邑郡活着出去!”   亲卫一震,最后还是点头领命。罗敦看着他,又温和的道:“某岁数大了,胃口太弱。着实不饿,这些吃食,你们几个人分了吧………放心,我们一定能熬过去!”   说完这句话,打发亲卫离去。罗敦已经站起身来,裹紧身上皮袍。振作精神,准备巡视一下里坊。   阿乐出去拼死血战,将家丢给他老头子照应。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家当照应好,等着阿乐回来!   善阳城中,王仁恭最爱居停的小楼之外。   一名名侍女,将残羹撤了下来。菜肴果子足有二三十品,几乎都未曾动过。这几日王郡公微微有些感了风寒,胃口甚弱。每日虽然用膳还是按规矩陈列数桌,但王仁恭只是浅浅淡淡的尝几口就命撤下。   王仁恭是绝不肯用隔夜食物的,而向来也是以军法治家,也不许下人偷食主人之膳。除非是赏,不然王家的东西,绝不许人染指!   这些侍女婢仆,就将这些丰盛菜品,一样样的全都倒掉。   王仁恭拥着道袍,歪在榻上。只是懒懒的看着一些簿册。   这些簿册,全是历年来向云中之地运送粮秣的记录。几十根算筹,散乱的摆在一旁。   王仁恭丢下手中簿册,嘴角只是浮现出一丝冷笑。   刘武周啊刘武周,你再能过日子,现在也该断粮了罢?   突然之间,脚步声疾疾响起。不待通传,王仲通已经冲了进来。   还未曾等王仁恭扬眉发怒,王仲通已然急急道:“阿父,遣到北面的人回来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南下(七十八)   脚步响动声中,王佑恭谨而入。   虽然也是王家族人,但王佑之房离主支已经远到了近乎血缘快出五服的地步。虽然因为出身王家天然而受到信任,但是郡府内能得朝廷俸禄正经经制官吏位置,全为王家近支族人所得。王佑虽然向来以精明强干著称,但也只是王仁恭幕府中一个白身佐吏。   这王仁恭最喜欢居停的二层小楼,王佑就从来未曾得踏足过。原因很简单,但为世家家主,血统的重要性永远是第一位的。王佑纵然小有才干,但是如何能动摇世家体系内这天然的尊卑之分?   在这世上,太多自以为有才干的人,就被血统这样阻拦。为了出人头地,只能不惜一切。乱世的到来,反而就是这些人的机会。为了攀附上世家,甚或让自己成为世家。他们不惜豁出性命,也不惜整个天下都动荡粉碎!   所以王佑才会冒险向北出使,在冰天雪地兵荒马乱之中,去联络执必部。   经历了那么多风险之后,终于换来了踏足这个小楼之内的机会!   踏入二层小楼的王佑,满脸风霜之色,脸上手上,尽是冻疮。为了防寒涂抹的油脂未曾擦拭干净,有的地方都变成了深黑的颜色。衣衫虽然匆匆换过,但是身上脸上还没来得及擦洗,尘垢遍布,只是散发出一阵阵的体臭味道。   而这二层小楼之内,四角都点着名贵的龙涎香,在王仁恭卧榻四下,则是燃着川中竹炭的火盆。整个小楼之内,香气馥郁,温暖如春。王仁恭半躺在卧榻之上,拥着道袍,手持玉如意,面上微微有些倦怠之色,花白头发挽扎起来,插着一根荆钗。   如此装束,在这边地,飘飘然有若神仙中人。见到一身风霜雪尘污垢的王佑垂首而入,问到扑面而来的臭气,王仁恭忍不住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王仲通引王佑入内之后,就侍立在侧。王仁恭扫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王仲通迟疑一下,还是退了出去。   到了小楼之外,王仲通保养良好的面庞之上,满是愤愤之色。倚着栏杆,竖着耳朵想听楼内动静。   自家也快四十岁的年纪了,阿父还是将所有一切都牢牢把持在手中。拿自己就作为知客来使用,这些时日,就让自家陪着那位李家二郎周旋!什么权柄,都不交付到自己手中。那位李家二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领三千河东兵,可以坐镇方面了!   正在王仲通心内只是为自家打抱不平之际,就听见脚步声响。王仁恭的亲卫头领,王仲通的堂弟王则,就自下匆匆而上。   看到这位堂弟,王仲通更是一肚子鬼火乱冒。   这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被阿父养在身边。尘埃也似的东西,现下就为阿父身边可以掌兵权的大将。马邑鹰扬府最受阿父信重的几千精锐,都受他的指挥调遣!他才是王家的嫡子,将来太原王家的主人!   王则见到王仲通在小楼外等候,王则忙不迭的抱拳行礼。王仲通只是从鼻孔里面哼了一声,就算是答礼了。   王则一副行色匆匆模样,想是得知了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行礼之后就压低声音问道:“护之回来了?”   王仲通冷冷哼了一声:“护之是我之门下,回来自然是先禀于我。怎么,连我的门下你都想伸手不成?”   王则苦笑:“大兄何出此言,只是护之出使执必部,关系郡公此刻大事非浅………”   王仲通仍然是冷笑连连:“那也是我这一门之事!你只安心带好你的那些兵卒就是。运筹帷幄,展布方略,自然有我们父子!”   王则深深吸口气,抱拳再度行礼下去。再起身时,已经尽力挤出笑脸:“既然如此,则弟去巡城,来得孟浪,还请大兄恕罪。”   一句说完,王则转身就退了下去。王仲通看着这位堂弟挺拔的背影,冷笑一声:“算你识趣!”   几句话斥退王则,王仲通心下顿时舒畅了不少。转瞬之间又侧头对着小楼之内,竖起了耳朵,心里面只是痒痒的。阿父到底和王佑在说些什么?执必部是不是已然准备对王家纳头便拜,马上就可以出兵去收拾刘武周了?   只恨自家太过沉不住气,王佑突然回返,一时激动之下就带着他来见阿父。毕竟王佑算是自己的门下,这出使回返也是大功,自家也能捞到彩头。竟然忘记问王佑出使,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了。自家这大度疏朗,不耽细务的性子,固然大有世家贵公的风范,可有的时候,也着实有点误事!   可这王佑,明明听见他隐隐话语之声,却也不知道说高声点,让某听得明白一些!   小楼之内,王仁恭面无表情的坐在卧榻之上,听着王佑低头,将一路情形禀报。   只看外表,王仁恭面上仍然镇定如常。   可内心之中,早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执必贺老胡狗,居然不声不响的就率领上万青狼骑冬日南下。这却不是于他王仁恭联手之意,而是想收服刘武周,一举席卷整个马邑郡,连他王仁恭也吞下去的盘算!   这也倒是罢了,本来胡人就是虎狼之性。他也从来没把和执必部的所谓盟约当回事。只要能利用执必部收拾了刘武周就好。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武周居然在这样情形之下,轻兵反击,就将上万执必部青狼骑打得大败!   恒安鹰扬府强悍若此,在对付了执必部后,再度南下,又将如何应对?   就算他们没有粮秣………天知道他们还有没有粮秣!现在什么都是说不准了!   王佑还在唧唧哝哝的诉说自家离开执必部之后,如何辛苦南返,一路吃了多少辛苦,有多少苦劳。   而此时此刻的王仁恭就想拍案而起,集结起全部兵马,将沿途布置成铜墙铁壁,防范刘武周的必然南下侵攻之举!   这马邑郡中,分出胜负,也就在这段时日之中了! 第三百七十章 南下(七十九)   数十锦衣家将,正在校场之中,操练得热火朝天。   天候尚且寒冷,但是这些锦衣家将都穿得单薄,有人甚至还打着赤膊。但为世家家将,尤其是李家的家将,不是看门护院就够了。李家世代为将,家名就是一场场血战打出来的。但为李家锦衣家将,操练的全是战阵上杀人的技艺!   几十条汉子,或者持沉重长矛对进。或者负重疾奔疾走。或者舞动石锁打熬气力。还有人盘槊反复练习击刺格挡。已经习练得人人满头大汗,在这冬日清晨中只是冒着腾腾的白气。   李世民也在这些家将当中,就穿着一身短打。拿着一杆马槊只是习练盘槊压下再反刺一招。每一击刺,槊杆都是剧烈震动,贯足了气力。已经击刺了上百记下去。浑身上下,早就汗湿,身周地上,一片水迹。   要论武艺,李家这一代,还是未长成人的李元吉最有天分。现在不过十岁的年纪,就已经能压过不少成年家将。经常被人夸奖为当年慕容家绝代双骄一般的人物。但李世民虽然没有那么高的天分,可自七岁开始,每天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总会与家将一起习练不辍。这份苦功下得,李家子弟,也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这些时日入善阳以来,除了饮宴之外,王家绝不与李世民商谈半点河东军如何参与郡中军事的事情。要是李世民去求见,多半又是被王仲通拉着一场痛醉。   两次这般下来,李世民干脆也绝足不去寻王仲通说话了。每日就和家将泡在一起打熬筋骨习练武艺,几日下来,反倒是将途中的疲倦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都精神振作了起来。   心中默数到一百这个数字之后,李世民收槊站定,缓缓吐气。今日筋骨完全活动开了,持槊一百记击刺之后,反而觉得浑身都是使不完的精力,直要溢出来也似。   李世民走到兵器架边,又抽出一杆马槊,陡然大喝一声:“李豹!”   一名豹头环眼,不到三十岁的精悍家将抬起头来。这家将打着赤膊,肌肉贲突,身上累累都是创痕,一看就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战阵才活下来的。正是现下李世民麾下,最为能战的一名家将,当年也是李渊身边的亲卫出身,交给李世民使用。按照李渊的话说,多了这样一名家将在身边,临阵的时候,就好比是多了一条命!   李世民扬手就将马槊掷了过去,李豹抬手接过。两人横过身子,屈膝张腿,宽同肩膀,马槊平举齐胸,都拉开了架势。   李世民又喝了一声:“来!”   李豹一槊猛刺而来,李世民后手用力,抖动槊锋,用力下砸。啪的一声打得李豹手中马槊一沉,接着就是一记凶狠反刺!   这一记击刺,李世民已经自觉圆熟无比,发力也顺畅至极,实在是完美的一记击刺!   李豹侧身让步,只是后撤半步,就已然争得了时间。同样后手用力,被砸下去的马槊带着猛烈风声如毒蛇一般直弹了起来。接着手腕一滚,马槊转动,就已经绞住了李世民之槊。李世民手中马槊,一被绞住,就再难前进,只能发力回撤。而李豹就势进步,马槊向前一送,槊锋已经指向李世民咽喉,然后陡然停住。   李世民匆忙撤步,平槊在胸,仍然维持住门户,两人相对不动。   校场边突然响起了长孙无忌的声音:“二郎,又输了罢!”   李世民转头,长孙无忌披着大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场面。大氅上有冰雪残痕,正不知道一大早又到哪里转了一圈去了。   李世民一笑收槊,并不说话。李豹也收了门户,对李世民笑道:“二郎已经大有进境,战阵上也能算是一把好手了,就是经验还缺点,这是急不来的事情。反正拼命的事情有咱们,二郎这身本事,已然足够了。”   李世民笑着摆手:“输了就输了,犯不着说奉承话。李豹,你这本事,在太原城中,也算是数得着的了罢?”   李豹伸手接过李世民的马槊,摇头笑道:“小人算得什么?四郎现下,就能和小人打个有来有回。世子身边李彪几人,更是强过小人多多了。而侯车骑儿子,也是这一辈有数的强手,那才是太原城内无双无对!”   李世民微微皱眉,李豹口中的侯车骑之子,叫做侯君集,是大隋车骑大将军侯定的儿子。侯定因罪免,家名不振,干脆让这个儿子投到晋阳来。侯君集性子轻狂暴躁,但一身本事,真是震动晋阳。但李世民想与他结交,侯君集却只是在李建成门下打着磨旋。   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自家那位大哥手底下,实在是人才济济!   李世民摆手,让一众家将退下。也不要从人,自己去兵器架边取了粗布,用力擦着身子,直到将血脉揉畅了,收住了汗,到时候再披上衣衫,免得骤冷骤热纠住了筋骨。   一众家将推开,只有长孙无忌来到李世民身边。李世民一边用力擦着身子,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如何?”   长孙无忌摇摇头:“今日又去走了一圈,联络了一些人。都说北面现在没有消息传来。而善阳城外关防严密,我们想派哨骑向北,也派不出去。”   李世民微微有些焦躁:“难道就一直在这善阳城中耽搁下去?这刘武周,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难道就在云中城等死不成!”   长孙无忌微微摇头,无言以对。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声鼓声响起,从郡府方向遥遥传来。   李世民一震,但以为自己听邪了耳朵,疑惑的望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也望向李世民,两人目光撞上,都满满是询问之意。   鼓声再度响起,这次响动,就是一连串的急促鼓声!直敲入每个人的心底!   李世民张大了嘴巴,猛然一拍大腿:“郡府聚将!出大事了!这马邑郡,终于要决出个胜负了!”   长孙无忌猛然转身:“我这就去郡府看看!”   李世民扯过袍子,胡乱裹在身上:“同去!某就算是硬闯,也要到这郡府中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第三百七十一章 南下(八十)   大隋继承宇文家北周之制,平时养兵于各郡之中。战时聚兵,中枢命将,率而出征。而郡中之兵,平时耕作,农闲操练。则朝廷在养兵上节省了好大一笔开销。而这些绝大多数为良家子自耕农的郡兵,也没有前代那些长久为兵的军队那些或者要挟上官,或者宁愿劫掠也不愿作战的那些兵痞习气。   正是采用了这样的养兵之制,北周以贫瘠之地,才能与富庶强大许多的高家北齐相抗,最后还击败对方,一统了整个北中国。   自北周起,每个郡中,摆在郡守面前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军事。所以一般每郡郡府衙署之中,都有阔大的校场,以为聚将聚兵之用,农闲时候,往往郡守还要在校场当中,亲自训练召集而来的农兵。   虽然时值末世,各项制度渐渐崩坏。就连原来只是一个动员训练机构的各地鹰扬府,现在都变成了一个个实际作战的军团。而在内地各郡,往往各郡都将军务废弛,原来的校场鼓亭也都移作他用。但是在边郡之中,这举郡都是在位战争做准备的遗风,尚且留存!   此刻在马邑郡郡府衙署校场之上,树立在校场中的鼓亭之内,数名亲卫,正在狠狠敲打着一面巨大的皮鼓。鼓声如雷,只是在校场内外回荡,在整个善阳城中轰响!   鼓声七通,正是聚将号令。   而在衙署节堂之上,一向服饰以简单舒适为主的王仁恭。此刻却换了一身甲胄,正按剑而跪坐在上首几案之后。他的儿子王仲通,也披着甲胄,端正跪坐王仁恭侧后,双手按着膝盖,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节堂内外,亲卫密布,神情肃杀,兵刃如林。   率先而至的就是王则,入内之际,甲胄碰撞,铿然有声。直入节堂之后,只是平胸朝着王仁恭行了一个军礼。   王仁恭只是一摆手,王则就转而到侧面上首之处,一下站定,身形挺拔,纹丝不动。竟然颇有大将气度。   王仲通在后,只是冷冷的看了自家堂弟一眼。   王仲通虽然身负甲胄,但常年沉溺酒色,脸色又青又灰。虽然勉力披甲,但只觉得这数十斤的分量沉重不堪,还好是跪坐随侍在自己父亲身侧,要是站而侍立,王仲通只怕自己会累晕过去。   哪像王则,站在那儿,一身甲胄合体之极,腰背始终挺得笔直,在王家子弟当中,当真是有着出类拔萃的英风锐气!   就连王仁恭,虽然满腹心事,但是王则入内,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微微点头,大是满意模样。   王则之后,郡中将领,次第而至。这些郡将,自从上次兵乱之后,王家子弟不少已经退出军中。而又将马邑鹰扬府的老人提拔了起来。一时间原来马邑诸将低落的士气,又振作了起来。   虽然战力比不上恒安鹰扬府那一群虎狼,但是马邑鹰扬府毕竟也是边军。一旦聚将鼓声响起,这些军将一个个来得飞快,人人顶盔贯甲,每人入内,都是一个平胸军礼,然后肃立一旁。节堂之内,只听见甲叶碰撞之声,未曾听闻半点人声,军中肃杀之气,只是聚将这么一个环节,就已然展露无遗!   王仁恭阴沉的面孔,也终于展现出一点笑意,极其轻微的颔首表示认可。而跪坐在后的王仲通,更是热血沸腾。如此虎狼,都是他们王家父子手下,还在这里忍着那刘武周做什么?就是偌大声名的唐国公李渊,也未必能当这马邑虎狼一击!   若不是盔甲实在太过沉重,王仲通说不定就要站起,振臂高呼,带头向父亲请战,先扫平马邑郡内,再南下以争天下,让太原王家,变成整个天下的主人!   节堂之内,数十马邑鹰扬府军将,肃然而立,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王仁恭身上。只等王仁恭开口。谁都知道此刻局势,突厥南下的烽火信号,也早就燃动了不少时日。陡然之间,王仁恭召唤大家,说不定就要做最后一击,结束这马邑郡双雄并立的局面!   鼓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一直在几案之下掐着手指的王仁恭缓缓松开了手。   不过屈指九十余次,此刻集结于城中,不当值守之任的军将,就已然全部集齐。并未超过百数。本来王仁恭还有借机发作,处置迟来军将以立威信的打算,现下已然是用不着了。   他目光转动,扫视诸将。这些军将,俱都一副恭谨听命面孔。   王仁恭按剑缓缓起身,他是高大身材,虽然年老,但此刻披甲而立,仍然渊停岳峙,威仪无限。纵然前些时日,才有闹出兵乱之事。但是王仁恭的威望,仍然未曾大衰,往日声名,也都尚在,仍然能稳稳掌控住马邑鹰扬府的局面。值此乱世,但为军将,也需要这么一个有威望的主帅去追随,好在这乱世当中,博取属于他们的功名!   王仁恭沉声开口:“某对尔等如何?”   诸将忍不住纷纷对视一眼,这话又该从何回答而起?   王仁恭入主以来,宰割全郡百姓,也要供整个马邑鹰扬府足兵足食。更将马邑鹰扬府扩充到了上万战兵的规模,不少人跟着水涨船高。虽然一时间太多王家子弟把持军中,可一场小小兵乱之后,王仁恭就让大部分王家子弟退出了军中,将他们都提拔了起来。   这恩义,的确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虽然王仁恭对马邑百姓手段太辣,让不少人心中有所腹诽。但这个世道,也该有人倒霉,他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又有什么法子?   大家既然还留在马邑鹰扬府中,就是打着踏实为王仁恭效力的主意。但有什么差遣,王仁恭只管吩咐就是了,难道大家还能不听命不成?还说这些话来质问大家做什么?   诸将转着心思,一时间无人答话。眼看着王仁恭的面孔又阴沉了下来,王则已然越众而出,抱拳躬身。   “郡公恩义,高可及天,下透泉壤。但有人心,无不想为郡公粉身碎骨,死而后已!郡公但有所遣,纵然刀山火海,末将等只一往无前!”   诸将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抱拳行礼下去:“末将等但凭郡公号令!” 第三百七十二章 南下(八十一)   诸将这般表现,似乎还不能让王仁恭完全满意,他仍然按着佩剑,冷冷的扫视诸将。依然跪坐在他身后的王仲通,也顾不得和王则之间的那点心结了,挤眉弄眼的拼命朝着王则使动眼色。   王则看到王仲通眼色,顿时反应过来。一咬牙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更凑近了一些,抬头只是看着王仁恭。   “郡公!叔父!小侄身受叔父多年抚养之恩,才拉拔到今日地位。这条性命也只是叔父的!叔父但说,要小侄去与谁战?哪怕是杀到江都,将大业天子的头颅给叔父带来,也只要叔父一句话而已!”   王则跪下,就已经看得马邑诸将只是一惊。   大隋军中制度,甲胄在身之际,就是面前是大业天子在,也不过就是抱拳躬身而已。随随便便就膝盖着了地,哪里还有点身为军将的气节在?让军将怎么还有颜面去带麾下的人马?大家都是吃刀头舔血饭的,一旦被麾下儿郎瞧不起,就别想儿郎们跟着你去拼命了。   不过王则是王仁恭侄儿,上跪亲长,也算勉强有个说法。可王则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是让诸将一时间震动得连心智都已经失却!   纵然已经是王朝末世,纵然大家都知道天下群雄纷起,盯着的就是那空出来的至高之位。可现在大家名义上,还都尊奉着大隋正朔,大业天子,仍然是大家的君上!   王则就这样毫不在意的将取回大业天子头颅的话说了出口,这一刻所有人无比真切的感觉到,这大隋天下,真的是完了!   在这乱世,世家凭其门第,寒门靠着拼命,各争上游,各安天命也罢!   王则一番话说出,转瞬即起,按剑回头,两眼血红的看着诸将:“尔等如何说?”   王则语气狰狞无比,王仁恭只是冷冷注视诸将,节堂内外,亲卫们肃杀而立,紧紧握持着手中兵刃,只等王仁恭一声号令。   到了这等地步,还有什么说得?难道大家去给刘武周卖命不成?那位唐国公也远在天边,且他麾下自有那么多世家子弟投效,还有河东三大鹰扬府,大家投过去,也不过是做炮灰的命运。且今日要是不对王郡公痛切以表忠心,这节堂大门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得去。   罢罢罢,大家认了就是。不管王仁恭要大家去打谁,哪怕杀到江都真的去弑天子也罢,大家只跟随就是,看跟着王仁恭,在这乱世当中,能不能博出一个丰厚功名!   一名看起来最为老成的马邑军将,一撩战裙,缓缓跪下。身后一众马邑军将,终于在甲叶碰撞声中,双膝落地。   那老成马邑军将垂首道:“郡公,你就说让咱们去打谁罢。谁要是不拼命,谁入娘的就不是人养的!”   往日这些边地军将的粗俗谈吐,是最让王仁恭生厌的。他的家门之高,在大隋门阀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向上可以追到东汉之世!什么唐国公,什么独孤家,什么宇文家。在王仁恭看来不过都是一些鲜卑军奴而已。中原大地,正该由王家来挥斥方遒,而不是在边地和一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军汉赤佬打什么交道。   所以王仁恭刚愎森严,从来对于这些军将不假辞色。   可是今日,这些军将粗鄙表忠心言辞入耳,王仁恭森冷的面孔上,却终于泛起了一点笑意。   这笑意越来越大,到得最后,王仁恭放声大笑!   笑声之中,跪地诸将全都抬起头来,只是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王郡公!   王仁恭笑声方起就收,目光如剑,扫视诸将:“突厥执必部南下,刘武周已然击破突厥执必部,必趁锐气,用以袭某。某欲点兵北上,趁着刘武周与突厥犹自纠缠,一举击而破之。尔等以为如何?”   一番作态,王仁恭终于将本意合盘托出,一时间却震得诸将都说不出话来!   本来突厥执必部南下,诸将以为,这样奇寒的天气,又被断了粮秣供应。上万青狼骑汹涌而南,烽火一直燃动到了善阳这里。刘武周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大家就在这里,等候刘武周自败即可,虽然略微有点不忍心,但这个世道,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还能多想什么?   可刘武周居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击败了上万的青狼骑!   天候酷烈,粮秣短缺,善阳在后虎视眈眈,面前是汹涌而来的胡骑。而刘武周竟然苦战若此,仍死死的将胡骑抵御在马邑郡外!   多少马邑军将,一时间都想站起身来,只是为大声为刘武周喝一声彩!   如此男儿,方称绝世。这才是他们马邑郡的守护神!   可这些激动之情,一迎着王仁恭森冷的目光,又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大家还有家眷在这善阳城,大家此刻的性命,还在王仁恭手里捏着。大家将来的功名富贵,也只是着落在王仁恭手中。就算能活着出去,难道真投向刘武周,一起忍饥挨饿,一起在这冰天雪地中,随着恒安鹰扬府一起慢慢消散么?   一众马邑军将,垂下头来,这头颅沉重得似乎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再也无法迎着王仁恭的目光!   王仁恭语声,再度响起,如锋利兵刃一般,刺入每个人骨头缝里。   “尔等以为如何?”   金属摩擦声轻轻响动,却是王则,将腰间佩剑,缓缓拔出了半截。   那老成马邑军将,身子缓缓伏低,不敢抬头,只是重重叩拜下来。   “末将等………唯郡公马首是瞻………”   一人开口,众人之声,也七零八落的响起:“末将等……敢不尊奉郡公号令?”   要怪,就只能怪这该死的世道罢。刘鹰击,大家只能对不住了。将来四时八节,只有重重供奉,以奠你在天之灵。谁让这个世道,就是如此?谁让你不是世家高门出身?   谁让你不是世家高门出身?   王仁恭鞍鞯,傲立上首,只是以睥睨目光,看着俯首在自己脚下的这些边地军将。   什么边地男儿,不过如此而已! 第二百七十三章 南下(八十二)   十余名锦衣家将,簇拥着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两人,风也似的在善阳街头卷过,直向衙署所在方向而去。   善阳城中,积雪满路,因为天候奇寒而冻成冰途。每匹战马都换上了重蹄铁,马蹄重重的敲击,冰碴到处飞溅,打在路边,有若暴雨骤降一般。   在李世民他们这一行人身后,则是数十名马邑鹰扬兵跟着。带队军将一脸无奈,只是拼命紧紧跟随,生怕李世民他们跑出视线之外,闹出什么事情出来。   那军将还一直在招呼:“李郎君,李郎君,这是本府聚将,李郎君实在不用走这么一遭!”   李世民头也不回,而他身边长孙无忌回头,只是回了一句:“召河东军来援,就是参与马邑军务,以助王郡公。现下王郡公聚将商议军事,某等岂能不与?要是误了军机大事,王郡公先砍的就是你的脑袋!”   这一句话顿时就将那军将噎了回去,真不知该从何反驳。   这军将就是在馆驿之外,带领一队人马,名义上保护李世民安全,实则就是起着监视作用。李世民一向也算是老实,就在馆驿之中打熬筋骨习练武艺,连门都不大出,而且也从来没对着军将有过什么刁难,他才来当值的时候,李世民还遣人捧出来三十匹锦缎,算是慰劳他们辛苦的。   本来以为难得摊着个好差事,谁知道这位身世过人,血统高贵,看起来却颇类军汉,也没什么架子的李家二郎,突然之间,就闹出这么大个乱子!   聚将鼓声响起,这军将还在馆驿外更棚之内猜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位李家二郎就一身戎装,带着十余名锦衣家将,风也似的从馆驿从出来,接着就上马直向郡府衙署所在之处而去!   一旦阻拦,这李家二郎就打马硬冲,一时措手不及之下,李家二郎已经绝尘而去,这军将只能招呼人马跟上,在后苦追。一路奔走,一路扬声求告。但一向没什么架子的李家二郎,却始终冷着一张脸,丝毫不加搭理,到了最后,这位长孙家的郎君,又顶上这么一句!   这话也的确是有道理,李世民引三千河东兵来,就是应王仁恭请援而来,就该参与军事,郡中聚将,李世民如何不能去?   眼见李世民离郡府衙署越来越近,布置在郡府左近的马邑鹰扬兵都被惊动,有人飞也似的前去郡府衙署传信,有人自沿途卡栅而出,想中道阻路,更有军将指手画脚的招呼手下将路口处的栅栏赶紧关上。   这一直跟在后面的军将也急了眼,李家二郎要是到了郡府衙署,此刻面见郡公,那他就注定粉身碎骨了!   这军将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大声下令:“超前拦下二郎!拉住他们的马!”   数十马邑鹰扬兵立刻拼命打马超前而进,伸手就来扯李世民身边锦衣家将的缰绳。   李世民未曾下令,这些锦衣家将也不敢拔刀,只是伸手阻拦,双方都是赤手空拳,在马背上纠缠推搡,有锦衣家将的坐骑缰绳被拽住,战马又在高速疾驰,顿时就长嘶着人立而起。带着马上家将还有旁边的马邑鹰扬兵一起倒下。   而前面就是通往衙署路口,善阳城中也和大隋其他城市一样,都分里坊,每个里坊的各个入口,都有栅栏分隔,白天黑夜都有巡铺兵值守。这个时候几名巡铺兵正在火长带领下飞快的在合上栅栏门,一名巡铺兵抖着手给栅栏盘上铁链,就要拿一个大挂锁将铁链锁上。   李世民猛然怒吼一声:“李豹,开路!”   一直随侍在侧的家将李豹,暴喝一声,从鞍侧取出马槊,连人带槊,直撞栅门。   “但挡道中,送死莫怨!”   李豹连人带马如雷而至,在栅口几名巡铺兵只是发出一声怪叫,连滚带爬的逃开。边地汉子倒不怕死,但犯不着白死。李家是世家贵人,闹出什么来王郡公也是包容,他们责任已经尽到,这个时候还硬顶在这儿送命,大家又不是真傻!   马槊槊锋,准确的撞在栅门开口处,蓬的一声闷响,马槊槊杆剧烈弯曲,似乎下一刻就要折断。但这一撞,生铁打造的铁链太脆,一下就崩裂开来!栅门猛然向后荡开,木屑铁渣纷飞。而李豹手中马槊一下又抖直,在他手中嗡嗡震荡,直晃出一片虚影!   李豹已然冲过栅门,马槊一抖,据守栅门,为李世民引路!   李世民在前,长孙无忌在后,已经过了木栅。郡府衙署,就在眼前。身后马邑鹰扬兵,正拼命涌上,和李家锦衣家将纠缠在一处。而郡府衙署之前,更有大队王仁恭亲卫涌来,几名军将率领,不问可知,就是阻拦李世民,不让他至衙署中去!   李世民冷然一笑,按着腰间百炼直刀刀柄,大声开口:“这是准备在此间杀了我李世民,和陇西李家一决么?李家遣军三千,来助王郡公,这就是王郡公对李家的感谢?”   长孙无忌也大声喊道:“王郡公聚将,李家虽然是客军客将,但也身在这善阳城中,听王郡公节制!某等正是应命而来,你等如此行事,是误了王郡公的军机大事!”   几名带领亲卫的军将只是面面相觑,王郡公聚将,自然不能让李家人冲撞进来,他们过来,不过是阻拦李世民而已。哪里担得起和李家决裂的罪名?什么杀了李世民,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这个模样,真是他们要敢继续阻拦,李世民会带领家将冲杀过来!   几名军将只是忙不迭的回头吩咐:“快去禀报郡公!”   长孙无忌看着神色凛然的李世民,虽然跟着一路冲撞而来,但他真没想到,李世民行事,如此果决!   在晋阳城中,上有父亲和兄长,虽然知道自家这个妹夫胸中丘壑极深,抱负极大,但总难有一展风采的时候。此刻到了善阳,独当方面,虽然在重重马邑鹰扬兵环绕之中,但李世民却是坐言起行,挥洒自若,刚毅果断,真正展现了耀眼之姿!   自家妹子,没有嫁错人啊。自己也没有选错辅佐的人!   李世民勒住缰绳,冷眼扫视着面前那些惴惴不安的王仁恭亲卫。胸中热血,才开始涌动而已。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王仁恭当面!   多年蛰伏,实在是足够了。幸得自家兄长,将自己发配到这马邑郡来。自家兄长,只怕会后悔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   马邑风波将起,自己此来,就是想投身到这最激烈的漩涡之中。真正做出一番事业来,给自己那位兄长看看,给父亲看看!凭什么只差了一点岁数,就要注定将来的命运?   只要不死,总是不服!   众多马邑鹰扬兵重重围着李家十余人,每人都不作一声,也不敢让开。而李世民也静下心来,默然等候。十余名家将,包括长孙无忌在内,紧紧拱卫在他身边,警惕的注视着这些马邑鹰扬兵。   这绷紧的气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名中军旗牌捧令而出,远远就大声呼喊。   “郡公召李郎君入内议事!”   李世民洒然一笑,翻身下马,正正衣冠。   “走,拜会郡公,领将令去!” 第三百七十四章 南下(八十三)   王仁恭面上微微堆出一点笑意,降阶相迎。身后军将全都跟上,神情各异。王仲通更是迎到了仪门之内,站定等候。   李世民身份还不够仪门大开,只是开了侧门,亲卫直迎出去,只等着将这位李家二郎接引进来。   军将们在王仁恭身后,两两偷眼相对。   在他们想来,王仁恭引河东兵入内,就是那日被徐乐打得善阳兵变之后吓得慌了手脚。现下看来,却有些多此一举。刘武周虽然厉害,恒安鹰扬兵虽然敢战,甚或连南下的突厥执必部都击败了,但是还是困居云中一隅之地,缺粮这件事情就可以将他们卡得死死的。现下王仁恭下令提兵北上,出而野战大家心里有点含糊,但是屯重兵于出山各处要隘,死守不出,耗到刘武周粮尽,大家还是有相当把握。   纵然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忍,更觉得无法对马邑郡父老交代,但是还是可以击败刘武周和恒安鹰扬府!   如此情势之下,这三千河东兵,就显得有些尴尬了。不仅吃着马邑郡的军粮,用着马邑郡的军资,北上之际,说不得还要留不少兵马提防他们。更不必说平阳这个马邑郡边境要害之处,还在河东兵手里,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事情来!   李家二郎入善阳,马邑军将无人敢于稍稍表示亲近。谁知道王仁恭的耳目,是不是在背后盯着!而李家二郎也算是识趣,没有交接马邑军将,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整体而言,马邑郡这些在王仁恭手里得用的军将郡吏,就是当善阳城中,没有李家二郎这么一个人物存在。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无视态度。   可是今日,这李家二郎却闹上门来,借着王仁恭击鼓聚将的机会,非要在这军机大事上凑上一脚!   不过这都是王郡公的首尾,他们是什么人,哪够资格夹在两大世家的碰撞之中?   今时今日,看热闹就好。   比之这些神情诡异的军将,站在仪门之后的王仲通却是满脸恼色。   这李家二郎,真不识趣!   他为王家世子,当日一直迎到平阳城,陪着李世民到了善阳之后,更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若是建成到来,这般陪伴招待,还不算丢了他王家世子的颜面。对李家二郎,王仲通自觉已经是折节下交,委曲求全到了极处!   偏生这李家二郎还不领情,居然还在这个阿父决定一举荡平刘武周,底定马邑局面的要紧时候,冲过来闹事!   但凡军务大事,无不是要求个好意头。诸将恭谨,齐心效力,王家父子正意气风发之际,这李家二郎冲撞而来,要是坏了兆头,这该如何是好?   更不必说这一身盔甲沉重,王仲通跪坐在那儿都觉得吃力,只想早早退下去将这身甲胄换下去。现下还要步履蹒跚的一直迎到仪门口来,累得眼前只是一阵阵发黑。要是伤损了身子,这李家二郎如何承担得起?   就在王仲通满肚子无名火不知道向何处发泄之际,数名亲卫已经急急而入,正将李世民引了进来。   李世民未着甲胄,㡁衣短只过膝,束了一条牛皮腰带,外加半旧大氅,戴着一顶铜冠。要背笔直,略方的面孔一脸严沉。看起来不像是世家高门子弟,倒像是是一个寒门出身,在军中打滚七八年才有了中层军将位置的年轻将领。看到王仲通在仪门迎接,只是微微点点头,接着就抢步上前,朝着面沉如水的王仁恭,啪的就平胸行了一个军中礼节。   王仲通勃然大怒,厉声道:“李二郎,你就不知道点礼节么?”   李世民转头看了一眼王仲通:“大兄,郡公击鼓聚将,此乃军务。军务事毕,自然向大兄赔罪。”   王仲通噎住,一时不知说何才好。王仁恭冷眼看着李世民入内,这才沉声开口:“二郎,某郡中议事,你来为何?汝父就这般教你为客礼节么?”   李世民离着王仁恭还有十余步的距离,闻言立刻疾步趋前。王仁恭神色不动,一直恭谨跟在他身后的王则顿时抢身而出,按着直刀刀柄,怒视李世民!   甲叶声音响亮,马邑诸将也纷纷抢步而前,人人手按刀柄!   只有王仁恭危然不动,只是冷眼看着。   李世民一笑停住脚步,又是平胸行了一礼,抬头迎着王仁恭冷淡的目光:“敢问郡公,召河东军来援,只是游山玩水么?阿父对小侄交代,但入马邑为客将,但凡军务,绝不可推脱不与,既为子侄,当凡事争先。不可坏了阿父和郡公数十年的交情。小侄对阿父教诲,谨记在心,郡府击鼓聚将,小侄正是应命而来。郡公但要用兵,只求给小侄一个机会,让小侄他日回返阿父身边,对阿父有所交代。”   王仁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王则已经按着佩刀厉声道:“二郎,即为客将,就知道军中自有法度在。主帅调遣将佐,自有安排。不令二郎与会,郡公自然有其打算。有为军将者,贸然前来之役主帅的么?就是唐国公,只怕也没教过二郎这些吧!”   李世民看了一眼王则,王则也毫不示弱的回视。两人岁数相仿,虽为世家子弟,都大有军中儿郎气概。眼神碰撞之下,当真火花四溅!   王仲通跟着跳脚:“二郎,你既然说军中规矩,咱们就论论这军中规矩!”   李世民垂首,接着又抬起头来,已然是满脸委屈。不过他脸上线条刚硬,做这小儿女状,倒是看得马邑军将们身上一阵恶寒。   “郡公,阿叔!既然什么事情都瞒着小侄,什么事情都用不到小侄。那小侄还耗在这里做什么?小侄请回晋阳!回去就和阿父说,是阿叔瞧不上小侄,不是小侄不肯亲近阿叔!”   转瞬之间,李世民就从刚硬军将口气,变成了撒赖的通家之好的子侄。这转换之快,让一旁王仲通直眨巴眼睛,王则也僵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马邑诸将早就松开了佩刀刀柄,悄没声的退到了后面去。这是两大世家在拉家常了,他们朝上面硬凑做甚?   王仁恭哈哈大笑,伸手点点李世民:“好你个李二郎啊………也罢,点起你的家将兵马,随某北上,去打刘武周!今日聚将,就是这么点破事!”   李世民一凛:“打刘武周?”   王仁恭淡淡一笑:“不领军令么?”   李世民深深垂首下去:“末将谨遵郡公号令!” 第三百七十五章 南下(八十四)   衙署之外,马邑鹰扬府军将们纷纷而出,人人神色复杂。   一场军议,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方散。马邑鹰扬府不是恒安鹰扬府那样的穷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吃惯了苦已然无所谓了,说调兵北上,六百骑说走便走,路上啃冷干粮喝雪水睡冰窝子也就是那么回事。   马邑鹰扬府一旦北上,需要布置的事情可以称得上是成千累万!如此冰天雪地,长途行军,一旦布置不善,别说集结兵力准备作战了,兵变说不定都是有份的。这已经算是边地军府能吃苦耐劳了,要是内地军府,让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出征作战,说不定马上就是军将士卒围着主帅鼓噪生事!   王仁恭计划抽调四千马邑鹰扬兵北上,马邑越骑和自家亲卫全在其中为骨干。连同在顶在前面驻守各个军寨城池的二千余战兵,这就是六千精锐的规模。   支撑这六千精锐行军打仗的,王仁恭计划动用接近二万辅兵。马邑鹰扬府人手不足,就以善阳城内外的民夫充数,动用牲口驼畜五六千之多。   这样规模的调动,善阳城中纵然积储甚丰,也要去掉快一半去。王仁恭这是下了血本了。   既然下了血本,那么就要确保万无一失,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到。兵力如何抽调,如何推进,守住什么样的要点,恒安鹰扬府要是南下,该怎样迎战,怎样互相援应,全都要一一商议安排。   到了这等地步,马邑鹰扬府的军将也不能只等王仁恭一人做出决断了。这可对着的是恒安鹰扬府,一举击败了上万青狼骑,如雪原中负创凶狼,随时可能孤注一掷,战力无双无对的恒安鹰扬府!   刘武周,苑君璋,尉迟恭,还有那个覆灭一营马邑越骑,电袭神武,敢于和数千马邑鹰扬兵接战的徐乐。想及这些名字,都让人觉得毛发生寒!   这些马邑军将,在节堂之上攘臂争论,为据守什么样的要点,自家麾下配属多少兵力,给予多少辎重,如若守备,时限如何,几乎是争得面红耳赤,这可是关乎着每个人的性命,来不得半点轻忽!   这些颇有战阵经验的军将们一番激烈争论,而王仁恭拍板做最后定论,总算是将这些方略细务全都定了下来,然后就是各将领命,赶紧动作起来,尽快北上迎敌!   两个多时辰的争论,比起一场厮杀也差不了多少。这些退出来的军将个个都是一副骨软筋酥加口干舌燥的模样,在门口各个抱拳告别而去,关系特别亲近的,忍不住还要低声议论几句。   “入娘的,真的要北上了。原来不是打着以逸待劳,只要断了粮秣,就让恒安鹰扬府来攻的主意么?善阳周围,全是坚寨,加上善阳城防,还怕刘武周他们撞得开?”   “那时是什么时候?谁能想到刘武周这般硬?上万青狼骑说破就破。要是只在善阳城等着刘武周过来,刘武周真的一路摧枯拉朽打过来,那军心士气说不定就无可挽回了!打完执必部,想必刘武周也损折惨重,堵在门口,不给刘武周缓过气来机会,也是振作麾下人马的良策,王郡公这决断没什么可挑剔的,随机应变得也快,不愧是大隋名将!”   “什么大隋名将,现下都是为他们太原王家了。就说这突厥执必部,难道不是来得蹊跷?要说不是谁引来的,砍了某的脑袋也是不信………”   “说这些废话做甚?踏实领兵北上,按照方略行事,万一恒安兵来,死打硬拼就是!恒安兵现下只怕是打红了眼睛,你们手下留情,恒安兵可不见得能如此!这个时候,各为其主罢………”   “咱们各为其主倒也罢了,那位李二郎侧身其中,他带着河东兵又是为谁?这可真是………”   “王郡公也真是什么军务布置都不瞒着他………”   “入娘的闭嘴!”   几名军将正唧唧哝哝的说得热闹,一时间全都住口。此刻正是王仲通送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而出。王仲通脸色难看,只送到侧门口草草一礼就转身而去。李世民倒是恭谨行礼作别,久久才直起腰来。   几名军将示意一下,也不和李世民招呼,就匆匆而散,各自还有太多出征事宜要去忙碌。   而在门外值守的锦衣家将,已然将马送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翻身上马,一言不发,打马就走。   直到离开衙署甚远距离,身边都是自家人,长孙无忌才嘘了口气:“二郎,如何做?”   既然李世民送上门来,王仁恭又摆出了大度模样,老实不客气的也给李世民分派了差使。   入善阳的,有上百锦衣家将和五百河东精兵。王仁恭益以一营人马,让李世民为拱卫他的中军一部。信重之态,已经摆到了极处。   但是以五六百人马置身于六千马邑鹰扬兵中,这危险也自不必说!   李世民淡淡一笑:“既然领了军令,如何能不去?”   长孙无忌神色凝重,追了一句:“真的帮王郡公去灭了刘武周么?”   李世民左右望望,李豹带着家将稍稍拖后,又刻意隔开了一直紧紧跟在屁股后面的数十马邑鹰扬兵。   “刘武周此等情形,犹自与突厥血战,一举而胜。如此忠勇之帅,如此无敌精锐,岂能落在王仁恭手中!”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一言不发。   李世民的决断,不出他的意料。但这决断风险之大,简直难于言表!   但李世民既然做了决断,他也不打算反对。既然决定奉自己妹夫为主,那就忠心从命效力就是。男儿大丈夫当世,岂能是畏首畏尾,只为苟全一条性命?   汉时以降的雄烈之风,经晋末之世,在世家风流中大为消磨。但经几百年的血腥厮杀混战之后,在这大隋末世,世家纵然已经变得暮气沉沉,只为家门。但在更多人心中,这雄烈之风,在将胡虏驱逐出中原之后,在经历了那么多血腥磨难之后,却已经再度燃动起来,在一些不得志的世家子弟心中,这股男儿意气,也同样未衰!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蕴藏回荡在寒门,在民间,在少许世家子弟胸中的雄浑男儿意气,在这大隋末世,到底是被这些世家压制下去,还是纵横决荡而出,换来一个新的时代! 第三百七十六章 南下(八十五)   一场军议之后,王仲通总算是换下了一身甲胄,瘫在榻上,只是呼茶唤饮子,好一阵才算是缓过来。   这披甲参与军议两个多时辰,实在是耗尽了王仲通的精力。休息了好大一阵,还是懒懒的不大提得起精神。   这休憩之所在衙署之内,作为世子,这里自然有他的一席之地。不过王仲通嫌弃在父亲身边不自在,难得出现在此间。在城外城中,王仲通都设了自家的庄苑别业。   这个时代,但为世家子,但为贵官。想经营点家当来实在是容易得超乎人们的想象。特别在这样边地所在,小吏即可覆家,何况郡公之子?只要走马一圈,看中哪家的产业,直接遣人钉封了就是,无人敢于计较。只是大多数世家还是自矜家名,也早已产业丰厚,自家祖传的山林水泽庄苑才是真正贵盛世家气象,那些为世家后吃相太难看的,多半要被同辈嘲笑为暴发户。   王仲通到得这马邑郡,穷乡僻壤所在,日子难熬得很。实在顾不得太原王家的家风了,好生经营了一番,这才算是有几处勉强说得过去的安乐窝。一旦外面别业设好,就少来衙署内歇宿了。今日实在是累得厉害了,才来到此间。拨在此间伺候的十余名下人,久矣不见世子,一时间照应得也难以如人心意,要茶不热,要饮子材料不全。放在平日王仲通早已拂袖而去,但是今日,王仲通的世子脾气,却半点也无。   终于议定准备对刘武周动兵,这自然是大事。王仲通盼着父亲做出此决断,不知道盼了多久!   结果父亲要不只是用粮食卡着刘武周,要不说动突厥执必部南下,要不干脆就开门揖盗,引河东兵入马邑。   这些法子,只是和刘武周周旋罢了,只会让刘武周一直苟延残喘下去。哪如直接打上门去,迫得刘武周马前归降来得干脆爽快?   王仲通实在在这荒僻的马邑郡呆得太久了,梦中都是长安洛阳气象,实在是多一天也不愿意在这苦寒粗鄙之地呆下去了!   父亲做出了这般决断,自然是喜事。但有几桩事情,还是让王仲通心神不宁。   首要之事,自然就是对王则那孤儿的重用!这个堂弟,又被父亲带在身边,统领最为要紧的中军,并有提举马邑越骑之重权。如此重用,让王仲通听到父亲如此安排,差点一口血就吐出来!   那王则还一脸平静的只是拱手领命,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紧接着就是对他这位世子的安排。居然让他留守善阳城,以为后劲接应。要不是身上甲胄太重,一时间王仲通差点就跳起来!   其实真正出兵放马,冰天雪地北上与刘武周一决,王仲通并不情愿。这差遣,实在是太过辛苦了。在他看来,不过遣一上将,刘武周自然授首。他们王家父子一起上阵,那岂不是太抬高了刘武周那个村夫?   可阿父携王则在身边,而留自家在善阳,这却让王仲通不服,宁愿自家去吃这一番辛苦,参赞军务,领马邑越骑将刘武周擒来,送于阿父面前!   可军议之中,王仁恭面沉如水,主帅气度,展露无遗。哪怕如王仲通,这个时候都不敢提一句辩驳之词!   另一桩事,就是那李家二郎。不仅扫了他的面子,硬闯入军议之所。而阿父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北上与刘武周战。   这不是让李家二郎把马邑内情,还有军中虚实,全都摸清楚了么?这将来要是去对付唐国公的话,这不是平白要多花不少气力?   王仲通退下来后,就一直这般闷闷不乐。但别看他作为王家世子,在马邑郡嚣张跋扈。真让他到王仁恭面前闹去,却还有些不大提得起勇气来。可是就这般忍下去,让王仲通心里总是郁闷难言。   正左右为难之际,一名仆役匆匆而入,低声对王仲通道:“世子,郡公有召。”   王仲通顿时翻身而起,也不要下人引路,一路小跑,直奔王仁恭经常居停的二层小楼而去。身上疲累,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叮咚叮咚直跑上二楼,动作之快,让值守的亲卫都看傻了眼。   到得二层小楼门口,王仲通平了平气息,这才恭声道:“阿父,孩儿到了。”   小楼之内,传来王仁恭的声音:“进来吧。”   王仲通蹑着脚步而入,就见王仁恭未曾卸掉身上甲胄,负手站在小楼窗边。却已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本来被召唤而来,王仲通准备了一肚皮的话要倾泻而出,但看到父亲身形,不知道为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嗫嚅一声:“阿父。”   王仁恭并不回头,只是淡淡一句:“为阿则之事,还有怨气?”   附和这句话,王仲通不敢。但为王家世子,也自有傲气在,摇头否认王仲通也是不愿,只能沉默不语。   王仁恭仍不回头,轻声道:“你是嫡长,流的是太原王家最纯正的血,可明白了?”   王仲通精神一振,恭声道:“孩儿明白了。”   虽然王仁恭未曾明白说什么,但提及血脉,王仲通就有了信心。太原王家传承数百年,最为自傲的就是血脉,最为看重的,同样也是血脉!   胆子一壮,王仲通就忍不住道:“李家二郎………”   王仁恭哼了一声:“你对李家二郎如何看?”   王仲通嘿了一声,沉吟少顷:“不类世家子。”   王仁恭嗤的一声:“哪里不类了?”   王仲通想想,摇摇头:“只是感觉,要说什么,一时还说不上来。”   王仁恭又是嗤的一声:“颇为少年英武啊………建成有弟如此,当得头痛了。李渊也该头痛了,也罢也罢,某就为李家除此后患罢!先平刘武周,再吞了这三千河东兵,到时候骤然而南,李渊当以为有兵屯于平阳,后顾无忧,该西进长安去了,我就捣他的晋阳!”   王仲通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父亲将李世民带在身边,就是为了到时候一口连皮带骨的将他全部吞下!   王仁恭转过身来,目光如剑,逼视王仲通:“别以为留守善阳就轻松了,要宽平阳河东兵之心,要隔绝他们与李家二郎的消息通传。到时候等某回师,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三百七十七章 南下(八十六)   一轮红日,跃出天际,映照满山冰雪,一瞬间天地间就整个明亮了起来。   今日无雪无云,天空澄澈透明得不像真的,唯有寒风,仍然酷烈如刀,提醒人们,这是生存环境最为恶劣的大隋边地,是恒安鹰扬府仍然在苦苦挣扎的云中之地!   数百甲士,早就在黑暗中默默等候许久,等候着红日跃出的那一刻。在阳光洒下之际,每名甲士,忍不住都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欢呼!   这些甲士,正是玄甲骑。   这支军马,历史短暂得惊人,但成军以来,战果也大得惊人!若不是僻处云中之地,这里的边地男儿不管如何奋力厮杀,都难得入中原高门的谈资。换了其他地方,这支玄甲骑,都会震惊四方,让人只是诧异,如此一支强军,到底是怎样冒出来的!   数百玄甲骑男儿,身上铁甲,已经创痕累累,经过军中铁匠的修补,上面也满是难看的补锔痕迹。多少世家之子从军,打一辈子仗下来,这身甲胄仍然光鲜。而这些玄甲骑男儿,不过才经历几场战事,身上甲胄,不少都已经残破得难以起到防护作用。   玄甲骑的伤亡,同样惨重。以徐家闾七八十名精壮闾民为骨干,后来又加入了神武之地投军的三百余边地男儿,梁亥特部选出了二百余草原汉子,凑出玄甲骑两营精锐的阵容。在徐乐的带领下,虽然连战连捷,但也只剩下四百余还能战的甲骑。不少还是带着轻伤上阵。真论起还完好的人,现在一半都不到了。   一场场血战下来,让玄甲骑这支队伍飞速的成长起来。原来虽然有骑兵墙式冲锋这个绝活儿,但是其他战场动作还生涩得很,临敌之际,也过于紧张慎重。而且运用起来也不是很灵活,经常一营人马就猬集在一起,很是丢了骑军这种聚散之兵的脸面,没少让恒安鹰扬府那些大腿上都生了茧子了老骑军笑话。   而几场仗打下来,玄甲骑已经很有点老卒气度,虽然结阵等候,但人人都很放松,保持着最能节省精力体力的姿态,队形也不如之前那般紧密,而是放得更宽松了一些。彼此又保持着呼应联络。   而且每一仗玄甲骑都是以少击多,此前一仗更是打穿了突厥青狼骑的阵列,夺得青狼汗旗,迫得执必贺仓皇逃遁。这样硬仗打下来,玄甲骑更有一种蔑视一切对手的气度,这是恒安甲骑一时间都难以企及!   在玄甲骑四周,是更多列阵的军马,有骑有步,尽是恒安鹰扬府精锐。各个营头旗帜飘扬,每面营旗都有些弊旧了,但是这些营旗,都是边地的保护旗,在这些旗下,多少云中男儿,舍死忘生的血战,直到现在,都让突厥号称的四十万控弦之士,难以南下深入!   旗下男儿,包括玄甲骑在内,人人都有悲壮之色。   战场之上,他们从来未曾失败过。但是现下,却被人从背后狠狠的捅了一刀子,如此大军,已然近乎于绝粮。此次出击,也许就是这支精锐的恒安鹰扬兵的最后一战!   就是各营将领,站在队列前面,都没了原来临战之际那种昂扬求战之态,只是沉着脸立马阵前,带得麾下儿郎也是气氛沉郁。上千精锐云中战士,俱都无语。只是等待着中军传来的号令。   刘鹰击决定彻底击垮突厥执必部,看有没有死中求活的机会。但军中无粮,人心不稳。谁都感到前路茫茫,让这些云中男儿,如何能意气高昂得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玄甲骑队形稍微散开。几骑人马,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所有人目光,一时间都集中了过去了。   当先之人,正是徐乐。   虽然这位乐郎君年少英俊,更是能打得出奇。而且你只要惹着他了,徐乐从来都是毫不犹豫的反击回去,能将天都捅破一个窟窿。   但徐乐也从来不是一个高调的人,不管是云中城内,还是此刻大营之中相见,从来都是裹着一身弊旧的大氅,只是干净整洁罢了。麾下儿郎吃什么徐乐也吃什么,也少有亲卫前呼后拥,也很少见到徐乐高声发布什么命令,经常不知不觉的就不见了踪影。更多时候,则是在沉沉出神,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情,不过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徐乐也从来都不找人表露出来。   这一切都和军中那些大得军心的将领做派完全不同,徐乐能得玄甲骑归心效力,除了爷爷的遗泽,罗敦的竭尽全力支持,就是靠着始终身先士卒。   这样的乐郎君,大家已经习惯了。   但是今日,徐乐却是截然不同!   没有临阵,徐乐就已经披上了他那一身宛若长满尖刺的玄甲,玄甲之外,裹着的就是一身纯用狐皮拼接起来的大氅!   这大氅是梁亥特部的至宝,不知道多少梁亥特汉子在历年里辛辛苦苦捕来皮毛最为丰美的银狐,不知道多少梁亥特女儿一针一线的小心缝制,将拼接的痕迹完全泯灭不见。如此大氅,价值万贯。在罗敦被囚千余越部大营的时候,盖达乌头都劝他将这大氅交出来献给执必落落,说不定就能换一个好点的结果,梁亥特部还有条生路。当时就被罗敦嗤之以鼻的喷了回去,执必青狼,哪里配得上梁亥特部的至宝!   在回去收拾家当之际,半数梁亥特族人散去,族中积存财货,罗敦送出从不吝惜,只是珍惜万分的将这件大氅带了出来。最后果然赠给了他当做亲孙子看待的徐乐。直到今日,徐乐才将这大氅批了出来!   玄色甲胄,狰狞万分。白色大氅,在身后飘洒飞舞。徐乐也未曾戴着头盔放下面甲,只是将头发束了起来,戴上一顶铜冠。一时之间,在所有人的眼中,徐乐似乎在散放着耀眼的光芒!   如此人才,不要说马邑一郡了,就是整个大隋,也是人中之龙!   这真的是在边地一个小小村闾之中,养育出来的人物么?   吞龙神驹,骤然长嘶,人立而起。徐乐单手扯动缰绳,吞龙半转身向着刘武周大旗所在方向,徐乐大声怒吼,吼声只在上千云中男儿头顶回荡!   “马邑徐乐,请为前锋,覆灭突厥青狼!”   号角之声,从刘武周大旗所在处响起,就是准了徐乐请战。以玄甲骑为大军前锋出击!   徐乐一抖缰绳,率先而出,吞龙疾驰,一时间这白色大氅,在徐乐身后笔直飘飞!   玄甲骑顿时涌动跟上,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出来:“我马邑乐郎君!”   一面面营旗骤然又高昂的舞动起来,一员员恒安军将都抬起头来,吼声回荡:“我马邑乐郎君!”   如此人物,都甘心效力于恒安鹰扬府,并竭尽所能,恒安鹰扬府如何会覆灭?   自家甲骑前头,尉迟恭看着徐乐背影,低低叹息一声:“这乐郎君,真是对得起咱们恒安鹰扬府了………”   一句话说完,尉迟恭回头,又看了一眼刘武周中军处飘扬的大旗。神色复杂。然后也吼声如雷。   “跟着乐郎君杀个痛快!” 第三百七十八章 南下(八十七)   云中男儿此次北进而击,再没有寻找什么隐蔽山路,迂回而进。而是选择了最短路径,直扑突厥执必部所在大营!   为先锋的,正是玄甲骑男儿。沿着冻得结实的山道,直扑而前!   玄甲骑的黑色认旗,高高飘扬,持旗之人,正是韩约。他坐在马背上就比寻常人高出一头来,长且笨重的认旗,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捧在胸前,只是竖得笔直。引领大军而前!   徐乐就在认旗之下,白色大氅向后飘动飞舞,哪怕在这冰雪满途的山道之中,哪怕在数百甲士的簇拥之下,哪怕在这马上就要涂满了鲜血的边地战场之中,仍飘飘然有若神仙中人。   主将如此人物,让每名玄甲骑男儿只是热血上涌,不管什么样的敌人,只想跟着徐乐上前,杀一个痛快。所有人也都知道,徐乐只会冲在他们前面,绝不会落后他们半步!   山道两侧,不断有轻骑超越而过,这些轻骑都是恒安兵带着熟悉地形的乡兵箭手组成的哨探开路队伍。今日这些轻骑也显得分外的剽悍轻捷,连厚重的衣物都丢弃了,人人就是一身皮坎肩,外面再罩一身半甲,呼哨着策马飞驰而过,全都抢到玄甲骑前面去,为大军开路。   这些轻骑坐骑在外已经转战日久,鬃毛都未曾修剪,又长又乱,奔驰起来飞舞飘扬,有若天马。马上骑士人人都是又黑又瘦,脸上给寒风吹得全是裂口。但人人都是争先恐后,精神十足,经过徐乐之际,人人马上转身行礼。   全金梁也在其中,他那一队人马也领了哨探开路的任务。徐乐玄甲骑马力甚足,一旦出发就赶到了前面,他拼命催策麾下儿郎,这才追了上来,经过之际,转头看见徐乐声音,就啪的行了一个军礼,大声招呼:“乐郎君,俺们在前面给你开路,有一个突厥轻骑骚扰着玄甲骑弟兄半点,咱们就自己抹了脖子,一定护送着你们直撞到突厥狗大营之前!”   徐乐转头,朝着全金梁点点头,展颜一笑。   全金梁也点点头,仰头嚎叫一声,放开嗓门大声招呼麾下儿郎。   “今日这天气,实在爽快!死在此间,还不是一件快事?儿郎们,朝着王仁恭低头认命,听这老家伙号令,就算还留着一条性命喝酒吃饭,有什么意味?云中男儿,活着就图一个称心快意!”   他麾下那些儿郎,不管是恒安鹰扬兵还是沿边军寨的乡兵箭手土著,人人大声呼哨,又笑又闹。   “咱们在这儿打了几十年了,就没想过躺在榻上老死!”   “现在能跑能厮杀能喝酒,活得那叫快意。难道等老了躺在床上给儿女嫌弃?入娘的爷爷还不如死在眼前!”   “要咱们云中男儿死干净不算难,咱们人少嘛!也穷得跟什么一样,要粮没粮,要饷没饷。可叫咱们低头却难!这膝盖生下来就难打弯!”   “看看能拼几条突厥狗性命,反正不能亏!要是还有一条命在,向南再撞到王仁恭面前,爷爷就是死,也溅他一脸血!”   一群云中男儿,大声呼啸怪叫,就这般向前去了。要为玄甲骑张开轻骑警戒幕,一路扫荡可能出现的突厥轻骑,护送玄甲骑直薄执必部大营之前,如果到时候还有性命气力,说不得还要陪着玄甲骑跟着扑向突厥人坚固的营寨,黑压压的大阵!   一支支轻骑小队,就从徐乐身边掠过。每一队人马,都大声喊着乐郎君三个字,点头行礼,接着超越而去。每个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徐乐只是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自己拼死而战,要说是为刘武周,那是虚话。刘武周纵然对自己算是厚待,并多包容。自己也对得起他了。连番血战,从来在前,在绝望之中,就是自己挺身而前,一举击败了汹涌南下的突厥执必部,打得他们只能困守营寨!   其间血汗牺牲,难以言表。有多少次,徐乐心中也无把握,只是向前而已。   而且对刘武周这个人物,徐乐心中,总有一丝警惕。有的时候作态太过,反而只显出他的心机深沉,更不必说爷爷对刘武周的评价,徐乐始终记在心底。   为什么自己还在他的麾下拼死力战,而且今日还特意请为前锋,玄甲白氅,鼓动全军士气?   只是为这些云中男儿而已。这些云中男儿,和自己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戍守边疆,拼命血战。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   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在自己家族身上,就遭遇了不少。   这些不公平,没惹到自己,也就罢了。若是自己身在其中,自己说什么也要将这不公平扭过来,哪管是什么样的敌人,他们到底有多强大!   寒风扑面而来,徐乐的大氅高高飘飞而起,他面容也瘦削了不少,却越发显得丰神如玉。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要徐乐还在阵前,大家的心就莫名安定,就能追随徐乐直走到天涯海角!   这些人的目光之中,也少不了小狼女步离的。小狼女今日也披甲上阵,这身甲胄,却是军中好手匠人选了上好的镔铁札甲,硬生生改小的。还是徐乐发话,步离才老大不情愿的披甲上阵。   步离寸步不离的跟在徐乐身后,一双眸子,只是关顾在他身上。   韩小六从后挤上前来,看着他动了,宋宝也拼命挤到前面。   韩小六大声开口:“乐郎君,就让小六为前锋罢!哥,你也帮咱说句话!”   宋宝也放开了嗓门:“乐郎君,也该给某一个机会才是,这次看看铁飞燕的名字,是不是白叫的!”   韩约捧旗,只是回了一句:“安心听乐郎君号令就好!”   徐乐回头,对着两人一笑:“都别争,我当在最前,执旗先入。宋宝二阵,小六三阵。次第而进。不拿下执必贺,不得稍停,可能做到?”   韩小六不满的嘟囔一声:“怎么又是乐郎君你打头阵?”   而宋宝抢在了韩小六前面,一向阴沉的面孔露出笑意,狠狠一抱拳:“末将领命!”   在韩约严厉的目光下,韩小六嘟嘟囔囔的退了回去。   山道此刻到了尽头,眼前就是大片雪原。而一直未曾离开的执必部大营,就在雪原之上,并不太远的地方了。   徐乐回头,望向一直藏在身后的步离,笑意温柔:“可准备好了?”   步离白皙的小脸,竟然难得的飞起了一丝红晕,接着就是用力点点头。难得开口回了一句:“你到哪儿,我便到哪儿。”   徐乐一笑,扬起马槊:“那就让咱们杀个痛快!” 第三百七十九章 南下(八十八)   执必部大营静静伫立,气象反而愈发森严了起来。这短短时日之内,似乎又有扩建。原来大营,向两翼伸出了两个小营寨出来,与主营成为犄角之势。   而原来只是潦草的一道壕沟,现在也加阔加深,积雪在壕沟内沿又堆出了一道冰墙,用以掩护寨墙。   如此防御形制,已经很像一个样子,也不知道这些突厥人在冰天雪地里怎样找到这么多木料的。纵然还比不上汉家防御体系的严整齐备,硬攻啃上去也要掉两颗牙。更不必说恒安鹰扬府也没有筹备多少攻具,野战绰绰有余,硬攻这样的营寨,着实有些费事。   不过恒安鹰扬府已经被迫到了绝处,这个时候,面前就是铜墙铁壁,也只有一头撞上去了!   数十轻骑,出现在雪原之上,选择高处,远远瞻望执必部大营。今日天候极好,哪怕相隔数里距离,也能将营寨情形看得颇为清楚。   带队之人,正是跟随徐乐一起打过仗的全金梁。为轻骑哨探,全金梁连半身罩甲都嫌麻烦,卸了下来驮在马屁股后面。自己就裹着一身大氅,满脸乱蓬蓬的须髯,瞪着眼睛只是前望。   他身边几名手下,也一副放松姿态坐在马背上,扫视四下,要是有敌骑迎来挑战。势大就避,要是只比他们多上一两倍,这些手下干脆就迎上去了。连战连捷之下,只要野战,现下恒安鹰扬府中人,已经不大瞧得上这些突厥青狼骑了。   一队队哨探轻骑陆续而来,向四下分散而去。还有人马向着全金梁所在的高处汇聚而来。然后布列在这小丘高低处,自然形成一个屯集兵马的态势。   其中一队人马,直上丘顶。这一队人马,尽是乡兵箭手组成,但披甲完善,坐骑也尽是缴获自突厥青狼骑的上好战马。带队之人,已然是一个半老头子,正是壬子寨寨主曹无岁。   他们这一支乡兵箭手最早跟随徐乐而战,得的缴获也甚多,全都换了装备,已经俨然有点鹰扬府内战兵的模样。   全金梁回头扫了一眼:“老曹,你怎么也跟上来了?”   曹无岁乱糟糟的胡须上凝结的尽是冰碴,脸上皱纹显得越发深了,但精神却越发的健旺。策马赶到全金梁身边站定,捋的一下胡须上的冰碴,笑道:“咱们这支人马,现下不比寻常,可得刘鹰击看重!鹰击还说了,要是咱们愿意入鹰扬府,还给某一个队正干干。某只是在寻思,到底舍不舍下壬子寨这份家业!”   他又朝后指指:“乐郎君玄甲白氅,为前锋出击。一支支人马纷纷向鹰击中军摇旗请令,愿选精锐为哨探,给乐郎君开路,鹰击没许多少。某只是想着,第一仗咱们跟着乐郎君打了,这对突厥狗最后一击,能不出点气力么?壮着胆子也向鹰击摇旗请令,鹰击真是给老曹颜面,回旗号许了!这还等什么?拣选了寨子里面最能打的儿郎,这就跟了上来。见着你在,某就上来,咱们再搭一次伙计!”   说到刘武周允他请战,曹无岁满脸得色。这可是压了恒安鹰扬府多少悍将一头!一边说一边不住的捋着胡须,得意得差点将自家这一部大胡子都揪下来了。   全金梁一笑:“老曹你得了彩头,回头可得请酒!”   恭喜了曹无岁一声,全金梁就指着眼前执必部大营:“老曹,你如何看?”   曹无岁定睛打量。   执必部大营之中,寂然无声。大营中心的烽燧竖立,上面飘扬着旗号。可以看见烽燧顶上还有寨墙之上,有人影走动监视,却并不甚多。而执必部大营之中,也有号角声响起,似乎在调集兵马。   曹无岁摇摇头:“突厥狗怎么这么老实?难道真给打寒心了?”   全金梁也摇头:“就算吃了大败仗,士气不振,怎生连哨骑都没撒出来?难道执必贺那老狗真失却了对麾下人马的掌握?不过这寨子倒是坚固,啃上去得要一副好牙口!”   这情形是有点不对,正常而言,执必部的哨骑应该遮护到十里开外。现在已经迫近到了执必部大营四五里范围之内,还没看见执必部哨骑的影子!   难道执必部竟然退了?   上万青狼骑南下,辅以更多的奴兵。对于执必部来说也是孤注一掷。遭受惨败之后后退,执必贺的地位,包括整个执必部在突厥人中的地位,全都要摇动,甚或从此覆亡,被其余突厥大部吞并。   执必贺最现实的选择,就是死死钉在此间,等候转机。毕竟恒安鹰扬府背后也有王仁恭这个大敌,咬牙支撑下去,说不定还有转机,而一旦撤退,那就是真的再无任何挽回的机会!   所以恒安鹰扬府这些战将,都是憋足了劲儿准备对突厥执必部做最后一击,甚或还有点悲壮。只有击败执必部,获取他们的粮秣牲口,还有喘息之机,可以支撑着恒安鹰扬府再南下与王仁恭一搏,从来没有想过,执必部会突然放弃一切,退往草原。   但是现下这个情形,却又是怎生回事?   不等全金梁做出最后判断,突然之间,执必部大营之内,号角声突然高昂起来。接着两边小寨,寨门大开。至少上百突厥青狼骑,持两面百人队旗号,已然蜂拥而出!   而寨墙之上,壕沟后的冰墙之上,也显露了突厥青狼骑身影,呼号之声也震天响起。就是一副骤然出击,要将恒安鹰扬府压过来的哨骑扫荡干净的架势!   而在全金梁身后,也有号角声响起。这却是自家军马到来,准备进入战场,和前面哨骑联络的信号。   全金梁回头望望,就见雪线之后,玄甲骑的认旗,已然飞舞而出!   全金梁大笑一声:“执必贺没走!就是两个百人队,咱们迎上去,为乐郎君开路!”   多少儿郎,大声领命。全金梁身边旗手,也在挥舞认旗。各个哨骑小队,纷纷应旗。   全金梁朝着曹无岁硬邦邦的点点头:“老曹,某先上了,你在这里接应乐郎君!”   话音方落,全金梁已经狠狠一抽马鞭,带着麾下儿郎呼啸而下。而分布各处的恒安鹰扬府哨骑小队,也毫不犹豫的向着涌出的青狼骑迎了上去!   从空中向下而望,就能见到,十余道拉出的雪尘,直向执必部大营,直向青狼骑涌出大队人马! 第三百八十章 南下(八十九)   两个小营寨,各自扑出了一个百人队。之前青狼骑连哨骑都没派出,一副软弱模样。但骤然号角响起,这两个百人队的出击之势,仍然凶猛异常!   从冰墙后,伸出一块块排架,搭在壕沟之上,战马汹涌自排架上涌过。蹄声如雷,让厚重木料钉起来的排架都在剧烈上下颤动。   这冲出之势太猛,有的青狼骑马失前蹄,就从排架上掉了下来,战马长嘶着落入壕沟之中,其余的青狼骑看都不看一眼!   这两个百人队才越过壕沟,顿时就散了开来,仍然拉出他们最为惯常的松散骑兵冲击阵列,成半月形之势,向前迎了上来。队伍一旦拉开,雪尘就如墙一般卷起,还是那一副剽悍敢战的模样!   而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的恒安鹰扬府哨骑小队,也拉开了阵列,有意识的在调整接敌速度,和其他小队配合,争取能同时抵达接战的战场。一名名带队小军将手中的认旗,前倾角度各自不一,而麾下儿郎就看着认旗,调整着速度。就看见一支支小队拉起的雪尘,渐渐也汇聚成一道完整的雪墙,向着对面的青狼骑迎了过去!   也只有恒安鹰扬府这些强兵,能做到这种地步,在高速运动过程中,由小队汇聚成完整战线,然后投入厮杀之中!   虽然都见识过了徐乐麾下那些玄甲骑密集墙式冲锋的威力,但是长久养出来的松散阵列接敌的习惯,哪里是一时半会改得过来的。临敌之际,恒安鹰扬兵和青狼骑,还是用自己最习惯的阵型,眼看就要碰撞在一起!   全金梁带领麾下那一队人马,居中冲击。全金梁左顾右盼,看着汇聚而来的一支支哨骑小队,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转而向前,看看越来越近的青狼骑百人队。低声骂了一句:“入娘的,败仗还没吃够?还有劲头在?就怕你们不出来!”   全金梁大喝一声:“旗来!”   身边旗手,扬手就将认旗掷了过来,一队人马的认旗,就是一杆旗枪的形制,上面飘扬着尺许大小的三角火焰牙旗,一营之中各队,认旗分为不同颜色。全金梁接过认旗,在手中掂了一下,骤然放平!   一看到全金梁手中认旗放平,所有恒安鹰扬兵,这个时候都猛然打马,以最高速度,向前发起冲击!   除了全金梁他们这支哨探人马是恒安甲骑,专职的马战之军外。其余哨骑,都是从其他营头选出来的,基本都是步军营中的。可纵然是步军营,恒安兵同样是马术甚强,每营都有专门的哨骑队伍。此刻与恒安甲骑一起与青狼骑接战,同样丝毫不惧,配合熟练!   数里距离,转瞬即过。接着双方就狠狠碰撞在一起,一片人喊马嘶之声!双方甲士,都有连人带马翻倒在雪尘之中,各色金属碰撞之声迸溅而出。云中男儿和突厥狼骑,在这雪原之上,又一次以死相拼,这样的战斗,似乎永远没有穷尽的时候!   而在后面,玄甲骑已经出现,徐乐眼前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数百军马,裹在雪尘当中,舍死忘生而斗。   宋宝又从后面挤到前面来,一副跃跃欲试模样,只是望向徐乐:“乐郎君,冲上去么?”   所谓前锋,自然起的作用就是扫荡敌营之外的所有敢于迎战的人马,直将他们迫回营寨之内,然后始终保持压制之态。等待大队到来,再对营寨发起强攻。如果敌人防御体系实在太过坚固,说不得还要掩护大军迫近下寨,然后在准备攻具,一层层的啃开敌人的防御体系。   而一般而言,守军也绝不愿意接受被迫入营寨之中的恶劣态势,那就代表着随处都需要戒备。而攻方却可以集中兵力攻其一点。所以总是会不断的发起反击,要不就将对手击破于营寨防御体系之前,要不就是尽量将攻方赶得远一些。   宋宝求战,正是合情合理。哨骑已经吸引了对手出而接战,这个时候就该扑上去将敢于迎敌的青狼骑一扫而空!   所有玄甲骑军将,也都望向徐乐,每人都紧紧握着手中起着认旗作用的旗枪。行军队形相对松散,如果要接战,就要将队形收拢,摆出已经打得突厥青狼骑丧胆的密集冲击阵列!   徐乐目光只是落在远处,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眼前执必部的大营。   所有一切,似乎都是如常。两翼两个百人队,出而接战。而寨墙之上,冰墙之上,都出现了突厥人的身影,各色旗号,一样在营寨上飘扬飞舞。似乎下一刻中军大营就会打开,再出动更多的青狼骑,加入战团。   可徐乐就是觉得不对。   中间大营此刻只有号角响动,没有雪尘卷起,现在还不调动人马,集合列阵以待出击么?就是寨墙之上,还有壕沟内冰墙之上,出现的人影也只是三三两两,显得稀疏。如果想依托这些防御工事而守备,这些兵马也上来得太慢了!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在一瞬间内就席卷了徐乐全身,只让自己觉得头皮发麻。   徐乐猛然一扬手中马槊:“绕开战团,直扑营寨!”   一众军将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徐乐,就这样直撞向营寨,那是将军马送进强弓硬弩之中,这可是取死之途!   但徐乐已经没有耐心和麾下人马解释了,马槊一拨吞龙耳朵。吞龙陡然间打起精神来,一声长嘶,一下就直窜了出去!   步离和韩约两人,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大队玄甲骑追随徐乐身影已经成了习惯,纷纷打马,疾疾跟上。   宋宝咬咬牙齿,大喊一声:“入娘的上啊!”也卷入这向前奔涌的洪流之中。这个时候再迁延不进,就是真的别想在玄甲骑中混下去了!   大队玄甲骑并没有收拢队形,而是斜斜划了一个圈子,绕开战团,直扑向中间大营而去,徐乐马槊所指,正是执必贺认旗猎猎舞动的那座烽燧!   吞龙放开四蹄疾驰,温热的口沫不住向后飘飞,铁蹄溅起的冰碴打开徐乐甲胄之上,铿然有声。   战阵冲击,从来都是让徐乐热血沸腾。似乎徐家宿命,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铁骑冲击之中。   可这一次冲击,徐乐的一颗心只是在不住的朝下沉。   突厥执必部不要真的退了!   如果执必贺真的退了,不说他能不能承担起这撤退的后果,而是这撤退的时机,如何能把握得那么精准! 第三百八十一章 南下(九十)   玄甲白氅,马去如龙。   吞龙拼命飞驰,四蹄翻飞间,有若在雪地之上飞行!   转瞬之间,徐乐已经突出玄甲骑大队,遥遥冲在前面!   一向以来,徐乐领军而战,都是起着锋尖作用,但始终也保持着和身后儿郎的联系。打开缺口之后,正正让身后如墙而进的玄甲骑自缺口蜂拥而入,将敌人阵型彻底撕裂。但这一次,徐乐却是不管不顾,拿出了最高的速度,就想早一刻直冲到执必部大营面前!   吞龙神骏,但一直都被徐乐控制着,不能尽情发挥。现下却完全放开了,在雪原上跑发了性子,一个大步就赶得上其他战马两步,这样拿出全部本事驰奔,真的没有一骑能够追得上!   风声在自己耳边掠过,徐乐马槊前指,毫不动摇。眼前只有那道看似坚固无比的冰墙!   而被留在后面掠阵的曹无岁,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徐乐率领玄甲骑,绕开战场,直扑执必部大营。   这老寨主,虽然在追随徐乐一路打过来之后焕发了第二春,已经丢下自家经营的寨子在外间吃冰卧雪这么久,但从来是心里有数,知道自家和麾下这些乡兵箭手哨探骚扰还行,但是打不得硬仗,全金梁让他留下,他也老实留下在后,并不上前逞强。   玄甲骑旗号出现,曹无岁就已然完全放心。只要玄甲骑上去,还不是将这些出而迎战的青狼骑百人队一扫而空?只怕两个百人队都不够乐郎君一人打的!   曹无岁当下就准备率领儿郎,去接应玄甲骑,以为遮护侧翼,等玄甲骑上去将青狼骑冲散,看能不能再拣点便宜。要知道跟着厮杀了这么几场,他麾下儿郎已经有一多半披上了突厥人的上好镔铁札甲,也换了突厥狼骑的高骏战马,可算是好好发了一笔财!   谁知道徐乐他们,居然绕开战场,直扑向大营。硬以骑兵,去撼强弓硬弩守备的军寨!   曹无岁和一众乡兵箭手被震在原地,呆呆的看着玄甲骑在雪原上拉出一道弧线,如雷一般驰奔而前,不知道该如何接应。曹无岁急得狠狠拍击马鞍:“入娘的,这乐郎君又行险了。这是要做什么?”   而全金梁正在厮杀之中,几名亲卫护卫着他,结成小队,在战场上来回冲撞。全金陵一杆马槊挥舞得虎虎生风,几名亲卫就是竭力遮护着他的安全,转眼间已经有好几名青狼骑被全金梁扫下马来。   这一仗打得着实畅快,背后还有玄甲骑赶来接应,全金梁吼声越来越大,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厮杀之中,一名亲卫从后撞来。全金梁正一槊捅翻一名青狼骑,吓得其余几名青狼骑退向两边。那亲卫扯开嗓门大喊:“将主,乐郎君撞大营去了!”   全金梁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喝一声:“你们钉在这儿!”   几名亲卫抢前,维持住阵线,而全金梁退后一步,竭力张望。双方几百匹马正围着这里往来践踏厮杀,雪尘飞舞,不大看得清后面局面,只能隐约看见玄甲骑拉出的雪尘,已然绕过激战的战团,直扑向大营所在的方向!   全金梁忍不住也是破口大骂一声:“入娘的这徐乐想做什么?真当自家无敌了?”   接着就转头怒吼而上,继续与青狼骑厮杀在一处,既然玄甲骑指望不上,就只能靠着自己,将眼前青狼骑全部杀退了!   别人如何去想,徐乐丝毫不在意。只是不住催动吞龙上前,吞龙已经跑得不能再快,如在雪上飞行,转瞬之间,就已经扑近大营之前的壕沟!   正如徐乐所想,冰墙之后虽然已经涌上不少人影,但却混乱散漫,只是零星发来几箭,徐乐都懒得去拨打,稍微偏偏头就让过去了。   壕沟在前,徐乐只是单手一提缰绳,吞龙长嘶一声,浑身肌肉绷到最近接着放开,接着就高高腾跃而起!   徐乐随着吞龙而起,就这样越过壕沟,人在空中,就清楚的看见了冰墙之后的景象!   营门已经打开,不少人马被催促着涌出来,沿着冰墙据守,而寨墙之上,也有人马被不断驱赶而上。   但这些人马,只是衣衫破旧,甲胄杂乱的奴兵甚至军中地位最为低贱的生口,这些守军,只有寥寥的青狼骑以为统带约束之用!   吞龙如雷一般的嘶鸣声中,已然越过壕沟,前蹄落在冰墙之上,碎冰乱溅,崩飞出去打在那些守军头脸之上,惊呼惨叫之声顿时响作一团。   好一匹吞龙,后蹄跟着落下,只搭在边缘一点就能发力,一下就越过了那道冰墙,载着徐乐直撞入了冰墙后的守军之中!   徐乐马槊佩剑全都出手,毫不留情的大砍大杀,一人一骑,衣甲平过,鲜血飞溅。一时间他突入的那一段范围,所有守军只知道惊呼惨叫的逃开!   后面玄甲骑终于跟上,战马一阵阵长嘶在壕沟前止步,它们可不是吞龙,没有能飞的本事。而马上骑士以步离为首,毫不犹豫的翻身下马,就这样跳入壕沟之中,以手中兵刃为支撑,手脚并用的攀爬上去,越过冰墙,加入战团之中!   步离身手最为敏捷,动作也是最快,小小身影转瞬即上,翻过冰墙,就看见徐乐已然清理了一段冰墙出来,而那些杂乱的守军翻番滚滚而退,没一人敢上前挑战徐乐。   而在寨墙之上,那些守军也乱做一团,不顾压阵的寥寥几名青狼骑大声叱喝,就要退下寨墙。徐乐这一下突进,就将守军搅得乱做一团!   一名在寨墙上的青狼骑,张弓搭箭,就要射向徐乐。步离手疾眼快,脱手匕首就飞出去。冰墙至寨墙足有二十步左右的距离,而匕首仍然电闪而至,那青狼骑吓得低头,匕首当的一声砸在他兜鍪之上,飞了出去,但这青狼骑射出一箭,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徐乐回头看见步离,露出白牙一笑,催动吞龙,又撞向寨墙!   在步离身后,韩约身影终于出现,接着就是大队下马步战的玄甲骑,不断的涌了过来,这样莽撞的突击,居然就给玄甲骑突破了壕沟冰墙防线!   而徐乐已然直扑向寨墙,手中马槊掷出,扑的一声钉入寨墙之中。徐乐已经飞身而起,踩着马槊一跃,伸手已然够住寨墙顶端。借力就腾身而起,身子半挂在寨墙之上,就已经腾出一手取下叼在嘴里的佩剑,一剑刺入扑过来的一名青狼骑的膝盖位置,手腕一转一搅,那青狼骑已经惨叫着跪了下来。而徐乐已经越过寨墙,只持一剑,又搅出漫天血雨! 第三百八十二章 南下(九十一)   数十乡兵箭手,疾疾的扑向大营所在。   在他们眼前,就是玄甲骑呼啸冲过卷起的雪尘。眼看得距离大营越来越近,每名乡兵箭手都下意识的望向曹无岁。   虽然曹无岁还是咬牙下令大家前去接应玄甲骑,但是马上就是一头撞在大营之上,扑面而来的就是强弓劲弩,那这条性命还能不能挣扎出来,那真是就看命了!   曹无岁满脸胡须都快炸开了,咬牙大吼一声:“都这样了,上啊!大家要死死一处!”   徐乐带领玄甲骑,选择了不管不顾的强攻硬打。自己这些人必须加入,说不定还能掩护玄甲骑多撤回来一些!   近五十岁的曹无岁,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惜这般不顾一切了。原来他只是守在自己寨子里面,寨门一关,不管外间到底是魏是晋。   可是跟随这位乐郎君而战,不知不觉总会被他鼓舞到这般程度!   如此英俊少年,如此本事,而且又不是老恒安鹰扬府出身,没有那份出身的羁绊在。这样人物,不管投向何方,哪怕以曹无岁的见识,也知道必然会受重用,何苦要留在这风雨飘摇的恒安鹰扬府?   他不仅留下了,还拼死而战,一次次冲在前面,扑向黑压压的突厥青狼骑,扑向执必部汗王的大旗,扑向这坚固的大营!   如此人物,都为云中之地死战到了这等地步,自己身在云中,又有什么理由而不上前?这个世道,活到五十岁已然足够,难道真的想着儿女环绕,老死榻上?   曹无岁一声呐喊之后,已经猛踢马腹,又提高了速度。这些乡兵箭手也再不多说什么,咬牙跟上就是,这个时候看着玄甲骑死,他们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虽然抱定必死决心,可曹无岁忍不住还是喃喃自语:“乐郎君啊,你为何非要带着大家送死啊!也罢,老曹陪着就是!”   而就在这个时候,曹无岁就清楚看见,徐乐身影越过壕沟,直上冰墙,撞开一条路来,后续跟进的玄甲骑蜂拥越壕而入,而迎面而来的弓矢,却稀疏散乱。接着徐乐身影,就直上寨墙,单人独剑,占据寨墙一段,砍杀得鲜血四下飞溅!   玄甲骑身影,也在拼死跟上,眼见得已经有几个身影也跟上了寨墙,牢牢的占据了寨墙一段。居然就这样轻易突破了执必部的大营!   虽然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徐乐突破层层防线的身影,一时间让曹无岁浑身热血都涌上了头顶,踩镫站起,只是怒吼一声:“我马邑乐郎君!”   数十乡兵箭手这个时候也都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来,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有曹无岁嘶哑的吼叫之声,在各人耳边回荡!   徐乐就这样毫不犹豫,也毫不停留的一举击破了执必部大营的两道防线!   徐乐正在寨墙之上,白氅飞舞,宛若天神。   可徐乐一颗心,却是沉了下来。   整个执必部大营,此时此刻尽收眼底。大营之中,虽然一切规整,所有营帐都未曾收拾,密布在寨墙之内。但这些营寨,大多空空荡荡!   向着寨墙涌来的人马,衣甲服色杂乱,全都不是青狼骑,而是执必部所领的奴兵生口!   而大营之中,还能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却是焚烧辎重之后的味道。执必部主力已然后撤,只留下不多青狼骑,还有这些带着嫌累赘的奴兵生口,据守营寨,争取再纠缠恒安鹰扬府几日!   执必贺真的壮士断腕,就这般撤了。虽然不知道他撤退之后怎样能控制住执必部的军心士气。但这一举动,已然将恒安鹰扬府陷入了最为危险的地步!   徐乐一踏入战场,一看到执必部的大营,这种莫名忧虑的感觉就此袭来,让徐乐选择了直冲向大营,最快时间踏破这座大营,早点探出执必部的布置。现在看来,这直觉又是正确!   执必部只留下奴兵生口还有少部分青狼骑留守,被丢弃的奴兵生口士气低沉,青狼骑数量太少又不能放出哨骑。看来原本布置就是一旦发现恒安鹰扬府攻来,就以青狼骑出而纠缠,然后驱赶奴兵生口上寨墙冰墙据守,强弓硬弩全都用上,而恒安鹰扬府攻具不足,想啃下这营寨,也要花几天时间。让这恒安鹰扬府在这雪原上陷的时间越久,则他们撤退的军马越是安全。   执必部看来更将携带不走的粮秣辎重全都一火焚之,如此敌前撤退,布置得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还有安排,再陷恒安鹰扬府久一点,执必贺大败之余,心思仍然一点不乱!   但徐乐就没有选择和那些青狼骑纠缠,而是以骑兵直扑向坚固大营。在青狼骑驱赶奴兵生口,还未曾将位置站住的时候就已然冲杀进来。转瞬间就袭破了执必部的大营,玄甲骑跟随而入,一举就将执必贺留下的布置打破,这些青狼骑生口奴兵要不想等着后续大军到来全军覆没,就只有弃营而逃!   徐乐已经夺过一杆长矛,枪剑齐用,在寨墙之上左冲右突,当者披靡。看到徐乐身影,连督队压阵的青狼骑都只是呐喊不敢上前,更何况那些被丢弃下来作为死兵,士气低落的奴兵生口?   徐乐转向何方,何处的守军就你推我拥而退,望向徐乐的眼神都满是畏惧。就是这个玄甲白氅的英俊少年,夺下了老汗的汗旗,杀得数千青狼骑大败亏输,夜中常常听见劫后余生的青狼骑惨声哭泣,今日徐乐又破冰墙上寨墙如电闪雷鸣一般,当着这等人物,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勇气上前抵挡!   这少年,天降下来就是要让执必部,让突厥人流够血的么?   一条小小身影,从徐乐身边抢过,正是步离,她欺身而进,一匕一刀,顿时就捅翻了几名奴兵。韩约身影也在寨墙上出现,转向另外一边,铁盾横推竖砸,多少奴兵生口纷纷坠落寨墙之下,惨叫声接地连天的响起。   接着翻上寨墙的又是宋宝,扫了一眼之后吼声如雷,加入了步离那一方战团,单钺戟挥舞得虎虎生风,杀人犹如割草一般!   玄甲骑战士,不断的跃上寨墙,这争夺寨墙的战事,已然没有什么悬念。督队的青狼骑已经退了下去,翻身便走,而那些奴兵生口随而崩溃,在哭喊呼号声中自相践踏!   徐乐在寨墙站定,向北看看,又向南看看。   下一步该当如何是好?虽然夺下大营,可恒安鹰扬府的危局,丝毫没有得到化解! 第三百八十三章 南下(九十二)   雪原之上,青狼骑与鹰扬兵的碰撞,打得是势均力敌火花四溅。   全金梁也只是埋头厮杀。乐郎君不知怎的热血上头,又去撞大营了,他还能怎样?只有将这边青狼骑击败逐退,然后去援应乐郎君也罢!   可青狼骑这两个百人队,却死死将全金梁所部缠住。   突厥青狼骑,虽然一向是离合之兵的战法。但是这些年来,随着突厥势力增大,而中原对边郡军府的支援近乎断绝,双方实力对比已然颠倒。原来离合聚散不定很少打硬仗的突厥青狼骑,也多了一分傲气,只要汉军敢来邀战,从来都是硬碰硬的上。   但在被徐乐按在地上狠狠打了几轮之后,青狼骑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两个百人队拉出宽大展现,绝不和恒安鹰扬兵硬拼,恒安鹰扬兵向着哪里突进,哪里就暂时后退,两翼却汇拢过来牵制。整条战线就这样不断进退,不断互相援应,死死的纠缠着恒安鹰扬兵。   而恒安鹰扬兵也不具备玄甲骑那样的强大突击力,玄甲骑排成的密集墙式冲锋阵列,是可以将青狼骑一举打穿,将整条战线毫不停顿的一举突成两段!   双方就这样纠缠在一起,或进或退,数百上千马蹄错杂,卷起雪雾冰尘,不时有人落下马来。但都大致维持着战线完整,就这样拼着人命消耗。纵然全金梁在拼命冲杀,带动身边亲卫压得青狼骑的战线不住弯曲,可距离彻底将对手击败逐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而玄甲骑说不定就已然陷入了执必部大营防御体系之中,在强弓硬弩攒射之下崩溃而退,不知道要丢下多少人马的性命!   这乐郎君,怎生就这么喜爱行险?   全金梁只觉得火都窜上了头顶,热汗不住自头上冒出,直淌下来。不住呼喊着带领亲卫发起突进,恨不得一举就将这些青狼骑斩杀干净。可面前青狼骑仍然是那么难缠,纵然在全金梁的不断突进前已经丢下了不少性命,可仍然死死的纠缠着他!   又一次突进之后,全金梁率领亲卫冲出去二十余步,斩杀七名青狼骑落马。剩下青狼骑转身便走,两翼的青狼骑却汇聚过来,长矛伸出,只是在两面夹着全金梁这一小股人马组成的锋尖乱捅,全金梁所部一时间被阻。而其余恒安鹰扬兵赶来援应,好容易才将全金梁所部接应退回,而刚才撤下去的青狼骑又掉头回来,堵上了破裂了少顷的战线。   这一进一退,全金梁身边也有三名恒安甲骑落马。   这仗打得太过纠缠,全金梁火气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掉兜鍪,汗水蒸腾,如白雾一般升起。全金梁红着眼睛大吼:“你们在这儿顶着,某带恒安甲骑去接应乐郎君!”   恒安甲骑一走,这些步军各营中抽出的哨骑压力就大了,顶着青狼骑打,损失必重。可全金梁已然顾不得了。现在玄甲骑隐然就是恒安鹰扬府最锋利的矛尖,决不能挫动太甚!   身边旗手也是满脸大汗,衣甲上满是血迹,立刻准备摇动旗号传令。突然之间一名亲卫就指着前方,大声喊道:“将主你看!乐郎君破寨了!”   全金梁一怔,踩着马镫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正反推过来的青狼骑,也不顾身前几步就是双方还在拼力厮杀,竭力向大营方向望去。   透过雪雾,正见徐乐身影翻身而上,立足寨墙,在他身后就是玄甲骑翻翻滚滚而进,如利斧破朽木,如锋刃如水流。执必部大营守军,竟然丝毫无法阻碍!   徐乐白氅飞舞,立足寨墙之上,有若天神。   虽然一次又一次的被这位乐郎君给震惊过,这一次全金梁还是站在马镫上张大了嘴巴。   自家拼死力战,和青狼骑两个百人队还没分出个胜负来。那边乐郎君一次突进,就已经袭破了执必部的根本大营?   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乐郎君做不到的?   几名亲卫,已然振臂高呼:“乐郎君破寨!”   呼喊声震动整个整个厮杀的阵列,恒安鹰扬兵全都向北而望。而那些咬牙死战的青狼骑也忍不住回首。   呼喊声由少变多,由低变高,响彻整个战场。   “乐郎君破寨!”   恒安鹰扬兵一个个都红了眼睛,他们是为乐郎君开路的。结果还没打出个名堂,道路也没有为乐郎君打开。结果乐郎君自家就已经将执必部大营袭破。以后大家怎生还在玄甲骑面前抬起头来?   这些恒安鹰扬兵大声怒吼,拼命向前撞去。只要不死,只是向前,再也不后退一步!   而原来一直和恒安鹰扬兵打得有来有往,进退自若,阵脚丝毫不乱的两个青狼骑百人队。这个时候终于开始崩溃。多少青狼骑在百夫长的带领下掉头便走,也不回两边小营,只是绕过营寨所在,拼命向北逃去!   恒安鹰扬兵大声呼哨,只是衔尾狂追,说什么也要将这些青狼骑,在这片雪原之中斩杀干净!   而全金梁却没有去拣这个便宜,反而神情严肃了下来。只是招呼身边亲卫一声:“走,去援应乐郎君!”   几名亲卫不甘心的看了一眼正追杀得痛快的袍泽,随着全金梁策马离开战场,转而直向大营所在方向。   亲卫们也略略有些疑惑,怎生拿下大营,又击败了青狼骑,如此大胜,全金梁反而沉着一张脸?   而在寨墙之上,徐乐再不追杀下去了,只是站定寨墙掠阵。而玄甲骑战士,全都化骑为步,不断越过寨墙,涌入大营之中,追着已经崩溃的守军,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带队已经下了寨墙,冲杀在前的正是宋宝,他挥舞着单钺戟,铁飞燕风采展露无遗,整座大营似乎都在回荡着他的怒吼之声!   徐乐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徐乐不动,步离韩约自然不动,只是守在他的身边。步离是万事不问的性格,而韩约也素来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询问,在取得这样一场大捷之后,徐乐却只是这样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真的是不对啊………执必贺撤退时机,把握得实在太好。而留守应对之策,又是完美针对着刘武周轻骑突前,袭取大营谋求决战之策。若不是自己突然灵光一闪,选择了轻骑扑营,这留下的少量青狼骑和生口奴兵,说不定就得将恒安鹰扬府主力牵制上好些时日,让恒安鹰扬府的局面更加窘迫!   思来想去,只是没有答案。而号角之声,又在远方响起,这却是刘武周已然率领主力,向着此间而来! 第三百八十四章 南下(九十三)   北面群山之中,在山峰高峻之处,数十骑人马,立在高处,仿佛凌空,只是看着南面雪原之上那些如黑色巨兽一般的营寨,还有留守军马和迫来的恒安鹰扬兵与玄甲骑之间的争战。   这些人马,自然就是执必贺一行。执必思力尚且伤势在恢复中,虽然撑持着想要陪着父亲,但执必部如何能让他吃这个苦头,强令亲卫按着他继续修养。而陪在执必贺身边的,就是才出樊笼未久的执必落落。   执必家青狼骑,在执必落落回返之后,就立即安排撤退之事。近万青狼骑,连同伤者,还有骨干奴兵生口,并留足两旬之用的粮秣辎重,尽量携带上,断然向北退入群山之中。剩下带不走的粮秣辎重,全都一火焚之。   而留守营寨的只是数个青狼骑百人队,还有大量作为累赘的奴兵生口,以为牵制。   因为留守的青狼骑人手不足,而且还负有弹压之责,无法再抽调人马布置出足够宽广的骑兵警戒幕,执必落落定下来的策略就是一旦发现恒安鹰扬府迫来,就以青狼骑接住缠战,再督催这些奴兵生口上寨墙,出据冰墙,以丢下的巨量强弓硬弩据守。   按照正常而言,不将出而迎战的青狼骑扫荡或者驱逐,恒安鹰扬府绝不可能迫近大营。而恒安鹰扬府这次出击的军马,也基本就是一支野战大军,并无多少攻具准备。就是硬啃只是以奴兵生口据守的营寨,也至少需要几日。   而这几日消耗,最后攻下空营之后,恒安鹰扬府的情势将更窘迫,更便于当日他和苑君璋所商议的事情顺利进行!   遁入北面群山之后,这大队青狼骑并未曾就这般远去,而是在山中扎下营来。只是等待着局势更易,等待着再度从群山之中杀出来,汹涌南下的那一天!   对于执必部而言,也是赌上了一切。若是事态发展不如所想,等他们也断了粮秣,这些执必部的家底说不定就一夕尽散,而执必部也注定将在突厥八王帐中除名!   马邑赌局,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身在其中,劣势一方,已然是破釜沉舟!   在恒安鹰扬府在雪原上出现之后,执必贺与执必落落就立刻带着亲卫直上高处,观察战场。而今日天候极好,能见度极高,站在高处,战场尽收眼底。   这场战事,一开始正如执必贺与执必落落所预想,青狼骑出击及时,缠住了大量的恒安鹰扬府哨骑,为营中守军赢得时间,在营中留守的不多青狼骑,也在拼命督催那些奴兵生口就位据守,眼看得只要撑持过一段时间,就能应付过去这场突然袭击,稳守大营数日,然后青狼骑在寻机而退,将这些奴兵生口丢给恒安鹰扬府,不仅让他们一无所获,还多上许多累赘!   但将玄甲骑旗号出现在战场,但玄甲白氅的徐乐出现在战场。顿时局势就急转直下。这个徐乐,居然不加入战团,不去驱逐青狼骑,不顾自己只是骑兵无有攻具,不惧那完整的营寨防御体系,绕过战场,直扑营寨!   这疾风骤雨一般的突进,顿时抓住了奴兵生口还未曾完全就位的弱点,徐乐越过壕沟,突破冰墙,更杀上寨墙,接应玄甲骑源源不断的涌上,一下就形成破寨之势!   徐乐玄甲白氅身影,实在太过醒目。远在山巅,都能分辨出来。如此敏锐的战场嗅觉,如此锐利的突进,一骑当先破寨如摧朽木。让执必贺和执必落落只能相顾无言。   而徐乐这样的突进,顿时就让他们的布置全盘落空。外围缠战的青狼骑率先而退。而营寨中不多的青狼骑也再也无法弹压奴兵生口死战,也只能逃遁,营寨之中,可以看见大群大群的奴兵生口拥挤而逃,自相践踏,哭喊之声震天。更有许多奴兵生口干脆跪地乞命,原来预计怎么也能支撑几天的布置,被徐乐这般一击,就已崩溃!   执必贺只是微微摇头,喃喃道:“这徐乐,这徐乐………”   对于这位少年汉将,执必贺已经无言以对。徐乐的勇猛强悍,已然超出了想象。他数十年戎马生涯,从千族血战中活过来并有了今日地位,何等样的悍将未曾见过。但徐乐每一次上阵,都在动摇执必贺的认知,打击着他的自信。让人不得不感叹,天下将乱,胡汉血战,这等人物,可能真的是应运而生,要将天下搅出无数的腥风血雨出来!   执必落落一脸狠厉神色,他也是落在徐乐手里。徐乐几乎就是单人独骑闯入千余越大营将他擒下!这个少年汉将,将执必家几个人都打了一个遍,现在还活蹦乱跳,每一次出现,就是对执必青狼的一次羞辱,哪怕隔着这么远距离,执必落落眼中的怒火,几乎都能将徐乐烤熟!   听到执必贺喃喃自语,执必落落转向兄长,狠狠道:“他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大势如此,迟早一日,他就要落在执必家手里,到时候再看看他的下场!”   执必贺默然点头,这个时候再说什么狠话,已经毫无意义。这个徐乐不除去,将永远是执必部的梦魇。一名年少汉将都对付不了,还说什么马踏中原?   他低声询问:“思力如何?”   执必落落也再不看战场,视正在崩溃的留守青狼骑还有那些奴兵生口如无物,回了一句:“思力吃了苦头,现下已经沉静多了。依某瞧着,也是件好事。”   执必贺又问了一句:“军心如何?”   执必落落狞笑一声:“既然某回来了,失巴力和可尔奴的脑袋大家也都看见了,军心还能有什么不稳的?”   雪原南面,号角声响动,刘武周旗号,已经从地平线上而出,直向已经底定胜局的战场而来。   执必贺苦笑一声:“让刘武周去应对这徐乐罢,又是好大一场功劳!谁有这样一个属下,想必都是头痛的事情………咱们只要等着就好!等着看刘武周破釜沉舟,死中求活!” 第三百八十五章 南下(九十四)   大营之中,已经是一片狼藉景象。   徐乐站在寨墙之上,神色难测,只是看着眼前一切。步离已经坐了下来,寻到了自己刚才掷出取去的匕首,心疼的看着上面又崩出了几个缺口,低声嘟嘟囔囔。   她坐在寨墙之上,双腿悬空,一荡一荡,寒风吹过,将她栗色的秀发扬起,在这满地血腥尸首的战场,别有一番动人的况味。   除了步离之外,韩约也默然矗立在徐乐身后,不时看一眼徐乐的神色,但始终一言不发。   偌大的营地,现下已经完全为玄甲骑所控制。到处都是翻到的帐幕,倒伏的尸身,丢弃的兵刃甲胄。几处营门都是大开,营门口尽是尸首,这是守军逃遁之际自相践踏,再加上玄甲骑追击,所带来的巨大杀伤。   而在寨墙之内,在寨墙和冰墙之间,到处都是一堆堆跪在一起,手放在脑后的俘虏。多是奴兵生口。因为执必部也在尽量控制粮秣了,发给这些奴兵生口的口粮已经减了许多,劳役任务又重,这些奴兵生口也消瘦不堪,满脸菜色,跪在地上尽是一副惶恐表情。   此时此刻冬日而战,粮食就是最宝贵的东西。执必部为了减少粮秣消耗将他们丢了下来,而恒安鹰扬府也缺粮得厉害,就算不砍杀了他们这些俘虏,将他们全都丢在雪原上自生自灭,不知道还能活下几个来!   乱世当中,人命就是如此轻贱。不能掌握自家命运,就只能忍受。   如此景象只是表明一点,徐乐飞骑突进,闪电一般直击大营,率先而登。又取得了一场了不起的大捷,将执必部留守军马干脆利落的打垮,斩首数百,俘虏数千。执必贺和青狼骑的那些突厥骁将望风而遁,都不敢和徐乐照面!   但徐乐脸上,半点喜色皆无。只是在寨墙上默然不语,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马蹄声突然传来,急急如雨。就见宋宝在十余名甲士簇拥下而回。他和自家几名弟兄走一路笑谈一路,声音奇大,人人俱是兴高采烈。   今日一战,宋宝是大大得了彩头。徐乐先登,韩约步离随后,接着就是宋宝,还在他一直不对付的韩小六前面!   在徐乐将寨墙扫出一片稳固立足点之后,守军崩溃,衔尾追杀的又是宋宝。单钺戟挥动如风,捅翻了多少守军已经难以计数了,反正到了最后一杆单钺戟已经锋刃尽钝,杀得那些奴兵生口纷纷哭嚎跪地请降。宋宝犹自觉得不甚过瘾,干脆夺来了十余匹战马,出营而去,跟着全金梁他们一起去追杀落荒向北而逃的那些突厥青狼骑!   此时此刻,宋宝这才算是兴尽而返,马首之下挂着的尽是龇牙咧嘴的突厥青狼骑头颅,看来又是大有斩获。   入营之后,见到徐乐身影,就飞驰而来,翻身下马抱拳大声道:“乐郎君,某宋大郎幸不辱命,夺下全营,更追敌骑十里,斩杀三十三级,特来向乐郎君复命!”   还没等徐乐说什么,他背后就响起了韩小六尖利的少年声音:“就是些败兵罢了,什么时候跟着咱们去撞阵才是本事!”   有战果支撑,宋宝底气也足了许多,回头就怒吼一声:“小六,某看着你兄长面子才不愿意和你计较,某和乐郎君复命,你闹些什么?”   韩小六在营中不知道在奔忙些什么,也是满头满脸的热汗,连甲胄都穿不住,卸了下来。越发显得身形瘦下,这些日子辛苦,还在掉肉,尖嘴猴腮的看起来如一只大马猴,和他兄长看起来怎么样也不像是一母同胞的。   看宋宝居然吼了回来,韩小六嗤的一声笑就想反击回去。徐乐开口喝住:“小六,你废话些什么?”   接着徐乐又对宋宝温和一笑:“宋大郎功绩,我自然知道。只是现下这般情境,也谈不上什么赏功。只有一一记着,将来再对大家有所回报了。”   宋宝大大咧咧一笑:“现下局势谁不明白?能活下来是正理。谁还指望什么功赏?只是大家卖命效力,袍泽之间,不要还说些风言风语,就已然足够。咱们厮杀得也是心安!”   韩小六抬头就想反击,却被自家兄长一瞪,才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徐乐朝着宋宝笑笑,以示嘉勉,然后问起韩小六:“可有粮秣?”   韩小六狠狠的瞪了宋宝一眼,这才开口:“有个屁!营地里比扫过还干净,要啥都没!就有几千俘虏,倒要吃咱们的粮!这一仗打得亏!”   徐乐默默点头,韩小六的嗓门儿更高:“入娘的这事情蹊跷!本来大军上来,就该毫不停顿的出击,偏生先说什么大军疲惫,修整几天,这先耽搁一气。然后又说什么要等各处军寨人马再来一些,那些乡兵箭手除了能助威,打仗谁指望他们了?这几天耽搁,就让突厥狗跑了个干净!也不知道刘武周和苑君璋在想些什么,这几日耽搁,也不见他们人影。火都上房了,一个个还不着急。他们尽情耽搁,突厥狗安稳跑路,他们倒是配合得好!”   宋宝再也听不得,大吼一声:“小六,你尽胡说些什么?刘鹰击可是马上就上来了!”   韩小六回得飞快:“那是你的刘鹰击,可不是我的!”   徐乐冷冷扫视了韩小六一眼,韩小六顿时住口。   自家兄长呵斥,韩小六虽能住口,但仍然是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徐乐目光一扫过来,也不如何严厉,韩小六却是噤若寒蝉。   连番大捷,摧敌破营,徐乐身上的锋锐之气越发逼人,目光扫过,哪怕再胆大包天的人,也会心底生寒!   徐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收住。站在寨墙上向南而顾,就见雪原之上,黑压压的恒安鹰扬兵已然出现,刘武周的旗号猎猎飞舞。大队人马汹涌而进。   这支军马,军容壮盛,战力更是强悍无匹。但是仿佛就被困在了这雪原之上,难以再有出路。缺粮一事,就如绞索,在这支强军颈项上越套越紧!   而这场战事,越到后来,越有太多不可解的事情。   破局总有办法,拼力去做就是了。徐乐也从来没觉得,敌人强悍,粮秣缺乏,如此绝境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但这刘武周,真的能为恒安鹰扬府子弟,能为云中百姓拼命么?   徐乐微微叹息一声,扬声道:“去迎刘鹰击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南下(九十五)   大队铁骑,自南匆匆而来。当先数骑,正是刘武周和苑君璋,在大队亲卫的簇拥之下,直撞而来。   徐乐和一众玄甲骑军将早就直迎了出来,俘虏的奴兵生口们在壕沟上架起了厚重木排,在玄甲骑的看守下匍匐道旁,个个垂首,只是瑟瑟发抖。   边地汉胡之间,一旦厮杀起来,就酷烈绝伦。狼骑南下,血洗一路,但有强壮男妇,如牲口一般牵之回返,走一路死上一路,每一次南下,都是一次浩劫。   而这些突厥人及部下奴兵生口,要是汉家出身的也许还好点,其他的落在汉军汉民手中,想要活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徐乐已经摘下了白氅,本来想自己窝巴窝巴随便塞哪儿就得了,结果却被步离抢过去,珍惜的叠好,寻了一块干净的皮子包在外面,拴在自家坐骑马鞍后面,走哪儿都仔细看着,谁也别想碰一下。   现在徐乐一身甲胄迎在前面,步离就守着这个包袱跟在后面,宛如一只小把家虎。韩小六一直想看看这梁亥特部的宝贝,结果落在步离手里,韩小六就死了这条心思,跟在自己兄长身边,只是眼巴巴的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只是盼着自家什么时候也能披上这么一身威风的大氅,立马阵前,震骇敌胆!   韩小六的眼光实在太过热烈,步离在前,耳后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一看,就见韩小六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包袱上,步离狠狠瞪他一眼,韩小六讪笑转头。过一会儿目光就又转过来了,然后步离再重复上面动作,两人就在这儿耗上了。   现在全军之中,大概就步离和韩小六这俩没心没肺的还能闹得起来。徐乐几人,都绷着脸迎在前面,徐乐一向挂在脸上的温润笑意,都不见了踪影。   执必部适时而退,留下空营。本来破釜沉舟的一击全然落空。原来大家想拼命夺取执必部的粮秣,好让恒安鹰扬府多一点回旋的时间以应对王仁恭。   恒安鹰扬府上下,已经被迫得用命换粮了,可就是这样,还是一点粮秣都没有得到!   若不是徐乐突然袭营,一举破寨,要是被拖着再消耗几天。那时恒安鹰扬府的情形更不堪设想!   对面大队涌来,几骑脱离大队,直向前来,正是尉迟恭护卫着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人。   徐乐带头翻身下马,抱拳躬身:“刘鹰击!”   放在往日,刘武周也早早就翻身下马了,说不定还一把拉起徐乐,豪迈大笑,来一句战阵之上,一府兄弟,还拘这些礼节做什么?   这次刘武周却直直上前,也不下马,只是黑着一张脸盯着徐乐:“乐郎君,这一阵打得好!有多少粮秣缴获?”   他身边的苑君璋还有尉迟恭,都看着徐乐。尉迟恭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汉,也是一脸郑重之色,定定的看着徐乐,似乎就想从徐乐口中听到好消息。   徐乐直起身来,迎着刘武周目光,微微摇头:“执必部趁着我们修整集结的这几日,撤得干净,只留下不多几个百人队督奴兵生口牵制,粮秣之类,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全都举火而焚。”   刘武周身子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苑君璋忙不迭的伸出一手去扶他,却被刘武周狠狠挥开,一扯马缰:“进去看看!”   话音方落,刘武周就率先而行,徐乐翻身上马跟上,一行人直向执必部大营而去。   大营之中,仍然是一副狼藉景象,到处都倒伏着尸首,到处都是跪在地上的奴兵生口。帐幕倒得满地都是,扑鼻而来就是血腥味道和一股焦糊气息。   原来充作执必部仓库的帐幕也都还在,刘武周直向此间而去,率先而入。这些帐幕中都是空空如也,到处都是丢弃的空草袋,空皮囊,地上撒着一些搬运匆忙之际散落下来的肉条,碎粟米,给践踏进雪地中,仿佛都在嘲笑已经粮尽的恒安鹰扬府。   刘武周黑着一张脸在这帐幕中转了几个圈,又奔向其他帐幕而去。   这一排帐幕之中,个个都是如此,刘武周略带点疯狂的冲进冲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徐乐就跟在刘武周身后,看着刘武周的动作,也不说话。   最后刘武周被引导一个大雪坑之前。这雪坑之中,就是满满的焦黑物事,尽是青狼骑带不走的粮秣,全都被一火焚之,除了焦糊味道,还带着一丝粮食和肉干被烧熟了的香气。   直到了此间,刘武周似乎才是彻底死心,摇晃一下,颓然坐倒在雪坑旁边,呆呆的望着那大堆的焦糊物事,一言不发。   徐乐心下微微叹息一声,就要上前去搀扶刘武周,但苑君璋抢前一步,就去拉他,还开口劝慰:“鹰击,何必如此,我们还有数千精锐在,总能寻出法子!”   刘武周一向从来对苑君璋礼敬有加,甚或在军中事物上,苑君璋做出了决断,刘武周从来不假一辞。对麾下也从来都是说苑君璋的号令,就完全等同于他的号令。   可是现在,刘武周不等苑君璋搀扶,已经跳了起来,抡起拳头,就砸在了苑君璋脸上!   扑的一声闷响,苑君璋捂着脸就倒在了地上。鼻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刘武周还追着要打,徐乐从左,尉迟恭从右已经抢下,一人拉住他一只胳膊。徐乐和尉迟恭是何等样人物,这一动手,刘武周顿时就动弹不得,只是跳着脚破口大骂。   “苑君璋,我入你娘!说什么远来疲惫,要修整几天。修整得现在执必部跑得精光!粮食呢?乐郎君拼死而战,一举破寨,拿命都没换来一颗粮!”   徐乐拽着暴跳如雷的刘武周,也望向苑君璋。   自己拼死而战,结果扑了一个空。执必部这撤退的时机实在太好。让人不能不心生疑惑。是不是这几日颇有点神秘的刘武周和苑君璋和执必部达成了什么默契?   自己也想听听,这苑君璋到底会做如何答!   苑君璋放下手来,满脸鼻血,都染在了虎髯上。但苑君璋的神色却丝毫未变,慢慢爬起,冷笑一声:“某带着上千儿郎拼死赶来,为了能让顶在前面的弟兄多吃一口,途中大家都是半饱!赶到此间,已经是人困马乏,不经修整,怎生打仗?而且这是直攻大营,死中求活的一战,咱们又没有时间准备攻具,只能拿命去硬拼这营寨,不将弟兄们修整几日,恢复精力,说不得在这大营之前就要死个精光,别说攻破大营夺取执必部的粮秣了!”   苑君璋定定的看着刘武周:“若觉得某有罪,砍了某就是。某自觉问心无愧!”   话音方落,苑君璋就摘下兜鍪,远远抛开,拍着自己颈项。   “朝这儿砍!” 第三百八十七章 南下(九十六)   苑君璋任何时候,都是这般强硬。哪怕在刘武周暴怒之际,依然半点服软求饶告罪之意都没有!   几百年的战乱之后,民风悍烈,渐拾汉时雄壮开拓之气。而边地男儿,更是强鸷。苑君璋虽然少上阵前,多在幕后,但对上刘武周,仍然分毫不让!   刘武周定定的看着苑君璋,徐乐抓着刘武周的胳膊,能感受到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徐乐在心底微微摇摇头。   这个时候冲自家人暴怒有什么用?遇到麻烦,想法子解决就是了。只要人还没死,总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是非对错,将来再论。现在数千儿郎都看着你们两人,这不是自己就乱了军心?   徐乐望向尉迟恭,自己资历毕竟浅,而且苑君璋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在。自己出头为苑君璋说话,只怕反倒是让苑君璋面上挂不住。这个时候就该尉迟恭来劝解一下刘武周了。   虽然徐乐行事向来直接强悍,有人针对,就是毫不犹豫反击。但并不代表徐乐真的是没脑子,只是大多时候都嫌麻烦而已。现下正是恒安鹰扬府危急万分的关头,徐乐也不想在军中再添什么嫌隙了。   可尉迟恭这黑汉,就是紧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只死死抓住刘武周的胳膊。也不知道这黑汉到底在想些什么。   后面大队亲卫跟了上来,就见刘武周和苑君璋对峙。一个个都不知所措。一个身影跳下马来,还吊着一只胳膊,正是有伤在身的苑君玮。自家兄长如此,作为兄弟的怎么也要出面。什么告罪的话兄长说不出口,当兄弟的赶紧顶上罢!   苑君玮一路奔来,路上还顺手捡起了苑君璋丢掉的兜鍪。扑到场中,冬的一声单膝就跪了下来,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说啥才好,一张脸只是涨得通红。   苑君璋看到兄弟跪下,只是大喝一声:“起来!为兄的领罪就是。为恒安鹰扬府苑家一门都尽心竭力,兄弟四个,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人。鹰击想行军法,某领着就是!”   刘武周颓然叹息一声,浑身肌肉放松下来,摇头道:“放开某,难道某还能真的在这儿砍了苑大?”   徐乐和尉迟恭对望一眼,都松开手。   而刘武周神情颓然,看着苑君璋:“苑大,恒安鹰扬府还有救么?”   这一声问,语声凄然,声调颤抖。刘武周一向说话豪壮,气度开阔。谁都难以想象,他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不管是玄甲骑还是恒安鹰扬兵,都在营地中静静而立,远远的看着他们的将主。   这些云中男儿,都已经在冰天雪地中转战日久,须发蓬生,衣甲弊旧。手上脸上裸露出来的部分,都是累累冻疮。每个人都因为口粮不足,而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又苍老又憔悴。   而他们的战马,也和主人一样,瘦得连肋骨都露了出来。鬃毛未经修剪,杂乱不堪,这个时候也一声不作嘶鸣,似乎也能清楚的感受到这绝望的气氛也似。   数千云中男儿,向执必部大营做最后出击之时,为玄甲白氅的徐乐率先出阵而鼓起了士气。当徐乐干净利落夺下执必部大营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绝望!   恒安鹰扬府之路,看来是走到了尽头。数千男儿浴血死战,困于冰原,粮秣不足十日只需。而在云中城内,库房俱空,几万百姓嗷嗷待哺。这缺粮之事,一直如乌云一般笼罩在恒安鹰扬府头顶,现在终于变成了绞索,死死的套在恒安鹰扬府颈项之上,越收越紧!   刘武周呆呆的看着苑君璋。苑君璋第一次回避了刘武周的目光,垂下头来。缓缓摇了摇头。   刘武周怔怔站在那儿少顷,突然沙哑着嗓子笑了一声,一反手处,佩刀已然在手。百炼直刀反射雪光,耀眼生花。这柄锋利直刀,就向自己咽喉抹去!   徐乐闪电一般出手,并掌成刀,一下就敲在刘武周的手腕之上。刘武周也算是百战之将了,在高丽也是冲阵杀敌,战果无算的。但被徐乐这一敲,佩刀顿时就脱手飞出,打着旋横飞出去,扑的一声插入雪中!   尉迟恭也几乎同时出手,本来也去夺佩刀,发现徐乐出手更快之后,就转而一把箍住刘武周,只微微一用劲,刘武周就动弹不得!   尉迟恭大吼一声:“鹰击,你做什么?”   刘武周奋力挣扎,脚下踢起碎冰残雪:“某做什么?某了结自己性命!这么多好儿郎,不能陪着某一起死!”   一句话吼出,刘武周的眼泪就喷涌而出:“为了对付某,马邑百姓流离失散,冻饿于途。为了对付某,这么多云中男儿,走到这般绝境!某一人而牵连一郡生灵,还活着做什么?太原王家,某斗不过,某斗不过!”   刘武周的嘶吼声在雪原中回荡,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苑君璋抢步上前,苑君玮也爬起身来,兄弟两人就僵在那儿,一动不动。而营中的恒安兵和玄甲骑,一时间只觉得脊梁上似乎压着某种太过沉重的东西,让他们忍不住就要弯下腰垂下头来,要对这个世道低头!   这上千强悍敢战的男儿,战阵之上,再强的敌人也毫不畏惧。面对上万南下的青狼骑,也始终血战到底,不胜不休,这满营跪着的数千俘虏就是明证。   但是王仁恭在后,只是用粮食,用他的影响力,用他的人脉,用他的地位,就将这些男儿到了这般绝境!   世家之下,莫非蝼蚁。除非垂首为他们效命,哪怕以刘武周苑君璋之人杰,徐乐尉迟恭之无敌,似乎也难逃脱这个世道编织下的天罗地网,只有覆亡一途!   一名恒安鹰扬兵摘下兜鍪,似乎再难负担这个命运。接着就是更多的鹰扬兵摘下兜鍪。   免胄卸甲,就是一名战士放弃对自己命运把握的动作。   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是恒安鹰扬府的绝路了罢…………   徐乐的声音,在这雪原之上陡然响起,清亮至极,犹带永不屈服的男儿意气。   “哭哭啼啼的做什么?突厥人南下逼迫,破其军夺其营就是。王仁恭逼迫,回头杀了王仁恭就是。我便请命,南下去诛杀王仁恭!” 第三百八十八章 南下(九十七)   鼓声隆隆,在善阳城内外响动。鼓声之中,还夹杂着号角呜咽,这正是催军出征之声。   大隋军中,继承了不少几百年来祸乱中原的胡军传统,大量使用号角。出征之际,呜咽而鸣,正是为将死之人致敬。   在恒安鹰扬府击破突厥执必部的消息传来之后,重新整顿过的马邑鹰扬府终于再度出阵!   马邑鹰扬府此次出击,声势与上次急袭神武,再不相同。   这几日内,拣选出来的营头,一队队的入善阳城中集中,领受郡府搬出来的犒赏。而王仁恭也毫不吝惜,分量十足的各代好钱,一筐筐的搬出来。各色锦缎,一匹匹的摆出来。全都分发给马邑鹰扬府的士卒。这些军士揣着铜钱,肩头扛着锦缎,呼喊万胜之声,在这几日中震动全城!   而各级军将,就是专门设宴招待。这次不仅王仲通,王则等族中子弟出面了,数日大宴,王仁恭一次不落。与麾下军将高呼纵酒,预祝将来大捷。   对军将的犒赏,比之军士,更是丰盛得不知道多了多少。   打着太原王家戳记的金银锭子,擦洗得锃亮,一盘盘的端出来,分发给军将们。锦缎之类,用牛车装着,一车车的送入军将的居所或者帐幕之中。   马邑郡中,没有什么好的汉家女子。但临近九姓鞑靼,高鼻深目的九姓鞑靼女子倒是搜罗了不少。也全都盛装打扮,一辆小车送将过去,从此就为这些军将灶下人。   这些马邑军将,纵然面临乱世,各怀心思。但当兵吃粮,图的不就是奋勇杀敌之后的赏赐?   这些赏赐满满当当的堆在居所或者帐中,出征而胜,都是自家的家当。而一旦败绩,这些家当,就都成了别人的战利品!   王仁恭这番赏赐,几乎掏空府库。而太原王家这几年来,从各地庄苑向着善阳城运送而来的王家财富,也贴补进去不少。   但是马邑鹰扬府的士心战意,却给这份空前丰厚,连续几天的赏赐,完全鼓动了起来!   犒军之后,便是出师。   在凌晨将明未明之际,阴阳之交,正是天地萌发杀机之时。西门大开,取辛金杀伐之气。鼓号声中,一队队捧旗甲士策马而出。   这些捧旗之士,俱都乘着高头大马,衣甲鲜明,捧着一面面的旗幡。马邑鹰扬府是北方军镇,旗幡多做黑色。引路旗为黑色玄武,拱卫旗为八象灵龟,持旗之士都是玄色抹额。以为大军前导。   而在引路旗之后,就是马邑越骑。一营接着一营,不断涌出。每一营都有自家认旗。有的营旗甚至传至北周时期,当年马邑健儿持旗与高家北齐大军夹河血战,传承至今。营下各旅各队,军将都持旗枪,旗枪上不同颜色的三角火焰边小旗不住猎猎抖动。   这些马邑越骑,全都双马,备马之上,都驮着鼓鼓囊囊的甲包。每名越骑,都带着长长短短五六样兵刃,或者挂在得胜勾上,或者放在鞍岔。每名越骑,都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开路越骑之后,就是中军。中军大队,还是以骑马步军为主。马邑鹰扬府虽然没有恒安鹰扬府那么多的战马配备率,但是中军还是能有五六个营的军马,可以做马上机动。这些步军戴着圆盔,多只着半甲,次第开出。中军最为核心,就是王家亲卫拱卫着的王仁恭之所在!   王仁恭的亲卫,足足有一营规模,尽是纠合四方猛士,或者家生敢战之士。内着锦衣,外披札甲,札甲之外,又是锦衣披风,一派光华灿烂。三军司命之旗放置在旗车之上,高足二丈,旗面织锦。而拱卫着旗车的甲士,都持着豹尾枪,兜鍪之下,衬着的都是虎皮。放眼过去,尽是虎狼!   而王仁恭就行进在着三军司命大旗之下,他倒是穿得朴素,内着镔铁札甲,外面披着寻常大氅,戴着飞虎兜鍪。坐在马背上腰背笔直,身形矫健,哪里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   簇拥在王仁恭身边的,除了亲卫统帅,尽是从军的族中子弟,随军参赞,中军旗牌。各着不同甲胄,披着不同大氅,神情严肃,随王仁恭而出。   经历几百年的战乱,世家中人纵然骄横,纵然跋扈,纵然各种不堪。但就有一点,人人都不惧上阵,人人都能从军。当年杨玄感之乱,多少世家子弟从之,指挥大军,截断运河。最后为大业天子平乱之后,砍下的世家子弟头颅,也是一堆又一堆!   王仁恭扫视前后左右,看着这军容壮盛景象。   五千甲士,歩六骑四,装备精良。随军行之还有两万辎兵民夫,粮秣辎重充足。在厚赏之后,人人都是士气高涨模样。北上之后,还能汇合在北地的数千守军。用而应对刘武周的数千饥疲之兵,只要能卡住他们南下通路,就能看着他们在云中之地自己崩溃!   自己在这荒僻马邑郡的日子,真的快要结束了。一个刘武周,就牵制了自己这么久。在自己用断粮限制,用招来执必部南下,用卑辞厚礼引来河东军助守,各种手段用尽,也终于到了最后决战之时。只要扫平了刘武周,吞了更加能战的恒安兵之后,面前就是广大的中原富庶之地!   王仁恭最后目光落在了身边一名年轻军将身上。   这年轻军将,方面剑眉,英气勃勃,正是李家二郎世民。此次出征,李二郎也带上了他的家将和数百河东兵。王仁恭将这支人马纳入了中军,而将李世民也放在了身边。   收拾了刘武周之后,下面的大敌,就是李家了。   那位老友李渊,以为派三千兵镇守平阳,就可以后路无忧了。可惜自家儿子相争,将李家二郎派到了这里。这李家二郎要建立功业以对自己兄长,行事积进,不仅轻入善阳,还要跟着自己北上以立功业!   也罢,就让他和刘武周一起上路就是。当没了主帅,平阳那点河东兵,还不是囊中之物?   当老友李渊放心西进之际,自己的大军却出现在晋阳城下,袭取他根本之地。那时这位老友,又做如何想?   王仁恭脸上泛起了一点笑意,到了最后,竟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点着李世民:“二郎,这次跟着某好生建功立业,让你父亲看看!”   李世民突然被王仁恭点着,怔了一下,接着就满脸堆笑,马上抱拳行礼:“敢不尊奉伯父号令,以定马邑大局!” 第三百八十九章 南下(九十八)   在河东之地,天候一天天的和暖了起来。这漫长苦寒的大业十二年的冬天,眼看就要过完。   立春之后,晋阳周围群山冰雪消融,反而有一段泥泞难行的时期。要越过三月份,地面才渐渐干爽起来,而天候也变得不冷不热,那时正是一年春播之季。数十年间,在和平的大隋帝国内部,黔首百姓们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投入全部心力耕种劳作,等待着秋收冬藏。缴纳着赋税,支撑着这个帝国的运转。   大隋开国,继承北周之制,税赋并不轻松。但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战乱之后,能安心劳作,不会第二天起来村闾就被焚毁,男子被征而从军,女子沦为两脚羊。辗转沟壑流离失所,对于大隋百姓而言,已经是天堂一般的日子了。   正是这几十年和平中,大隋百姓承受着沉重的赋税和劳役。才有了黎阳仓洛口仓等处堆积如山的存量,才能支撑大业天子开通大运河,才能让大业天子四征高丽,才有了一时间威风横绝海内的杨家天下!   但这几十年的和平,现下已经变成了幻梦泡影。谁也不知道,这春播还能不能如期进行。丁壮会不会被唐国公征走负责转运,牲口会不会被拉入军中,战事会不会在河东关中之地爆发。春播不能如期进行,那这个冬天该怎么过?河东之地也素来乏粮,都靠着大河转运来的粮秣支撑,纵然在晋阳继承了大业天子当年攒下来的备边家底,也是支撑不了太久。一旦战事绵延,现下看来还算安静的河东之地,免不了就要饿殍遍地!   这些时日,越过冰雪覆盖的山路,挣扎而来逃难的马邑百姓已经陆续有不少出现在河东之地,他们的惨状,让河东百姓看着都是胆战心惊。马邑双雄相争,再有突厥人南下,已经变成人间地狱一般景象,谁知道现下的马邑,是不是将来的河东?   晋阳城内外,紧张气氛越来越浓。三大军府除了分守要隘的兵马之外,主力都在晋阳城内外集结完毕。晋阳内外,已经变成了兵城也似。不仅将城中官寺衙署全部占据完毕,城外也到处都是临时赶建起来的军营。   城外沿河处,也设立起一溜的铁匠作坊,河东匠人都征集了过来,官中发给衣食,石炭和铁锭也一车一车的运来,整日里烟火缭绕,叮当声不绝。打造出来的甲叶片,枪头,刀矛,各色器械,一筐筐的装上车,运进城中,再制备成完整可用的兵刃器械。   晋阳城中,百姓几乎全都被动员了起来。男子转运各种物资,以供这集结起来的大军。而女子或者在缝制征衣,或者在赶制干粮。整个晋阳城,似乎就变成了一个忙忙碌碌的大蚂蚁窝。   而城内外的戒备,也骤然森严起来。出入要道,全都设了几层卡寨。除了领有军中发给的腰牌,几乎不许人往来。原来商业繁盛,堪称富庶的北方名称晋阳,已经是剑拔弩张,宛然就是一个即将喷吐着血火的要塞。   谁都看得出来,战事就是立春前后的事情了。百姓们默然忍耐,只能等待未知的命运降临。这天下之争,也没人顾虑到他们的感受。但猬集在城中的那么多投效而来的世家子,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不断的设宴高会,不断的比武比射,不断发出各种豪言壮语,不断的奔走,想在唐国公麾下谋取一个更有利的位置。   这一场战事,可能就决定各自家门未来一百年的命运!   每个人都在疑问,唐国公到底在等待什么,才能发出起兵的号令?北至马邑雁门,南至江都,东抵大海,西极关中陇右,谁都知道这位负天下之望的国公爷要争天下了,还这般沉住气的在等待什么?   晋阳城东门之外,一队人马正疾疾而来。   这一队人马约有二十余骑的模样,做的是寻常客商打扮。一副风尘仆仆衣衫弊旧的模样,看来是经历了长途跋涉。   在东门外五六里处,就有军寨当道而设,拱卫着晋阳城的安全。   今日难得没有操练,也没有其他劳役。而入卫晋阳集结之后,伙食又是难得的好,从来都是一日三餐,按照出征行粮发放。就是冬季,居然都有鲜肉供应。   这小军寨的将主,也就是队正一流。三十许的年纪,本来在军中混老了也没升得上去。在晋阳诸世家群集之后,突然福至心灵,就和某家下面一个庄苑的管事拉上了关系,各色殷勤不要钱一般奉上,通过管事又见得了那入晋阳的世家子一面。入晋阳的世家子们,谁不想在军中伸一只手去?   这世家子使了气力,加上河东军在大力扩张。居然就给他混到了一个中垒步军营的队正。   今日吃得饱足,又没什么厌事。东门向来往来人少,不比北面西面,传骑川流不休。他的军寨又离城甚远,少人拘管。今日阳光甚好,这队正干脆就拖了一张胡床出来,自己在寨门处歇息。几名平日里跟得紧的军士,就在旁边为他端饮子递吃食,还应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这队正只觉得浑身舒爽,迷迷糊糊的就欲睡去。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上面那些人物想必过得更好,还在处心积虑的准备打仗厮杀争夺天下做甚?放开吃一天也就一斤肉,躺下也只要几尺地,何苦来哉?   一名军士突然道:“来人了!”   队正勉强睁开眼打量,就看到那一队人马。军士犹自在旁边凑趣:“看来是客商!咱们该当盘查,询问一番,总能弄个几文下腰,将主,属下带人去罢?”   队正嗤的一声:“这个时候,客商谁还敢上路?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流民。做生意不怕折了本钱,说不定命还丢掉!不知道又是什么大有来路的人物,换了客商服色遮掩耳目而已。还想弄几文,送命倒是有份!”   军士又问:“那咱们要不要拦下来?”   队正抬抬眉毛,伸手想打这军士,又懒得举手:“管那么多做甚?盘查往来人等,是门军的事情。咱们是鹰扬府中垒营,派在这儿,是守寨的!难得不操练,还给某找事!”   被这队正呵斥几句,几名军士也都没了兴头,只是看着这队人马经过。   这二十余骑奔近,看得出都是精悍汉子,走得急了,坐骑身上都是汗水。突然间这队人马就在军寨前停住,一名骑士越众而出,大声呵斥:“你们是哪个鹰扬府的军马?过往人来,都不盘查,谁许你们这样躲懒的?”   自家不找麻烦,麻烦却找上门来。那队正翻身而起,知道现下晋阳内外藏龙卧虎,哪家都不是自己这个才升上来的小小队正得罪的起的。刚才懒散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忙不迭的直迎上去,隔着七八步就行了一个军中至重的单膝下跪礼节,低着头不吭声。   那骑士又冷哼一声:“唐公将养尔等,就是为了战阵上出力的。这般懒散,要尔等何用?反倒白白浪费了国公给你们的衣食!滚下去,再让看见这般,军法饶不得尔等!”   一句滚下去,让这队正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起身就退开去。临去之际,眼光扫过。就看见队伍当中一个中年人,正摘下兜帽。   这中年人却是河东郡的名人,以才学闻名的并州温家二子温大雅!   温大雅当年为开皇天子用为东宫学士,以辅佐现在的大业天子,一时间成为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但后来不知怎么,又辞官归里,隐居晋阳,为晋阳名人,归乡十余年,悠游度日,再不出仕。他性喜奔走,晋阳中人,多识得这位温学士。   在唐国公入晋阳后,时人以为志向高洁的温学士多半杜门不出,没想到他却毫不犹豫的归于唐国公幕中,以为参军记室。而唐国公也对他倚重之极。   这些时日,晋阳城中却没了他的身影。没想到今时今日,这位温学士却一副风尘仆仆模样,自东而返! 第三百九十章 南下(九十九)   温大雅那一行人不顾而去,那队正看着温大雅背影,冷汗不住的从头上冒出来。   温学士在唐国公身边可以参赞一切军机,什么话语都极有分量。就算是隐然为唐国公副贰的裴宫监,对温学士都极其看重。只要温学士说自家一句,好容易得来的这队正之位,就准定飞了,能逃过军法治罪,就已经算是幸事!   那队正低声吩咐身边军汉:“将某帐中财货都收拾收拾,某立刻有用!”   军汉也知晓事情不妙,赶紧掉头便去。队正站在那儿,只是擦着额头不住冒出的冷汗。这些时日,身为队正,但有犒赏军饷,从来都是雁过拔毛,虽然下手不是太狠,将军心维系得还说得过去。但架不住唐国公接连不断的厚赏三军,已经积攒了不少家当下来。但辛苦这么久,这些家当看来都得送出去了,还得指望别人能收,还能出得上气力,保得住自家这队正之位!   想到烦忧处,队正忍不住就是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怎生就在这地方撞见了温学士!某也是贱,要歇息回帐中去就是了,在营门口现什么眼!”   那队正在后自怨自艾,温大雅这一行数十骑越过军寨,急急而前。沿途经过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军寨。晋阳城内外,已然变得要塞仿佛,到处都是兵山兵海。   让温大雅差堪欣慰的就是,这些军寨,少有如最初所见一个军寨那样,将士从上到下,都懈怠不堪。   不知道那军将,又是走了谁家门路,才爬到这个位置!   每经过一家军寨,总有军马拦路盘查。温大雅也不说话,只是立马在那儿,识得他的军将就恭谨而退。还飞快遣人入晋阳城去通传。   虽然不知道温学士什么时候离开晋阳城,又怎么做商队模样风尘仆仆回返。但这消息,第一时间就要赶紧通传给唐国公!   这晋阳城内外,识得自己的人实在太多了………在这晋阳方寸之地,也实在蛰伏得太久了………   还好得遇明主,能出山收拾这破碎江山!   等这一队人马来到晋阳城东门,门军也尽数都被惊动,在城门处列队垂首抱拳恭迎。门口出入闲杂人等俱被清除,只让温大雅这一队人通行。   温大雅为数十骑所簇拥,看到这一幕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自家此次行事,力求低调。就算事成回返,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不管任何时候,军机大事总是军机大事,不能当做儿戏。闹出这么大动静排场,这守军门将到底是何等轻狂孟浪的人物,才会这般行事?   就在这个时候,门将已然迎了出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背阔腿长,一看身形就知道是长辈不知道投入多少,花了多少心思才打熬出来的斗将之姿。这年轻军将一张容长脸,丹凤眼粗眉毛,这五官组合略有些古怪,偏偏还是鼻孔朝天一副风流自赏的模样。迎到这一队人马前面大大咧咧的抱拳:“哪位是温学士?某得知温学士回返,特来相迎,还请温学士一见!”   一众护卫着温大雅的骑士互相大眼瞪着小眼。   这厮不过是一个门将,在军中了不得就是一个旅帅的差遣,领百余人的赤佬头子。就算是哪个家族的子弟,身份也是有限。温大雅却是文名重于天下,十多年前就为东宫学士,现下可以和唐国公对坐而谈的人物,若是唐国公成事,温家家门也将是第一流的世家。这家伙居然大大咧咧的要请温大雅相见!   温大雅淡淡一笑,策马而前,微微拱手:“阁下是?”   那年轻军将平胸行了一个礼,咧嘴笑道:“末将六军鹰扬府中垒第一营第三旅帅,领东门守侯君集,家父候定,家祖候植,郡望陇右。”   温大雅微微颔首。   原来是这般一个人物………侯家出身不算低,当年也是北周柱国之一。但自候定起,就已然家门中落,早早就被免了潞国公之位,只是在十二卫中领着一分俸禄而已,侯家也算是都门中出名的破落户了。   世家起起落落,也是难免的事情。想来侯家子弟不甘心这般命运,投到了唐国公门下。结果却是这般活宝!现下也就得了个旅帅差遣,连官位都无。蝼蚁一般的人物,却拦门要与自己相见!   温大雅淡淡开口:“你在谁门下奔走?怎样得这旅帅之位?”   侯君集一怔,他是心比天高的人物,论武艺,入晋阳以来,号称无敌。论家世,自以为柱国之后,那是可以和唐国公平起平坐的家世!走到哪儿都是鼻孔朝天,结怨无数还不自知。不过他好歹知道在建成门下奔走,虽然论起献殷勤,他也不是那份材料。但是建成毕竟在世家中有忠厚之名,还是看着侯家当年柱国身份,给了侯君集一个差遣。结果建成还被多少世家子背后议论实在有点滥好人。   今日得知温大雅突然出现,自东门入城。侯君集就想结识一下,并遣手下列队行礼,自己还主动迎上先行礼。对一措大,侯君集自觉得已经是给足了颜面,只为了和温大雅结识,结好这个唐国公麾下心腹。谁能想到,温大雅反问语气虽然平淡,但用词极不客气!   侯君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怔在那儿。温大雅自己淡淡的给出了答复:“你们这些人物,想必都是奔走世子门下罢。世子心软,一一给你们安排了。要知道,家门如何,保不了你们一世!还得你们自己奋发,才能保住家门不堕!某当与世子言,世家中人,当也得分贤愚不肖,不能却不过情面,让这些人物居于国公麾下要害之地,只会坏了国公的大事!”   温大雅劈头盖脸这一番话,将侯君集说得一时间一个字都回不了,只觉得火头直从脚底冒出来!   温大雅冷哼一声:“让开!某要入城!”   侯君集何曾受过这般羞辱?纵然以前因为家门中落,不得重视,但毕竟是柱国之后,应酬往来之际,就是世子也要留三分颜面。但这措大,竟然如唤奴婢,斥他退开!   一时间侯君集就想上前,将温大雅拖下马来,狠狠一顿老拳,方才能出心头之气!幸得还有最后一分理智,还阻止了侯君集的动作。只是这点理智,侯君集都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幸得这个时候,马蹄声从城内传来,疾疾向城门处而来。一名温大雅护卫眼快,大声道:“国公亲迎学士!”   所有人包括温大雅在内,全都翻身下马,躬身行礼,以迎李渊。而侯君集那点暴戾念头,顿时也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忙不迭的单膝跪地以行重礼迎接李渊。心下只转着另外一个念头。   这措大到底出而行了何等事,一旦回返,国公在衙署中都坐不住了,亲自来迎! 第三百九十一章 南下(一百)   晋阳东门之外,李渊不带仪仗,只是锦衣家将簇拥,风驰电掣而至!   向来李渊都是以宽厚稳重形象闻名天下,一生经历多少风浪都是不动声色。表弟大业天子的打压,军权的剥夺,家门的变故,从来都是淡然而待。就是当年都门之中,那场离奇的夺宫之变,都门之中多少高门大族人心惶惶,居然在第二日,李渊居然还是一身正式的按约带着家将去拜访某位贵盛人物,那贵盛人物看到李渊到来都哭笑不得,只是问了一句,国公何如此钝重耳?李渊当时想了想,慢腾腾的回答了一句,日子不还是要过吗?   一时间李渊钝重之名,天下皆闻,时人都以为,天塌下来这位唐国公估计也就是抬抬眉毛,然后哦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今日还能见到李渊这般急切模样!   数十锦衣家将簇拥之下,李渊不着华服,就是寻常家中服色,也未曾戴冠,因为要出门,只是在发髻上束了一道锦带,衣襟都有些歪扭,催马如风。这个时候才看出将门之后的本事,周遭锦衣家将,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得上李渊的速度!   李渊这么一动作,真的是惊动整个晋阳城。不知道多少人物,都跟着前来。通往东门的道路之上,到处都是世家子弟的队伍。三五成群而至,就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晋阳城本来就如堆满柴薪的所在,一点异常举动,就要将这座已经布满军士的名城要郡燃动开来!   这些世家子弟,在晋阳城中,也全都是便于行动的短衣胡裳,身边簇拥的家将从人,再不像平日里带着的都是些弹弓,茶具,食盒之类的游玩器物。而都是携弓持剑,有的队伍里还有专门驮着甲包的备马,随时都是一副能拉出去上阵的模样。这般涌来,城中百姓也人人扰动,都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城中坊市全都有人涌出,人人交头接耳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在这东门口,看到李渊到来,侯君集忙不迭的退到了一边去,想也不敢再想给温大雅一记老拳的事情了。论声望之高,论家世之贵,晋阳城中甚至整个天下,能超过李渊的能有几个?   李渊这般模样,对温大雅此人的看重已然是无以复加,他侯君集再是自视甚高,也不敢在李渊面前找温大雅的麻烦。   不过侯君集虽然退到一旁,仍然看着温大雅迎上去的背影,只是磨着牙齿在心底嘀咕。   “入娘的,某也是潞国公之后,终有一日,让你这措大识得好歹!”   侯君集这点小心思,温大雅就算知道,也混不在意,更不必说现下温大雅的心思,完全贯在迎上来的李渊身上。如此厚待,真是以国士相待了,也只能够以国士报之!   温大雅匆匆迎上,翻身下马,抱拳躬身,深深行礼下去。李渊也早就一拍马鞍就翻身而下,身手矫捷,不逊于少年。借着冲力飞快上前几步,一把就将温大雅扶了起来,仔细端详温大雅一眼,叹道:“彦弘,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你瞧瞧你清减了多少?某李渊何德何能,能得你们这些超拔之士效命!”   温大雅淡淡一笑:“关东一行,风物甚佳,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只是心中常自凛惕,怕力薄任重,辜负国公所托。”   李渊看了温大雅一眼:“彦弘大才,何等大事,俱都举重若轻。今日终于回返,想必也是功成。某听闻传信,丢了手上东西,就直迎了出来。多年未曾这般急切,见着彦弘,只觉得近日胸怀块垒,尽皆消退!”   温大雅扫视了一眼从通往东门街道上纷纷跟来的人物,还有两边民居院落中探出来的身影,微微皱眉:“国公………行大事者,当有静气,如此行事,当不可再。”   李渊哈哈大笑:“为彦弘破例一次,又能如何?”   温大雅毫不退让的顶了一句:“因为国公负天下之望!”   李渊被顶得噎住,讪讪一笑,挠挠后脑,陪笑道:“好好好,都是某的不是,彦弘此行辛苦,先为彦弘接风就是,要数落于某,也改日再说可好?”   两人对谈之际,后面涌来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都伸长脖子向这边探望。李渊此举,实在惊动全城,而温大雅消失之后又再度出现,在这个已经剑拔弩张到了极点的晋阳城中,更是如火星而遇枯柴,每个人都有预感,大变在即。末世当中,大家所期待的那个机会,也许真的要到来了!   这个时候,又是一队人马越众而来,拥挤道中的人物纷纷让开一条路来。为锦衣家将所簇拥之人,玉带金冠,正是世子建成,李元吉也跟在一旁。   兄弟两人疾疾而来,见到李渊和温大雅早早就翻身下马,趋前行礼:“听闻父亲出至此间,孩儿特来随侍。”   李渊笑着摆手:“罢了,一个个耳朵都竖得够高,某想动弹一下都难!”   李建成又向温大雅见礼:“彦弘久违,一路辛苦。”   温大雅并不下马,沉着一张脸问道:“国公轻动,城中骚然,世子可布置了?”   李建成点头:“某此来已经安排人手,看住坊市,不得让人轻离所在。而城中巡城兵马也调动起来,让他们增加人手值守巡视,晋阳此刻分毫乱不得。”   李渊微微摇头,似乎是觉得温大雅和李建成有些大题小做,不过也只笑不开口。   温大雅又一指在不远处围观的各色人物,这都是有些身份的,冷着脸下令:“将这些人也驱离了!投效国公之下,也无半点规矩,国公行迹,岂是能轻易窥探的?都骄纵得不知道上下了!国公专务大略,细务都交给世子操持,世子对这些人,也太仁善了一些,纵然投效,也要分出贤愚不肖,而不是看着家门,什么人都去照应!”   李建成脸孔顿时一红,李元吉在旁,双眉一挑就要说话,却被李建成狠狠扯了一把。李元吉看了父亲和温大雅一眼,转头跳上马去,带着家将就去赶人。就听见李元吉尖利的童音响起:“有什么好看的?都走都走!不然四阿爷老大拳头不识得人!”   诸多短袍胡裳的世家子弟无奈,只能带着从人退开。但有人还在扬声问话:“四郎,这大事将举了罢?在这晋阳城中,已经耽搁得尽久,再不起事,人心都要散了!”   有人发声,更多人应和。这些世家子弟就这般闹哄哄的散去。虽然尊重李渊威权,但这些世家子弟,对李渊也真没什么太害怕的。毕竟晋阳城中,更像是一个世家集合体,而李渊不过是大家认为最能代表世家利益,也是最负众望的领头人物。这般的集合体,在长安有,在洛阳有,甚或在江都都有!在哪里,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都是被笼络的对象!   李元吉也不答话,只是赶人,半晌之后,才见这些各带家将从人的世家子弟们退个干净。   李建成一直尴尬的看着,李渊默不作声,任自己儿子处置,而温大雅就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看到道路被清出来,李建成这才肃手引路。李渊朝温大雅笑笑:“走,某府中说话!”   温大雅颔首随李渊而去,只是临去之际,看了一眼藏在一旁的侯君集。一直关顾着温大雅举动的李建成有所察觉,也跟着狠狠看了侯君集一眼。   侯君集自以为乖乖躲在一旁了,已经是百倍委曲求全。被温大雅和李建成这般一看,心下嘀咕:“入娘的,这措大还没完了?瞧着世子,似乎也忌惮这措大………”   最后干脆又是心一横:“入娘的,有什么可怕?世子难道还不为某说话?某可是侯家的人,也是柱国之后!” 第三百九十二章 南下(一百零一)   李渊衙署,一派肃然。这个时候已经紧急布置上了关防。除了李渊身边的家主家将之外,一时人手不足,世子所领家将也掺杂其中。将唐国公河东行行军事的衙署遮护得严密至极。   家将们还一直布置到数百步开外,衙署所处里坊卡栅也都增添了人手,不许一人出入。   温大雅回返,李渊此间,必然有一番大动作。而晋阳城中,情形特殊。李渊虽然负天下之望,也被太多世家看好,遣子弟投效,甚或提供军饷物资支持,但更多的将李渊视为大家的盟主而已。李渊也是性子宽和的人,衙署当中日常人流不断,不知道多少人在李渊面前说得上话。   真要到李渊带领大家拿下长安,肃立威权,那时才会有更明显的上下主从之分。这些世家子弟甚或他们的家主也会自觉的找准自己在这个体系当中的位置,守着他们该有的本分,但是在他们的本分范围之内,李渊也别想干涉他们半点。   正因为往常李渊衙署关防并不紧密,这个时候就必须严加戒备。要不然衙中议事,立刻就传了出去。往常还无所谓,今日温大雅回返,所议的却是关系着陇西李家生死存亡的最大一桩事!   看到这般景象,温大雅忍不住摇了摇头,斜睨李渊:“国公,临出之际,又忘记布置关防了罢?”   李渊豪迈大笑,笑声之中,就将这事遮掩了过去。   李渊迟钝厚重出名,宽和大方出名,小事上头马虎糊涂也是出名的。而他那位表亲大业天子,却是察察为明,从来都是精明万分。试问天下间人,这两人间,到底更喜欢和谁打交道些?李渊众望所归的声名,想必也有不少是从这马虎糊涂上得来的。   李元吉也在旁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有温大雅在,这小子也算是老实许多。这个时候却出声嘲笑他的老爹。李建成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朝着温大雅笑笑,气度风仪,无懈可击。   看来又是李建成弥补了自家老爹这个错漏,赶紧遣人来布置了关防。   这父子之间,真的是毫无嫌隙啊,世子家将,就能为国公关防………   温大雅将这点念头压在心底,转眼间大家已经近了衙署,门口守护家将,已经单膝跪倒一片,大声向家主请安。   众人翻身下马,李渊一把抓住温大雅的手,拉着他就朝衙署内行去,走了几步才摆手道:“都起来罢!进出一趟,就跪下一片。看着也烦,以后都省了!”   温大雅在旁边笑道:“国公,这是李家家奴,礼不可废。”李渊摇摇头,再不多说什么。   一路行来,直入偏殿。家将们都沿途布置关防,最后入偏厅者,就李家父子三人和温大雅而已。   偏厅之中,早有一人等候。不足四十岁的年纪,一身道袍,戴着弁冠。姿容俊伟,风仪绝佳,坐在那儿不知道是不是无聊,取了几枚铜钱在那儿卜交,倒也自得其乐的模样。   在李渊衙署之中,尚能如此轻松,在整个晋阳城中,除了晋阳宫监裴寂还能有谁?   这位裴寂,是河东裴家旁支出身。血脉并不甚高,但少时即以天才闻名,遇事闻一知十,剖分明快,百无一失,下马草诏,上马击贼。如此天分,裴家嫡支想压也压不住,早早就被当做家族的未来之星培养,结果裴寂也不负众望。十四岁就补了州主簿,接着就是一路升迁上去,历任左亲卫,司户参军,侍御史等职位。   等到了一定地位,原来的天分,就不是很重要的,更看重的还是门第,还有在门第中的血脉!裴寂在中枢竞逐中败下阵来,最终为大业天子遣来为晋阳宫监。   所谓宫监,不只是这个晋阳宫的管事。晋阳宫本来就被作为有朝一日对北面作战的皇帝行营而设立,大量军事物资,都积储在晋阳宫中。而河东诸郡常年不设郡守,往往就是晋阳宫监代行郡守之职!   大业天子虽然不能留裴寂在中枢,但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也绝对是相当看重了。特别在以唐国公留守河东之际,大业天子实指望着裴寂能和李渊起着互相牵制的作用。   李渊家世之高,大隋之中,难有几家能比。而裴寂却是二流世家旁支出身,宦途之中,没有少吃这些高门的亏,在大业天子想来,裴寂之牵制李渊,当是不遗余力!   可当李渊入主河东以来,裴寂却迅速转向,全力配合李渊行事,晋阳宫之积储,全都付之于李渊。原来六军鹰扬府,就是只听晋阳宫监调遣。而裴寂也毫不犹豫的就将这河东最强鹰扬府的兵权,也交给了李渊!   而李渊的回报,也无比丰厚。一应公事,裴寂全都都代拆代行,李渊不管在何处,裴寂出入自如。完完全全就是当做自己的副手看待,而且还是能假李渊全部权柄的副手!   听到脚步声响动,裴寂这才懒洋洋的站起身来。这位晋阳宫监,竟然是伟岸身材,比之李渊,还要高出半个头来。   李渊笑着招呼:“玄公,早就来了?”   裴寂一笑:“彦弘今日回返,国公亲自出迎,闹得满城风雨,某一得消息,怎能不至?”   裴寂一边和李渊说话,一边随手将铜钱一抛,朝着温大雅笑道:“彦弘,这一路真是辛苦了。”   温大雅恭谨对裴寂见礼:“为国公奔走,如何敢当辛苦二字?”   温大雅曾为东宫学士,当年也是少年天才一流人物。但是对着十四岁就为一州主簿,出身不高在李渊面前仍然能分庭抗礼的裴寂面前,实在不敢摆出一点李渊看重的国士架子。   裴寂看看左右,对李元吉道:“四郎,在门口守着。”   李元吉扬眉:“我也是父亲儿子,为什么要在门口守着?”   不等李建成拉自己这个兄弟出去,李渊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你裴叔父发话,还不老实听命,真是反了你了。给某出去踏实守着!”   自家父亲亲自动手,李元吉连叫痛都不敢,只能乖乖的从命,到偏厅外面守着。这几位人物议事,所有家将都离得远远的,更不用说婢仆下人了。偏厅廊下,就李元吉一人,左右看看,嘴巴嘟得都能挂上一个油瓶了。   李建成也亲自动手,寻到温着饮子的汤甑,倾出三杯饮子,奉给李渊裴寂温大雅三人,自己垂手侍立一旁,静静等候。   李渊坐着,看了一眼温大雅,又看了一眼裴寂。只要裴寂在座,李渊从来都是让这位宫监发话,自己最后唯唯点头而已。对裴寂的尊重,已然到了极处。裴寂也居之不疑,喝了一口饮子,似乎嫌不够热,微微皱眉放下,就看着温大雅开口:“本来彦弘一路辛苦,当得休沐一番,只是兹事体大,就只能先召彦弘而来了………那位蒲山公,到底如何说?” 第三百九十三章 南下(一百零二)   征伐高丽失败之后,大隋北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王薄起于辽东,窦建德起于冀地,翟让起于齐地,其余反乱之军,不计其数。而世家离心,各拥私兵,对这些义军视而不见。甚或大业天子调各处鹰扬兵平乱,还要被世家大族掣肘,让一支支平乱之师覆军杀将。如去平翟让的名帅张须陀,就被上官牵制,不发援师,最终兵败生死,麾下勇将,激于义愤,竟然投上瓦岗!   那时不论是反乱义师还是北地那些世家大族,都有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将大业天子,从至尊之位上赶下来!   大业天子的应对就是避居江都,将北方丢了出去。而留下长安洛阳两个最为重要的据点。长安以镇关西,洛阳以镇关东。让关西关东,再互相牵制。   这个时候,北地世家,就再不能全力以对大业天子。而是自己之间,必须先决出个胜负来。一统整个北方,进而席卷整个天下!   关西最负众望的是唐国公李渊,这是北地大部分世家的选择。出身高贵,背负天下之名,门下如云,故旧如雨。一旦入主晋阳,顿时各方来投,天下都盼着他能起兵席卷关西。再踞关西之地,进而中原,最后整个天下!   而在关东之地,现下声势两分。不愿为陇西李家阴影所笼罩的世家大族,聚于洛阳。形成以洛阳为中心的势力。大隋家底,几乎都在洛阳,洛口黎阳两仓,积储了足可支数十年的粮秣。在天下大乱,百姓流散,到处缺粮的情形下。据有此间,多少军马都招募得来!   李渊在晋阳,迟迟不肯起兵。北面王仁恭固然是个隐患。但李渊真正忌惮的,还是关东洛阳之地!   一旦自己兵向长安,洛阳出师,以击自己后路。纵然有潼关函谷等天险可以拒守,但无可避免的就变成了两面受敌,一旦在长安城下迁延日久,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   而李渊也尝试过与洛阳诸家结好,甚或不惜开出最为优厚的条件,但洛阳只做视而不见。反倒是不住在招兵买马,积蓄实力。一时间真是牵制得李渊动弹不得。   不过好在关东还有位蒲山公。现在关东,真正实力最强的,不是据有洛阳的世家团体,而是这位蒲山公李密!   若说唐国公李渊是负数十年之望,顺理成章走到关西之雄的位置。那这位蒲山公,则是靠着自己一人手腕,硬生生在数年间,成为关东最大的强豪!   蒲山公李密,也是当年北周柱国之后,世袭蒲山郡公职位。当年郡国之中二李,陇西李一脉传下来,便是李渊。襄平李一脉传下来,就是李密。   虽然同姓又是当年同时起家的二李,但襄平李人丁不旺,连着几代都是单传。但为世家,一旦人丁不盛,那就衰落极快。到得李密,虽然长成袭爵,但家道已然中落不堪。到得李密,以袭蒲山郡公的爵位,在朝中谋得的差遣不过就是东宫千牛备身,在大业天子未即位时,在他身边为一执戟之士。   若说大业天子有什么终身都要压制的敌人,那就是当年北周八柱国之后。襄平李家都已经落魄到了这般地步,大业天子仍然毫不犹豫的以李密有文名,为东宫千牛备身实在太过屈才为名,夺了他的差遣,打发李密回去继续读书。   到了这般地步,李密如何能不以大业天子为敌?从此就和越国公一系,勾连到一起。并得越国公嫡子杨玄感看重,当杨玄感反乱之际,李密正为重要谋主之一。   杨玄感变乱失败,李密为隋军所执,途中逃脱,隐于渔阳。放在其他人身上,到了这般地步,凭借出身,寻一世家荫庇,并不为难,从此安安分分的过完余生就是了。若是投效的世家能飞黄腾达,说不定还能熬到翻身的时候。   可这李密,却投效了起事的民间乱军!自荐于瓦岗军翟让麾下!   开国柱国之后,藏身于群氓之间,等若丢弃了自己的高贵出身与血脉,自己和掌控天下的世家团体拉开了距离。其不甘寂寞之处,其偏执阴狠之心,世家中人得闻,除了为襄平李家可惜之外,也只觉得身上发寒!   一旦舍弃了身为世家子弟的人脉和骄傲之后,李密本身才能,展露无遗。   大业十二年初投效瓦岗军,当年即破大隋名将张须陀,收秦琼罗士信等名将。瓦岗军声势大振,各方势力如长白大寇孟让等人来投。瓦岗军一时间号称带甲二十万之数,整个齐地,都已然是瓦岗军的地盘,传檄而定四郡之地,而李渊不过拥河东太原一郡而已!   李密更领兵屯方山之东,越过方山,就是洛阳的命脉洛口仓。一旦越过方山,洛口被攻破,夹河而对的黎阳也将不保。然后整个洛阳都将是李密的囊中之物。那时关东之地,都将是瓦岗军的天下!   而李密更架空了原来瓦岗军首领翟让,关东之地只是在猜测,什么时候李密会杀了翟让这个招牌,真正成为这关东最强军的主人!   短短一年时间内,李密就已经翻身重振,威震中原!   而李渊也终于寻到了破局的机会,遣温大雅东去,就是联络这位蒲山公。让他们牵制住洛阳军势,好让自己能放心西去,夺取长安!   这番展布并不算难,但是具体行事,却有无比险阻。李密性格之悍狠,在他经历可见一斑。和这等人打交道,难于登天。不知道什么情形下,李密就会翻脸,温大雅就丢了脑袋。   而穿过洛阳之地,一旦为洛阳诸世家所察觉,温大雅的性命也将难保。   关东之地一团乱麻,温大雅受命而行,就等于是将脑袋提在了手上!   但此时此刻,温大雅终于回返了。所以李渊才不顾全城骚动,飞也似的来迎,而从来都懒怠出门,更愿意在自家产业中纳福的裴寂,也赶来等候,甚至都顾不得如何寒暄,劈面就问温大雅,此行到底如何!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温大雅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锐利之极,似乎能在温大雅身上钻出眼来!   温大雅淡淡道:“蒲山公领七千精锐,挟翟让同行,在某动身之前,已过方山向西而进。” 第三百九十四章 南下(一百零三)   温大雅一言才出,座中每个人都是瞪大了眼睛。   李渊本来已经跪坐在席上,裴寂开口问话,他向来就不吭声。如刘武周尊重苑君璋一般,他也绝不在任何时候破坏裴寂的权威。   但是当温大雅这句话说出来,李渊再也忍不住,一下跳起,什么钝重态度,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一把抓住温大雅的手,大声询问:“蒲山公已经越过方山了?这可是真的?”   温大雅仍然保持着沉静,语声清晰的回答:“不错,某抵蒲山公军中,与蒲山公陈说厉害。蒲山公明睿,知此是不可多得之机。瓦岗骁锐,尚分处各处,收服齐地郡县,以备粮秣,准备来年大战。蒲山公麾下中军,仅七千精锐,以单,秦,罗等悍将统之。不等收拢各处瓦岗骁锐,就于一月前,督七千精锐越方山而进,此时应已迫近洛口仓所在。某过洛阳,虽潜藏行迹,但仍得知洛阳镇守之代王,已遣刘长恭督歩骑二万五千,出而迎战蒲山公,力保洛口仓不失………东都之地,已然开战!”   李渊以手加额,长长叹息一声。   要争天下,洛阳和长安这两个大隋留在中原之地的最重要据点,一定要拔除。虽然长安杨侑,洛阳杨侗身边都有一群世家团体环绕,内中也有争斗。但是两地遇敌,还是能够互相援应,以为犄角之势。   长安之地,有精兵勇将,鱼俱罗等人,俱都是一时名将之选。而洛阳有粮秣甲胄,在这乱世当中也是不得了的本钱。   而关西李渊本人,关东的李密。要争天下,必须要打破这个掎角之势!李渊指望李密能帮他牵制住洛阳隋军。而李密又何尝不是指望李渊攻向长安之际,也顺势可以夺下洛阳?   一旦功成,则李渊得关西,李密得关东。各自都有成大事的可能。将来如何,在战场上再分胜负罢。   李渊遣温大雅以说李密,其实心中还是忐忑。如若李密忌惮李渊声名,不愿意让李渊得长安,给出什么样的好处,只怕都难让李密在这个时候动兵。更不必说李渊入主河东,几乎将所有资财都用来扩军了,哪里还能拿出什么买动李密的好处?而李密这等人物,又如何能是买动得了的?   可李密就是闻说即行,在瓦岗军还未曾完全收拢的情形下,提七千微薄之兵,越过方山,直进洛阳!   这种进军,是做不得假的。七千人背后是方山险阻,面前是洛阳派出的数万军马。想掉头就走,只会在夹河背山的情形下被打崩溃,洛阳隋军,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铲除心腹大患的机会。李密只要越过方山,就只能拼死向前!   李渊询问温大雅,裴寂和李建成两人对视,除了欣喜,还有震惊。   恐怕不需要温大雅去游说,在李渊攻向长安之际。李密也会毫不犹豫的进击洛阳。李渊一动,对他掌握关东同样是不容错过的机会。行事如此果决,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态,不惜赌上一切。这样的李密,如何能不让人畏惧?   一旦让他攻克洛阳,掌握关东之地。那就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将来天下谁属,还在未定之天!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最为要紧的就是,起兵攻击长安的机会,已然到来!   几人都目光灼热的望向李渊,只等他做出最后决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渊也感受到了几人的目光,这个时候反而略微迟疑了一下:“长安绍儿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   裴寂一挥手,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李渊的话:“这个时候,还等什么柴绍?鱼俱罗他们,柴绍要是能说动,固然最好。说不动的话,总要打上一仗。这天下不是传檄就能平定,终要死伤无数,流血漂橹,才能决出胜者!”   李建成也站直身子,昂然道:“阿父,这时就不用等绍郎君消息了。只有立即挥兵西进一途!”   温大雅也开口劝谏:“唐公,蒲山公虽然锐勇,但麾下过方山,毕竟只有七千兵马。与洛阳大军一决,胜负尚在未定之天。若再迁延,洛阳方面万一击破蒲山公兵马。则西进长安之机,将不复来!”   李渊垂首沉吟,裴寂看不下去,厉声道:“唐公,你以为河东家底是米山面山,吃不完么?现下这几万兵,已经快将河东吃垮了!晋阳宫积攒的家底,要不了几个月也要见底!你向来行事钝重稳妥为先,承平时候自然尚可,但是现下是你迟疑不定的时候么?难道等着大业天子双手将尊位奉上不成?”   裴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边数落李渊,一边干脆拔腿就走。厅堂外面没有服侍的人,裴寂自己取过官靴准备套上。   “………你尽管老成持重去罢!某不伺候了!就当瞎了眼睛,选错了人投靠!裴家只要老实蛰伏,将来投靠胜者,总不失州郡之位。某倒要看看陇西李家,到时候是个什么下场!”   李建成扑过去拉住裴寂,一边转头望向李渊:“阿父!”   李渊叹息一声,自家过来拉住裴寂,裴寂却气哼哼的转头不理他。李渊忙不迭的赔笑:“玄公玄公,你知道某遇事想得多,心思又慢。这不好生琢磨一下么?如此时机,某能不知道没有错过的道理么?当然这便起兵,这便起兵!”   五十多岁的李家家主,胡须都花白了,涎着脸将裴寂拉回来。裴寂也终于就坡下驴,丢下手中靴子,回转厅中,气哼哼的跪坐,仍然偏着头不看李渊。   李渊立于厅中,低头沉默少顷,终于抬头。   原来那个有如慈祥家长的李渊,在这一刻,已然消失不见。现下的李渊,却是一言而能决定帝国命运,决定数百家族命运,决定几百万人生死的枭雄之首!   “不等绍郎君了,集结全军,七日之内,当誓师西进!”   厅中诸人,全都肃然垂首抱拳领命。而李元吉的声音也响起:“阿父,儿子求为前锋!”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面守候的李元吉也偷偷溜了进来,现下激动地满脸通红。   李渊狠狠瞪了他一眼:“滚一边玩去!”   李渊望向李建成:“二郎那边如何?在平阳经营得如何?某将西进,平阳那里不能出事!告诉二郎,给某死死钉在平阳!”   李建成神色不动,拱手答话:“儿子自然会叮嘱二郎,让他死死守在平阳。二郎当在平阳谨守,不负阿父所托!” 第三百九十五章 南下(一百零四)   晋阳城中,李世民宅邸之内。   李嫣戴着弁冠,一身胡衣短打,雪肤大眼的她,做男儿打扮也是英气勃勃模样。她正在室内不耐烦的走动,围着她的嫂子长孙音打转。   这居所之内,铺着地板。李嫣知道长孙音好洁,好歹脱了靴子才入内的。对于这位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家九妹而言,要是她瞧不上的人物,向来是穿着靴子登堂入室!   李嫣围着长孙音团团打转,而长孙音不为所动的缝制着手中夹袄,看也不看李嫣一眼。   李嫣腕子上面套着一只马鞭,随着她走动只是在腕间一晃一晃。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李嫣终于按捺不住,蹲下身来,手肘拄在几案上,拖着腮帮子,眨着大眼睛看着长孙音,长长睫毛闪动,若是面前是个男儿,非得被李嫣容色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   不过李家九妹如此娇痴之态,哪是寻常男子能看得见的?打小开始,这性子爽快,不爱哭闹,遇事讲道理加有侠气的九妹,从来被李家上下视作珍宝。在洛阳高门扎堆的地方,都没有世家子弟敢招惹李嫣,不然李家大姐秀宁带头,李建成李世民等兄弟抄着家伙,母系窦家子弟壮声势,就算对头是杨家,也敢上门为李嫣出气去!   还小的时候,李嫣没少在洛阳城内打抱不平,阻拦那些为非作歹太甚的世家子,最后往往就是李家窦家小辈寻上门去将别人臭揍一顿,别人家长辈来找李渊哭诉,听闻是李嫣惹出来的事,向来行事公平的李渊也是护短到底。   这样下来,世家男儿,都没人敢靠近李嫣几丈之内。却哪里能看见李嫣偶尔的娇痴之态?   这般卖萌,长孙音仍然视而不见。李嫣终于开口哀求:“嫂子,真是在这晋阳城中闷得足够了,就陪我出去射猎一圈嘛………就当我年少不懂事贪玩,你就宠宠我就是了嘛………”   长孙音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含笑看着李嫣撒赖。   小姑子这般撒娇使痴,却全然是一番好意。李嫣如此受宠,身边锦衣家将足有四五十名。晋阳左近,有这些锦衣家将护卫,哪里去不得?分明是看她在宅子里面闷得久了,想带她出去散散心,这才做出一副小儿女状。   长孙音微笑:“嫂子可还是有个丈夫,出征在外。马上春暖,总要有新衣衫换。这不正在赶制夹袄么?哪里有空陪着你去胡闹?”   李嫣干脆拖着长孙音的胳膊摇动:“马邑胡女多,说不定二哥贪新鲜就纳了几个。这些衣衫,自然有人照料。咱们姑嫂俩也快活咱们的!”   长孙音嗤的一声笑,点着李嫣额头:“口无遮拦,看谁敢要你!”   接着又道:“现下城中不是正在热闹吗?国公都去亲迎温大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去凑凑热闹?非要来歪缠我不成?”   李嫣被长孙音一点,弁冠歪了,忙不迭的去扶正,保持她今天这英气少年形象。听到嫂子这番话,就不屑的哼了一声:“不就是温大雅回来了么?关心此事的人尽多,大哥也凑过去了。最近为了二哥,和大哥有些不对,我就不过去了。而且无非就是看洛阳那边是不是有所安排了,要是东面洛阳的顾虑消去,阿爹就可以放心出兵。我瞧着阿爹就是太小心,什么事情都是拖泥带水的想上半天,要是我,早就起兵了!”   长孙音沉吟:“东面是温大雅,北面是二郎,西面是大姐和绍郎君,现下大姐和绍郎君那里还没有消息,万一贸然起兵,岂不是害了大女和绍郎君?”   李嫣又哼了一声:“大姐还用我们担心?自然早有布置!说不定都已经招揽起一支兵马在迎接阿爹西来了。长安那帮酒囊饭袋,还能对付得了我家大姐?”   长孙音微微点头,李家大姐,可是一个厉害人物。哪怕身在长安,自家父亲就要举旗起兵,但没有一个人担心李家大姐会有什么差池!   看李嫣还要痴缠自己出门散心,长孙音终于停下手中针线活儿。看着李嫣,轻轻叹息一声:“二郎那边,消息始终没有传来。长孙家派去家将,现在也没有音讯。九妹,你说我怎么有心思出去散心?”   啪的一声脆响,李嫣狠狠击案,直起身来,一双如画一般的秀眉高高挑起,清艳面庞竟然满是杀气:“我去平阳走一遭!看看有谁暗中下手!”   李嫣从来都是坐言起行,转身就走,长孙音忙不迭的拉住她:“九妹,这事情还要从长计议!”   李嫣竭力想甩开长孙音的手:“再从长计议,我二哥就没命了!”   李嫣是打小练过些武艺的,又手脚纤长。长孙音却是闺阁大家闺秀,哪里扯得住她?干脆就合身扑过来,死死搂住李嫣的腰,发髻都散乱了。   李嫣怕自己动作太大,伤了嫂子,只是跺脚:“嫂子,你撒手!”   长孙音拼命摇头,就是不放。就在姑嫂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拉开,在门外伺候的婢女匆匆而入,看到这个场面就是一怔。   李嫣怒视着这婢女,俏脸因为用力而嫣红一片:“关门,出去!”   婢女反应过来,拜倒在地,浑身微微发抖:“去往平阳的家将回来了!”   姑嫂两人动作一下僵住,这个时候,却是不谙武艺的长孙音反应得最快,她一把丢开李嫣,也不收拾自己散乱的发髻,踉踉跄跄,不着鞋履,就这样冲了出去!   李嫣忙不迭的跟上,紧紧护持着自家嫂子,直出内院,来到前院。前院一处房舍之前,已经有十余名长孙家家将守着,看着长孙音到来,都低头行礼。长孙音看也不看他们,直冲入房舍之内。   房舍之中,一股血腥之气,当日派往平阳联络李世民的四名家将,就剩两名而已,更是浑身伤痕。几名家将,正在照料他们两人的伤势。   长孙音僵在入口处,浑身颤抖。李嫣从后追上,就要扶住自己嫂子。长孙音却将李嫣甩开,挺直脊背:“二郎如何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南下(一百零五)   李世民北去,自然要随时向晋阳回报消息。军中消息,是直接传递到代李渊料理事物的李建成手中。而李嫣从李建成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都是一切如常。李世民坐镇平阳,整军经武,为李渊守住北面一线。   而和家中联络,也是每逢十五日,就派遣家将与家中联络。   但李世民北去一月有余,连一名家将,都没抵达长孙音主持的家中!   长孙音只能从家中派遣家将,主动去联络自己丈夫。这些时日长孙音都在苦等李世民的消息,不然以长孙音的女红,岂会一件夹袄,缝制了快半个月还未成形?   今时今日,家将终于回返,但去时四人,回来就只有两人。还身上带伤,谁知道李世民再平阳,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两名家将起身,不顾伤势拜倒在地。其中一名抬头回禀:“娘娘,我等四人,去往平阳还算平安………但二郎已然离开平阳,去往善阳!”   长孙音身形一晃,李嫣伸手扶住自己嫂子,就发现嫂子浑身在微微颤抖。李嫣也急了眼:“我哥怎么去善阳了?阿爹不是三令五申,不许他离开平阳么!”   两名家将不知如何回答,长孙音深吸口气,反而解劝因为恼怒两颊俱是红晕的李嫣:“定是二郎想见一番功业,自己轻入善阳的,如何怪得了他们?”   她转向两名负创家将:“那后来呢?你们如何带伤的?剩下两人呢?”   家将脸上泛出悲愤之色:“咱们请平阳向善阳的二郎传信,自己急急赶回来禀报娘娘。结果在回返途中,却遇到人马拦截!”   另一名家将也恨恨开口:“孙二和成铁头,就这么折了。咱们拼死突出,好容易才甩掉他们,娘娘,我等无能!”   长孙音身形摇晃一下,闭上了眼睛。   李嫣俏脸,也挂满了寒霜。   传回晋阳消息,尽是李世民尚在平阳。结果李世民早就自家去了善阳!中间讹错,到底是怎生回事?   而长孙音派出的家将,回返之际,还遇到人马截杀。好容易才逃出生天,将这讯息带回。又是谁派人马在途中行此事?   其中深意,李嫣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深想。   这一向骄傲的李家九女,此时心中只有凄惶。原来在洛阳,在父亲官署之中,两位哥哥不是这样的啊………虽然和二哥更投缘一些,但是两位哥哥对她的关爱,都是一般的。而两位哥哥也是相亲相爱,惹着了父亲,一起受责罚。习练武艺,一起互相擦伤药。要做什么坏事,也是一起。自己就是个小跟屁虫,跟在后面。   怎么就变成现今这般模样了呢?   原来只是以为,哥哥们大了,各自成家,在各自分家。各有门客追随。自然不会有小时候那般亲近。世家后代争权,李嫣也不是没有见过。总是以为自家两位哥哥,就算是有了生分,最多互不亲近,也就罢了。怎么最后变成了这般模样?   李嫣高挑的身形摇晃一下,差点腿软蹲了下来。但却强撑住了。   小时候自己也是这般,受了委屈就蹲在屋角堵着嘴生闷气。最后还是两个哥哥寻来,一个摸自己脑袋安慰,一个就是笑着将自己拉起来。这次蹲下来,却再不会有两位哥哥并肩寻过来了………   家将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而长孙音身形,却不再颤抖。她轻轻击掌,几名追了过来,在门口侍立的婢女走进。   长孙音淡淡道:“给我更衣,我去寻公爹说话。”   接着她又嘱咐了一句:“就是我嫁进李家门的那衫衣裳!”   李嫣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挽住自己嫂子胳膊:“我陪你去!”   长孙音微微摇头:“九娘,你却不要淌这浑水了罢………”   李嫣大大的眼睛已微微有雾气升腾,却给她硬生生忍住了。她咬着一口贝齿,轻轻摇头:“我要去………我要看看,我那位大哥,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要我那大哥,给我一个交代!”   李渊衙署之外,这个时候已经是一派紧张之态。   多少军将,多少幕中之士,已然奉召而来。整个晋阳城也告戒严。在李渊衙署所在的这个里坊之外,层层叠叠,至少有五六百名甲士遮护!   刘文静不带从人,策马匆匆而至。衙署门口李家家将,一丝不苟的验了刘文静的出入腰牌,这才放他入内。   衙署外院之中,已然站满了各色人等。看到刘文静到来,纷纷向他行礼。还有人想上前寒暄动问几句。毕竟刘文静是晋阳令,又是李建成信重的心腹。在外院所候之人,身份比他还差着甚远,不少人凑上来就想拉拉交情,还想套问一下今日突然召大家而来的内情。   虽然绝大多数人已然明白,温大雅回返,闹得满城风雨,然后就是召集诸人而来。说不定他们日思夜想的大事发动,就在今日!   刘文静却团团一揖:“世子有召,不能与诸位盘桓,还请恕罪。”   一语之后,刘文静越过人群向前,过了外院,便是中间衙署节堂所在院落。越过节堂公署,才是内院,那就是李渊平日居停所在了。   此刻李建成就在中院偏厅之中等候,家将在偏厅前后戒备。刘文静一入中院,就有家将,一直将他引过来。   刘文静直入偏厅,就见李建成跪坐在几案之后,捧着一盏饮子,神思不属的在想着什么。而李元吉不知道在哪里寻了张胡床,大马金刀的坐着,正在把玩一把直刀。刘文静入内,李元吉连头都没抬一下。   刘文静直行到李建成面前,也没多搭理李元吉,只是朝着李建成拱手行礼:“世子,何事?”   李建成哦了一声,抬起头来,只是说了一句:“温大雅回返,已然说动蒲山公。”   温大雅回返,刘文静正在晋阳城外,就没去凑这个热闹。但作为建成心腹,他如何能不知道温大雅东去目的如何?李建成一句话刘文静就反应了过来。   唐国公举兵在即!   苦苦等待,就是这一刻!李家化家为国,而他刘文静,也将一飞冲天!   李建成神色凝重,又开口道:“召你而来,就是动问一句。北面措置,一切还妥帖么?” 第三百九十七章 南下(一百零六)   偏厅之内,只有李建成李元吉和刘文静三人。家将在门外守候,离着偏厅还有十余步距离。层层布列,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李建成原来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孔,只是冷厉的对着刘文静,在这冷厉背后,甚或还带着一丝紧张。   今日温大雅回返,裴寂发作,终于让李渊下定最后决心。不等长安那边消息传来,就尽快起兵,不要错过李密越过方山迫向洛阳这宝贵的机会!   长安可以不管,毕竟李渊提主力以对,什么事情战场上解决吧。无非就是看两方主帅的调度,战将的本事,士卒的战力。而在北面,李渊必须要关顾一下。无论如何要守住平阳一线,防止刘武周在紧要关头突然袭击自家背后。   而北面之事,李建成都交托给刘文静在布置。在李渊面前,虽然李建成信誓旦旦,表示北线一切无虞,他也时刻关顾着自家二弟,平阳一线,固若金汤。但在李渊召集诸将齐集之前,李建成还是赶紧将刘文静召来,必须询问一句,才放得下心来!   刘文静迎着李建成的目光,在心内微微冷笑了一下。这位世子,的确算是个好主上。对各家利益,从来看重。对麾下之士,也都宽和。但在关键时候的狠劲,却是缺乏了一点。   不过,这又如何?反正打天下的,是唐国公李渊。将来世子继位,正是臣子们所盼着的那种好皇帝。   这正是大隋世家,拼死将两代天子打下的基业粉碎,所争求的那个好皇帝!   但这都是后话了,现在自己要做的事情,却是将主上的疑虑应对过去………   刘文静神色不动,淡淡反问:“世子何出此问?”   李建成一怔就想发作,却强自按捺住了。放缓了容色,也语气平和的问道:“温大雅回返,说动李密,瓦岗军已过方山!裴玄公终于说动阿父,阿父决定出兵!可北面之事,必须要阿父放心,可二郎不是………你那张四郎,办事情妥帖么?若是一旦马邑有变,平阳之事,可有措置?”   刘文静在心下,又是冷笑一声。   这位世子,太过于顾及颜面。虽然做出了隐瞒李世民入善阳消息的决断,并决定遮断李世民和晋阳这里的联络。却不肯出动麾下得力家将甚或是军中精锐。这事情就交给自家麾下那门客张四郎去办理此事,虽然张四郎是边地大豪出身,但一时间只能召集原来为侠少的手下,纵然人熟地熟,但能否将平阳通往晋阳的道路,完全遮断,将李世民派遣的使节全部拦住,实在是未定之天。   可是,那又如何?   唐国公就要争夺天下,谁人承袭唐国公将要夺来的天命,早早确定,对于他们这些投入唐国公麾下的人来说,正是一件好事!这个时候还在两个儿子之间优柔寡断,岂不是笑话?这事情真正闹出来了,唐国公也该明白,到底该如何做!   有些事情,他们这些属下帮忙做了,唐国公若是明智,默不作声的认可就好。这个时候反倒生事,难道不怕麾下人心散了么?   刘文静一点也不怕事情万一遮瞒不住,闹大起来。但为天下,唐国公的选择,当是显而易见!   刘文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开口:“世子尽管放心,二郎军报,尽入世子手中。若私下有家将往还,张四郎靠得住的。他在马邑和晋阳之间贩马行商多年,山川地势,尽在掌中。麾下也尽是边地健儿,当是一切都办得妥妥帖帖。”   李建成微微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然后又追问一句:“一旦有变,平阳那里的措置,准备好了么?”   刘文静点头:“已经选了将佐,奉世子之犒赏平阳军马名前往,一旦有变,就立即掌握住平阳全军。不管善阳那里两虎相争结果如何,当可稳守平阳一线,让国公西进,后顾无忧。”   李建成犹自在疑疑惑惑的想再问些什么,一直在低头摆弄刀剑的李元吉不耐烦的抬头:“大哥,不用唠唠叨叨了。既然事情交托给刘肇仁,只管让他做就是了。有功则赏,有过就抓起来问罪,老是这般,还怎么让底下人行事?现在还是多想着怎样西进长安的事情罢!我可说明白了,别想把我丢在中军,给我一个营头统带!”   刘文静微笑朝李元吉拱手:“四郎说得爽快明白。世子,既然任某行事,但为君上,就只等着赏功罚过便是。”   李建成终于缓缓点头:“也罢,肇仁,你多上些心。平阳那里不能生乱。反正二郎是自家要去的善阳,某在晋阳,如何能拦得住他?为免父亲忧心,只能遮瞒不报。就等着父亲誓师起兵,专心以对长安罢!”   接着李建成就瞪了李元吉一眼:“你就老实在中军呆着,自领一营,你才几岁?”   李元吉不服气的道:“慕容恪十三岁就领上万鲜卑铁骑了!戴着面具冲阵,打下江山。我还不如他了?”   李建成怒道:“你还不到十三!”   李元吉犹自不肯服气,跳起来道:“那又如何?比勇力,比行军打仗本事,大哥你麾下挑一员将领出来,咱们一一试过!要是不如,我连中军也不去了,就留在晋阳。要是超过,你得给我一营!”   李建成丝毫不肯让步:“这事情你和阿爹说去!”   李元吉挥拳攘臂:“说就说!”   两兄弟在那儿斗嘴,刘文静退到一边,安静等候。   终于要起兵了啊………这乱世,终于到来!实在是让人太期待了………   大隋的世家,撕碎了这个帝国。纵然压在头上的杨家,看来注定是要倒下了。就算江都那位大业天子尚在,不过也是苟延残喘罢了。   但是在这乱世当中,又有多少高门大族,会轰然倒下?而新的世家又将崛起………这新的世家之中,必然有他刘家一席之地!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扰攘之声响起,越来越大,直传入这个偏厅中来。   李建成皱眉:“谁还敢在这个时候生事?遣人去查!不管什么人物,都扣下来,等事毕再重重治罪!” 第三百九十八章 南下(一百零七)   衙署之外,密密麻麻全是人群。   三大军府应召而来的军中将佐,各色幕僚参赞,或者有身份地位却没有在军中幕府任职的世家子弟,此刻都纷纷而来,云集李渊衙署门口。   这些人物,多半都带了护卫亲随,到处都是各色锦衣,还有军中式样甲胄。门下看见自家家主的子弟,免不得要上前行礼。而熟人相会,少不得要攀谈几句。   而李家锦衣家将,一边负责值守警戒,一边还要维持秩序。这些人骑来的坐骑,要纷纷牵走在拴马石上一排排的拴好。哪些人物可以植入中院,在节堂左近厢房偏厅中安顿下来等候,哪些人物只能入前院,这都要李家都管和衙署旗牌一一安排。   如此多的人物扰攘在一起,虽然大家已经有所顾忌收敛,不敢太过于喧闹。但衙署门口,已经乱哄哄的有所集市一般。   但是此时此刻,一切声音突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景象。   晋阳本来就是几代北方帝国着力营造的大城,而开皇大业两代天子,更是有对北方战事时候以晋阳为行营的意思。李渊现在所在的太原郡郡府衙署,规制极大,是准备天子御用的。   衙署正门,一排撑天大柱,支起门廊。这些大柱都是南方运来巨木所制,高及三丈有余。多少人在门廊之下等候,就如同一群蚂蚁一般。门廊之外,就是六七排拴马石,拴马石上,已经系满了各色坐骑,多少甲士家将,正在照料这些坐骑。   而门廊之前,李家出名的那位九娘胡裳弁冠,在前引路。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浑身散发的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   而李嫣身后,就是十余名长孙家的家将,簇拥着长孙音!   长孙音穿着一身青色连裳,双手交持胸前,头戴珠冠,长发如云垂在背后,大袖如云,两名婢女提着裙琚,蹟步而前。   长孙家女儿,一副初嫁入陇西李家的模样,缓缓行进在如云世家子弟,多少披甲军将,天下智谋之士中间。   衙署门口的李家家将,郡府旗牌,不敢上前,也不敢做声。如此场面,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长孙音拾阶而上,在廊下的诸人,缓缓让开一条路来,就连李家家将和持戟执守的郡府鹰扬兵也不例外。   李嫣在前,长孙音在后,缓缓越过大门,直入郡府之内。当两女背影消失,在衙署之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才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惊呼!   前院之内,也到处都是应召而来,等着李渊登上节堂入见的文武之士。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人精,就连素来跋扈骄横的世家子弟,现下也是有多远躲得多远。李家家门之中,这个时候不知道卷动的是什么样的风暴,大家不管有多少好奇心,这个时候也是有多远躲上多远,少沾惹进去为妙!   灵醒的人多半也猜测了出来,这事情少不了是李家两个儿子之间的争斗。这更是敏感之极的事情,虽然大家都心向世子,但李世民也是李渊的爱子,要是贸然沾边,给当成了替罪羊之类,那可冤枉得很!   长孙音和李嫣却是目不斜视,一直而前,穿过回廊,踏过石径,直向中院而去。   中院规制,也是宏大异常,院门门廊,也是撑天巨柱支撑,廊前探出,皆是白虎兽首,主征伐之意。当年设想,一旦大隋帝国北面有战事发生,晋阳宫为大隋皇帝居停之所,而此间亦是大隋皇帝行辕,万千甲士拱卫,一道道军令,就将从此间发出!   长孙音拾级而上。   守卫此间的,却无法看着长孙音直闯入内了。他们都是李建成的家将亲卫。今日自家兄弟媳妇儿,穿着嫁衣突然到来,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而外面还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几名家将匆忙上前,就想拦住长孙音。却忘了走在前面给嫂子开路的,是李家九娘!   家将上前,李嫣扬手,啪的就是一记响亮耳光。当先家将首领挨了这一记,吭都不敢吭一声,当即单膝跪下。   李嫣冷冷道:“家主的事情,你们也要插手?”   那挨打家将单膝跪在地上,垂首道:“小人怎么敢?只是今日国公召集文武军议,小人这是怕九娘和长孙娘娘冲撞了国公。”   李嫣哼了一声:“那是我的阿爹!你们给我让开!”   守卫门口的李家家将跪了一地,这些锦衣之士,不是家生的,就是从各地收罗来的骁勇之士。李家家将可不是用来的享福的,仅仅是这些年,就打过雁门关救驾之战,平定杨玄感变乱之战,都是死人堆里面滚出来的汉子,但是现下却都不敢抬头,也不敢让开,只能跪在那儿,死死的挡在门口,一步都不敢挪动,九娘和长孙娘子要打便打,就算砍了脑袋,也只能认了。   李嫣柳眉一挑,握紧了马鞭。虽然李嫣向来不喜欢摆着主子架子欺负下人,但是大哥做了这等事出来,连嫂子都不敢见,只有大闹一场,看大哥还能不能坐得住!   李家九娘,今天是准备当嫂子的护花使者到底了。   长孙音从后而至,按住了李嫣的手,目光缓缓扫过跪地的家将们。   这些家将,本来一个个昂着头准备挨九娘的鞭子。被长孙音平静的目光扫过,却都情不自禁的垂下头来。   长孙音缓缓开口:“我来见公爹,并寻大哥说话。都不让我进门了么?我还是不是李家的人?”   家将头顶咬着牙齿,壮着胆子勉强开口:“不是小人等大胆,实是今日国公召集诸人军议,乃是军国大事,小人等才不敢放娘娘入内。过了今日,小人等向长孙娘娘自领责罚,虽死无怨。”   长孙音一笑:“我责罚你等有什么用?我是来问问我公爹和大哥的,二郎有什么错,我和他夫妻一体,自领责罚就是了。干嘛有人阻断二郎和晋阳之间联络,非要陷二郎于死地?”   长孙音笑意嫣然:“你们要是还不让开,我可就要喊了。”   家将们抬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每人身子就如钉在地上一般,还是不肯挪开。只是冷汗从每个人头上冒出,不断向下滚落。   长孙音抬头,向着这高大的廊柱,向着紧闭的朱门,放声大喊:“大哥,你为什么要陷二郎于死地?妾身此来,就是向大哥讨个说法!”   前院之中,一直远远看着这里的各色人等,顿时就爆发出一阵情不自禁的惊呼之声!   就在李渊将要起兵之时,在这决定李家命运的紧要关头,长孙音却来了这么一出!今日之事,怕难善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南下(一百零八)   长孙音容色沉静,双手平胸而持,一声呼喊之后,就归于平静。宛然一个才嫁入夫家的贤惠新妇,只是羞怯而不失端庄的等着拜见公婆。   李嫣在她身前,回头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家嫂子,最后咬咬牙齿,还是什么也没说。纵然今日陪着嫂子此行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娘自己都觉得有些是不是过了。但最后还是如此行事。   原因很简单,李嫣想要一个答案!   自家大哥,是不是对二哥真的下了手,甚至不惜将自家二哥陷入死地!   世家争斗,李嫣见得多了。她也不是生活在温室当中的天真闺阁少女。李家这些年被杨家猜忌打压,经历了那么多风波,李嫣早就见识过了。   但李嫣总以为,纵然李家化家为国,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但是兄弟姐妹反目凋零,就算登上了最高的位置,这还是李家么?   她不要这样。   与其在将来重复杨家命运,还不如在事起之初就闹将开来,给李家的事情定下一个规矩!   李家九娘不再看长孙音,也藏住那一点微弱的心虚,咬着贝齿,理直气壮的等待着父亲和哥哥的出现。   在李家召集幕僚诸将,多少世家云集,等待着李渊下令起事扬旗,直击长安的紧要关头。长孙音和李嫣突然出现,一下将李家的矛盾掀了出来。在一瞬间所有人物都忍不住,只是情不自禁的发出一阵惊呼喧哗之声!   谁不知道李家现下矛盾,就是李建成和李世民这两个儿子之间的暗流汹涌。李建成固然有世子之位,也得大部分投效李渊麾下的世家看好。但李渊对李世民的爱重,也是看得见的。李世民也是嫡出,血统高贵,且英武勇锐,不少出身不够的人,李建成身边挤不进去,也指望在李世民这里寻一条出路。李渊出而争夺天下,少不得会用这两个儿子出镇方面,到时候李世民也很有机会培植起自家势力来,到时候李渊又会做何抉择?   此前一段时日,似乎这两兄弟已经决出胜负来了。李世民被遣出到马邑之地,眼看无法参与西进长安的这关键从龙之战。但是现下,不知道为什么,长孙音又闹上门来,还以这样撕破脸的方式!   有人兴致勃勃,就等着看一场大热闹。有人忧心若焚,生怕这个时候李家自相分裂。有人却瞪大了眼睛,只想着这场大乱之中,能不能捞到一些好处,成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跪拦在长孙音和李嫣面前的家将们,一个个脸若死灰。想制住长孙音不让她发声,那自然是想也别想。他们这个失职的罪名,也是躲不过了。世子那里,也许还好说话一些,李元吉代兄长来惩治他们这些家将的话,那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议论的声浪声紧接响起,接着越来越高。却没人上前敢于拉住长孙音。   这可是长孙家的爱女,李世民的嫡妻。更不必说站在长孙音身边的,是李家那位谁也不敢惹的九娘!   出身不够的人,尚且谨慎,只是互相交换着眼神。但是李渊麾下,那么多投效而来的世家子弟,却少了许多顾忌。李渊等于就是他们世家的团体选择的盟主而已,等于是大家凑起本钱一起做一番事业。真正要有君臣分野,那也得等李渊打下长安,控制关中之地以后再说。现下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不将这些话扔到李渊脸上就成!   “大郎上次赶二郎去马邑,吃相太难看,这下人家嫡妻闹上门来了!”   “这是唐国公点头认可的事情,长孙娘子还闹什么闹?着急自家夫君赶不上这场从龙之役么?二郎不好说什么,就将自家媳妇儿推到前面来?”   “不光是媳妇儿,连九娘都用上了。这九娘也是,安心当她李家公主就是。不管大郎还是二郎,她还不是稳稳的受宠。冲出来闹腾个什么劲头?”   “九娘传的是大姐的性子,当年大姐出嫁之前,就是家中谁受欺负了就出头。大姐最疼的就是九娘,九娘也将她学了个十足十。现下看二郎境遇可怜,跟着来闹一场?”   “你们就没听见长孙家娘子说的什么么?大郎为什么要陷二郎于死地,其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郎这般宽和的性子,哪里像是做事做绝的人物?某瞧着还是二郎在马邑不甘寂寞了。”   “说得也是,大郎从来仁善,倒是二郎,尽结识的些是什么人物?贩夫走卒,都能入门而去。还和咱们说英雄每是屠狗辈………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樊哙!”   “且看世子如何措置也罢。依某瞧着,世子还是敷衍过去了事。难道还真跟兄弟媳妇儿争出个是非对错?那也太丢了世子的身份。”   “这事情如何能罢休?行军乃至阳之举,长孙家娘子闹这一遭。却不是晦气!当得好生给她一个教训,才算了事!”   “那你倒是上呀,没看见九娘在那儿?你敢招惹九娘?那时候大郎和二郎有仇也没仇了,一起来找你算账!”   “那是他们李家的事情,某上去寻没趣做什么?你这厮好生没道理!”   世家子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对着面前景象指指点点,长孙音和李嫣就静静的等候在这儿,不顾身后喧嚣声浪,只等自家父兄的到来。   突然之间,中院紧闭的侧门,轰然打开。就见李建成紧紧皱着双眉,迈步而出。李元吉兴冲冲的本来准备冲在前面,看见李嫣神色不善的瞪着他,顿时一个转弯,落在了李建成后面。   李建成沉着脸看着长孙音,而长孙音也静静的和他对视。少顷之后,李建成叹息一声:“弟妹,你这是在做什么?知道父亲正马上要召开军议么?”   长孙音静静回答:“妾身自然知道,可二郎也是李家的儿子,他的生死,也不是小事罢?”   李建成眉头皱得越发的紧,冷冷道:“二郎领三千军坐镇平阳,正是为父行事。纵然兵凶战危,也是二郎该尽之责!”   长孙音冷冷道:“大哥,非要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所有事都说出来么?”   李建成容色,在这一刻,终于完全冷了下去。   李嫣不耐烦的跺脚:“快将嫂子迎进去罢!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李家丢人么?”   李建成看了自家妹子一眼,终于转身而入,侧门敞开,迎李嫣和长孙音而入。 第四百章 南下(一百零九)   李建成李元吉在前,李嫣长孙音在后,直入偏厅。四个人都紧紧绷着一张脸。原来纵然是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间关系有些紧张,但是李家家人之间,面上尚且是融洽。李世民北上,李建成数次遣人给长孙音送各种物事,算是替自家兄弟照顾好家。   这种世家,除非另外开枝散叶,再设支房族谱。不然是不会分家的。李家子女成年的,当然都有产业。而李家公中产业,现下都是李建成代为管着。一年四季,按月分给各个子女。成家的,没成家的,男女不等,嫡庶有差,各有定例。比如李元吉,现下还是孩子待遇,李家公中给六十名婢仆的衣食月例,他的家将,都是李建成帮着他养的。另外每月李元吉还有一百二十贯的使费,多少锦缎布匹米面肉酒菜蔬果子薪炭火烛等等应用物事的供应。   而李嫣则是比照着家中长成嫡子的分给月例,一百二十名婢仆,四十名家将衣食。每月足足二百六十贯的使费!李嫣之受宠爱,可见一斑。   但是自从李世民出征之后,拨给李家的月例,比这个数字,还要翻了一倍。李建成在情面上,已经做到了十足。而长孙音自己长孙家的庄子送来什么稀罕物事,也都挑选了,要给李建成去送上一份。家中有什么饮宴聚会,长孙音偶尔也会参加,李建成和长孙音要是碰见,也是相谈甚欢。   但是今日,这一家人都神色难看到了极处,似乎在下一刻,就会决裂!   一入厅堂,里面空空荡荡。适才还在这里的刘文静早不见了踪影,他是何等样的聪明人物,怎么样也不会傻等在这里掺和,早就抽身而去,说什么也要离这突然卷动的世家风暴远一些!   而李家家将婢仆,更是离得远远的,死也不敢踏入这偏厅中一步。   放在平日,李建成肯定要温和的让长孙音先行落座,安排饮子之后,才自己入座,恭谨如对大宾的和弟妹闲谈。而对李嫣,则将更加亲热,妹子月例用不到月尾了,有什么需要大哥帮忙的事情了,不等李嫣开口,风声灵通的李建成,早就会笑着告诉自家妹子,一切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   今日李建成却自顾自的走到上首几案之后,一抖衣襟,率先跪坐而下。而李元吉就侍立在他身后,躲着自家姐姐相当不善的目光,也是一声不吭。   李建成眼神森冷,他是李家世子。而李家,眼看就要有望天下。纵然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家子弟,一旦李建成沉下脸来,都忍不住有些胆战心惊。而这种威权,将随着李家地位走高,也会越来越盛!   长孙音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是那副温婉新嫁娘的打扮。端端正正跪坐在李建成对面,眼神毫不退让,只是迎着李建成的目光。而李嫣也有样学样的站在自家嫂子身后,一双大眼睛只是盯着自家弟弟,迫得李元吉都不敢抬头。   两人目光对视少顷,李建成不想再僵持下去,如此情形,起兵在即,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将这两位姑奶奶请走为是!   他咬着牙齿开口:“弟妹,你可知道今日是阿父召开军议?你可知道阿父召开军议所为何事?不管何等身份,冲撞如此军议,除了死罪,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你一向贤淑,怎生今日这般糊涂?还有你九娘,只情跟着胡闹,我们将你宠得都没个规矩了!”   不等长孙音开口,李建成就挥挥手:“今日之事,大哥我就包容了。早些退下,阿父那里,我去承担就是。不要总担心二郎,二郎在马邑,自然不是去享福。但此时此刻,征战沙场,却是李家儿郎的使命!二郎奉阿父之命,镇守北疆,自然辛苦。可某还不是要随父西进长安!但有战事,某只会当在阿父前面!就算是小四………”   李建成一指李元吉,李元吉下意识的想挺起胸膛,但李嫣又加倍凶狠的扫视向他,李元吉又一下子泄了气,灰溜溜的垂下头来。   李家四郎天不怕地不怕,自家爹娘都敢硬扛。但是就是两位姐姐能将他治得服服帖帖,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元吉不给力,李建成只能自己说下去:“………这次小四也将会随军而进,某若倒下,就该小四顶上!如此局面,李家看似风光,实则行在悬崖之上,稍一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这个时候,李家儿郎就是拼命的时候!某知道你心系二郎,但时势如此,又能如何?想二郎也有家将拱卫,还有三千精锐随之,不会有什么变故,你只在家,安心等候就是。若然心神不宁,让九娘陪你消散一下就是。”   李建成的矛头终于指向了自家九妹李嫣,狠狠瞪着自家这个清丽无双的妹子:“九娘,你也是胡闹!一家上下对你宠爱,你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怎么就伙着嫂子一起来胡闹?阿爹知道,非得重重收拾你不可。自己就是李家人,还分不清轻重,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真该给你找个婆家,好好管束你一番才是!”   李嫣柳眉一挺,就要反驳。长孙音却率先开口,语声沉静:“大兄,这个时候,的确是李家儿郎该效命疆场之时,妾身自入李家门,自然就是李家之人。如何不知道轻重缓急?二郎镇守平阳,若是对敌,赢了我为二郎奉酒祝捷,伤了我替他裹创,要是战死,我奉二郎还乡,为他守节一辈子!可若背后有人对二郎下手,我却不能看着二郎死得不明不白!”   李建成还沉得住气,李元吉却忍不住抬头:“谁对二哥背后下手了?”   长孙音淡淡道:“为何二郎入善阳,此间却没人知道?为何我长孙家家将,去往二郎处联络,回返之际,却遭人截杀?若不是长孙家家将得力,负创回返,二郎真要死得不明不白!李家的事业,我一女子,想不了那么远。可二郎却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我只知道,二郎面前对敌,我长孙家女儿,要为他守着后背!”   长孙音语气凛然,一时间李元吉都被震住,说不出话来!   而李嫣也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哥,要是有小人辈在离间咱们李家人,拖出来治罪就是了。给嫂子一个交代。你也说现在李家走在悬崖之上,这个时候更要兄弟同心。大哥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亡羊补牢也就是了。大姐要是回来,看着你们闹成这样,该多难过?”   李建成脸上微微泛起一点红晕,就要开口。这个时候偏厅之外,突然传来了李渊的声音:“二郎什么时候入善阳了?某怎么不知道?” 第四百零一章 南下(一百一十)   李渊声音响起,李建成顿时变了脸色,忙不迭的转身行礼:“阿爹。”   李元吉,李嫣,长孙音三人,也全都起身行礼。   就见李渊和裴寂两人,大步而入。李渊一向显得慈祥宽厚的面孔,这个时候绷得紧紧的,两眼深得似乎看不见底似的,只是落在李建成面上。裴寂跟在李渊身后,也没了平常那种潇洒模样,微微朝李建成摇了摇头。   长孙音这么穿着嫁衣直入衙署,如何能不惊动李渊?这个时候赶来,正听见李建成和长孙音之间的争执,顿时就沉声发问!   到了这个地步,李建成反而稳重了下来。朝着自己父亲一礼:“军报往还,二郎都在平阳坐镇。儿子也一直嘱咐二郎,稳守平阳,以安晋阳北翼。二郎入善阳之事,儿子实不知晓。”   李渊站定,转向长孙音:“你如何知道二郎入善阳的?”   长孙音敛衽行礼:“阿父,是媳妇的家将去往平阳,才得知这个消息的。回返途中,还遇到人马截杀,只剩下两骑回返,俱都带伤。亲口向媳妇回报的。这两名家将,都是父亲手里使出来的,行事向来稳重可靠。媳妇心急二郎安危,这才上门向大兄询问,有搅扰阿父大事处,还请阿父责罚,媳妇一人承担。”   李嫣想帮长孙音解说什么,才张口李渊就厉声打断了她:“哪里热闹你就朝哪里钻!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得这么大,现在人心震动,少不了你一份功劳!一边呆着去,这哪是女儿家能管的事情?”   李嫣哼了一声,迈着长腿走开:“女儿家就不是李家人了?瞧着女儿家碍眼,我们这二十九个女儿,有一个算一个,阿爹你都不要了就是!”   李嫣气哼哼的走到偏厅一角,扭头不看李渊,也不离开,就自家老爹斗上气了,   李渊是真拿这位九娘没办法,从小就玉雪可爱,李家长辈人见人爱。就是杨家,也知道这位粉雕玉琢的九娘,幼时经常被叫入宫中玩耍,大包小包的扛着赏赐回家。李家长辈,没一个不疼爱她的,自家大女,更是对九娘护短到了极处。而大女这等人物,不要说她的弟弟妹妹了,就是李渊都对她畏惧三分………   此刻能让开不插言,已经算是九娘给了自己这老爹面子,再将她赶走,不知道九娘能闹出什么事情来,只有放着不管。   李渊对长孙音点点头:“长孙晟使出来的家将,那某是信得过的。既然负创,就不用召过来了。”   他又望向李建成:“你如何未将这消息报来?”   李建成容色沉静,虽然一向这位世子有耳根子软,性子太过宽和的风评。但是毕竟为李家这等高门世家世子多年,岂能是废物?越临大事,越有静气。没有这等本事,这么多世家子弟,这么多军将,这么多幕僚,岂能倾心投靠?   李建成声音响起:“儿子实不知晓。但弟妹如此说,自然就是真的。儿臣只是看惯例军报,未曾遣人主动查探,这是儿子的罪过。还请阿父责罚………至于为何军报不载,二郎主持平阳方面,往来军报,都是二郎亲自过目。想是二郎立功心切,想早点为阿父底定马邑之事,自己如此断然行事罢………我这兄弟………”   他垂首叹息一声,接着抬头看着李渊:“儿子这就遣人,去善阳将二郎接回来!更遣兵马,以厚平阳之军,让王仁恭不敢轻举妄动!”   李渊点点李建成:“快点去做!”   李建成点头,长孙音却抬头看着李渊,又问了一句:“那长孙家家将往返平阳和晋阳之间,怎生又遇到了截杀?”   今日之事,既然闹出,就闹到底也罢!只有这般,才能让那些有心人,不能再加害自家夫君!   长孙家世代将门,就算是女儿如长孙音,也自有一股英气在!   李建成神色又难看了几分,还未曾开口,李元吉又跳了起来,嗤的一声:“嫂子这话,好没道理!马邑大乱,到处都是流民马贼,这又不是承平时节!往来上路,脑袋就拴在裤腰上了,遇见一伙盗匪杀人夺马,这就回来怪到大哥头上。以后我那二哥,不用上阵了,就在家里守着嫂子可好?省得什么事情,都怪到大哥头上!”   李元吉正说得嘴响,啪的一声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正是李嫣走过来,教训自家弟弟。   李元吉抱着脑袋:“打我干嘛!”   李嫣一把扭住他耳朵:“小孩子家家,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没听阿爹的话,咱们到一边呆着去么?”   李元吉被李嫣揪着耳朵,乖乖的给走到一旁。只是央告:“九娘九娘,你快放开!”   李嫣清丽的面孔板的紧紧的:“叫九姐!九娘是你叫的么?”   对李嫣和李元吉在旁边的这般动作,李渊就当没看见,对长孙音点点头:“二郎是鲁莽了,你的家将得力,将消息带了回来,要厚赏抚恤。”   李渊如是说,长孙音只能点头:“媳妇明白。”   李建成松了一口气,不管事后如何,至少现在,李世民这件事情算是遮掩过去了。   李渊又望向李建成,沉声道:“今日召集诸人,就你见他们也罢。分领各人整理军伍,随时准备出征。另选军将,准备入平阳,将二郎接回来!”   李建成骤然色变:“不是今日召集诸人,整顿军伍,准备出师长安么?”   李渊冷冷道:“还出什么师?二郎入了善阳,平阳无主。若是我大军西进,王仁恭陷了二郎,又拿下平阳,直击晋阳后路,又当如何是好?先安定马邑一线局面要紧!”   李建成垂首,裴寂终于开口解劝:“遣一将入平阳就是,蒲山公已过方山,机不可失啊。”   李渊转向裴寂,声若低吼:“二郎也是我儿子!我要看着他平平安安!”   李渊吼声,在偏厅当中回荡,所有人都寂然无声,李嫣却两眼放光。   任何时候,自家阿爹,都不会让自己失望!有阿爹在,李家会永远这般团结,永远亲如一家,再也不会蹈杨家覆辙! 第四百零二章 南下(一百一十一)   善阳王仁恭,晋阳李家之间的风风雨雨,孤悬在云中之北的徐乐和恒安鹰扬府健儿并不知晓,也无从知晓。   这些百战余生的云中儿郎,只知道他们虽然叠经血战,屡破强敌,最后还是走到了绝境!   粮秣将绝,饿肚子是一件最为现实的东西,能将快意恩仇,绝不低头的男儿意气,就这样残忍的消磨干净。   刘武周夺下此间大营之后,被如此处境似乎彻底打倒了。躲入了原来执必贺所在的烽燧之中,已经两日一夜未曾露面。而苑君璋也就陪着刘武周,同样不曾照面。   两大主心骨失却作用,数千军马汇聚此间,军心士气,就靠着各部将佐自发弹压,还勉强能维持住局面。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局面能够维持多久。   夜色又再度降临下来,寒风扫过雪原。声如鬼哭。一堆堆的篝火在营地中燃起,火苗被拉得忽长忽短,火星飞溅而起,将周遭景象一时照亮,又一时堕入黑暗。远方群山,有如一只只亘古巨兽,蹲伏在侧,似乎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一支走到绝处的孤军彻底吞噬。   寨墙之上,还有军士披甲值夜守候。而在营地之外,也有巡骑出没。这些恒安鹰扬兵还在秉承着强军的惯性,守卫着自家的营地。尽管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看不到这支边地强军的未来。   寨门之侧,也有一支军马守候。正是恒安甲骑。这也是严格按照军中守备之法,随时要备一支骑军在寨门之侧,一旦闻令,立即就能上马出击,援助在外巡哨的逻骑。或者帮助他们逐退敌人,或者接应这些逻骑退入营地中来。   这支恒安甲骑,战马都拴在地窝子改造的马厩里面,安静的嚼着干草。干草只能勉强维持战马活着,但现在人吃的都不够了,哪里还能给战马添上精料?偶尔这些战马嘶鸣一声,也是有气无力。   而甲骑们就猬集在火堆之旁,将能套上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锅内沸水翻腾,但里面却没什么吃食,只是单纯烧化雪水而已。这个寒夜,只能靠着喝点热水,烤着火来熬过去。   不少甲骑肚子都饿得咕咕作响,但对这些恒安甲骑老卒而言,却没人叫苦。生于边地,选为甲骑,嚼冰卧雪与突厥死战,苦日子是过得惯了,饿了肚子就要叫唤,还做人不做了?   就算真的到饿死的那一步,估计这些边地男儿也就是默默的把腰带紧上最后一道,寻个无人的地方,将兜鍪遮在脸上,静静的化为白骨也罢。   强悍坚韧四字,说起来容易,真正能达到这个地步的,大概也就是这些云中健儿而已!   多少年来,云中健儿从来都是汉家帝国最为可靠的武力。出击匈奴,云中健儿充塞军中。与匈奴血战百年,多少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死在草原上,直到最后将匈奴逐出漠南。而晋末丧乱,刘琨收云中之兵,又与异族血战到了最后,反复屠戮之后,才算是勉强平定云中之地。   越是危难时刻,越是能看出一支军马的底色,而云中之兵,从来未曾让人失望过!   这些甲骑,也没什么说话的心思,就是守在火堆旁,任火光将他们映照成一尊尊雕塑。   突然之间,营地中传来响动之声。这队甲骑带头队正起身,望了过去。就见百余人影,牵着坐骑,快步向着这里走来。一路上传来的都是骚动议论之声,在这寒夜中传得老远。   队正厉声喝问:“谁夜中乱律,冲撞营门?”   几骑当先而出,正是缘边军寨汇聚而来的寨主,遥遥朝着那名队正拱手。示意一下,他们从人上前,将十几个草袋丢在雪地上。   一名寨主开口:“这是弟兄们口里省出来的点粮食,都留给你们了,咱们回自家寨子去,苦熬过这一个冬天。大家有缘,来日再见罢。”   队正猛的一摆手,火堆旁的甲骑顿时起身,在寨门口列出军阵,长矛平举,火光映照之下寒光闪烁,此时此刻,恒安甲骑列阵,仍然自有迫人杀气!   队正厉声道:“临阵而走,知道是什么罪过么?都站定不要动,等鹰击发落!将他们都拿下了!”   这百余骑顿时一阵骚动,而营地也被惊动,火光缭绕,不知道多少人向着这边望来。更有脚步声杂沓,有人就朝着这里赶来。   那当先而出的寨主冷笑一声,一把扯开前襟,露出胸膛:“朝这儿刺!咱们缘边守寨,一代人死了又一代人上,打仗从来没含糊过!但现在某不能看着自家儿郎眼睁睁在这里饿死!咱们就是守家而已,刘鹰击和王郡公的恩怨咱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等刘鹰击和王郡公决出个胜负来,不管剩下是谁,只要还愿意守云中,咱们就卖命!再一代代的死人!”   那队正只是摇头:“你们是恒安鹰扬府麾下军寨,不得军令,就不能走!只要上前一步,说不得只有对不住了!”   后面已经零星有人赶来,呆呆的看着营门口发生的这一幕。无人说话,也无人知道该怎么办。   那队正下令:“去寻刘鹰击,苑长史,实在不成,将尉迟将主请来!让他来发落!”   军士大声领命,翻身上马而去。   那寨主也不阻拦军士离开,只是看着那队正:“你看看,你看看!这一仗,咱们阖寨老小,全都上阵,真是豁出性命血汗!也将寨子里的粮食都拿出来了!我们对得起恒安鹰扬府了!现在咱们只想去死在寨子里,和列祖列宗死在一处!要是你们还不许,就将咱们这般捅死也就罢了!”   火光之下,这百余骑有老有少,衣衫破碎,形容憔悴。这真的是阖寨男丁都已然上阵。吃着自己带来的粮食,跟随着恒安鹰扬府主力血战,哨探转运,无一不为。现下这一双双眼睛,就看着这名队正!   队正手僵在空中,久久不曾挥落下来。   那寨主嘶声大呼:“弟兄们,咱们走!要死的话,大家就死在一处!”   后面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低低的呼声响起:“咱们对得起恒安鹰扬府了,要死回寨子里死!”   火光之下,这百余骑向前涌动,身后也有人跟上,就朝着营门出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前行。   队正脸上肌肉抽搐,数十恒安甲骑,矛锋闪烁着寒光,每个人目光都望向那队正。那队正也不敢下令。   鹰击也好,长史也罢,到底是谁来处断这事! 第四百零三章 南下(一百一十二)   人群猬集,一名半老头子从乱纷纷的队伍中越众而出,声嘶力竭的呐喊:“焦牛儿,你做甚?这个时候当了软蛋不成?”   半老头子胡须花白,正是曹无岁。他岁数在这儿,资历在这儿。在缘边军寨当中算是说得上话,如此场面,当即就站出来呵斥。   焦牛儿正是那带队离开的寨主,亡父是曹无岁旧交,向来甚是听曹无岁的话。这次大战,他的寨子本来偏远,曹无岁遣人传一句话就自带粮秣来参战了。放在平日,曹无岁一声吼,焦牛儿都会低头,今日却扭头朝着曹无岁大吼。   “阿爷,某焦牛儿不能从命了!某要带着儿郎们活命!”   曹无岁怒道:“现下恒安鹰扬府拼死把突厥狗打跑了,你都看在眼里。恒安府遭了难了,你丢下就跑?”   焦牛儿摇头:“要是有人出来说句话,拿出个章程来。咱们边地汉子,谁走谁一辈子进不了祖坟!现下鹰击躲着,什么军将都不照面。咱们还在这里等死做甚?阿爷,你再看看,咱们谁带了一粒粮食走?”   焦牛儿一声吼,这些边地男儿,或者扯下包袱,或者打开马鞍袋,里面都是空空如也,最多有些途中喂马的干草,还一点精料都没有。   “咱们什么粮食,都给恒安兵留下了!咱们饿着肚皮,要走三天才能回自家寨子!而寨子存粮,大半也都拿出来了,这个冬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咱们所想,无非就是自家弟兄,死在一处,死在祖祖辈辈都呆着的寨子里,图个心安!阿爷,你说咱们能不能走!”   焦牛儿的吼声,理直气壮,堵得曹无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后面赶来的人马,不少边地军寨出身的,都默不作声的加入焦牛儿的队伍当中,只是将身上那点宝贵的干粮袋扯下来,纷纷丢在地上。   一时间,聚拢的边地军寨之人越来越多,干粮袋如雨一般落下。这些干粮袋都已经轻飘飘的了,落在雪地上,声响都没发出多少。   如此景象,似乎就是这些悍勇边地男儿的绝境。   而涌来的恒安鹰扬兵也渐多,但是看到这般景象,这些恒安鹰扬兵没一个上前。只有那队恒安鹰扬兵还堵在寨门口。   这些赶来的恒安鹰扬兵也有军将率领,但没一人下令弹压。   这些边地汉子,从自家军寨前来,拿出不多的粮秣以供军用。现下绝境而走,还将所有粮食丢下,饿着肚子回返。此时此景,大家有什么理由挥刀持矛的弹压他们?   就是恒安鹰扬兵心中,未尝也不是绝望。不如就放这些边地军寨的乡兵箭手一条生路也罢!   全金梁也在队伍当中,他的帐幕离着营门口甚近,骚动之声传来,就马上赶了过来。看到这个景象也是没有办法。只能一叠连声的对身边亲卫询问:“遣人去请鹰击他们了么?尉迟将主他们又在哪里?”   亲卫也满头大汗,疾疾回答:“都遣人去通传了!何止我们这一队!但事情突然而起,一时间哪里来得及?”   这大营本来是数千人的规模,又主要是为骑军准备的,阔大之处,远超寻常步军营盘规模。而执必部扎营也没有汉家那么丰富的经验,营盘规模又放得更大了一些,规模越大,越不好守,所以刘武周当初才敢下定直扑营盘的决心。但是现下营门口突然出事,遣人去通知刘武周,到刘武周再赶过来,一来一去,没有一刻时间哪里够?   这段时间,不管是见了血也好。还是大队乡兵箭手离开也好。恒安兵的军心士气,就彻底垮了!   全金梁丝毫不想对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弟兄挥刀舞枪,急得汗珠一颗颗落下来,恨声道:“入娘的,这般憋屈!不如大家整军南下,和王仁恭拼个你死我活也罢!死也死得痛快一些!”   他冲着亲卫又问:“尉迟将主何在?”   亲卫回道:“尉迟将主今夜也宿卫中军!苑四也陪着长史!”   这下好,够分量的人干干干净净,一时间都赶不过来。全金梁急得用马鞭直敲自己大腿,眼前又是一亮:“乐郎君何在?”   亲卫摇头:“乐郎君主动领了在外巡哨之任,也不在营中!”   就在一众恒安鹰扬府中层军将焦急之际,这已经膨胀成数百规模的乡兵箭手队伍,在焦牛儿带领下,又朝前涌动。   守在寨门口的那名队正,脸上五官已经快皱到一处。每名军士的目光都望向他来。原来稳定无比的长矛阵列,这个时候也晃动起来,锋刃反光,如同波浪。   那队正目光落在一地的干粮袋上,又落在那些蓬头垢面,衣甲弊旧的乡兵箭手身上。终于垂首,低低叹息一声,猛然一摆手。   麾下儿郎,收回矛阵,缓缓让开。更有人去打开营门。   队正仰天,突然怒吼一声:“入娘的,咱们做错了什么!”   军士们让开了通路,吱呀声中,营门缓缓打开。焦牛儿遥遥朝着那队正拱手。队正却扭开头去,看也不多看他一眼。   逐渐赶来,猬集在左右的恒安鹰扬兵,一个个都垂下头来。   北面草原上,不管什么样的敌人南下,他们都不畏惧。哪怕敌骑如黑色绒毯一般,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个角落!   可总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无能为力。他们这些边地军士的死活,也似乎从来不放在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们的心上。   他们原来依旧坚定,紧紧握着兵刃的手,这个时候都慢慢松开。一顶顶上面布满了箭痕的兜鍪,似乎也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压得他们就要垂下头来。   原来的坚持和骄傲,在这一刻,似乎没了半点意义。   营门终于打开,但向前涌动的队伍,突然就是一滞。每个人都抬头看着眼前。   营门之处,一支队伍,沉默的伫立在那儿。火把燃动,猎猎有声。这支队伍,人人一身玄甲,裹着大氅,此时此刻,仍然要背笔直,随时都能上阵厮杀!   队伍最前,勒马而立的,就是徐乐。在这夜中,徐乐的目光,却亮得骇人!   徐乐巡哨而归! 弟四百零四章 南下(一百一十三)   在乡兵箭手突然要闯营而出之前,烽燧之内,刘武周和苑君璋已经默然相对良久良久。   已经蛰伏了两天一夜的工夫,军心士气已经又低沉下去了不知道多久。火候已然是足够,再拖下去,就要军心散尽。   这个时候,就要开始行事了,也是一番筹划的最后几步!   但是虽然一切都是在按计划进行,可究竟是死里求生,而今而后每一步都是在赌博。哪怕胆气豪壮,性子干脆强硬如刘武周和苑君璋,在这最后关头,仍然略略有点迟疑。   两人马邑乡间出身,不过也是轻侠一流的人物。从军之后,出征海东,经历了数十万隋军崩溃的大败局,见过东海波涛巨浪将隋军战船拍入海底,见过乱军冲击大业天子的车驾,见过大业天子征发的数百万民夫死伤近半,转运粮秣途中的累累白骨!   好容易才巴结到恒安鹰扬府郎将的位置,又处于直面强盛起来的突厥第一线,两人散尽家财,殚精竭虑,恨不得将自家所有东西都掏出来以结好麾下将士,招揽马邑精锐。   每一日都过得战战兢兢,每一日都都似乎在生死线上徘徊。   可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不是世家出身,每想向上攀爬一阶,就只有拿自己的性命血肉去拼!   可一个王仁恭而已,这位郡公,虽然暴得大隋名将之名,可在刘武周和苑君璋看来。性子刚愎不能容人,战阵指挥也是平平,纵然有些谋算,但并不算得这世间第一流的人物。   可他是世家出身,有身份,有地位,天然就能让人为他效命。天然就能得马邑大多数人归心。更不必说王家遍布大隋的那么庄园园囿,每年源源不断的给他提供财货军资,让他可以轻易就养起上万的军马,他将马邑百姓视为奴狗,竭力盘剥,毫不顾惜他们的生死,而因为他的出身,马邑鹰扬府的那些军将士卒,还是得老老实实为他效力!   拥有这么多资源,哪怕王仁恭失败再多次,只要一次成功,就能将他们迫至绝境。而最终王仁恭也用绝粮这个手段,达到了这个目的!   此时此刻,只有行最后一步了。而且还要将王仁恭麾下精锐尽快打垮,好吞并他的实力。这样才能早早在马邑底定局面,防止河东李渊或者别的什么家主趁着马邑大乱过来伸把手,他们一番辛苦,又是白费,最后也还是性命不保!   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这世道到底是怎生回事?只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世家出身么?   这个斗室原来就是执必贺的居所,离去之际,将这居室中一切陈设全都拆走了,而刘武周也没那个心思重新布置,只是草草堵住了箭口,寒风从缝隙中透入,这斗室之内冷得有如冰窖一般。   刘武周端起面前冰凉的酒碗,喝了一口。浊酒入腹,如一道冰线一般直入腹中,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别看刘武周一副粗豪模样,其实极少沾酒,酒量也窄。今夜却是很喝了些,但越喝眼睛却是越亮,锋锐得有如利剑一般。   而在对面的苑君璋,酒量其实极大,在恒安鹰扬府中有千杯不醉之名。但他性子高傲,也没人能和他喝到一起去。今日饮了几碗,却像是不胜酒力,眼神迷茫。   刘武周苦笑一声:“早知道在乡间为豪侠就是,何苦一心想着出人头地?不然的话,我刘家五个兄弟,现下也应该还剩下三两个。你苑家七个兄弟,现在也就只剩下苑四一个。咱们混个寨主的位置,守在一起,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不成么?”   苑君璋哈哈一笑:“说这些做什么?当时还不是你,煽惑得咱们热血沸腾,非要跟着你从军?说大业天子提拔寒门为骁果,咱们这身本事,不能埋没乡间,好去博个功名?结果就一步步的走到现在,你答应某的金紫衣冠呢?你答应某的开府仪同呢?现下在哪儿呢?”   刘武周也是哈哈一笑:“只要不死,总跑不了你的!”   苑君璋拍着刘武周肩膀,一副醉态可掬模样,只是嗤嗤的笑:“可某怎么算,咱们都是死多活少!”   刘武周点头:“我们想活,王仁恭就得死!”   苑君璋醉态渐渐收敛,沉沉点头:“王仁恭就得死!”   “可王仁恭一向警跸森严,除非营造某个场面,他觉得必胜,和咱们面对面!”   “这厮从来惜命,让他现身在咱们面前,好有这一击的机会,却是最难!”   “还要有一名最为勇锐之士,行此博浪一击!”   “然后还得一下将王仁恭的兵马打垮,让他那些族中子弟,无法重整旗鼓。让我们一下就能吞掉马邑鹰扬府的这上万人马,不然就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两人又急又快的往来几句,然后对视,眼神酷厉之极。每一步都要做到,才可能有点胜机。可是还能如何?这个世道,这个出身,想要牧野鹰扬,只有赌上性命!   刘武周沉沉道:“麾下儿郎能听话么?”   苑君璋摇摇头:“兵随将转草随风,抓好军将,恒安鹰扬兵受你恩重,还能不跟着你走?这些军将,半数是跟着咱们从高丽回来的,其他人也恨王仁恭入骨。至于最重要的恒安甲骑,小四那里,不必担心。但是黑尉迟呢?”   说到此间,苑君璋忍不住就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今夜宿卫在烽燧之中的尉迟恭听见也似。   刘武周摇摇头:“黑尉迟有小四陪着喝酒,不在门外。”   他又点点头:“黑尉迟欠某的,这汉子恩怨分明,他欠得太多,除了还命,没有别的。他尽可不必担心。”   苑君璋抓着自己胡须:“你说不必担心黑尉迟,那就不必担心了………那执必部呢?”   刘武周摇摇头:“你问于某,某却问谁去?对执必部,只能听之而已。看执必贺这老家伙,想不想扳回这一局!”   苑君璋沉声道:“那就赌了?”   刘武周沉默少顷,最终苦笑:“不赌还能如何?某两人,还能回得去么?”   两人对望一眼,都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各自摇头,举起酒碗一碰,一口饮尽。   就在这个时候,营门口的骚乱之声,隐隐传来。一直紧紧绷着神经的刘武周和苑君璋一下站了起来,刘武周大步走出门外,沉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四百零五章 南下(一百一十四)   在刘武周他们居所下面一层,就是尉迟恭宿卫之所。正常而言,一名重量级的军将宿卫中军就足矣。今日正好轮到尉迟恭。不过苑君玮这两日一直担心他的兄长,也就赖在烽燧里面不走。   放在往常,苑君璋就早就将自家这个四弟给赶跑了。但是现下刘武周和苑君璋都做出一副颓丧不理军务的姿态,放着苑君玮赖在烽燧里也不管他。   苑君璋不管,今日轮值宿卫的尉迟恭更是懒得做这个恶人。而且他这些日子,也有些渐渐颓丧的样子,让人看着只是觉得大是不解。   尉迟恭不止刚猛强悍,更是素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任何人颓丧都轮不到他头上,谁知道他现下怎么也是这般模样。   恒安鹰扬府中几个重量级人物都是如此,幸得时日还不甚长,原来约束严密的军中惯性还在,兼职中层军将也都得力,不然只怕早早就散了架子!   袭破执必部大营,粮秣是半点也无,酒水倒是缴获了一点。酒水这东西,冰天雪地里,其实是越喝越冷,而且也变不回粮食,执必部没太上心,丢了几十坛下来,都收藏在烽燧之中。尉迟恭宿卫进烽燧之中,第一件事情就是找酒,给马吃的豆子折腾了一点过来,盐水一泡就是下酒菜,当即就喝了起来,一副万事不理的模样。   苑君玮也是心下烦闷,论起对恒安鹰扬府的感情,只怕全军之中,就是这个骄横跋扈的苑四最深!   尉迟恭找出酒来,苑君玮就老实不客气的和他对坐,两人就这样推杯换盏起来。两人之间也没什么话,就这样富贵不断头的闷头端,就着几颗盐豆,转眼间一坛子酒就快见了底。   苑君玮别看外表做足了边地豪爽男儿的模样,但是在酒量上实在羞于拿出手来,天生的量窄,怎生也练不出来,所以云中城内抓私酒从来都是用他。加上还惦记着在上头的大哥,这一坛子酒不过十停当中就喝了一停,剩下的全都是尉迟恭包圆。   尉迟恭的酒量,喝三碗开始上脸,黑里透红,喝到两坛也就一直摇摇晃晃,谁也摸不清他深浅。今日这一坛下来,他还是老样子,开始有了醉态。晃晃悠悠的又去找其他的酒坛子。   苑君玮终于拦了一下:“尉迟,到这儿就算罢休。你还要领宿卫之责。”   尉迟恭嘿的笑了一声:“不是还有你苑四在么?就算某喝倒了,也误不了事情!”   话语声中,他又捧过来一个酒坛,蓬的一声放在两人之间,一掌就拍掉了泥封。对苑君玮笑道:“苑四,你的酒量某是知道的,就不劝你了,一切自便………倒没想到,今日在这儿喝了一个痛快!就是执必家的酒不好,入娘的一股骚臭味!”   话语声中,尉迟恭已经捧起酒坛,大口套着小口,咕咚咕咚不知道有多少又下了肚!   苑君玮窜起,一把扯住尉迟恭胳膊,酒坛子侧倾,酒水四溅。尉迟恭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苑君玮:“入娘的你这是做甚?”   苑君玮也吼了回去:“入娘的还是你黑尉迟么?放在往常,你早喊着向南面杀过去,拼个鱼死网破了。现下倒是拿着酒撒气,别人低头,某还能信,你黑尉迟能低头?”   尉迟恭眯了一下眼睛,缓缓放下酒坛,重重坐倒在地,抓起一颗盐豆丢进嘴里,慢慢咀嚼。而苑君玮就死死的盯着他。   半晌之后,尉迟恭才嘿了一声:“还能如何?某越是死拼,只怕造的孽越是大………又无路可去,反正这辈子也别想某向王仁恭低头,这样想来,不如喝酒!”   这番话,苑君玮听得糊里糊涂,但尉迟恭语气里面的悲凉意味,连他也听得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尉迟恭这般灰心丧气?现下恒安鹰扬府全军俱全,勒紧裤腰带也能再转战个把月,转而南下,说不定还有击破王仁恭的机会。可现下从刘鹰击到尉迟恭,全都是这般模样,白白在这里耽搁时间,入娘的一个个都变成了其他人不成?   尉迟恭又举起酒坛,苑君玮再不阻止,站起身来狠狠一紧甲绦:“入娘的那徐乐都比你们有骨气些!黑尉迟你就醉死也罢,某上去跪在刘鹰击面前,他要不下令南下,某就不爬起来!”   尉迟恭咕咚咕咚只是灌酒,随意摆摆手,示意苑君玮尽管请便。   苑君玮举步要走,又僵住了,侧耳倾听,疑惑的问道:“营门口的声音?”   尉迟恭一下就跳了起来,这个时候,哪里还看得出半点醉后模样?一步就抢到箭口处,向外张望,就看见营门口处灯火缭乱,更有小小的人影在那里涌动。   苑君玮也抢了过来:“执必部杀回来了?”   尉迟恭浑身又放松下来,懒洋洋的转身便回:“准定是那些乡兵箭手想回寨子去了,在营门口生事,入娘的放走了就算完,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做甚!”   苑君玮看着尉迟恭的身影简直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他们一走,军心就散了!快去弹压!”   尉迟恭看了苑君玮一眼:“让他们陪着咱们一起死?往日就没多少好处给他们,现下还要这般,没这个道理啊………”   苑君玮气得直想窜上前去给尉迟恭脸上一拳,但掂量身手,这厮醉了只怕打自家也是绰绰有余。只有恨恨越过他,出了这间斗室,沿着烽燧内的石阶就要冲上去请动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人,赶紧将这乱局弹压下来,无论如何,恒安鹰扬府不能散!   一旦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石阶之上,刘武周和苑君璋已经在亲卫簇拥下,急急而下,苑君玮迎住,还没说话,苑君璋就劈头问道:“尉迟恭呢?”   苑君玮哼了一声:“只是抱着酒坛子,任事不理!”   刘武周眼中波光一闪,摇摇头:“且不理他。”   苑君璋一点苑君玮:“快召集亲卫甲骑,赶去营门口处!”   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某随你去,鹰击在这里守着!”   苑君玮干脆领命而去,苑君璋也跟了上去。刘武周放缓脚步,看着两人背影,然后就慢慢转向尉迟恭所在之处。   斗室之内,尉迟恭仍然在一碗一碗的喝着酒。   刘武周看着他的身影,终于开口:“黑尉迟,你欠某的,这辈子都还不干净。你也对着亡父亡母,许下血诺。”   尉迟恭身形僵住,突然狠狠一掌,酒坛顿时粉碎! 第四百零六章 南下(一百一十五)   烽燧之中,各人各怀心思,有人在暗中筹谋,有人看破却无法说破,有人却蒙在鼓里,只是焦躁万分。   但在营门口处,所有人一时间都僵住,只因为徐乐突然站在了营门口!   徐乐现下在恒安鹰扬府中威名,一时无两,原因无他,实实在在就是打出来的。说起来徐乐是个难亲近的人,倒不是徐乐性子暴躁高傲什么的,而是他那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哪怕在血腥战阵中,也是超凡脱俗,挥舞兵刃,倒有晋人敷粉郎君轻舞玉如意一般的况味。   对于边地这帮粗汉而言,这样的乐郎君实在有点格格不入。大家都是粗豪汉子,拿酒当水喝,说话不带脏字似乎就难成言,也从来不大在意自家形象,冬天寒冷,几个月不洗澡,一身泥垢也浑然不当回事。   当这乐郎君白氅飘舞,剑眉修目若画,身边还跟着一个栗色秀发飞扬的胡族小丫头。这叫人怎能亲近得起来?   对于这点,徐乐表示很冤枉,这副相貌是爹妈给的,自家爷爷从小管得严,要是嘴臭老大棍子追着满村闾打,才养成现在这般模样。而才出徐家闾,就遭逢这么多事情,上千人的性命沉甸甸的压在自己肩头,也不会没事就找人开开心心的赌酒。   恒安鹰扬府上下难以亲近自己,也就罢了。   虽然有些疏远客气,但对这乐郎君,大家还是真真切切的敬畏!徐乐和他的玄甲骑,隐然也已经是恒安鹰扬府内巨头之一。今日这些各寨乡兵箭手,也是看见徐乐领玄甲骑在外巡哨,这才瞅准时机,准备夺营而出,真要闯出营去,想必这位乐郎君也不会再费大气力来将他们追回来罢?   可现在,徐乐偏生就站在了营门口,身后还跟着数十玄甲骑,人马都在喘息,显然是听见营内骚乱,匆匆而来,恰恰在这个时候堵住了大家!   徐乐目光扫来,也不见得又多凌厉,但所有人都忍不住垂下头来,一声不吭。连适才那理直气壮的焦牛儿都涨红了黑脸,回头朝曹无岁那里望去。曹无岁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徐乐是真没料到,今日会发生这般事情!   军心士气是在低沉瓦解,但恒安鹰扬府上下,包括这些乡兵箭手,都是过惯苦日子的。而且边地男儿,忍受酷烈的环境还有强悍的突厥铁骑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军将统帅拿出法子,他们还是会跟随他们信服的统帅,继续死战到底,直到最后一粒粮食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用尽!   刘武周统恒安鹰扬府四年,抵御突厥,血战到底。其间建立起来的威信恩义,实在是太过于厚重!   就算是徐乐自己,不也是感念刘武周遮护马邑郡的恩德,一直在麾下为他效力,而且几次血战,都豁出去性命了么?   只要刘武周肯站出来,咬牙决定带领恒安鹰扬府和王仁恭血战到底,相信数千恒安兵,甚或大部分云中百姓,愿意陪着刘武周拼到最后一口气!   而刘武周和苑君璋,甚或那位尉迟恭,一时间都看得出消沉气象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   这几人心思,徐乐不愿意多说。也不愿意多去猜测。这也是爷爷教导的,老去揣摩别人心意,不是男儿所为。任何事情,只选自己觉得对的去做就是,别人如何,哪里犯得着去夺想?   徐乐还不想丢下这数千和自己并肩血战的边地男儿,不想丢下这些忍饥挨饿的云中百姓。   所以徐乐留在了军中,并且身体力行,每日巡哨,一如既往,只想鼓起恒安鹰扬府的军心士气!   直到在冰冷的寒风中,看到营门口处灯火缭乱,骚动声隐隐传来。徐乐急急打马回返,就看到营门口在自己面前打开,看着数百上千人马在自己面前鸦雀无声,垂下头来。   徐乐自嘲的一笑,看来自己威望,还远远不如刘武周啊。这些边地汉子,还是想走!   一把尖利的少年声音陡然响起:“入娘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想逃是不是?弃军而走,都是死罪!一个个熊包软蛋没骨头!”   骂出声来的正是韩小六,他在人堆之中就想策马朝前窜,还好身边人知道厉害,死死挡住了他,急得韩小六在马背上踩镫站起身来,还要接着骂个痛快。   焦牛儿吃不住骂,抬起头来:“刘鹰击都缩在烽燧里不出来,难道要咱们就在这里等死不成?那还不如死在自家寨子里!咱们是走了,可粮食也全丢下来了。就当我们失了义气,还有下辈子的话,咱们磕头请罪!”   韩小六骂了一句:“入娘的谁要你们磕头!六爷爷只跟好汉子说话,怂包软蛋有多远滚多远!”   这韩小六,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当真是杀伤力十足,什么样的仇恨都能拉得稳。   这句话终于激怒了这些边地汉子,焦牛儿一摆手:“要不乐郎君杀了咱们,要不咱们就回自家寨子!愣着干什么,继续走啊!”   一声呼喊之后,焦牛儿率先策马而前。身后那些乡兵箭手垂着头,却仍然踢动了马腹,跟着焦牛儿缓缓向前涌动。   徐乐回头瞪了韩小六一眼,转向焦牛儿:“这就走了?”   焦牛儿瞪着眼睛不答。   徐乐摇摇头:“回去也是等死,不知道能有多少人熬过这个冬天。我就奇怪,为什么大家不去杀了王仁恭?”   焦牛儿瞪大了眼睛:“杀了王仁恭?”   徐乐一笑:“他也只是个人。他想我们死,我们就先要他死,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么?”   焦牛儿看看徐乐,回头又看看刘武周所在的烽燧,迟疑道:“可刘鹰击………”   徐乐一笑,露出六颗白牙,但语声当中却是逼人的寒气十足:“我等请刘鹰击,率领我们,这就南下,杀了王仁恭这厮!他和我们野战,我就带着大家破阵杀将,他要守城,我就先登,带领大家将王仁恭掏出来!”   徐乐目光一一扫过诸人,看着这一张张满是污垢,却诚朴坚韧的面孔:“……是成是败,我也不知道。可别人逼迫如此,就乖乖回家等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是拼死在阵前,也要溅他一脸的血,让他日日夜夜,都在噩梦中度过,只怕我们十八年后,再去寻他索命!”   徐乐策马而前,越过愣住的焦牛儿,突然侧头:“还等什么?随我去寻刘鹰击请战啊!”   话音落下,徐乐已经继续向前,吞龙低低嘶鸣,有若龙吟。数百边地汉子,在徐乐面前如波分浪裂一般让开路来。   陡然之间,全金梁的吼声响起:“咱们跟着乐郎君,去寻鹰击请战!和王仁恭死拼!”   焦牛儿也终于反应过来,仰首向天,只是一声怒号!   多少边地汉子,不论是恒安鹰扬兵还是边地军寨的乡兵箭手,也全都怒吼出声!   多少人马,齐齐转身,随着徐乐,直向烽燧行去!   而人潮之中,步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韩小六身后,狠狠的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笨蛋!” 第四百零七章 南下(一百一十六)   徐乐一马当先,大队人群在后跟随,不管是恒安鹰扬兵还是玄甲骑,抑或是刚才闹着要散伙的缘边各寨乡兵箭手,都混杂在一起,默默向烽燧而行。   多少支火把都举了起来,火苗飘动,火星飞舞,在这暗夜中勾勒出一副动人的画面。   徐乐一句话,终于激起了士气。   凭什么就要默默等死?   咱们边地男儿,在这里生长,在这里血战,在这里耕作,在这里缴纳税赋。一年又一年的,总是在等待着胡骑汹涌南下,然后用尽血肉将他们抵挡在外。   咱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你大世家出身,就能无视咱们的生死。想将我们活生生的饿垮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只因为刘武周不肯投效归顺于你。只因为我们这些边地男儿不肯投效归顺于你?   以前总慑于王仁恭的声威。太原王家家主,大隋名臣重将,马邑郡的太守。仿佛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威压马邑生灵的苍天。在他的逼迫下,大家就是努力挣扎求生,实在挣扎不过了,就回自己寨子中静静等死也罢。你看就算是刘鹰击苑长史尉迟恭等人,不也是心思散乱,不肯露面了么?   可乐郎君一句话,拨开了大家头顶始终笼罩的那层层乌云。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欺负到我头上,我就该认命等死!   就算你家世贵重,就算你铁甲如林,就算你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可我们总还有一条命,总还有一口气,总还有一根难以弯曲下去的脊梁骨,总还有和你一样流出来都是红色的热血!   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大队人马,缓缓前行,每个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徐乐玄甲白氅的身影。此时此刻,始终锐利如剑,绝不低头弯腰的这位马邑乐郎君,就成了数千强悍诚朴的边地男儿的主心骨!   一队火光,向着这边迎来。走在前面的徐乐眼快,一眼就认出这队人马,冲在前面的就是苑君玮,在苑君玮身后,数十名亲卫护卫着的就是苑君璋。   看到大队人马涌来,而徐乐玄甲白氅带头在前,苑君玮顿时神色大变。恐怕是以为这个时候徐乐带头篡夺了军心,这个时候带领这些兵马生变,对刘武周和苑君璋逼宫!   苑君玮大吼一声,摘下鞍侧马槊,举槊不知道是前指带领亲卫们上前找徐乐拼命,还是马槊后扬,让亲卫们护着苑君璋先退,一时间就是马槊在头顶乱划圈子,看得身后亲卫都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饶是现下情形,实在没什么好开心得出来的。徐乐都忍不住是一笑。这苑四,好像就没聪明过………   幸得迎来队伍当中,有苑君璋坐镇。当下就呵斥一声:“老四,你乱什么!”   一声呼喝之后,苑君璋就策马而前,迎向徐乐。苑君玮涨红了脸,持槊护卫兄长上前。   徐乐扬起手来,所有人马全都停了下来。一时间竟然是唯徐乐马首是瞻。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这最绝望,最仓皇,最不知所措的时刻。刘武周苑君璋似乎意志颓唐,连尉迟恭都躲起来喝酒之际。仍然还是徐乐,领玄甲骑在外巡哨,维系整个大营安全,并堵住了这些崩溃将散的乡兵箭手,喊出了杀了王仁恭便是的吼声!   何为一军之胆?这就是一军之胆。何为砥柱?这便是砥柱!如此情形,怎能让数千边地男儿不追随着徐乐脚步,不一切都听着他的号令?   这都是徐乐从来身先士卒,打着一场场苦战硬仗胜仗,并在任何时候都绝不灰心气馁,才换来的。虽然初出茅庐未久,但徐敢多年的教导,已经展现出光彩,徐乐越来越散发出一代名将之姿!   这种人物,注定为乱世而生的。注定也将在这个世道,做出一番大事业的!   看到这般景象,苑君璋脸上闪过一阵青气,却按捺了下来。勒马到了徐乐面前站定,沉声问道:“徐乐,你这是想做什么?”   徐乐马上拱手抱拳,行了一礼:“苑长史,缘边军寨健儿欲离营而去,我留下他们了。”   苑君璋点点头:“既然留下,那就甚好,算你一功。这个时候不赶紧整顿营伍,还带领人马,直往中军做甚?”   苑君玮在他兄长旁边,也瞪圆了眼睛,跟着怒喝一声:“难道你想作乱不成?”   兄弟如此,连苑君璋都忍不住狠狠看了他一眼。他和刘武周一番作态,都是想将军心士气逼到最绝处,然后再指出最后破釜沉舟的一条路,让手下只能跟着他们拼命。却没想到火候没有把握得太好,差点闹出个卷堂大散。幸得徐乐收拾局面,将大家堵了回来,现在再带到中军来不知有何所请。   局面如此,要是一个处理不当吗,真的闹出兵变来也未可知。须得好好抚慰才是。以他这么高傲的性格都在按捺住性子,自家这兄弟还在火上浇油!   苑君玮这一声果然激起了不少人怒气,韩小六尖利的声音最先在人群中响起,只是左右人太多,看不见这小子到底在哪儿。   “要是作乱,你这乐郎君手下败将,现下已经死了!好像我们乐郎君稀罕当这恒安鹰扬府将主似的。依着我们乐郎君本事,哪里不能出头?别说乐郎君了,就是六爷,捆着一只手也能打你一个来回!”   默默跟在徐乐身后不远处的全金梁,也费力的挤了出来,朝着苑君璋拱手抱拳,深深行礼,愤然道:“现在军中无主,如此局面,更无一个章程。弟兄们要散,亏得乐郎君收拾局面。现下就是前来,向鹰击和长史讨一个出路!”   曹无岁也颤抖着胡须策马上前,哑着嗓子开口:“这个时候鹰击和长史不能不照面啊,咱们缘边这么多弟兄,还要请鹰击和长史带着咱们活下来啊!”   苑君玮这个时候再傻,也知道自己说多错多。恨恨看了徐乐一眼,不吭声的一提马缰绳,转到了自家兄长后面生闷气。   苑君璋直视徐乐,看着他始终英气勃勃,俊秀异常,在这窘迫之际仍然神采飞扬的年轻面孔,沉声问道:“你们有何所请?”   徐乐一笑转头,回顾数千边地儿郎面孔。再回过头来,向着苑君璋朗声开口。   “南下,杀王仁恭!” 第四百零八章 南下(一百一十七)   徐乐清朗的语声,在数千人头顶盘旋,袅袅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之中。   这句话,徐乐已然在刘武周和苑君璋几人当面说过了。但是刘武周和苑君璋不置可否,也就不了了之。但是现下,这句话在上千迫到绝境,饥寒交加的边地儿郎耳边响起,却再不一样!   人群稍稍静默少顷,韩小六的声音刺耳响起:“入娘的杀了王仁恭!”   全金梁抢前一步,两眼血红:“长史,入娘的杀了王仁恭!”   焦牛儿衣襟才合上,又一把扯开,冬冬拍着胸膛:“入娘的杀了王仁恭!”   曹无岁花白胡须颤动:“凭什么我们就得饿死?既然不让我们活,那也就不让他活。入娘的杀了这王仁恭!”   到得最后,每个人都红了眼睛,向着苑君璋大喊:“杀了王仁恭!”   数百年来,世家大族统治的惯性之下。一时间让云中男儿在王仁恭的逼迫之下自己情切心虚,一直忍受退让。只觉得双方差距,有若天地般悬殊。但终于在此刻,徐乐挺身而出,没有丝毫惧意的站在这些庞然大物的世家面前,带着这些云中男儿,发出了如此的吼声!   吼声激越回荡,震动头顶层云,层云激荡,雪花突然之间,又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朔风如刀,而徐乐身形,在人群之中,挺拔如剑。   苑君璋神情复杂的看着徐乐。   他和刘武周两人,一路走来,也都是在世家分列,给寒门留下的极其狭窄的一条道路当中辗转厮杀,拼命向上。其间经历了多少生死,受了多少磨难,都让人不想去回想了。   直到掌握了恒安鹰扬府之后,招募了数千敢战能战的云中男儿,拼尽全力结纳军心之后,才觉得有了一些底气。但在对付王仁恭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殚精竭虑,用尽一切手段,还担惊受怕,夜夜都是噩梦环绕。   原因无他,延绵数百年的世家体制,实在是太过强大了。天下纷乱,数百年的血腥厮杀,但是后来,得列高位的,不还是世家中人?寒门庶民,只是在他们的阴影下艰难求活,这些庞然大物般的世家,轻轻举动,就能将他们如蝼蚁一般碾碎。   可这徐乐,不过初出茅庐,不过有些勇力,不过才有一支才聚集起来的,不过数百能战之士的兵马,怎么从始至终,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没有丝毫畏惧之态,从来都是意气风发?   这把剑实在是太过锐利,握在手中,不仅能伤敌,更能伤己!   呼喊声中,苑君璋看着徐乐点点头,抬起手来。周遭亲卫立刻呼喝:“噤声!”   恒安鹰扬府的军律,此刻仍然约束力未曾消减多少。亲卫们一声呼喝,上千人马全都收住了声音,火把猎猎的噼啪爆裂声中,所有人目光都望向了苑君璋。   苑君璋叹口气:“这事当由刘鹰击决断………不过某与尔等,同心一致就是!”   一语落下,苑君璋调转马头就走,竟然带头,率领这上千人马也指向刘武周所在的烽燧!   整个营地,此刻都被惊动。不管是云中城直属的恒安鹰扬兵,还是缘边军寨的乡兵箭手,都朝着这里聚拢。适才的呼喊声,让他们什么都明白了,只是沉默的加入队列当中。   人潮越聚越多,就向是一道道沉默向前涌动的海浪!   那些被俘的奴兵生口,也默然的看着此刻的数千云中男儿。就是这样一支孤军,始终死死的堵在突厥南下的道路上,带给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挫败!面临这般绝境,仍然不屈,仍然始终有人站出来,准备率领大家,拼死血战到最后一刻!   大队人马,终于云集在烽燧左右,以烽燧为圆心,密密布列,不论人马,都不出声,只是望向烽燧。而刘武周,此时此刻,仍然未曾露面。   苑君璋看一眼在身边的徐乐,徐乐微微垂首,平心静气的等候。反倒是苑君璋,有些心浮气躁。   现下火候已然足够,刘鹰击为何还不出来?   而此刻烽燧之中,刘武周正在亲卫帮助下,慢慢披甲。他向来穿着随意,宛若老农。此刻却披上了大隋鹰击郎将的制式甲胄,胸前两块明光铠擦得雪亮。带翅飞檐兜鍪戴得端端正正,竟然是从来未有的严肃正式。   尉迟恭满身酒气,堵在门口,也未曾披上甲胄,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看着刘武周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亲卫们帮刘武周披挂整齐,转身先行,尉迟恭让开门口,目送亲卫们下台阶而去。刘武周扶着膝盖坐着,垂首沉思少顷,终于起身。   但尉迟恭又堵回了门口,定定的看着刘武周。   刘武周淡淡一笑:“黑尉迟,你这是做甚?”   尉迟恭两眼尽是血丝,直愣愣的看着刘武周,压低了声音开口:“鹰击,真要如此行事?”   刘武周笑意仍然冷淡:“等你将命还给某,不然就只能随某行事。”   尉迟恭垂首咬牙,猛然抬头:“不就是一条命么!某还给你就是!”   刘武周低低的声音响起:“当年恒安鹰扬府无主统带,卒伍散乱。王仁恭入掌马邑,不敢率军迎突厥。等突厥退走之后,才遣军马杀良冒功。你的父母,不就是在那一次死的?可是死在王仁恭手里!而你愤然想去袭杀马邑鹰扬府军将,结果失手被擒,被军法治罪。某那时恰好入主恒安,才救下你一条性命来,并带着你设局杀了那军将。当时你的诺言,都忘记了?你父母天上有灵,可还看着你!你违背诺言,难道就想让他们永世不得托生么?”   尉迟恭终于颓然让开,刘武周昂然而过,经过之际,拍了拍尉迟恭的肩膀。大步走出。   而尉迟恭还留在室内,不住摇头,只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这入娘的老天爷………”   而在烽燧之外,雪花不断落下,寒气彻骨。   这应该是这个太过于漫长的冬季,所下的最后一场雪了。   烽燧入口,终于打开。几名亲卫为前导,引出了披着甲胄的刘武周。   徐乐目光,就落在了刘武周身上。   不管你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我是真心诚意,想挽救这数千云中男儿!   刘武周,就看你如何做了! 第四百零九章 南下(一百一十八)   刘武周立马阵前,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徐乐的目光。   原因无他,徐乐的目光太过明亮锐利,如此寒夜之中,如刀如剑,有若实质,似乎一直能刺入人的骨髓!   一时之间,早已准备好满肚子话的刘武周,竟然窒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这一刻,刘武周竟然觉得自己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心思,似乎就被徐乐看明白了,从心底最深处,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不过这倒是冤枉徐乐了,徐乐还真没去仔细揣测刘武周这一番辗转,最后才站出来。甚或一时间都放弃了对恒安鹰扬府的掌控,这般做派,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乐素来行事风格,固然很有徐敢教导多年的深深烙印。但也惩了自家爷爷一生所误。   爷爷一生,就是想得太多。顾忌太多。所以才在自己父亲不明不白死后,就这样躲避马邑,最终饮恨于停兵山上。   有人想对付自己,自己昂然直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出徐家闾以来,徐乐秉承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则罢了。   现下投身于恒安鹰扬府中,与这些云中男儿并肩血战。而王仁恭又是害得自己爷爷死去的仇敌。那就是尽自己最大努力维系住这恒安鹰扬府,更毫不退缩的寻机斩杀了这王仁恭。这又什么好多想的?   这样盯着刘武周,也就一个想法而已。   你是恒安鹰扬府统帅,你来说说,该怎么带着我们干!   你若是退缩了,那也简单。就是我来带着大家干也罢!   刘武周毕竟枭雄人物,气短心虚,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一瞬间就心神宁定下来。同样也目光如电,狠狠盯了徐乐一眼,又在一张张面孔上扫过。   “你们这是做什么?”   苑君璋在侧,低声道:“诸将军士,请鹰击下令,南下与王仁恭一决。”   刘武周冷冷道:“某听见了,喊得那么大声,某又不是聋子!”   他锐利的目光再度在诸人面孔上飞快一扫而过,还刻意避开了徐乐的目光,陡然提高嗓门,大吼出声!   “某避而不见,就是让尔等自己走啊!还跟着我刘某人等死做甚?只要某死了,麾下人马散尽了,那王郡公也就安心了。大家还有一条生路!还闹这一出做甚?”   徐乐微微皱了一下眉毛,略略有点反感。你刘武周是何等样人?见惯生死,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能当上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凭借的就是自己是善男信女不成?   这个时候了,还如此作态干什么?   不等徐乐扬眉反驳,苑君璋已经在旁边摇头:“鹰击,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话做什么?我们在烽燧中商议,不就是想死中求活?弟兄们此刻人心未散,乐郎君带头请命,大家都不甘心向那王仁恭低头,就带着大家拼了也罢!”   苑君璋这一句顶得够狠,刘武周只能低头尴尬一笑。再抬起头来,已经是满脸杀气!   “………那某老刘也不乔什么模样了,某也不是那个人才!某出身不高,知道在这世道就是吃亏。弟兄们的出身,还不如某!咱们有云中城这一块地盘,有几千同心共命的弟兄。老刘本来觉得,也就足够!所以打仗才兢兢业业,维持局面才用尽心思。对王仁恭这老家伙,也是竭力忍让………入娘的,结果换来了什么?”   短短几句话,刘武周就说得激动了起来,面孔涨得通红。开口之处,白沫四溅。哪里还有适才那副故作稳重深沉的模样?   这才是云中城上下,所熟悉的那个刘武周!   徐乐皱起的眉头,也疏散开了。是不是自己反倒是想多了………这刘武周其实心思,也没有那么复杂,就是想死中求活而已?   刘武周语声,仍然在众人头上盘旋震荡。   “入娘的,既然这般。那老刘也只有拼命!老刘手上性命多了,也不在乎多上一条半条。也不在乎杀了王仁恭这厮,成为天下世家之敌!”   这句话说到了关窍之处,却很少有人能明白其中深意。刘武周如果真的斩杀了王仁恭,不管是麾下谁下手,都只会算到他的头上。寒门出身,悍然袭杀第一流世家之人。纵然竞争对手也恨不得弄死王仁恭,但刘武周依然会成为世家之敌,再难有什么靠山可以投奔。以后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这些世家子,自己竞争那最高之位,互相厮杀,都没什么。却不能死在寒门出身之人手中!   刘武周两眼已经变得通红,猛然摘下兜鍪,狠狠甩在地上,溅起雪粉。他死死的盯着诸人扫视。   “敢不敢随某老刘,去拼这一铺?就为了咱们已经被逼到绝处,就为我们这些云中男儿,不肯向王仁恭这厮低头!”   苑君玮率先从后抢出,拦在刘武周身前,翻身下马,重重拜倒在雪地当中:“鹰击,咱们这就南下动手也罢!”   兄弟拜倒在雪中,苑君璋就在马上,重重向刘武周抱拳拱手,虽然一言不发,但始终跟随之意,也表达得再明白不过。   一众军将士卒,连同缘边军寨乡兵箭手,包括徐乐连同麾下玄甲骑在内,也全都翻身下马,抱拳拱手:“敢不从鹰击之命!”   数千人垂首,表示追随刘武周去拼这一把,刘武周目光扫过,狠狠擦了一把眼睛。   “那就如此这般!咱们干了!将来不管结局如何,老刘某总是死在大家前面!”   苑君玮爬起身来,仰天一声怒吼:“这就南下!”   就在诸人准备大声应和之际,苑君璋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这哪里是南下就能解决的事情?若是王仁恭坚壁清野,该当如何?就算王仁恭死了,马邑鹰扬府诸将仍然不肯罢休,继续攻杀我们,我们恒安府粮秣断绝,还是难以自存。吼一嗓子南下拼命简单,不商议好了到底如何南下,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苑君璋这一番话,如一盆凉水兜头浇在数千人头上。每个人目光都望向苑君璋,这位可是恒安鹰扬府的智囊,总该有个行事方略吧?   苑君璋目光落在抬起头来的徐乐身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乐郎君,你说说,我等南下,该如何行事,才能杀了王仁恭?从头至尾,这可是你一力主张之事!” 第四百一十章 南下(一百一十九)   刘武周和苑君璋的目光,都落在了徐乐身上。   刘武周目光钝重,苑君璋目光锋锐。这恒安鹰扬府两巨头的注视之下,徐乐神情不变,稍稍沉吟一下,就已然朗声开口。   “若是王仁恭能出而列阵野战,我当请命,为大军锋刃,直突旗下,将其击斩!”   苑君璋嗤的一声摇头:“王仁恭纵然名大于实,真正打仗,不过如此。但岂有不知道我恒安军利于速决不利于久战的道理?死守各处军寨,坚壁清野,就可坐等我军饿毙,何苦还要与我恒安军列阵野战?”   徐乐望向刘武周:“若刘鹰击举军归降呢?”   人群之中,陡然之间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如大风吹过水面,这惊呼之声一圈圈的荡漾开去。   徐乐从来都是锋锐得宁可折断,也不肯稍稍弯曲的性子。这一路以来的战事早已证明。才出茅庐都敢直撞云中城,和苑君玮大打出手。   但是现下,怎么就从乐郎君口中,听出了举军而降的话语?   低低的惊呼声中,徐乐在马背上坐得笔直如剑,丝毫没有动摇之色。   在人群当中,宋宝瞪大了眼睛,低声道:“要投降,恒安鹰扬府降得,咱们还降得了么?咱们可是将王郡公得罪狠了!早知道要降,咱们还打个什么劲儿?”   韩小六离着宋宝不远,听见了宋宝的语声,狠狠扫了宋宝一眼。自家却也没什么底气,硬挤到兄长旁边,压低了嗓门儿问:“乐郎君怎生要降了?”   韩约仍然是那副沉默如石一般的模样,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韩小六问话,韩约只回了一句:“乐郎君自有道理。”   从兄长这里得不到答案,韩小六忍不住又望向人群中的步离一眼。这小狼女镇日跟着乐郎君,乐郎君也由着她跟随。说不定能从她那里找到什么答案。可小狼女步离娇小的身子几乎是掩埋在人堆之中,现下正百无聊赖的抓着自家发尾在摆弄,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徐乐到底和刘武周他们在说些什么,看来步离是一点没听。   而刘武周和苑君璋对望一眼,眼中都有精光闪烁。   刘武周缓缓开口:“说来听听。”   火光映照之下,徐乐年轻俊秀的面孔轮廓分明,容色沉静。低低的呼声议论声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徐乐开口。   徐乐的语声再度响起,并不高昂,但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刘鹰击举军而降,若王仁恭还想得这数千恒安鹰扬府精锐,当得亲身受降!身为统帅,若这点胆色都没有,这数千军马接受下来,也不能得军心,不能效死力。当得亲身而领受,一一抚循安顿,这才是统帅本分!二则王仁恭乃好大喜功,刚愎自负之人,如此场面,能不出现?不论是坚壁之中,还是万军从中,不管王仁恭做好了怎样的戒备,这都是行博浪一击的机会!”   徐乐每一个字,都如金铁相交,直敲击进数千云中男儿的心底。   这就是以刘武周,以数千恒安鹰扬兵为饵,将王仁恭诱出来。以获得直面王仁恭的机会!   要是刘武周阵前被擒,估计王仁恭都懒得看他一眼,直接下令斩杀也就罢了。但是数千人举军而降,身为主帅,不出而接纳,却是难以想象之事。更不必说王仁恭还多么渴望吞并掉这数千能战精锐!   这的确是有可能将王仁恭诱出来!   可是诱出来,又如何呢?对这数千虎狼摆出的投降阵仗,王仁恭必然会调集大军全盘戒备。他虽然刚愎,但也从来不是轻身犯险之辈。到时候说不得兵刃被收缴,军将被监视,到处都密布着优势的马邑鹰扬兵兵马,发作刺杀王仁恭,又有几成的机会?   就算王仁恭被刺杀,那上万马邑鹰扬兵呢?他们可不甘心居于刘武周麾下,马邑鹰扬府也从来是自成体系。趁势围杀数千展不开队形,没有多少兵刃器械的恒安鹰扬兵,那时候又该如何应对?说不定数千恒安鹰扬兵,就得陪着王仁恭一起殉葬!   如此计划,虽然有微弱的成功可能,但风险实在太大,也几乎就是必死之局!   虽然大家决定南下,也知道南下就是拼死一搏。可这实在太过冒险的计划被徐乐说出来,大家忍不住还是暗自胆寒。   可徐乐神色宁定,双眉斜飞如剑,似乎不过在说一件最为轻描淡写的事情一般。   马邑乐郎君这副胆色,到底是怎生磨炼出来的!   众人心中的摇动,还有对自己胆色的赞叹。徐乐不会读心术,自然不知道。徐乐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胆大包天,只想着犯险行难的亡命徒。   局势压迫如此,险恶如此,想来想去,要是死中求活,也只有这么一条路而已。既然没得选择,那还要犹豫什么?就算害怕,又有什么用?   刘武周缓缓开口:“………也罢,就算如此,谁行此博浪一击?”   徐乐左右看看,没一个人吭声,多少悍勇的恒安鹰扬府军将都一声不吭,只是垂着头。一时间还没从震撼中反应过来。   徐乐指指自己鼻子:“我来罢。”   刘武周的逼问又急又快:“你可有把握?”   徐乐反问:“还有别的路么?”   苑君璋追问一句:“马邑鹰扬府趁势卷杀又当如何?”   徐乐回答仍然飞快:“拼死一决可也!”   刘武周沉默下来,苑君璋眼神闪烁。苑君玮张大嘴巴看着徐乐。这下子苑四是真的对徐乐有点服气了,在他手里,苑四败得不冤!   尉迟恭远远的在烽燧门口,看着这边景象,也听到了徐乐的话语。他靠在烽燧石墙之上,手里还抓着已经快空了的酒坛,无声的又狠狠喝了一大口。   沉默之中,刘武周哈哈大笑!   笑了几声,引得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刘武周狠狠以拳击掌:“男儿大丈夫,生则快意,死则纵横。这样拼一把,倒也痛快!我就来当这个饵,将王仁恭给诱出来!就轰轰烈烈的,干上这最后一场,反正不管是谁,也别想让我们云中男儿屈膝!”   刘武周眼神如电,扫视麾下儿郎,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要随老刘干的,跟着拼命。此刻要走的,老刘也不阻拦!” 第四百一十一章 南下(一百二十)   刘武周的语声,犹自在营地之中回荡,在每个人的头顶轰响。   苑君玮已然抢出,面向大队人马,摘下马槊,单手而持平举,指向诸人。红着眼睛咬牙切齿的道:“谁走谁留?”   这马槊最先指向全金梁这边,全金梁嘿了一声,大吼道:“苑四,某跟着你拼命那么久了。你说说某是走是留!”   苑君玮笑了一声:“算你还是某兄弟!”   再下一刻,苑君玮马槊已经指向徐乐,徐乐也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苑君玮一顿之下,马槊转向徐乐旁边不远处的曹无岁,大声询问:“曹寨主,你是走是留?”   曹无岁花白胡须颤抖,苦涩一笑:“苑四郎,你们恒安鹰扬府不被王郡公待见。好歹还算是王郡公看重的人物,也还吃着朝廷的粮饷,打仗立了功还有赏赐。可是咱们呢?”   他回头扫了一眼那些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乡兵箭手:“咱们又算什么?突厥人打来,咱们死生,不在善阳城大人物的眼中。只要能稍稍拖住突厥人南下步伐,就算没白免咱们每年的租庸了。是,咱们是少交点租庸。可都是荒僻所在,一年产不了几斗粮食的地方。还要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生怕突厥人突然而来,打破寨子,将咱们男人杀了,女人掳走!咱们要是被围,可不指望有一兵一卒来救咱们。咱们落生在这个地方,死生都靠着自己挣扎!”   数百上千乡兵箭手,神色黯然。垂首不语。他们这些顶在汉胡交界第一线的土著,比之恒安鹰扬兵都远远不如。若说恒安鹰扬兵几千人马,只是大人物眼中的一些数字而已。那他们这些乡兵箭手,在大人物眼中,就是从来不存在!   曹无岁语声苍凉:“这么多年来,在被突厥人包围之际,挥兵来解救咱们的。也就见过刘鹰击一人而已,也就现下这支恒安鹰扬兵而已。这支恒安鹰扬兵垮了,我不信王仁恭还有心思继续抵御突厥,他就想带着马邑男儿,南向为他拼命去!将来突厥人再来,我们也就剩下一个死字,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跟着刘鹰击拼这一把?只要不死,咱们也入主善阳去,咱们也过几天好日子去,咱们也当几日马邑之主!马邑郡交给刘鹰击,等突厥人还敢南下,咱们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好生跟这些突厥狗拼上一场!”   曹无岁摘下头顶皮帽,露出的头发稀稀拉拉,挽成的发髻还不如小孩子的拳头大,已经近乎全白。   “边地男儿,活到三十就算长命。某今年四十有七,早已够本。也不想再忍气吞声了,就决定跟着刘鹰击拼这一把!其余人等,某也不好替他们决断,就由得你们自选罢。”   说完之后,曹无岁又缓缓的戴上了皮帽,朝着刘武周点点头:“刘鹰击,算曹某一个。”   刘武周沉沉的点了点头。   数百上千乡兵箭手一时沉默,终有一人,奋力挤了出来。竟然是今日带头闹出这件事情的焦牛儿。   他衣襟就没合上过,只露出黑毛丛生的胸膛,这个时候冻得都有点发紫了。焦牛儿却浑若不觉,又激动得冬冬的直拍自己胸膛。   “入娘的,谁有一点法子却还想逃命,天打五雷轰!来世变猪变狗,一百辈子都做不了人!刘鹰击早点说这些话,某何苦行这么丢人的事情?咱们跟着刘鹰击,要么死,要么也奉刘鹰击为马邑郡公,咱们也到善阳享福去!”   一名名寨主,这个时候都朝前面挤,吼声接二连三的响起:“要么死,要么进善阳!”   在这些寨主的带领下,乡兵箭手也都激动了起来。   边地男儿,死生看得极轻。这种苦寒凶险之地,日日在死生线上挣扎,从来不怕拼命。只要有人能够率领!   刘武周终于出现,决定挺身一搏。虽然成功几率,可以说渺茫到了一定程度。但比之回去等着突厥人杀上门来,一个个寨子终将被打破,还需要多做什么考虑么?   乡兵箭手吼声如雷:“入善阳,入善阳!”   在这样的呼喊声中,恒安鹰扬兵仍然谨守着他们的纪律约束,衣甲严整,一声不吭。   苑君玮红着眼睛将马槊转向更多恒安鹰扬兵军将士卒,一名步军营将上前,哈哈一笑:“苑四,阿爷陪着鹰击在高丽拼命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你这杆家伙拿开些,别在阿爷眼前晃荡。”   他朝着刘武周一抱拳:“鹰击,你早该出来了。儿郎们熬到现在,不也就等鹰击你发一句话?咱们这些老弟兄,都是好汉子。就是新投效的弟兄,也没有孬种!更不用说,还有乐郎君这般天人一样的人物了!现下你既然决定要南下,咱们跟随就是了,还何苦多说什么,还让苑四一个个来问?”   这营将回首,大声下令:“举兵!”   他麾下儿郎,在闻听骚乱起时,都是全副武装而出,准备弹压。人人长矛短兵俱全。顿时一排排长矛,仰天举起。   看到这一营动作,其余恒安鹰扬兵也俱都举起了兵刃。徐乐回头扫视玄甲骑一眼,也举起了手中马槊。而玄甲骑上下,也俱都举起了兵刃!   那营将拖长声音,大声下令:“行礼!”   多少兵刃,向着刘武周方向垂下,就是代表着数千恒安鹰扬兵,决定跟着刘武周拼这一场!   刘武周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提缰绳,就要上前去说些什么。但那营将又是长声下令:“举兵!”   恒安鹰扬兵又再度举起兵刃,那营将却转向徐乐所在方向,大声下令:“行礼!”   兵刃如林,朝着徐乐所在垂下!   那营将大声道:“乐郎君,若不是你,咱们没这么快击破突厥。这生死关头,又是你第一个站出来,喊出杀了王仁恭!数千将死之人,难得向人行礼,除了鹰击,就是乐郎君你,能当得将死之人一礼!”   徐乐笔直的坐在马背上,肃然拱手。   苑君玮立马场中,神色挣扎,不知道该不该加入其中。刘武周则和苑君璋对望一眼,转瞬之间就宁定下来。   等着众人对徐乐行礼完毕,刘武周才大声笑道:“乐郎君,下一步如何?”   徐乐举槊南指,长声下令:“南下!”   数千云中男儿,吼声惊天动地响起。   “南下!” 第四百一十二章 杀王(一)   “天气终于渐渐有点暖和起来了啊………”   徐乐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这一句话说出,在徐乐身边始终紧紧跟着的步离就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旁边还跟随的几人,不管是韩小六还是宋宝,或者是陈凤坡仲铁臂他们。都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着徐乐。   大队人马,从北面退下来,除了留兵数百以监视突厥人动向之外,就是来到云中城左近扎下,准备将云中城的老营人马也接出来。   王仁恭不是傻瓜,只以数千精锐凑上去说是投降,任谁看都是一副准备破釜沉舟拼命的样子。只有将老营眷属老弱全都带上,举府库图册,解甲而来,这才是真正准备投降的样子。   刘武周和苑君璋自己赶往云中城,带着云中城留守人马,眷属老弱,全部能带上的家当,出而与徐乐他们会合,再举而向南,行此最后一策。   粮秣无多,时间紧迫。大队人马退下来也就三四天时间,而刘武周两天内就要将云中城的人马家当都带过来。大家再向南而去,直抵王仁恭面前。   今日就是约定会合时间,一众人马,都已经到约定地方等候。   云中城位于群山之间的盆地当中,到处都是风口,寒风只是在这盆地当中到处横冲直撞。虽然已经开春,但仍然是滴水成冰的气候。大家肚子里面又没多少油水,人马都冻得瑟瑟发抖。   可徐乐穿得还颇为单薄,一副感慨天候暖和的样子,让冻得鼻涕长流的诸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从小在雪窝子里长大的小狼女步离,才附和徐乐的话语。   徐乐看了一眼身周诸人,笑了一下:“别和我比,爷爷从小就磨炼我,大冬天的就把我丢在停兵山,就是一件薄袄,一日夜后才来接我。冻得受寒,就用药水擦洗,再灌热汤,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药草,喝下去寒气就退了。如此往复,几个冬天下来,就比别人熬得一些寒了。”   韩小六吸了下鼻涕,一脸羡慕:“我哥呢?也一起么?”   徐乐努努嘴示意大家去看。   战时之际,韩约跟在徐乐身边寸步不离。而平时之际,这迎刘武周的大队当中,却只是缩在人群当中,只巴不得没人注意到他。众人回头在人群中找到弯腰曲背的他,果然韩约穿得比徐乐还要单薄一些!   步离看着韩约赞赏的点点头,在这小狼女看来。这个天气怕冷的都是怂包,这个天气也只有徐乐韩约两人,才算得是条汉子。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的,像个什么样子!   宋宝一副感慨的语气:“徐老太公到底是何等样人物啊……末将真是当年见识少,没有去徐家闾多请教亲近一下,不然末将也当得多长进几分……”   韩小六嘿的一声:“你当日到徐家闾来,可是大摇大摆的模样,徐家闾哪个人放在你眼底!”   宋宝倒是坦然自若:“所以是末将瞎了眼睛,无缘拜见老太公,当真可惜!”   不仅宋宝感慨,就连陈凤坡仲铁臂他们也是感慨万千:“老太公到底是何等样人物,才教养得出乐郎君来,无缘受教,的确是末将等没有福分!”   徐乐淡淡一笑,只是不接这话茬。   徐乐不开口,诸人也不好再问下去了。但是每个人心底,都是好奇万分。这位隐藏在马邑郡中多年的徐老太公,到底是什么出身?若说乡野之中就能出现此等人物,大家都是绝不相信。这徐老太公必然有极深厚的背景,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藏身马邑。这徐老太公的背景,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将来乐郎君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助力靠山?   但是徐乐不说,大家也只能将这闷葫芦藏在心底。   可徐乐不是不想说,而是徐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世,而自己爷爷,又经历了什么啊………   徐乐只是策马而立,望着眼前茫茫还未曾化冻的雪原,望着这一片荒僻的土地。   当爷爷抱着还在襁褓中的自己,来到这片土地,看到的也正是这副景象罢?   然后十八年来,等着自己慢慢长大。爷爷到底是期待自己安然的终老此间,还是用他教导给自己的一身本事,追寻身世之秘,找到当年仇人,血此仇恨?   可爷爷,终究是埋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能告诉自己答案了。   而自己如果能从此南下决死一击当中活下来,也终究会离开这片土地。   等待自己的,是这个激荡的时代,是更广阔的天地。   当然,首先是要杀了王仁恭!   徐乐骤然沉默下来,身周玄甲骑人马也都安静了下来。队伍当中,还有恒安鹰扬府的军将,还有跟随南下的缘边军寨寨主,每个人都看着徐乐身影。   现下徐乐,也隐隐成了恒安鹰扬府的支柱之一,风头还压过了这段时间诡异沉默的尉迟恭。只要看到徐乐并不算是多么壮健的身形挺立在前,不管前路如何叵测,现下如何窘迫,都觉得多少有些希望。   刘武周和苑君璋是根基依托的话,这乐郎君就是最锋锐的矛尖,总能带着大家杀出一条血路!   数十上百骑,在面向云中城的一处丘陵之上,静默的不知道等候了多久。   突然吞龙耳朵一动,骤然嘶鸣一声。   徐乐也精神一振,回头对着大家笑道:“来了!”   雪原之上,先是出现了一些旗号。然后就是一道黑线显现,越来越近之后,就能看清,是大队人马。   在前歩骑混杂,正是恒安鹰扬府留守云中城的军马。而在他们后面,就是近乎无穷无尽,在雪原上蹒跚而进的云中百姓!   云中城空城而出,军民混杂,南下直向王仁恭所在。做最后一决!   如此天候,如此乏粮。这数万军民南下,途中不知道要受多少摧磨,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填于沟壑。   从去岁冬日开始,王仁恭的一系列举动,在马邑郡中,已然酿成大劫,不知道多少人丢了性命。就连徐家闾,也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动乱已经在大隋的每个角落,都已经蔓延开来。更为惨酷的景象,也只在未来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徐乐看着斜插在鞍侧的马槊,槊锋已然隐隐有一层血光。自徐家闾出来之后,连场血战,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条敌人性命,折于这马槊之下。   杀了王仁恭,就能平息了这马邑郡的劫难了罢?   而这天下,又要杀了谁,才能终结这场大劫? 第四百一十三章 杀王(二)   谷口之上,军寨竦然而立。   比之恒安鹰扬府辖下缘边军寨的简陋破败,有马邑富庶之地,还有太原王家财富支撑的马邑鹰扬府辖下军寨,却是另外一番气象。   军寨基础,都是条石堆砌,上面堆积夯土,是几丈高的松土硬生生夯成一丈高矮,四尺宽阔,在冬天再一上冻,坚若铁石也差不多了。   在这处制高点,卡住恒安兵南下通路的军寨主寨方圆大约有六十丈左右,足可屯兵一营,并建立起了烽燧,以为主将居所和最后抵抗的凭借。烽燧纯用条石所建造,里面又可容兵一队以上,密密麻麻开着箭口,还能看见伸出来的弩机,主将居此,哪怕军寨尽破,敌人也难得打入!   主寨之外,又是梅花状散步的小军寨拱卫。每个小军寨都可以容一旅守军,寨中也能屯三月之粮和足够的守具。其中一个小寨还是马寨,里面有马厩,并开了好几处门,以为不同马军出口,可用来反冲击敌军。   主寨和小寨之间距离,弓弩可以相接,互相援护。寨子之间,挖掘出一圈又一圈的壕沟,密密麻麻布列的都是鹿砦。   只要有坚强军队守备,在这个时代,如此军寨,几乎就是不可能被攻破的。除非敌军重围,一直围到这个军寨粮尽!   此刻主寨之中,满满都是甲士。戒备森严,且尽是王仁恭中军亲卫。肃立在军寨四下,盔明甲亮,如一尊尊铁塔也似。   王仁恭正带着中军军将,还有亲信幕僚,登临上烽燧最高处,按着垛口,极目四顾。   云中以南群山巍峨,白雪覆盖,如一簇簇白色的海浪,尽涌到眼前。几条道路依稀辨,在山间穿行,指向马邑郡腹地。   沿着这些道路,在险要处,俱都有军寨矗立,死死控扼住这南下通路。   若恒安鹰扬兵南下,处处皆是险关,处处皆是阻碍。如果硬攻拔下每个军寨,只怕还没打下一半,恒安鹰扬兵就自家饿垮消磨干净了。   而恒安鹰扬兵若是不理这些军寨,直扑善阳。这些军寨守军又会从后抄击,而善阳左近,富庶的桑干河谷早已坚壁清野。那恒安鹰扬兵不等看到善阳城,在桑干河谷中,只怕就要全军覆没!   原来大隋在马邑郡的防御体系,向来是在与草原临近的边地。这些地方就算有些防御体系,也只是用来传递信息的烽燧驿递而已。   但王仁恭自从决定对付刘武周以来,因为恒安鹰扬兵的精强无敌,所以花费了大气力营建这一套防御体系。付出的代价就是马邑疲敝,而王家各地的运来的财富也大量消耗在这营建过程之中。而王仁恭也一直没有和刘武周破脸,就是等待这一系列防御体系彻底建成。   而现下,王仁恭就站在这烽燧顶部,看着这星罗棋布的军寨,就如一条条绞索,套在恒安鹰扬兵,套在刘武周的颈项之上,让他们再也无从挣扎得脱!   虽然王仁恭一向觉得喜怒形于色不是他这等地位人该做的事情,但这个时候,仍然忍不住用手重重拍着烽燧垛口的麻石,脸上笑意之分明,怎生也遮掩不住。   在王仁恭身边,王仲通裹着厚厚的皮裘,戴着风帽,仍然冻得脸色铁青,一副生不如死还要强撑着的绝望表情。站在王仲通身边的就是王则和李世民,然后才是中军的那些将佐。如此安排,就是将李世民视为他的子侄辈看待了。   王仁恭突然扬声:“守将何在?”   守将是一名营将,虽然兜鍪上戴着代表郎将的黑缨,但此刻任官,都是各地诸侯自己私相授受了,和刘武周这个正牌大隋郎将不可同日而语。他一直绷紧精神在旁边等候,听到王仁恭召唤,立即抢步上前,平胸就是一个军礼:“末将在!”   王仁恭笑道:“任官多久?”   这营将一脸惶恐,赶紧报上履历:“末将王彬,开皇二十二年从军,从马邑鹰扬府长征健儿,历火长,队正,旅帅,再为中垒第七营营将。郡公入主马邑,蒙郡公恩典,大业十一年加郎将,大业十二年领守边军寨都守捉之任。”   一听履历,王仁恭就心中有数。中垒第七营,那是排得相当后面的番号了。正是王仁恭到来之后大举扩军,冒出来的营头。而这王彬自报履历,也没有出征经历,看来是熬资历上来的。不过在此间为都守捉,协助赶建出如此防御体系,还打理得颇为有条理。也算是尽职尽责了。   王仁恭笑着摆手:“营将屈才了,此次事毕,当领一翼!某当向江都天子上表,保汝十二卫将军号!”   天子远在江都,所谓上表,其实就是自家沐猴衣冠,从此就有十二卫将军号了。大隋营将足有数千,但十二卫将军,只有三百余位。名义上就已然是大隋帝国的高阶军将!   纵然现在名爵渐渐有泛滥之势,可这也代表着他从此就跻身王仁恭身边心腹信重之士行列!   王彬欢喜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王则在旁呵斥:“还不谢过郡公?”   王彬腿一软,竟然就跪了下来,没口子谢恩。王仁恭竟然笑着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军中虎贲之士,这膝盖怎么就能轻易软下来?下次绝不可这样了。”   王彬福至心灵:“郡公为马邑长城,百姓生佛,将来更要庇护天下,末将拜下,发乎至诚!”   王仲通在侧,哈哈大笑。王仁恭也忍不住莞尔:“退下去罢,别在这站规矩了,还是去巡守各个军寨,出一点岔子,你这十二卫将军号,未必就稳稳到手!”   王彬又行了一个军礼,一路小跑退下,差点就快飞了起来。   王仁恭摇头失笑少顷,转向一直在旁神色严肃的李世民:“李二郎,你如何看?”   李世民肃然拱手抱拳:“此间形式,固若金汤。侄儿为世伯贺!”   王仁恭点点头,朝向北面,伸手点了点远处:“只待刘武周来!这刘武周素来桀骜,不领郡中号令,还有与突厥暗中勾结之势。某身为一郡之守,终容不得他了。为大隋边地平安计,某就在此,等着与刘武周一决!纵然身死此间,某也算是对得起大隋了!”   一众子侄,军将幕僚,俱都拱手,深深行礼下去。   李世民也在其间,将自己已然有些铁青的脸色,深深藏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杀王(三)   王仁恭对军寨的巡视,竟然持续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方才罢休。   这位近些时日一直安居在善阳,自奉甚为豪奢,都难得出小楼一步的老人。一下就展现出了曾为大隋名将,统万军而争胜疆场的风采。   但为大军统帅,就要熬得苦,精力健旺过于常人。王仁恭今天在寒风之中,上山下岭,巡视了四处军寨,足足往返了四十多里路,这才回到自家大营所在。   此处正对山间通路的河谷地没有什么可以安顿大营的城池。原因无他,险要之地,放不下一座可以容纳足够人口的城池。只能布列军寨烽燧。向南数十里,倒是还有如武义等小城。王仁恭也没有缩到后方去指挥防御,而是也顶到了前面。   烽燧军寨居于山上,寒风甚大,狭小的空间阴湿,也放不下王仁恭庞大的中军队伍,干脆王仁恭就将自家中军大营放在了山下平地处,背林靠水,以山蔽风,比之军寨之内,舒适了不知道多少。   中军大营占地足有二里方圆。外间是竖起的寨墙,挖出的壕沟,密布的鹿砦,拱卫的小营,防御体系一应俱全。   寨墙之内,布置的就是中军五营,成梅花状拱卫。近两千精锐甲士守卫。   而这一片的军寨防御体系中塞满的是马邑鹰扬府中垒射声等军九个营的人马,连同征发的乡兵箭手,各色辅兵,足足六千余人,其中精锐战兵接近三千。   而马邑越骑则是在王仁恭中军左近数里外另设马军大营,马邑越骑此次也出征近千骑。   王仁恭此次,就是以足足六千战兵,凭借防御体系死守。以最充足的储备,最坚固的防御体系,准备将不足四千饥疲的恒安鹰扬兵死死堵住,直到他们自己崩溃!   中军大营近两千甲士拱卫在内,更里一层,又筑起一道木栅寨墙,守卫之人,尽是王家的锦衣家将,内着甲胄,外披锦袍,俱都是虎贲之士。   在外间甲士面前,这些锦衣家将,向来是鼻孔朝天。   但对着最内一层中的各色人等,这些锦衣家将就变了脸色,说话之间,恭谨万分,不时还会抱拳打躬,礼数周全到了极处。   最内一层,就是贴身伺候王仁恭的各色人等。   在内寨正中,用锦缎设起了围帐。白日站在高处远望此间,数十丈方圆的锦缎围帐,光华灿烂,耀眼生光!   围帐之内,就是牛皮大帐。连绵成院落模样,外院内厅厢房,一应俱全。这些牛皮大帐,不仅避风防水,更经熏香熏过,一点难闻的味道也无。大帐之内,铺设了地板,地板之上,再置绒毯。王仁恭居所大帐之内,绒毯更是远从大食而来,毛长可以没胫。虽然置身于苦寒之地,但是在这样的大帐之中,简直温暖如春!   在这锦缎围帐之中,足有一百多人的队伍伺候着王仁恭一人。行军打仗,王仁恭是绝不会带女子的,他向来在美色上头也是很淡。这一百余人,俱都是太原王家的家生奴才,至少为王家执役三代以上。随王仁恭出征的,也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壮汉子。   这百余名贴身家生子,在最为关键时刻,也是都能披甲上阵,或者为家主做最后一搏,或者保住家主,脱离死地,哪怕他们全部丧失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外间有马邑精卒,有养着的数百家将拱卫。这些家生子,就安然的做着各种伺候人的活计。每日王仁恭的饮食,洗漱,王仁恭带上阵的七匹宝马良驹的照料,各处帐幕的打扫整治………每日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就是世家气象。   而王仁恭从来也不以豪奢出名,这已经算是刻意简省了!   暮色之中,王仁恭一行人回返而来。中军大营早已敞开门户,放下吊桥,一营兵马出而拱卫迎接。而家将和家生子,则是从内帐一直摆队迎到寨门口。   军士平胸而行军礼,王家之人则是半跪行礼,只是回营,这气派就是等闲人难以想象。   王仁恭脸上多少有了点疲惫之色,但精神头还是很好。跟随迎接的人直入内帐而去之后,就笑着对身边的幕僚佐吏,家中子侄招呼:“今日跟着老夫算是吃了辛苦了,此刻老夫下处已经设宴,大家尽欢便是。除了不能用酒,其他也不差似善阳太多。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这里毕竟是军前,供应粮秣辎重上来,大是费事。这日日要请你们,老夫可是请不起!”   一众也疲累万分的幕僚佐吏,纷纷大笑起来,朝着王仁恭拱手:“说不得就要叨扰郡公!”   王仁恭目视李世民,看着李世民垂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笑了一声:“李二郎,想些什么?你们李家都是好酒量,是不是老夫今日不供酒,就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李世民一震抬头,笑道:“伯父说哪里话来,军前用酒,不用伯父了,家父知道,只怕也会打死小侄的。只是小侄的人马在旁扎营,也是初来乍到,人地不熟,小侄总是放心不下,今日伯父赐宴,小侄就告罪不领了。回去监看一下军中。”   王仁恭哈哈大笑,点着自家子侄,包括王仲通王则他们:“看看李家家风!都学着一点!带兵之道,就如炼丹孵卵,一刻都松懈不得!”   李世民谦虚垂首,不置一词。   王仁恭笑着摆手:“二郎你去!”   李世民一拱手,打马转身而去。   王仲通凑到王仁恭身边,轻声道:“这李家二郎倒是小心得很。”   王仁恭冷笑一声,也以王仲通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小心还会孤军而入善阳?还随某北上此间?小郎君立功心切,倒是敢冒险得很。李家兄弟相争,倒是给了老夫机会!”   他看着王仲通:“你也别入营了,此间局势,你随父而来,尽皆知晓。现下就回去,稳守善阳。等为父将刘武周和李二郎的头颅带回来。到时候就挑着李二郎的头颅,去将平阳拿回来,再以一郡之军,直击晋阳!” 第四百一十五章 杀王(四)   李家五百兵马,独立一营,和马邑越骑的骑军大营相望,在侧翼拱卫着王仁恭的主营。   这五百兵马,就是由六军鹰扬府精锐和李世民带来的家将组成。客军于此,李家五百军马行事低调,早早就饮马造反完毕,营地入夜之前就安静下来。连逻骑都没派出几骑,只是一副闭营安心歇宿的模样。   李世民带着几骑自王仁恭那里回返,只是在夜色中撞见了马邑越骑的巡逻队伍。这些衣甲鲜明的马邑精锐,举着火把照亮认出了李世民之后,都只是在马上点头行礼,然后就扬长而去。   营门之处,安安静静。营门半启,长孙无忌马上身形被营门口的火光照亮,只是在翘首等候李世民的归来。远远看到李世民身形出现,长孙无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赶紧迎了上去。   两人撞上,看到李世民有些难看的脸色,长孙无忌轻声问道:“何事?”   纵然身边都是自家心腹,李世民仍然不愿意在营外说话。只是朝长孙无忌示意一下,打马而入。   在李世民一行人入营之后,早已守候在营门两侧的甲士,就忙不迭的将营门关上。   入营之后,才能看出河东军营地的外紧内松景象。寨墙之上,只有数名零星值守之人。但是在寨墙之下,建着巡铺。整整一旅河东军,都披着甲胄,在巡铺内值守。一旦有警,这百名甲士立刻就能上寨墙而战!   而李家家将,足有半数,也都披甲持戈,坐骑都鞍鞯齐全,也在值守警戒。这是营中用以出击的力量,紧要关头,也能护着李世民从此间直冲出去!   身在不测之地,这些甲士戒备森严,神情都略有紧张。只怕就算是在帐幕中休息的人马,夜间也不见得睡得踏实。   营中燃动的火把并不甚多,让这营地内也显得颇为昏暗,一个个值守的身影影影绰绰,布列各处,看到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回返,人人都抱拳躬身行礼,却不做一声。如此安静,反倒让这营地中的气氛显得越发的紧绷。   李世民一直回返到自家中军营帐之内。也不卸甲,就在胡床上坐下,这个时候,才深长的叹了一口气。   李世民的中军营帐,比起王仁恭来,就算是简陋到了极处了。但家将们还是在帐幕内铺了地板,隔绝潮气。一应陈设,都是在善阳城中寻来的,比之晋阳城中自己家里,那是简陋到了极处了。   现下在几案之上,放着晚膳。比之军士们的干肉汤加炊饼,加了点酱醢之类的佐餐之物,还有一道烫菘菜。这个时候放在几案上,已经没了热气。   长孙无忌挥挥手,跟随李世民入内的家将们全都躬身退了出去。长孙无忌这才问道:“如何?”   李世民摇摇头:“王仁恭不愧老将,既然决定和刘武周动手,就是一切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前面和刘武周无论如何也不破脸,后来又用突厥兵马南下拖住刘武周。自家花了大本钱,将堵住刘武周的防线完善,几是固若金汤!摆明了就是稳守耗尽刘武周锐气之局,堂堂正正,绝无花俏,无机可趁!”   长孙无忌皱眉:“马邑兵呢?恒安兵能战世所闻名,说不定还有机会?”   李世民摇摇头:“恒安兵有多能战,某未曾亲见。但是这些马邑兵,也绝不是好惹的。多是剽悍轻捷的汉子,军将也约束得住。山间驻守,只要有粮食吃,没人有以为苦的模样。比之内地鹰扬府的那些太爷,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如此军马凭险而守,某不信恒安兵是天兵天将,可以啃开这条防线!”   长孙无忌默然,最后也长叹了一口气:“咱们来得还是孟浪了。”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并不吭声。   长苏无忌抢前一步,急切道:“咱们快点回返平阳罢!此刻恒安兵未至,大局尚在未可知间。王仁恭纵然有什么盘算,也不敢对我等下手。现在还走得掉!稳守平阳,还是大功一件!”   李世民神色凝重,久久不语。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语声恳切:“二郎!”   李世民摇摇头:“长孙,某认了此来是有些欠考虑了………可既然来了。只有硬着头皮撑到底。这样轻易犯险,又轻易认输回返。纵然保全一条性命,父亲又怎样看某,兄长又怎样看某?天下俊杰,又怎样看某?”   帐幕点起的灯火之下,李世民面孔线条刚硬,如刀砍斧刻一般。坚韧之状,展露无遗。   “长孙,某就不信,马邑两家最后一决,就真的无机可趁!而恒安兵死战突厥,王仁恭却这般待之,天下的道理,不该是这样!最后让王仁恭这等人物能胜出,某也不服气!”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几句话堵在喉咙处,差点就冲了出来。   这天下的道理,从来都是这样啊。   最后总是世家之人胜利,这也是几百年来不易之理啊………   就算二郎你,不也是世家身份么?只是在世家之内争斗,你二郎弱了建成一筹而已。二郎你最大的凭籍,不也是世家?   但这些话语在喉间滚动之后,最后还是被咽了下去。   二郎愿意一直闯下去,跟在身后便是。男儿大丈夫既然已经做出抉择,还有什么好说的?   长孙无忌拱手行礼,只是叮嘱一声:“今日跟着王仁恭走了这么久,又匆匆而返,想是没有用饭,快些进些膳食便是,某去巡营一番,看看关防。其他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交代过后,长孙无忌转身便走。李世民又叫了一声:“长孙!”   长孙无忌回首:“何事?”   李世民笑笑:“多谢。”   对这种话长孙无忌都懒得搭理,摆摆手就走出营幕而去。   长孙无忌但去,营幕之中变得加倍安静起来。不知道帐幕之中哪里有点漏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李世民仍然没有动那些膳食一口,只是怔怔的望着摇动的烛火。   这刘武周,现下到底在做些什么?你也是一时雄豪,总不甘心这般就死。你现下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四百一十六章 杀王(五)   雪原之上,密密麻麻,俱皆是人头涌动。   大队百姓,扶老携幼,向南而行。这些百姓都是云中之人,本来依附云中城度冬。当云中城粮秣将绝之际,为了生存计,只能随着刘武周南下请降。   云中之人,从来生长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中,哪怕百姓,也坚韧过于常人。突厥入侵,则坚壁清野,随军转运,跟随而战。冬日依附云中城熬冬,纵然居于地窝子,计口授粮不过半饱。但每日还能乐呵呵的不以为意。   但是现下,这些百姓却沉默寡言,只是蹒跚向南而行。大队人潮之中,只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孩童哭闹之声。   云中之人,环境酷烈,生死无常。但自有一份骄傲在。突厥在侧,岁岁侵扰。但仍然死死守着祖宗之地,一次次的将突厥人堵回去。而云中男儿组成的恒安鹰扬府也是天下最为精锐之师。   但是这份骄傲,却随着刘武周一声举城皆降,而被打得粉碎!   纵然只是百姓,也仍觉得屈辱万分。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再强的敌人,也可以持刃而上,拼个你死我活。可没有粮食,天大本事的好汉子,也只有瞪着眼睛饿死。看着满脸菜色的婆娘娃娃,也只有垂下一直以来高昂着的头颅!   在这大队百姓周围,是恒安鹰扬兵卫护。这些战士,也都沉默而行。或者马上,或者步下,遮护着这大队百姓的前后左右。辎重车队也夹杂在百姓队伍当中,车上装载着仅剩的一点粮秣,但已经掉膘严重的瘦马,都已经显得不堪重负。   每到大队停顿下来的时候,荒原或者山路之上,就简单垒砌起一个个灶台,百姓们去拾拣枯枝,然后开始造反,不论是恒安鹰扬兵还是百姓,人人口粮都差不多。   原来在云中城内外,军民分野就算是有限,却还是有的。云中之地民风剽悍,冲突也不在少处。但是现下,这些隔阂几乎全无,大家都是在这雪地中艰难南行,互相照料,直到走到王仁恭的面前。   这个时候,又到了暮色将临的时候。大队人马早早就停歇了下来。开始寻避风处安顿,眼见就要进入群山之中,行进在其间,不比在雪原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恒安甲骑就能呼啸而至。谁也不知道莽莽群山之中穿行,这数万百姓甚或整支恒安鹰扬府会遭至什么样的命运。   百姓安顿下来,准备好生休息一夜,积蓄精力体力,好应对深入山间的不测。前些日子缩减的口粮今日加倍发给,到处都是灶台,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百姓们似乎忘记了命运的凶险,围坐在一个个火堆旁边,大口大口的喝着热汤。队伍当中终于有了点人声,但更多还是沉默,火光映亮了一张张疲惫憔悴的面孔,每个人神色各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中骨干军将,全都撒了出去,深入山间,打探明日要通行的道路,准备保障这军民混杂的数万人明日通行顺利。剩下恒安鹰扬兵就在营地之中照料,分发食物,维持秩序。   陈凤坡就在其间,已经忙得满头大汗,皮帽都摘了下来,只是冒着腾腾的热气。   分给玄甲营照料的百姓约有五六千人,一路行来,照应好他们,可是一件不轻松的活计。   陈凤坡打仗实在是不怎么成,一到上阵,自家就能紧张得快尿裤子。但是却心肠软,心思细,在神武那么多年,将地面都维持得大体平安,人缘上佳。现下这五六千人的担子沉甸甸的担在肩上,陈凤坡一路就是跑前跑后照料,吃喝拉撒全都管了起来,每天难得有两个时辰好睡,眼看着就瘦了下来,皮袍裹在身上都显得空空荡荡,哪里还看得出来原来在神武时候安闲富态的模样。   今日口粮加倍发给,操持完吃喝之后,又安排辎兵去烧热水,至少让百姓们能刷洗一下脚,便于明日赶长路。好容易布置停当了,自家才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拿起一碗已经凉透的汤,再一块干馍,准备和自家牙口叫劲。   突然之间,背后传来脚步踏雪之声,陈凤坡回头,就见一脸病容的罗敦已经走来,身侧也无人拱卫,正吃力的拾拣起他随手丢掉的皮帽。   陈凤坡忙不迭的跳起来:“老族长,这怎生敢当?天黑了风大,你这般出来走动,受了风怎么办?乐郎君得知,还不得治某的罪!”   罗敦展颜一笑:“一路都在车上,你们照应得周全,老头子能有什么事?镇日躺着,也是骨头痛,出来消散几步也吹不坏………倒是你,日夜奔走,不要冒了风才是。赶紧将自己遮裹严实点。”   罗敦将皮帽递了过来,陈凤坡接过合在头上。有许多话想说,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倒是罗敦打破了沉默:“也不去看看你的夫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倒是跟着咱们吃这辛苦,屈了你们了。”   陈凤坡摇头苦笑:“女营有韩大娘照应,某有什么不放心的?现下这么多人都要照应,实在是分不开身。”   他又深长的叹息了一声:“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可这一步步的,就被王仁恭逼得活不下去,先是屠了神武,幸得乐郎君赶来搭救。到得云中罢,又绝了咱们粮食!这位王郡公,从来没将咱们性命放在心上,既然活不下去,那就只得拼命!”   罗敦一笑:“老头子虽然是异族人,却也知道,王仁恭这样的人,所在多有。走到哪里,都会碰到的。”   陈凤坡神色凄苦,喃喃道:“那又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罗敦点点头:“看阿乐的吧,看他到底能不能带着你们,闯出一条生路来。”   陈凤坡点点头,脸上苦笑,就未曾消退过:“不指望乐郎君,还能指望谁?说实在的,这位刘鹰击,某也信不过!”   罗敦不接这个话题,转身而去。   看着罗敦同样消瘦的背影,陈凤坡突然放下手中汤碗干馍,抢上前去,搀扶住了罗敦。低声道:“老族长,你也是咱们当中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还是好好珍重身子,帮乐郎君一把。乐郎君毕竟还是年少………”   罗敦慢慢摇头:“………我们真的是老了,当年我们,一个个都失败了。乌头,徐敢……都老了,都死了。咱们尝试过了,翻不过这天来!现在就看阿乐,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陈凤坡转头向南,看着群山之间。   明日就要踏入王仁恭布下的延绵军寨控制的山路之间,大家还能不能平平安安的一直走到王仁恭面前? 第四百一十七章 杀王(六)   站在军寨之上,满眼所见,对面雪原,尽是篝火火光燃动。   军寨寨墙之上,马邑鹰扬兵猬集一处,低声议论。虽然夜色已深,但无人回去入睡。不少人自相窃窃私语,但是押队的火长队正等人,也无人制止弹压,只是脸色难看的注视着远方场景。   脚步声响动传来,一名军将大步走上寨墙,看着眼前一切。   这军将正是当初老马邑军将陈袭,参与了神武城下奔溃,又善阳城下闹事,一向又是嘴巴臭脾气硬,哪怕在王家刻意接好这些老马邑军将之际,都未曾得到提拔,还被赶到了北面来,一边参与修建军寨防线,一边驻守屯扎,足足喝了一两个月的西北寒风了。   陈袭大声询问:“情形如何?”   他麾下一名队正也大声回答:“数了一下篝火,若不是虚张声势的话,怎生也有两三万人规模。”   陈袭哼了一声:“刘武周带两三万人来打仗?不等啃开我们这些寨子,饿都饿死了。还打个屁的仗!”   队正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他若是驱百姓以填沟壑,要拼开我们这些寨子呢?”   寨墙上军将士卒都打了一个寒噤。   驱百姓以填沟壑,用人命蚁附换打开对手防线。这是战场上最为残酷的景象。若是真到了这种地步,就代表马邑一郡,这场战事要打到全郡彻底毁灭的程度。而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兵,也再不是大隋经制之兵,而是失却了所有约束,所有道德底线,走到一处就毁灭一处的恶魔队伍!   大隋立国之前,这样惨酷的景象比比皆是。但大隋立国数十年,这些记忆都逐渐远去。新成长起来的军将士卒从来未曾见过,没想到这个时候,毁灭所有一切的恶魔,也许又将卷土重来!   陈袭微微有些迟疑,怔怔摇头:“刘鹰击不至于如此罢………”   队正哼了一声:“那他带着两三万累赘前来做什么?他可没粮食养这么多人!”   陈袭只是不语。   那队正又问了一声:“苏郎将那里如何说?”   陈袭身上犹带霜痕,正是才从营将那里回返而来。在刘武周的大队出现之际,各处军寨的守将,就纷纷赶往上官处回禀情形,讨要方略。   陈袭脸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入娘的能从他那里讨到什么方略?除了驱使咱们,抓百姓修寨子还算卖力。打起仗来他算个屁!到他面前走一遭,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只说已经遣人去回禀郡公,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其他人还在他那里等着,阿爷觉得气闷,自家就转回来了,省得看着他那张贼脸就气!”   陈袭资格老本事硬,脾气也桀骜。虽然王仁恭改弦易辙,接好他们这些老马邑军将,但宁愿提拔其他人也不愿提拔于他。原来是个旅帅,现下还是旅帅。   他口中那位苏郎将,就是才被王仁恭夸奖的此间中垒第七营营将叫做苏平安的。在他那儿走了一遭回来,看来没讨着什么好,回答麾下询问,口气也是极坏。   看陈袭这么一副不忿模样,这队正反而不敢言声了。   陈袭却问道:“遣人出去哨探了么?苏平安这贼不敢有所举动,你们都是老卒了,不知道出去巡一番,捉几个活的回来,这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队正叫起了撞天屈:“旅帅,咱们寨子里面可没有马军啊!这怎么出巡?遇见恒安兵,跑都跑不回来,都是跟着你多年的老弟兄,你就舍得让他们送死?”   王仁恭虽然开始结好老马邑军将所领各营,但还是有防范之策。边地马多,就是步军中垒营,也能有数十骑马军。王仁恭将这些马军都收走了,加入自己牢牢掌控的马邑越骑当中。现在这些守寨中垒各营,全都变成了纯步军。只能稳守自家军寨,少有出击之力。让他们这些步军夜间出巡,这可是送死的活计,王仁恭又不是得军心如此之深,大伙儿何苦早早就去拼命?   看看陈袭脸色,这队正又摇头道:“换了其他人马在当面,咱们出去也就出去了。这可是恒安兵!入娘的烽火还在烧,上万突厥人南下,转眼间就给恒安兵打退了,转头又是几万人规模顶到了咱们前面。这些人可是厮杀的好手!说不定就在暗处等着咱们,多少年的弟兄了,平白少了几个,旅帅你也看不过去不是?”   恒安兵本事,除了突厥执必部之外,现下就是近在咫尺的马邑兵最是清楚。这可是不折不扣一支悍卒组成的队伍!现下更是又被王仁恭逼得有如困兽。在寨子里面稳守,大家还有点底气,出而巡哨,和这些恒安兵在暗夜中互相搜索搏杀,这些马邑老卒都觉得胆寒。   陈袭摇摇头:“某和亲卫,还有几匹马,某这就带着人出去哨探!”   话音方落,陈袭就下令让亲卫再度备马,转身就要下寨墙而去。   那队正追了上去,在寨墙之下一把抓住陈袭:“入娘的你疯了!某跟了你七年,可不想看着你在这里死!”   陈袭回头看着那队正:“万一刘武周真的要驱百姓蚁附攻寨呢?不查探明白,如何放心?要是刘武周真要如此,就是冲到王郡公面前,也要他赶紧出兵,与刘武周一决!这是几万条命!别忘了咱们都是马邑之人!”   看着陈袭绷得紧紧的面孔,那队正咽了一口唾沫,无奈的摇摇头:“入娘的这都是些什么事情!这王仁恭,直不拿咱们马邑人的性命当是性命,咱们郡里摊着这么位郡公,也是祖上几代都没积德!”   陈袭苦笑一声:“换了哪里,都是一般。这世道乱了………咱们就是那些大人物的膏血而已!”   亲卫们将几匹坐骑匆匆又整理了一番,喂了几把精料,牵着坐骑而来。陈袭翻身上马,拍拍坐骑颈项:“老伙计,咱们再走一遭!”   那队正一把推开一名亲卫,抢过缰绳翻身上马。陈袭斜眼觑着他。那队正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某翟磊也是条汉子,不就是拼命么?入娘的算得了什么?”   陈袭哈哈一笑,大声下令:“开寨门!”   火把光芒照耀之下,寨门吱呀打开,陈袭几骑,风也似的卷了出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四百一十八章 杀王(七)   数十骑踏破宁静的夜色,直直而向王仁恭所在大营而去。   在前引导的,都是大营中出而巡哨的人马,中间夹杂数骑,放开马蹄,溅起雪尘高速而进。   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已极,毫不顾惜的催动着坐骑,战马喷吐着长长的白气,温热口沫四溅,一匹匹都跑发了性子,在这暗夜之中,蹄声如雷!   沿途巡哨的马邑越骑见到这般景象,都赶紧让开道路,或者就追随其后,直入营中,也急着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转瞬间到了营门口,看守营门的马邑兵早就将营门打开,将他们引入内来。   内营营门也打开了,王则引着王家家将披甲策马而出,远远就亮出了火把,马上家将俱都张开弓矢弩机,王则披甲站在前面,大声道:“止步!夜中不得冲撞主帅大营,违者当斩!”   王家之人,护卫着王仁恭顶在一线扎营下寨。上下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军中生变,要知道在善阳城下,也闹过一场大乱子,差点就迫得王家人弃了马邑而走!   今夜陡然间就是蹄声如雷,直入营来,王则立即召集戒备值守的家将,迎出营来。稍有不对,就要护卫着王仁恭离营而走!   数十骑立刻停下脚步,推出几骑。当中一人正是才被王仁恭许了十二卫将军号的那苏平安。他已经没了白天的得色,一脸焦躁紧张,马上行了一礼还没开口,王则就抬手道:“苏将军随某而入,其余人等,全都出去巡哨!几千大军在这里,能有多大的事情?亏你们还是马邑精兵,看看自家成个什么模样!”   数十骑直入营中,已经惊动营寨军马,这个时候再大惊小怪的在此间询问,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就赶紧将苏平安引入才是正理!   看到苏平安,王则一则松了一口气,看来不会是军中生变。二则却也意识到,前面真的出事情了!不然以苏平安的性子,哪敢夜中来打扰王仁恭的安眠?   十余名家将上前,将苏平安一裹便走,直入内营。王则却没跟着进去,只是带着其余家将,先迫了这些马邑越骑再度出营巡哨,自己又在营中到处巡视弹压了一圈,让刚才想出营看看动静的军中士卒都缩回帐幕之中继续睡觉,这才留人值守,自家退回中营而去。   这个时候,苏平安已经被迎出了被锦缎围帐遮挡起来的内营之中。   内营之内,灯火通明。一条铺了碎石的道路,直通向王仁恭的大帐。道路两侧,都竖起了木杆,木杆之上,绑着火把,这些火把都是被上好油脂浸透了的,不知道还混入了什么香料,内营之中,将数千军马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全都压了下去。   火光将这条小道映照得通明,可以看见两侧隐隐有数十家奴在值夜。这些家奴准备着各种样的器具,只是防着王仁恭夜中醒来,呼茶要水,更衣沐浴只需。一个小帐幕内还传来食物的香气,几名厨丁守着炉火,随时为王仁恭准备着宵夜。   人在此间,只觉得意气全消。就算拼出个十二卫将军号又能如何?比之世家气象,实在是天地之隔!   十余名家将紧紧看着苏平安,让他在离大帐前十余步就站定等候。其余几名家将整整衣衫上前,先小心的来到守着大帐入口的家奴面前行礼告罪,低低说了几句,这几名家奴扫了苏平安一眼,先是摇头,最后才是点头,勉强进了大帐。   站在这里,苏平安又不知道等候了多久。才看见家奴出来,和家将说了些什么。家将头领转回来,一脸紧张:“苏将军,你运道好,郡公召你帐中相见!仔细点,别失仪!”   到得此时,苏平安已经被如此景象搓揉得头昏脑涨,嗫嚅着也不知道答应了什么,这才跟着家将首领,直到帐门口。守门家奴上下打量苏平安一眼,伸手将苏平安的佩刀解下,这才掀开帐幕,引他入内。   一入帐中,又是香气扑鼻而来。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就清醒了许多。   苏平安这样的土包子,自然不知道,这是上好的龙涎香,一两此物,说不定就管得他一营的人马,好生饱餐一顿!   这些龙涎香,也不是市面上能买来的。都是王家在南方的庄园,直接养着船队海贸得来。再辗转直运到马邑此间。最后化成了帐幕中的残香味道。苏平安在这香气袅绕之中,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才是了。   守门家奴将苏平安引入,却又交给守下一道门户的家奴,自己躬身退下。如此反复,苏平安已经被过了三道手,这才引入了王仁恭的内帐之中。   到得此刻,苏平安才明白,王仁恭为什么不肯安顿在军寨里。   狭小军寨,哪里放得下王仁恭的家当。而王仁恭,还是素来不以奢华著称的世家中人了!   王仁恭出阵,从来不带女眷,苏平安被直引入了内帐之中。才踏进去,没脚之处都是软软的长绒,内帐之中,铺着上好的茵毯,半点潮气寒气,都侵袭不入这内帐中来。   内帐之内,床榻倒是简单,就是一张不大的卧榻而已。此刻卧榻之侧,正是四名披甲家奴,按着佩剑,目光炯炯的看着苏平安。   王仁恭正坐起身来,花白头发披散,身上就披着一件道袍,低低咳嗽了一声。在帐脚处不知道哪里又冒出一名家奴,顿时捧出一碗饮子,跪着奉上。   看到此般景象,苏平安膝盖一软,也跪了下来。   在自家帐中,王仁恭就再不喊人起身了,接过饮子,浅浅喝了一口,放了回去,挥手让那名家奴退下。这才转向苏平安,沉声问道:“夜中将某吵醒,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苏平安跪在绒毯上,颤声道:“郡公,军寨之前,恒安鹰扬兵来了!”   王仁恭目光一凝,只是哼了一声:“不就是等他们来吗?几千恒安兵,你就怕了?”   苏平安语声更是颤抖:“他们扎营火光,遍布雪原,至少有几万人!云中城空城而来,刘武周怕是将云中百姓都带上了,来找咱们拼命!”   王仁恭终于翻身而起,站起身来。   刘武周这是想以百姓,填开重重军寨防线么?一向爱民面目,终于在这绝境当中,伪装不下去了么?   这倒是好事!   王仁恭站定,冷笑一声:“杀这些从贼之人,你会手软?”   苏平安头都不敢抬,颤声道:“末将不会手软!”   王仁恭仍然冷笑:“箭支弩矢,某有的是。长矛利刀,某也有的是!就看你等,能不能狠下心来了………苏将军,你郡望何处?”   苏平安讷讷道:“末将不敢称郡望,就是马邑人。”   王仁恭一笑:“马邑苏家,听起来倒是不错………苏将军,你要是能将刘武周牢牢挡住。某就向江都天子上表,开府仪同,也就在你掌中。到了那个地步,你就敢以家门称郡望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杀王(八)   四五名骑手,穿行山间。眼前天空,都被火光隐隐映亮。头顶正是云层笼罩,虽然遮挡住了星光,但因前面这铺满雪原的篝火,隐隐还能看见山间道路。   饶是如此,道路还是极其崎岖难行,积雪还覆盖着山道,雪下沟坎全都隐藏不见,战马行进,一不小心就会失足。到得后来,干脆有骑士跳下马来,牵着坐骑在前面引路。但这速度,自然就放慢下来了。   这四五骑人马,正是陈袭带着他的亲卫出而巡哨。短短一段路程,就折腾得几个人全都浑身冒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恒安兵撒出的巡骑警戒幕接触上。   而到时候还要捉一两个活口审问,再及时撤回自家军寨。怎么想来,都是一个艰巨异常的任务。几名亲卫不住的望向陈袭,就想等着他下达撤回去的号令。但陈袭却微微弓着身子坐在马背上,浑身绷紧,准备应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亲卫们投过来的目光,陈袭就假装没看见。   主将如此,大家也只得认命。这些亲卫都是跟随陈袭多年的,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陈袭也对得起弟兄们,他要行险,大家除了咬牙跟着,难道还能丢下他转身就跑不成?   陈袭坐在马背上,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四下声响,突然之间,抬手示意大家停下。接着又指了指一个方向。   几名亲卫顺着陈袭所指的方向望去,就看见眼前一座山峰拔起,而一道雨裂沟则蜿蜒直上山顶。   这山势颇为陡峭,顺着这雨裂沟爬上山顶的话,可不是一件轻松活计。但到得山顶,就能清楚的瞻看到四下形式,说不定还能发现恒安兵派出巡骑的踪迹,然后再摸上去行事,总好过夜里在山间道路到处瞎撞。   陈袭压低了声音:“这里是制高所在,说不定上面就有恒安兵。若是有,拿下便走。若是没有,咱们就回转。”   亲卫们点头领命,远远就下马,留一名亲卫做马桩,牵着坐骑寻隐秘处藏身。而陈袭和几名亲卫,都卸下身上甲胄,只着皮袍,给鞋子套上铁马,再将袖口领口腰带扎束整齐,身上带着的兵刃都又固定好,跳动几下,没有响动之后。陈袭一挥手,带着几名亲卫步下而进,顺着雨裂沟摸了上去。   天黑路滑,这雨裂沟坡度也甚陡。几人不做声的攀爬而上。这座山峰,突出群山之间也就二三十丈高下。攀爬到大半的时候,就已经能听见山顶有隐隐的响动之声。   走在最前的陈袭稳住了一下身形,将匕首拔了出来,叼在口中。身后亲卫也都如此,接着几人又以更慢的速度而上,这些马邑老卒,也是久在冰天雪地中活动,经验丰富,几条黑色的身影悄悄而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这条雨裂沟终于到头,陈袭悄悄探出头来,瞻望山顶,一只手则放在身后,随时准备示意手下撤退。   雨裂沟在山顶的开口处,是在一堆乱石之间,将此开口遮掩得甚好。夜色之中,地形复杂,不管是谁先到此间,都不可能将地形所有破碎处都查看清楚,全都掌握住。   山顶之上,果然有几条黑影蹲伏在上面,也未曾生火,专心向着南面而望,侧对着陈袭上来的方向。   果然是恒安兵先到了一步,从另外一个方向爬了上来,现下正在警戒四周,说不定还在准备伏击马邑兵派出的巡骑。   可是这冰天雪地的夜中,出而活动的巡骑,也许只有自己这一队而已………   大家都被雪原之上铺天盖地的火光震住了,王仁恭的号令就是稳守,消磨恒安鹰扬府的锐气。而恒安兵如此声势而来,大家更乐得不出。而王仁恭只怕更乐于见到恒安府驱数万百姓,将血肉消磨在这山间一处处营寨当中!   陈袭也不知道自己抓一两个活口回去,能有什么意义。如果刘武周真的存心要拼命,撞上一个更为冷酷的王仁恭,这几万百姓的遭遇,已经是注定的了。   但他就是想尽自己所能,尽一名军中之人的职责。抓到活口,摸到恒安府的弱点。看能不能有这么一丝微小机会,促使大军出而与恒安府一决。   大家兵对兵将对将拼命就好,何苦将这么多百姓拖进来?   不过自己这般拼命所为,多半只是白费。这位王郡公,从来不将几万百姓生死放在心下。不要说云中城百姓了,就算是马邑郡他自家治下百姓,这个冬天,都已经凋零近半,剩下的不是出逃河东,就是苦挨等死!   也许自己的作为,只是更想冲到刘武周面前,大声询问他。是不是他刘武周也如王仁恭一般,不将这几万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假以时日,他也不过是另外一个王仁恭而已?   短短一瞬间,陈袭胸中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最后还是被他压了下去。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又警惕的扫视了一周。   几名蹲伏着的黑影外围,在隐蔽处,陈袭又看见了几条黑影,持着弩机,藏身在山顶乱石之后,以为警戒。要是有敌人摸上来,直扑暴露出来的那几人,这些伏哨,就是一阵弩箭射过来!   陈袭回头,对着几名仰望着自己的亲卫,悄悄比划示意了一下。接着带头翻越而出,趴在雪地上,朝着一名伏哨背后摸了过去,几名亲卫也悄没声的跟上。   在离这名伏哨还有十几二十步的时候,陈袭举手向下按了一下。亲卫们顿时散开,也摘下了背上弩机,嘴里叼着弩矢,脚踏着弩机机弦,对这些老卒而言,只有两个呼吸的工夫,就能将弩机上弦!   而陈袭自己孤身一人,向着那伏哨背后摸去。   陈袭的盘算很简单,自家过去,制住那伏哨便走,一个活口就已经足够。若是不惊动山头恒安兵自然最好,若是惊动他们追来,一阵弩矢就让他们好看。接着大家就顺着雨裂沟退下去,守马桩亲卫接应上来,大家就朝着军寨狂奔退回!   亲卫们默不作声的在后布开了阵型。而陈袭就以更慢的速度,向着那伏哨摸去。   这距离终于缩到了四五步。那伏哨还是蹲伏在黑暗中,甚至都可以看见他身形因为呼吸而动,却始终没有发现陈袭从后摸来。   暗夜山顶之上,两支巡哨,都在乱石和破碎地形之间,竭力掩藏身形。不知道到底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陈袭悄悄绷紧了肌肉,再向前摸去,动静就再也遮掩不住,这点距离,一跃而过,制住那伏哨,扭身便走!   瞧那伏哨身形瘦小,费不了什么手脚!   猛然之间,陈袭已经一跃而起!   而那瘦小伏哨,恰恰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   隐隐火光投射到山头之上,在这一刻,陈袭看见了一张俏丽无双的小脸,还看见了这伏哨皮帽下栗色的秀发反射着火光,一双碧蓝的眸子,只是看着陈袭!   入娘的是个九姓鞑靼小丫头!   这小丫头还早知道自己到来了! 第四百二十章 杀王(九)   步离一闪身,早已离开了陈袭扑击笼罩范围,接着翻身再进,双手一扬已然是两把匕首寒光闪耀,直指向陈袭咽喉!   陈袭空中已经拔出了匕首,先上扬再下挥,当当两声脆响,火星四溅,将这两记挥刺全都格挡了下去。门户守得严整无比。   一旦用力,原来收着的劲道就全放了出来,整个身形重重落地,蓬的一声,雪尘飞扬!   而在后面伏着的几名亲卫,还未及反应,旁边雪堆当中,都钻出了人来,合身直扑而上,和那些亲卫一下就扭打在一起!   陈袭想回去帮手,但步离已经欺身而上,匕首如电,招招不离着他的咽喉招呼!   那边扭打转瞬之间就已经分出了胜负,两名亲卫被按倒,还有一人踢翻对手,爬起来就要拼命,这个时候韩小六的声音响起:“躺下别动!”   羽箭破空之声响亮,一箭电射而来,正中那亲卫小腿,射了一个对穿,那亲卫扑通一声跪倒,长声大喊:“快走!”   陈袭咬牙,匕首脱手而出,直奔步离面孔。步离低头闪避,匕首从她头顶飞过。而陈袭也不再拼杀,转身便走!   亲卫们都是老弟兄,吃了这碗刀头舔血饭,遇伏也就认了。自家带人回来,将来为他们复仇就是!   陈袭才迈出一步,就听见劲厉的风声,骤然响动,直扑而来!   这风声如此之烈,就如一条苍龙,正从万山从中呼啸而出,怒吼着向他扑来!   在一瞬间,陈袭胸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再向前一步,自己就会死!   一支马槊,在陈袭面前划过,扑的一声插入面前雪地当中,碎石迸溅,槊锋直没入石中。在这一刻,陈袭从来没有觉得,死亡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冰凉的匕首,从后抵上了陈袭的咽喉,却没有割下去。而陈袭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马槊,槊杆剧烈颤动,在这山顶,带出了嗡嗡的呼啸之声。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微带讶异:“反应挺快啊?是把好手。步离,放开他。小六,给人治伤。”   步离撤开匕首退开两步,陈袭僵硬的转头,徐乐身形,缓缓而出,一双锐目,只是打量着他。   大队人马突然出现,马邑军死守军寨之中,不敢外出。等待着王仁恭的决断。   而从刘武周到徐乐,都知道哪怕举军而降,都不是这么好投降的。几千兵马带着数万百姓,要越过这些军寨,直抵王仁恭面前。一开始就示弱,王仁恭很大可能,就是下令截杀!   投降之前,还必须示强,压得各处军寨不敢露头。刘武周才能直抵王仁恭中军之前,举数万百姓,数千之军,请王仁恭纳降!   这一紧一松的节奏,在离开云中城之后,都已经商议妥当了。   数万百姓连同数千恒安兵,骤然出现在军寨之前。大队安营,但是哨骑立刻就洒了出去,要将各处军寨的巡哨全部压回去,让他们不敢露头。   这种事情,徐乐怎么能不当先,当即率领玄甲骑精锐,立刻就深入山间。   但却没有想到,马邑鹰扬兵的战意,实在不大提得起来。不用双方哨骑对战分出个胜负,自己就退入军寨之中,闭寨死守。   马邑鹰扬府甚至包括王仁恭在内,都失却了和恒安鹰扬府野战以争胜负的意志。就准备靠着坚壁清野,靠着绵延的防御体系以来防备恒安鹰扬府的决死一拼。   若不是恒安鹰扬府断粮了,这样绵延的军寨防御体系再是坚固,但守军如此,也能一一啃下来,直打到善阳城下。   可现在,却没有这个时间了………   徐乐率领玄甲骑精锐,巡哨半夜,也没撞见一名马邑鹰扬府的哨骑。只能选了一个最为要紧的制高点,一边瞻看军寨动静,一边设下埋伏,看有没有人会撞上来。   结果就碰上陈袭这么一个傻大胆的,也一眼就看中了此间地势,足以瞻看清楚恒安府的营地阵势,悄悄的摸了上来,结果正中埋伏。   要知道徐乐手底下有的是梁亥特部出身的战士,都是能在冰天雪地中等候机警无比的雪狐落网的老猎手,对付陈袭他们这几人,实在是轻松无比。   若是马邑鹰扬府战意低落到了这等程度,这场投降,看来会顺利成事罢………   徐乐转着念头,缓步走到了陈袭面前,打量了他一眼。   这军汉一看就是老行伍,脸上皱纹如刀砍斧刻,这就是在塞外多年寒风吹出来的痕迹。筋骨强健结实,也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之气。   徐乐还没问他,陈袭就已经开口:“你是何人?”   徐乐一笑,指指自己:“神武徐乐。”   陈袭瞪大了眼睛看着徐乐,要不是步离匕首还指着他后背,说不定就要跳了起来:“就是你杀光了一营马邑越骑!还打垮了王郡公的选锋营!”   徐乐笑笑:“好像是我。”   那几名亲卫被按在地上,腿上中箭的那个也咬牙忍着,任韩小六过来给他打箭包扎。这些老卒哪怕落在敌人手里,也无一声呻吟哀告。听到徐乐报出名号来,却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呼。   虽然神武军溃,是马邑鹰扬府上下有心给王仁恭一个好看。但徐乐的威名,也在马邑鹰扬府中传扬甚久了。只是谁也不愿意多提,省得王仁恭听到就要发飙。   现下这位了不得人物,就活生生的站在大家面前!   陈袭死死的看着徐乐,最后低下头来:“入娘的栽在你手底不冤。要杀要剐,动手便是。”   韩小六一边给人打箭,一边不屑的道:“什么叫不冤?就是执必部的那执必贺,也被咱们乐郎君冲到了面前,汗旗都被咱们乐郎君夺了,你这等人物,算得了什么?”   陈袭更是震惊,垂首少顷,抬起头来:“你乐郎君是英雄好汉,刘鹰击也是英雄好汉,更不用说还有黑尉迟他们。恒安府咱们上下都佩服得很,但是为什么要驱使百姓来攻军寨?咱们军汉拼命就是,把百姓填在里面算是个什么道理?”   徐乐打量着陈袭,最后摇摇头:“我们什么时候说要攻寨了?咱们可是来投降的。”   陈袭几人,眼睛在这一瞬间,瞪得不能再大,死死的看着徐乐。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恒安鹰扬府这些悍将悍卒,这么大阵仗,突然之间就出现在马邑鹰扬府军寨防线之前。   居然是来投降的? 第四百二十一章 杀王(十)   夜风穿过帐幕破碎之处,直吹进来,让这破旧的牛皮中军帐幕之内,如同冰窖一般。   这正是刘武周居停的之所。   比之王仁恭的中军大帐内院外院厢房节堂一应俱全。刘武周的帐幕就兼节堂和卧室两任于一身。   大家挤进来议事的时候就是节堂,晚间铺个狼皮褥子躺倒便是卧房,倒是方便爽利。   刘武周倒是早早就已经休息了,却一直不得安眠,辗转之间干脆起身,寒风又扑面而来,让刘武周忍不住就咳嗽了几声。他本来就有点感风寒,还未曾完全消退。这几声咳嗽,直是撕心裂肺一般。   帐幕一下掀开,却是苑君玮大步闯了进来,他满脸关心之色,询问道:“鹰击,怎生回事?”   刘武周脸咳得通红,浑身缩成一团,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苑君玮掉头冲着外面呼喝:“都死了不成?还不送饮子来?”   一名老军低头而入,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饮子。其实叫做饮子已经勉强得很了,既无香料又无什么上好的食材。不知道加了什么草药在里头,只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刘武周接过,也不挑剔,直着脖子就将这一大碗灌了下去。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喘息也稍稍宁定了下来。   苑君玮关切的看着刘武周,刘武周只是一笑:“某没事,一点小小的风寒而已,死不了人。”   不等苑君玮说什么,刘武周就问道:“情形如何?”   苑君玮哼了一声:“军中强将全都拣选精锐洒出去了,回报来的消息就是,那些马邑军守着的军寨,没一个人敢露头的。都缩在寨子里面做死守模样,指望咱们打不开他的乌龟壳!咱们就是这般直走到王仁恭面前,想是也没什么。”   刘武周一笑:“哪有这么简单!”   苑君玮一脸不服气的看着刘武周。   刘武周带着数万百姓几千精锐骤然而现,马邑鹰扬府却显出不愿意接战之态。不少人就起了念头,干脆直扑王仁恭面前,打破他中军大营就是!要是能擒住王仁恭,生路自现。何苦还冒险行诈降之策?   看着苑君玮脸色,刘武周知道他也是这般心思,只能叹息一声。   “………是,我们直扑王仁恭大营,说不定就能直抵王仁恭面前。但是拼到了那一步,王仁恭可以朝南退啊!而我们还是没有粮食,困处山间。继续深入,百姓就得丢下。几千军马离了根本,毫无后援,就算能直扑到善阳城下,又能如何?最后还是兵溃身死一途。要不就是一个个啃开这些军寨,夺其存粮,步步而南………马邑鹰扬兵纵然不敢跟我们野战,但是守坚寨却还是难啃!也许不等打下,咱们也又是饿垮了………除非想驱百姓而进,用人命填开这些军寨………苑四,你想这几万百姓死么?”   最后几句话,刘武周已然声调冷硬。   苑君玮想想,叹口气摇摇头。   论心而言,苑君玮是真不在乎这几万百姓死活,只要恒安鹰扬府得全就已经足够。但是刘武周这般说,他就得按照刘武周意思行事。   刘武周却还是在谆谆教诲:“………而我们一来就示强,压得马邑兵不敢露头。当我们亮明车马是准备直抵王仁恭面前请降的话,马邑兵如何肯与咱们死拼?军心如此,王仁恭也只能做一番布置,然后受降。那时才是我们真正的生机所在!”   苑君玮拱手抱拳,表示听令。   刘鹰击这般说,大家就听刘鹰击的号令,如此走下去罢。   纵然受降顺利,然后呢?   马邑鹰扬府到时候若是不甘心降顺刘鹰击麾下,不是还有一场死拼!受降之际,不可能列出接战阵型,也许能觅到行刺王仁恭的机会,但对上马邑鹰扬府,这一场仗,还是凶多吉少!   死也就死罢,反正总不可能向王仁恭这等人物低头!   刘武周又问了一句:“军中如何?百姓如何?”   苑君玮知道刘武周问的是什么,点点头道:“那些跟着鹰击从北面退下来的老弟兄,都没一个乱说鹰击之策的。而一路以来,关防都布置严密,要有人想潜逃到南面,向王仁恭泄露军中情形,巡哨的弟兄们就将他们拿下了。”   几万人马一旦与马邑鹰扬府的军寨防线接触,刘武周就立刻放出巡哨,并以心腹将领统帅,除了示强压制马邑鹰扬兵之外,同样也是防止自家军中虚实走露出去!这些将领,全都是托心换命之人,哪怕是徐乐,也是绝不肯投降王仁恭的。   刘武周缓缓点头:“马邑鹰扬兵已经被压住了,明日就打出旗号,整军前行,亮明咱们是来投降的!要是有人敢来挑战,打便是了,要受某刘武周的降,只有王仁恭亲见!”   苑君玮迟疑一下,终于开口:“………鹰击,我兄长还未曾至,不等他了么?”   刘武周从北面退下来,举云中城而降。几万百姓集结起来与大军先行。而苑君璋则还留在后面善后,一城之事,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了结的。虽然一直靠着传骑保持联络,但两人之间还有着两天路程的距离。   这恐怕也是刘武周留下的后手,自家万一事败覆没。而苑君璋还留有一点恒安鹰扬府的种子,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将来为恒安鹰扬府复仇的机会!   刘武周果然摇头:“不等他了,咱们明日就起行。趁着马邑鹰扬兵正被震慑,早些行事。留给他们时间越多,变数也就越多。既然要搏命,就畅快点,要死便死,要生便生!”   苑君玮默然点头。   自家兄长在外,万一事败,还能捡回一条性命,给苑家留点香火,这也是好事罢………   搏命一击,是成是败,这马邑郡到底是谁的天下,也就几天的事情了。倒也痛快!   苑君玮朝着刘武周一拱手抱拳,再不多说什么,就退了出去。   到了帐外,苑君璋望着头顶,深深呼了一口气。   到时候,全都要指望那徐乐了。这博浪一击到底能不能成,就决定这数千数万人的命运!   可不指望徐乐,又能指望谁?要说厮杀本事,苑君玮现在是彻彻底底的认输了。   要是这徐乐能够成事,以后某苑四绕着他走!   帐幕之中,又传来了刘武周的咳嗽之声,撕心裂肺,有若风中之烛。 第四百二十二章 杀王(十一)   帐幕之中,长孙无忌睡得正香。   他的帐幕和李世民的几乎挨在一起,也就是两间寻常牛皮帐幕而已,外间厅堂,里间卧房。其间陈设对于长孙无忌这等世家子而言已经是出奇的简陋了,床榻也只是木板拼搭而成,厚厚的铺了几层皮褥子。   纵然如此简陋,但是出征在外,苦累之处,自然和安处家中不能相提并论。更兼身处险地之中,而李世民又随王仁恭出巡在外之际,长孙无忌的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   当李世民终于回返之际,长孙无忌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支撑着巡营一周之后,回到自己帐幕中,衣衫未解,靴子未脱,倒在榻上,顿时就沉睡过去。   长孙无忌毕竟此刻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以才干闻名,稳重闻名,但也从来未曾吃过这般出征之苦。   在梦中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当长孙无忌睡得直咂嘴之际,突然就被粗暴的推醒。   醒来瞬间,长孙家未来家主只是满腹怒火,就想发作。   吃苦加担惊受怕如此还不够么?连场觉都不让人睡好!   但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李世民掌着一盏油灯,靠在榻边。油灯光芒映在李世民脸上,明暗不定,别有一种幽深莫测的感觉。   长苏无忌用力一揉眼睛:“二郎,何事?”   李世民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也似,低低道:“出来看!”   睡时未曾解衣,起来的时候倒也爽快。长孙无忌翻身就起,挂着眼屎就随着李世民而出。   一出帐幕,冰冷空气扑面而来,顿时就让人精神一振。头顶仍是银河漠漠,浩瀚经空。明月半轮,西垂才半,还有一两个时辰,才到黎明。   河东军的营地,所有人都醒来了,默不作声的或者持刃集结在营地中,各队队正披挂整齐,按着佩刀在队伍前面来回踱步。看到李世民引着长孙无忌穿行而过,纷纷抱拳躬身行礼。   李世民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就拉着长孙无忌直上寨墙。   寨墙之上,这个时候值守的军士也多了一倍,弩机都运了上来,弩矢一捆捆的堆叠在一起,已然是在做备战之态。   李世民挺立寨墙之上,披风卷起,衣角猎猎。身周锦衣家将簇拥。   若说此前才入马邑,李世民还有些青涩之态,但真正到前线走这么一遭,气度却比此前纯粹了许多!   李世民抬手,指向远处王仁恭所在大营:“长孙,你看。”   长孙无忌抬眼看去,忍不住就是倒吸一口凉气。   原因无他,王仁恭大营在这夜中,已经突然扰动了起来!   营地之中,所有灯火都点燃了,寨墙四下,亮起了一圈火把,将营寨周围映得一片通明。   营门只开了一处,但这一处之中,骑士来来往往,进出不断。有数骑而来,奔走如飞,明显是赶回来回禀什么紧急军情的。有数十骑整队而出,披挂整齐,全副武装,出而加强巡哨的。更有步军大队开出,整齐步伐震动夜空,在营地之外列下阵型之后,席地而坐以待天明的——这却是防备有什么敌人突然而出,一下就能直撞大营寨墙的举措!   而在大营之中的四座望楼之上,都有灯号在舞动。向各处军寨传信。   夜色当中,山间可见隐隐约约的光芒跳动,却是各处军寨,在回应大营处发出的号令。   怎么只是一场酣眠方醒,王仁恭大军就是如此一番紧张备战之态!   长孙无忌用力揉揉脸,问道:“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李世民向北望了一眼,似乎想看透群山,看见群山北面雪原之上景象。   李世民轻声开口:“刘武周来了。”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   这刘武周当真来得好快!恒安鹰扬兵不是才应付完突厥执必部大军么?想必和突厥大军已经是经历了一场血战,然后丝毫未做停顿,就转而南下,一下就直迫到了王仁恭大军的面前!   他们不是缺乏粮秣么?他们不是久战疲惫么?   云中精兵,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冬日奇寒之中,来回转战,仍然行动如风,就已经将河东最为精锐的六军鹰扬府,比得有如一群未经训练的村汉!   这些时日侧身王仁恭军中,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已经见识到了马邑鹰扬府。这支军队,装备甚精,骑军比例颇高,行动整肃,冬日长途行军不以为苦,军士壮健结实,也自有一种剽悍意味,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强军了,李世民也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对王仁恭这般忌惮。   但是现下这些马邑鹰扬兵却是如临大敌,全军夜中调动,只是这般景象,就能看出马邑鹰扬府上下颇有些紧张慌乱的意味。对恒安鹰扬兵的畏惧,已然是再分明不过!   夜色之中,李世民的瞳仁深处,似乎有火在燃动一般。   “真想看看这些恒安兵到底是什么样子啊………要是这支精兵归于河东,要是这支精兵归于我手!”   生平第一次,李世民话语中,吐露出了他勃勃的雄心!   面对名分早定的兄长压力,面对所有人的不看好。李世民仍然未曾安于命运,努力寻找突破之机,现下似乎就在这云中精兵身上,看到了一丝机会!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完全清醒了过来,又化身成为李世民身边的合格幕僚。   “王仁恭对我河东军有号令么?”   李世民冷笑一声:“视而不见,什么号令也无………长孙,你看。”   李世民伸手指向前面,长孙无忌望去。就见一支马邑越骑,约有一营军马,正从夜色中开来。在距离河东军营地尚有一两里的地方停住,骑士纷纷翻身下马,立下马桩子,而将领则还在马上,不住向着河东军营地瞻望。   这一支骑军调动而来,看似在随时等候大营号令而动,但所在位置,扑向河东军营地一马平川,一个冲击即到,明显就是用来防范警戒这五百河东军的!   长孙无忌望向李世民:“二郎,我们身在险地,不管什么样的变故,不管出了什么样的机会,首要之策,还是确保自家平安,不可轻易行险!”   长孙无忌这句话,李世民却似恍若未闻,只是望向远处:“只等天明,就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总不能白来这一遭!总有机会,总有机会!” 第四百二十三章 杀王(十二)   徐乐坐在马背上,在夜色中缓缓向大营中回返而去。   韩约步离跟在徐乐身后,警惕的只是注视着左右动静。   眼见得已经到了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天上星光隐去,朝阳未升,在夜色中,超出几步距离就已经不大能分辨,只能隐隐看出人马的轮廓。   寒气迫人而来,这个时候,往往也是人在一天最为困倦,最为疲乏,也最为放松的时刻。   但从徐乐以降,这些浑身挂满寒霜的玄甲骑战士,每个人却没有丝毫疲倦之色。在黑暗中,每个人都不住的望向东方,等着朝阳的升起。   朝阳一起,这场恒安军最大的赌局,就要开始了。而这场赌局,最后成败干系,可以说都系于徐乐一身!   陈袭坐在马背上,双手被捆。他和几名亲卫被一条长绳系成一串,绳子另一头牵在韩小六的手里。还有几名玄甲骑在左右看守,带着他们缓缓向北。   虽然被如此捆成一长串蚂蚱般带回去着实有些难看,不过对老军汉来说,颜面什么的不要紧,性命还在就是好事。陈袭老老实实坐在马背上,偶尔打量一下左右。   身侧那些玄甲骑战士,身上都透着一种莫名的杀气,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样子。赤手空拳的想要挣脱逃命,多半下场不妙。更不必说走在前面那个徐乐,被擒时候一槊飞来之威,现下陈袭还记忆犹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无从相抗的念头!   不过陈袭也没有半点这样的心思,他胸中只是转着一个念头。   刘武周怎生就要投降了呢?难道还真有上位之人,把几万百姓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身家性命还要重要?   刘武周平时声名甚佳,但这是平日里能装得出来的。但这投降,却是实打实的事情,真的束手将自己交到王仁恭手里,那就只能任王仁恭宰割。这却是再装不出来的东西!   落在自家手里陈袭的心思如何,徐乐没有半分要去关注的意思。这些时日,徐乐手里斩杀的突厥悍将,马邑选锋,已经不在少数了。更是擒了执必思力又扔下了山。一个个去揣摩他们败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想法,估计得累死。   徐乐坐在马背上,只是想着天明之后的事情。   这一场诈降之策,到底成败如何,实在是难以逆料。自己也不知道,到天明的时候,刘武周打出旗号,护卫着几万百姓,摆明自己是来投降的态度。这些看似老实不敢出来接战的马邑鹰扬兵,到底是观望着几千军马几万百姓通过狭窄山道,直抵王仁恭面前。还是出来接战,先将这几千军马几万百姓斩杀干净!   毕竟有几万百姓的累赘在,恒安鹰扬兵的战力也大打折扣,马邑鹰扬兵,说不定就有了出而野战的勇气!   就算是王仁恭决定受降,受降之际,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还有没有对王仁恭行决死一击的机会?这都在未定之天。   不过,这又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夜色中,不断能听见马蹄声响,还有甲叶细碎的碰撞声。这却是一支支夜间巡哨的军马撤了下来。   暗夜之中,这些恒安兵互相应答之声不断低低响起。语声都是短促而干脆,没半句废话。   “可是玄甲骑?可是乐郎君?末将等是甲骑左营前队,哨探一夜,未曾发现敌踪!”   “乐郎君?玄甲骑?末将领中垒前营左队,哨探一夜,未曾发现敌踪!”   一支支哨探队伍现身,然后跟随玄甲骑而进,渐渐汇聚成一支规模越来越大的军马。每一支哨探队伍,都对徐乐恭谨的报上各自番号,然后加入队列之中。徐乐对他们也就是含笑点点头而已,也不多说什么。   这些恒安兵,还有玄甲骑,都是一身寒霜,沉默而行。数千云中精锐带着大队百姓突然出现,只是用哨探队伍,就彻底压制住了马邑鹰扬府守军,让他们不敢出军寨半步。已经再明白不过的展现了威力。   也是告诉这些马邑守军,明日咱们虽然要宣布投降,但你们乖乖看着我们投降就好。要是想趁势拣什么便宜,想恒安兵全军覆没,那马邑鹰扬府上下,也要被我们拖着同归于尽!   徐乐看着这些云中男儿,也微微有些感慨。   这都是自己成长以来,最熟悉的边地汉子形象。粗鲁,剽悍,刚烈,轻生死。和他们一起拼杀疆场,实在是人生快事。也许就这样一辈子纵马疆场,痛快厮杀,也是不错的选择。   若是侥幸击杀了王仁恭,自己到底是离开,还是干脆就留在这云中之地,和这些汉子一起,继续与突厥血战到底?   这个时候,徐乐才发现,自己对马邑郡这片土地,对马邑郡的这些人,感情是如此之深。   这些事情,留待以后再想罢………无论如何,也要先杀了王仁恭!   徐乐轻轻咬紧了牙关。   黑暗之中,又听见一声询问:“乐郎君?”   这声音颇为粗豪,徐乐一听就知道是尉迟恭。   这些时日,尉迟恭颇为消沉,一路上都没打几个照面。到底这黑尉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徐乐也没心思多问。   黑暗之中,一队人马闪了出来,尽是恒安甲骑,领队之人,正是尉迟恭。   他这一队人马约有二十骑,后面也牵着几名俘虏。陈袭和俘虏对望一眼,都是摇摇头。   他们算是难得敢于出击之人了,结果仍然干脆利落的被恒安兵拿了下来!   今日尉迟恭,似乎又恢复了原来面目,一副精力充沛得过剩的模样,尉迟恭看了一眼陈袭他们,对徐乐笑道:“马邑兵有种的看来就这么几个了,其他人连营寨都不敢出一步,就我们俩得了彩头!”   徐乐哈哈一笑:“我可不敢和尉迟将军相比。”   尉迟恭哈哈大笑:“你乐郎君现下名声可盖过我老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和你比试一场,这次我老黑可不会再留手了!”   徐乐笑着摇摇头,也不搭话。   尉迟恭也摇头:“老黑实话实说,咱俩底子差不多,但你的技艺明显是名家所传,不是咱们乡间把式,双方都不留手,老黑差你一线,不过想要老黑败死,也没那么容易。这马邑郡,对你乐郎君来说,实在是小了点………”   尉迟恭目光炯炯的看着徐乐:“此间事了,乐郎君早些离开便是。不管是晋阳还是长安洛阳,才是乐郎君你大展身手之地,何苦在这里窝着?就为了抢光我尉迟恭的风头?乐郎君,咱老黑算是求你,走得越早越好!”   尉迟恭这番话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只是听得徐乐心中一凛,面上却半点都没显出来。   徐乐看着尉迟恭,只想在尉迟恭看似豪爽的笑脸背后,看出点什么来。   尉迟恭却扭头向东,指向那天边微露的晨曦:“天要亮了。”   徐乐静静的看着尉迟恭,突然一笑:“是,就在今日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杀王(十三)   主寨之中,一众军将正在寨墙之上翘首等候。   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不管是山风呼啸,还是林木摇动之声,都让这些军将一阵胆战心惊。   寨墙之下,整整一营步军已经披挂完全,静坐等候。而寨墙上,寨墙下,已经堆满了防守器具,一捆捆箭矢,一堆堆礌石,准备用来烧热滚水沸油的大锅,都已经准备停当。   低低的交头接耳之声不断传来,在这寂静的夜色之中,听得分外的清晰。   “营将去了多久了?还能不能赶回来,眼看着这天就要亮了!”   “到底该怎么办,王郡公也该早早拿个章程出来!”   “这还有什么好为难的。刘武周此来,多半是拼命来了。要么就打,要么就撤。”   “入娘的怎生打?刘武周将几万云中百姓都带来了!到时候靠人命来淹,都可以将这一片军寨给淹开!”   “刘鹰击做不得这般事情罢,他一直顶在云中苦战,守护了多少百姓!怎会驱百姓来攻寨?”   “都给逼迫到这般程度了,换做是你,会安心等死?看着吧,明日就是一场死战,到时候我们怕是一个都走不脱!”   “这该死的世道……还让人能不能活下去?这刘武周还有点良心没有?”   “良心?当初王郡公坚壁清野,收了马邑郡百姓过冬口粮之际,你站出来和王郡公一拼了么?这世道,要良心,就活不下去………乱世已经来了!”   这般对话,持续几句就再也进行不下去,这些军将每人都是心中生寒。到得最后,只是静静等候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等待着明日似乎必然会到来的血腥命运。   马蹄响动之声,终于在上山道路中传来,又急又快。一名旅帅忙不迭的下令:“火箭!”   数名军士上前,张弓搭箭,箭头上都捆着浸了油的布条,凑在火把上点燃,接着就向天而射。   火箭经天,照亮了直通往军寨的山路,山路之上,就见数骑身影,匆匆而返。当先之人,正是苏平安。   一众军将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对苏平安大家的评价都不怎样,苏平安又早早以请示王仁恭名义离寨而去。谁也不知道苏平安是不是还能回来,说不定就借着这个机会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现下这家人居然勤勤恳恳的就赶回来了!   一众军将,都觉得要对苏平安要稍稍刮目相看了。   火箭不断发出,照亮路径。如一个个火流星一般,不断在这夜空中升起落下。在这夜色中,别有一番莫名的美感。   其余山头上,也有火箭不断升起落下,却是从王仁恭处回返而来的军将,纷纷归于自己寨中。   如此景象,让多少马邑鹰扬府军士屏息观看,一时间都忘记了明日也许要面对着最为血腥的一场战事!   苏平安终于抵达寨前,寨门吱呀打开,军将们迎上前去,将苏平安接住。   苏平安翻身下马,浑身不住的哆嗦,看着一众军将急切的目光,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一名旅帅急了,一拍大腿:“苏猪儿,咱们硬生生的等了一夜,你这个时候装哑巴做什么!”   苏平安好歹是个营将,平日里多少还是有些威严,这幼时绰号多年没人叫出口了。今日麾下急了眼睛,一下就喊了出来。放在平日,说不定就有人要笑出声来,现下每个人却是神色严肃,只是死死的看着苏平安又青又白的脸色!   苏平安嘴角哆嗦了半晌,最后终于迸出来一句话:“王郡公有令,撤………撤不得!”   第一个撤字出口,大家都是面色一喜,最后谁想到苏平安又冒出一句撤不得。让所有人心都直堕入谷底。   刘武周若是驱数万百姓以攻寨,只要豁得出去人命,没有填不开的寨子。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一系列军寨,烧营而退,让刘武周他们得不到粮食。再集结主力,在合适的能摆开大军的战场,与刘武周做最后一决。   摆开阵仗的野战,驱民而战,起的效果就大不如驱民以攻军寨城池。因为百姓总会乱,调度不灵。攻寨之际,再调度不灵都可以慢慢来,一步步的稳稳推过去,无非就是死人而已。而野战之际,一旦调度不灵,对方大军卷上来,说不得就是大败亏输的结局。   只要愿意打野战,就可以限制这几万百姓起的作用,也可以避免这些军寨守军在血腥的攻寨之战中全军覆没。   但是现下,王仁恭的意思却是一个军寨都不能撤,就用这些守军去消耗刘武周的锐气,直削弱到王仁恭最后能够击败刘武周的程度!   这几万百姓注定要死,而他们这些顶在第一线的马邑鹰扬兵,活下来的希望同样也是渺茫!   那旅帅死死的看着苏平安,嘴唇蠕动,似乎要说什么。   苏平安看着那旅帅,似乎反应过来,连连摇手:“你别胡言乱语了,咱们就奉王郡公号令,死守在这里也罢!咱们这里是主寨,屯军最多,刘武周未必就硬攻咱们!”   他咬咬牙齿:“只要撑过这一仗,王郡公许了某开府仪同,这是朝廷认的!大家都是老弟兄了,某也为大家去求十二卫将军号!现下无论如何,都是王郡公强而刘鹰击弱,某不能带着大家往死路里走!要知道王郡公毕竟是太原王家家主,而刘鹰击只是乡间出身,该跟着谁,还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是啊,刘武周是乡间土豪出身,王仁恭却是太原王家家主。纵然在王郡公麾下,大家明日要陷入拼死一搏的境遇,但投了刘武周,还不是要拼死一搏?而且下面也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死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出头的那一日!   这个时代,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依附世家,以求富贵。投于出身不好的主帅之下,纵然死拼,这富贵机会仍然渺茫!   苏平安环顾诸将,嘴唇颤抖着下令:“明日准备死战!要是刘武周驱百姓以攻寨,谁也不要手软!咱们这里刘武周攻不下来!”   一句话说完,苏平安也不敢再看麾下脸色,匆匆分开众人,就向烽燧而去。   诸将面面相觑,那名旅帅仰天长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啊!” 第四百二十五章 杀王(十四)   夜色之中,茫茫人潮,从临时营地当中涌了出来。分队集结,等候在寒风中。   这人潮组成部分,大多是云中百姓。他们被编成百人一队,慢慢集结在一起。扶老携幼,拖家带口,也没什么响动,更无什么惊惶。只是如过去数十年一样,沉默的等待着明日不可知的命运而已。   恒安鹰扬府的火兵也早就起来埋锅做饭,一筐筐的杂粮炊饼早已备好,现在给他们每个人分发。寒风中炊饼早已冻得硬邦邦的。这些百姓们就将炊饼捂在胸口稍稍暖化一些,然后慢慢的啃着。   老者将这点口粮让给壮者,壮者又分给幼儿。夜色之中,只能听见咀嚼之声,连儿啼之声,几乎都听不见。   而恒安鹰扬兵则是集结在百姓组成的队伍前后左右,全都披甲完毕。一旦行进起来,他们就遮护着数万百姓向南而进,不管是谁,想伤害这些百姓,也要先过他们这一关。恒安鹰扬兵不死绝,这些百姓就是平安。   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最后一些粮秣,也都抖落了出来,若是不向王仁恭归降,大家都得饿死。   一向强悍的刘鹰击,终于带着他们南下屈膝。就为了多全活一些人性命。可刘武周落在王仁恭手中,到底命运如何,只要是个人就能想见。   一直与突厥血战的恒安鹰扬兵,一直守在祖宗之土的云中百姓,到底哪里对不起王仁恭了,最后被逼迫到这般程度?   徐乐带领玄甲骑,穿过人潮,直向王仁恭的中军大营行去。百姓们默默给徐乐让开一条道路。   放在往日,像徐乐这般传奇人物,又是少年英俊,到哪儿都能激起云中百姓的兴奋议论之声。但是现下,迎接徐乐的只有沉默。   刘武周命运将不堪设想,这位乐郎君,又能好到哪里去了?   破神武,斩越骑,迫使马邑鹰扬府兵溃,每一桩事情,都让王仁恭脸丢了个彻底。要是归降,这乐郎君的遭际,只怕比刘武周还要更惨烈一些!   一名百姓突然迎了上来,拉住吞龙缰绳。步离神色一凛就要上前,却被徐乐抬手示意停下。   那百姓怕不有五六十岁了,在云中之地已经不折不扣是高寿,背都已经驮了下来,须发皆白。他拉着吞龙缰绳,连吞龙都通人性的不敢动作,一阵风似乎都能将这老者吹倒。   那老者望着徐乐:“乐郎君,老头子在云中之地久了,你这样的少年英杰,从来未曾见过。死在这里可惜!咱们都知道乐郎君为了云中百姓到底是怎样死战的,现在乐郎君你已经做得足够了,就走罢!快点走!在哪里乐郎君你都有出头之日!”   更多百姓围了上来,站在老者旁边,声音次第响起,渐渐高了起来。   “乐郎君,你走罢!”   一张张恳切的面孔,对着徐乐。一道道求恳的目光,只是落在徐乐身上。   斯情斯境,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自己一番苦战,也许从来未被高高在上的人物放在心上。可是这些付出,从来未曾白费。   从来不曾!   徐乐慢慢露出了笑意,朝着老者拱拱手,轻轻将缰绳夺了回来。催马越过老者身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着老者点头又笑了一笑。   朝阳这个时候终于探出来来,第一道晨光就洒在徐乐身上。   晨曦之中,少年丰神如玉。   玄甲骑慢慢穿过人群,百姓们的目光,只是追随着这些玄甲骑战士。   陈袭也在队伍当中,他们这些人身上捆着的绳子,绳头就抓在韩小六手里。   一路上陈袭都不吭声,这个时候终于凑了过去,对韩小六道:“你们真的是要投降?刘鹰击真的是舍不得这几万百姓性命才投降?”   韩小六擦了一把眼睛,怒视着陈袭:“咱们不给这些百姓求条活路,还有谁能?给王仁恭当狗,吃饱喝足,哪里知道云中百姓的苦处!”   陈袭还想说什么,韩小六却懒得和陈袭废话了,一抖绳索:“快点跟上!”   尉迟恭一行走在徐乐前面,这个时候尉迟恭也不住回头,看着这般景象,最终也只是回过头来,深长的叹息了一声。   尉迟恭和徐乐,一前一后,终于来到刘武周中军大营之前。   这个时候刘武周已经披挂整齐,步出自己营幕,而苑君玮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也似从来未曾有过的严肃。   尉迟恭先至,翻身下马,朝着刘武周一礼,就侍立一旁,再不说话。刘武周朝他点点头笑笑,再抬起头来,就看见徐乐一行已经赶来。刘武周脸上带着微笑,只等徐乐近前,翻身下马行礼如仪。   刘武周笑道:“就你和黑尉迟两人擒获了马邑哨骑?”   徐乐点点头:“马邑兵闭寨不出,胆色已寒。”   陈袭这个时候也被扯下马来,本来老老实实的站着,这个时候突然扬声道:“刘鹰击!某是马邑鹰扬府中垒第七营队正陈袭!你这真是要降?”   刘武周看了陈袭一眼,大笑道:“都这般田地了,不能让几万军民陪着某去死啊!”   陈袭低头沉吟一下,抬起头来:“某信了你刘鹰击!马邑鹰扬府也是有人心的。刘鹰击如此,想是马邑鹰扬府上下,愿意看着刘鹰击平平安安的直抵王郡公面前请降!”   刘武周一笑:“你说了不算。”   他扬声道:“天亮了,咱们走罢!看看这一天,咱们到底会遭际些什么!入娘的,想投降都是这么难!”   亲卫将刘武周坐骑送来,刘武周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对着苑君玮招呼一声:“苑四,出白虎旗!”   白虎为解斗之旗,同样也是出降之旗。   苑君玮呆呆立在那儿,纵然知道今日出降也是为了拼死一搏。但恒安鹰扬府打出白虎旗请降,却仍然分外让人接受不了!   刘武周狠狠瞪了苑君玮一眼:“出白虎旗!”   晨光之中,一面白虎旗,终于竖立起来,迎风招展。   人群之中,一名百姓忍不住就呜咽起来,然后这哭声,就响彻一片! 第四百二十六章 杀王(十五)   晨曦初露,东方既白。   王仁恭大营之中,一派肃杀气象。寨墙之上,戍守步军已然加倍。而民夫也从后面调了上来,在大营之外,砍伐树木,增添鹿砦,挑挖壕沟,让本来就已经颇为完整的大营防御体系加倍坚固起来。   而马营中的马邑越骑,也全营开出,列阵中军大营寨墙之外,等待着王仁恭的号令。   这些马邑越骑,就是王仁恭手里的机动预备力量。除了不断的派出哨骑,掌握今日北面的战场情况之外,还要负责将王仁恭的军令及时的传到各处军寨。在刘武周疲敝露出破绽之际,这些马邑越骑还要果断出击,猛击刘武周的弱点。说得再难听一点,当刘武周万一取得了胜利,直迫王仁恭中军大营之际,这些马邑越骑说不定还要护卫着王仁恭后退,重整旗鼓再战!   虽然谁也不认为刘武周会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恒安鹰扬府裹挟几万云中百姓南下,骤然出现在马邑鹰扬府的防线之前。自王仁恭以降,谁都认为,这将是漫长而艰难的一场最后决战。   可王仁恭坚信,这场决战最后胜利者,一定会是他!   大营之中,原来用以遮蔽中军的锦帐全被撤下,锦衣家将全都披上甲胄戒备森严,只等号令。各级军将来来去去,或者禀报军情,或者领受号令。   王仁恭自夜中而起之后就再未曾回去歇息,一直踞于节帐之中,一道道号令传下去。让整支马邑军都动了起来!   此时此刻,王仁恭正一身甲胄,踞于节帐上首。而下首处则尽是躬身听令的马邑越骑军将,全都肃然躬身听候王仁恭发令。   “刘贼武周,挟民而来,欲驱百姓攻我。云中之民,既为刘贼所驱,为马邑全郡计,只能再不顾惜。你等俱是本郡守心腹,当分坐镇各处军寨。但刘贼开始驱民攻寨,尔等当为督阵之官,督促将吏士卒,奋勇杀敌!今日之战,某只看首级行赏!但得一首,值钱一贯。但得三首,爵一级!得刘武周等人首,除某向朝廷请封为将军号外,更赏万贯!”   一众被选出来的马邑越骑军将,纷纷拱手,大声道:“诺!”   王仁恭摆手:“去罢!”   这二十余名准备赶往各处军寨为督阵官的小军官,又是深深一礼,衣甲铿锵之中,转身便行。   这场战事,已经到最后关头了。刘武周看来要红眼拼命,王仁恭也开出了天价赏格。早些打完早些便了罢。真要厮杀,已经顾不得军民之分了,努力活下来要紧!   而马邑鹰扬府的这些土著军将们,这个时候也只有拼命了。   投效刘武周,那是死路一条。就凭他的出身,在这个世道也是走不远。刘武周红了眼睛要拼命,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奉陪,不管死多少人,都是你刘武周造的孽。   这个时候这些马邑军将也未尝没有一些感慨。   你刘武周号称爱民如子,镇守云中,守护一郡平安。真到了紧要关头,不还是露出真面目了么?   军将们纷纷而去,节帐中一时安静下来。王仁恭终于站起身来,招呼一声一直恭谨侍立在他身后的王则:“随某出去看看。”   王则急忙上前,按剑拱卫着王仁恭出了军帐。一出帐门,就是十余名锦衣家将接住。   王仁恭也不看他们,自顾自的向着望楼而去。   大营之中,必设望楼,以瞻看四方军情。敌军攻寨,则望楼白天用旗,晚上用火,以调度指挥大营防务。   在王仁恭大营之中,除了四角设立望楼之外,更在中军位置,也设了一座望楼。高足有五丈开外。   王仁恭就在锦衣家将的服侍下,后顶前拉,沿着梯级,直上望楼高处。王则紧紧跟随在后。   望楼顶部,只是个可容四五人而已的平台而已。王仁恭就带着王则站立在上,寒风劲厉,吹得王仁恭白须高高飘拂。   向脚下而望,是数千精锐甲士正在调动奔走,准备今日大战。   王仁恭一笑:“刘武周这次来得好啊………”   王则知道这是搭话的时候,虽然心下有数,还是紧紧跟了一句:“为何来得好?”   王仁恭志满意得的一笑:“挟数万百姓而来,看似声势浩大。到驱民攻寨之际,反而将他那点好名声全都败坏了!原来他还能与某争夺一下人心,现下他还有什么凭籍?谁还愿意为他效力?他毕竟只是寒门出身,现在更暴露出他不过也是一个心狠手辣之辈!马邑鹰扬兵,只有和他死拼了,一仗下来,这些各怀心思的马邑军将死伤也必重,马邑两大鹰扬府的精锐,在某出而定局之后,这才真正的牢牢掌握在某手中!有这两府精锐在手,就是我王家争夺这个天下的凭籍!”   此时此刻,王仁恭才在王则面前,真正用言辞表明了他的野心!   那个强大的大隋,早已破碎了。纵然大业天子尚在,可天下,早已变成了群雄逐鹿的战场!   王仁恭这一刻真的是有点感谢刘武周了。   马邑鹰扬府,他从来未曾真正完全的掌握在手中,还让他们闹出了一场善阳城下的兵溃之变。   但刘武周这般举动,真的是逼迫马邑鹰扬府要拼命了。双方两败俱伤之后,他王仁恭再来收拾残局,真正掌握天下最为精锐的马邑精兵!   再下一步,就是河东李渊了………   王仁恭目光转动,望向不远处的李世民长孙无忌所在营寨。   王仁恭大营这里闹得沸反盈天,李世民他们河东军所在的营寨却是安安静静,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李家二郎,黄口小儿,以为自己能为黄雀?   还是太嫩了啊………说不得自己要替老友,教训一下这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后辈!   王仁恭冷冷下令:“调遣兵马,监看李家二郎的河东军,只等某一声令下,就将他们彻底成擒!回头某就去扫平了平阳的那些河东军马,再寻李家二郎的父亲一决!有某王仁恭在,李渊就不要想打长安的主意,入长安保扶杨家的,只能是某王仁恭!” 第四百二十七章 杀王(十六)   朝阳初升,映照得天地间通透一片。   人潮如浪,缓缓向南涌动。在这黑压压的人潮之前后左右,则是恒安鹰扬兵的旗号飞扬,一队队的恒安鹰扬兵,就护卫着这数万百姓。   布列在山间军寨之中,多少甲士,涌上寨墙,仔细观望。等待着今日必将到来的血战。   一大早各个军寨之间都已经埋锅造饭,守军们全都报餐了一顿。有的军寨还下发了一些浊酒,给儿郎们暖身壮胆。虽然酒水算是最宝贵的物资之一,但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日,还珍惜这点东西做甚?   这些马邑鹰扬兵都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刘武周被迫到了这般地步,恒安鹰扬府被迫到了这种地步,云中数万百姓被迫到了这等地步。此来拼命,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要说恒安鹰扬兵的精锐了,就是这些云中百姓都不是好惹的。用得了兵刃,开得了强弓。野战的时候也许敌不过阵列而战的马邑兵,但是攻寨之际,在狭小地域内拼命,这些云中百姓只怕也不差似他们多少!   在马邑军将想来,这一役打下来,固然刘武周胜利的机会渺茫,很大可能是败亡在这群山雪原之间。但他们马邑鹰扬兵同样要损折惨重!   不过又能如何?难道去投刘武周么?跟着王仁恭,只要不死,也许还有出头机会。跟着刘武周,就算流血流汗,连场死战,在这个世道出头机会也是渺茫得可以忽略不计!   那就拼一场也罢!   马邑鹰扬府这些守军,半夜即起,早早就被自家军将鼓动,天色一亮,就上了寨墙,准备好生厮杀一场。   大部分控扼住南下道路的军寨,并不是建在山顶,因为在山顶处,安全是安全了。但穿行山间大军,也可以不去理你。每次通过,只要派一支军马监视,掩护大队疾疾而过就足够。   这种控扼山间道路的军寨,是一套整然的防御体系。大部分军寨建在山腰或者山脚,用弓弩箭矢就可以控制住道路。而在山顶建起主寨,一旦山脚山腰军寨不保,让守军有个可以退却的所在,并以山巅主寨为依托,随时可以发起反击。这样的防御体系,才算得上势真正控制住了要隘通路。   苏平安的主寨,就是在最高的制高点上,刘武周真的要攻寨,那他这里怎么也轮到最后了。虽然一时没有战火波及之虞,但是也同样承担着重要的责任。   今日之战,主寨要不断的调度兵马,援救正吃尽的军寨,并不时发起反击,尽可能的维持防线的完整,指挥调度得力的话,说不定就能在这群山之间,让恒安鹰扬府将血流尽!   苏平安回返以后,就早早上了烽燧,身边都是吹角手和旗手,随时等候他的命令,向各处传递号令。   他寨子烽燧顶部也不甚大,现下挤着二十余人,加上各色器械旗号,顿时就满满当当的。苏平安找了一个小胡床坐下,双手按着膝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直等到天明,别人送上饭食来,他也只是摇手不吃。   他就是个才干平庸之辈,为了能在这乱世活下来,也做了不少昧着良心的事情。   可是今日,他说不定手上就要沾上几万百姓的鲜血!   而他对于自己的指挥能力,也并没有抱着多高的期许。很大可能,这一带归他指挥的上千守军,也许就要在刘武周的狂攻之下被淹没,而他的首级也将被恒安鹰扬兵斩落!   如此重任,担在肩头,让苏平安觉得自己几乎都站不起身来。   怎么就轮到了自己头上?   对刘武周,苏平安自然是恨他居然出此决绝一招,赶几万百姓一起来拼命,拖着马邑鹰扬兵一起殉葬,如此心狠手辣之辈,亏自家还曾经同情过他的处境。   对于王仁恭,苏平安也是满腹的怨怼。   就算他不甚聪明,也看出来了。刘武周来拼命,对于王仁恭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最好马邑土著军将,在这一仗凋零大半。到最后王仁恭再来收拾残局,马邑两府精锐,轻轻巧巧就给他彻底掌握在手中了。   怪不得这位不肯轻离善阳一步的郡公,这次却急急忙忙赶到前线来督战!   可大家还有什么选择?   此时此刻,虽临大敌,可苏平安心中有的只是绝望。   烽燧顶部,渐渐传来骚动之声。不问可知,是对面山下扎营的恒安鹰扬府大队在调集出动了。可苏平安仍然坐在胡床之上,一动不动。   一名亲卫近前,低声道:“营将,该让各处军寨应旗了。”   苏平安嗯了一声,又狠狠闭了一下眼睛,这才站了起来。才站直身子就是一个踉跄。身边亲卫来扶,却被苏平安一把推了开去。   旗手吹角手们都望向苏平安,只等苏平安号令。   苏平安一时不敢向南瞻看恒安鹰扬府军势,只是大声下令:“吹角,扬旗!”   号角声次第响起,四方都站定旗手,挥舞旗号。而各处军寨应和的号角声也响动起来。一名名旗手回报,各处军寨,都已经应旗,只待恒安鹰扬兵攻上门来!   这个时候,苏平安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南而望。   入眼之处,尽是人潮。但却不是百姓在前,恒安鹰扬兵在后的态势。   大队恒安鹰扬兵却是率先而南,眼看就要进入山道之中。而走在最前面的,似乎就是刘武周的鹰击郎将旗号!   这怎么刘武周走在前面了呢?这哪里是驱百姓而前,攻破沿途军寨的阵势?   在苏平安想来,今日阵势,应是百姓在前,不分道路,漫山遍野而来。而恒安军在后,只等百姓们用性命动摇了哪一处防线,则选锋之士乘隙而入,次第攻破军寨。而刘武周应掌最为精锐的恒安甲骑在后,以备王仁恭遣马邑越骑上来援应。   但现下刘武周的旗号,怎生就走在了最前面?   莫不是诱敌之策?   一名亲卫突然手指前方,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   “营将,是白虎旗!是解斗之旗,是请降之旗!” 第四百二十八章 杀王(十七)   刘武周大旗,与白虎旗一起招展摇动。率先而入群山所夹的山道之中。   山道两侧,群山莽莽,隐隐可见王仁恭花大力气营建起来的诸多军寨,分布各处。   这些军寨中,都有马邑鹰扬兵驻守。谁也不知道,在刘武周打出白虎旗之后,这些马邑鹰扬兵会不会趁火打劫,出而截杀自云中城出而投降的这数万军马!   刘武周就引中军,而为先导。中军之后,才是大队百姓。不少恒安鹰扬兵已然弃马登山,准备遮护百姓大队侧翼。   徐乐更在刘武周之前,数百玄甲骑,为全军先锋。每个人都披挂整齐,神情严肃。   局势如此,哪怕投降,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徐乐坐在吞龙马背上,回望后续跟进的旗号,还有大队卷动的烟尘。   山道狭长,随着大队越进越多,队伍也将拉得越来越长。那时就是这几万人最脆弱的时候,哪怕以恒安鹰扬兵的战力,只怕也到处都是破绽。   自己就是要将马邑鹰扬兵会有的蠢蠢欲动野心打回去!   徐乐猛然一抽马槊,向下一摆,扯动吞龙缰绳,向前而去。大队玄甲骑健儿,也紧紧跟随在徐乐身后左右,卷动烟尘,深入山道之中!   而在山上山下,军寨之中,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   这绝不是驱使百姓前来攻寨的架势。哪有将百姓夹在中间的道理?这个时候要驱使百姓上前,一旦鼓噪起来,反而恒安鹰扬兵阵列都会被搅乱。只要各处军寨选调精锐冲击,恒安鹰扬兵就是一场大败亏输!   这真的是刘武周率领云中数万军民,前来请降了!   难道刘武周不知道,一旦投降。落在王仁恭手中,他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拥数千精锐在手,不管投向哪方,只要能冲突出去,也总会有一份荣华富贵。带出去的兵多,则这份富贵大。带出去的兵少,这份富贵就小些。   除了不能落在王仁恭手里,天下之大,这刘武周哪里去不得?   可他偏偏带着几万百姓,前来降顺!   如此行事,只能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纵然马邑鹰扬府上下不愿意相信,却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   就是刘武周是真的爱护这云中百姓,为了这几万云中百姓能多活下来一些,不惜自己成擒生死,也要带着他们,来求一条活路。哪怕是对王仁恭屈膝!   马邑鹰扬府上下,一直不大瞧得起刘武周。   当年为乡间土豪,想在马邑鹰扬府谋一个出身,结果被排挤。最终被赶往高丽投军。结果居然活着回返,得了鹰扬郎将之位。然后又重整已经破败不堪的恒安鹰扬府,短短数年之间,战力压过马邑鹰扬府。马邑郡中,人人仰望,多少轻侠少年,乡间豪杰,纷纷投效。   在马邑鹰扬府上下看来,刘武周不过是善于沽名钓誉而已,全部心思就是聚拢马邑实力,为他将来博取更大的权位富贵所用,迟早有一天,会带着整个马邑郡一起毁灭。   更深一层的心思则是,他们马邑鹰扬府的军将,多数都是几代为将了。除了那些大世家,还有谁够格驱使他们?刘武周不过乡间土豪出身,父亲就是个泥腿子,好容易才攒下点家当来。到时候让刘武周爬到他们头上,这叫人颜面如何挂得住?   种种原因之下,纵然王仁恭刚愎跋扈,在善阳兵变之后,王仁恭退让一步,这些马邑鹰扬府军将也就老老实实为王仁恭效力了。就算还有些观望风色之心,也没人想到会去投效王仁恭。   但是现下,一直被他们排挤,一直被他们诋毁的刘武周,居然做出了这般抉择。   为了云中百姓,不惜将自己交到王仁恭手里!   这些寨子里面的军将,人人都说不出话来。军士们垂下手中上好的弩机,互相对望,摇头感慨,竟无一人再想对着恒安鹰扬府和云中城百姓的大队发出一矢。   马邑鹰扬府军心,在这一刻,真的摇动了起来。   而此刻在山顶主寨,苏平安也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烽燧顶上,雅雀无声,每个人都默然无语。   原来摇动的旗号,这个时候都垂了下来。原来准备拼死一搏的肃杀之气,这个时候不知不觉都已经消散干净。   马邑鹰扬府中,马邑越骑算是纠合四方精锐。但中垒各营,几乎都是马邑土著。刘武周为云中百姓能做到这般程度,让人怎生能提起与他一战的心思?   这个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还想冲到刘武周面前,对他大喊出声:“别人都降得,你却降不得,早点丢下军马,逃命也罢!”   脚步声骤然响动起来,却是一名马邑越骑军将大步而上。   别的军寨督阵军将,临近黎明王仁恭才从马邑越骑中选调而出,赶赴各处军寨。但主寨这里,却是早就驻有督阵军将。   这军将也是王家门客出身,虽不姓王,也是信得过的心腹。   他冲到烽燧顶部,四下一望,就对苏平安大声道:“摇旗,传令!让各寨趁势截杀!这个时候击破刘武周所部不难!”   苏平安冷汗一层层的冒出,左右看看,麾下亲卫都带着怒意看着那越骑军将。   苏平安最后心一横,两手一摊:“军心士气如此,某怎么让弟兄们去卖命?”   那越骑军将想要上前,苏平安汗如雨下。他身后亲卫却抢上前去,狠狠瞪着那名越骑军将。   那越骑军将后退一步,扫视烽燧上诸人一眼。大声道:“反了你们了!给某备马,某去请王郡公号令,到时候看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那越骑军将转身疾疾下烽燧而去,苏平安狠狠一擦额头冷汗,对亲卫下令:“去联络各营军将,咱们要商量个章程出来!”   几名亲卫都是跟随苏平安日久的老人,纷纷点头领命而去。而苏平安麾下那些旅帅队正也都凑了过来,为苏平安加油打气。   “营将做得没错!刘武周这是最后一程了,为几万百姓他命都敢豁出去。要是咱们上去截杀,刘武周还不得和咱们拼命?到时候刘武周是完了,咱们也元气大伤!到时候王家人再派下来,咱们这些人还不是由着王郡公捏圆捏扁?”   “王郡公就想看着咱们两败俱伤,要是刘武周驱百姓攻寨,不用说,只能拼命。现下刘武周都要投降了,咱们却打个屁!”   “都是乡里乡亲的,刘武周做到这一步,某也佩服。这几万百姓,就放他们一条活路又能怎的?”   苏平安不住擦着似乎永远也流不完的冷汗,只是苦笑点头。   他胆色向来不壮,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就将王仁恭心腹顶了回去,现下还在后怕之中。   不过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什么情形,走一步看一步也罢。只要马邑鹰扬府弟兄们齐心,相信王仁恭也不能将自家怎的!只是在王郡公面前才落的好,只怕全都白费了………   苏平安向山下望了一眼。   刘武周啊刘武周,某也算是对得起这几万云中百姓了,你是死是活,某也就管不着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杀王(十八)   飞骑如电,溅起碎琼乱玉,直向南而来。   这条云中之地向南而行的山径,算是出山最短之途,在山间穿行不过三十余里而已。其实就是一个加长了的山口形制。而这边的道路,也是从秦时就开始修建的驰道,虽然比不得内地道路宽平,在这云中周围群山之间,已经算是难得通途了。   所以马邑鹰扬府才选择在这里设下最为坚固的防御体系,死死堵住刘武周南下之途。而在其他地方,想要出山,至少都要在山间穿行上百里,而且道路崎岖狭窄险峻。在那些山路,只要设上几个烽燧,就已经足够。   三十余里道路,快马疾驰之下,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已经临近王仁恭大营。这数名骑士远远就亮出了令牌,守营之士,一见令牌,就立刻开营让他们而入。   这些骑士穿过外营,直入中营,王家锦衣家将又查验了一番,这才放他们入内。骑士们直入内营,被引到王仁恭中军大帐之外,又被下了兵刃,这才延入大帐。   王仁恭正在帐中,穿着紧衣窄袖的袍服,正看着帐中木图。木图之上,标明了这条山道上设立的军寨,密密麻麻,宛若一道铁壁,死死锁住这条道路。   王仁恭这身袍服,正是可以随时披甲而战的模样。今日看来王仁恭是下定了决心,要和刘武周拼死一战,说什么也要死死的将他挡在北面,让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彻底饿垮!   王则恭谨侍立在王仁恭身后,他已经披上了甲胄,正显出年少英武之态。不愧王家子弟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声名。   这几名骑士入内,王仁恭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几名骑士顿时下拜:“参见郡公!”   这些负责传信的骑士,都是特意从王仁恭最为信任的马邑越骑当中挑选而出。往来于前线和此前,随时传递最新军情。今日如此重要的关头,王仁恭都有些信不过各处军寨传信,而且军寨烽火旗号,能传递的军情也简单,无法传递复杂的情形。今日这般的传骑,王仁恭挑选出了接近百骑。而王仁恭也一直等着最新的军情传递回来!   “前面如何了?”   王仁恭没了半点世家主人,马邑郡守的矜持之态,又急又快的发问。   一名传骑抬起头来,满脸惶惑之态:“郡公,刘武周他………他………”   王仁恭怒道:“刘武周到底怎么了?”   传骑摇头:“刘武周他打出白虎旗请降了!”   王仁恭身形僵在当场,他身后的王则也张大了嘴巴。叔侄两人,围着木图已经推祥了半晌,一边等待着前面传来的消息,一边设想了每种情形。哪怕刘武周驱使百姓,在这短短时间内就打开了数个军寨,王仁恭都有了应对之策。还有数百马邑越骑还有王家家将,准备在最危险的时候掩护王仁恭撤退。   每种情形王仁恭都盘算到了极处,但却没有想到,刘武周居然是来投降的!   他真的将几万云中百姓,几千恒安精锐,看得比自家性命还要重么?他应该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留他一条活命!   传骑声音还在帐幕之内响动。   “……天色方明,刘武周就亲为先导,出白虎旗,引恒安兵,引数万百姓而南。沿路向南,不曾向军寨发一矢,就以恒安鹰扬兵卫护云中百姓,一路南下!”   王仁恭终于开口:“各处军寨呢?”   传骑摇头:“各处军寨守军,只是观望。也未曾阻拦刘武周大队向南!”   蓬的一声,却是王仁恭,重重一掌,击在木图之上!   木图之上那些代表军马的棋子,全都在王仁恭这一击之下跳了起来,洒落满地都是!   那些传骑吓得浑身一震,全都深深拜伏下去,不敢抬头。   王仁恭想要发作,但几名传骑在前,却强忍下来了,转身就入内帐。王则立刻跟了上去。   直入内帐之后,王仁恭犹自火气未消,飞起一脚,踢飞一个熏香铜炉,铜炉撞在胡床之上,香灰顿时到处飞扬!   幸得炉中未曾燃香,不然此刻帐中,说不得就要延烧起来!   王则望着王仁恭:“叔父!”   王仁恭冷冷开口,虽然竭力压制着自己语声,但里面蕴藏的怒火,似乎能将眼前所有一切都燃烧殆尽。   “………这些马邑村夫!见刘武周不找他们拼命,就一个个的顾全自身实力了。某岂是要这刘武周归降的虚名,某只要这刘武周的首级传到某的面前!”   王则拱手:“叔父,侄儿这就领马邑越骑上去,督催各营,立即出击,截击刘武周于这山道之中!”   王仁恭摇头:“这些马邑村夫,就算你去了,只怕也是推三阻四………”   王则急急道:“叔父,总要试上一试!”   王仁恭断然一摆手:“你立刻领马邑越骑,赶往地六寨,无论如何,不能让王仁恭越过地六寨而南!”   地字六寨,就是顶在王仁恭大营之北的最近一处大的军寨。越过此间,再有数里,就可以出山。王仁恭本来以为战事要蔓延到地字六寨,怎么也要几日时日,而那时候刘武周也应该和马邑鹰扬兵拼得两败俱伤了,只要引马邑越骑收拾残局就是。现下却没想到,立刻要在地字六寨,设下最后一道防线!   王仁恭又下令:“遣人去天字五寨,那座军寨守将,是我们王家子弟。让他先截杀刘武周大队!一旦有人动手,还搅乱了刘武周大队,那时候这些马邑村夫,也会赶出来占便宜!”   王则干脆利落抱拳拱手:“侄儿这便就去!”   两人内帐商议,就听见外帐之中,响动声不断传来。王仁恭顿足,和王则一起再度转出。   外帐之中,这个时候又多了十余名传骑。在外帐里拜伏下去一片。见到王仁恭出来,都异口同声的开口:“郡公,刘武周出白虎旗请降,各处军寨不击,刘武周数万军民,已经不断向南而来!”   王仁恭牙关紧咬,第一次有点失却了方寸,只是在心里狠狠咒骂。   “这该死的刘武周!” 第四百三十章 杀王(十九)   白虎旗引导之下,大队人潮,已经深入山道六七里之远。   黑压压的人潮,已然塞满了山道。   虽然在此间,秦时就已经扩建了驰道,后世当中,但凡是要对北面用兵或者要在北面顶住草原各族入侵,都会修整此间驰道,足堪让军队和辎重通过。   但是几万人进入这山道之中,依然让此间显得狭窄不堪!   走在前面的刘武周中军,在最前开路的徐乐玄甲骑还好。战士们还能坐于马上,保持阵型。   后续大队,只能是百姓行于道中。而恒安鹰扬府的军将士卒,全都下马,将马匹置于百姓之中。自己徒步而行,行于两侧山地之间。负甲持戈,警戒两边军寨动静。   行于山间,这些恒安鹰扬兵自然走得不快。而徐乐刘武周在前也压着速度,配合着这些步下行进山间的鹰扬兵速度。   而云中百姓,也没有你推我搡,没有在军寨环伺之下显得慌乱不堪。就这样扶老携幼的静默前进。   他们这些云中之民,打落生下来,就置于最为酷烈之境。在贫瘠的土地上耕作,周年难得一饱。起起落落的草原民族不断寇边,一旦有警,就要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直到敌人退去,家园满目疮痍,他们再重新收拾破败的故乡。生于此间,少有活过三十的。但他们仍然在这般严酷的故乡中繁衍生息,坚持了下来。   现下虽然因为王仁恭的心狠手辣,这些云中之民不得不跟着刘武周投降就食。但哪怕是这些百姓,也不想在王仁恭面前表现得怯懦卑微!   恒安鹰扬兵行得快,他们也就行得快。恒安鹰扬兵行得慢,他们就默默等候,不急前行。哪怕孩子在家人的牵携之下,都没有什么哭闹之声。   每名云中百姓,都有防身器械,每个人都紧紧的将其握持在手中。哪怕半大孩子也不例外。万一这些军寨之中的马邑鹰扬兵不顾一切的发起攻击,恒安鹰扬兵遮护不住,让他们了进来,那云中百姓,也不惜和他们拼命!   这样沉默而坚韧的洪流,马邑鹰扬兵从军寨处居高临下观之,从军将到士卒,都微微有些胆寒!   在苏平安所在的军寨之中,此刻军寨中心的烽燧顶部,已经聚拢了颇多军将。   这些军将的,都是从各处军寨赶来的。苏平安这个营将身份,已经算不得高的了。居于核心之中的,是一名四十余岁的军将,甲胄陈旧,穿着也颇为简朴,脸上还有几道伤疤,带得五官都有些歪斜。   这军将身上,自有一种久经战阵的肃杀气度。正是马邑鹰扬府诸军之中,中垒一军的鹰击郎将何欢。   隋朝军制,各鹰扬府鹰扬郎将为正,鹰击郎将为副。而马邑郡中马邑鹰扬府和恒安鹰扬府都没有鹰扬郎将,刘武周也只是以鹰击郎将领恒安鹰扬府。   而何欢资历还过于刘武周,而且曾经被征调入洛,编入大隋中央各军之中,参加过讨伐杨玄感叛乱之役,并转战河朔,打平了好些股趁乱起事的贼军。   后来论功回转马邑为鹰击郎将,心心念念就等着执掌马邑鹰扬府。但是朝廷马上就派来了王仁恭。以王仁恭家世,不过历代边地军将出身的何欢自然不能争竞。给王仁恭打发去了领中垒各营。连马邑越骑都不能沾手。   如此行事,让何欢心中怎生能没有怨气。在王仁恭将王家子弟都派入了中垒诸营后,这怨气到达了顶峰。最后善阳兵变,这何欢也是幕后主事之人之一。   后来王仁恭退让,王家子弟全面退出中垒,射声等军,自己只是还牢牢掌握着马邑越骑。王家和马邑土著划分清楚势力范围,双方看似恢复了和睦。但这一派和气,同心协力的外表之下,暗流涌动却从来未曾停歇过。   此次中垒诸营,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四个营被顶在北面,三个营用去监视平阳河东军。射生军四个营也被如此安排。何欢虽然默默接受了,但并不代表,善阳兵变王仁恭退让之后,他们这些马邑土著,就真的无条件为王仁恭效力了!   乱世已起,这是谁都看得明白的事情了。这马邑郡中,郡守和一府鹰击郎将都兵戎相见了。这个时候保存好自己的实力,才是乱世当中安身立命之本!   在刘武周打出白虎旗,挥数万人而来请降的场面一摆出来。这些马邑军将都被惊动,立刻赶来了最方便观察的苏平安军寨之中。短短时间就诸将群集,等着商议对策。   何欢在烽燧上观察良久,才狠狠一拍烽燧垛口:“入娘的,幸好刘武周没有驱云中百姓来攻寨,拼命关头,这些云中百姓也足以当几千上万的大军用,用命填,怎么也把咱们的这些军寨给填开了!”   一名营将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这刘武周真这么好心,真的是来投降?”   何欢点点头:“这不是打仗的阵势,几万人拥挤在山道之间。咱们攻过去,他也只能拼命,不能野战。恒安鹰扬府精锐的战力发挥不出,只能和咱们以命换命。逃都难逃掉。这刘武周,真的是来请降的………”   那营将摇摇头:“入娘的,这刘武周这般仁心,咱们以前都看错这家伙了?”   这句话说出,周遭军将都纷纷摇头,心中都是颇为感慨。   何欢冷笑一声:“他刘武周仁心不仁心,咱们不管。反正这个时候,不能去截杀。不然刘武周真的能拖着咱们一起死!”   苏平安讷讷道:“要是郡公下令呢?”   何欢瞪了苏平安一眼:“就你老实!这个时候什么由头不好找?而且郡公能坐实刘武周直抵他的面前么?要是如此,投降只怕也变成了袭营,王郡公自然会用他的马邑越骑动手。地字六寨也是王家子弟领的军马驻守,他们自然会有所举动,我们只是看着就好!刘武周声势大了,我们就为王郡公效力。王郡公占强了,咱们就按兵不动。总之这次,是要让王郡公和刘武周两人对耗,咱们才能拿到最大好处!”   一众军将都垂首应诺。   何欢冷笑一声:“看吧,马上王郡公就该有所举动了,我们看着就好!” 第四百三十一章 杀王(二十)   山道之间,行进已经十里以上。   徐乐仍然带领玄甲骑在前,徐乐目光炯炯,扫视四下,精力注意力仍如之前一般,维持在最高点,没有丝毫松懈处。   而扫视一眼身边之人,韩约和自己一样从爷爷手里练出来,和自己一般,仍然保持状态。步离那个小狼女——好吧,那是狼窝里练出来的,天赋异禀,没得比。这小狼女一两天的紧张状态持续下来,哪怕不吃不睡,仍然能维持警惕,任何时候都能做出最正确快捷的反应!   但是玄甲骑战士,已经显出了一丝疲惫之态。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放在平常。军行十几里,对于不管是玄甲骑还是恒安鹰扬兵,都是轻松加愉快的事情。这个时候只怕朝食在肚里还没翻身呢。风雪之中奔袭数十里,再和突厥执必部血战一场,直到将执必部打崩溃的事情,玄甲骑和恒安鹰扬兵又不是没干过!   但是此次,却是不一样。   进入山道以来,两侧高高低低,尽是军寨。军寨之中,都是虎视眈眈的马邑鹰扬兵!   虽然看到白虎旗之后,这些马邑鹰扬兵始终未曾出击,也未曾发矢截击。但是看着寨墙上那些默不作声观望的马邑鹰扬兵,每个人的精神都是绷得紧紧的。   放在以前,早就有哨探前驱,或者驱逐对方,或者牵制住守军,或者找出另外一条安全通行道路,保证大军可以安全和较为轻松的通过,保持足够精力,做最后决战。   但是今日,却无法排出哨探前驱。刘武周的中军主力,就是前驱!一旦马邑鹰扬兵攻击,就是不死不休的决战!   而周遭的军寨,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地利,任何时候都对行进中的大队保持着巨大的心里压力,行进其间,不多时候,就能让身经百战的战士,也直觉得喘不过气来!   以玄甲骑和恒安鹰扬兵的精锐能战,十余里下来,已经感到疲惫。而刘武周的旗号,仍然没有放慢速度,只是催着大军快速前行。   此次南下,刘武周并没有使者往还,先期和王仁恭沟通投降之事。而是选择了最为突然的方式,就准备这么直通通的直抵王仁恭面前。   徐乐也能明白刘武周的盘算。马邑鹰扬兵不用说和王仁恭是有隔阂存在的,不然也不会有善阳兵变的事情发生,徐乐是亲眼见到几千大军在自己面前崩溃下去的。   这样最为突然的举动,反而能让马邑鹰扬府和王仁恭之间没有时间达成如何应对刘武周的共识,而有更大可能直抵王仁恭面前,逼迫王仁恭亲自出而受降。而最后行杀王之策!   但是这般举动,也实在是将自家军马百姓,也一下就置于了不可测的境地当中,压得每个人都紧张到了极处,而精力体力,也在以最快速度流逝!   当年爷爷,就曾磨炼过自己的注意力和持久的精力保持。   身为大将,固然有指挥万军之威。但为将之人,从来最苦。一旦战事发生,带领万军,转战千里。衣不卸甲,马不歇鞍。军士可以轮班值守,轮班休息。但为将领统帅,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始终硬挺。还要保持足够的清醒,还有足够的精力体力。   当徐家闾的孩子,在劳作之余,可以嬉戏打闹,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之际。徐乐已经和韩约两人,背负着行囊,在徐敢无处不在的监视之下,往往能在山间穿行数日数夜!吃的恶劣,住得不堪,徐敢还会随时突袭。这样的磨炼,每月皆有,如熬鹰一般,生生的将自己的精力体力熬了出来,能够应对最为恶劣的情形!   而现在,这就是处于最为恶劣的情形当中。   连锋锐无双的玄甲,身经百战的恒安鹰扬兵,都已经出现了疲态。后面裹着的数万百姓,又将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这个时候,一旦马邑鹰扬兵出击,也许就是山道之中军民大乱,混杂成一团,自相践踏,最终彻底崩溃的局面!   徐乐收回扫视四下的目光,凝视前方。   一处军寨,正当路旁。   这里是山道最为狭窄的一段,一处军寨,就在距离道旁不过三四十步的距离,居高临下,俯视道路。守军在寨墙之上,弓矢就足可以死死封锁住道路。   这处军寨,寨墙不是立木而成,而是夯土堆垒。土色已经在风吹日晒中发白,一看就已经有年头了。   这是数十上百年前就设立的军寨,控制着这段沟通云中之地和马邑郡腹地要紧道路的最狭窄处。承平之际,还承担着驿站亭舍的作用。过往官吏,输送粮食的队伍,往来行商,都在此间歇息,将军寨前都踏出了一片不算太小的平地。   这样形式,让不管是攻寨,还是寨中军马出击,都显得方便了许多。   现在这座军寨寨墙之上,也是有数十名马邑鹰扬兵警戒,手持步弓弩机,死死的盯着道中黑压压的人群。   这座军寨离道路如此之近,以徐乐的眼力,寨墙上每名守军的面孔都看得清楚。   徐乐轻轻一摆手,一直紧紧跟在徐乐身侧的韩约早就反应过来。他是持旗之士,一直擎着徐乐的认旗,立刻就左右轻轻摇动了一下。   步离在另一侧,握紧了一直就在手中的匕首。   而看到旗号摇动的玄甲骑战士,每个人都将手放在了兵刃上。不管是长兵刃还是短兵刃,都保持了随时能够抽出的姿态,一旦有变,立刻就能战斗!   玄甲骑大队,没有做丝毫停顿,就这样滚滚向前,默然通过。每名玄甲骑战士,都竭力克制自己,绝不转头,看也不看那几乎就是近在咫尺的军寨!   但为骑军,任何情形下都应该和坚固军寨,还有持强弓硬弩的守军保持足够的距离。但是现下,玄甲骑必须在这些强弓硬弩能发挥最大威力的范围内通过!   每个人的神经都已经绷到了最紧的程度。   当徐乐旗号,正正通过这处军寨的正前方之际。步离耳朵率先一动,接着就是徐乐,捕捉到了寨子里传来的,一声轻微的木梆子敲击之声!   徐乐骤然大呼:“敌袭!” 第四百三十二章 杀王(二十一)   孙通紧张的站于寨墙之下,手里持着一个木梆子,满手都是汗水。但他却丝毫顾不得擦拭,只是抬头看着寨墙上。   寨墙上一名队正,转头俯身向下,压低了声音:“那些黑甲骑士先锋,正在过寨前!”   孙通沙哑着嗓子追问一句:“那徐字旗号呢?”   队正声音里满满都是紧张:“最多半刻功夫,就过寨前!”   兜鍪之下,孙通汗如雨下。   他正是地字六寨的寨主,也是马邑鹰扬府中垒第五营的营将。还是王家出身之人,在马邑鹰扬府中垒诸营中硕果仅存之人。   孙通长辈,并不是王家世代家奴出身。而是王家当年的僚属吏员。病故于任中之后,王家就将无依无靠的孙家眷属养于家中。这养育,也不是锦衣玉食,而是将孙家丢在了王家诸多田庄之一。正常而言,孙通也最多就成为王家诸多庄头之一,每年在完成了缴纳给王家的沉重赋税劳役之后,自己还能捞上一些,娶一个在乡间还算得上出色的女子,再养一两个好生养的小妾,子孙满堂,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但孙通却不甘于这样的命运。   他的父亲拼命苦读习武,才从平民混成了世家僚属吏员,总算是升成了寒门。为什么到他这一代,就要又变成世家的家奴?   那个田庄之中,还将养了不少王家伤残退下来的家将。孙通自小,就咬牙跟他们学艺。付出的辛苦,同龄人难以想象。总算打磨出些武艺胆色本事。先被王家挑中成为了锦衣家将,然后又是随王仁恭东征西战,几次拼了性命,才算是立下了功绩,入了王仁恭的眼。入马邑后,就将孙通放入军中为一队正。   而孙通也没有其他王家人对马邑土著军将那种天然的傲气,颇会做人,上下关系弄得一团和气,马邑土著军将喝酒赌钱都能把他叫上。而又赶上运道好,他所在的中垒第五营,旅帅营将接连病故,孙通在王家支持下,稳稳的就坐上了营将的位置。   而在善阳兵变之后,王家之人,全面退出了中垒诸营。但孙通却因为人缘甚好,居然留任。成为王家在中垒诸营中硕果仅存的人物。其实这也是王仁恭和马邑鹰扬府土著军将达成的默契——中垒、射声诸营,可以留给他们掌握,但是总要有我们王家一两个人,以为牵制,毕竟某王仁恭还是马邑郡太守!   孙通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人选。   侥幸保住了营将位置,而不是在回到家将队伍当中,听号令行事,镇日里站班警戒,卫护着王仁恭平安。孙通在中垒第五营中,越发的勤勤恳恳。在被派到北面之后,也任劳任怨的督帅麾下儿郎,重新修建加固自己驻扎的地字地字六寨。   地字六寨是个老寨,还承担着驿站亭舍的功用,离道路太近,地势也颇开阔。一旦敌人扑到地字六寨前面,展开兵力方便,守御艰难。   孙通这些时日真的是以身作则,亲自参与搬运土石,好生加固了地字六寨。并着力抚慰麾下儿郎,接好中垒诸营的马邑土著军将。   他所求简单得很,稳住这个营将地位,然后再慢慢的升上去。无论如何,也要比父亲故去之际所达到的地位要高,交到子孙手里,一定要是一个更高的出身!   对于打仗厮杀,轮到自己,自然就是默默接受。还尽力做到最好。但是孙通内心,对于打仗厮杀其实没有半点兴致。   自己这一代,无论再如何拼命,也只是王家扶摇直上的垫脚石而已。自家子女还小,要是自己现在战死,子女们说不定还要回到继续为王家家奴的命运!   对刘武周虽然摆出了开战的架势,孙通也知道恒安鹰扬兵的精锐。但是地字六寨前面,还有那么多军寨顶着,刘武周又缺粮食,孙通以为自家安全,总是有保障的。说不定就跟着混了一场功劳。   谁知道刘武周却是举白虎旗而来,裹挟数万百姓,就这么硬生生的直闯过来。而顶在前面的那么多马邑鹰扬府军寨,居然就这样注视着刘武周直向南行!半日工夫,这恒安鹰扬府和数万百姓,就要撞到自家军寨之前。而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那支打着徐字旗号的甲骑军马。   这支军马的恐怖之处,马邑鹰扬府上下都清楚得很。   纵然善阳兵变是马邑鹰扬府土著军将存心闹出来的,但是这支军马,也是干脆利落的就吃掉了一营马邑越骑,再飞快的打垮了王仁恭精心打造出来的选锋营!   若是依着孙通本心,也就学着那些马邑鹰扬府土著军将,硬着头皮放他们通过就是了。自己守在营中,只求一个平安就是。   可是孙通毕竟是王家之人。   王仁恭的亲信带着王仁恭手令而来,让孙通必须截击恒安鹰扬府大队!   而且不仅仅是寨中放箭,死保军寨而已。而是必须要同时出击,争取打乱恒安鹰扬府大队,让他们混乱起来,自相践踏,引动其他马邑鹰扬府诸营,也跟着出击来拣便宜,到最后彻底将恒安鹰扬府数万军民,覆灭在这条有着千年历史的驰道之中!   王仁恭有大隋名将之名,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   只是用弓矢,是拦不住恒安鹰扬府这数万军民的。地字六寨地势并不利于死守。一旦恒安鹰扬府挥动军民齐上,踏也将这地字六寨踏平了。反而震慑着其他军寨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果断出击,才有取胜机会。毕竟驰道之中,数万军民混杂,阵势不利。只要能冲进去,数万百姓乱起来,才有乘乱取胜的机会,才能引动在山道两侧虎视眈眈的马邑鹰扬府其他各营出击!   孙通默然领命。   地字六寨中守军立刻动作起来,寨墙之上,布置数十人只是迷惑恒安军。而寨墙之下,又站着一百余射士,几个呼吸之间,就能上了寨墙,向着恒安军抛洒出密集箭雨。   而还有近三百儿郎,已经披甲列阵,几轮箭雨之后,就要打开寨门冲击而出!   上面队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徐字旗号,正过寨前!”   孙通终于咬牙,敲响了手中木梆子。   寨墙之上,顿时就响起了箭矢呼啸破空之声。而寨墙下的射士,也呐喊着冲上寨墙,加入了射击行列。   而此刻寨门处,十余名甲士,正缓缓将寨门向外推开!   孙通骤然放下面帘,翻身上马,大声呼喊:“出阵!” 第四百三十三章 杀王(二十二)   箭雨呼啸,横扫阵前。   几十步距离,这阵箭雨真的是有摧破一切之势!   但徐乐的呼喊声却在箭雨袭来前一刻响起,而玄甲骑战士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摘下马鞍侧悬着的骑盾,遮护一侧,将自己身形尽量缩成一团,躲在骑盾之后!   箭雨射入木盾的朵朵声骤然响动,如此近的距离,哪怕羽箭被木盾挡下,也溅起一片木屑横飞!   有的战马中间,长声嘶鸣倒下。有的玄甲骑遮护不及中箭,从马上滚落而下。但是玄甲骑真的是磨炼出来了,这般突然袭击之势,队伍当中竟然连一声惊呼惨叫都无!   外侧玄甲骑战士摘盾遮护,内侧的玄甲骑战士就纷纷取出骑弓,马上弯弓搭箭,也是一阵箭雨向着寨墙上泼洒而去!   后续跟上来的射士,才站定在寨墙之上,迎面就是一阵箭雨扑来。他们再没想到玄甲骑骤然遇袭之下,反应竟然如此之快。虽然骑弓力弱,但就二三十步的距离,射来箭矢,也足以破甲入肉,要是射着面门,当即就丢了性命!   惨叫声在寨墙上骤然响起,射士当中顿时倒下了一片。玄甲骑战士当中,还响起了韩小六尖利的声音:“着!”   一名射士的队正,面门中箭,哼也不哼一声就从寨墙上跌落下来。另一名队正想顶上他的位置,又是一箭呼啸而至,那队正猛的蹲下,羽箭就擦着他的兜鍪而过,将盔缨带走。   而在队伍当中,韩小六左手指缝间本来夹着三支箭矢,电闪一般已经连发两箭而出。见那队正躲过一箭,左手一翻,最后一支羽箭已经搭上弓弦,骤然拉弓便射。尖利呼啸声中,羽箭经天而过,又是一名火长颈项中箭,手中步弓抛起半天高,仰天便倒。   这火长胳膊甚长,兼还粗壮。刚才一箭就射倒了一名玄甲骑,正大声招呼着麾下继续发箭,现下被一箭就射倒。身边那些射士,吓得纷纷弯腰下去。   本来以为上百射士骤然而袭,可以打玄甲骑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玄甲骑反应如此之快,竟然就变成了大家互换性命!   箭雨呼啸对射之状,附近山头上的军寨,看得清清楚楚。   从玄甲骑迫近地字六寨开始,何欢的目光就一直死死的落在地字六寨这里。   身为如此地位的军将,何欢如何能不知道地字六寨是王仁恭心腹所统帅,王仁恭必然有所举动,这举动一定会发生在地字六寨之前?   要是地字六寨真能惊乱刘武周麾下数万军民,何欢也不在意号令全军,彻底截杀恒安鹰扬府大队,直到最后将刘武周斩落马下。到时候说不定还比王仁恭先上一步,多吞一点恒安鹰扬府精锐到自家麾下。   在何欢想来,地字六寨一旦发作,不管恒安鹰扬府精锐如何能战,一开始总要损折甚重。   但却没有想到,这些黑甲骑士反应如此之快,在一开始就和寨墙之上形成了对射。而且其余甲士立刻就调动起来,一副就要对地字六寨发起攻扑之势!   他耳边苏平安的声音响起:“徐……徐字旗号!”   何欢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是徐字旗号!不就是神武起兵的那小子么?怕什么?那次还不是我们让着他!今日倒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苏平安又指着地字六寨,结巴得更厉害:“孙……孙将开……开寨门了!”   何欢冷笑之声更厉:“当得开寨门!射一轮就等死不成?这个时候就是要将恒安兵冲乱!惹得那几万百姓鼓噪慌乱起来,就能胜了!”   何欢大声下令:“旗号准备!一旦有变,咱们各寨各营,也都准备出去走一遭!”   早就待命的旗手号手,全都屏息待命,只等何欢一声令下,就对各处军寨传递军令。数千马邑鹰扬兵就从各处军寨涌出,参与对数万恒安军民的剿杀!   何欢按着垛口,身子前倾,双目如鹰,死死盯着战场之上。   一众军将也都涌了过来,反而将苏平安挤到了后面。一人就赞叹一声:“反射好快!”   何欢眼睛也不眨,只哼了一声:“还是看两军相接!中垒第五营也是精锐!”   而在山下地字六寨之前,箭雨在空中来回飞舞。寨门慢慢打开,三百甲士列阵而出,孙通与亲卫在后压阵。人人披挂完全,大步而出,每一步踏下,大地似乎都随之震动一下,雪尘飞扬。   当先一排,俱都是持斩马刀,后面竖排,也都是长枪大戟,双手大剑。就是摆出一副冲击姿态,就是要撞入玄甲骑阵中,将他们扰乱,将后面的恒安兵和数万百姓带动!   地字六寨这里骤然爆发出来的战事,卷动的雪尘,后面跟进的恒安兵和百姓都看见听见。数万人黑压压的队伍当中,也爆发出一阵惊呼呐喊之声!   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太紧,每个人的精力体力都消耗得太快,这个时候正在节点之上。要是让地字六寨的中垒第五营冲撞进来,开始混战厮杀,谁知道这几万军民,会不会一下就垮了下来,将这群山包夹的驰道,变成自相践踏的修罗场!   而在山上马邑诸将的注视之下,就见玄甲骑在还射之中,还自行让开一条通路。数骑在先,十余骑在后,就是这么小一支队伍,迎着箭雨,迎着三百甲士,就这般如电而上!   驰道毕竟宽度有限,数百玄甲骑列阵紧密,而头顶又是箭雨飞舞。大队调动迎上,这个时候怎么也来不及了,一时间能动弹的,就是这十余骑而已。   骑兵对于披甲步兵,从来是阵列不战。但是现在,这十几骑的冲击,却是如此迅猛,如此义无反顾!   当先一骑,黑甲黑马,长槊前探。正是徐乐。   韩约在侧,左手仍擎着认旗,右手已然拔出长刀,只是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步离则一如既往连人带马藏在徐乐身后。   三人在前,十余骑在后,只是向着才踏出营门,看似坚实无比的中垒第五营甲士阵列撞去!   山上何欢只是低低哼了一声:“就是神武那个小子!数骑撞阵,真以为自己无敌不成?”   苏平安这个时候终于挤到了前面,只是感叹了一句:“但他上去得太快!”   何欢脸色顿时就难看了下来。   徐乐的确上去得太快,三百甲士,从营门而出,还需要点时间展开阵列。   孙通已经动作极快,但徐乐反应得更快,转瞬之间,就已经扑到还有些松散的数百甲士阵前! 第四百三十四章 杀王(二十三)   吞龙疾驰,在一瞬间就已经加速到了极点,徐乐耳边,朔风呼啸之声,尖利刺耳!   眼前涌出地字六寨的披甲步战之士,正在展开队列。还不是坚实而无缝隙的铁甲大阵,而徐乐要抓住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以骑撞阵,从来都是险恶万分。   但是还能有什么选择?这一路走来,什么时候不是步步是血?   别人都看到自己阵前无敌的风光,所谓一骑当千之名,震动整个恒安鹰扬府。但是哪次撞阵厮杀下来,卸甲之余,自己身上不是伤痕累累?   可自己没有退步的余地,一旦退下,爷爷的血仇怎么办?自己父亲当年死去的谜团怎么办?徐家闾这些带出来的人怎么办?罗敦阿爷交托到自己手上的梁亥特族人怎么办?   今日自己要是不拼死冲撞向前,以最快速度击破这出寨的马邑鹰扬兵。震慑其他各寨随时准备冲杀出来的马邑鹰扬兵。这几万云中军民又怎么办?   徐乐面容,冷峻而平静,都近于冷酷。吞龙速度已经提高到了极限,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终于撞入了披甲布阵之中!   第一排甲士的面孔在自己眼中放大扭曲,每个人似乎都在张开嘴巴竭力呐喊,一支支兵刃伸出来,想将自己拒于阵外,想将自己刺落马下。   而原来有些散乱的阵列,也在拼命聚拢。哪怕来不及完全在寨外展开,也要第一时间集成紧密阵列,阻挡自己和身后玄甲骑的冲击!   徐乐短促的吸了一口气,全身气力贯注,以腰带动手臂,用力播动手中马槊!   马槊剧烈抖动,从左掠而向右,带出劲厉风声。全身气劲贯注其中,马槊弯曲到了极限。在某一刻,就连徐乐都觉得,这杆陪着自己厮杀了那么多场的上好马槊,似乎就要折断!   啪啪啪啪的一阵暴响,向着徐乐伸出来的长枪大戟,全都被掀了开去。有的兵刃干脆就脱手飞出,只留下甲士空着双手,虎口血流不止!   骑将借着马力,用上腰力,挥舞长槊之威,一至于此!   面前兵刃才被掀开,吞龙就已经硬生生的直撞了进去!   沉闷的撞击声轰然响动,甲士向后飞跌而出,更有甲士被吞龙践踏在脚下,惨叫半声就没了动静。而徐乐马槊也就势从右向左再回掠过来,第二排甲士的兵刃,又被荡开!   整个甲士大阵,由被徐乐冲击而入的那一点开始震荡,一直波及全部阵列!   然后就是韩约,在徐乐之侧,默不作声的也就撞了上来。丈二旗枪,左右飞舞卷动,掀开了更多伸出来的兵刃。而韩约连人带马直入,撞飞了不知道多少甲士,将这阵列震荡,变得更加剧烈起来!   韩约之后,玄甲骑战士源源不断而进,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的扑入了已经混乱起来的阵列当中,更大的声响不断爆发出来。战马长嘶之声,骨骼断裂之声,,兵刃碰撞之声,甲士惨叫之声,混杂成一团,响彻整个地字六寨!   第一排甲士被践踏而过,第二排甲士又被撞开,第三第四排也混乱了起来。直面这些骑士冲击的甲士,再难有足够强健的神经以面对,在队伍当中推推搡搡转身便走,而后面的甲士也拼命将兵刃朝前递出,整个阵列已经混乱到了随时都会崩溃的地步!   只是一次冲击,就打得三百本来准备出而冲撞的马邑鹰扬兵披甲步战之士惊惶混乱,哪里还有开出来之际的那种气势?   而冲进来的玄甲骑战士,也是人仰马翻。迎着如丛一般伸出的长枪大戟,玄甲骑也未能完全荡开,不少人马顿时负创。战马负创就长嘶着人立而起,接着轰然倒下。人若被刺中戳中,哼也不哼一声的就滚落下马。但数名落地甲士,只要摘镫站稳,就弃了手中长兵刃,拔出直刀,仍然步战而进!   而徐乐仍然顶在最前面,马槊从左右急掠已经变成盘旋抖动,槊锋乱颤,或者直捣面前甲士的面门,或者就是左右乱砸。槊锋中脸,顿时脸上就是一个巨大的创口,鲜血脑浆喷涌而出。就是被这槊杆槊锋砸中,就见兜鍪之下,甲士血流满脸,就算不死也再无激战之力。   马槊如龙翻飞开路,徐乐又硬生生的闯过了第三排第四排甲士阵列,一次冲击,就深入这三百甲士步阵近半!   猛然间徐乐马槊一滞,槊锋正切开了一名甲士面孔,数名甲士弃了兵刃,舍死忘生,抓住槊杆。徐乐顿时就松开右手,腰间一抹,流光闪烁之间,镔铁直刀已然出鞘!刀光斜掠,从侧面抢上来的几名甲士双手重剑被荡开,再回转过来,两名甲士咽喉顿时就开了巨大的口子,鲜血狂喷而出。最后就是顺着槊杆直削而下,几名发力争夺槊杆的甲士,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头就已经被削掉,漫天飞舞而起!   惨叫声中,徐乐已经夺回马槊,左槊右刀,盘旋飞舞,硬生生又杀过了第五排的甲士!   徐乐身边,传来战马惨声嘶鸣之声。却是韩约坐骑中矛,韩约已经滚鞍下马,如一尊移动的铁塔一般,挥舞旗枪,步战而进。   一旦到了步下,周遭就全是甲士,而韩约丝毫不以为意,旗枪乱砸,死死跟定徐乐,一步步的杀向这满是甲士的阵列深处!   徐乐马上之威实在太过惊人,这些甲士被杀得有点不敢迎上,但却敢于从两面合拢而上,一定要将韩约等跟随之士截断在外,让徐乐孤身一人,身陷在这数百甲士之间,就算徐乐再是厉害,也能让他折戟沉沙在这里!   铁甲之士呼啸而上,韩约根本不顾自己身侧,只是挥舞旗枪,拼命向前!   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窜出,正是一直策马跟在徐乐身后的步离。她没有马上冲阵的本事,这个时候果断下马步战。就见步离身影遮护在韩约之侧,只是矮着身子在人丛之中辗转。   这些步战甲士披着的都是大隋军中制式步战铁甲,前后两幅,侧面用皮索系上,步离匕首,只是朝着这个薄弱处猛刺,转眼之间,就是几名甲士惨叫倒地!   涌上来的甲士太多,就有人挥舞着长枪大戟直扑步离。但这个时候,又有浑身浴血的玄甲骑战士涌上,用兵刃,用身躯,用血肉帮助步离遮挡!   徐乐身后,双方死战。而徐乐根本不回首一顾,只是继续向前,指向站在阵后的那马邑将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杀王(二十四)   转瞬之间,在血肉横飞,在各色人马惨叫长嘶声中,徐乐已然突破这数百人阵列大半!   中垒第五营既然是王仁恭留在马邑步军中最后一个可以自己掌握的钉子,作为一郡太守,更有王家资源,王仁恭也没少花气力加强中垒第五营的力量。   这第五营编制满满的五百余人,甲胄兵刃齐全,拨给第五营的粮饷,也足以支撑第五营三日一操,磨炼技艺,演练阵型。而老弱甲士,也尽都沙汰,阵列之中,俱都精壮。   这三百出击甲士,又是孙通优中选优。出阵之际,也的确都是满怀斗志,准备拼死一击,扰乱恒安鹰扬府阵列,让这数万军民,陷入自相扰乱之中,让其余军寨中的马邑鹰扬兵,觑到便宜,也次第加入战团,将这驰道,变成恒安鹰扬府数万军民最后折戟沉沙之所在!   谁能想到,这些黑甲骑兵反应是如此之快,在他们三百人列阵而出寨门,还没整理起冲击阵列向前推进之际,十几骑人马,就义无反顾的杀了上来!   当先之人,就是那个已经在马邑鹰扬府成为传说的徐乐,真的是纵马而前,直踏坚阵!   这冲击是如此之坚决凶狠,这徐乐的马上本事更是前所未见,一杆马槊,一把直刀,一匹神驹,如雷如电,就这样一口气就杀透了五六层的阵列,眼看面前只剩三四排甲士阵列,就要突到孙通面前!   寨门口处,数百甲士已然纷乱,但仍然在拼死抵抗,他们已经顾不得什么阵列了。只是拼命再朝中央合拢,想挡下徐乐,想杀干净这十几名撞进来的玄甲骑。寨门口处,已经成了一个铁甲无数,拼命碰撞的狂乱之所!   马邑鹰扬府,也自有其骄傲所在。他们也是边地军府,他们也是天下有数精锐。但这几年来,自从刘武周重建恒安鹰扬府之后,在马邑郡中,他们的名声就一直被压在了下面。北地之人口中,仿佛恒安鹰扬府才是真正能打仗的好汉子,而马邑鹰扬府不过就是借着恒安兵的血战安然躲在后面,盘剥马邑一郡百姓脂膏,混吃等死的军汉。   拖了这么久之后,恒安府绝粮,穷蹙而来。他们又是突然出击,兵力还占优势。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连这十几骑都收拾不下,他们还有什么脸面,自居为边地男儿,天下精锐?   这些甲士也都红了眼睛,忘了他们的任务是冲散驰道中数万云中军民大队,忘了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那些扯不清的恩怨,眼睛里面只有徐乐的身影,不管接下来是什么样的局面,现在先杀了徐乐再说!   无数甲士,呼喊着向自己涌来。面前薄薄几层队列,也站定了脚步,再不慌乱后退,只是架起如林长矛迎上。更多的长枪大戟,从两翼,从后面丛丛而来。   而吞龙又丧失了冲力,哪怕以徐乐的本事,这个时候,都感到了莫大的压力,再也冲撞不动!   旁边韩约步离,血战之余,一直关顾着冲在最前面的徐乐。当看到如丛一般的长矛从四面向着徐乐攒刺而来,看到那么多甲士组成四面铁墙,呼喊着挤压向中心。步离一声尖叫,已经反身而进,矮着身子直进,匕首乱挥乱刺,几名甲士惨叫着就负了重创,但周遭甲士是如此之密集,负创甲士,甚至都无法倒下,仍然被夹在队列当中!   几名甲士转而拔刀下劈,这个时候韩约又撞了过来,披着重甲的他,踏步而来,山摇地动一般。他是足足能披三层甲胄上阵的那种壮汉。周遭刺来的兵刃,在甲胄上碰撞出点点火星。韩约理也不理,旗枪挥舞,左劈右砸,几名转向步离的甲士给砸得头破血流。步离危机稍缓,步离回头看着韩约,这个时候,小狼女的眼睛里面竟然有泪水。   韩约第一次听见了小狼女的话语:“冲不进去!”   韩约咬牙,只是拼命舞动旗枪,但不管在这一瞬间,砸扁了多少名甲士的头颅,但眼前这密集的铁甲壁垒,也没有丝毫松动!   这些甲士,就是想杀了徐乐!   周遭几名玄甲骑,也在拼死涌来,但都不得寸进。有的玄甲骑战士身影,摇晃一下,就消失在人潮之中。   韩约眼前,无数长矛攒刺之下,徐乐身形,骤然消失不见。   一声怒吼,从韩约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不!”   这一声吼,有若雷鸣,似乎震得大地山峰都在这一瞬间摇晃了一下,震得山头残雪,似乎都在这一刻簌簌而落,几万军民,数十军寨,全都听见了这一声呼喊!   更多怒吼之声响起:“乐郎君!”   韩约侧头,就见玄甲骑大队已然涌来,他们终于跟了上来。如狂暴海浪一般,拍击着中垒第五营已经混乱拥挤的阵列,更大的惨叫声,碰撞声喷薄而出,在这寨门处轰响成一团!   韩约大步而前,干脆丢了旗枪,任零星而来的兵刃撞在自己胸甲之上。而韩约伸手抓起一名名甲士,随手就将他们抛了出去!有的甲士想从侧面偷袭韩约,却惨叫出声,却是步离仍在刀枪丛林中矮身辗转,咬着一缕栗色秀发,拼命砍刺着这些甲士!   可面前阵列实在太过密集,一时间怎样也杀不到深处。   连扔几名甲士之后,以韩约之悍勇,也有些脱力。而终于有长矛刺穿甲胄,在韩约身上留下创口。   韩约只是咬牙看着徐乐消失的所在,乐郎君,你这一身本事,一定不会折在这里!   远处山顶,何欢和马邑诸将,都看着在地字六寨寨门口的这场厮杀。看到徐乐最终被这些拼了性命的甲士淹没。   何欢脸色有点发白,不知道是不是被徐乐的本事震惊到了。扪心自问,他这几十年为将生涯,还未曾见过这等无敌斗将。就是在梦中,都不曾出现过!   但是一人之力,怎能真正当千?   何欢摆摆手转身:“没什么好看的了,传令诸寨,做好出击准备。没想到孙通这家伙,王家出身的人,还有这等本事!”   苏平安讷讷的道:“将主不再看看了?”   何欢冷笑一声:“连地六寨都冲不过去,我们也是高看了恒安鹰扬兵,这个时候,就是要赶紧和王郡公争战利品了,这些云中军民,我们怎生也要吃下一大半来!”   烽燧顶上那些旗手,拔出传令认旗,就准备挥舞,向各处早就做好准备的军寨,传下出击号令! 第四百三十六章 杀王(二十五)   无数长矛攒刺而来,以徐乐的本事,这个时候也再难扫开一个圈子,保住自身平安,更不必说冲杀向前,直抵孙通面前了。   可这样就想留下我?   少年傲气,一直深藏,只有在生死关头,或在面对最强大敌人的时候,才会展露无遗!   徐乐猛然裆劲下沉!   吞龙嘶鸣一声,这嘶鸣不再高昂,而仿佛在它喉间滚动,有若虎豹之鸣!   在这一瞬间,吞龙已经四蹄蜷曲,整匹战马,都卧了下来!   而徐乐已经脚踩上实地,一下摘镫,翻滚而出。矮着身子,只用直刀,横着挥斩!   无数刺向徐乐的长矛,就在头顶掠过,碰撞在一起,矛锋相交,火星只是在徐乐头顶飞舞。   而徐乐横斩出去的长刀,却带起了无穷血光!   步战甲士毕竟不是具装甲骑冲阵之士,也没有哪一家能把数量最多的步军全身都裹上重甲。这些步战甲士下半身俱都是战裙遮护而已,最多再穿一双铁网鞋。徐乐长刀掠过,只是一击,就是四五名甲士双腿俱断,整个上半身滑到下来,下一刻这些甲士的撕心裂肺惨叫之声,才与鲜血一起,喷薄而出!   徐乐就在这狭小圈子之内,身形电转,转眼之间就已经转了半圈,至少斩下十五六条腿来。而那些甲士在红着眼睛厮杀之际,就看见自己身边袍泽身形陡然滑落下去,然后从断腿处喷溅的鲜血,直冲而上,糊了他们满脸!   剩下半圈,徐乐已然转不动了,因为无数长矛向下,攒刺而来。徐乐只能丢了手中直刀马槊,双手左右一分,各揽住四五根长矛,发力一夺,接着又是一松。   十余名甲士在长矛被徐乐揽住之际,下意识就发力回夺,而徐乐松手又是如此之快,这十几名甲士顿时向后便倒,反倒阻住了后面涌来的甲士步伐,十几杆长矛高高扬起,一时间哪里还再度刺得下去?   就这一辗转间,徐乐已经争得一个空挡,呼哨一声,吞龙已经长嘶而起,而徐乐拾起马槊,在地上一撑,借力又已经再度回到马背之上!   争得这一点小小空档,马槊就再度在徐乐手中,舞动盘旋如电!   一杆杆长矛被隔开,槊锋寻觅任何露出的破绽而进,在步战甲士的面门咽喉处开出一个个巨大的血口!   吞龙脚下,满地断肢还有丢弃的长矛,鲜血已经将地面染成一片深红色的泥泞,甲士不断扑倒在这泥泞当中。徐乐虽然被困在大阵深处,但仍然酣战不休,未曾倒下!   马邑乐郎君,再度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韩约红了眼睛,一把抓起一名甲士,以身为兵刃,怒吼声中,直撞而入。那甲士在他手中手舞脚蹈,一时间不知道挡下了多少兵刃,和多少自家袍泽重重碰撞,韩约就这般步步而进!   步离一直矮着身子跟在韩约身侧,双匕如电闪动,一时间已经不知道刺入了多少甲士的两肋甲叶缝隙之间。   而更多玄甲骑,正汹涌而来,只是大声呼喊着徐乐之名。一排排黑甲之士,前仆后继,直撞而前。   这铁甲阵列已经收得太过紧密,第一波玄甲骑撞上去,就在密集阵列之中人仰马翻。但也硬生生将阵型撞散开来,接着就是更多的玄甲骑涌上。继续义无反顾的投入这血腥厮杀场中!   阵列终于从后溃散,轰然崩塌!   这些马邑鹰扬府中垒第五营精挑细选出来的甲士,奔走逃散,丢下兵刃,扯下兜鍪,只想离这一排排涌上的玄甲骑士远一些!   这溃散之态,从后波及向前,让一直绷紧全部精神,死战支撑的徐乐,终于觉得压力一松!   回头望去,玄甲骑战士正呼啸而来,而自己侧面,韩约的吼声如雷,正步步而前。不用说了,步离一定也在,竭尽她的所能,也在拼命死战吧?   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接着转头,轻轻一踢吞龙马腹。   吞龙神骏,在战场上从来不用徐乐太多指令,这轻轻一踢,吞龙已经长嘶人立而起,后腿发力,再度向前冲出!   徐乐马槊卷过,鲜血飞溅。而一直死死挡在徐乐面前的那些步战甲士也终于丢下了手中长矛,昏头转向的到处逃窜!   这么多甲士竭尽全力,也没有杀死徐乐。而更多的玄甲骑士正在涌来,其他人都溃散崩塌而逃,他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死撑?留下来也只是死路一条,也根本无法再挽回这场败局了!   吞龙如电,在崩塌逃散的甲士当中穿过,徐乐眼前,就是孙通。   孙通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自己这三百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甲士,正准备出寨狠狠厮杀一场,怎生转眼之间,就被打得崩塌了?   徐乐面容,孙通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一个双眉斜飞,英气勃勃的少年而已。披着甲胄的身形,甚而略微显得有点单薄。   但是这个少年,才是真正传说中,一骑可以当千的人物!   他的一番努力,乱世中拼命挣扎而前。这一刻突然就失却了全部的动力。   面对这样的对手,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徐乐已经疾冲而来,几名孙通身边亲卫犹自不肯放弃,迎上前去,徐乐马槊摆动,一槊就捅下一名亲卫。然后从他们之间掠过,与呆呆立在那里的孙通错身而过,槊交左手,右手伸出,一把抓住孙通的绊甲丝绦,抬腿一踢孙通坐骑,顺势就将孙通扯了过来!   寨门口处,步战甲士到处乱窜。寨墙之上,那些射士乱纷纷的从上跳下,掉头就跑。整个地字六寨,变成一个遇水蚁巢一般,纷乱得已经失却了任何抵抗能力。   这个时候,玄甲骑大可一举而进,整个扫平地字六寨!   但玄甲骑纷纷在寨门口勒住坐骑,一名名浑身浴血的甲士,高举长矛,只是迎接他们的统帅!   徐乐单人独骑,将孙通横担在马鞍之前,缓缓回返。   斜刺里韩约和步离抢了过来,徐乐目光落在韩约脸上,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落在步离的小脸之上。   满地血腥尸首之中,徐乐露出六颗白牙,朝着步离一笑。   望着徐乐,步离俏脸之上,蓦然就飞过一层红晕。 第四百三十七章 杀王(二十六)   地字六寨,一派分纷乱景象,多少马邑鹰扬兵,正仓皇而溃。原来披重甲死战不休的那些精锐战士,这个时候也纷纷向两边逃散。   而孙通的旗号,也轰然倒下。在寨中望楼之中了望传令的旗手,甚而来不及拾级而下,就这么从两三人高的望楼上跳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一营马邑鹰扬兵蓄锐而击,居然就在短短一两刻工夫。被玄甲骑先锋一股而破,然后主将被擒!   徐乐驰马而还,将孙通掷于地上。孙通打了个滚灰头土脸的站了起来,朝着徐乐怒声道:“杀了某便是!”   短短一次冲阵,纵然徐乐马槊如龙,盘旋飞舞,所过之处无不击破。可身上也带伤三四处,就牢牢的将一张俊脸护住了。这个时候,鲜血滴滴答答的顺着甲叶缝滑落。徐乐浑然不以为意,大氅一裹就将这些血迹全都遮挡住了。   徐乐朝着孙通摆摆手:“走罢。”   身在多少玄甲骑当中,孙通惶然的扫视着这些身上满是血污的黑甲骑士,不知所措的摇摇头。   徐乐很是耐心:“还不走?”   孙通怒吼出声:“杀某容易,何必辱某?”   徐乐叹口气:“我们是来投降的啊………未曾见到王郡公,未曾将这数万军民安顿好,有人想要截杀,我们自然与之死战。但杀得太过,我们还怎么投降?这便走罢,收拢你的弟兄,你们也算是打得不错。”   孙通看着徐乐,想说什么,又是住口。   宋宝从后而至,瞠目大喝:“还等乐郎君请你吃饭不成?”   孙通一震,拔腿便走,玄甲骑也策马让开,让孙通离去。孙通踉踉跄跄的穿过人群,不住回头望向徐乐,而徐乐就是摆摆手,让他快点离开。   转瞬之间,孙通就已经穿过玄甲骑,加入了到处逃遁的自家麾下行列当中,几名残存亲卫将他接住,牵过一匹马扶他上马。孙通也不辨东西,策马而行。到现在他也糊里糊涂,这一仗怎生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徐乐紧紧裹着大氅,身边韩约步离,都跟了上来。徐乐左右扫视一眼,韩约依旧是沉默如山之状,而步离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尽是躲着徐乐的眼神。   徐乐大声道:“吹角,整队,继续向南!”   号角声呜咽响起,厮杀了一场的玄甲骑飞速整队完毕,韩约捧起了已然沾满鲜血的旗枪,护卫着徐乐继续向南而行!   玄甲如潮,滚滚而南。只丢下到处逃奔的地字六寨守军,还有那一地的尸首。   徐乐只是望向南面。   敢半途截杀这几万军民的,也该好生想想了罢?是在这个山道当中,和我们拼得七死八活,还不见得落得了好。还是等着我们在王仁恭面前,卸甲解兵,那时候想搓圆搓扁,都由着你们?   舍不得几千上万条人命,那就老老实实的受降也罢!   当地字六寨的厮杀声突然响动之际,拥挤在山道中的数万军民,也开始骚动了起来。   而在两翼,在前面,在后面的恒安鹰扬兵,也立刻拔出兵刃,张开弓矢,行戒备之态。   不仅恒安鹰扬兵的军将在大声怒吼:“不要乱,不要乱!”   就是百姓当中,那些素来领头的乡闾间长辈,也在嘶声呼喊:“不要乱!要是王仁恭杀过来,就拼了也罢!一命换一命,总要拖够垫背的!”   不管是白须飘拂的老者,还是精壮的汉子,这些云中百姓,饱经风霜,但也见惯磨难。被逼到绝粮而降,若是真的一条活路也不给他们,那这些云中百姓,也不惜跟随恒安兵,扑向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寨,用性命填开,然后与王仁恭麾下死拼,能拼掉几个,就算几个!   数万云中百姓,多持长矛,这些制作粗陋的长矛,行路的时候可以作为拐杖在雪地中借力,遇到什么敌人野兽,也可以防身。这个时候,数万长矛树立起来,寒光就闪耀成一片,充斥在群山所夹的驰道之间!   虽然数万百姓不成阵列,拥挤成一团,饥饿疲乏,憔悴不堪,但是当数万长矛竖起,不管什么样的敌人,望而都会生寒!   刘武周在中军之中,周遭亲卫,全都拔刀。护持左右的尉迟恭和苑君玮,也都准备动手。   尉迟恭拔出了铁鞭,而苑君玮将马槊抽出,夹在腋下。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厮杀的模样。   不等尉迟恭开口,苑君玮就大声向刘武周请令:“某去援徐乐!”   刘武周呵斥了一声:“这条道路,还展得开你的人马么?就看乐郎君的,他要是不能压倒对手,那咱们就准备拼命罢!”   苑君玮望望前路。驰道也就是可供五六人并行,这已经算是群山之间难得的可以通行大军的道路了。他就算率领恒安甲骑涌上去,也只能跟在玄甲骑屁股后面,根本无法上前接战。   身后百姓呼喊之声响成一团,而前面地字六寨厮杀声也不断传来。抬头四顾,到处都是马邑鹰扬兵的军寨。当厮杀爆发,驰道中数万百姓轰然之际,这些原来看似安静的军寨,一下子也动了起来,寨墙上不知道冒出了多少人影,近的军寨之上,弓矢全都张开,箭簇一片寒森森的闪动,而高处军寨,则旗号乱晃,不用说也是在传令各处军马,准备有所动作!   一时间苑君玮急得浑身是汗,咬牙道:“那就拼了也罢!”   开路不过二三百玄甲骑,而马邑鹰扬兵定然是准备停当,蓄锐而击,徐乐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压服对手?   刘武周目光四顾,周遭亲卫向着刘武周围得更紧密了一些。   亲卫首领,是追随刘武周在朝鲜出生入死过的。当初数十万大军军溃,都护卫着刘武周逃了出来。   刘武周看着那亲卫首领,亲卫首领暗自点头。刘武周紧紧握着佩剑剑柄,面沉如水。   此次裹挟数万军民投降不成的话,凭着着数万军民,撑到日落不成问题。而刘武周还有很大可能,能够弃军逃出去!   而在后面,还有苑君璋这一伏手。只要能和苑君璋汇合,也还有一条生路。   只是这马邑郡,就再不复为自己所有!   尉迟恭一声不吭,只是向南而望,望向厮杀声越来越高昂的地字六寨所在。   而两翼护卫的恒安鹰扬兵,这个时候已经纷纷将背负的大盾砸入地里,盾牌缝隙之间,支架起长矛,在后列则是射士张开弓弩,准备一搏!   百姓们的呼喊声沉寂了下来,而地字六寨的厮杀声越来越烈。驰道之中,似乎随时也会爆发出厮杀,将这一片山地,变成尸山血海!   就在这个时候,尉迟恭突然咧嘴笑了,指向南面:“听,玄甲骑呼乐郎君!”   地字六寨所在,骤然爆发出欢呼之声,那是玄甲骑的声音。因为乐郎君三个字,直冲入云霄之间!   短短一刻工夫,徐乐就已经压服了地字六寨的守军!   苑君玮目瞪口呆,而驰道之中,数万云中军民也反反应了过来,欢呼声也跟着响彻群山!   刘武周松开了手中的剑柄,抬头四顾。   怎么,你们这些马邑军将,还想为王仁恭火中取栗么? 第四百三十八章 杀王(二十七)   烽燧顶部,何欢彻底僵住,本来手伸在半空,似要下达什么号令。但是这个时候,宛然间就如一尊雕塑。   而烽燧顶部,如他一般的雕塑还有数十之多。各级军将,传令旗手,吹角之士,全都呆若木鸡,不敢置信的注视着就在地字六寨前发生的一切!   不过短短一刻工夫,风云突变。本来地字六寨之军突然而出,截杀迎面而来的刘武周数万军民前锋。   这是正确的用兵之道,对付数万之人,又在狭窄山道之中,展不开大队。击破这几万人前队,前队倒卷回去,这才会让这数万军民自相践踏,而其余军寨,只等着下去捡便宜就好了。更不用说这前队全是骑军,击破他们之后,这些骑军回头逃命,践踏起来更狠,引发出的骚乱一旦开始就只会越演越烈!   反倒是从两翼冲出,打在这数万军民行军队列的腰肋之间,反而容易和他们纠缠在一起,付出更多的死伤。   孙通虽然是王仁恭的心腹亲信,但打起仗来中规中矩,绝不偷奸耍滑。一旦决定出战,打的就是应为刘武周所部最为精锐的前军。一旦功成,就是几万云中军民大溃。但孙通所部付出死伤,也是轻不了。   虽然从来和孙通不假辞色,但是对这名家奴出身的军将,何欢还是有一份欣赏。   孙通先以弓弩攒射,接着就毫不停顿的以三百步战甲士列阵而击。就是要以最大的突然性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让刘武周前军彻底混乱崩溃。哪怕何欢在场,也不能做得更好。地字六寨的中垒第五营甲士,在中垒诸营当中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战力颇堪称道。   所以何欢一见到孙通出击之势,就觉得刘武周的前军怕是支撑不住了。纵然马邑土著军将对着王仁恭有抱团保持实力之举,但毕竟是王仁恭麾下。要是孙通将刘武周这数万军民搅乱了他们却不出击,最终让刘武周安抚好部众,集结精锐,将孙通所部斩尽杀绝,他们如何对王仁恭交代?那就是真的撕破脸和王仁恭成为仇敌了!   马邑土著军将的全部盘算,就是在王仁恭这颗大树下,保存好他们的实力,始终为马邑一郡的主人,将来说不定再借势更进一步。在王仁恭仍然屹立不倒之际,他们对王仁恭号令,大体上还会打些折扣的遵从,这折扣打得是多是少,就看当时情势了。可不是要现在就和王仁恭破脸!   当王仁恭势力摇动之际,马邑鹰扬府的土著军将,也会毫不犹豫的弃他而去。隋末之世,世家相争,而这些大隋建立起来的军府,同样也变成有各自心思的实力团体,择主而事,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何欢在马邑鹰扬府军中,也以决断明快著称。当下就已经下令摇旗吹角,传令各处军寨出击。这几万云中军民崩溃,要是能收降其中最为精锐的那些恒安兵,难道王仁恭还想让他们吐出来不成?   旗号已动,角声响彻。近处军寨射士被号令而上寨墙,远处军寨甲士调动,只待出阵发起冲击。   但却没有想到,短短一刻工夫。孙通麾下三百甲士就被迎面摧破,那徐乐突阵破军,一举就将孙通擒下!   刘武周麾下数万军民没有混乱崩溃,倒是地字六寨中数百马邑鹰扬兵崩溃逃散,自相践踏,惊呼喊叫之声响成一片!   而数千恒安鹰扬兵,数万云中百姓,在驰道之中,早已严阵以待。数万长矛如林树立。要是这个时候何欢指挥各营冲下去,只怕最后伤亡惨重的,反倒是他们马邑鹰扬兵!   何欢目光一直死死的盯着远处徐乐的身影。   这等人物,何欢老于军中,见过多少英雄人物。如此乐郎君,却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等人物,生逢盛世,那是要为君王领十万铁骑,横行塞外,封狼居胥,为君王赢得胡族口中撑犁大单于之名。生于乱世,则可横行天下,为主上争问鼎之轻重。怎么就屈居在刘武周麾下了呢?   而王仁恭怎么又得罪了这等人物,让徐乐在神武将他暴打一通,然后现下又为前锋,引数万云中军民直抵王仁恭面前?   这个问题何欢转眼间就不去想了,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看着数万云中军民动作,看着刘武周的旗号。   看这几万人马,到底是来投降,还是想将这驰道重重军寨关卡打通,杀入马邑郡腹地,与他们一决生死!   视线当中,一个人影从玄甲骑中逃出,被亲卫接住,翻身上马,加入了四下奔溃的潮流当中。   何欢认得分明,这正是孙通。徐乐一举将他擒下,随手就将他放了!   而徐乐麾下那些黑甲骑士,也不入已然放弃抵抗的地字六寨,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收拾死者,扶起伤者,在号角声中,转而继续向南。只留下一地的血腥狼藉。   而在玄甲之后,在云中百姓的欢呼声中,刘武周的旗号也向南而动,可以清楚的看见恒安甲骑护卫着刘武周也跟随向南而行。   原来用以戒备两翼的恒安鹰扬兵,拔起了架在地上的大盾,背负在背,随之南进。接着数万云中百姓,仍然长矛指天,向南涌动。这哪里像是乞降之军,这简直就是前来攻城拔寨决战疆场的数万虎贲!   可何欢知道,刘武周带着几万军民而来,真的不是来决战的。   原因再简单不过,这几万军民之后,没有辎重跟随。最多有一点随身干粮,能支撑他们几日?而且就这样将自己几万人都陷入一条驰道之中的险地,面对周遭群山上重重军寨。这实在不是打仗的样子。   有这几千恒安鹰扬兵精锐,去哪里不行?为什么非要带着几万累赘的百姓,一定要到王仁恭面前请降?   何欢摇摇头,不想再去琢磨这个只会让人头痛的问题了。   十几名旗手号手还在呆呆的看着他,何欢摆手下令:“鸣金,各处守军谨守营寨!另各将拣选精锐,分途去往南面山口商关!汇合王郡公的人马,挡住出山道路!”   苏平安讷讷的问道:“这是………”   要打的话,在这里打就是。何苦还要赶到南面挡在刘武周面前?   何欢没好气的瞪了苏平安一眼:“要是真让这几万人冲到王郡公面前,真请降就变成了杀王郡公,到时候刘武周就活过来了!咱们宁肯为王郡公效力,也不能屈居刘武周之下!” 第四百三十九章 杀王(二十八)   飞骑如电,疾驰而至,雪尘只是在这些骑手身后卷动,拉出一道道雪雾。   这些骑手,正是王仁恭麾下往来传令之士,这个时候王仁恭连马邑越骑都有些信不过了,全都从锦衣家将中抽调。   这些锦衣家将,平日里纹绣着身,趾高气昂。现下却是满身雪泥,神色惶恐,哪里还能看出王家心腹亲卫的样子?   数名骑手,一直奔向南面山口处。直到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道关墙,当先骑手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关墙两翼,都有军寨遮护,寨墙上守军已经张开了弩矢,箭簇森寒,精光耀目。那当先骑手嘶声大喊:“某乃中军旗牌!有要紧军情回报,让开道路!”   军寨之间,关墙之前,驰道之中已经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鹿砦。早有值守之士挑开了鹿砦,而关墙前关壕也放下吊桥,这几名骑手直直穿过鹿砦吊桥,一头扎入了关门之中!   此间就是南面商关,这条穿行在群山之间的驰道南面出口,过了此关,就是马邑腹心之地,沿着宽阔桑干河谷,可以直抵善阳城下!   所谓商关,自然就是针对行商征税的关口了。虽然和草原部族征战不休,但是马邑郡和草原部族的通商却从来未曾停止过。草原部族需要汉地的粮食,食盐,铁锅,布帛,甚而精利的兵刃器械。而汉地同样需要草原部族的马匹,皮毛,牲畜。   这条驰道,不仅是战时大军转运之途,双方争夺的要点。也是平日里商队往来的重要孔径。设立商关征税,一年下来,至少有数万贯的财货收入!   原来这座在南面山口的商关,不过就是一个聚落模样,屯有两百余名鹰扬兵,再加上常驻此间的税吏。还有供应往来商队食宿所用的简陋建筑。因为突厥入寇阴影始终存在,所以此间最后没有发展成一个繁盛的人口聚居之处。   在决定将刘武周死死堵在南面之后,此间终于建立起关墙,将驰道彻底封锁。并挑挖了壕沟,布设了鹿砦,并设立子寨遮护关墙。   这可以说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要是越过此间。号称投降的刘武周说不定就会摇身一变,席卷整个马邑腹地,而他王仁恭却要仓惶败逃!   而王仁恭,此刻就站在关墙之上,按着垛口,呆呆的看向北面群山之间。   在王仁恭身后身侧,尽是各级军将,幕僚佐吏。人人都是神色不安。而在关墙上关墙下,则是密布守军,人人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应战。马邑越骑也从南面一队又一队的开来,一旦开到,坐骑就立刻被引去休息饮水,而马邑越骑就席地而坐,只等号令随时出击。   北面群山之间,已经能听见如闷雷一般的轰鸣声卷动,隐隐传来。雪尘弥漫而起,在群山之上,有如形成一道白色的雾障。   不必说这是数万云中军民,穿行群山之间引发的景象!   地字六寨正当狭窄之处,而孙通又是忠心耿耿。应该会奉命出击罢?五百甲士,怎么也能扰乱数万猬集在山道之中的云中军民,那时候那些马邑军将,难道还敢不出不成?   但是计算时间,这数万云中军民,应该已经过了地字六寨,怎生孙通还不击之?   而孙通若是出击的话,厮杀之声,数万军民混乱崩溃的喧嚣之声,当是响彻群山,而不是现在这般如隐隐闷雷!   难道连孙通也不听某之号令,和那些马邑军将沆瀣一气了么?   王仁恭心中忧闷,面上却半点也不显露出来。按着垛口的手却加大了力道。   关墙是新夯筑而成,土尚未坚。手指用力,就有浮土簌簌而落。在王仁恭身侧身后的将领佐吏看见这般景象,互相交换着眼色,却不敢多说什么。   传骑骤然而至,穿过鹿砦吊桥,王仁恭身边之人骤然骚动起来,低声议论之声如蝇如蜂,只是在关墙上嗡嗡响动,王仁恭却仍然站得笔直,神色不改。   传骑脚步之声,上关墙而来,所有人目光都转了过去,但王仁恭仍然面向北面,只任山风将他披着的大氅吹动。   王则知道此刻王仁恭是刻意镇定以稳定军心,他抢前一步,迎着满脸惶急之色的传骑,冷冷询问:“往来传信而已,如此仓皇唐突,见到郡公,都不行礼了么?”   传骑反应过来,他们是锦衣家将以充传骑,行的是王家家中礼节,当即单膝跪地:“家主,刘武周所部前锋抵地字六寨,孙将主出营相击,结果只一刻工夫,孙将主所部就为所破!”   低低的惊呼声不可遏制的响起,只是一刻工夫,孙通的数百精锐甲士就被击破?   王仁恭身形仍然稳重如山,甚至都没回头。王则发问:“刘武周所部呢?”   传骑回话:“未受阻挡,仍然向南!”   王则追问得更急:“马邑诸将呢?”   传骑摇头,满面愤愤之色:“只在寨中观望,未曾援手!”   哪怕心志坚定如王则,这王家最为出色的后起之秀,都变了脸色,接着发问的声音都有一丝颤抖:“孙通呢?死了么?现在刘武周他们到了哪儿?”   传骑神情苦涩:“孙通当即阵前被释,现在应该朝着南商关来了。刘武周所部仍然向南而进,此刻离南商关最多还有十余里路了,天黑之前,一定能抵南商关前!”   惊呼之声更响,此刻围在王仁恭左右的,俱都是心腹。每个人都觉得大事不妙,马邑鹰扬府不知道怎么,就袖手旁观了。王仁恭身边最信得过的就是二千马邑越骑,还有数百家将,如何依托着新筑的南商关墙阻挡刘武周这数万军民?   刘武周他们虽然释放了孙通,看起来真是来投降的。但是当这数万云中军民抵达南商关前,看着王仁恭身边单薄的实力,说不定就会决死一拼,打破关墙,夺取王仁恭的粮秣,从此死而复生!   马邑诸将,竟然在战场上玩了这么一出!   王则望向王仁恭,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王仁恭已经淡淡开口:“击破孙通的,是不是那个徐乐?”   传骑垂首:“正是徐字旗号。”   王仁恭一笑:“等刘武周请降,某倒要看看,这徐乐到底是何等样了不得的人物。这等凶悍暴戾之人,某也懒得用了,杀掉了事也罢。”   王则抢前一步:“郡公!”   王仁恭哈哈大笑:“慌什么?马邑诸将,不想看着某太过威风,也同样不想刘武周活过来!看着吧,他们马上就要入卫南商关而来了!这南商关前,仍然是刘武周的绝地!” 第四百四十章 杀王(二十九)   身上创口,鲜血仍然在滴滴向外渗出。只让徐乐觉得又湿又冷,裹紧大氅仍然觉得微微有些寒意。   徐乐早已被老爷子打造得近于寒暑不侵的筋骨,这个时候有这种感觉,只能说最近仗打得太多,负创也实在太多了。虽然都是些小创,但是累积在一块儿,不好生修整调养一段时日的话,元气多少会受到侵削。   但凡有传承的将门世家,对于怎生补足元气,调养身体,也都有各自的家传秘方。徐敢老爷子自然也教传了徐乐。   可自己现在哪有余暇稍作休养啊………   自从出而行商以来,几乎无日不在马上行,也无日不在一场场的拼死苦斗之中!   而最艰险的一战,就在眼前不远处了。   徐乐也不记得今日的伤势是怎么造成的了,无非就是长矛矛锋刺破了甲胄,在自己左腰处划出一道血口。后背处也被飞出来的铜芟砸了一下,青紫了一大团。腿上也被直刀带了一下,幸得有胫甲遮护,只是小腿骨隐隐作痛。   都是小事而已。   现在唯一的大事,就是斩杀了王仁恭!   徐乐向南而望,一向坚定的眼神,也微微有些茫然。   斩杀了王仁恭之后,这马邑郡就能平定了下来么?   今日战事,已经看得出来了。马邑鹰扬府那些军将团体,也是自成一体,对王仁恭的号令,都有些似听非听。而他们又是坐拥近万虎士的实力派。就算自己成功斩杀了王仁恭,这些马邑鹰扬府军将,就会甘心于刘武周之下,从此大家一团和气,合力安定马邑郡,抵御突厥还会不断到来的入侵,还生灵一个太平么?   更不用说,整个天下都已经乱了。   接着徐乐又是自嘲的一笑。   若不是这些马邑鹰扬府军将和王仁恭之间的这些龌龊,这数万云中军民岂能沿着驰道直直南进,眼看就要顺利抵达出山的南商关口,眼见就要直面王仁恭?   但这些马邑鹰扬府军将,在紧要关头,总会出手!   天色已经过午,太阳偏斜向西,西面群山之影洒在驰道之中,光线已经有些昏暗了下来。   玄甲骑战士沉默而行,饿了在马上啃两口干粮,渴了就打开水葫芦,灌上两口冰冷的水。   在群敌环伺之中,在不利地形之中为前锋穿行,一直绷紧着神经。哪怕强悍如玄甲骑,也精力体力消耗巨大。可每个人还都是在强自支撑,警惕四顾,只是等待着随时可能冒出来的敌人!   徐乐突然耳朵一动,自己身后的步离,也突然抬起头来,扫视两边山间。然后队伍中就响起了韩小六的呼喊之声:“马邑兵!”   玄甲骑纷纷抬头,望向两边山间。   数百年来,围绕着这条群山之间驰道,实在是爆发了太多次的战争。到处都是各种军寨烽燧的残垣断壁,而王仁恭新修建的军寨,只是恢复了这些残垣断壁的几成而已。汉家强盛,向北推进,要在此间修建军寨遮护粮道。汉家弱势,胡族南下,也要在此间修更多军寨以行防御,堵住胡族南下之途。   这些军寨之间,到处都踏出了通路。这是几百年来无数战士,各个军寨中往复援应而战所走出来的,也是多少胡族战士攻寨所踏出来的!   这些山上道路,远没有驰道宽阔平整,但也足可容军队单列而过。这个时候,两边山上这些小道之中,就见人马如长龙一般,向南超越而过!   这些人马都是马邑鹰扬兵,多是步下行进。人人甲胄都背负在身上,持着兵刃,快步而行。偶尔有军将乘马,夹杂在队列当中。   一支支人马从各处军寨而出,汇聚在这两条长龙之中,不住向南涌动而去。   山上山下,马邑鹰扬兵和恒安鹰扬兵偶尔对望,双方都不发一言,只是各自行进。   马邑鹰扬兵虽然是步下行进,山道也没有驰道方便行进。但仍然在不断超越玄甲骑赶到了前面去。原因无他,玄甲骑行进只能就着数万云中百姓的速度。若是太过朝前,行军阵列中就会出现一个大缺口,敌人随时会冲入这个缺口截断前锋中军。而数万云中百姓扶老携幼,又饥寒依旧,这行进速度怎生也快不起来,而这些从各处军寨中选出的马邑鹰扬兵,俱都是精锐,又吃饱穿暖,养精蓄锐已久,哪怕是山间单列步下而进,仍然是飞快的超到了玄甲骑前面!   山上行进的这些马邑鹰扬兵,不住的将目光投向山下,看着那面为韩约所牢牢捧定的徐字认旗。   徐乐是领一翼的差遣,隋朝武职官品贵重,要是在大隋鼎盛之际,徐乐最多授一个从九品下的偏裨将军。但是现下各处军府之中,谁还顾得了这么多。王仁恭都敢对一名营将许四品朝上的十二卫将军号了。所以刘武周授给徐乐的认旗,是比七品武职的规制,上至镇远将军号,下至轻车校尉,都可使用。   这认旗展开了足有四尺见方,但平时都裹在旗枪之上,经历一场厮杀之后,染满血迹,展开不得,垂在旗杆上并不起眼。可这面旗帜,就代表着一名在马邑边地崛起的少年名将!   神武数战,徐乐之威,这些马邑鹰扬兵绝大多数未曾亲见。但是刚才只是短短一刻工夫,徐乐就摧破地字六寨数百甲士,擒获孙通随手放了。如此强悍勇锐之将,哪怕马邑边地,数十年间都未曾见过!   无数道目光集中过来,都落在认旗之上,也都落在徐乐并不多么高大健壮的身形之上。   而玄甲骑也傲然抬头,和这些马邑鹰扬兵对视。   何欢也就在队伍之中,经过之际,目光有如鹰隼一般,只是看着徐乐。   徐乐也发现了一身军将山文札甲,胸前明光镜擦得硕亮的何欢。   山上山下,两人目光对撞。徐乐微微一笑,抬手平胸,算是朝着何欢行礼示意。   何欢沉默不语,只是朝着徐乐微微点头。这一点头,似乎就表示了马邑所有军中之人,对徐乐的认可和佩服。接着何欢就不顾向南而去。   徐乐一笑:“马邑兵还是要护着王仁恭的,也罢,我们也赶紧朝南,早点投降,早点了事!有这么多马邑兵入卫,王仁恭想必有胆子受降了罢!” 第四百四十一章 杀王(三十)   李世民军营之中,内紧外松之态,从天色未明之际,就一直开始保持,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五百河东兵,全都披甲,缩在营寨之中,只等着万一会发生的变故。每个人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尤其是随着李世民而来的数十名李家锦衣家将,更是做好了拼死的准备。一旦有变,他们性命全都填进去,也要护住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逃出生天,回返平阳!   但是身在此间,数千马邑鹰扬兵在侧。就算是对自己武力最为自信的锦衣家将头领李豹,都不能确保能不能达成这个任务。   天色未明,李世民就和长孙无忌想要去请见王仁恭,想弄清楚大军骚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才出营地,马邑越骑就迎了上来,带队营将,很客气但是也极其坚决的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安居于营中,王郡公在用得着他们的时候,自然有召。但是无令擅自出营,却小心王郡公的军法!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只得回营,就一直在寨中望楼之上,看着四下动静。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午时,阳光西斜,将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两人就局促在这狭小的望楼顶部,只是注视着周遭的一举一动,甚而连午食都未曾用。而望楼之下,尽是按队集结好的甲士,也不敢则声,各级军将,只是不时抬头看着两位年轻的主帅幕僚,等待着他们的决断。   李世民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就在自家营寨不远处扎下的那些马邑越骑。   虽然在李家之中,李世民算是出名的喜爱兵事,打小就愿意带着家将们行猎,为行军布阵之事。比之更喜爱与名士往还的兄长建成,李世民素来有知兵之名,也对练兵很有兴趣。在父亲执掌河东,三大鹰扬府归李家调遣之后,李世民还在军中结交了不少军将一流人物,对军中事物认知更深一层,更是跃跃欲试想掌一部兵权,带出一支精锐出来,为李家征战沙场。也正因为此引起了兄长建成的警惕,终于将他打发到这马邑郡险地来。   而李世民也断然接下了这个危险的差遣,以为带三千军,可以在这马邑郡做出一番事业来。也想着好生练一番兵马,将这三千河东兵化为自己的嫡系。   可是入马邑以来,李世民发现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的争斗,马上就要到了摊牌的时刻。也再没有让他好整以暇坐镇平阳的时间。刘武周一旦快速败亡,自己就算坐镇平阳,也当不住王仁恭的一击。干脆就断然带领五百精锐和家将北上,看能不能帮刘武周一把,继续维持马邑郡的均势,为李家谋取更多的好处。   想法很是美好,行事也称得上果断大胆。但是真的置身在王仁恭身边之后,李世民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原因无他,五百河东兵,面对着王仁恭身边的马邑精锐,真的是什么也算不上!   这五百甲士,都是从河东六军鹰扬府中精选出来,出征之际,也武装完全。这河东六军鹰扬府,就是李家现下武力的根本,在河东之地耀武扬威,莫可谁何。军纪说不上废弛,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但是到得马邑来,这些六军鹰扬府的精锐却一下老实了起来,再不敢多言多动。而这些马邑精兵,往往都懒得正眼扫一眼这些河东鹰扬兵!   清晨之际,王仁恭就在千骑簇拥之下匆匆向北而去。只留下一营不足三百骑在这里监看着李世民所部。   这二百余骑设了马桩,一半休息一半巡视。分成二三十骑一队,不时绕到李世民的营寨左近。这些骑士都懒得披甲,有些人不知道是炫耀马术还是怎的,盘腿就坐在马鞍之上。就这么不住的在李世民视线中晃过。而河东兵就藏在营中,人人紧张。而李世民自己都清楚,哪怕这些马邑越骑摆出漫然无备的姿态,自己拣选精锐骤然冲击而出,也很大可能要在这些马邑越骑手里吃个大亏!   这些边地男儿,彪悍粗壮,更有一种漠视生死的莫名气度在。骑在马上,就如长在马背上一般。只看到这些马邑越骑,就知道马邑郡这天下强兵之郡,实在是名不虚传。而自己父亲李渊对马邑郡王仁恭的忌惮,也一点都不夸张!   这三百骑看着,李世民真的是一点动弹不得!   不知道扫视了这些马邑越骑多久,李世民终于叹息了一声:“什么时候,才能得这些马邑兵而用之,父亲大业,何愁不能功成?”   长孙无忌一直紧张的绷着脸,听到李世民开口却是在夸赞这些马邑兵,没好气的道:“先想想咱们自己罢!王仁恭早早北上,一切消息都被封锁断绝。也不知道到底是怎生回事。刘武周到来,到底是想做什么?怎么北面一点厮杀声也听不见?”   李世民哈哈一笑:“等着看便是,不管什么事情,总有一个结果。我们还怕看不到了?”   长孙无忌望向李世民,想说什么。李世民却抬手阻拦:“不用说了,既然来到此间,不管是不是孟浪唐突,但这个时候某是不会走的。不然怎生去见父亲?怎生在兄长面前抬得起头来?”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不再多说。   他的本意就是趁着王仁恭大队向北而去,这里只留下一营马邑越骑。他率领河东兵牵制马邑越骑,李世民要不就在锦衣家将护卫之下,什么也不说了,赶紧离开此间,逃回平阳!   可正如李世民所说,他要如此做。从此在李家,只能一辈子在建成的阴影之下,再也不要想做一番事业出来了。这对于李世民而言,也等于就是死了。   既然如此,都已经走到了此间,就硬着头皮,等待最后的结果也罢!   突然之间,李世民又是洒然一笑,望向北面,眼神闪亮。   “王仁恭拥如此虎贲万数,仍然困于马邑,被刘武周数千饥疲云中之卒所牵。让王仁恭这等人物都如临大敌。刘武周麾下,又当是何等样的气象?又有何等样的人物?就快要看到了,长孙,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好奇么?刘武周麾下要是能为我所用………天下不足平也!” 第四百三十二章 杀王(三十一)   在正在数万人纠缠成一团,不知道事态会向什么方向发展的,包夹着那条驰道的群山之北,一片起伏的丘陵绵延。   在这些丘陵之上,仍然布满冰雪。在云中之地,这些冰雪,一直要到孟春之际,才会消化干净。   几骑人马,出现在了丘陵顶部,北望莽莽群山。   苑君璋就在这几骑之中,满脸风霜疲惫之色,就连往日光可鉴人的一部美髯,这个时候都已经显得纠结而凌乱。而身上裹着的大氅,也弊旧肮脏不堪,正不知道这短短时日之中,这位恒安鹰扬府的二号人物到底赶了多少路程,经历了多少事情。   这几人的坐骑,也都显得马瘦毛长,肋骨根根凸起,掉膘得厉害。在丘陵上站定,腹部都在剧烈起伏,皮毛上挂满了汗水,似乎一路是急行军而来,已经累到了相当的程度。   恒安鹰扬府空云中城而南下,苑君璋以料理善后事宜之名,落在了后面。正常而言,他人马不多,又没有百姓拖累,应该早早就能赶上大队,也不该疲惫成这般模样!   苑君璋勒马丘陵之上,缓缓扫视四下,在不远处就能看见大队扎营留下的痕迹。雪原之上,到处都是匆匆垒起的灶台,还有满地的篝火残迹,一片狼藉之态。群鸟在这放弃的营地上空起起落落,却找不到什么食物,不多时候,也就飞散。而无数足迹,正由此而南,直入群山之间,还未曾被风卷起残雪完全掩埋。   苑君璋低声自语:“今日天明启程的,就差大半日路程,某等算是赶上了!”   几名手下望向苑君璋,都没说什么,一张张憔悴的面孔显得阴郁万分,更有十足的紧张之态。   苑君璋点点头,朝着手下问道:“人呢?”   几名手下未曾答话,踩着马镫站了起来,竭力四下张望。而苑君璋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从马鞍袋中掏摸了一下,却只摸出最后半把粟米,战马闻见香味,凑了过来,香甜的吃着,不过两口就已经全部吃完,还在不断的舔着苑君璋的手。   苑君璋随手擦了擦,心中叹息一声。   恒安鹰扬府,实在是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这最后一搏若是不成,那也只有北走草原,寄人篱下。而这最后一搏成功的几率,以苑君璋自己来看,哪怕是最为乐观的心态,也不知道有没有一成!   这其间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而就算功成,刘武周和自己的名声,只怕也要也要败坏无遗罢?   想到此间,苑君璋嘴角,却浮现出一丝冷淡的笑意。   名声败坏又能如何?这世上,永远是胜利者说了算!   而刘武周,也和自己的心思是一般的。   冒死而战高丽,接着回转云中,重建恒安鹰扬府,与突厥连场血战。冲锋冒雪,死中逃生无数次,就是为了在这世道中,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踩在脚下!让刘家和苑家,也变成新的豪门!   在重建恒安鹰扬府的时候,需要好名声,那刘武周和他不惜散尽家财,礼贤下士,与士卒同甘共苦。但在这性命交关的时候,什么名声,都可以弃而不顾!   只要还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只要不失却实力和权力,只要这些年的努力,不会变成一场虚费!   一名手下,陡然发出了呼哨之声。而在不远处,也有呼哨之声应和。就见几骑从前面一处丘陵下转了出来,放开速度,疾驰而来。   不多时候,这几骑就已经驰上丘陵。他们的形貌也和苑君璋几人差不多,又消瘦又疲惫。几人在马上朝着苑君璋拱手行礼,苑君璋不在意的一摆手,只是问道:“情形如何?”   这几人四顾一下,仿佛担心在这儿都有人偷听也似。当先一骑低声回禀:“天色未明,鹰击就率领全军南下,马邑诸将只是冷眼旁观。而乐郎君为前锋,曾经稍遇截杀,转眼间就被乐郎君摧破,大军又继续向前,现在计算路程,应该已经离南商关不远了!”   苑君璋抬头向天,看看天色。   太阳已经西垂,离群山之巅并不算多高了,不要多少时候,天色就要暗了下来。   他和刘武周的盘算,已然算是顺利的进行到了这一步。一切果然如他和刘武周所料,裹挟几万大军南下,马邑鹰扬府那些本地军将,并不愿和破釜沉舟,打出投降旗号的恒安鹰扬府拼命!这几万军民,眼看就要直抵王仁恭面前,不管王仁恭还会布置什么样的预备手段,也只有捏着鼻子,接受刘武周的请降!   最要紧的是,这里布置的马邑兵,注意力已经全部被刘武周的数万军民所吸引!   在这一瞬间,苑君璋都忍不住要战栗起来,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其余几骑,只是不敢则声,静静的望着苑君璋。   这些人,都是刘武周和苑君璋最信得过的心腹。没有一名是半途投效而来的,都是当年两人为土豪时在庄闾中就跟着他们的庄客。一起去朝鲜出生入死,而回返恒安鹰扬府后,也未曾放到军中为将领,就一直跟在身边为亲卫,是最为贴心换命的一群人。   苑君璋和刘武周之间,一直在用这些最为信得过的亲卫,约定一处处联络地点,始终保持着联络!   这些事情,哪怕亲近如苑君玮,刘武周有厚恩如尉迟恭,都不知晓!   苑君璋轻声自语:“这徐乐,真的是很得力啊………”   感慨一句,苑君璋又摇摇头:“可惜,这样的人才,以后再不能为我们所用了………”   一名亲卫终于忍不住问道:“长史,接应的队伍呢?”   苑君璋睁开了眼睛,威棱四射,刺得几名亲卫都是一抖。在他嘴角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随手向后一指:“大队人马,不就在你眼前?”   那几名刘武周遣来的亲卫竭力向北望去,就看见铅灰色的天幕北面,正有一队队人马出现,汇聚成巨大的洪流,滚滚向南而来。这些人马没有打旗号,没有鸣鼓角,只是这样沉默南行。   这些人马也都戴着皮帽,人人有马,却正是曾经和恒安鹰扬府在北面血战了一场的突厥执必部大军! 第四百四十三章 杀王(三十二)   执必思力坐在马背上,虽然依然面色苍白,颇显憔悴。但已经是恢复了许多,可以骑马行军了。这也都归功于当初徐乐手下留情,只是将执必思力丢下断崖,并没有在他身上开几个口子什么的。而执必思力在床榻上躺那么久,更多的是因为心疾。   身为执必家小王,屡次败在徐乐手里。断送了自己叔叔,断送了上千执必家青狼骑,自己更是被徐乐连杀都不屑于,就如丢垃圾一般扔下山崖。这让执必思力只能觉得羞愤欲死!   在将养了一段时日之后,终于慢慢恢复过来。这个时候,执必思力再没了以前身上那种轻易浮躁之气,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一日中难得说上三两句话,也再没有以前那般衣衫精洁,身上佩满各种汉家饰物。只是裹着一件弊旧皮袄,戴着一顶油腻腻的皮帽,眼睛之中,似乎随时随地都有火焰燃动。   接连遭遇奇耻大辱,本来以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挽回颜面,也许一辈子都要在族人的暗地嘲笑中度过,但没想到,居然局势一下就反转过来,也许复仇机会,就在眼前!   徐乐为恒安鹰扬府拼力厮杀,而恒安鹰扬府的刘武周和苑君璋两位统帅首领,却暗中和执必部达成了密约!   执必部先迅速北撤,潜藏山中,对恒安鹰扬府形成威胁已去的态势。而恒安鹰扬府又准备南下请降王仁恭,但实则勾连执必部,准备连马邑鹰扬府,连王仁恭一举除去,称霸这个马邑边郡!   刘武周对执必部许下的报酬是整个云中之地!   这般计划,对于刘武周和苑君璋来言,自然是决死一搏。但对于执必部而言,又何尝不是孤注一掷?   但刘武周和苑君璋他们没有选择,执必部难道就有选择了?   执必部冬日入侵,丧败如此。上万青狼骑折损三千有余,已然是元气大伤。执必家本来就人丁单薄,只是靠着当年千族血战开始的百战百胜以维系地位。现下已然是威信动摇。更欠了阿史那家那么多辎重财货,如果就此回返。执必家如今地位,再也坐不稳了。而在草原民族中,一旦坐不稳原来地位,只会被人连皮带骨的吞下去,连渣都剩不下来!   执必部对刘武周这般冒险举动,最后还是一口允诺。和已经红了眼睛的刘武周和苑君璋,拼死博这般一注。   但执必家唯一附加的条件,就是将徐乐交出来,由执必思力亲自杀死!   只有徐乐死,才能洗刷蒙在执必家头上的耻辱。   只有徐乐死,才能恢复执必家在草原各部中的威信!   只有徐乐死,执必家才能继续统御上百部族,才能继续打起青狼骑,才能继续遂行他们一代代传承下来的野心!   大队来到约定的地点,数千军马行动,只能听见马蹄之声,却不闻人声嘈杂。   草原部族行军,原来是没有这般纪律的。但是现下沉默如此,正是因为这数千草原男儿,也准备拼死一搏了。要不就恢复执必家的荣光,要不就死在这马邑郡的腹地!   执必思力坐在马背上,环顾左右。   继续南下之师,是从大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千余青狼骑。是对执必家最为忠心,最为能战的那一部分了。也是执必家最后的家底,愿意陪着执必家两代人,投入这刀山火海之中。   一旦这些人马丧尽,则执必家也只能在草原上除名。   经历这么长时间转战,执必家携带的粮秣,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而恒安鹰扬府也是穷鬼,没有多的粮秣接济。在赶到此处之后,执必家人马也已经接近断粮。每名执必家的战士都瘦了一大圈,须发蓬乱,只有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在燃动着火焰,就如执必思力自己一般。   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在马邑郡纠结了一年的争斗,最后却是将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一起都拖到了绝处。最后却是让执必部和恒安鹰扬府联合起来,准备和王仁恭决死一搏!   一名青狼骑驰来,远远的就招呼一声:“少王,老汗有召!”   执必思力点点头,在亲卫的护卫下拨马直向前去。执必贺与执必落落就在前面不远处,只有数十名亲卫簇拥,正凑在一起商议些什么。   而苑君璋带着几名亲卫,也在其中。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一副憔悴疲惫模样,已经分不出谁是汉人,谁是突厥人了。   执必贺一眼就看到自己儿子赶来,招收让执必思力过来,爱惜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让你跟着某行动,非要自领一部,现在可还撑得住?”   执必思力勉强一笑。   以前父亲的关爱,只会让他肆无忌惮。现下父亲每一点关爱,就让他只感到多一分羞耻。他没答这个话题,转而问起:“情形如何?”   执必落落和苑君璋正说完了什么,这个时候拨马过来,低声道:“刘武周已经深入进去,应是要抵达南商关了。真是给他博准了,马邑鹰扬府的人果然没和他拼命!这厮真的是能直抵王仁恭面前了!此间各处军寨的马邑鹰扬兵,已经大队出动,赶往南商关所在。现下这些军寨,都是空虚!”   执必思力踩镫起身,向南望去,群山莽莽,却看不清山中各处军寨所在。   执必贺问自家兄弟:“如何行事?”   执必落落咬咬牙:“等天色黑了,我们就进山!选隐秘路径,绕到南商关左近去!途中要有军寨,拣选精锐拿下。到时候和刘武周一起,给王仁恭一个惊喜!这老家伙坐在善阳,利用咱们和恒安府拼命厮杀,多少儿郎的性命填进去了,现下也该轮到他流血了!”   苑君璋在旁边听着,只是朝执必落落拱拱手。他身边亲卫,望向执必部诸人的目光,略微有点局促。   双方打生打死已经非止一年,现下却要并肩而战,这乱世当中,真的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执必贺点点头:“现下顾不得思前想后万事周全了,只有拼命!谁领前锋?”   执必思力抢在前面开口:“父亲,我来!”   几个人目光都望了过来,苑君璋神色之中还略略有些怀疑,却忍住没有开口。   执必贺和执必落落对望一眼。执必落落慨然道:“也罢,思力和我一起,拣选精锐,以为前锋!”   执必贺拍拍自己儿子肩膀,默然点头,一句话也没多说。   执必思力拨马就要离开,去拣选精锐行事。临行之际,突然回头,对着苑君璋开口:“我们执必部助你们成事,但那徐乐,一定要交到我手里!”   苑君璋迎着执必思力有若利刃一般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夕阳斜垂,这天色,终要黑了下来。 第四百四十四章 杀王(三十三)   南商关上,一派紧张气氛。   南商关中本来屯驻兵马不多,马邑鹰扬府中垒诸营,主力都在群山中的各处军寨之间。沿着驰道,节节布防。留驻此间军马,不过一旅步军,百余人的规模。现下南商关中的主力,不是王仁恭的亲卫中军,就是马邑越骑,尽是王仁恭留在身边的老本,轻易不得上阵的。但是现下,谁也没想到,就有可能以这些老底子来应对刘武周的数万云中军民!   上千人马,上千民夫,猬集在南商关中,正在忙忙碌碌,将各种守备器械发疯一般的搬上关墙。又在加厚鹿砦,将壕沟挑挖得更深一些。马邑越骑都干起了这些应该是民夫的辛苦活计,人人都是灰头土脸满头大汗。   原来那些从来趾高气昂,好整以暇的王家锦衣家将,全都披上了甲胄,一脸紧张神色的备战。更有七八匹最好的坐骑选了出来,喂了精料,马鞍袋里面装满了干粮水囊。在紧要关头,这些锦衣家将就要护卫着他们的家主王仁恭转身便走,夺路而去往善阳!   但王仁恭,仍然站在寨墙上一动不动。   他身边的幕僚佐吏都派遣了出去,督促加强各处城防守备,身边就寥寥几名家将而已。   而在南面,终于可以看见驰道中卷动的雪尘冲天而起,几万人行进的声音也遥遥传来,连关墙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王则一身甲胄,亲手抱着甲包,大步而上关墙。直到王仁恭身后站定:“郡公,披甲罢。”   王仁恭头也不回的摆摆手:“现下披什么甲?刘武周还没到某面前!”   王则抢前一步:“叔父!”   王仁恭回首,不耐烦的道:“怎么,连某的号令都不听了么?”   王则摇摇头:“叔父,何必以身犯险。现下马邑军将心思未知……不然,我们就回转善阳也罢。留下这一片荒凉所在,刘武周也无处就食,还是一条死路!侄儿就不信了,这些马邑军将会投入刘武周麾下,让他们先在此间狗咬狗就是!”   王仁恭认真的盯着王则颇为英俊的面孔,这是他子侄辈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从小养在身边,就如儿子一般。   可惜,始终不是他的嫡脉儿子。   而王仲通,已经被他送回了善阳。那里倒是安全所在,还有王家老人辅佐,并有上百忠心耿耿的锦衣家将。一旦不对,这些锦衣家将就会护卫王仲通回返中原腹地,寻哪一个大世家投靠,将来安全的过完下半辈子也罢。太原王家的名声家世,足以给他提供这样的保证了。王仲通的无能,倒是他的保命符。   这毕竟是一个世家当道的时代,虽然世家之间争雄,但谁也不会让这个秩序动摇!   王仁恭微微一笑,笑意温和,这般笑容,很难出现在他的面孔之上。   “六郎,某如何能够走得?这一走,马邑人心就再不归王家了。现下刘武周到这般山穷水尽地步,某还不敢直面战事中的小小变数。这些边地只以勇力标榜的家伙,如何能再听某的号令?只要王家还有心于天下,这个时候,身为家主,某便走不得………”   王则还想解劝,却被王仁恭挥手打断:“老夫最不喜欢婆婆妈妈,何必做这等小儿女状?且一句话你说得对,这些马邑军将不会投入刘武周麾下。他们只是一群想着保存实力的守户之犬而已矣,现下实力存住了,又会来保住某了,不然谁来压制刘武周?”   王则终于不再解劝,将甲包也递给身边亲卫,拱手道:“那侄儿便去布置防务了,多小心一些,总是没错。”   王仁恭点点头:“去罢。”   王则走开一步,又回转而来,低低问了一声:“若是那些马邑军将不至呢?”   王仁恭看着王则,冷笑一声:“那王某死于此处,又能如何?太原王家声名,不能堕于老夫手中!”   王则神情坚定:“但有万一,侄儿一定护着叔父,杀出一条血路。太原王家,不能没有叔父!”   王仁恭感动的抬手拍拍王则肩膀,轻声叹息:“则儿啊则儿,老夫是一直将你当成自己儿子看待………到时候,不要顾及老夫,自己快些走便是。大郎纨绔,太原王家,还需要你撑起来!”   王则眼眶都红了,只是默默一拱手。叔侄两人,这个时候都动了感情,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个时候,呜呜的号角之声响动,王仁恭一下转身按住垛口,竭力前望。而在南商关中,多少军士民夫,都竭力南望!   南面群山山道之上,马邑鹰扬府的旗号涌出,大队大队的马邑鹰扬府中垒诸营军将士卒,正在视线中出现。每个人都已经跑得满头满脸大汗,这才赶在了刘武周数万军民之前,来到南商关。   王仁恭原来那个慈祥叔父模样,在这一瞬间,就已经消失不见。狠狠看了一眼涌出的那些马邑鹰扬府各营将旗,回头对着王则道:“遣人,引他们入南商关!等收拾了刘武周,自然要慢慢寻他们算账!”   山道之上,何欢同样看着南商关上飘扬着的王仁恭将旗,神色阴晴不定。   南商关中,响起了应和的号角金鼓之声。关门也敞开了,吊桥放下。民夫涌出,将原来层层叠叠布置着的鹿砦再度挪开,让出一条入关大道。   马邑鹰扬兵涌下山道,转入驰道之上,就准备次第进入南商关。   苏平安就在何欢身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苦笑一声:“总……总算赶到了前面。”   对于苏平安而言,今天的这些事情,分外的麻烦。他就是听令行事的性子,而且总能将差遣做得无比踏实。这些上位之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让他只觉得很是难以理解。   何欢点点头:“随某入关!”   苏平安拱手领命,又问了一句:“助王……王郡公受……受刘武周请降么?”   何欢冷笑一声:“赶来自然是助王郡公受降,但这好处,却不能给王郡公一人吞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杀王(三十四)   南商关中,大队大队的马邑鹰扬兵涌入关墙。这些跑得浑身是汗,披甲持戈的马邑鹰扬兵精锐,一入关墙,就被军将带往关墙上据守。关墙内储备的弓矢俱都送了出来,分发诸营,在关墙上,顿时就出现一片弓弩组成的丛林!   而在关墙之外,两个互为犄角,且遮护关墙的小军寨中,也一下就塞满了马邑鹰扬兵,同样操弓持弩,以备战守。   而民夫们都赶紧将食水送上,让这些疾疾赶来的中垒诸营军士吃喝恢复体力。   中垒诸营赶来的军马接替了防务之后,原来被赶鸭子上架填在关墙军寨中守备的马邑越骑和锦衣家将顿时就换了下来,集结成队。南商关内外,顿时就有了用以反击的力量。   原来显得颇为空虚的南商关,一下有了歩骑五千之数,对付没有攻城器械,缺乏粮秣的刘武周数万军民,顿时就变得固若金汤!   而赶来的那些中垒诸营军将,以何欢为首,也疾疾去见王仁恭。   当危机一旦解除,再不需要自己露面以稳定军心。王仁恭就回到了关墙上的敌楼之中。家将们在敌楼内升起了火盆,在关墙上吹了一日寒风的王仁恭终于可以暖和一下。   而在敌楼之外,又布列上了警戒守卫的锦衣家将,原来有点动摇的郡公权威和气度,再度又恢复了起来。   当何欢带着诸将赶到,几名锦衣家将上前,对着何欢随意一礼,开口道:“何将军,这随身兵刃………”   往常去见王仁恭,从来都是要解随身兵刃。这些锦衣家将的语气,是更加的不客气。今日已经算是委婉曲折到了十分。   这些军将已经习惯在了见王仁恭之际解兵,纷纷就伸手去摘佩刀佩剑。但何欢却冷冷瞪了这些锦衣家将一眼:“此刻刘武周就要杀到面前,哪有大将解兵的道理!都给某退开去!”   这些锦衣家将,从来都是骄横惯了。而马邑军将也从来都是让着他们。被何欢陡然间变脸一声喝,几名锦衣家将都怔在当场,一时间不知道是翻脸好还是忍下这口气好。   何欢身后的军将对望一眼,都是暗自点头。   几万云中军民来降,王仁恭想要动手截杀,结果他掌握的中垒第五营才一出动,就被打得稀里哗啦。要没有他们这些马邑土著军将的支撑,这所谓投降,也许就变成刘武周强攻南商关!那时候就是王仁恭仓皇而逃的结果了。现下正是让王仁恭进一步低头服软的大好机会!怎么样也要在王仁恭手里讨到足够的好处。   好处何来?自然就是这几万就要抵达南商关前的云中军民。恒安鹰扬兵是真正的百战精锐,而那些云中百姓,也是宝贵的资源。经王仁恭这么一出,马邑腹地不知道抛荒了多少田地,正方便他们这些马邑军将侵吞,这些云中百姓,就可以化为他们的家奴,耕作服劳役。到时候有兵有粮有人口,这个马邑郡不管换了谁来当郡守,都还是牢牢掌握在他们这些土著军将的手中!   这几万云中军民,大家说什么也要吞一大半下来。面子可以给王仁恭,但是里子必须得是大家的!   所以从一开始,何欢就摆出了决然的态度!   几名锦衣家将僵在当场,一时间不知道是呵斥好,还是退开几步的好。何欢只是冷冷的凝视他们,不言不动。   敌楼之内,终于响起了王仁恭的声音:“且让何鹰击入内就是,大敌当前,无须解兵!”   锦衣家将行了一礼,默不作声的退了开去。何欢扫视他们一眼,按剑昂首,大步走了进去。   敌楼之内,升起了两个火盆,并设了一张胡床。新用夯土堆垒起来的敌楼,里面只是散发着一股微腥新土的味道,里面空间也不甚大,只能容纳十余人而已,身形高大一些的,在里面站直身子就要碰到头。比之王仁恭素来居停的中军大帐,简直就是猪圈一般。   王仁恭正坐在胡床之上,对着火盆搓手烤火。身上大氅也有些脏污了,这个时候也摘下了兜鍪,露出了一头白发。吹了一天的寒风,王仁恭的鬓发也散乱了,不少白色发丝散在额前耳旁,微微颤动。这一瞬间,向来刚严,气度十足的太原王家家主,也终于显出了一丝老态。   侍立在王仁恭身侧的就是王则,他一脸冷硬,见到何欢他们入内,只是冷淡的扫了一眼,浑身绷紧,显出了戒备之态。   何欢在王仁恭面前几步站定,恭谨抱拳行礼:“见过郡公,某领三千中垒精锐,现已布列南商关中!”   王仁恭抬头,看了何欢一眼。何欢丑脸之上神色不动,但他身后军将却是神色各异,有的紧张,有的略略有点心虚,有的却如何欢一般,眼中燃动的都是贪婪和野心。   王仁恭淡淡一笑:“孙通出击,何鹰击为何不动?”   王仁恭毕竟是王仁恭,在这个需要中垒诸营出力的时候,第一句仍然是直斥何欢!   何欢沉稳抱拳:“一则孙通败得太快,不过一刻工夫,就算调兵应援,也实在来不及。”   王仁恭冷冷道:“还有呢?”   何欢语气沉稳:“二则刘武周看来是真的来请降的,若是出击将其这最后一条路也断了,几万云中军民拼起命来,儿郎们不知道要伤损多少。郡公大业,还少不得某等这些儿郎!”   王仁恭冷冷的看着何欢,而何欢也毫不退让的与王仁恭对视。   到得最后,王仁恭点点头:“既如此,也罢了,都是孙通孟浪。现下刘武周就要直抵南商关前,是击之,还是让其降之?”   何欢神色严肃:“恒安之兵,亦是马邑儿郎,当降之为郡公大业效力。而那数万云中百姓,更是伤之何辜?中垒诸营,都是马邑子弟,令其出击杀伤乡里,只怕军心摇动!”   王仁恭扯扯嘴角,算是笑了:“那就是让某一定要受刘武周之请降了?”   何欢与身后军将,一起垂首抱拳。   王仁恭哈哈一笑,一拍身下胡床:“那就去等着刘武周到来也罢!”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关墙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鼓噪之声,是多少人在一时间发出了惊呼感叹之声。   而从南面传来的,是无数人的脚步声,无数马的嘶鸣声。   刘武周的数万军民,经过艰难跋涉,穿越了这无数敌人虎视眈眈的驰道,已经来到了南商关前! 第四百四十六章 杀王(三十五)   夕阳已经挂在山巅,将高高低低的山峰拉出长长的影子,斜铺在驰道之中。   森冷的夜风已经渐起,在山道之中呼啸往来,刮出呜呜的声音。   徐乐策马在前,身边尽是玄甲骑儿郎,大家都神色凝重,勒住了坐骑。   南商关就在眼前,出山之路就在眼前,那王仁恭,也就在眼前!   三十里山路驰道,一日而尽,徐乐领玄甲骑为前锋,穿过重重军寨,在无数马邑鹰扬兵的注视下,走完了这最为艰难的一条道路,现在已然是这马邑之战的终点所在!   南商关中,号角声,鼓声,呼喊声骤然响起,旗号也在拼命摇动。多少军士涌上关墙,一排排的弓矢从垛口中伸了出来。而南商关前两处小寨,这个时候寨墙上也站满了军士,人人都是如临大敌模样,紧张的注视着这骤然出现的黑甲骑士。   军将们也赶上关墙寨墙,从垛口处探出身子张望,每个人都注视着韩约捧着的那面徐字认旗。   议论之声在守军中响起,接着就连成了一片,最后汇聚成四个字。   “神武徐乐!”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物,短短时日之内就震动了整个马邑郡。在神武县,在善阳城下,展露锋芒之后,又转而北上,据说是投了刘武周麾下。现下看来,果真如此,还成为了刘武周的麾下先锋大将,领着数百黑甲骑士,出现在南商关前!   不少人还亲眼目睹了徐乐是怎样如电一般击溃中垒第五营,生擒孙通,打得旁观的中垒诸营不敢动手。   从关墙上望去,就见徐乐黑马白氅,提着马槊,身形如剑。   而徐乐身边的那些骑士,玄甲如墨,只是静静的望向南商关墙,身上的杀气似乎就腾空而起。   马邑鹰扬府军将们只是看着徐乐交头接耳。   “看起来也不多大岁数,不知道有二十了没有,怎生这般厉害?”   “孙通也算是能打的了,要不然怎么能坐稳中垒第五营营将的位置?只是一个照面,就给擒了过去,擒过去也就罢了,看也不看的也就放了。要是某是孙通,就算得了活命,也得吐几大口血!这还有什么面目为将?”   “前些时日不是突厥执必部入寇么?据说也给刘武周杀得大败。看样子这徐乐为先锋大将,少不得也是第一个撞上执必部的。就是说青狼骑也败在这徐乐手里了………入娘的,这等人物到底是怎生以前就默默无闻的?”   “咱们马邑郡就是出英雄好汉!马邑精兵猛将,可不是只说说而已!”   “但这徐乐明明是神武人,正是咱们马邑鹰扬府治下,怎生以前就不出名?而偏生王郡公要去抄他的徐家闾,逼得这般人物投入刘武周麾下,要是早些为咱们马邑鹰扬府所用,还忌惮什么刘武周?”   “再是厉害,现在还不是要跟着刘武周来请降?谁让刘武周没粮?这个世道,还是要跟对主上。不然就是天大的本事,也只有认输!”   关墙之上,军寨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徐乐。徐乐这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徐乐的眼神,只是落在南商关关墙之上飘扬的王仁恭大旗之上。   自己的爷爷,就是死在这个人的手里啊………   而自己辗转厮杀,终于再度又站到了这个人的面前。而终于有机会,先讨还这一份血债!   徐家之人,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徐乐握着马槊的手,越握越紧。坚韧结实的槊杆,似乎都承受不住徐乐的力气,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只小手,突然轻轻的扯了一下徐乐的大氅,徐乐放松了气力,回头一看,就见步离望着自己,蓝色的眼眸清亮如水。   徐乐朝着步离,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步离,你想离开马邑郡去看看这个天下么?”   步离想想,先摇摇头。对小狼女来说,熟悉的地方就这么大一点。她本来就是安全感薄弱的女孩子,离开熟悉的地方,只会感到紧张。   接着步离又歪头想想,然后又点点头。要是徐乐自己离开了,罗敦肯定也会跟着徐乐离开。那她耽搁在这里做什么呢?   韩约捧旗在侧,轻声问道:“乐郎君,此间事了,你真的要带着咱们离开么?”   徐乐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啊……不管怎么说,马邑郡这一年,遭受的苦难太深了。我先将这祸乱之源,了结了再说!”   韩约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而关墙之上,这个时候又一阵扰动。一队锦衣家将上前,清出一段关墙。按剑持刀警戒。然后就见在一群顶盔贯甲的军将簇拥之下,一个身影大步而前,按着垛口,望向徐乐和玄甲骑所在之处。   这身影正是王仁恭,隔着数百步距离,借着夕阳如血一般的光芒,徐乐和王仁恭都看清了双方,两人目光,就这样碰上!   出现在徐乐视线中的,就是一个满脸刚严的老者,唇角下撇,目光锐利,白发已经被收拾得一丝不苟,再束上弁冠。他并未曾披甲,但站在那里,统帅气度已经显露无遗。似乎眼前所有人,都不在他的眼里!   这是徐乐第一次亲眼见到王仁恭。   这太原王家家主,这大隋的名臣重将,这大隋末世,有心于天下的群雄之一!   徐乐静静的看着王仁恭,似乎要将他每一点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王仁恭同样看着为玄甲骑所簇拥的徐乐。   少年英气,锋锐如剑。这等锐气,哪怕相隔数百步,都让王仁恭觉得眼睑微微刺痛!   真是年轻啊。   就是这个徐乐,覆灭了自己一营马邑越骑,让自己数千军马大溃,在善阳城下闹出了一场逼宫。又在刘武周麾下击破突厥,为先锋直抵南商关,耀武扬威于自己面前!   王仁恭微微有一丝悔意。   这等人物,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招揽于手中呢?每逢乱世,都有这等英锐人物降生,注定要成为乱世之中的宠儿,或者将天下搅得粉碎,或者辅助主上,建立新朝!   但转眼之间,这点悔意就被王仁恭抛却。再是怎样的少年英雄,今日之后,在自己面前,也注定末路!   王仁恭哈哈一笑,指着徐乐:“这身大氅不错,却要叫这徐乐献上来。某年老腿寒,需要一身御寒的大氅!”   周遭锦衣家将,马邑军将,纷纷附和的笑了起来。   而徐乐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对着韩约说了一声:“就是个老头子而已,和他纠缠这么久,我也烦了,早点了结也罢。” 第四百四十七章 杀王(三十六)   刘武周也终于看到了南商关的关墙,看到了王仁恭的那面大旗所在。   就是这面旗帜,在这马邑郡中,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直让他提心吊胆,谨小慎微,什么时候都怕一睁眼之际,王仁恭就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辛辛苦苦博取来的一切,全都覆灭!   这个世道,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他这一个鹰击郎将,不知道是费尽多少辛苦才拼搏而来,浑身伤痕累累。带出乡闾的子弟,死伤大半。不敢享受,不敢奢华,不敢作威作福,只为了一点点的积攒威望收取人心。   而王仁恭自打落草,就已经注定一辈子荣华富贵。在地方,则为郡守,在军中,则为数万人马统帅,在中枢,则为重臣。而王仁恭的功绩又是什么呢?   平定杨谅之乱的时候,转运了一些粮草。随征高丽,在扶余道遇见了几千高丽兵,王仁恭用精锐的十二卫铁骑数千,对着这些高丽兵打了个胜仗,就吹嘘为破军十万。一下就拜了开府。   侄子卷入杨玄感的叛乱之中,王仁恭算是被大业天子冷遇了几年,一旦复起,复官如故,领马邑太守,兼治马邑鹰扬府。   每个人口口声声都称他为名臣重将,知兵统帅。可他打的仗,有自家十分之一多么?他对郡中百姓,对治下兵马,花了的心思也有自家十分之一多么?他号称镇抚突厥,执必部不敢弯弓南望。但那一场场与执必部的血战,到底是谁打的?   可最后被迫到绝路上的,还是他刘武周!   刘武周一向憨厚朴实的面孔之上,闪现出了一丝怨毒到了极处之气,转瞬间就已经收拢平复。他看看身边左右护持的尉迟恭和苑君玮,笑道:“某等上前,见见王郡公罢?”   这时大队人马已经停下,立在驰道之中,只等刘武周号令。后面的军民也在陆续赶到,猬集在这驰道之中。刘武周不等大队齐集,就要直抵关前,和王仁恭面对面!   苑君玮响亮的答应了一声,先抽出马槊,然后觉得不对,放下马槊又接过一面步军用的大盾。而尉迟恭只是默不作声,只是摘下了挂在鞍侧的一面骑盾。   两名统恒安甲骑的悍将,护卫着刘武周策马而前。   在刘武周中军之前,就是玄甲骑。这些玄甲骑战士看到刘武周到来,都拱手行礼,徐乐也在其中。   刘武周笑着对徐乐招呼:“乐郎君,陪某上前一会郡公如何?”   徐乐看看刘武周,灿然一笑,八颗白牙闪烁:“敢不从命?”   在南商关关墙之上,王仁恭就见着这些云中男儿停了下来,将这驰道塞得满满当当。   不多时候,甲骑队列散开一条道路,四骑缓缓而出。   当先一骑,正是徐乐,徐乐未曾负盾,只是在腋下夹着马槊,单手提着吞龙缰绳,信步而前。   在徐乐身后,左为尉迟恭,右为苑君玮,两人各自持盾,遮护左右。   而被三人夹在中间的,就是刘武周了。徐乐英锐少年,自不必说。尉迟恭也是昂藏八尺的黑大汉,身形挺拔如塔。苑君玮也算得上势矫捷英俊的边地男儿。而刘武周却是形貌并不出众,身量也不高大,披着一件弊旧的袄子,有若老农。   在这一瞬间,不管是南商关中,还是四人身后的云中军民,都屏住了气息。   徐乐在前面,迎住了所有人投射来的目光。   南商关前,鹿砦重重。而在两翼,更有军寨遮护。军寨寨墙之上,已经站满了马邑鹰扬兵,弓弩全都张开,箭簇森寒,直指向自己。   四人前行,徐乐为先导。一切行进速度都由徐乐控制。他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是掉头便走,估计刘武周他们也得跟上回返。   所有人都看着,在这样的架势之下。这为先导的徐乐,到底会不会有一丝紧张!   而徐乐单手策缰,不紧不慢,竟然没有半点紧张之态。甚而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看起来是越发的神采飞扬。如此人物,若是在长安洛阳,哪怕没有任何出身,只怕也能入得了那些世家贵女的闺房!   苑君玮就在徐乐侧后,已然紧张得两手都是汗水,差点把持不住那面沉重的步盾。看着前面徐乐那好整以暇的模样,心里面就骂了一句。   入娘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被这姓徐的比下去!   眼见得徐乐就要步入南商关前两翼军寨的射程之中,这个射程,是弩矢可以破甲的射程。徐乐终于勒住了缰绳,估量一下,距离关墙大概还有百五十步的距离。放大点声量对话,此间和关墙之上,已然两两能够听闻。   徐乐一摆马槊,终于停步,让开一边去。   南商关前军寨之中,那些军将士卒也松了一口气。徐乐再往前进,他们也不敢确保,会不会手一抖就将羽箭弩矢发射出去!   这位乐郎君,不知道这段时日经历了多少场血战,身上的杀气,几乎能凝结成了实质,远远就迫人而来!   刘武周打马缓步上前,而在关墙上的王仁恭也下意识的又挺了一下身子。   夕阳西垂,关墙的阴影越拉越长,山风已起,吹得所有旗帜,军将士卒兜鍪上的盔缨,都在猎猎飘扬。   刘武周朝着王仁恭遥遥拱手:“王郡公。”   王仁恭哼了一声,提起嗓门,冷冷道:“刘鹰击。”   刘武周遥遥望着王仁恭,缓缓开口:“王郡公,刘某是郡公治下一府军将,驻守云中之地。不知为何郡公要绝恒安府的粮秣供应,将数万军民迫到穷途末路?”   王仁恭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说起来,这还是大隋治下,王仁恭虽领马邑郡,但只治恒安鹰扬府。刘武周不领地方官职,专治云中鹰扬府。在马邑郡军事体系当中,他们算是平等。如果两大军府联合出动,王仁恭因为资历和官位,会被推为统帅,但一旦战事停止,又是各管各的。   而且刘武周没有举起叛旗,王仁恭不能以讨贼名义对付刘武周。而王仁恭自己也没明面上背离大隋体系,也没有吞并刘武周的理由。   虽然大家心里都知道,大隋已然末世,群雄并起,各争雄长。但刘武周这当面一问,王仁恭竟然一时语塞! 第四百四十八章 杀王(三十七)   这些年来,王仁恭一直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太原王家,家声渊源,历史古老。不是那些起于鲜卑六镇的粗鄙之辈可比。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虽然王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产业不甚少。但总在渐渐没落之中。王仁恭踏入仕途,也只能从州主簿开始。比之那些柱国之家,子弟出仕就可以领州郡,典重兵。纵然在寒门眼中看来是王仁恭已经是天人了,可王仁恭只是觉得屈辱!   太原王家在汉时就钟鸣鼎食,现在这些所谓世家,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面放羊呢!   他一直想重现太原王家的声威,让太原王家,恢复其原来的全部光荣和骄傲!   但这一条路,何其艰难。   开皇天子,大业天子,父子两人都行收世家之权国策。对柱国之家都百般提防,渐次削弱。又怎么会让新的世家继续冒出头来?王仁恭奋力向上,积攒声名,但职位也一直在州部之中打转。而暗中遣子侄辈参与杨玄感之乱,又被大业天子惩罚,一时间夺官去职,就算是最后起复,也只是让王仁恭镇守马邑之地,远离了正风起云涌的中原腹地,还留下一个刘武周以牵制王仁恭的野心!   除了天子之外,那些世家,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些柱国世家,笼络的名臣如云,猛将如雨,各自家产,都足以支撑数万人的私兵行常年征战。对王仁恭这等人物,也有意无意的加以限制,这么多年来,哪怕如王仁恭这等人物,也只觉得头顶有一层越不过去的障碍。这个帝国最高层的位置,现下准备争夺天下的最为有力的势力,也还是那几个姓氏!   但王仁恭仍不服输。   王仁恭不管是服官为将,向来都讨厌那些吃相难看的同僚。认为这是丢了世家气度。对百姓不说爱民如子,也是颇加照应。在他看来,这是世家之子应该有的气度。强者惜弱,天经地义。王家产业,足以赡家,何苦在百姓口中夺食?   但这次入马邑以来,王仁恭却是一改往日气度。对马邑郡的搜刮,臻于极致!   天下群雄征战在即,他需要一切资源,以扩大实力。这个时候,再顾不得什么世家子的气度了。   马邑租庸,加之数倍。以之来拼命扩充马邑鹰扬府,招揽天下豪杰。为此王仁恭不得不也捏着鼻子做出了对这些寒门出身之人礼贤下士之态。   谁知道兵力是扩充了,但那些马邑土著军将的野心,也随着实力扩张而勃发。还闹出了善阳兵变,让王家子弟大部分退出了马邑鹰扬府中。而自己礼贤下士之态,居然竞争不过刘武周这乡间土豪出身,马邑郡的轻侠子弟,郡中豪杰,竟然有一大半投效刘武周而去!   眼前这个勇锐得连王仁恭都赞叹佩服的乐郎君,就是明证!   一则内部不稳,只能勉力平衡维持。二则就是这刘武周,始终拾掇不下!而李渊起兵又在眼前,迫得王仁恭不得不行险,引河东兵入平阳以安李渊之心,免除后顾之忧,对刘武周一边断粮,一边行坚壁清野之策,甚而引突厥南下,就想早点收拾掉这个仿佛刺入自己骨髓深处的刘武周势力!   这样他才能一统马邑郡,据边地精兵,以入中原争雄!   刘武周终于绝粮来降,在王仁恭想来,根本不用等到刘武周直抵自己面前请降。   这山间驰道反复,周遭军寨林立。数千穷蹙恒安鹰扬兵,当在驰道之中,就应该被截杀干净。自己只管收拾残烬,将精锐恒安兵归于自己直领,最多看着刘武周人头叹息一声也就罢了。就算马邑鹰扬府那些土著军将在其间分些好处,王仁恭也并不在乎。   马邑鹰扬府这些土著军将想要离开马邑,更进一步,博取更大的荣华富贵,不依靠他王仁恭还能靠谁?那些准备争雄天下的柱国世家,各处位置,早已经被站满!   但刘武周却裹挟云中百姓而至,而这些云中百姓,也就真的愿意跟着刘武周一起来行险!   而畏惧几万云中军民声势,害怕他们拼死一搏而让自己折损实力的马邑土著军将,就选择冷眼旁观,让刘武周穿过这本来应该是他死地的数十里山间驰道,让他一直来到了这南商关前,还策马而前,向自己发问!   王仁恭站在关墙之上,回望自己这数十年来的劳心劳力,支撑王家,想及这入马邑几年来不惜声名受损的所作所为,当着刘武周的质问,竟然一时茫然。   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有些什么?   柱国世家,仍然是庞然大物。马邑鹰扬府土著军将,并不亲附。马邑一郡,几乎变成了白地,民众流散,辗转填于沟壑。   将来青史所载,到底该怎样说某王仁恭?   身在万军之中,王仁恭仍然觉得无依无靠,山风吹动散发,尽是花白。一向刚严有威的他,在这一瞬间,就如一个寻常孤苦老人一般。   马邑诸将,目光全转向了王仁恭。他们纵然在王仁恭麾下,有自己的一套小算盘。可是也不是想看见刘武周耀武扬威于南商关前,而王仁恭哑口无言!   王则站在王仁恭身后,焦躁之下,就想抢到王仁恭身前,代他直面刘武周。哪怕刘武周这个问题实在难答,也可以劈头盖脸的骂刘武周一顿再说,此时此刻,不能弱了气势!   王则身形才动,王仁恭已经抬起手来,示意王则不要上前。   适才身形都略略有些佝偻的王仁恭,一下就挺直了脊背。站在南商关关墙之上,一瞬间就恢复了大隋名臣重将的气度!   王仁恭冷冷的看着刘武周:“天下将乱,大隋已失其鹿。某欲混一马邑,南下以争天下。就因为这个,所以对付你刘武周。还有什么要问的?”   既然已经如此,就将这条路走到底也罢!自己野心,又何惧说出来?太原王家传承数百年,如何没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如何不能在自己手中恢复荣光,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家?   就算不成………   不过有死而已!   王仁恭一语既出,南商关上,鸦雀无声。   徐乐在刘武周身侧,终于抬头扫了王仁恭一眼,轻声自语:“还算是个人物。”   刘武周静静的望向王仁恭,而王仁恭目光如剑,相隔百五十步,仍锐利无匹!   刘武周终于垂首:“既如此,某请降。还请王郡公罪只及某一身,放过这云中之地数万军民!” 第四百四十九章 杀王(三十八)   白虎解斗之旗猎猎舞动,似乎在发出呜咽之声。   在南商关前,刘武周终于俯首,说出了请降之语。   虽然此次南来,白虎旗打出之际。大家都明白刘武周是来请降。但数千恒安精锐在首,新建的玄甲骑开路。更有数万同样可以拼死的云中百姓跟随。谁也不知道,最后是不是变成一场血战!   马邑土著军将,固然引兵以为观望,不想和刘武周此刻就做死拼。但始终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家玩火过甚。真要让刘武周觑得空隙,反而击破王仁恭,那大家说不得就要和刘武周真正的死斗一场,以决定马邑郡到底归属谁人。   而王仁恭始终站定南商关不退,保持了马邑郡公,太原王家家主的威严气度。但是当刘武周的数万军民,直抵南商关前,徐乐领玄甲骑为前锋,干净利落的击破孙通的中垒第五营,擒孙通又轻易释之,浑然不以为意。   但这些黑甲骑士,当云中男儿直抵面前。王仁恭心底,又何尝没有动摇惊惶?   若是这数万一直被他轻视,一直被他压制的云中男儿,发出怒吼,不顾几千甲士的守备,直扑南商关关墙,做最后一搏。他又当如何?   马邑郡在他治下,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片白地。若是再和刘武周拼一个两败俱伤。恒安鹰扬府彻底覆灭,马邑鹰扬府元气大伤。那他经营马邑郡几年,到底得到了什么?就算还留有性命,但这大争之世,却再也没有他的份了!   而命运不绝如缕,还强撑着世家架子的太原王家,气运如何,也就不难想象了。   可刘武周终究说出了请降之语,并在自己面前,低下了头!   在刘武周身侧身后,苑君玮也深深垂下头去。虽然知道此次请降是做殊死一搏,但对于苑君玮这等凶狠跋扈的边地男儿而言,仍然是莫大的屈辱!   尉迟恭也神色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看他抽动的脸颊,也知道这一刻对于这位黑大汉而言绝不好受。   徐乐在侧,脸色似乎平静,但看看尉迟恭,看看苑君玮,再看看坐在马背上垂下头来的刘武周。   不管是临万军之前,还是遇到什么样的凶险,面上总能是云淡风轻,嘴角经常带着几分笑意的徐乐,终于咬紧了牙关。   不论如何,这总是一种屈辱。而这样的屈辱,徐乐不想再有第二次!更不必说,自己要随而暂时低头的对象,是让自己爷爷死去的最大凶手!   在刘武周几人身后,不论是玄甲骑,还是为刘武周中军的恒安甲骑,也俱都垂下头来。   万军之中,无一人声,连战马嘶鸣都停歇了。驰道之中,只是一片愤懑悲郁之气充塞,仿佛就代表着这几万骄傲而勇悍的云中军民,在这一刻终于走到了绝路!   而在南商关上,所有人似乎都放松了一下,悄悄吐出了藏在胸中的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不论是王仁恭的心腹,还是马邑土著军将。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互相之间,也再没了此前的那种隔阂,不少人还相视而笑。若不是王仁恭还未曾发话,此刻说不定都要把臂言欢了!   虽然王仁恭适才答言,着实有些大逆不道。但是也只是将众人皆知的事实都说了出来。而且如此直爽坦白,其实是很对这些边地将领的胃口。天下都已然如此了,何苦还要遮遮掩掩?不如就奋而向前,在这乱世当中夺取该属于自己的好处!   王则侍立在王仁恭身后,虽然也是满心欢喜,却一动不动。   因为王仁恭身形仍然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放松下来!   王仁恭的目光,死死落在刘武周身上。骤然开口。   “领数万百姓,数千悍勇之士,刘鹰击,你的请降便是如此么?若是得有机会,是不是还要攻破此关,斩某大旗,擒某于马下?”   哪怕刘武周请降了,但王仁恭仍然没有丝毫放松之态。仍然逼住刘武周不肯放松。一众军将幕僚也终于反应过来。刘武周只是口头请降,这几万勇悍的云中军民可还在!   刘武周在马背上直起身来,他未曾戴着兜鍪,只是一顶皮冠而已。他缓缓将皮冠摘了下来,头发用荆钗束着,山风一吹,顿时有些蓬乱,越发像是一个老农。   他猛然回首,对身后数十步集结的玄甲骑大声下令:“将你们粮袋拿出来!”   此次南下,刘武周将粮库底子都扫出来了,也再不用什么辎重队伍装载,不论军士还是百姓,都平均分配,裹粮在身。哪怕刘武周,都是自己背负着属于他那一份的干粮。   玄甲骑闻令,全都取出干瘪的粮袋。刘武周自己也将马鞍侧粮袋取出,徐乐尉迟恭苑君玮,全都如法施为。   刘武周一把扯开粮袋口的束绳,倒转过来。长条形的粮袋早已空乏,倒出来的,就是最多几把之数,粗劣色泽发黑的干粮,被山风一吹,顿时撒得到处都是。   徐乐尉迟恭苑君玮等人,玄甲骑战士,也全都倒转粮袋,撒出的干粮有多有少,但最多的,也不过就是一人支撑一日的分量!   刘武周随手扔掉了粮袋:“这就是郡公眼中的几千悍勇之士,忍饥挨饿的悍勇之士,撑不过这个冬天的悍勇之士!郡公有粮,云中则无。所以我等前来请降。不然的话,就是这几千云中男儿,猛攻此关,不死不休!”   刘武周额角青筋根根凸起,语声越来越大:“至于为何负甲持兵,直抵关前。若不是如此戒备,只怕在这驰道之中,刘某苦心聚集的几千儿郎,就要被马邑兵截杀,几万百姓奔走呼号,自相践踏!到时候郡公和马邑诸将再来收拾余烬。这个场面,刘某不忍见,也不想见!”   到得最后,刘武周声音已经近似于呼喊:“现下刘某终于到了郡公面前,还请郡公看着这几千健儿,数万朴实云中之民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郡公意欲争夺天下,这云中军民,正是助力!天下何等样的军马,云中男儿都不放在眼中!至于刘某是死是活,何足道哉!” 第四百五十章 杀王(三十九)   刘武周的声音在耳边响动,语声沉郁激愤,几至于句句含血。   徐乐静静的听着,却是神色宁定。   对于这段时日以来的刘武周举动,徐乐总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自己从来不以为刘武周是什么样的忠厚君子,仁泽之士。不然一个乡间强豪岂能到了此间地位?   在这中间要经历多少血腥杀戮背叛勾心斗角,哪怕徐乐现在经历不算丰富,而也只是在马邑郡中打转。也再明白不过了。   刘武周从初识之际,对自己就是示好。到得现在,可以说是解衣推食都不足以形容了。爱重之意,连原来风头无俩的尉迟恭都得退避三舍。而一向高傲的苑君璋,更是从来不插手徐乐所部之事。   恒安鹰扬府穷困,向来缴获,都要大部分交于公中。然后由刘武周和苑君璋主持分配。不过因为刘武周和苑君璋向来表现公正,而且更是自苦不耽于享乐。更兼身在云中险地,大家要抱团努力求活,更有抗击突厥的大义在。所以大家都能接受。   但是玄甲骑的缴获,从来都是自收自用。而有了马匹甲胄兵刃等的损耗,刘武周更是第一时间补充。刘武周本来就不富裕,但为了支应玄甲骑,也已经算是竭尽所能了。   但为主上,做到这等程度,已经算是至矣尽矣,蔑已加矣。   可这些厚遇,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徐乐拿命来换!   刘武周决定以请降之姿破局,诛杀王仁恭。选中之人,而徐乐也主动请缨。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对于这个安排,徐乐也没觉得什么不对。更不必说,徐乐是自己提出了诛杀王仁恭,以定马邑之策!   徐乐只是觉得有些厌倦了。   这世道到底怎么了?只是一个世家出身的王仁恭,就能制压得剽悍勇锐的马邑各地男儿喘不过气来,就将这马邑郡几乎糟践成一片白地,就能让自己爷爷无声无息的死在停兵山上。   而刘武周要竭尽所能,设局筹谋,才能去博取那一丝破局之机。马邑鹰扬府的上万虎贲,也只敢和王仁恭玩一些小动作,竭力争取一点小小的利益。   这可是这些勇悍的马邑男儿桑梓之地啊!这些马邑男儿,数百年前从于霍去病,击破了幅员万里的匈奴帝国!   但一世家中人至,这些马邑男儿就自甘退让,认为世家中人踩在自己头上是理所当然之事。就算是刘武周这等人杰,想要打破这个局面,还要想方设法,竭力营造出不得不为的局面。   徐乐隐隐约约有一丝感觉,王仁恭对恒安鹰扬府断绝粮秣供应,似乎是刘武周内心所喜闻乐见之事。   只有这样,刘武周才能确信他能凝聚被迫到了绝处的人心,去诛杀这个王仁恭!   不过就是一个世家中人而已。   就能压得一郡之人喘不过气来!   而按照爷爷的教导,王仁恭不过是个现下已经二三流的世家家主而已。在中原腹地,在长安洛阳,还有更强大的世家存在。这些世家让威风横绝海内的大隋,不过也就传了两代,眼见也就要崩塌!   这个世道已经不对了。   为什么所有人就要任这些世家中人压制,任他们鱼肉,任他们将这天下搅得一团糟?任他们将自己生长了十九年的马邑郡糟践成如此模样,任他们肆意妄为,覆灭徐家闾,不过就像是踩过一只蝼蚁一般?   直面而上,将他们掀翻就是!纵然不成,有死而已。这又是什么难以想明白的事情呢?   刘武周还在与王仁恭周旋,去除他的戒心,争取到一个最为有利的态势,希望能让这渺茫的成功机会,能多上一两分。   可徐乐倒提着马槊右手的手指,却在微微跳动。   想诛杀王仁恭之心,从来没有这般热切!   这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爷爷的仇恨了。而是为了整个马邑郡的百姓,为了整个马邑郡的生灵!也许没了王仁恭,自己这桑梓之地,就能喘过一口气了罢?   而这刘武周,不管再怎样鹰视狼顾,在得掌马邑郡大权之后。也许会比王仁恭好一些罢?至少他不比世家子弟,以为宰割生灵,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们世家子弟,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和其他人不是一类。   应该会好上一些罢?   在安顿好跟随自己的这么多子弟之后,自己也该提槊策马,前往中原。看看这天下到底怎么了,去追寻当年徐家身世之仇,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只要杀了王仁恭!   刘武周在徐乐身边,一席话说完,恭谨的垂下头来。   南商关上,每个人都望向了王仁恭。只要王仁恭一声愿意接受刘武周之降,绵延马邑郡已久的内乱,就可以平息。大家就可以追随王仁恭,去博取更大的富贵!   王仁恭神情不动,内心却翻腾不休。   刘武周是在自己面前俯首了,也许在等着他一时心软,同时挟数万云中军民为后盾,希望能留下一条性命,以待将来。   可自己怎么能让刘武周活命?   只要刘武周活着,他就有如芒刺在背。这几万云中军民,就始终还是心腹大患!   而刘武周身边那位乐郎君,王仁恭也一点不想再看着他继续耀武扬威下去。正是这乐郎君横空出世,让王仁恭的威信数次遭受打击,差点就缓不过气来!   那夜善阳城下,数千马邑兵汹涌之势,王仁恭到现在都没有忘记,时常还会从噩梦中惊醒。   王仁恭能感觉得到,哪怕刘武周,对他太原王家家主身份,其实是有几分敬畏的。但是这位修眉俊目,出身马邑一个偏僻乡闾的什么乐郎君,却从来未曾放在心上!   这等人,只有杀之而后快!   可现下自己,却不能这般轻易的就接受刘武周请降。   也许刘武周打的主意,就是借请降之名,裹精兵勇将一涌而入,那时主客易势,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刘武周指望于自己有宋襄公之仁,可是想错了主意!   王仁恭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抬首四顾,发现自家侄子王则,甚至何欢,都在朝着自己微微摇头。   王仁恭一拂衣袖,朗声道:“既然刘鹰击请降,某如何能够不受?而今而后,两鹰扬府合为一体,以观天下之衅!王某自将对恒安鹰扬府上下,一视同仁!”   不等刘武周发话,王仁恭又道:“只是既然请降,就要有个请降的模样。如此负甲持兵,刘鹰击是俯首于某,还是耀武扬威于某?恒安鹰扬府上下,当解甲去兵,送于南商关前。今夜关前歇息一宿,明日某再亲引刘鹰击入关,从此就是一家之人!” 第四百五十一章 杀王(四十)   卸甲去兵,掷于关前。第二日之际,再在马邑鹰扬兵的监视之下入关,伏地请降。   如此条件,可称苛刻。   何欢目光望向王仁恭,心中暗自沉吟。难道王仁恭是要今夜就对云中数万军民动手,擒斩刘武周,再收这几万军民么?   何欢目光转动,看着关前黑压压的人群。   天色黑暗,几万军民猬集道中,催兵而进,在这黑夜中混战。与几万军民纠缠成一团。这不比踹营,但凡军中营地,还有回旋转折的余地,寨墙被踏破,数百骑冲进去,营中驻军还有逃出去的可能,多半就是转身便逃,驱使他们自相践踏也就是了。但是这驰道之中,哪里有留给这几万军民回旋的余地?就是马邑鹰扬兵,也没有回旋的空间,就算骤然而击,先用弓弩,再扑上去厮杀,这几万云中军民无处可逃,只有拼命,到时候在夜间就是一场混战,一夜厮杀下来,纵然刘武周注定覆亡,但马邑鹰扬兵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损伤!   夜间混战,从来都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刘武周拖着这几万军民的大队伍,只怕就是从头到尾抱着你要是敢下毒手,我便溅你一脸血的念头!   今夜要是王仁恭命令马邑鹰扬兵动手,这火中取栗之事,决不能干!让王仁恭动用他的马邑越骑和自家的锦衣家将也罢!   再说了,刘武周就肯答应这个条件么?   刘武周的声音在关下响起:“郡公明鉴,一日不得郡公收归麾下,几万军民,人心难安!今夜无甲无兵,若是几万军民鼓噪生事,这当如何是好?今夜我辈就在关前等候,明日自然奉郡公之命入关,兵刃甲胄,当堆于关前。刘某当帅麾下儿郎,赤手而入南商关中!若郡公收恒安军将心而安之,则数万百姓,数千军士,又如何不归心为郡公效命?多了这几千精兵,数万丁壮,为郡公驰骋疆场,何愁郡公大事不成?”   王仁恭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到了这个生死关头,刘武周也终于露出了他本来面目!   他就是要靠着这几万军民,为他保命!所谓善待恒安军将,其实就是指善待于他。只要他王仁恭好生笼络住了他刘武周,这几万军民就踏踏实实为他效力!而在没有一个承诺说法之前,兵刃甲胄,是不可能交出来的。了不得就是大家在此间死拼一场,恒安鹰扬府固然要全军覆没,但他王仁恭也要元气大伤,从此熄了争雄天下之心!   刘武周所谓为几万军民求活,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地,任王仁恭处置。其实还是裹挟着这几万军民,和他王仁恭讨价还价!   关上诸人,多半都听明白了这话中意思。都如王仁恭一般,嘴角浮现出笑意。   这样的刘武周,才真正让他们有些放心下来。也略略有些松了口气。   归根结底,你刘武周也不过就是这等人而已!   而徐乐在侧,也斜睨着刘武周。   徐乐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只是不爱表现于外罢了。留给诸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年少英俊,敢打敢拼,锐气十足的少年军将罢了。从来甚少献策,也不愿意让人看出自己其实内心颇有计较。   原因无他,初投刘武周麾下,还领着千余部众。这个时候临敌不拼命上前,反倒显示出自己心思深沉,是找死呢还是找死呢?   对每件事情,对这些时日交接的每个人,徐乐其实心里都在掂量。   掂量得尤其多的,就是刘武周。这个现在自己的将主统帅。一直以来,刘武周的形象,都有些模糊不清。那粗豪大度道义为先的外表,几乎成了一个面具,牢不可破的套在刘武周的面上,从未变更。也让绝大多数部下深信不疑。   所以当他振臂一呼,要带领数万军民南下请降。恒安军将知道其实要拼死一搏,行险斩杀王仁恭,成功机会渺茫,最大可能是大家这些恒安军将尽数覆没于王仁恭面前,可这些军将仍然毅然跟随。   数万云中百姓,也随他背井离乡,踏上这条莫测生死之路。而且一路以来,服从号令,丝毫不乱,连百姓组成的阵容,都让马邑鹰扬兵忌惮,就这样一直走到了王仁恭的面前!   而这个时候,一向摆出自己安危不值一提的刘武周,却在和王仁恭讨价还价,话里意思却是在凭借着这几万军民,给自己讨一条活命!   这到底是真,还是宽王仁恭之心的假?   在王仁恭身后,苑君玮犹自懵懵懂懂,尉迟恭却微微垂首,看不见面上神色。而在百余步开外的玄甲骑还有恒安甲骑的队伍,似乎也没太明白刘武周话语中的深意。   徐乐轻轻嘘了口气,握紧了马槊,并没多说什么。   刘武周说苑君璋在后料理善后事宜,当很快赶上,现在怎么还没过来?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苑君璋在后,到底在准备着些什么?   斩杀王仁恭后,马邑鹰扬府上下若是不肯归于刘武周麾下——这是有很大可能的事情,那刘武周又准备了什么后手,以对此局面?   徐乐知道,恒安鹰扬府全军,已然都在此间,刘武周实在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了!   想到此间,徐乐的目光都冷了下来。   而众人心态神情各异之际,王仁恭突然大笑:“原来刘鹰击还信不过某!这天下,都等着某去平定,如何还容不下刘鹰击一人?既如此,今夜甲胄兵刃,刘鹰击都留着吧。明日某亲受鹰击之降,对天盟誓,从此两人联手,平定这个乱世!若有所违,天厌之,天弃之!”   刘武周在马上,肃然拱手低头,深深向王仁恭行礼。   这番对答,就算是敲定了明日恒安鹰扬府向王仁恭请降的全部事宜!   刘武周策马而退,回转大队之中。而王仁恭也一拂大氅,退下关墙。在最后一丝夕阳的光芒之中,两人背道而去。   在这一刻,王仁恭和刘武周心中,转着的是同一个念头。   这个老天,早就已经死了。   这是大争之世,明日一会,只是你死我活! 第四百五十二章 杀王(四十一)   驰道之中,又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三万余追随刘武周南下的云中百姓,拥挤在驰道之中,绵延七八里,默然守候在夜中。   今夜不管再是疲困饥饿,这些百姓都无人入睡。纵然是走到了南商关前,看到了王仁恭大旗,也听到了消息说王仁恭已经受刘武周之降,但每个人仍然心中如压了一块石头,不知道明日等待大家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命运。   这些云中百姓,只是想有口饭吃而已。哪怕是在云中苦寒之地,面对着突厥随时南侵的杀戮,他们也就这样顽强而坚韧的活下去。   可当道诸公,连这一点小小的期望都不满足他们。南下之后,离开故土,王仁恭又将如何对待他们,无人得知。但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啊………   而恒安鹰扬兵,也无人入睡,这些同样疲惫饥寒的云中甲士,一队队的散步在两侧山地之间,警戒着头顶闪动着火光的军寨,看着黑沉沉卧在夜色中的南商关墙,听着军寨和关墙之中传来的刁斗之声。   哪怕到了这般境遇,明日便要解甲弃兵,面对一场最为危险的请降之局。这个时候恒安鹰扬兵的巡视警戒,仍然一丝不苟。   徐乐领着数十玄甲骑,就在山道之中往复巡视。几十骑穿行山间,无一人说话。只是沉默的往来,听着夜色中山间的每一点动静。最后一点口粮已经吃下肚了,可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山中寒风越来越烈,肚里那点食物早就消化干净,产生不了什么热量以抗这越来越盛的寒气,不论人马,都在微微战栗着。每名甲士,都已经有点消瘦脱形,却是越发的沉默坚韧,穿行道中,头顶军寨的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身形,有如一尊尊用铁铸造出来的雕塑。   这些徐家闾乡民,神武县游侠,梁亥特部部民,短短两三月工夫,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如数块铁坯,在烈焰中经历了反复锻打,铁色已经越来越是精纯,只要等到出炉退火的那一刻,一柄在这个时代最为锋利的精钢之剑,就要出世!   玄甲骑六百,现下还余三百二十七。组成了这柄最为锋利的精钢之剑的剑身。   而这精钢之剑的剑锋徐乐,又将被淬砺成什么模样?   徐乐在队伍之中,看看头上绵延的那些军寨,再看看南商关,一直不语。军寨之中,关墙之上,火光映照出了一名名马邑鹰扬兵的身影,今夜对他们而言也是不眠之夜。但到现在为止,这些鹰扬兵都没什么动作,看来王仁恭和马邑军将真的是遵守承诺,就等着明日受降之事了。   身边韩约,突然身子微微一直,伸手就按住了鞍侧挂着的铁牌。藏在徐乐身后阴影中的步离,也拔出了匕首。玄甲骑战士也如雕塑活了过来一般,纷纷按住兵刃。   韩约一指头顶,山上军寨传来了响动之声,更有火把如龙,有人马调动入寨。   徐乐看了一眼,又听了一阵,对韩约一笑:“是北面军寨那些留守的马邑鹰扬兵连夜调来此间………明日几万人请降,王仁恭和马邑鹰扬府,不多调集点人马过来,怎生能放心?真要突袭,他们不敢举火,悄悄摸下来就是一阵弓弩攒射了。”   韩约绷着一张脸,又仔细听了一阵动静。这扰攘果然只是在各处军寨之中响动。而山间巡视的那么多恒安鹰扬兵都在警戒,驰道中的百姓们也纷纷起身,扬起了一杆杆的尖头木矛,却始终没有看到一兵一卒从军寨,从南商关中而出,看来的确只是马邑鹰扬府趁夜集中兵力的调动而已。   韩约跟着仔细倾听了一阵,稍稍放松一点,又转向徐乐:“乐郎君………”   徐乐似乎知道韩约要说什么也似,微微摆了摆手,韩约收住了话,再不多说什么。   下面传来了响动之声,就见火把引路,宋宝等几十骑策马而上。宋宝也憔悴了许多,原来在马邑为侠少时候那虚骄神情沉淀了不少下去,只是招呼了一声:“乐郎君,某等前来值守,乐郎君且下去休息吧。”   徐乐朝着宋宝点头笑笑,扬手招了招。身后骑士就随着徐乐,向山下而去。   两队骑士交接,错身而过,也没什么多余话语。双方都是微微点头示意。到了此时此刻,大家都知道,是成是败,就在明日便能决出了。大家精气神都绷得紧紧的,谁也没有轻松寒暄两句的心情。   宋宝勒马,看着徐乐带队走远。扬手示意,身后骑士策动马匹,开始接替巡视警戒。   几名心腹手下凑了过来,夜色中一个个也瘦脱了形,脸色又青又白。也是疲惫饥困到了相当程度。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大郎,真的就陪着乐郎君去行险么?不若………”   宋宝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打断了他们的话语:“不若先行入关告知王仁恭?现在咱们要是一动,不管是去投军寨,还是入南商关。这周遭都是恒安兵的明巡暗哨,咱们要是被发现,就是一个死!”   几人行在前面,互相交谈之声微不可闻。还有手下不时在指指点点军寨和关墙,仿佛在议论夜中马邑兵的动作。   一名心腹手下嘟囔:“这乐郎君难道能成事么?”   宋宝微微摇头,又低低叹息了一声:“某是盼着乐郎君能成事的……在王仁恭眼里,咱们就连人都不算,给他效力,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心腹手下追问一句:“那明日咱们就助乐郎君拼死一搏?”   宋宝脸色阴沉,两道粗刀眉蹙得紧紧的。思虑了似乎良久良久,终于开口。   “先看着就是,一旦不对,我们去投马邑军将请降!某算看出来了,这些马邑军将也对王仁恭三心二意,咱们投于他们麾下,这些马邑军将就能保住我们性命!”   宋宝几人议论,徐乐自然未曾听见,只是策马缓缓而下,看着驰道中密密麻麻的人群,看着星星点点燃动的篝火绵延出七八里去,宛若一条地上的星河。   视线当中,就见刘武周旗号,正在这星河中穿行。   不问可知,刘武周正在连夜巡营,在最后时刻,安抚军心民心。   这刘武周旗号,正向着玄甲骑所在营地而去。 第四百五十三章 杀王(四十二)   玄甲骑营地,仍然顶在最前面,直面南商关。距离南商关前小寨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寨墙上火把映出的马邑鹰扬兵身影,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玄甲骑三分之一巡视,三分之一直面南商关警戒,只有三分之一才能休息。   如此之夜,又有谁休息得了。不多的百余名玄甲骑战士,围着篝火,甲胄都未曾卸下,只是烤着火等着夜色越来越深,熬着这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长夜。   就算是从来不惧死战血战的玄甲骑,毕竟也不是时时刻刻打了鸡血一般随时以厮杀为乐。明日到底命运如何,谁也心中没底。这些甲士就围坐在篝火之侧,几乎无人对谈,每个人都是若有所思的看着燃动的篝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刘武周又突然轻车简从的到来,也不要玄甲骑起身招呼,就下马坐在了最中间的篝火处。陪着刘武周巡营的正是苑君玮,他就直通通的矗立在刘武周身边。   虽然大家并肩血战了几场,以前徐乐和苑君玮之间那点过节玄甲骑上下都看得淡了,可苑君玮在这儿一站,大家更是没话。一众休息的玄甲骑战士互相面面相觑,恨不得早点轮到自己去值守,省得坐在这儿尴尬。   本来在中间篝火坐着的韩小六,刘武周一到,立刻找了个借口脱身。和苑君玮同处一处,两人大眼瞪着小眼,这画面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徐乐回返,正撞见走出来正在外间转圈的韩小六。不等徐乐说话,韩小六就凑了上去,朝着里面指指:“刘武周来了,好像不放心我们也似,就在篝火边坐着。还带着苑四,我实在熬不得,就出来候着了。”   徐乐一笑,举步就朝里走去。玄甲骑见到徐乐归来,纷纷起身行礼。徐乐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大家不要这么大动静,安坐就是。   刘武周就在篝火旁,看着徐乐稳步而归。   如此局势,明日命运不知到底为何。还要冒万险行博浪一击。哪怕跟随他多年,从高丽出生入死回来的那些骄兵悍将,都难掩紧张惶恐之色。但在夜色之中,徐乐裹着白氅而来,脚步仍然安稳如常,甚至脸上还有一丝微微的笑意。   火光将徐乐俊秀的面庞映照出来,在徐乐身侧,跟着身形稳重如山的韩约,另一侧则是栗色秀发飞扬的步离,精致的小脸在这夜色中如梦似幻。   在这一瞬间,刘武周都恍惚以为。这是个升平之世,月白风清之夜,徐乐如一世家贵公子,正在长洛的帝国腹心之地,自家的庄苑之中,踏月欣赏这难得夜景。   而不是数千甲士环绕,身在苦寒凶险的边地,明日就要做生死一搏的一名军将!   徐乐走近,看着刘武周缓缓起身,朝着刘武周就是抱拳一礼:“鹰击。”   刘武周展颜一笑,亲热的拍了徐乐肩膀一下,左右看看。那些一直如坐针毡的玄甲骑战士也都明白了刘武周的意思,立刻起身,远远的走避开去。苑君玮还如一根木桩一般戳在那里,刘武周瞪了他一眼,苑君玮这才反应过来,深深看了徐乐一眼,也大步的走了开去。   徐乐也回头示意一下,韩约扯着韩小六,默不吭声的离开。步离看看徐乐,想了一想,脚步没动。徐乐无奈的朝她笑了一笑,步离才瞪了刘武周一眼,不甘心的走开了去。走几步回头一下,似乎不放心刘武周也似。   刘武周哈哈一笑,坐了下来,摇头道:“这塞种小丫头,乐郎君要真是喜欢,就收了也罢。老放在阵前,有什么意思?乐郎君应该也是单传吧,咱们吃刀头舔血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于阵前,早点有点香烟传下来岂不是好?”   徐乐摇头笑笑,也坐了下来。刘武周摆出家长姿态关心自己的后代问题,静等着他后面的话题就是。   ………不过传宗接代………   现在哪顾得上这个!   不过自己总要成家的吧,爷爷在天上,也等着看自己能将血脉延续下去吧………   这个夜中,徐乐竟然第一次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了。不过步离………想到小狼女穿着裙琚,环佩叮当的安守宅中,甚而做着女红的模样,连徐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怕步离也根本没这个念头罢?   步离对自己,恐怕就如一只小兽,自然寻找到对她最有安全感的所在依附,没其他的意思吧?   战阵本事磨炼得超凡脱俗,但在感情上其实真有些晚熟的乐郎君,在这个夜中,在刘武周面前,居然第一次开始思考男女之事了。   徐乐发呆,刘武周竟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将话继续说下去了。对于这个徐乐,刘武周其实一直都拿捏不定。   这乐郎君本事太强,强到哪怕刘武周,隐隐约约觉得都有些恐惧。如此锋利之刃,稍一不慎,就连持刃之人都要伤到!这是应乱世而生,不知道会将天下搅成什么样的人物!每名上位之人,见到徐乐,都想掌握在手中。但一旦接触,却也下意识的要提防戒备!   斑斑青史之中,每逢乱世,都有这等样的人物。而这等样的人物,结果总不会好。要不就一直恃才而高傲强硬,最终覆亡。要不就是不断被上位者敲打打磨,最终敛去了全部光芒,失去了全部的锋锐。   或者就是在其最为锋锐耀眼的时候,让他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立刻就将这把锋锐无比的兵刃折断!   徐乐还在发呆不知道想些什么,刘武周只能自己继续说下去:“………适才巡营,某将玄甲骑家眷所在都看了一圈,罗敦老族长,身子好像有恙。其他家眷,也都略略有些惊慌的样子。某已经加派人手照应了,再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明日之事不成,那一切都不必提起。但一旦能成事,席卷马邑。某就将神武交给玄甲骑,那里你自己经营就是,本乡本土的,家眷安置在那里,也能让人放心。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徐乐抬起头来,看着刘武周,凝视少顷,突然一笑:“鹰击,就算没有家眷在你手中,明日之事,我也会尽力的。你是不是忘了,我和王仁恭,也有血海深仇。”   刘武周神色微微窘迫了一下,接着就哈哈一笑:“乐郎君你想到哪里去了!明日之事,除了乐郎君之外,就算是某,也得搏命!”   徐乐点头笑笑,突然又问了一句:“苑长史何在?” 第四百五十四章 杀王(四十三)   徐乐轻轻一声问话,在刘武周耳中,却似金石相交。   这乐郎君,看起来好像只是从来只知道锋锐无匹的冲阵。总给人一种心思清澈如一汪浅水一般的感觉。又是如此年轻,仿佛可欺,只是让人想利用他为自己斩将夺旗,行最凶险之事。   可这徐乐,真的什么都明白!   刘武周心内,猛烈的翻腾了一下。但面上却是丝毫都不显现出来,只是看着徐乐,淡淡一笑:“苑长史在后料理善后事宜,一时间未曾赶及………”   徐乐看着刘武周,不言不动。只是眼神渐渐的锋锐了起来。   刘武周终于收住话语,眼神也威严了起来,迎着徐乐的目光。两人僵持少顷。刘武周终于叹息一声,扫视一下左右。   “………乐郎君,就算明日侥幸能斩杀了王仁恭,恒安鹰扬府就过了难关么?”   徐乐看着刘武周,微微摇了摇头。   刘武周也摇摇头:“还有马邑鹰扬府!”   这一点徐乐从来都很明白。袭取神武之后,自己和马邑鹰扬府碰了一下。只是摧破了选锋营之后,马邑鹰扬府就飞也似的崩溃下去了。徐乐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本事摧破整个马邑鹰扬府!当时不过就是为神武城中人马撤离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后来得到更确切的消息,就是这些马邑鹰扬府溃军,闹出了善阳兵变之事。到了这等地步,徐乐岂能不明白。马邑鹰扬府和王仁恭也不是一条心,也是将这马邑郡,视为他们自己的地盘。依附王仁恭,也只是想捞取更大更多的好处罢了。   而南来请降之途,越发的证明了这一点。三四十里驰道通行之途,出而截杀的就一营人马而已。马邑鹰扬府主力根本没动!   马邑鹰扬府对王仁恭都是如此,就算是刺杀了王仁恭,马邑鹰扬府上下,又岂能甘心归附刘武周为他效力?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血战!最终决定这马邑郡,到底归属于哪方势力!   在竭尽全力斩杀了王仁恭之后,再面对保存实力养精蓄锐已久的马邑鹰扬府,自己这一方还有多少胜算?饥疲已久的几万云中百姓,包括自己玄甲骑的家眷在内,到底又能活下来多少?   这请降求生之途,步步是血,在这乱世当中想要生存下来,从来都不容易!   刘武周声音已然压得极低:“……苑长史所行之事,正是联络马邑鹰扬府……某已许了马邑鹰扬府,除了云中之地以外,某只要神武。马邑郡富庶精华之地,尽皆为马邑鹰扬府所有。然后某仍北拒突厥,并分一千恒安精锐入马邑鹰扬府中。到时候马邑鹰扬府可以放心的或者南下投唐国公,或者西去长安以攫取关中菁华,都是他们的事情。某只守着边陲之地就是!”   徐乐看着刘武周,神情凝重,认真的听着刘武周所说的每一个字。   “………王仁恭在头上坐镇,马邑鹰扬府上下,焉能不知道王仁恭是想用他们的实力去为他博取更高的地位?到时候得利的也都是王家子弟,是世家大族。死的却都是马邑儿郎!去了王仁恭,不管南下还是西进,得了好处却都是他们自己的!马邑鹰扬府这些军将,也都不是傻子,拼命的事情某等来做,他们只是坐收好处就是………苑长史这才说动了他们!不然咱们怎么能平安通过这数十里驰道,能直抵王仁恭面前?而这如林军寨,只有王仁恭的嫡系才拼了一场,其他的马邑鹰扬兵只是作壁上观,连弓矢都没有发出一支?”   刘武周语声又变得冷厉了起来:“此乃关系着恒安鹰扬府数千军马,云中数万百姓的最为机密之事。本不当与你乐郎君说,可是某向来光明磊落。既然要乐郎君你行最为凶险之事,若心中尚有挂碍,这大事就难行得,所以某才向你透露!而今而后,不管你乐郎君再大本事,也不要再质疑某之将领,不要揣测某之布局!不然就是刘某人亲自上前拼命,也不愿意用此首鼠两端之军将部属!”   苑君璋………原来是去说动马邑鹰扬府了么?而刘武周,已经与马邑鹰扬府军将达成默契了么?明日这两大鹰扬府,就已经搭好舞台,让自己行博浪一击了么?   徐乐静静的想着,最后向刘武周一拱手:“末将惭愧,而今而后,当谨奉鹰击号令行事。只等明日,末将一定不顾一切,斩杀王仁恭!”   刘武周收起了冷厉的神色,叹息一声,拍了拍徐乐的肩膀:“你投效某的麾下,是看得起某刘武周,如此本事,又立下了这么多功绩。某却只能再将乐郎君你送入险地……你只要知道,某刘武周出身不高,但却从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将来有所成就,当与你们共之!”   徐乐微笑:“末将从来深信不疑。”   刘武周一拍大腿:“话既然说到了,也就如此。你好生休息一会儿,明日咱们就拼死一搏!就算覆亡,也好过受这些世家子的气!”   说完最后一句话,刘武周也就起身,朝外走去。苑君玮接住刘武周,护送他回转而去。临行之际,苑君玮看了看徐乐,似乎想说几句为徐乐鼓劲的话,但终于是说不出口,一张脸倒是憋红了,只默然将刘武周迎到马上,转身便走。   刘武周队伍离开玄甲骑营地没有多远,苑君玮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鹰击!不若遣某与徐乐一起,刺杀王仁恭!”   刘武周淡淡的扫视了苑君玮一眼:“你有这本事么?”   苑君玮脸涨得越发的红,就想拍着胸脯大喊一声,某苑四不怕死!   刘武周却抢在他前面,叹息了一声:“四郎,活着罢………只要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而在玄甲骑营地当中,徐乐一直默默注视着刘武周他们的背影。几名心腹,都簇拥在徐乐身后身侧。   突然之间,徐乐开口:“小六。”   韩小六上前:“乐郎君,何事?”   徐乐摆摆手:“明日不要跟着我了。”   韩小六一怔,不可思议的问道:“什么?”   徐乐转向韩小六,神情竟然是说不出的严肃!   “明日拣选精锐,趁乱去寻我们玄甲骑的眷属队伍,如果我斩杀了王仁恭,就带着他们,尽快来与我汇合!” 第四百五十五章 杀王(四十四)   数百步外,刘武周的旗号被篝火映照得分明,哪怕在寨墙之上,也看得清清楚楚。   而王仁恭就在寨墙之上,只穿着一身寻常军士袍服,看着恒安鹰扬府和云中百姓的动静。王则也换了一身寻常军士的袍服,紧紧随侍在王仁恭身侧,略微有点紧张的注视着眼前景象。   虽然已经算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之际,但恒安鹰扬兵仍然巡视警戒一丝不苟,军中也没有丝毫嘈杂混乱,就连几万百姓猬集的所在,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声响。   这实在是一支强悍的力量,但凡有志于天下的野心之士,谁看着不流口水!   王仁恭夜中悄悄离开南商关,冒险直抵军寨之中,就是为了就近看看这即将落入自己手中的力量!   在寨墙之上,王仁恭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像是丝毫不感到寒冷也似。王则在侧,都觉得自己冻得微微有些麻木了。   眼看已经过了午夜,王则终于忍不住低声解劝:“郡公,回转罢,明日还要行大事,歇息一阵,才能支撑。”   王仁恭身形终于动了一下,轻声道:“连这点辛苦都不能支撑,将来还有多少大事要做,不如就退隐林下,看着别人去争夺这天下!”   王则顿时噤声,不敢多言。   王仁恭转过身来,看了王则一眼:“都布置好了?”   王则点头:“明日刘武周弃甲解兵,则锦衣家将上前将其将佐接住。外以马邑越骑遮护。待数千恒安鹰扬兵尽数入南商关,则斩刘武周!”   王仁恭满意的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王则迟疑少顷,终于忍不住开口:“这几千恒安兵,数万云中之民。若是能归心郡公,则是精锐之师,足可支撑郡公南下西进。就算是李家,咱们也不惧!但是杀了刘武周,这些人马对郡公心怀怨怼,不肯归心,那不是便宜了马邑那些军将?”   王仁恭看着王则,不屑的笑了笑。看在王则是自家侄儿的份上,王仁恭还是开口解释。   “………这些寒门之人,想的是什么?就是富贵,就是出身。只要能引他们博取功名家声,他们什么事情不愿意做?原来看着刘武周从乡间土豪变成了鹰击郎将,这些人以为跟着刘武周,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更兼刘武周善于作为,笼络得住人心。所以此辈就死心塌地的为刘武周效力。但刘武周若死,某就不信,他们甘于和刘武周同殉!放眼马邑郡中,他们是为那些马邑军将效力好,还是为某效力好?某能给他们的,岂是别人给得了的?”   王则默然无语,但王仁恭此刻激起了谈兴,仍然继续说了下去:“某岂能容刘武周继续活着?此乃鹰视狼顾之辈!笼络不来的,他只要缓过气来,随时就在你背上捅一刀!但行大事,就不能瞻前顾后,什么都要握在掌中,但有决断,就立刻行去。不要留任何后患!”   说到最后,王仁恭拍拍王则肩膀:“则儿,将来王家事业,必然要你独当一面。仲通只能守成,你可要快些历练出来,为某分忧。王家蛰伏已久,这番事业,就从明日收恒安之兵始!”   王则垂首躬身抱拳:“敢不从叔父号令!”   王仁恭满意的看着王则,突然之间,本来就不高的声音又压低了些。   “……李家二郎,已经召他明日前来观礼了么?”   王则的声音也下意识的压得极低:“已经遣人召之,李家二郎说明日准到,当亲贺叔父底定马邑郡乱事。”   王仁恭点点头:“……李家二郎轻锐,侧身兵间。刘武周残部作乱,有所伤损,也是难免的事情………李家将来,倒是少了些麻烦。唐国公就是面上不显,心中也得感谢某一二。世家之人,怕的不就是传承失序?多少世家,就败在这个上面………”   接着王仁恭就容色一整:“此间事了,立刻回师,拿下平阳。入马邑的河东兵,一个也别让他们回去!”   王则一直保持着拱手抱拳的姿态,静静领受王仁恭的号令。   王仁恭转头向南,遥望夜色深处,仿佛视线就可以越过马邑郡中的千山万水,一直望到晋阳,看见那位一直压在他头上,一直是负天下之望,一直被世人认为这个乱世中很可能笑到最后的唐国公。   托名陇西李家,不过鲜卑六镇余脉而已。这天下之争,未见得你就是赢定了!   当你以为马邑郡已经不足为患,领兵西进之际,某引马邑虎贲,突然直捣晋阳,袭破你根本之地。你前有关中险阻,鱼俱罗这等名帅,后则根基尽失,到时候你又如何?   只要过了明日,太原王家,就真正有和你掰掰腕子的能力。而太原王家的家声,也注定要重光!   王仁恭突然狠狠一锤寨墙垛口,惊得王则抬起头来。王仁恭已经转身:“走罢,回南商关,等着明日刘武周授首面前!”   话音方落,王仁恭就大步走下寨墙,王则紧紧跟上。才走了几步,王仁恭就转头回来,又叮嘱一声:“明日除了刘武周和苑君璋必死,那徐乐,也不可放过!”   善阳兵溃,拥堵城下,诸将逼宫之情境。那一夜所冒的风险,到现在王仁恭都深深记得。   一个乡闾出身少年,竟然将他太原王家家主逼迫到了如此地步,其间耻辱,岂能轻轻放过?   不管是何等样的良将,不管是何等样的人物。也只有一个死字,方能平王仁恭的恨意!   王则再度躬身领命。然后紧紧追着王仁恭的步伐,从寨中趁夜而出,在锦衣家将的护持之下,悄然回返南商关。   马背之上,看着前面腰背挺得笔直的叔父身影,王则微微摇了摇头。   这叔父要的太多,既要擒斩刘武周,又要除掉那个徐乐,还想将李家二郎与河东兵也一网打尽。   而马邑诸将,又心怀叵测,首鼠两端。   明日看似将是叔父在马邑郡的巅峰之时,可谁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自己又有什么办法?但为王家之人,只有听家主号令,更不必说这家主还是自己叔父!   可若是事成,叔父势力大了,局面大了,自己也许真的能独当方面,出镇一方罢?   王则心中深深清楚,虽然叔父一副对自己爱重的模样,但继承王家的,永远不会是他!   只等明日,底定马邑大局! 第四百五十六章 杀王(五十五)   李世民所在营寨之中,也是今夜无眠。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就在中军营帐之中,相对无言。   整整一日,他们都被一营马邑越骑所监视,动弹不得。在北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得而知。   直到入夜之后,才有王仁恭的部下入营传递消息。   这个时候,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才知道。刘武周他们竟然举军来降!而王仁恭邀请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明日天明,前往观礼,以为马邑全郡大定的见证!   事情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李世民入马邑,等于是在兄长逼迫之下不得不离开晋阳,远离李家最为重要之役。虽然李世民平静的接受这一切,但是并不表示,在李家之中性子最为勇锐的他不是胸中憋着一口气!   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出来,早定马邑,挟功以回晋阳。赶上李家化家为国这一役。怎样将我李二郎灰溜溜赶走的,我李二郎就要怎样风风光光的回来!   若是说原来李世民和自家兄长争胜念头还不是多么强烈的话,那么现在潜藏在李世民胸中,是真的有了争一争李家世子之位的念头!   大功从何而来?   王仁恭底定马邑,收刘武周之兵,这对李家,绝对不是好消息。而李家遣三千河东兵入马邑,也不是来为帮着王仁恭镇服马邑的。而是将侧翼防线一直推入到马邑郡内,死死卡住平阳一线,可以让李家放心行事。   李世民所做的冒险选择,就是深入善阳,尤其是王仁恭准备提军北上之际,更是亲自领五百河东精选的精锐出来,侧身军间,看有没有帮助刘武周打垮王仁恭的机会!   刘武周不比王仁恭,是世家高门出身,在这个时代天然就有相当的向心力和号召力。就算刘武周打垮了王仁恭,马邑鹰扬府也未必服他,马邑郡也还是一堆烂摊子。那时候李家才可真正称得上侧翼无忧。   而且说不定刘武周在马邑郡站不住脚,就有投靠李家的可能。若是李世民能收刘武周的云中精兵,那么在李家的地位,就可想而知。在兄长的阴影之下,也再不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除了要立功以争得家族地位的心思,李世民自幼慕秦皇汉武故事,对于刘武周坐镇云中,苦战突厥,未尝没有一点敬重感佩之心。这等人物,如何能让他败亡在王仁恭手中?这未免也太屈了英雄!   所以李世民毅然决定行险。   在他想来,王仁恭提兵北上,就是要和刘武周连场血战的。当双方决战碰撞在一起,战场之上,五百河东精锐,绝对是一支可以决定成败的力量!   但时势变化,竟然出现了李世民最为预料不到的情形。刘武周竟然举云中之地向王仁恭请降!一番筹划,全都落空。而自己的冒险,似乎就变得全无意义!   除了这大势变化之外,李世民还发现,自己将五百河东兵的力量,看得实在太高了。   李渊对儿子照应,还是没话说的。调拨给李世民的人马,都是从最为精锐的河东六军鹰扬府中抽调而出。   李建成世子之位早定,自然是李家未来家主待遇。但李渊也向来对其他子女极尽照应之能事。虽然有担心将来李家传位风波之隐忧,可世人也往往因而夸赞李渊的厚道。   在李渊的照应下,李世民引三千六军鹰扬兵北出马邑。要知道整个六军鹰扬府不过才一万五千余人的规模。而到时候肯定是李渊直领大部,建成要是独领一军的话,说不定还没有三千六军鹰扬兵给他调遣使用!   在这三千六军鹰扬兵中拣选精锐,最后选出五百虎贲,这就是李世民认为自己有可能成功的底气!   六军鹰扬府在河东军中,向来地位甚高,六军鹰扬兵在军中也是趾高气昂,一副骄兵悍将模样。李世民也向来以为这就是天下精锐了,还着力结好这些军中将领。   但到得马邑郡,跟着王仁恭一起北上之后。见到马邑鹰扬府的这些野战主力,尤其是王仁恭最为爱重的马邑越骑之后,李世民才知道,真正天下精锐,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些马邑越骑,马术精熟,战阵严整,悍勇之气哪怕门外汉都看得出来。那些往常在河东趾高气昂的六军鹰扬兵,在马邑越骑面前,向来气焰,收敛得一点都不剩。   吃这碗刀头舔血饭的军汉,都是最现实的。知道到底谁是真能打。在军旅之中,就是实力为尊!   不足三百马邑越骑,就能盯住这五百河东兵。让这五百河东兵动都不敢动。知道一旦开战,除非五百河东兵在寨中死守,一旦出营野战,一次接战,只怕河东兵就要大败亏输,给这些马邑越骑摧破阵列,排着头砍过来!   刘武周请降王仁恭,没了浑水摸鱼机会。而五百河东兵在马邑兵眼中,也不值一提。这番冒险,全无半点作用。自己还沦为王仁恭手中的鱼肉,他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更可笑的是,这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在营帐之中,李世民脸色铁青,已经不知道多久未曾开口说话。而长孙无忌坐在李世民身侧,也是无言以对。   两个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以前在晋阳,虽然被李建成一方势力打压。但也没觉得有多么难熬,还互相鼓励,雄心勃勃要做一番事业出来。真正到了马邑郡,才知道没了李渊庇护,这天下处处都是凶险,处处都是血腥,处处都是强手!   长孙无忌思来想去,也是束手无策。他其实并不是那种以智谋见长的人物。只是为人端方稳重,善于处理诸般庶务。在李世民帐中人才寥寥无几之际,也就充当起谋主一般出谋划策之人。现下对着这般局面,想得脑袋都疼了,也觉得是无计可施,还凶险万分。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二郎,要不走?以李豹带领家将护持二郎先走,某领河东兵为二郎断后………”   李世民僵坐的身形终于动了,他缓缓摇头。   “……我自以为是,现在反而送入王仁恭掌中。平阳军马无帅,王仁恭要回头对付,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是我辜负了父亲所托!现下若走,不说能不能走掉,我又怎么有脸再回到父亲面前?”   长苏无忌急切:“可平阳之军………”   李世民微微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他终于站起身来,取过放在一旁的弁冠,肃然戴在自己头上。   “王仁恭既召某等观礼,总要让某近身,无非就是寻机血溅五步之事。李家男儿,义不受辱!” 第四百五十七章 杀王(四十六)   南商关内,东面一片营地当中,一处帐幕之内,十几名军将挤在一起。   这不是中军大帐,只是寻常军士所用的帐幕,十几名军将挤在里面,纵然人人未曾披甲,也膝盖碰了膝盖,个个弓腰曲背,显得憋屈万分。   大家挤成一团,人人都觉得难受,但也没人闹着要出去,一直在等候谁的到来。   帐幕之中,这些军将的议论声低低响起,都在说着今夜的情形,还有揣测明日的局势。   “王郡公将马邑越骑全都拉上来了,南商关内,那些营地当中挤得满满的。连王郡公自家的内营都腾出地方来安顿马邑越骑。现在南商关后,人喊马嘶的,生怕云中那些人不知道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为了安顿马邑越骑,咱们给向东向西给赶得远远的!咱们这些中垒诸营的弟兄,急匆匆翻山越岭的赶回南商关给他王郡公撑场面,结果就这般打发。咱们还有个小帐幕好挤着,弟兄们就只能睡野地!”   “谁说不是?现在天气还没暖起来,野地里歇宿一宿,弟兄们都要冻得半死!咱们轻兵赶来南商关,除了兵器甲胄,什么辎重也都没带,全都放在寨子里。连干粮都没随身。今夜领粮,中军司马瞪着眼睛就说没有!好说歹说,才领下一些,结果要锅灶没锅灶,要烧柴没烧柴,要马草没马草,大家还是瞪眼挨饿!马邑越骑拉上来,倒是大碗的肉汤,热乎乎的蒸饼。咱们边地男儿,吃苦惯了,倒也不贪图那一口吃食,只是这瞧着实在让人堵气!”   “王郡公是有恃无恐了,恒安兵请降已成定局。明日将刘武周一宰,这些恒安兵吞下来。也不在意咱们马邑兵到底怎么想了。到时候我们要不就老实为郡公效命,要不就交出兵权。王家子弟再入军中一次,这次可就再不会走了!”   “入娘的,这刘武周怎生就铁了心要请降?难道真拿自家性命不当性命?谁去和他说一句,他缺粮食,咱们想法子也给他凑点,怎么也把这个冬天熬过去!”   “明日就看郡公春风得意罢………据说明日还将那李家二郎也请上了。就是要给李家看看,掌握马邑恒安两府,却看李家怕是不怕!到时候少不得和李家还有一番厮杀,打头阵的说不定就是咱们!”   军将们议论纷纷,却全然没有一个头绪。原来刘武周还强横的时候,马邑军将挟而自重,兵变都敢闹出来。要粮要饷不亦乐乎,让王仁恭不断的将自家产业填进来以养兵。而王家子弟,却寻了机会一个个的赶出去。   那时候马邑军将算是春风得意,对刘武周这等人物也是百般看不上。他们都是数代为将,底蕴深厚。虽然比不得高门大族,但是刘武周这种乡间土豪又算得什么?居然还执掌了恒安鹰扬府!   王仁恭率领他们不断打击刘武周,马邑军将也是乐见其成。   可当刘武周当真请降了,这些马邑军将才知道有刘武周在,对他们是多么重要!   十几名营将级别的人物聚在一起商议,除了牢骚之外就别无他物。说了一阵,大家也就厌了。   中垒第一营的营将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人就要在帐中占两个人的位置,憋在里面手脚不得伸直,还佝偻着腰,实在耐不得了,当下就要起身。他一动作这动静就打了,帐中人都给带得东倒西歪,当下就有人张口便骂:“入娘的韩苍,你这是要做甚么?抢着要坐在中间的是你,现下想出去,张嘴招呼一声就会死不成?”   韩苍重重哼了一声:“入娘的坐这么半宿,什么章程都没一个。何将也不来,阿爷不等了!反正郡公想动某的位置,某就动手。这天下招揽豪杰的地方多的是,还怕没有去处?”   有人顿时阴阳怪气的反驳他:“你去哪儿?你一人一马走得倒是轻快。你在善阳左近那几百顷地呢?你家里那几百僮仆呢?别说你的娇妻美妾了,都带上么?”   刚才还气壮如牛的韩苍,听了这几句话,怔了一下,又颓然坐了回去。   刚才那点英雄气,转眼间就已经烟消云散。韩苍垂着头低声嘟囔:“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就等着王仁恭收拾咱们不成?何将到现在也不来,大家就在这里空等一宿,然后看着王郡公吞了恒安府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帐幕入口一下被掀开。星光从开口处透了进来。   今夜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月明星亮,一眼就能看清站在帐幕入口处之人,正是何欢。   帐中诸人骚动起来,但却起身不得,只得坐在那儿纷纷抱拳拱手:“何将主!”   何欢沉着脸扫视了诸人一眼,走了进来。帐中诸人竭力为何欢挪出一个位置来。韩苍在人群当中,几乎都缩成了一团,挤得差点气都喘不上来。   何欢在人群当中坐定,十几双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何欢也不知道今夜去哪里奔忙了,一脸风霜之色。迎着诸人目光,冷笑一声:“就准备这般束手看着了?”   韩苍声音响起:“那还能如何?”   何欢冷笑:“咱们马邑将门,立足此间数十年,从来都是靠的自己。没有准备,岂能随王仁恭北上?”   韩苍追问:“什么准备?”   何欢也不卖关子,时间甚紧,明日就要动手,现在就必须将诸将的心气吊起来!   帐幕之中,何欢语声低沉,一字字直敲入诸将心底。   “王仁恭想吞了恒安兵,我们的盘算,也是吞了恒安兵!王仁恭得恒安兵,则可挟制我等,真正掌握马邑一郡精兵,用以争夺天下。但我们吞了恒安兵,同样也可以在这天下之争中分一杯羹!而那时王仁恭想保身家性命,只有老老实实的为我们傀儡。将来南下争胜,若是顺利,则不必说了,少不了大家的荣华富贵。若是败了,也不过交出王仁恭了事,我们还可以退保马邑富贵!”   何欢一番话语,终于将马邑这些将门高层的心思吐露分明。   天下如此,他们如何不蠢蠢欲动?   只不过他们也没有世家出身,出而争夺天下,心中也是无底。但现在有一个现成的王仁恭,只要能将兵权全都抢到手。则王仁恭只能为大家傀儡!   所以他们才不惜掀起兵变,也要将王家子弟都赶出军中。   所以他们才看似忠心的追随王仁恭,北上压迫刘武周。也是为了吞并刘武周的恒安精兵! 第四百五十八章 杀王(四十七)   天下大乱,每个人的野心,都如野草一般蓬勃生长。   大隋曾经结束乱世,每个人都以为一段长久的和平将降临下来。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些高门大族的合力之下。曾经那么强大的大隋帝国,短短数十年,就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也许这个天下,就注定将这样永远乱下去罢?   那些高门大族,世家中人,在这乱世当中,要攫取更高的地位。而如马邑郡这些世代土著将门,又何尝不能有他们的心思?   反正世家已经铁了心,要世世代代霸占住位置。其余人等,要不一辈子为他们所使唤奴役,要不就如当年刘裕陈霸先之辈,在乱世之中,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局中之人,已经隐隐约约都看明白了,只要世家仍然存在,这乱世就不会终结。不如将自己也变成世家!   何欢目光凌厉,扫视帐中诸将。   狭小帐幕之中,诸将的脑袋几乎都碰在了一起,迎着何欢目光,默然无声。   少顷之后,韩苍的声音打破了帐中沉默。也不知道这位营将是早有这般野心,还是在这帐幕中挤得实在呆不下去了。   “将主,你说怎么干罢!就算对王仁恭拔刀子,某也只听将主号令!”   韩苍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根上。最坏不过与王仁恭厮杀,又能如何?总比到了后来,被王仁恭从他们经营多年的马邑军中赶出去要好。而一旦失却军权,他们这些人就是王家那些子弟眼中的肥肉,多年辛苦攒下来的家当,就变成了王家的囊中之物。王家这几年对马邑军将的投入,连本带利的就全捞回来了!   何欢看着韩苍,重重的点了点头。   原来这些马邑军中将主一级人物,都尽量避免和王仁恭直接冲突。有什么事情,都让军中那些愣头青冲杀在前,以维护他们的利益。但是现下,情势紧急如此,也只有自家跳出来赤膊上阵了。   何欢再不等其他军将表态,一锤定音:“明日刘武周请降,王仁恭必不能留他活命。一旦宰了刘武周,王仁恭就要以马邑越骑和麾下家将,一举吞了恒安兵。那个时候,我们也要抢出来,也受降恒安兵,若是马邑越骑争夺,就打他娘的!能抢多少恒安兵回来,就抢多少。只要不杀到王仁恭大旗之前,干掉多少马邑越骑,也都能交代得过去!只要能吞下大部恒安兵,那王仁恭也只能瞪眼看着,也只能继续维持和咱们之间的一团和气!”   何欢扫视诸将,语声如铁:“如此乱世,兵强马壮者胜之!”   诸将默然,甚而有些军将微微有些战栗,只是迎着何欢森冷的目光。大多数军将,默默点头。   一名军将,迟疑开口:“马邑越骑几有两千,加上王仁恭的锦衣家将。此间我们中垒诸营也不过就两千余人回援,怎生抢得过他们?”   何欢冷笑一声:“刘武周都到南商关前了,那些军寨还留着人马做什么?你以为本将刚才在忙什么?就是下令将各处军寨人马尽数抽调回来,沿着山路,回返南商关中!到时候和王仁恭争夺的,不是两千中垒营将士,而是足有四五千之数!”   南商关卡死的是这条驰道,但群山之中,还有小径可以绕到南商关后。不过这些小径不能通行大军,而洒在群山之间的各处军寨,就足以卡死这些小规模人马潜越之途。防守此间,靠的是一整个防御体系,而不是单纯的一道南商关关墙。   中垒诸营本来就是负责外围防守的,这个时候自家要通过这些小径连夜调动回来,又有什么难的?   每个人都神色紧张,有人都忍不住下意识向北而望。虽然身在这狭小的帐幕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这夜色之中,正有多少马邑鹰扬兵,正连夜匆匆而来,准备明日的这场决定马邑命运的争斗?   而刘武周的死活,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没什么重要的了。   韩苍默然拱手领命,而一名名将领都此次拱手,以示将奉何欢号令,明日和王仁恭撕破脸皮,狠狠的干上一场。   何欢满意的点点头,一摆手道:“入娘的这里面臭气熏天的,亏你们也坐得住!到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大家赶紧寻地方稍稍休息一会儿,明日大事,大家都打起精神来!”   这个时候,一个听起来还有点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正是苏平安。虽在帐中,但他缩在角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存在感低到了一定程度。   他在马邑诸将当中,也从来不是一个出挑的人物。祖上几代在马邑军中效力,换来了这个出身和资历。而在军中,又是踏踏实实的熬资历,从来不得罪人,终于按部就班的坐上了营将位置。虽然打仗不成,但是领下什么其他军令,都极卖气力,做到最好。而在郡中争夺利益之际,都是让别人一头,所以也就一直能安然居于营将位置。没人会将他视作威胁,也没人会将苏平安当一回事。   一个团体当中,往往会有这样一个人物,团体中强势中人,也不会对他们太过分。几代为这个团体效力了,自家又不惹事,再将他踩下去,团体中其他人怎么想?   苏平安也从来谨守本分,今日到帐中,也就是凑个数字而已。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却开口发问。   “若是明日,刘武周没有死,又当如何?”   所有人都是一怔,全都转头望向苏平安。苏平安缩在帐角,一脸紧张神色,不住的咽着唾沫。   大家可从来没有考虑明日之后,刘武周还活着这件事情!   刘武周已经自家送上门来,将自己置于绝地当中。明日踏入南商关之后,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哪里还有活命的可能?   就算这个时候刘武周掉头便跑,几万军民可不是那么容易拉得动的。来时还可以仗着哀兵气势压住沿途军寨。一旦退却,那就是雪崩之势。马邑兵衔尾追杀之下,还是死路一条!   刘武周怎么可能不死?   何欢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苏平安问话,只是对诸将道:“各自散了,约束人马,以待明日!”   何欢率先而出,诸将也不搭理苏平安,各自而出,分头而去掌握各自人马。就留苏平安一人还坐在帐中。   苏平安苦恼的捧着脑袋,喃喃自语:“刘武周真甘心就死?某真是想不明白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杀王(四十八)   夜色之中,一队队人马正在山径中穿行。   山径分歧,这些人马也分成数十上百人不等的小队,轻装衔枚,疾疾向南而去。   虽然是夜间,但是今夜星月极明,山径依稀可辩。而马邑兵身在边地,牛羊肉是不缺的,夜盲症比之内地军府轻之许多。夜间如此行军,也不用举火。就这样各自成队,向南涌出。   其中一队,带队军将是一名队正,带着数十名弟兄,人人短衣找扎,甲包背负在身后,斜挎着水囊,长短兵刃都随身携带,在山径中走得满头大汗。   本来在队伍左右,分歧山径之中都有人马,同样向南而行。一路之中都能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动。但是到得此刻,两边脚步声都已经停歇下来,传入耳中,只有山风拂过林木之声。   那队正猛然抬手,示意大家止步。前面几人看见他的动作,停下脚步。后面人鱼贯而行,都在埋头赶路,哪里看得见,纷纷撞在前面诸人身上,忍不住就是一阵低低的呼喊声。此间山径,正穿过一段山崖,脚下是十余丈的高度,这一碰撞,沙土纷纷而落,掉下断崖,要不是这些军士互相扶持,说不得此刻就要摔下去几个。   一名火长从后赶上,抱怨道:“挥队正,出什么事了?此间骤然停步,差点就折了几个弟兄!”   姓挥队正才二十余岁年纪,叫做挥茂,一身精悍模样,看身量就是个出色的厮杀汉。正是这一身厮杀的本事被人赏拔,才提到这队正的位置上来。底下那些老资历的火长心里都有点不舒服。突然这般停步差点害了弟兄,顿时就赶上来不阴不阳的发作。   挥茂绷着一张脸,看看头顶星月位置:“入娘的这是走到哪儿了?前面江头儿怎么领的路?”   挥茂身边亲兵已经发出呼哨之声,前面领路的一名火长急匆匆的回返而来。   马邑府是老军府,当年在大业天子遍设鹰扬府之前,就已经是有几十年历史。哪怕一个小队行军,也是章法不乱,前有尖兵,中为大队,后有殿兵。这江火长是老卒,又是这左近出身之人,就让他为尖兵领路,现下却不知道带着大家伙儿走到哪里去了!   挥茂劈头盖脸就喝问一声:“入娘的你是怎生带的路?误了军令,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江火长一怔,颜面挂不住,当即就顶了回来:“夜里行军,又不能举火,只能看着头顶星星辨方向,就是有点差错什么的,也是自然,再寻路就是了!”   挥茂大怒:“入娘的还敢还口?某领将主号令,从来没耽误过。这才得了队正!是不是瞧不上某爬到你们头上,故意倾害于某?”   一边说着,这挥茂就一边上前,拳头捏得紧紧的,看似就要动手。   江火长也不示弱,上前就要和挥茂厮并。这愣头青从军不过五六年,去岁和突厥大战,侥幸杀了一个执必部百夫长,一下得功才爬上来。大家这些火长,谁不是十余年的老卒,在营将面前都是有三分颜面的,哪里真惧得他来?   剩下几名火长涌来,忙不迭的又拉又挡又抱,才算是将他们分开。就有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解劝。   “都是一口锅里搅马勺的弟兄,何至于此?队正大度点,老江头陪个不是,也都过去了。”   “咱们寨子本来就离得最远,还不能惊动南商关,要绕一个大圈子回返。就算是将主,也知道这不是个容易的活计,就算有点什么差池,将主当也能包容。挥队正是将主的爱将,肩膀硬,还怕扛不起?”   “军令要紧,军令要紧。咱们先分辨路径,再赶紧行军,大家伙儿脚下加快些,也都赶回来了,在这里争执,不是平白耽搁工夫?”   几个老兵油子连架带哄,又搓又揉,总算是将挥茂安抚了下去。他恨恨的看了那江火长一眼。那江火长也没得了便宜还卖乖,低头闪到一旁并不吭声。   挥茂重重哼了一声:“某自去前面看看,分辨了路径,大家就赶紧出发,无论如何不能误了将主的号令!”   话音落下,挥茂就带着几名亲信自顾自的走到前面去查探路径。这些火长也乐得休息,自家聚成一团拿起水囊喝水,一众军士,全都就地坐下,捏着自己腿脚。   等挥茂走远,那江火长嘴又硬了起来。   “这厮不过运道好罢了,身上中了几箭,队伍都打散的一个百夫长撞到面前,这脑袋还不是送上门来的?也是将主一时糊涂,就让他领了队正。真论本事,咱们谁不超过他?适才要不是你们拦着,某拼着领军法也给他一个好看,小人得志,什么器物!”   一名老火长笑着解劝:“你也不要嘴硬,挥茂本事还是来得的。况且咱们这个岁数了,和愣头青争什么功?临阵之际,他愿意冲在前面,还不是好事?”   也有火长发着牢骚:“好好的守着寨子,恒安兵来了又不打,放他们南下几十里,直抵南商关前。突然一声号令,又要咱们弃了寨子,什么人都算上,全都连夜赶路,绕到南商关后。这些将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一名火长喝了口水冷笑一声:“打的什么主意?还不是就和王郡公对着干?咱们赶回,就是给各位将主撑场面的。反正大家听号令行事就是,这世道里头,想得越多,就死得越快!”   几万云中军民猬集,而马邑诸将与一郡太守又各怀心思,连夜人马调动,要说人心不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明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突然之间,一名胡须都有点花白的老火长站起身来,竖着耳朵,似乎在分辨什么动静。   其余几名火长望向他,那老火长疑惑的道:“你们听见什么了?”   几名火长都侧耳,但除了风声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响动?   就在这个时候,挥茂身形从前面返回,重重招手:“还得某亲自出马!路径探明了,大家赶紧上路!”   几名火长低骂一声:“入娘的你才上路!”   但各个都翻身而起,招呼属下,带队出发。   在这夜色中,如挥茂这样的队伍,足有数十支之多。都在疾疾行军,最后绕路出现在南商关后,将马邑鹰扬府中垒诸营集结完毕,就等明日,要在王仁恭的虎口之中,夺取属于他们的食物! 第四百六十章 杀王(四十九)   山风穿林而过,吹得树叶簌簌摇动,有若哭嚎之声。   头顶军寨,一点灯火也无,在星月之下映出形状,危然耸立。   执必思力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直刀。   这直刀是从汉地流出来的,用的不是河东之铁,而是从原来南越地方运来的精铁,直送到草原之上。天下都知道,吴越之地出的长剑,是最为精利。当年北府兵执吴越之兵,杀透了半个中原,差点就让刘宋一统了南北!   这直刀从吴越之地千里迢迢的运送到草原之上,价值比之黄金打造,也差不了多少了。   握紧了手中兵刃,执必思力才感觉安心了一些。奋力想继续向上攀爬,刚才停这一下,却让他有点气力不继。脚上发力不及,一时间竟然没有窜上去。   在执必思力身边,竟是黑压压的突厥青狼骑!   这些青狼骑都不披甲胄,只穿皮袍。这些羊皮袍子都反穿着,露出里面白色的羊毛。在这夜色中,与周围雪景几乎融为一体。   青狼骑们,人人口中衔着木片,只是粗重喘息着,攀石附葛,只是朝着头顶军寨涌动。人人眼中闪动的俱是凶光!   此次冬日南下,连番败绩,连执必部的青狼大旗,都落在了徐乐手中。本来已经军心混乱,更有执必贺心腹准备生乱。若不是执必落落突然回返,斩杀意欲生乱之人,以多年积累的强势辅佐执必贺稳住军心,只怕执必部的青狼之号,在过了这个冬天之后,就要在草原上抹去!   而执必家也等来了反转了机会,执必贺和执必落落联手决断,继续南下,看是不是还有翻盘的机会。   到得现在,已经是最后的孤注一掷!   那个苑君璋,给出的孤注一掷之策就是。刘武周他们,将会把马邑鹰扬府注意力全部吸引住。而给执必部潜越此间山径的机会。而刘武周他们,会除掉王仁恭,让马邑鹰扬府陷入内乱之中,而这个时候,突厥执必部趁势杀出,一举覆灭马邑鹰扬府,底定整个马邑郡局势。而在将来,大家还继续联手,南下深入中原,但有好处,两家均沾,打出一番新的天地出来!   谁也不知道,刘武周是不是真的能吸引住马邑鹰扬府的注意力。谁也不知道,刘武周是不是能除掉王仁恭,但凡其中有一点差池,这最后的执必部精锐,只怕就要在这群山之间彻底覆灭!   但执必贺与执必落落,还是平静的做出了赌下去的决断。   丧败若此,更有内乱,若无大捷,执必部回返草原,也会转瞬之间就被吞噬。草原之上,就是这么一个赤裸裸弱肉强食的地方!   执必思力旁边一只手伸过,托了他一把。执必思力转头,在他身边的,正是执必落落。   执必落落瘦削的面孔一脸平静,也反穿着皮袍,一如其他青狼骑战士一般。   借着执必落落一托之力,执必思力已然就势翻上,接着伸出手来,将自家叔叔拉了上来。   执必落落在执必思力身边坐定,喘息两下,低声问道:“如何,不行的话就退下去。”   执必思力摇摇头。   都已然知道这是执必部最后一搏了,身为执必家少主,如何能在帐中安坐?哪怕伤势只是痊愈了大半,时时还觉气虚身软,但执必思力仍然主动请缨,要随青狼骑而战!   对儿子这般请战,执必贺也平静的允准了。这不是爱惜自家儿子,在后让他养尊处优的时候。执必家的性命,都已经放在这最后一搏之上了。如若此次不能成功,连执必家都再不会存在了,这个时候再不赌上一切,还等到什么时候?   执必落落朝着执必思力微微一笑,他天生一副阴冷的面孔,就算微笑看着也让人瘆得慌。他低声道:“走,去将这军寨拿下!”   执必思力看了一眼头顶军寨,低声道:“苑君璋他们靠得住吗?”   执必落落抬头望去,他们叔侄,位于中间位置。而在前面,领着这么多青狼骑上前的,正是苑君璋等几人。从这里望去,很难分辨出他们的身影。   执必落落在自己侄子面前,难得的苦笑了一下:“现在咱们还有得选么?”   执必思力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直刀,深吸口气,抢在叔叔前面,继续向前,而执必落落紧紧跟上。在他们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尽是青狼骑涌动!   一边攀爬,执必思力一边看着头顶那仍然毫无动静的军寨。距离越缩短,执必思力越觉得自己口中干涩得有如着了火一般。   苑君璋他们所领的前锋,已然靠近了营寨,直抵寨墙之下。已经能看见几个小小人影,搭成人梯,向着寨墙上攀援而去。   执必思力几乎要将手中刀柄都握断了。   也许在下一刻,这军寨之中,就灯火骤然而亮,寨墙之上,突然站满了马邑鹰扬府的弓弩手,箭簇闪耀,而苑君璋就在这群弓弩手之中,朝着他们放声大笑。   他们用尽办法,终于将执必家最后力量诱入这死地之中,马邑鹰扬府恒安鹰扬府联手,将他们彻底铲除!   执必思力身边的执必落落,呼吸在这一刻都骤然粗重起来。哪怕身经百战,心志如铁如他,在这一刻都觉得心旌摇动!   那几个身影,已经攀上了寨墙,接着翻落下去。更多青狼骑出现在寨墙之下,搭起人梯。   执必思力闭上了眼睛,只等着灯火骤然而亮,只等着汉兵的箭如雨下!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身后一只手伸出,搭在了执必思力肩膀上。   执必思力睁开眼回过头,就见自家叔父对着自己一笑。但可以清楚的看出,执必落落额头,也是层层的冷汗。   执必落落轻声道:“拿下了。”   执必思力抬头看去,就见青狼骑已经站在了寨墙之上,而寨门也在这个时候打开,更多青狼骑涌入!   苑君璋身影就在寨墙之上,俯身看着滚滚涌上的大队青狼骑!   马邑鹰扬兵,果然全部注意力都被刘武周吸引,连此间军寨都已然不守! 第四百六十一章 杀王(五十)   几名火长聚在山道之上,几句牢骚发完,也觉得无话可说。   大家都是本乡本土之人,都是在刀头上换饭吃。要的一是本乡本土平安,二则就是有一个强大的朝廷支撑着边军,让边军粮饷不至于匮乏,可以安心作战,抵御突厥。   这几名火长离着军将还差得老远,更谈不上什么想趁着天下大乱更上一层楼的野心。图的就是能在马邑鹰扬府能将这一碗饭长久的吃下去,说得更高一点,也就是能安心打仗,保一方生灵平安。   可是现在,马邑鹰扬府自己就乱做一团。王仁恭和马邑将门之间的争斗,已经闹出了无数花样来。   在将马邑郡糟蹋成一团糟之后,总算是大军北上,准备与刘武周一决。   在这些火长看来,真要打老实打便是。虽然恒安鹰扬府战力精强,但是马邑鹰扬府上下一心,又占据地利,更有足够粮秣,和恒安鹰扬府足有一拼。   可当恒安鹰扬府出现在面前,刘武周带头要请降之后。这些上位之人,又翻出了更多的花样!   先是马邑军将坐视刘武周直抵南商关前,然后又匆匆率军回去救援南商关。后来传来消息,说刘武周请降之事已定。大家以为能睡个安心觉了。接着又是紧急军令传来,各处军寨留守人马,全数调动,除了病得走不动的和几个看寨中仓储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连夜穿山而行,绕行南商关后,与大队汇合,限天明之前赶到。   这些将主,到底在转着什么样的心思?   吃苦什么的,这些老卒都没什么说的,漏夜行军,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止一次。边地为军,就要熬得苦,打得硬。   可是将主传来的这一道道稀奇古怪的军令,虽然不知道背后深意如何,但这些老卒如何不明白,这些将主在刘武周请降之事上,还是要和王仁恭掰掰腕子?   就算刘武周降了,这马邑郡也平安不了。这马邑诸将和王仁恭,还有没完没了的争斗要继续进行下去!   王仁恭和刘武周之争,已经让半个马邑郡成为白地。再这样继续纷乱下去,整个马邑郡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得最后,只怕再也无人抵御突厥人的马蹄,让整个马邑郡彻底变为突厥人的牧场。而他们这些马邑老卒,不是死在突厥人的刀下,就是沦为突厥人的牧奴!   如此黯淡的前景,如何能不让人意气全消。   几名火长在道中对望,突然之间,都不约而同的摇起头来。   那江火长也没了和挥茂对上也不惧的硬气,垂头丧气坐在道旁,揪着地上的草根。陡然之间,这江火长一下就站了起来,向北而望。   他原来懒洋洋的身形,这个时候都一下绷紧了,右手也按在佩戴的直刀之上,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挥出!   几名火长看着他的动作,都一下站了起来,按着佩刀,四下而顾,有人更是侧耳倾听。   可四周景物,绝无变化。入耳之处,都是夜风吹过树林之声,哪里有什么异样了?   有人低声问道:“老江,出了什么事情了?”   江火长皱眉:“只是有些不对………”   有人接着追问:“怎生不对了?”   江火长仍然皱眉:“说不上来………”   几名火长对望,就准备下令。而跟在他们身后,在道中休息的马邑兵,也全都起身,不做声的握紧了手中兵刃,只等各自火长号令。   这些火长,就准备带领人马,赶紧离开道中,撒开范围,向北探查!   他们这些老卒,都是在一起摸爬滚打十余年了。到得现在,已经是默契无比。互相之间可以托以生死。这江火长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大家看不到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但马上就会带领人马,各自掩护,哨探一番!   没这种警惕,也没这种默契的,早已在残酷的无比的边地战场上死绝了。   就在大家将要动作之际,身后又传来响动。几名火长顿时拔刀转头!   入眼之处,正是匆匆回返的挥茂和几名亲卫,看到火长们拔刀,挥茂还以为是兵变。不过他也是悍狠的性子,当下也顿时抽刀,指着几名火长:“你们想做什么?”   江火长哼了一声还刀入鞘,并不吭声。旁边袍泽也还刀入鞘,赔笑解释:“队将,是江头儿觉得有点不对,某等准备去瞧瞧。”   挥茂神色一紧,示意众人不动,自己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听了少顷之后,又窜上高处,四下张望一番,一众手下,全都屏气凝神,看着他的动作。   挥茂神色慢慢放松下来,蹭的一声从高处跳了下来,冷笑一声:“不想夜间行军就直说,何苦找这么个由头?哪里有什么动静了?现下就咱们一队落在后面,其他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江火长脸顿时涨得通红,几名弟兄赶忙拉住他,生怕他再和挥茂起什么冲突。   挥茂犹自在继续说下去:“别的事情欺哄于某倒也罢了,可战阵之事,某却不差似你们!某这队将,岂是白来的?”   几名火长都不吭声低下头来,这挥茂打仗本事,的确来得,这是大家再对他不满,也认可的事情。挥茂真要是那种仗也不会打,做人也堪忧的人物,大家都是老卒,哪个营头拉不上关系,何苦在他手下继续混下去?   挥茂狠狠一摆手:“某帮几位太爷,总算是找到行军的正路了,难道还要某奉请几位太爷,这才肯赶路么?”   几名火长再不多说什么,只是号令麾下起身:“走走走,赶紧出发,天明之前,赶到南商关后!”   挥茂在前,大队在后,匆匆又向前急行而去。   而那江火长站在后面,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想再和挥茂争论什么了。   他按着刀柄,缓缓四下环顾一圈,终于迈步向前,跟上大队。   可在刚才,江火长真的觉得自己听见了微弱的惨叫之声,从北面传来!   可向北而望,那些藏在黑暗之中的军寨,仍然静静的伫立在夜色之中,没有半点变化。 第四百六十二章 杀王(五十一)   军寨之中,散发出隐隐的血腥气味,山风一卷,就已然消散。   寨门已然敞开,四下里高高低低的站着的满是青狼骑,人人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色。   如此险峻地势上的军寨,如此多的马邑鹰扬兵北上据守。怎么说空就空了?怎么说拿下来就拿下来了?   这里执必部青狼骑不是没有来过,当初就是强行突过此间驰道,深入到马邑郡腹地之中。这些军寨,可是给执必部青狼骑吃了大苦头。   这些卡住驰道的军寨,强攻硬打,伤亡惨重之下才拿下几个,到最后已然不敢打了,只有留兵监视。留的兵多了,南下主力就虚弱无力,结果去岁李渊王仁恭刘武周三家合兵,就给执必部一场大败!   汉家军马在险要之所设立的军寨,从来都是草原民族的心腹大患。每一处选址正确的军寨,只要有坚强守军,就是草原民族面前的天堑!   可是这个以前不知道要拿多少性命来换的军寨,就这般轻轻巧巧的拿了下来!   能随执必家南下至此,这些青狼骑都已经是做了再也不能北返的打算。虽然仍然听号令行事,但是士气绝不能说有多高。但是此时此刻,每人都是喜色浮动,虽然不能做声,但士气昂扬之态,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   族长没有让大家失望,带领执必部不仅从金山脚下壮大起来,哪怕遭受挫折,也还是能够带领大家越过此关,让执必家青狼骑继续再草原之上,猎猎飘扬!   青狼骑们身上散发着凛冽的杀气,每个人动作都显得加倍的矫健有力,有人分守着寨墙,有人警惕的注视着四下,哨探马上就派了出去。每名青狼骑都将口中木片含得紧紧的,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每个人浑身肌肉等绷紧了,只等着下一步的号令。   哪怕执必贺命令他们冲向刀山火海!   执必思力和执必落落两人,在亲卫簇拥下,疾疾向寨门处行来。   苑君璋早就迎候在寨门口,此时此刻,苑君璋自己都亲自上阵了,为尖哨引着青狼骑直扑军寨。对他这等身份的人而言,也已经是孤注一掷!   哪怕到了赌上一切的地步,哪怕在翻上寨墙的那一刻,苑君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死在此间,是不是他和刘武周的半生功业,就要在今夜化为流水。但是在拿下此间军寨,站在这里迎候执必家中人之时,苑君璋面上神色,仍然看不出半点波动,深沉若水,只有山风,将他的长髯吹拂得高高飘动。   执必落落快步上前,朝着苑君璋就是抚胸一礼。   刘武周和苑君璋固然在做生死一搏,执必家又何尝不是到了最为危急的关头。能拿下此间,就表明苑君璋的一切筹划,一切谋算都是正确的,哪怕阴沉如执必落落,也有些按捺不住心下的激动!   苑君璋一拱手:“幸不辱命!”   执必落落一把抓住苑君璋肩膀:“执必家和刘鹰击,以后就是一心同体,再也不分彼此!”   执必思力扫视周遭一圈,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这般军寨,如此空虚,居然就给青狼骑如此轻易就袭取了下来。   “………马邑兵真的就舍了这些军寨不成?”   苑君璋冷淡一笑,声音低低的:“刘鹰击麾下数千兵,数万云中百姓。这块肉放在马邑诸将和王仁恭面前,他们怎会不集结力量,好生争抢一番?从此间到南商关,一应军寨,当再无什么守军!”   他随手一指脚下,寨门前倒伏着几具尸身,这就是军寨中仅有的一点守军了。不是病得走不动路,就是已经老弱不堪驱使。   青狼骑在苑君璋带领下翻越而入,苑君璋对汉家军寨格局,自然是熟悉无比。在他指点之下,这些青狼骑顿时就将零星守军翻检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是一刀毙命,拖出来就丢在寨前。   执必落落看也不看那些尸身,只是看着苑君璋:“要达成我们的筹划,天明之前,还要拿下多少军寨?”   苑君璋冷冷道:“十三处。”   执必落落点点头,朝着苑君璋深深拱手,竟然行了一个汉家大礼。   苑君璋微微一笑:“义不容辞。”   执必落落一指那些肃然领命的青狼骑死士:“但有不从苑兄号令,尽管诛杀。而今而后,苑兄号令,就是某执必家的号令!”   执必思力上前一步,就要请为前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微微的骚动。   寨门口处执必落落和苑君璋两人,都扬起眉毛,面若寒霜。两家都将身家性命全都赌了上来,实在是容不得半点失误。不管引发骚动的人是谁,两人只想此刻砍了他!   不等两人做声,几名青狼骑就拖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影而来。这人身上几处深可见骨的刀痕,胸腹间也开了巨大的血口,明显就是利刃捅进去还翻搅了几下。   几名青狼骑随手就将这人丢在尸堆中,带队百夫长抚胸对执必落落行礼,低声道:“粮库里还藏着这个小子,打翻了油准备点火示警,幸得咱们弟兄在,冲进去一阵乱刀捅翻了他。”   这鲜血淋漓的人影骤然一动,翻身过来,星月光芒之下,可以分辨出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身量远未长成,不知道是谁塞进军中吃粮,夜间行军艰辛,没有带上他。这个半大小子,却冒死要向后面军寨示警!   金属之声响亮,一把把直刀立刻就拔了出来,这半大小子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是喃喃低语:“突厥狗………”   刀光一闪,少年头颅斩落,滚落在地。   出刀之人,正是执必思力。   他面无表情的还刀入鞘,对着苑君璋一拱手:“苑长史,袭取下面军寨,带上某为尖哨吧,执必家当得多出一些气力!”   他面庞之上,满满都是杀气:“明日阵前,那徐乐,一定要交到某的手上!”   苑君璋一笑拱手:“敢不从命。”   执必落落挥动手臂,大队青狼骑顿时动作起来,分队向北,隐入黑暗之中。   月关之下,就是重重群山,还有绵延一直伸向南商关的一处处军寨! 第四百六十三章 杀王(五十二)   这南商关前一夜,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显得是无比的漫长。   不过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天色终于渐渐的亮了起来。昨夜星月极明,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今日将是一场大好天气。但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大风就刮了起来。风声极劲,吹得山中凋零林木一片呼啸之声。   云朵都被吹散,阳光洒落下来。但大风之中,天气干冷肃杀,正是一个厮杀的好日子。   宋宝几人,早早就扎束整齐,向着玄甲骑的中军处行来。玄甲骑扎营之所,就顶在离南商关最近之处,距离南商关前拱卫军寨,不过两箭之遥的距离。寨墙上的马邑鹰扬兵,彻夜巡视,弓弩彻夜上弦。   宋宝回首,就能清楚看见寨墙上的马邑鹰扬兵兜鍪之上红缨,被风吹得猎猎舞动。   身后弟兄凑了上来,低声问宋宝:“大郎,今日咱们怎么行事?”   宋宝一张脸紧紧绷着,今日如何行事,他又怎么知道?   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一个卖命吃饭的轻侠而已。虽然有些阅历,也有点心思。但到得此刻这般局面,各方势力各种盘算如此深的纠缠在一起,他哪里能够算计得明白。   自家不过想在这乱世中寻一个好主人,然后出人头地而已。就是这么个盘算,在马邑郡中,怎生就这般难?   宋宝在心里哀叹一声,面上却丝毫不显,低声对身后弟兄道:“咱们当然跟着乐郎君行事!”   身后弟兄沉默少顷,突然又低声道:“大郎,要不咱们走了也罢。”   宋宝回首,目光冷厉的扫视了他一眼:“去哪儿?怎么走?”   身后几名弟兄默然无语,垂头丧气。   这话问得着实,现下马邑郡中,几方已经剑拔弩张,就等着最后摊牌。谁也不知道结果将是如何,这个时候,哪里还有更换门庭的余地?而就算抛开这一切就走,现下拥挤在这条驰道之中,又能怎样脱身?   眼下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看看最终结局到底如何。命大的话,也许今后就是别有一番天地。若是命不好,只怕就要埋骨此间了。   刘武周欲杀王仁恭,哪里是这么好杀的?而且就算是杀了王仁恭,还有马邑鹰扬府在,这些马邑军将,能让刘武周爬到他们头上去?到时候还不是一场厮杀混战,直到只剩下最后一方,还能站在这马邑郡中!   刘武周想成为这马邑郡中最后的胜利者,这机会在宋宝看来,实在是高不到哪里去。而就算是刘武周胜利了,他和徐乐之间关系,也微妙得很,宋宝也从来不觉得,刘武周会容纳徐乐这支几乎等于独立的势力维持原来的地位,更不必说徐乐的锐气太盛,哪个上位之人,也难得包容!   昨夜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次,宋宝想不顾一切,跑向南商关,大声呼喊,将刘武周的盘算和盘托出。让王仁恭赶紧动手,一举剿灭刘武周麾下势力,自己从头开始,在王仁恭麾下谋一个出身。   但到得最后,宋宝也只是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他怕自己身形才动,背后就有一支马槊如龙一般经天飞来,在他背后开出一个巨大的血口,将他钉在地上!   而发槊之人,就是那位看起来英俊温和的乐郎君!   一路行来,这位乐郎君遇到了太多艰危磨难,遇到了太多强大的敌人。每次宋宝都以为这位乐郎君要没顶了,他也总是不大出力,留着气力精神准备在最后关头脱身。   但最后胜利的,也总是这位乐郎君!   在徐乐一场又一场看似不可能的胜利累积之下,宋宝自己都没感觉出来,其实他对徐乐,已经有了深深的惧意。   而徐乐一次又一次绝境下的死战获胜,让宋宝也隐约有一丝期待,这一次,也许这位乐郎君,还能带领大家,度过难关!   所以宋宝最后,还是走向了中军方向,徐乐昨夜歇宿之处,去等着徐乐发出号令,去等着徐乐带领大家,熬过今日!   宋宝左右,一个个人影出现。这些人影,俱都是玄甲骑中队正旅帅一级人物。玄甲骑现在虽然号称两营,但随着连场死战的折损,已经缩减到了只剩下三百余能战甲士。旅帅一级就剩下他和韩小六而已,队正也只有六人。大家都是甲胄在身,人人神色紧张,途中相遇,互相对望之际,都默然无语。   哪怕性子最为跳脱的韩小六,今日也是沉静了下来,披着一身特意改小了的甲胄,挎着两张弓,悬着六袋箭,恍若一个移动的兵器架,只是向着徐乐所在旗号走去。   玄甲骑的战士也都起身了,除了还撒出去戒备巡哨的人马,其余人等或坐或站,并没有如何看这些天明之际自行汇聚而向徐乐的军将们。   这些战士或者在擦拭兵刃,或者在调校弓弦,或者就是静静发呆。似乎谁也未曾将今日这凶险的局面放在心上,只是近乎于漠然的等待着最后的结局而已。   这些从徐家闾出身的庄户,从神武县出身的轻侠,从梁亥特部出身的猎手。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血战之后,已经真正变成了可以漠视生死的老卒。   韩约就站在中军旗号之下,他也披甲完毕,扶着旗帜而立,身形端凝,有如山岳。   谁也不知道他昨夜休息没有,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身的。但是此刻韩约在中军旗号下一立,不自觉的就让人心安了些。   如果说乐郎君是玄甲骑的灵魂的话,那么韩约,就是玄甲骑的脊梁骨!只要脊梁骨仍然挺立,这玄甲骑再是凋零,也不会散了架子!   韩小六走在最前,朝着自家兄长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宋宝近前,朝着韩约一拱手,低声问道:“乐郎君呢?”   韩约兜鍪上都积了一层寒霜,正不知道在这中军旗号下已经站了多久。   他沉默的歪过头示意一下,宋宝向后望去。就见中军旗号之后,道路之侧,一块大石之上,步离正在盘腿坐着,烈风吹动步离栗色长发,飞舞飘扬,在这一刻,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在步离的守护之下,在大石之后,徐乐正合衣而卧,睡得香甜,竟然还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哪怕心下沉重若此,宋宝忍不住都要咧嘴笑了出来。   这个时候,乐郎君还能睡得如此踏实!   宋宝情不自禁的回顾左右,就发现汇聚而来的诸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放松下来了。   晨风之中,徐乐身形突然一动,缓缓睁开眼睛,就此醒来。 第四百六十四章 杀王(五十三)   午夜巡营之后,徐乐就裹着斗篷入睡了。   徐乐也不是铁打的,经历了这么一场又一场的血战之后,负创好些处,虽然都不是大伤,但流血也少不到哪里去,且近来粮秣匮乏,补给不足,也无法好生将养身体。   在到了南商关前,面临最后摊牌之际,徐乐却觉得自己额头发烫,竟然是有些受了风寒的迹象。   如他这般,从小打熬筋骨,最终磨炼出来的阵前大杀器,轻易不会得病。一旦有恙,说明身体已经透支到了相当程度了。非得好生歇息,不能缓过来,不然就有伤动元气之虞。   可现下这般情形,哪里还有让自己歇息的余地?   徐乐能做的,也只是寻一个能避风的所在,早早入睡,争取为明日多积攒一些精力。   才闭上眼睛,徐乐几乎立刻就沉入了深长的睡眠之中。   而梦境,也就如影随形而来。   梦中景象,古怪奇幻,纷至沓来。一个个看不清面目的敌人出现在眼前,一名名身边战友不断倒下。到得最后,似乎只有自己在咬牙血战!   血战到了最后,自己也终于不支倒下。强大的敌人站在自己面前,狞笑着举起巨大的兵刃,就要斩落。   再下一刻,自己却出现在了马上,吞龙奋蹄,发力狂奔。自己身左身右,都有人护持。左边那骑白须飘拂,正是自己故去的爷爷徐敢。而向右望去,却是一个面目和自己极像的中年男子,手持长槊,身形矫捷,看到自己目光望过去,这中年男子,只是向着自己微微一笑。   这是自己的父亲么?   身后突然就出现了大团乌云,乌云中闪现出了无穷的敌人。徐乐猛然回首,这次却似乎看清了每个敌人的面孔。   有王仁恭,有执必贺,有执必思力,甚或还有刘武周和苑君璋!   这些在马邑郡一路行来遇到的人物,都在后面,疯狂追赶,乌云在他们身前身后吞吐,一条条黑色的巨蟒,就要追及而上,将自己彻底淹没!   徐敢和那个和自己极像的中年男子,都是微微一笑,猛然扯动缰绳,回转而去,迎向那些敌人。   徐乐也想勒缰转身,与自己爷爷并肩作战。但是扯动缰绳,吞龙却是丝毫不理,反而越跑越快!   天地间吼声如雷滚动:“向南!阿乐!向南去!”   吞龙四蹄腾跃而起,已经是如风飞行!   而在身后,乌云四合,喊杀声不断传来,直至响彻天地!   吞龙骤然止步,徐乐已策马来到一处断崖之前。断崖之下,是平铺向远方的大片平原,河流在这平原中蜿蜒纵横,在这一条条水道之滨,就是一座座光辉灿烂的巨大城池。   这就是整个天下!   就在这个时候,徐乐终于从这梦境中醒来。额头发烫依旧,山风凛冽依旧。而入眼处,就是等候着自己的玄甲骑诸将。   对啊,今日就是决定生死的一刻。   徐乐掀开斗篷,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筋骨有些发痛,涩滞不灵。而额头热度,经此一夜,似乎是越发的厉害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步离已经跳了下来,伸手就去摸徐乐的额头。徐乐微微一闪,想躲开步离的手,放在往常,徐乐要刻意闪避的话,哪怕以步离的敏捷,给她一刻功夫也别想沾着自己。可是今日却是反应慢了,步离一下就按着了徐乐的额头。   当下小狼女的眉头就蹙了起来,还没等说话。徐乐就一把抓着步离的手拉下自己额头处,接着就借势站了起来。   步离只感到徐乐的手热得发烫,这热度一直钻进了心底,小狼女心中一跳,低头再没有说话。   徐乐站直身子,微微一笑:“怎生这么早?”   宋宝韩小六几人,都低头看着徐乐握着步离的手。韩小六更是嘀咕,这小狼女死缠硬磨,整天不离乐郎君左右,看来是修成正果了?   听到徐乐发问,韩小六赶紧抬头:“乐郎君,今日咱们如何行事?”   徐乐一笑,不动声色的放开步离小手,活动了几下胳膊,疏散自己几乎紧成一团的筋骨。这才回答韩小六的话:“还能如何行事?当然是听刘鹰击号令,他如何下令,咱们就如何做便是!”   韩小六一撇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个时候,就听见后面号角声呜呜响动,却是刘武周中军所在,刘武周也已然起身,开始聚将!   刘武周那里号角一旦响动起来,南商关中,也顿时就响起了沉沉的鼓声。   南商关中,王仁恭也开始动作,在召集诸将,集合军马,只等刘武周率领数千恒安兵,弃械穿过关墙,解甲向他投降!   随着号角声和鼓声的响动,南商关内外,驰道之中,数千上万的鹰扬兵,数万的云中百姓,都开始动作起来,原来安静的驰道之中,顿时一片沸沸扬扬的骚动之声。整片天地这个时候都似乎活了过来,气氛一下子就开始紧绷起来,只等着受降的开始,只等着决定马邑郡命运的最后时刻到来!   徐乐摆手:“小六,你去点起人马,今日就跟在我身边行事!”   被徐乐选中跟在身边行事,韩小六兴奋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去拣选精锐,跟随徐乐。   宋宝凑上前来:“乐郎君,某该如何?”   徐乐仔细看了宋宝一眼,低声道:“大郎,到时候我拣选精锐,跟随在鹰击身旁,随他一起直抵王仁恭面前,你拣选些弟兄,照应好我们的家眷队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不能有事!”   玄甲骑的眷属,由罗敦和韩大娘带领,夹杂在数万百姓之中跟随。卫护人马就寥寥数十骑而已,不少人还是身上带伤的伤卒,除了起着护卫作用,也着实是因为伤还没好不能上阵。   今日之事,徐乐对自己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但无论如何,这些眷属老弱不能有事!   宋宝深深的看着徐乐,这次拼命,徐乐又没带上他同行。反而给了他一个照顾眷属的任务。   徐乐和刘武周若是能顺利成事,自不必说。若是不成,他的任务无非就是照应着眷属老弱不被乱军所伤,到时候再寻一个机会投降就是。风险已然是降到最低。   宋宝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又隐隐有些失落。当下也不多说,朝着徐乐抱拳拱手:“属下领命!”   几名军将,又随宋宝而去。而徐乐一卷斗篷,招呼一声韩约:“阿约,准备好了么?”   韩约缓步而至,默然朝徐乐点点头。   徐乐一笑:“我们就去随刘鹰击,拼这一次罢!看到底是我们撞破罗网,还是死在这南商关中!” 第四百六十五章 杀王(五十四)   刘武周处,天色未明,整个中军都早早动作了起来。   昨夜之中,几乎没有人能够入睡,都大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苑君玮就是彻夜未眠,现在眼眶有些发黑。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就已经将自家亲领的那一营恒安甲骑一个个叫起,先喂好了马,饮好了水,然后又收拾了甲胄兵器,全都披挂整齐,列队而至刘武周的中军帐之前等候。   刘武周的中军帐,其实就是供一火兵卒所居的牛皮帐而已,且刘武周选了一个最为破烂的稍稍修补之后就拿来自己用了。往常大军扎营,刘武周的中军居所是最不起眼的所在。但是今日在这群山所夹的驰道之中,大家都合衣而卧,没处支架帐篷,刘武周的居停所在,反而就成了最为醒目的所在。   苑君玮带着麾下恒安甲骑牵马而过,直抵刘武周中军帐前,大队大队的恒安兵,都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苑君玮他们。   每一道目光都沉默而凝重,但却没有丝毫软弱动摇。   这些或者在云中之地土生土长,或者各地投效而来的男儿,对恒安府军将直至刘武周和苑君璋这样的统帅,信任从未动摇。   哪怕是面临这样的局面!   这般信任,却让苑君玮肩头沉甸甸的,甚或都有点不敢面对这样的目光,只是牵马从人潮中走过,直抵中军帐前。   中军帐前,刘武周直领的亲卫甲士也已经披甲完毕,将军帐密密层层的包裹着,也无人发出一声,只是静默等候。整个中军帐前,只能听见甲叶轻轻碰撞的声音。   看到苑君玮到来,刘武周的亲卫将领上前,默不作声的抱拳拱手行礼。   刘武周的亲卫将领,也是他当年为乡间土豪时的从人,跟了刘武周的姓,就叫做刘大。从来沉默寡言,任劳任怨。临阵之际也从来不去争功赌胜,只是默默保护刘武周的安全而已。虽然已经是将领身份,可军议之类的从来不去参加,还是将自己当做是刘家下人。   刘大直领的亲卫,约有百余骑的规模,不是姓刘,便是姓苑,都是乡里之人。为刘武周立下过汗马功劳了,往常就守在鹰击郎将府,刘武周和苑君璋也从来不用他们上阵。有些老卒几年来都未曾披甲,整日里就在鹰击郎将府中晒太阳闲聊天,一副混吃等死模样,也没人来拘管他们。   但今时今日,这些老亲卫全都披甲,再没了往日里那般轻松模样。   苑君玮轻声问道:“鹰击呢?”   刘大回答声音也很轻:“鹰击翻腾了一夜,没怎么睡着,早早也就起身了,就在帐中呆着,也不露面。”   苑君玮嘿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去催请刘武周,却又有点不愿。   今日说是要斩杀王仁恭,破此死局。但是谁都知道,成功机会渺茫。那徐乐虽然说他来行事,语气间更是轻描淡写。可苑君玮知道,纵然是徐乐本事通天,在万军当中要斩杀太原王家家主,一郡之守,到底是多么难的事情!   今日说不定大家都要死在此间,而刘武周半生心血,从朝鲜厮杀出来的功业,在云中一地的苦心经营,全都要化为流水。   既然如此,还催请刘武周做什么?   甲叶响亮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同时响动起来,苑君玮转头,就看见尉迟恭大步而至,跟在身后的,就是尉迟恭那一营恒安甲骑。   如此多的人马汇聚在中军帐前,驰道之中,这一段顿时就挤满了,人喊马嘶之声也难免响动起来。猬集在帐前的人马竭力让开一条路来,让尉迟恭大步走入。   苑君玮惊讶的发现,尉迟恭的气色倒是不错,看来昨夜他倒是睡得踏实!   原来这些时日,尉迟恭眉宇之间有些郁结的气色,在今日也消失不见,分开人群走来步伐也是虎虎有威,恍然又恢复了大家熟悉的那个没心没肺的黑大汉模样。   尉迟恭在手下簇拥下而来,对苑君玮问道:“鹰击呢?”   苑君玮指指破旧的牛皮帐,摇摇头道:“鹰击早已起身,却不肯出来,就让鹰击多耽搁一会儿罢。”   尉迟恭哼了一声:“要不就死,要不便活,男儿大丈夫有什么好多想的?鹰击什么时候也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某去奉请鹰击!”   尉迟恭说着就要大步闯入。但这个时候,就见牛皮帐幕帘子掀开,刘武周已然走了出来。   今日他还是一身弊旧的袍子,袍子里面也披上了甲胄,还是往常大家熟悉的那个模样,就连嘴角温和的笑意,也丝毫不变。   刘武周站在帐幕出口,淡淡的扫视了猬集在帐前的儿郎一眼,一众军将士卒甲胄响亮之中,都向着刘武周抱拳行礼下去。   刘武周微微一笑,招手让尉迟恭和苑君玮过来。等得两人来到面前,刘武周拍拍苑君玮肩膀:“你兄长还没赶到。”   苑君玮沉声道:“某知道自家兄长,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鹰击这里有什么万一,某兄长必不与王仁恭干休!今日之事,有某苑四陪着鹰击,已然足够!”   刘武周笑笑:“某巴不得你兄长能活得比我长些,怎么会怪他?只是今日他不在身边,某心里有些没底罢了。”   刘武周又望向尉迟恭:“那乐郎君呢?”   尉迟恭摇摇头。   刘武周大声下令:“入娘的,好也罢歹也罢,今日就这么一遭了,吹角,聚将!大家去会会王仁恭!”   号角声响动起来,在山道之中呜咽回荡。数千恒安鹰扬兵都起身列队,默然准备开拔,准备直入南商关,准备面对就在眼前那不可测的命运!   而数万云中百姓,也都起身,收拾好随身那点可怜的家当,准备跟着恒安兵进发。   他们也就剩下这条命而已了,而挣扎到此间,对于未来到底如何,这数万百姓,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期待。只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是死是活,看天而已。   人潮涌动,准备开拔。   而南商关上,鼓声也开始沉沉响起。   就在号角声和鼓声之中,徐乐一身白氅,策吞龙而来,玄甲骑战士,簇拥在身后。   徐乐白色身影到处,恒安兵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只是注视着这位马邑乐郎君。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中,徐乐已经驰抵刘武周面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鹰击。”   刘武周拍拍徐乐肩膀,慨然道:“你如此人物,投于某麾下,却总是出生入死,某却是亏待你了。”   徐乐一笑,没接这个话茬。   刘武周陡然扬声:“但你乐郎君还是不离不弃,咱们就一起拼这最后一遭罢!但能过得此关,某刘武周无子,就视你为膝下所出,将来这份基业,都是你乐郎君的!”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哗声。刘武周居然要在此时,认徐乐为义子!   徐乐却一笑起身:“鹰击,过得此关再说此事罢。”   刘武周点头:“也是,活不出来说什么都是白费………儿郎们,走罢!”   号角声中,刘大牵过马来,刘武周翻身上马,诸将紧紧簇拥在侧。大队开始涌动起来,直向南商关前! 第四百六十六章 杀王(五十五)   南商关前,大队人马,已经从寨中开了出来。   这一队队人马,俱都是马邑越骑,足有三四百骑之多。这些马邑越骑,将关前绵延的鹿砦挑出一条可容四骑并行的道路。   这些马邑越骑在挑开鹿砦之后,只留下三四十骑停在在通路之处,其余人马尽数加入关前军寨。而关前军寨中守军也尽数调动起来,半在寨外,半在寨内。   寨外守军,匆忙搭建了一道胸墙,中间留出供骑兵冲击的缺口。而他们后面头顶之上,就是在寨墙上密布的守军。   寨内寨外,守军全都持强弓硬弩,并无长短搏杀兵刃。万一恒安兵不是真心降顺,而是突然攻寨,他们就会抛洒出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而突破箭雨的恒安兵,则由马邑越骑反击!   这与闭寨死守的态势不同,这是一个拼人命的防御方式。也许军寨会被恒安兵淹没,但是这样的防御态势,会在最短时间内带给恒安兵最大的杀伤。以两处军寨数百守军的性命,尽快的挫动恒安兵的锐气,然后南商关中马邑越骑再以主力反击,就有可能将恒安兵覆灭在南商关前!   正常而言,守军是不会用这种半进攻性的拼命态势的。有防御体系可以依托,节省使用兵力,随时注意修补破损的防御工事,这才是正常守城战的打法。而这个时代的军队,哪怕精锐如马邑郡的边军,一下就拼掉几百条人命,统帅军将轻易也不会下达这样的军令。   一场守城战,攻守两方打上几个月是常见的事情。而马邑鹰扬兵向来忌惮恒安鹰扬兵野战之能,也轻易不摆出依城野战的架势。且马邑鹰扬府态势主动,也有粮秣,凭什么还要和刘武周这支穷横穷横的兵马拼人命?   今日如此做派,就是用以震慑前来请降的恒安兵。若是敢于首鼠两端,趁势袭城,则马邑鹰扬府上下,将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纵然马邑鹰扬府可能元气大伤,而恒安鹰扬府也别想再生离南商关前!   在通道入口处,迎接刘武周大队的,正是王则。   引数十骑,接应数千恒安兵入南商关,一旦有变,王则这性命是肯定保不住了。可王则立马数十骑之前,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只是左顾右盼,看着两边军寨摆出的阵势。   马邑诸将对王家子弟向来是瞧不大上的,王仁恭的继承人王仲通,更是被私下里认为是个废物。只有王则,才为马邑诸将高看一眼,认为他如果不是王家子弟,在边军当中,说不定也能混出个模样来。   南商关中,十几面皮鼓并列在关墙之上,隆隆敲动。击鼓之士,俱都是王仁恭锦衣家将中挑选出来的高大雄猛之士,犹自冰寒彻骨的天气中,这些家将赤着上身,身上还涂抹了油脂,肌肉贲突,狠狠敲打着鼙鼓。   鼓声震荡,连关墙都随着微微颤抖。这一声声鼙鼓,也是在催促犹自猬集在道中的恒安鹰扬府上下。   时至今日,已是绝境,早早束手解兵,俯首请降!   鼓声之中,王则微微眯起了眼睛,将内心的激荡全都掩藏在无表情的面孔之下。   叔父想要的太多了………   今日既要杀了刘武周,还要收降恒安鹰扬府精锐,更要看住那些心思不一的马邑诸将,甚或还要一举将李家二郎除掉!   如此大事,心不能一,万一有个什么差池………   王则微微摇头,不再继续想下去了。   也许是叔父觉得时间太紧迫了罢………屈居在这马邑郡中,和刘武周这样一个乡间土豪纠缠太久,而中原大地,已经是风起云涌,群雄分立。若是再迁延下去,只怕太原王家,就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再也没有复兴之日!   所以叔父,才会如此罢?   事已至此,多想也已经无用。身为王家子弟,只有竭尽所能,助叔父功成!   虽然王仁恭总是暗示自己,将来王家家主之位,很有可能传给他。但王则从来没有这般奢望。   太原王家数百年历史,家族内部各种关系已经盘根错节,王仲通名分地位早定,更有外家扶持,还有那么多亲戚在。怎么可能让他一个无父无母之人接过王家世子之位?   但收服了恒安鹰扬兵之后,就可以压服马邑诸将,那时候王仁恭麾下,当有两万精锐边军!这些军马,还是要交给王家子弟来统带的,而王家子弟当中,谁又能和他争竞这领兵的资格?   有数千精锐边军在手,如此纷乱的天下,他未必不能开辟出一个王家别宗的局面!   只要今日辅佐叔父功成!   驰道之中,满是卷起的烟尘。数万军民动作起来,动静极大。这些烟尘雪尘弥漫而起,百余步之外,就难以分辨对面动静。   王则忍不住握紧了手中佩剑,而身后几十名马邑越骑,呼吸也开始粗重了起来。   烟尘雪尘之中,一面旗号骤然显现。   接着就是大队铁甲之士,缓缓而至。   旗号之下,刘武周披着弊旧的大氅,神色平静,端坐马背之上。身周将领簇拥。将领之后,是恒安甲骑。恒安甲骑之后,又是步卒。   几千恒安精兵出现在面前,纵然是请降之势,也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王则坐骑,忍不住都低低而鸣。几十名马邑越骑,微微骚动。两侧军寨内外,那么多的马邑射士,弓弦弩弦,都已然绞紧,无数箭簇,只反射出一道道的寒光!   只要恒安兵稍稍呼喊一声,甚或加快一点前行的速度,这箭雨,说不定就要泼洒而出!   而数千恒安兵,只是稳稳前进,随着他们沉稳的脚步,烟尘卷动而起,向南商关而来。   刘武周坐在马背上,有若一尊雕塑。   在距离王则还有七八十步的距离之际,王则终于忍不住大呼一声:“止步!”   在王则本来的盘算中,是要将刘武周放到五十步以内的!   马背上刘武周温和一笑:“这就止步,某如何向王郡公请降?” 请假   状态极差,请假几天………   最近状态就没好过……… 第四百六十七章 杀王(五十六)   十余面鼙鼓震动,鼓声隆隆,不仅震慑南商关外,也笼罩着南商关内。   南商关地形,实在是卡在了最为要紧的所在。秦朝修建的驰道,如果由北向南而来,穿过此处山口,就豁然开朗,形成一个十余里方圆的盆地。   不知几千年前,这里应该是个群山之间湖泊,沧海桑田之后,水泊退去,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间平原。   正是因为这样的地势,此间就变成了难得的重要形胜之地。   方圆十余里的盆地,足以让上万的军马在这里摆开地势屯驻下来。正正卡着这条群山之间要道,又有水源,只要后方粮秣补给得上,此间就是北方大军南下之途中天堑一般的存在!   若不是此间山路分歧,还有一些道路可以通向南商关后。北方南下军马若是军势够大,机动性足够强,还能玩出一些花样来。马邑郡防务,只要能死死堵住此间,就可以称得上高枕无忧了。   王仁恭北上堵截刘武周,就将带来的精兵强将,着重屯于此间。   南商关前山道之中,各处军寨内屯下了中垒诸营。而马邑越骑半数则撒出去,控制着山间其他道路。剩下半数马邑越骑和王仁恭的锦衣家将,则为策应。如此布置防务,对付已经粮秣断绝,冰天雪地中难以做大范围机动的刘武周云中兵马,已经是严密得无以复加了。   此时此刻,马邑越骑已经全部收了回来。二千余精骑,已经列阵于南商关后,距离关门不过三十步的距离列阵。   南商关就是一道横亘在山道之间的关墙而已,北面有军寨遮护,南面则是全部敞开,并没有修筑关城,只是有一些简陋建筑,用来屯驻平时留守的兵马。这是为了方便调度兵力,一旦关墙被破,随时可以展开优势的兵力反击回去,堵住缺口。而从南面攻击关墙却因为地势所限,展不开重兵,只要关内有有力预备队,突破关墙的少部精锐,也很容易就被打回去。   另外一方面则是南商关周围还是有颇多分歧山路,如果敌人兵势太大,能绕击南商关后。也不会被堵死在关城之内,随时可以拔腿就跑。   正因为如此,二千余马邑越骑,在关墙之后不仅能够完全展开,而且最多还只占了半壁之地。这些马邑越骑和王家锦衣家将一起就直抵在关墙之前,只留出一个狭窄的通道。数千人马盔甲肃然,兵刃如林,在南商关后,杀气几乎就是冲霄而起!   王仁恭站在城头,看了一眼正和王则遥遥相对的刘武周,再回头扫视一眼军阵,容色如铁。   数千精锐直抵关墙,若是刘武周踏入,再无半点回旋空间。就算他身边有尉迟恭,有苑君玮,有那个声名鹊起的徐乐这等猛将。也无回天之力。   王仁恭没想着和刘武周周旋应对什么的,受降这等乡间土豪出身之人,对他而言,也没什么荣耀可言。而这等出身之人,也当不起他的礼遇!   王仁恭更没有半点将刘武周收为己用的意思。这等桀骜猾悍之辈,一旦让他喘过气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说不定最后自己还要死在他的手里!   一旦刘武周踏入南商关内,就是动手之际!   这马邑郡的战事,实在是迁延得太久了,王仁恭早已没了耐心。大隋倒下,留下一地权力的盛宴,正等着他去争夺!   本来今日一切,都当称心如意,多少日的隐忍,多少日的布局,甚或绝粮坚壁之计,让整个马邑郡都告残破,才换来了刘武周请降的结局。可谁知道今日还有人跳出来,想要和自己分享这最终胜利的果实!   王仁恭冷冷的扫视了在自家身周站着的何欢一眼,这名马邑郡土著出身老将,正状似恭谨的站在他的侧后,垂目躬身,似乎在随时等候着他的号令。   王仁恭在心内冷哼了一声。   在南商关内,除了正面关墙,布下阵势的马邑越骑之外,在东面,则是数千中垒营军马密布,也摆开了阵势!   王仁恭本来只在关内留置了千余中垒营兵马,以为马邑越骑不足时候的援应,而马邑越骑也足可以压制住这千余名中垒营兵马。   但是在天明之际,开出营来的,却足足有四千之数的中垒营军马,列开了比马邑越骑更大的阵势,此刻布列于南商关内以东,同样是阵容整肃,甲胄森然!   这些马邑土著军将,在善阳兵乱之后,稳固了中垒诸营的掌控权之后,竟然还得寸进尺,想分润这些云中精兵,获取更大的利益。   如此居心,实在可诛!   不过真正论心而言,王仁恭倒不是太在意。   中垒诸营列阵,并不敢迫近马邑越骑阵列太近。摆明了这些马邑土著军将并不想和自家撕破脸。只是想在刘武周遗产之中,撕取颇大一块罢了。   这些马邑土著军将,也许以为兵强马壮,就可以和自家分庭抗礼了?   这个世上,真正到天下之争,讲的还是门第,还是血统,还是出身!   只要他们还能听自家号令,就算分润给他们一些好处,又能如何?   可纵然是心下将这些事情能看得开,王仁恭还是面沉如水。这事情,终究还是脱离了他的部分掌控,生出了少少的变数。虽然这些变数,还无伤大局。而刘武周,已经带领他的班底来到关前,除了入关束手就缚之外,也再难有别的路途可以一走了。   可王仁恭心底,总觉得有一丝莫名的情绪压在胸口,让他呼吸微微有些不畅。   这丝不安,到底从何而来?   王仁恭看看肃然列阵于东的中垒诸营,再向北面群山之间看看,微微摇摇头。目光又转向了自家身后,同样恭谨而立的两个披甲年轻人。   这两个年轻人正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会是这两个小子么?   这李家二郎想建功立业的野心,甚至从他眼睛里都能看得见。   可这两人,今日受降,就被自己召到身边,跟着他们的,就几名李家家将而已,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至于那五百河东兵,王仁恭实在没有看在眼里。只要两队马邑越骑盯着,这五百河东兵就是口中之肉!   王仁恭目光转动,最后落在刘武周那群人身上,刘武周身后诸将中,一名年轻小将恰恰抬起头来,遥望关墙。   上百步的距离之外,王仁恭犹自能感受到那年轻小将锐利如剑的目光,在这一刻,浑身都刺痛起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杀王(五十七)   这是王仁恭第一次看清了徐乐的面目。   刘武周身边大将,王仁恭都是熟知,这几年来都曾照面数次。这年轻小将,却是全然陌生。   瞬间王仁恭就已然明白,这便是那个摧毁了他整整一营马邑越骑,袭取了神武县,迫得马邑军溃,闹出了善阳兵变之事,然后施施然北上投奔刘武周,据说还打垮了执必部南下军马。陡然出现却光芒耀绝马邑郡,让自家无数次难堪的那位什么徐乐乐郎君!   第一感觉,就是徐乐完全没有他所熟知的那种猛将之姿。   此刻军中勇将之姿,都是膀圆腰阔,身量长大。才吃得了这碗刀头换富贵的饭。这般身量才披得动重甲,使得动长大的战阵兵刃,反复冲杀,战至最后。   就是军将选亲卫,都是在大个子当中选择。这些壮汉在一场场战事中或者埋骨疆场,或者重创残疾,成就了上位之人的荣华富贵。但也有极少数的幸运儿就这样生存到最后,积功而稍稍改换了门第。再有绝大气运的话,几代不衰,也许就如那些关陇贵家一般,跻身了世家之列。   而那些军功世家,培养家族子弟,选的婚配之人也是长大女子,自小还有专门生长个头的餐食,才养出一代代领军之将,为家族存续战斗。   可这徐乐,哪怕披甲,也不过是中等身量,看起来还有些消瘦。眉目清俊,看起来宛若五陵少年,江左公子。哪里应得上他几乎已经打遍马邑无敌手的声名?   而在这一瞬间,一丝久远的记忆突然浮现在心中。   当年与高家夹河血战,远征江南。这些惨烈的战事中,同样有一名无敌猛将,也是这般身量,却是天赋异禀,不管是马战还是步战。不管是领骑兵飘忽侧击,还是领重甲步战陷阵,从来是未曾一败,养出儿子与他一般,十九岁就在十二卫中挂将军号,当年也王仁恭也曾与此父子相见过,这锐利如剑的目光,王仁恭只觉得似曾相识!   可是那一场大火………   王仁恭轻轻闭上了眼睛,仿佛那夜血色般的火光,还在眼前浮动。   这场大火之前,王仁恭的梦想,就是成为大隋的名臣,出而将入而相,为将领兵扫平四夷,为相臻极盛之事。而家门也再度荣光,继续延续数百年。百年之后,碑上之名,故隋之臣王仁恭而已矣。   可那场大火之后,王仁恭这份心思就熄灭了。而大隋极盛之国势也急剧而落,最终崩塌。   这一场大火啊………   王仁恭猛然睁开了眼睛,威棱四射。再也不看刘武周徐乐他们,也不屑于顾之那些等着抢一块腐肉的马邑军将,至于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个自投罗网的小子,更是根本不在王仁恭眼中。   大隋已经是过去的梦幻泡影了,现在是群雄逐鹿的大争之世,过去的一切,都将在今日斩断,而他将会在未来的疆场之上,不知道会和多少老友,决一生死!   王仁恭猛然转身,大步而下关墙。一众军将紧紧跟着王仁恭,甲叶碰撞之声铿锵,涌下关墙。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也在队伍行列之中。   今日未及天明,就有王家锦衣家将前来营中,迎二人参与此次刘武周请降之事。事已至此,李世民已然准备做最后一搏,如此机会到来,李二何等样烈性人物,如何能够不与?   两人只带十余名亲信家将,就赶来此间加入王仁恭的随侍队伍之中。此时此刻,就连这十余名亲信家将,都被隔绝在外。   到了现场,才知道情形到底紧绷到了何等地步。   刘武周带着的数万军民,拥挤于南商关前。而南商关内,王仁恭摆出的架势,绝不是受降之态。而马邑土著的中垒营,骤然集结如此多的人马,在南商关后,摆出了与马邑越骑泾渭分明的阵列。   肇鼓催动声中,关内关外,兵甲如林,谁也不知道,今日会生出何等样的事情来。   马邑小小一郡之内,各方势力,就在这南商关内外,碰撞纠缠在一起。只等今日过后,就会有个最后的结果!   李世民自问,要是自己面对这种局面,也是要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而王仁恭身在其间,仍然面色宁定,一切安之若素。以前李世民对王仁恭的评价并不甚高,在马邑郡中,只知任用王家子弟,不能收马邑诸将之心,更和英雄人物如刘武周大起内斗。如此人物,怎么能成事?所以一旦被父亲拣选领兵而来,李世民就憋着劲一定要在此间建立一番功业。   但是真正身在其间,李世民才明白,王仁恭到底面对什么样一个纠缠不清的局势。而他在这般局势下,还是沉得住气!难怪父亲一直提防忌惮这位王郡公,有他威胁在侧,河东举兵之事,一再推迟不行!   为王仁恭的气势所慑,这个岁数说实话还有些稚嫩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在关墙之上,只敢互相使使眼色而已,一句话也未曾多说。王仁恭转身而下关墙,两人也老老实实的跟着下去。   走动之间,甲叶碰撞之声掩盖下,长孙无忌才敢匆匆的问了一句:“二郎,今日将会如何?”   李世民的回答也很快:“某如何能知?”   李世民的眼神,今日也是无比明亮,一种莫名兴奋让长孙无忌看得再明白不过。   “某只知道,今日之事,若是错过,咱们才是真白来了这马邑郡一趟!”   急促的说完这句话,李世民又问了长孙无忌一句:“看见那乐郎君了么?”   长孙无忌微微迟疑:“是不是那年轻小将?”   李世民重重点头:“竟然这般年轻!若得这等人物归于麾下,某李二就算在这马邑郡屯驻十年,又能如何?到得边地,才知道天下英杰之士,竟然是如此之多!”   马邑鹰扬府,还有恒安鹰扬府。这两支边军劲旅姿容,终于在今日完整的展现在李世民眼前。而这两府之如云猛将,同样展露了他们的姿容!   李世民这才知道,河东云集的那些名门之后,将门世家,还有河东本地的所谓三府精兵,与之差距,到底是有多么巨大! 第四百六十五章 杀王(五十八)   寝室之中,窦夫人斜倚床头面对房门不住咳嗽。   熏香缭绕,将她斜倚在榻上的身影映衬得竟然有些虚渺。   几名侍女在侧,都脸色沉重。   屋外廊下,有医者正神情凝重的用小火炉煎着药,药香味道,一阵阵的传入室中。   窦夫人虽然一直藏在李渊身后,从不与贵人家眷交游,从来没有门阀贵妇的做派。但谁都知道,李家本支几百口人,旁系几千人,加上围着李家讨生活的家将仆役庄头奴仆数万人的家业,在这乱世当中未曾动摇半点,未曾失散一人,风平浪静的维系到现在,不曾让李渊操半点心,这都是这位看起来朴素平凡的窦夫人的功劳!   但在李渊即将舍家一掷,起兵晋阳,叩问天下之际。   窦夫人却病倒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李渊推门而入。窦氏看到李渊进来,并未起身迎接,反倒是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丈夫,依旧咳嗽不止。   李渊看向案几上放着的药碗,碗中药汤显然未曾沾唇。   李渊轻轻挥手,几名容颜姣好的侍女,无声行礼退下。   李渊定定的看着窦夫人,一声长叹:“你有什么脾气尽管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窦氏身形未动,只是不住地咳,强自挣扎说道:“夫君军务繁忙,不必为内宅的事情劳神。我身边自有人照顾,不用夫君费心。”   李渊迈步来到床边,坐在夫人身侧,见窦氏依旧不肯回身,便主动探头过去看夫人。   窦氏面向墙壁睁着眼睛,此时只好调转了身子,面对着李渊:“夫君何必如此?那么多事等着你做,不要在此浪费光阴。”   “我总得看着你把药喝了才能走。”   “药治不了我的病。”   李渊看着夫人憔悴模样,柔声道:“夫人所想我都明白。”   窦氏看看李渊,低声问道:“你当真明白么?”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李渊看看药碗,又看看妻子,将头靠在窦氏耳边说道:“夫人且把这碗药喝了安心睡下,为夫去去就来。”   走出门外,几名家将接着李渊,李渊快步朝着自己公廨走去,沉声吩咐:“召玄公来!”   家将对望一眼,都是愕然。   所谓玄公,就是大隋晋阳宫宫监裴寂。河东裴氏出身,家世直可追至后汉。   杨广经营天下,以晋阳为北方重镇,设晋阳宫,立宫城储军械建六军鹰扬府,欲以晋阳之地和长安互为犄角,压服关西之地。如此重镇,以裴寂为宫监统领晋阳,可见裴寂在大隋地位之重,而杨广对他的宠遇之深!   可这裴寂,却将晋阳宫监所领的上万精锐鹰扬兵,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可以武装数万大军的军械,全都合盘交给了李渊!   交出这一切之后,李渊开大将军府后,以裴寂为长史,俨然就是李渊之下第一人。可这位玄公,是个疏懒的性子,还有世家子弟爱享乐的脾气。公事送上来,随手就交给手下属吏,从来不问,交到李渊手里是个什么模样,他也毫不在意。   如此做派,也没人敢多说一句。甚至连打小报告的人都不敢有。谁都知道,这位玄公,对李渊那是有泼天般高厚的功劳!   对这位老友兼功臣,李渊也从来都是不管,有事没事还要送赏赐过去,从来不肯劳动裴寂半点。   而这个时候,在探望了窦夫人这突如其来的病后,就马上要召裴寂前来!   家将们对望之下,他们都是李渊最心腹的人,心下如何能不明白。   窦夫人之病,是因为几位公子之前的潜流涌动,而李渊召裴寂来,也是为了料理几位公子之间的那点事情!   如此大事,家将们不敢多说半句话,只是匆匆领命而去。   约莫一顿饭的时间过去,晋阳宫监裴寂阔步而入,朝着公案后的李渊行了个礼,李渊连忙摆手:“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快快请坐。急着把玄公请来,实在是有一桩棘手之事,非玄公辛苦一遭不可。”   裴寂在李渊对面坐下,看着李渊,咂了咂嘴。然后就不言不动。   李渊赔笑:“玄公……”   裴寂斜了李渊一眼:“你家的事情,烦我做什么?这事情,我插手最后还不知道得罪了谁,你能保着自己死在我后面?就算你命长,我还有儿有女!”   李渊轻声开口:“玄公以晋阳托我,可家事不宁,如何为天下事?玄公选我李家,也是为了裴家百世富贵,若李家都不能安,如杨家一般内斗不休,那将来又谈得上什么裴家?”   李渊声音,轻轻在公廨之中回荡,让这不大的公廨之中,反而显得越发的安静。   裴寂看向门外。   河东之地,寒意渐消,此去长安,不要多久,泥泞的道路也该在初春之风吹拂下渐渐硬实了吧………   而在晋阳积攒出来的几万虎贲之士,将养一冬,也正是人心思战,博一百世富贵之际!   裴寂终于长叹一声:“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李渊神情不变,每一字吐出口,似乎都有千钧之重。   “……大郎就是我的世子,他的体面要顾着。但也不能让这几个儿子,如杨家一般不死不休。将二郎活着从云中之地带回来!”   裴寂轻声反问:“那将来呢?”   李渊只是重复了一句:“大郎是我的世子!”   “某明白了。”裴寂点点头:“蒲山公兵过方山,晋阳粮草无多,城中各世家也都急着出兵建立功业。举大事不可拖延,国公家务就由裴某一力承担。”   李渊点点头:“云中之事悉决于玄公,用人选将,皆由玄公一言而决。今后云中军报一送于我一送于玄公,大郎只专心于长安就好了。”   裴寂长叹一声:“就如此罢!”   裴寂起身将行,李渊又叫住他:“我李家素以仁义闻名,大郎为人处世更是厚道。然而慈不领兵,一味仁厚也不是治军之道。他身边的那些佞幸不去,早晚要成大患,不但坏了兄弟情份,更是让外人看笑话。大郎既然下不了手,只能请玄公代劳。”   “此事倒是容易,就是怕大郎怪我这个长辈多事。”   “大郎是个聪明孩子,自然知道顺者为孝的道理。”   裴寂点头:“既然如此,某就做一次恶人,帮大郎把那些枯枝败叶修剪干净!”   月黑风高。   更楼上梆点响起,时间已经到了二更。   刘文静作为晋阳令,在城中自然有自己的官邸。   终究是世家子弟,又从晋阳宫中分润了大笔财帛,自然不会亏待自己。晋阳令官邸虽然比不得唐国公衙署奢华,却也是深宅大院前后数重院落,高门大户气势恢宏。   从前门数第二进院落,靠近院落犄角位置的一间大屋,便是张四郎及几个心腹手下的住处。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大通铺,几条大汉横躺竖卧倒在上面。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炭火,一团漆黑颇有些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村酿劣酒的味道与汗臭味。几个酒足饭饱的轻侠少年靠着酒劲和食物支撑并不觉得冷,裹着衣被安眠,鼾声此起彼伏声震屋顶,只有张四郎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   作为刀头舔血的汉子,张四郎对于住处并不挑剔,更何况这间大屋的条件比起他和手下以往住的破庙或是地窝子不知道强出多少。好歹门窗结实凉风吹不进来,地上还铺了一层松木板防潮隔泥,哪怕是张四郎最为得意的时候,也不曾住过这样的好地方。   张四郎手下这些马邑侠少要求不高,有酒有肉能吃饱饭,就是好日子。过去在马邑出生入死,求的无非是这个。张四郎自己的心思则更大一些,他带着几个心腹兄弟归顺,为刘文静往来奔波乃至不惜赌上性命截杀长孙家将,求的不是一口酒肉,而是想弄个正途出身。   从小就听人说过前朝故事,每逢乱世都是武人出人头地的机会,如果跟对了人再有几分运气,便能飞黄腾达乃至一飞冲天。大隋八柱国祖上,也不乏军中厮杀汉。自己也是马邑成名的豪杰,为何不能趁势而起博个富贵?   跟随刘文静时,张四郎也曾野心勃勃,以为自己的鸿运到了。可到了晋阳之后,他便开始后悔跟错了人。夜晚辗转沉思难以入眠之事也发生了不止一次。并非他人心不足,而是刘文静给他们的待遇实在不像是重用。   这层院落乃是刘家奴仆居住区域,而且都是些粗使奴仆,地位比那些家生子还要低几个档次。   不但如此,世家门阀规矩森严,刘文静又是个特别讲究排场的主,张四郎和手下的行动完全不得自由。一走一动都需要向刘家人报备,未得允许不能离开院落。不管穷富,张四郎始终是堂堂马邑大豪,向来自由自在惯了,几曾受过这等约束?   这种不安感觉在截杀长孙家将的行动失败后,就越发强烈。从那天开始,他们的住处四周就有刘文静从六军鹰扬府中选拔的侍卫围绕。表面上说是正常调动,其中的监视味道却瞒不得人。   张四郎不止一次梦到过被这些侍卫杀人灭口,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是满头大汗心头狂跳。他生怕不知几时这样的噩梦就变成真实,必须抢在这种事发生之前想一条出路。   或许该考虑改换门庭了。   张四郎心中思忖着:晋阳不止刘文静一个世家子弟,乃至于在世家中,刘文静也算不了什么。自己在边地有着足够的号召力,随时能召集一批游侠卖命。这帮世家子弟在此并无根基,他们需要夜壶,自己也完全可以当个好夜壶,没必要非得死吊在刘文静这一棵树上。   虽然这次算是被刘文静算计了,可是张四郎还是想要为世家效力。毕竟整个天下的资源大半都掌握在世家手中,身为贫民出身的自己,要想混个出身只能跟着他们。谁让自己不是神武乐郎君,没有他那种手段,否则也不至于过这种日子。   刘文静不可靠,其他世家子又有谁是明主?李二郎的老婆敢大闹白虎堂,倒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可是自己杀了她的家将,长孙家是去不得了。独孤?还是李家大郎……   晋阳城内世家子弟的名号、家名在张四郎脑海内一一浮现,权衡着谁值得自己托付性命。就在此时,几下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传入耳中。   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发觉不了。大多数人即便听到,也不会当一回事。可是张四郎终究是边地轻侠出身,马邑子弟从小摆弄弓刀,时刻准备与突厥厮杀,对于兵器碰撞的声音最为敏感。   声音刚一响他的脸色就一变,一骨碌起身,劈手从墙上摘下一口直刀,又抄起身边一面小盾牌。连踢带打的叫醒身边手下。   这帮人别看喝了不少酒睡得也香,但是一遇袭击立刻就有反映。顾不上穿衣服,先伸手抄兵器,这便是边地侠少的手段。   “四郎,出啥事了?”离张四郎最近的一个侠少握着单刀向张四郎低声发问。   张四郎小声道:“我听到动静了。”   几个侠少都屏息凝神倾听,过了好一阵之后,那个发问之人面露笑容:“啥声音都没有啊。你们听到啥了?”   几个侠少全都摇头,表示什么都没听到。张四郎自己也再没听到动静,吃不准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那发问的侠少笑道:“四郎怕是喝多了酒,忘了自己在哪。这是晋阳不是马邑,又是在大贵人府里,能出啥事么?”   “就是。”另一个侠少附和道:“咱们给刘文静卖命,图的不就是吃个饱饭,睡个安稳觉?在他家里还能有啥事?”   第一个开口的侠少把刀身边一放,大张着嘴巴边伸懒腰边说道:“困觉困觉,大家别再……”   这名侠少话没说完,却听空气中传来一声呼啸,一支箭射破窗纸飞入屋中,箭簇径直射入这名侠少口内,带着牙齿、血肉破颈而出!   张四郎只觉得面上一凉,几滴鲜血和碎肉落在脸上。他到底是边地大豪,虽惊不乱,扯开喉咙大喝一声:“弟兄们小心!有人要害咱们性命,大家抄家伙拼了!”   他心里有数:自己的噩梦成真了!刘文静终于要对自己下毒手,以对方的心性手段以及势力,自己怕是难逃一死。但是边地游侠不是束手待毙的窝囊废,就算是死,也要拉刘文静这个狗东西垫背! 第四百七十章 杀王(五十九)   “举火!”   站在院落里的刘文静,向身边军将发布命令。   今晚刘文静共调动了一百余名鹰扬兵,前后十一火,把整个院落围得水泄不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不曾举火点灯,如今既已动了手就不必再顾及这些。随着一声令下,灯笼火把次第点起,把院落照得如同白昼。无数箭矢呼啸着从窗户中飞入房间,虽然大部分弓箭发挥不了作用,但总是有倒霉蛋被射中。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撕破夜空,在刘府上空盘旋。   自从长孙音大闹白虎堂,刘文静就知道事情不妙。本想着李建成能替自己遮掩一二,没想到李渊居然如此愤怒,以裴寂代替李建成处理河东事,还把自己派到了裴寂手下。   他和裴寂本为挚友,当日从晋阳宫中取珍宝财帛自用时,互相帮衬彼此遮掩 。后来更是背弃了大业天子的信任,投奔唐国公李渊鼓动他起兵夺取天下。算得上生死荣誉与共,按说交情比过去应该更好。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从投奔李渊之后,两人除了公务交接外已经很少往来。   原因无他,若是还对裴寂恭谨效力,自己又什么时候能越过裴寂,更进一步?   不如为李家卖命!   自己为李家大郎奔走,风尘仆仆于途。而裴寂在晋阳悠游度日,可关键时候,李渊还是派来裴寂,压在自己头上!   而裴寂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云中所有布局,将来措置,全都收于自家手上。   而李建成也半点不敢和这位叔父相抗,将所有事情人手,全部交出,自己只是专心长安军事。   而裴寂就召来了自己,一道号令,就让自己动手,将自己亲手招揽的这些云中之人,全部除掉!   裴寂吩咐此事的容色,平淡无比,但话锋之中,只是让刘文静汗湿脊背!   “………某不管你用了多少心力,做了些什么事情。李家家事,不是我辈掺和得了的。这些乌七八糟的家伙,全都除掉,走脱一个,我唯你是问。”   转瞬之间,刘文静就将那点惶恐压在了心底。   李渊身边,是你裴寂独大。   可李渊难道能长生不死?   只待将来,只待将来也罢………   刘文静轻声下令:“烧干净吧。”   身边数十披着札甲的军士,人人手中持着火把,在夜色中噼噼剥剥燃动。一名军将,正全神贯注的等着刘文静的号令,听到这一声吩咐。这军将点头,朝着身旁人吩咐一声:“掷!”   两火射士依旧朝着房间里抛洒箭雨,另外两火拉弓如月,紧对房门。其他士兵则把一捆捆柴草丢向窗下以及房门,随后又把火把丢在柴草之上。   这些柴草并不干燥,火把扔上去没那么容易着,反倒是开始怄烟。阵阵浓烟顺着门窗缝隙飘进去,不多时就听到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在阵阵咳声中,有人高声叫骂道:“刘文静,我入你先人!明明是……咳……”   果然里面有人想要说什么,可是被烟呛了嗓子,说话的声音嘶哑含糊。   刘文静向军将伸手示意:“与我一副弓箭。”   军将干脆利落的摘下长弓与撒袋,交给刘文静。   刘文静扣箭认弦,转瞬之间,已然弓开如满月!   关陇世家子弟,上马击贼,下马草诏,这战阵功夫,都是打小打磨出来的。   偏生杨广为了压制这些从鲜卑六镇起,一直传承下来到今,为大隋立国之基的关陇世家。重用什么关东世家甚至江南世家。不然为何这些关陇世家,会汇聚于李渊旗下,准备殊死一搏?   不过刘文静等闲也懒得亲自张弓持刀,只是今日这胸中郁气,非得亲手射杀几条性命,才能发泄得出来!   房门一声轰响,门被人用力撞开,随后就有什么东西飞出来。等候多时的射士立刻松动弓弦,只听一阵“多多”之声,那飞出来的东西落地时,表面已经长出密密麻麻的箭杆。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清,丢出来的乃是房间里一张方桌。   也就在这个空挡,房间里一条大汉右手持刀左手持盾牌遮护头面飞跃而出,扯开沙哑地喉咙嘶吼:“李家……”   张四郎心知自己死期已至,拼着最后一口气,只想把真相在大庭广众说出来。李家不会允许这种丑闻扩散,今晚所有参与围杀自己的人,都会被灭口。自己死也要拖着杀人者一起死,这才是边地男儿的作风!   可是没想到他只喊出了两个字,却听弓弦声响,引弓待发的刘文静终于开弓放箭。   张四郎的气力武艺远不如韩约,使不得神荼那种巨大的挨牌,只能持一面小盾。哪怕是用来遮护头面也不会十分严实。只不过夜晚不得目力,想要瞄准也不容易。   不想一向以文人形象示人的刘文静竟是个难得的好射手,箭簇透过盾牌缝隙正中张四郎咽喉。这位边地大豪身行剧烈摇晃,单刀、盾牌落地,人也随后倒下。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带着一肚子秘密以及不甘一命呜呼。   刘文静将手中的角弓随手一丢,冷哼一声:“死不绝的下贱胚!”火光燃动,厮杀正烈。   而刘文静身形,已然远去。   清晨,裴寂衙署之内。   裴寂叩着公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昨晚发生在刘文静府中的事他已经知晓,也没打算再深究。在他看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以算作皆大欢喜,不管是谁再追究下去都没意义。身为世家名门子弟,跋扈纨绔都不是问题,但必须知道进退明白分寸。   李家未来家主不会也不能犯错,刘文静杀了几个人,自己再去把李世民从善阳带回,这件事就此揭过谁也不能再提。对李世民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长孙音也该明白这点不会再闹。至于刘文静将来如何,就不关自己的事,把这桩家务事赶紧料理完,辅佐李渊攻取长安才是自己最该做的事情。   这件事倒不算多难,王仁恭只要没疯,就不敢对李世民下毒手。把兵带到平阳拉开阵势,王仁恭就得把李世民平安送回。这个妄人不自量力,连基本的强弱利害都分不清也敢妄想天下?眼下顾不上收拾他,等到长安入手之后,再慢慢炮制他不晚。   事情大概就这样了吧?   裴寂敲了半天公案,觉得晋阳这里,差不多已经能敷衍得过去。   下面就是亲自领兵,将那不省心的二郎接回来了………   这可是一件苦差事………   晋阳已然有春意拂面,可云中之地,却还是苦寒啊……   想到此间,裴寂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仍然无可奈何的抓起笔来,准备以大将军府长史名义,拟一份抽调军马的公文。   杂乱的脚步声突然响动传来。   裴寂一皱眉毛。   自家长久不来长史公廨,居然已经没规矩到这般地步了么?   抬头一看,就见公廨门口几个人闯了进来。   当先一人,胡衣短打,头戴弁冠,雪肤大眼,不是李家九妹李嫣又是谁?几名值守公廨的军将阻拦不得,只是愁眉苦脸的跟在她身后,见着裴寂在上首坐着,全都束手行礼下去。   李嫣笑颦如花:“裴叔叔!”   裴寂叹息一声,从蒲团上吃力的起身:“九妹,闯我公廨何事?”   李嫣回头看看那几名军将,裴寂没好气的挥挥手,几名军将如蒙大赦,掉头而出。   李嫣选了下首一个坐席,规规矩矩的跪坐下来,只是看着裴寂:“最后阿爹还是请了裴叔出山!不然我可真要闹到阿爹面前了!”   裴寂摸着胡须:“万事都有长辈在,你阿爹事情又多,你不要去烦他。”   李嫣轻声:“总不能让二郎死在云中!”   裴寂微微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渊子女众多,但得宠的就是几个。女儿家中,除了长姐如母,现下远嫁柴家的李秀宁。就是这九妹最得李渊欢心。   这九丫头,自小就有侠气。李渊常恨自家这九丫头不是男儿身。   要说李嫣和李家二郎有多深的交情,这也谈不上。可是一旦看到自家二哥被大哥这般对待,这晋阳城中,也就是这九丫头,仗剑不平而鸣!   裴寂摸着胡子不由出神。   自家哪个儿子,配得上这李家九妹来着?   李嫣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既然裴叔出马,那我就放心了。昨夜也是裴叔,让刘文静收拾那些扰乱我们李家的混账家伙吧?那火光燃动,在自己府中,都能瞧得清楚!”   眼看李嫣越说越不成话,裴寂只能苦笑着阻拦:“九丫头,万事有你裴叔。你就安心在晋阳城里呆着,等着为二郎接风就是。”   李嫣摇摇头:“裴叔,这次选谁领兵去接二郎?”   裴寂下意识的就开口:“自然是某亲自走这一遭,领兵将领,就选的侯车骑儿子侯君集。”   裴寂转瞬间就反应过来:“你可别跟着胡闹!”   李嫣哼了一声:“我能从你这里讨到军令?我也没个军中身份,怎么跟着你们一起走?”   裴寂板起脸来:“知道就好!现在都动问清楚了,也就安心了罢?快些回去!某这公廨,也是你随便闯得的?”   李嫣半点也不怕裴寂作色,自己低头盘算:“侯家那小子?是有点本事的。也曾见过几次,不算什么不相干的人………”   裴寂沉下脸来:“九丫头!”   李嫣朝着裴寂一笑:“我嫂子思念夫君,带着家将,跟随大军之后等着迎接夫君,总没什么错处吧?我带着自己家将,保护阿嫂,也没什么错处吧?我们又不会随军而动,更不会乱行伍纪律,裴叔还能说我们不是?”   不等裴寂发话,李嫣又抢着开口:“要是裴叔不许,哪怕我爹不许,我去找我娘去!我娘病成这样,阿爹也好,裴叔也好,就忍心么?”   提及窦夫人,裴寂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李嫣此来,未尝不是在窦夫人面前有了什么授意。长孙音和这李嫣跟着,更能让李世民安全的回来!   对于母亲而言,大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裴寂无精打采的摆摆手,示意李嫣退下。   李嫣一下弹起身来,转身便去,在公廨门口突然回头,展颜一笑。   “裴叔,等从云中回来,叫上你家几位郎君,我叫上几位妹子,踏春一游,你家五郎,可是念着我家十五妹许久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杀王(六十)   旭日初升,阳光洒在曾经苏平安驻守的军寨之上。   执必思力站在军寨当中的空地当中,手中那口越铁打造的宝刀上血迹未干,在他身后则是十几具汉军死尸。   这里是马邑本土军将的驻扎之地,数十年经营将军寨休整得格外坚固,人事经营更是堪称铜墙铁壁,针扎不入水泼不进。即便王仁恭声威最盛之时,也无法把自己的势力渗透其中,只能把亲信安排到更北端的地字六寨。至于突厥人更是望寨兴叹,连攻打得勇气都没有。   但是就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军寨却被执必思力亲自带人偷袭得手,守军来不及发出警讯就尽数丧命。   作为马邑军的根基之地,军寨里粮秣武器储存甚多,兴奋的青狼骑来往搬运,却没人敢发出声音。大家都看得出来少族长正处在爆发边缘,谁要是惹他不高兴说不定下一刻宝刀就会砍到自己脖子上。   执必思力看着天上的太阳发呆,身形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这次讨令带兵,确实想要立功雪耻。经历败北、重病以及那次未遂的兵变,他已经明白自己和执必家的处境何等危险。草原之上以力为尊,只要稍微露出一点软弱迹象,就会被其他人群起而攻,死无葬身之地。自己要想继承执必部,让部落越发强大,就必须有足够的战功作为凭仗。驰道上这些军寨,就是最容易得功的所在。   这些军寨曾经是执必部的噩梦,想要拿下一处军寨都要付出海量的人命为代价交换,如今几乎是兵不血刃得到十三寨且缴获了不少军粮,理应算作胜仗。可是他心情并未好转反倒是越发低落,根据约定,理应是一夜之间席卷十三寨随后兵抵南商关之侧震慑王仁恭。待父汗大兵一到,就可以趁机席卷云中。然而自己却误了时辰,足足拖到天亮才拿下这第十三处军寨。   兵贵神速,自己连时间都不能保证,还能做些什么!   一只大手拍在执必思力肩膀上:“不必多想了,这怪不得你。夜晚行军本就容易迷失道路,何况儿郎们确实没粮。看到军寨里那么多粮秣不可能不动心,就算是你父汗在此,也不能下那种命令。只要打起仗来,方略肯定会变,身为主将必须有随机应变的本领。若是靠着方略一字不差的做就能打仗,这天下早就是读书人的世界,还要我们武人做什么?不过是误了些时辰,不至如此。”   说话的正是执必落落。他心里很清楚,执必思力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哪怕他摒弃汉学努力让自己变成个草原汉子依旧差得远,之前的种种布置证明他不懂军阵,现在又急于证明自己,行事毛糙急躁如果没有自己看着怕是连夜袭军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谁让自己兄长属意于他,作为兄弟自己也只能尽力辅佐罢了。昨晚的事很难说怪谁,硬要说怪的话就只能怪马邑兵太不中用。如果某个军寨防卫森严让青狼骑稍微遇到点麻烦,他们都会谨慎起来不敢放纵。可是沿途军寨一个像样的都没有,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不堪一击,更有苑君璋这个内鬼引路。乃至执必落落都在心里哀叹:这等好对手为何之前始终遇不到。偏生总撞上刘武周还有徐乐那个硬茬子?   行事太顺,自然就再难保持令行禁止的紧张感,再加上己方粮秣属实已经断绝,看到遗留的军粮又如何管得住?不要说执必思力,就是执必落落如果执意不让士兵取粮只怕也要引发哗变。时间都浪费在搬运分配粮食上,比原定的计划就晚了几个时辰。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执必部这次兴师前来,本就不是为了帮刘武周火中取栗,执必思力还是太糊涂了!   苑君璋这时也赶了过来,冬日的天气,他额头上却已经满是汗水。看着执必叔侄的眼神里乃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焦躁:“我们本应趁夜抵达南商关之侧,现在天都亮了!行军肯定会被王仁恭发觉!贵我两部共取马邑的大事,只怕就坏在这番耽搁上!”   执必落落拦在执必思力面前,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迎着苑君璋看过去,眼神里满是杀意。在恒安身为阶下囚时他都不曾怕过苑君璋,何况现在?   “苑长史慌什么?王仁恭就算发觉又能怎样?恒安有数千精锐,加上我们的青狼骑,就算是生啃也能把南商关啃下来。如今这些军寨已在我执必部手中,青狼骑长驱直入能踏平整个马邑!便是现在举起旗号杀到王仁恭面前都没关系,又何必躲躲藏藏?”   苑君璋本是满怀怒气而来,却被执必落落这句话问的哑口无言,满心的火都化成了冰。   胡人如狼,绝对不能相信!   他脑子里忽然转过一个可怖的念头,自己这次是不是引狼入室?执必落落这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威胁,长驱直入的青狼骑既可以踏平马邑,自然也能踏平刘武周。自己把这些军寨作为交易物品献上,到底是对还是错?   执必落落又把话锋一转:“白天打仗也有白天的好处,苑长史也是老军伍自然明白夜战艰难。现在咱们趁着天亮杀过去,打马邑兵一个措手不及,耽误不了刘鹰击入平阳。你和你的人只管带路,其他就包在我身上。”   “我也去!”执必思力忽然从叔叔身后绕到苑君璋身侧,“胜负在此一战,苍鹰搏兔也得用上全力。不必守寨,所有兵马杀向南商关!”   执必落落看了侄子一眼,“你在这里等大汗。”   “来不及了!这次出兵小侄为主将,要等也是叔父留在这里等。”   执必落落看侄子的样子就知道劝不成,未来大汗的威信必须维护,他只好点头:“你我叔侄同去就是,传令出兵!”   受山路限制,青狼兵也只能分散成若干小队,沿着山间小径前行。苑君璋和自己的心腹作为尖兵位于队伍最前方带路,执必思力、执必落落带着百人队亲兵随后而行。   其实到了这一步所谓的向导已经没什么意义,突厥和马邑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难道还会不认识道路?执必落落依旧让苑君璋等人冲在前面,其实就是提醒对方搞清自己的身份。是你们把我们带到这里,将来突厥的铁骑把此地蹂躏到何等地步,又造下多少罪孽,苑君璋乃至刘武周和王仁恭一样都是罪魁,再不要把自己当成英雄好汉!   苑君璋心思聪慧又何尝想不到这点,可是以寒门之身想要夺取天下,本就要付出巨大代价。名声就是代价的一部分,自己不这样做又能如何?   好在刘武周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只要拿下这天下,寒门也可一跃而成世族,现在的高门大族,在鲜卑六镇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身份,难道做的龌龊事也就少了?   自古成王败寇,只要自己能一直赢下去,所有的罪名都能洗刷干净。只要一直赢……绝对不能输! 第四百六十八章 杀王(六十一)   南商关城头,一张胡床平放城上。王仁恭头戴锦帽身着貂裘怀抱铁如意卧于胡床之上,身前身后十几名心腹锦衣家将环绕,在他身旁则是亲信侄儿王则。看打扮、神态不似接受恒安数万军民投降,而是在洛阳、长安等地与世家名门子弟谈玄讲道。   王仁恭志在天下久经戎马,纵然算不上勤政爱民,倒也不至于如此荒唐,非要在这种要紧时节摆出不合时宜的阵仗。如此安排实是有意为之,就是要摆个世家门阀的排场让刘武周看一看,让他知道和自己这种名门世家子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也好做个明白鬼。   王则倒是没有王仁恭那么悠闲,他周身肌肉紧绷,右手紧握刀柄,两眼来回观望,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突然跳出来出来对王仁恭不利一般。   王仁恭悠然道:“我等世家子,不可让寒门之人看笑话。”   王则身子一震,连忙道:“郡公所言极是。只不过恒安数万军民人多势众,且有神武乐郎君那等勇将,小侄担心……”   “只要除去刘武周,那些恒安人自会归顺。至于徐乐……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也休想来到老夫面前。”   王则也知王仁恭今日布置堪称滴水不漏,何欢率领的中垒精锐已在关下设伏,刘武周等人要想进城就必须按照约定解除甲兵。徐乐纵然神勇盖世,赤手空拳也敌不过这许多全副武装的军汉,怎么看也是万无一失。但不知怎的,王则就是觉得自己心里忐忑不安,仿佛有什么灾祸即将落下。   他抬头向着两侧山峰望去,似乎要从群山中得到什么答案。王仁恭却在此时开口:“则儿!”   王则心知叔父不悦,连忙行礼:“郡公有何吩咐?”   “你在军中日子太久,学业难免疏忽,从明日开始随我一起读周易参同契。”   王则脸上一红,知道叔父责怪自己遇事不能静气,以读道经作为敲打,只能说道:“侄儿一定用心苦读,不负叔父教诲。”   王仁恭又问道:“李二郎那边安排得如何?”   “均已齐备,只待郡公号令行事。”   王仁恭淡淡一笑:“还想不明白此事?”   王则拱手:“侄儿愚钝。”   王仁恭轻声道:“杨家失鹿,天下共逐。你天下要紧之处有几?”   不等王则回答,王仁恭就已经说了下去:“就是长安和洛阳两处!长安镇关西,而洛阳镇关东。若得此两处,便有问鼎天下的实力!李渊心心念念,就是拿下长安,按兵以观关东之衅,进而席卷天下!”   王仁恭看着王则:“李渊为何迟迟不曾发兵长安?”   这个问题王则就回答得上来了:“因为叔父居于云中!”   王仁恭傲然一笑:“某在云中提铁骑,李渊如何敢西进?所以才联络刘武周,所以在有李二郎入云中,都是为了削弱于某,他李渊就可以放心西进!而某与李渊虚以委蛇,无非就是刘武周牵制罢了。现下刘武周就在掌中,擒杀了这送上门来的李二郎,却看李渊还敢不敢西进!他聚拢的数万兵马,困顿于晋阳,到时候某再与长安联手,一举荡平这陇西李氏!”   王仁恭脸色微微有些潮红,却有说不出的志满意得之态:“真以为某的平阳是这么好拿的么?笑话!”   一冬在云中之地与刘武周的纠缠苦战,虽然有了徐乐这个变数,但在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只要除掉刘武周,下一个就是李渊!   王则默然行礼,推开一旁。   而此刻马道上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王仲曾快步上城来到父亲面前行礼:“大人,恒安的人马眼看就到关前了。”   王仁恭微微一笑:“来得好!仲曾,你就留在这,待会替我与刘武周搭话。”   王则心知这是王仁恭有意关照儿子,王仲曾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但主持不了大事,就连直面厮杀的胆量也没有。如果让他留在外面指挥围杀刘武周,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还是留在这里既安全又不知误事。   城头虽广,却已经没了自己落脚的位置。王则乖觉地朝王仁恭行礼道:“侄儿这就下去准备。”   王仁恭略一点头并不言语,王则转身飞跑下城。叔父要维持世家体面,堂兄又是个不能任事的,厮杀临阵之事就只能着落在自己身上。只求今日能顺利斩杀刘武周与徐乐,千万别有任何麻烦。   关下,何欢、苏平安等中垒营军将都已经准备停当。这些人虽然和王仁恭离心离德,存着吞并恒安甲骑扩充自己实力的念头,但是首先要斩去刘武周、黑尉迟乃至新近扬名的徐乐等人。只有把这些军中素有名望的大将斩杀,才能顺利接管那些精兵。   在刘武周等人被杀以前,何欢等本土马邑军将不管心里再如何不满,表面上都得遵奉王仁恭节制按令而行。   不同于王仁恭的悠闲气派,自何欢以降,数十名军将俱是顶盔贯甲扎束整齐,直刀、铁鞭、铁锏等步战短兵预备齐全。恒安黑尉迟名镇一方,徐乐更是被传的如同天神般骁勇,这些人又哪敢大意。在稍远的地方,更有一旅精壮士兵待命。   如此规模的兵力对付恒安府几十军将自是万无一失,哪怕刘武周等人当真有神鬼之勇可以杀出关去,中垒官兵也能衔尾追杀,数万军民自相践踏也注定覆灭。何欢等人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军伍,在心中反复盘算也找不出破绽所在,刘武周怎么看都难逃一死。   可何欢如同王则一样,也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抬头向山峰张望。   苏平安在旁问道:“鹰击有心事?”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咱们把十三处军寨的人马都撤回来,是不是有点急了?”   苏平安素来本分,这时候更不敢随便接话,只好陪着笑脸:“刘武周的人总不可能去占那些军寨,等到收了恒安人马,咱们再把兵调回去就是。前后一晚的事,出不了什么差错。”   “但愿如此。”   这时王则带着大批锦衣家将快步下城,一部分家将占据了马道,有人持直刀、盾牌,有人则拉弓拈弦,把所有上城道路遮护得严实。王则与何欢对望一眼并未交谈,只是略一点头随后分开。   何欢心里暗骂:老狗倒是精细,这时候了还防着我们反水。等收拾了刘武周再对付你王仁恭不迟,到时候就让你知道老子厉害,这些锦衣家将再多,也济不得事!   南商关之外,号角声声,鼓声阵阵。恒安数万军民汇聚而成的庞大阵势,朝着南商关缓慢前行。   刘武周在尉迟恭、苑君玮、徐乐等人拱卫之下位于队伍最前。为了表现投降的诚意,刘武周并未携带兵器,身上也不曾着甲,只裹了件厚厚的氅衣御寒,似乎真准备把性命交托在王仁恭的一念之间。   徐乐等人也将甲胄置于甲包之内,身裹大氅手提长兵,腰间仅仪刀护身,弓箭、短兵皆未无,与平日丫丫叉叉如同行走武器库一般的造型相去甚远。   徐乐的头阵阵眩晕,所幸吞龙通灵性他自己更是骑术过人,才能坐稳鞍桥不至于摇晃。高烧对他的身体所造成的影响远比估计的更为严重,在爷爷的苦心栽培下,徐乐身体健壮如牛轻易不生病,可病势一旦真的发作,反应也格外强烈。   其实这病也不难治,以他的好底子,一顿热汤饱饭然后拥被高卧,睡上一天一夜,什么病都好了。可问题是这些东西对现在的徐乐而言都是奢望,不但不能休息,甚至不能露出丝毫疲态。   刘武周本就不善于厮杀更别说现在害了伤寒就更不以交战为能,刺杀王仁恭夺取南商乃至整个马邑的成败关键就在自己身上,稍微露出丝毫病态都会让局面彻底崩坏。徐乐并未想过把性命卖给刘武周,但斩杀王仁恭的念头比谁都强烈。为了爷爷也为了整个徐家闾,自己都必须坚持住。   他拼命咬了一下舌尖,用疼痛刺激大脑,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回想着自己的安排是否有不当之处,尤其是那些玄甲骑家眷以及伤兵的保障是否周全。   徐乐不是那种一心只顾着复仇,为此牺牲多少兄弟手足都在所不惜的自私性格。恰恰相反,阿爷对他的教诲,让徐乐从小就知道关心部下爱护士卒的重要性,越是面临危险,就越要保护自己的袍泽。比起平日的推衣解食,将主在危急时刻的举措,才是能否收复军心关键。   他知道自己如今病得厉害,一身本事怕是最多只剩下一半,不能像平时那样靠武力护持部下,就必须用脑子弥补。   他不放心,不放心自己的身体,不放心王仁恭,甚至不放心刘武周。昨天晚上那个噩梦绝不是全无来由,阿爷生前说过,刘武周鹰视狼顾绝不是一个等闲厮杀汉,他不可能把身家性命寄托在自己一人身上,肯定还有布置。这个布置到底是什么?苑君章真是去联络马邑诸将?这个布置对付的目标单纯是王仁恭,还是把自己也算在里面?   越是到了最后时刻徐乐想得越多,心里就越是紧张。只觉得头疼的越发厉害,思路有些混乱,隐约能捕捉到什么可怕的阴谋却又总是抓不住。   就在他思忖之间,眼前已经到了南商关城外。关门紧闭鹿砦横在道路当中,城头上大批王家亲兵拉弓搭箭对准刘武周一行,鹿砦后环甲持兵的军汉也手持长枪严阵以待。只见城头露出王仲曾的身影,朝着城下高喝道:“恒安军民解甲下马!”   “恒安军民解甲下马!”   随着王仲曾的呐喊,这些军兵家将随声附和,声若洪流在南商关前空地上回荡。关内何欢等人握紧兵器,眼睛紧盯着城头等待王仁恭下令,心里则着念头:刘武周到底是真的投降等死,还是用这些老百姓直接撞过来与王仁恭一死相拼? 第四百六十九章 杀王(六十二)   南商关城外,刘武周勒住了坐骑,他身边随行众军将也随着他的动作勒住马缰。   刘武周昂首看着城头:“昨日某以应诺郡公,卸甲去兵,掷于关前。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是不知郡公何在?我恒安数万子弟拱手来降,郡公总该让我们见一面才是吧?”   “刘鹰击既肯守诺,家父自当亲自召见。城头之上已经备好美酒宴席,只待刘鹰击上城共饮。不过先要刘鹰击依诺解甲才可获见,否则敌友难分,相见何益?”   刘武周看看王仲曾,又回头看看身后庞大的军民队伍。朝城头拱手一礼,抖起丹田气高声道:“我辈粗鄙武夫,自知不能与郡公这等名门子弟相提并论,更不敢在郡公面前提及体面二字。然则我辈厮杀汉亦有军汉的操行,兵甲战马为自己的性命亦是面皮所在。刘某昔日从大业天子北征辽东,便听军中上将讲过,身为武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舍弃自己的兵器战马,否则便不配为将!”   他的伤寒并未痊愈,这番话纵然竭尽全力声音也不算太高,但是一番言辞却掷地有声,便是王仁恭手下军将也深以为然。望向刘武周的眼神内,多了几分认同。比起高高在上的王公,还是刘武周这等人更对军汉的心思。   王仲曾眉头一挑,两眼盯紧刘武周想要听他接下来的话。若是其坚持不肯解甲,城中的布置便用不上,说不得只好把软作变成硬作,把这几万人饿死在城外。   却听刘武周继续道:“若今日之事只关系刘某一人之生死,纵然刀斧加身也休想让我弃了兵器坐骑。但是我身后还有这几万饥肠辘辘的百姓,等着郡公粮食救命。某的颜面比起父老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恒安军民听令,下马!”   他这番话一出,身后队伍里已经隐约有哭声传来。自从刘武周执掌恒安以来,竭尽所能为军民筹措钱粮,租庸虽重却不入私囊,都是竭力供养军伍以保恒安不失。这些事百姓看在眼里,对其自有好感。如今又见他为百姓甘受耻辱,这些淳朴直爽的边地汉子哪里受得了。若不是实在没有粮食,只怕有人就要对着王仁恭破口大骂一拍两散,大不了就在城下摆开战阵厮杀一场。   眼见刘武周带头下马,其他人更不怠慢,纷纷甩蹬离鞍。徐乐摘蹬之时只觉得头微微一阵眩晕,动作略有些迟缓。步离在后面拉了拉他的大氅下摆,徐乐回过头来,见步离朝他摇头,显然是不希望他下马。   这小狼女不懂这些谋略心思,于刘武周等人更无好感。她只是认得罗敦、徐乐这些人,只要保住他们安全其他事才不耐烦操心。她知道眼前的男子生了病,不似平日那般神勇。更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险,眼前的城池对她而言就像是个巨大的野兽,城门就是野兽的大嘴,只要进去就很可能再也出不来。   按照她的想法,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掉转马头跑得越远越好,这时候徐乐不但不跑反倒是主动下马,岂不是自寻死路?可是她素来不喜说话,尤其面对对徐乐时更是心头狂跳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不住摇头而已。   徐乐何尝不知凶险?己方固然是存了杀王仁恭夺城的心思,对方也不是好相与。摆出这种阵仗分明没有受降诚意,不问可知城内必然藏有极厉害的埋伏。但是都到了这一步,难道自己真能独善其身纵马而去?且不说玄甲骑以及那些家眷,杀阿爷的仇人就在城头高卧,自己若不能亲手斩下他的首级,又如何配做徐家子孙?   他心中想法此刻自然不便明说也来不及说,只好在步离头上揉了揉,又朝她微微一笑露出八颗白牙,随后还是跳下吞龙。步离摸了摸头发,朝徐乐瞪着眼睛,证明自己很凶很生气,但还是随着他下马,乖乖站在徐乐身后。韩约、尉迟恭、苑君玮等人都已经下了坐骑,把马匹缰绳放在手里。   王仲曾在城头看得分明,心头不由一阵狂喜。数年间始终桀骜不驯的恒安,终于要在今日臣服。有了这几万弓刀健儿在手,他日整个天下说不定都是自家囊中物。   他强忍着激动,又朝城下高喊:“解甲!”   自刘武周以降,恒安甲骑今日都未曾着甲,甲胄全放在甲包之内。只见刘武周带头解下甲包,俯身放在脚下,动作极为严肃小心,生怕手脚太重有辱包中甲胄。其他人有样学样,个个把甲包放下,徐乐那件冷锻瘊子甲以及愤怒金刚覆面也不例外,被他放在甲包内置于脚下。   步离的眼睛一时看向甲包一时又落向吞龙,最后盯紧了马槊。这可是徐乐最擅长的兵器,若是连这都收走……步离摸了摸腰间的那对小匕首,暗自下了决心。不管是谁,都休想要自己放下匕首。关键时刻,全靠它来保护徐乐的性命。   “解兵!”   果然,第三道命令传了下来。众人将长兵都戳在地上,全当作马桩子。短兵本就未曾携带,此时也少了许多麻烦。这些守卫鹿砦的士兵纷纷上前收缴马匹和兵器,城头上王仲曾紧盯着城下不敢错眼睛。   毕竟是世家出身的人,再怎么顽劣,耳濡目染也见过许多阴谋诡计,知道越是收官之时越不能大意。他的视线猛然落在刘武周腰间直刀之上,大喝道:“刘武周,你为何不肯解刀?”   “解刀!”   “解刀!”   这些直刀乃是军中战将才有的体面,恒安兵微将寡,加起来也不过是刘武周并二十几个军将配有仪刀而已。按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既然王仲曾有令,这些马邑兵士也不敢不从。可是恒安军将对着士兵怒目而视,若是强行解刀说不定便要冲突起来,这些士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刘武周朝城头说道:“刘某既已应诺卸甲去兵,自不敢毁诺。况且战马长兵皆以解去,又何惜区区一刀?此刀可解,但不是在这里解!”   王仲曾道:“你想在哪里解刀?”   “自然是入城之后,在郡公面前解刀,亲手把这些刀送到郡公面前!昨日郡公直言想要一争天下,我辈武人别无所能,不过一身艺业一条性命而已。我恒安将士欲将性命交付于郡公,为郡公霸业冲锋陷阵折冲御侮,建立一番功业。这刀便是我恒安武人的忠心,若是郡公不肯赏面收刀,我恒安将兵又如何敢放心归顺?还请郡公下令,将我恒安甲骑尽数斩于城下,以免将来彼此猜忌,再生祸端!”   王仲曾向来把刘武周当成个粗胚乡巴佬,觉得其除了会收买人心之外别无所能。没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言语,让自己下不来台。刘武周已经把献刀和忠心联系在一起,若是此时执于要刘武周解刀,分明是拒恒安兵马于千里之外。这数千兵士怕不是豁出性命也要和自己这边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他素来仰仗父亲荫蔽,遇事自己没有决断,现在父亲就在身边就更懒得想,连忙回头去看。王仁恭铁如意轻轻在床头一敲,“些许小事自己做主。事事都来烦我,又如何继承家业?”   王仲曾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于城中布置的埋伏而言,二十余名佩刀汉子确实只能算作小事。强攻硬弩长枪大戟齐下,一群无甲无马只有短兵的汉子和赤手空拳又有什么分别?   一边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糊涂,一边向着城下吩咐:“既然刘鹰击有这份忠心,我就随了你的心意,来人,开关!”   南商关的守军搬开鹿砦,露出一条通路,关门也在一阵吱嘎作响声中徐徐开放。   步离身上的汗毛全都倒竖起来,仿佛一头即将和猛虎搏斗的小狼,哪怕明知不敌,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撕咬拼杀。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从不会轻易放弃性命,但是为了值得守护的人,她也绝不怕死!   王仲曾在城头呼喝:“请刘鹰击并恒安军将先行入城,待解刀之后,余者再行入关!”   马邑士兵高举手中长枪,枪锋彼此交叉在刘武周等人身后组成枪阵,阻挡住恒安士兵与百姓的去路。刘武周回头看了一眼,朝众人拱手道:“众位父老乡亲稍待片刻,刘某拜过郡公,就引众位入城!”   随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徐乐,两人的目光交汇彼此不语,随后刘武周大步流星昂首而入,徐乐等人紧随在后。步离亦步亦趋跟在徐乐背后,韩约、韩小六兄弟一左一右护卫在旁。就在众人走进南商关的刹那,却听城头三只鸣镝破空而起,尖利的哨音直冲云霄。伴随着鸣镝声响,那刚刚开启的关门又迅速关闭,其关闭的速度却远比开启时快得多。   恒安军民还没等明白过来,在军阵后方一直向城里看的老罗敦已经意识到不妙,惊叫一声:“阿乐有难!” 第四百七十章 杀王(六十三)   就在刘武周一行在南商关城下预备卸甲解兵之时,李世民的军营内也是一番肃杀景象。   大帐之内,盔甲在身束扎整齐的李世民望着对面全副武装的长孙无忌,面上带着些许微笑:“难得看到辅机这般装束。”   长孙无忌披着一身山纹札甲,左悬直刀,右挂铁锏,对李世民这个时候犹自轻松说笑,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长孙氏出于当年拓跋部南部大人沙莫雄氏,家学也从来都有披甲持刃而战!只是到了自家这一代,人丁单薄,就轻易不让子弟上阵了,自开皇以来,都以文事立足,今日被迫到这个程度,还不是因为跟着你李二郎才至如此?   虽然被李家大郎迫得只能走出镇云中,但为什么还要深入云中之北,随王仁恭而行?   此时此刻,以五百军临于王仁恭大军之中,马邑越骑突然逼迫在外,局势突然之间就危殆到了极处!   长孙无忌也能想明白,刘武周此刻请降于前,王仁恭眼看就要平定云中战事。这个时候,正要对李家示强,以牵制李家不得西进长安。而李世民现下就在军中,这不正是用来示强的最好手段?   只是不知道王仁恭是要擒还是要杀李世民而已。   如果李二郎死了,自然一切完结。就算是李二郎落在王仁恭手中,李家子弟竞逐之途,李世民也再无出头的可能!   这二郎,怎么就不能忍一时之气,被李建成一激,就毅然向云中一行呢?   长孙无忌不理李世民玩笑,沉沉开口。   “二郎,趁着王仁恭还未曾下令,快些突围也罢!军中这些时候,宁愿人饿着,也不愿意马饿着,坐骑脚力都还充足,脱出此间,疾驰平阳,汇合守军,说不定还能返回河东!”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辅机,你真以为刘武周会降顺于王仁恭?我冒险随军,来到此间,就想见这云中两强相争,这才是我辈用事之机,哪能现在就走?”   长孙无忌猛然走到帐篷,一把掀开帐幕。   帐幕之外,五百河东兵已然披挂整齐,按队而坐,紧张的等候着突围的号令。   而寨栅之外,远处土丘之上,已经能看到一排松散的马邑越骑,正好整以暇的望着这边军寨,在等候着什么号令。   而从北面,隐隐传来不知道多少人马正在行动的声响,雪尘漫天而起。   这云中局势,已然到了最后分出生死的关头。   长孙无忌狠狠摔下帐幕,也不看李世民,只是对着李豹怒吼一声:“护着二郎,我们这就走!”   李世民也厉声对长孙无忌道:“辅机!”   长孙无忌毫不退让的迎着李世民的目光:“我答应了我妹子,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长孙无忌狠狠朝李豹摆手。   李豹等几名家将,一涌而上,架起李世民。   李世民正准备怒吼众人放手,长孙无忌言辞恳切的对李世民道:“想想我妹子!”   这一句话出口,李世民身形一僵。而李豹诸人毫不迟疑,架着李世民就朝外走。   长孙无忌抢在前面,数十锦衣家将已经在外等候,将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坐骑牵了过来。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都是配着双马,长孙无忌翻身上马,抽出鞍侧一杆马槊。而李世民也被李豹等人推上了马。   李世民犹自不住北望。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二郎,事已至此,再不能犹疑了。你要说北去,我便舍出一条性命陪你向北,你若南走,我便为你开路,现下情形,由你一人而决!两人都死了,我也不用愧对我妹子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默然不语。   被李建成迫得出镇云中,李世民胸中始终憋着一团火焰!   以为将我迫到云中,就是一条死路?   等我李二郎回返之际,一切都会不一样!   一到云中之地,李世民就能感觉出,刘武周到底将王仁恭迫成了何等窘迫模样。逼迫得王仁恭不得不坚壁治下,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策,给刘武周摆出一道难题。   就算是拼尽全力,南下深入云中,留给你的也是一片白地,而你也打不破我的善阳坚城!   在这严酷冬日里,你刘武周到底还能撑持多久?更不必说,你背后还有突厥执必部!   寒冬之中,突厥执必部突然袭击,刘武周虽然竭尽全力击破执必部,但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这个边地枭雄,向王仁恭请降,王仁恭也率大军北上受降,并邀李世民同行。   李世民毫不犹豫的就率军深入险地。   原因无他,李世民从来不信刘武周这等枭雄人物会乖乖请降,而王仁恭也会留刘武周一条性命,这边地两雄,必将做最后的碰撞!   而自己,又怎能置身事外,缩在平阳,等一个结果出来?   如此乱局,说不定自己就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为李家底定云中!   至于自己的安危,李世民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如此大争之世,畏首畏尾,还能做得什么事情?   可真的要让长孙无忌以降,都随着自己去博这一记么?   而自己就真的丝毫不挂念还在晋阳等着自己回来的长孙音么?   李世民勒马而立,一时间难得的心下纷乱,说不出话来。   李豹将各色兵刃,挂在李世民坐骑的马侧,除了马槊直刀等兵刃外,更将一张大弓奉上。   这弓是李世民姐夫柴绍所赠,名为惊鸿,角、胶、漆、线、筋。无一不是精选上品,弓劲可达五石。就算世家将门之中,此弓也是可以传家的宝物。   李豹就在李世民马侧,将一直保存在漆盒之中的弓弦挂上弓身,弹动两下,驯正弓身,然后将弓也插入李世民坐骑的鞍侧,又在坐骑上挂上六个撒袋,撒袋之中,满满的都是精制雕翎羽箭。   李豹几人,牵马恭谨等候李世民的号令。   而营寨之中,五百河东甲士,俱都肃然,只等主将一声令下。   朔风已然渐起,掠过数百甲士冰冷的甲胄,营寨之中,一时鸦雀无声。   而营寨之外,数百马邑越骑的目光,只是冷冷的注视着这座在他们看来不堪一击的营寨。   李世民向北而望。   这个时候,刘武周和王仁恭,应该已经碰上面了罢? 第四百七十一章 杀王(六十四)   南商关横亘在群山之间,在关外而望,并没有显得多么雄峻。   可是当穿过城门,踏足关里,看到这座关卡的每个细节,才知道这座关卡,如果真的刘武周挥军而攻,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座关卡,基座全是条石筑成,上部都是坚硬如铁的夯土。   城墙之上,除了垛口之外,更有一道道马面突出。而城内,就见数条马道,直通城墙之上。马道之上,站满了甲士,随时可以填补城墙之上的伤亡。   而城墙内侧,则是一座座棚场,棚场之下,堆积如山的守城器械,滚木礌石热油箭矢一应俱全。而每个棚场之内,至少都有一队屯兵。   关墙之后,豁然开朗,再非山道曲折模样。到处都可以见到屯兵的营寨,如此地势,也极其便于调兵而前。   加上山道中的营寨,这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只要关墙后还有兵,只要粮食军械供给得上,北面而来之敌,不知道要多少条性命,才能把这座南商关给填下来!   数十恒安军将,将刘武周拱卫在内,按刀静静步入关墙。   徐乐就在刘武周身侧,步离小小的身形跟在徐乐身后,被这些高大的甲士一遮掩,几乎就看不见了。   这些日子的辛劳苦战,再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让徐乐更消瘦了下去,脸上棱角越发分明,只有一双眼睛,仍然锋锐如故。   踏入关内第一步,刘武周就回头看了徐乐和尉迟恭两人一眼。   尉迟恭默然握刀,徐乐淡淡一笑。   自打徐家闾出来,自己每一步都在步步惊心中而过,今日无非就是再在这南商关,将性命赌上,给自己,给追随自己的那么多人,寻一条生路出来!   至于成败,交给老天而已,男儿大丈夫,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南商关内,沿着穿过城墙的官道两侧,早就密布中垒营甲士,至少有一两千之数。关墙之内,也只能展开这么多兵马了。   这些中垒营甲士第一排俱是大盾,如林长矛,从大盾缝隙中伸出,无数锋刃,反射着雪光,杀气逼人。   而南商关关门,在这一刻,也轰然而合。   刘武周洒然一笑,带着数十军将前趋几步,站定回头,正看着关墙之上。   而这上千中垒营甲士,缓缓迈步前移,甲叶响亮声中,就向着这数十军将逼来!   关墙之上,罗盖之下,王仁恭按着城墙,正冷冷的注视着刘武周。   王仁恭身侧,也俱都是甲士拱卫,何欢等军将,侍立在侧。直刀闪耀,矛槊如林。但却没有无数弓矢,指着这数十军将。   尉迟恭和徐乐对望一眼,两人都默然握紧了兵刃。   这也都是在料中。   固然王仁恭只想着让刘武周死,可舍不得这数十精悍的恒安军将死!在刘武周死后,吞了这些悍将,还有数千恒安精兵,王仁恭才能获得最大利益,才能真正参与天下争雄!   徐乐缓缓吐息,正是阿爷教自己的吐纳之术。   本来就没什么波动的情绪,这个时候更是完全冷静了下来。   而徐乐身侧尉迟恭,一张黑脸也没什么表情,仿佛也没将眼前局面当回事。   其他人却没有徐乐和尉迟恭这番胆色,居于合后位置的苑君玮本也是恒安成名斗将,平日里飞扬跋扈好勇斗狠,在徐乐手上几次吃亏依旧死性不改频频挑衅,算得上胆大包天。但是当他走入南商关城内时,只觉得胸中仿佛多了一只怪手把自己的心紧紧攥住用力挤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不是个胆小之人,两军疆场几次出生入死未曾怕过什么。但那是两军交战,身边有大队人马,胯下有马手中有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身为上将自有护身本事足以自保。如今只有二十余人,身上既无甲胄防御也无战马骑乘,万一王仁恭心怀鬼胎双方交手,城内千军万马齐出,便是踩也踩死了自己。   刘鹰击素有韬略,可是这次的事却着实办差了。就这么两手空空进城不是送死?若是有一匹马,或是有一条槊……   想到这里苑君玮下意识地去看徐乐,这次让他当先锋倒是个好安排。不管有何埋伏,先锋都要首当其冲。既然神武乐郎君名声在外,活该多出力气多担风险。这厮平日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就连突厥人青狼骑大营也敢冲,今日又当如何?他总是个肉体凡胎,难道就不怕死?   刘武周淡淡一笑:“郡公,这是何意?”   王仁恭一笑:“鹰击难道还心存什么侥幸不成?”   刘武周哈哈一笑:“我若不死,郡公心不得安!”   王仁恭点点头,负手走动几步:“某是真的很佩服你,你这仁义之名,看来倒是真的不虚。为了麾下儿郎,为了上万恒安百姓,明知请降是死,还敢踏入这关墙之中………看来某以前是想错你了。”   刘武周好整以暇:“某比不得郡公的家世,想在这世上立足,除了亲冒锋矢拼杀之外,就是这名声,丢不得了。”   王仁恭站定,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之意:“你也知道你就是个乡间土豪出身?”   刘武周微微躬身:“惭愧。”   王仁恭死死的看着刘武周,陡然大吼出声:“你若知道出身,就该知道自己的本分!就该老实听某号令,就不该痴心妄想,还想在这云中之地和某争竞!就不该拖着这么多人陪你一起死!”   王仁恭白须飘扬,郡公气度,世家风范,在这一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自他执掌云中之地以来,这刘武周就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还有那个徐乐,更是让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马邑军,几乎乱兵破城!最后自己是残破了一郡之地,还要和突厥异族往还,才让刘武周落入掌中!   这些人,怎生就认不清自己出身,怎生就不明白,有资格在这大争之世争竞的,只有他们这些世家!   刘武周静静的看着王仁恭,轻声开口。   “刘某头颅在此,郡公想要尽管拿去。”   王仁恭朝着恒安众将说道:“尔等皆是寒门子弟,追随刘武周所求无非荣华富贵。眼下情形你们看得明白,只要斩下刘武周并徐乐的人头,便是某手下军将。美女财帛荣华富贵伸手可得,若是执迷不悟,这南商关城下就是尔等埋骨之所,何去何从,尔等自行决断。”   恒安军将,目光忍不住转向徐乐。   而王仁恭,也终于在人群当中分辨出了徐乐。   徐乐长身而立,朝着王仁恭一笑。   王仁恭终于见到,这个大闹马邑腹地,攻破州县,压迫马邑军溃,让善阳闹出兵变,这个让他这等人物,差点就走投无路的所谓乐郎君!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徐乐,王仁恭一时间竟然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徐乐实在是一个极其清俊英武的青年,就是在那儿一立,气度自显,哪里像王仁恭想象中那粗豪边地军汉的模样?   这该是金马玉堂之中,才有的人物啊。若说是那个一等一世家中出色子弟,也有人相信!   杀了他,倒是有些可惜了……   这点念头,在王仁恭心中转瞬即逝。   这场边地风云,就此落幕也罢。   吞下恒安军,杀了李家二郎,与李渊在更大的天下中,做一番竞逐罢!   陇西李家,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王仁恭摆手下令:“发鸣镝,动手!”   站在王仁恭身边的王则,亲自张弓搭箭,一支鸣镝,直入云霄,哨声肃杀,响彻四下!   关墙下中垒营甲士一声低吼,加快脚步,长矛如林,逼迫向前!   刘武周也猛然厉吼出声:“还等什么!”   一众恒安军将,俱都拔刀,尉迟恭和徐乐两人,几乎同时越众而出,就抢眼前最近的那条马道,要直上城墙,抢到王仁恭身前!   刘武周所有筹划,就是来到王仁恭面前,以这些精悍的恒安军将性命为赌注,和王仁恭分一个生死!   势短节险之中,就算是你王仁恭家世再高,兵力再多,粮秣财赋再厚,又有何用?   更不必说,自己还有后手预备!   今日不是你王仁恭吞下恒安军,而是我这乡间土豪出身之人,这个被你们世家们瞧不上的人物,吞下马邑郡!   这大争之世,也有我刘武周一席之地!   鸣镝声中,在李世民的营寨之中。   李世民骤然持槊在手,举而向北。   “向北!去杀了王仁恭!”   儿女情长,终不敌男儿事业。   纵然能突围苟活,但自此不得遂心中志向,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味? 第四百七十二章 杀王(六十五)   漫天箭雨激射,嗖嗖破空声如同裂帛,无数狼牙往来交错在空中形成箭幕。箭簇破甲透体声以及兵士惨叫、战马哀鸣声不绝于耳。两轮箭雨对射之下,已是数十条性命消逝。   李世民斜跨雕鞍挽弓搭箭,将撒袋里的狼牙连珠射出,眨眼间已经有数名马邑越骑丧命于李家二公子箭下。李世民并不畏死,然而麾下士兵与家将不能让自家主公遭遇危险,在马邑兵挽弓射箭之时,河东军马便已经纵马前冲,将李世民遮蔽在身后。数面旁牌,牢牢遮护在李世民身边,这些锦衣家将,将自己身体全部暴露在外,也在所不顾。   世家养士,在关键时刻,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饶是如此,这些呼啸飞舞的箭簇依旧掠过兵将头顶,朝李世民、长孙等人落下。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不管世家子还是厮杀汉,稍有疏忽都有性命之忧。   长孙无忌家学渊源也曾苦练武艺,终究不曾上过战阵。虽然不曾狼狈逃走,依旧挥舞马槊拼命拨打雕翎,但是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牙齿紧咬下唇一语不发。   李世民远比长孙镇静,面色如常神情镇定,漫天飞舞的箭簇在他眼中仿佛不存在一般。紧催坐骑不退反进主动向马邑越骑冲去。李豹在旁伸手挽辔,高声劝阻:“战阵厮杀乃是我们这些粗人的事,郎君性命金贵不容有闪失!”   箭雨横飞之中,李世民犹自朝着李豹微微一笑:“我的号令都不管用了么?”   向来听话的李豹这次却一反常态抗令:“郎君万一有个好歹,我等皆无死所!请郎君速退!”   “李家岂有贪生怕死的男儿?我便战死也是天意,与尔等无关,松手!”说话间李世民猛挥马鞭向李豹手腕抽过去,这一下用力十足绝非虚假。李豹连忙缩手躲避,李世民趁机催动坐骑向前猛冲,口内大喝道:“李世民在此!谁敢挡我!”   李世民边高声呼喝边放箭杀敌,长孙无忌与李豹也只能随着他冲锋,李豹使出全身气力挥舞马槊拨打雕翎,众人护卫之下,几骑突出,李世民弓矢所向,只是敌将所在!   这几人带头冲锋,李家其他家将就不敢落后,只好不顾死伤随着主人的坐骑向前冲阵。李世民部下军将见堂堂李家二郎都不顾生死冲锋在前,也觉得胆气大增,不顾身边袍泽纷纷落马,咬紧牙关拼命向前。   军汉想要出头,无非舍出性命,靠一刀一枪搏个出人头地封妻荫子,除此别无他途。若是能辅佐李二郎杀王仁恭夺取南商关,李家论功行赏,拜将封官指日可待。若是李世民陷于乱军之中,自己这些人纵然回到晋阳也难逃一死。   因此两轮箭雨交错之下虽然河东兵将死伤远比马邑兵为重,却依旧能够维持阵型士气。前排士兵已经丢下角弓端起长矛,准备直接冲阵,马邑越骑营营将萧夜叉也朝手下吩咐道:“准备了!给他们点厉害尝尝!”   李世民也看得明白,纵然有自己的神射手段加上带头冲锋激励士气,己方兵马依旧不是马邑越骑对手。这两轮弓箭互射多一半死伤都是自己人,马邑损失微乎其微。   这些马邑越骑马术实在太过精熟,人在马上如同贴了膏药,上下翻腾行动自如,靠着马腹藏身躲避箭簇,往往让河东兵射出的箭不能奏效。等到从马腹下钻出抬手一箭,己方便注定有人落马。   在马上往来驰射,竟如同平地拉弓。这等手段的精兵若是能被自己收拢帐下,又何愁大事不成?而刘武周四千兵马能与王仁恭颉颃至今,若非粮草不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其兵马又该精锐到何等地步?   以此推算那位带领徐家闾乡兵全歼越骑一营,又以三十骑大破马邑四千甲的神武乐郎君莫不是天神下凡?若是他在此地,只怕就该轮到这些马邑越骑狼狈不堪。   此番不但要寻机底定云中,也要设法把徐乐这等猛将收拢帐下。虽未谋面,但是李世民心中坚信,似徐乐这等无双斗将,王仁恭也好刘武周也罢,都不足以驾驭。惟有自己才有可能让其归心,有如此人物相助,这天下迟早是自己的囊中物!   就在李世民想着收复徐乐这员斗将为己用之时,马邑的斗将萧夜叉,却也瞄上了李世民的人头。   越骑营被王仁恭视为争夺天下的根本,四方招揽的有力之士以及胡骑尽数塞入其中,各营营将皆为心腹股肱外人不得入。萧夜叉乃是胡汉混血,靠一身蛮勇当上队正已是天幸,万无可能成为营将。   不想徐乐横空出世,以三十骑大破马邑四千人马,又差点惹出善阳兵变。为平息变乱,王仁恭斩了自己的侄儿王翻,营将的位置便出了空缺。   王翻过分宽厚,这一营越骑散漫无用,王仁恭需要个粗汉行严刑峻法整肃军纪压服部下。再加上萧夜叉在军中素有勇名,便破格将他提为营将,希望借他的武勇压服这些骄兵悍卒。   萧夜叉曾与张万岁三次比武,两负一胜,在军中很有些名号。事实上萧夜叉虽然相貌如同鬼怪,实则外粗内细颇有些心机。那两次比武败北皆为手下留情,故意让张万岁成名。若是公平较量,张万岁实际一次也赢不了。   他心中如同明镜,胡将难得信任,当真三次比武全胜,怕是不等扬名自己的人头先就不保。因此故意卖个交情,更是不惜把强掳来的金银财宝尽数打点,终于坐上这个营将位置。   萧夜叉并未因此满足。他心知自己这个营将位置并不稳牢,整个马邑都是王仁恭一手遮天,更换营将不过指顾间事。再者自家主公野心勃勃,想要的不是区区马邑而是整个大隋天下。关陇世家昔日也不过是鲜卑六镇的军汉,王仁恭既可为天子,自己也当为柱国!   首先得让王仁恭对自己重视,张万岁被拿,自己就该成为马邑第一斗将。但是萧夜叉也知道这等事不能心急,否则王仁恭身边亲信联手排挤,所谋不成性命反有危险。   今日截杀李世民乃是老天赐下机缘,只要斩下这位李家二郎人头,不愁王仁恭不重用。   此时马邑越骑的前锋已经与六军鹰扬前锋对撞,长枪互刺白刃交击,六军鹰扬兵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落马。后队虽然依旧咬牙顶上,但是军阵终究是有了破绽。   萧夜叉猛然间一声大喝:“马邑萧夜叉在此!李世民纳命来!”催动坐骑带着十几名亲兵朝着李世民所在猛冲而去。   他所乘骑的本就是塞上良驹自身骑术也精,人马合一势不可挡,几名李家家将刚想截住,却被他随手挥舞的马槊挑落马下,马前竟无一合之将!   李豹急忙说道:“郎君速退,让小人斩杀此獠!”随后举起马槊,朝着萧夜叉冲去。   他乃是李世民手下第一勇士,正是靠着一身气力武艺才成为李家家将首领,虽无斗将之名手下本领却着实了得。紧催坐马迎着萧夜叉冲来,手中马槊挥舞朝着萧夜叉胸前急刺,萧夜叉一声怪吼,手中马槊对准李豹的马槊,向下猛地一砸。   两槊相交,李豹只觉得虎口剧痛两臂酸麻,手中马槊被砸向地面,人也被这股巨力所裹挟,险些栽落马下。   若以膂力而论李豹本不至于如此不济,可是他方才为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拨打雕翎用力太过,一身气力不到平时一半,萧夜叉却是以蛮力见长。所谓一力降十会,这下交手李豹便吃了大亏。   他心知不妙,顾不上自己死活,只是大喝道:“郎君快……”一句话没喊完只觉脸上一阵冰凉,只见那凶恶如妖魔的敌将咽喉处已经多了一支羽箭。   萧夜叉的尸体如同泰山倾颓般自马上跌落,李豹回头望去,只见李世民手执宝弓,弓弦仍自颤抖。看着萧夜叉死尸,李世民冷哼一声:   “李家儿郎,不弱于胡!儿郎们,向北!随我去杀了王仁恭!”   李豹心知,河东兵马不及马邑兵精,固然射杀了敌人主将,也难以速胜。连郎君这等贵人都豁出性命,何况自己?高呼一声:“随我为郎君断后!”挥舞马槊迎着马邑兵马便冲。   大批河东军马整顿队形冲向马邑军阵,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则更易方向,带领百多名河东铁骑,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快些,再快些!   紧催征驹的不止有李世民以及他部下的河东兵马,还有在山道上疾驰的执必部青狼骑。冬日里的马邑依旧是苦寒之地,山上的寒意更盛,可苑君章此时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顾不上山路崎岖难行,稍不留神就有跌落山涧粉身碎骨的危险,依旧紧催坐骑打马如飞。   由于青狼骑只顾着搜罗粮草耽搁时辰,饶是苑君章拼命赶路,王仁恭发出狼烟时,执必部人马依旧未能抵达目的地。   眼看距离南商关背后高山还有些距离,南商关内却是狼烟冒起喊杀连天,苑君章心急如焚。自家主公设计谋王仁恭性命,这位王郡公看来也是同等心思。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形,但是只听关下战鼓如雷人马喧嚣就知道情况不妙。   刘武周总共才能带多少人进关?纵然周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这一番谋划皆为助刘武周占据马邑,带着自己开创基业。若是他不幸身死,自己这一番布置乃至借突厥兵所背负的骂名都没了意义。他绝对不能死!   黑尉迟、乐郎君……你们这些人平素被称为无双斗将,如今就看你们的手段! 第四百七十三章 杀王(六十六)   南商关关墙之下,数十军士擂响军中大鼓,鼓声短而急促,极有韵律。持盾举矛的甲士,伴随着鼓点如墙而进。   这些盾牌的尺寸分量并不在小门神韩约那赖以成名的兵刃“神荼”之下,上百面盾牌自恒安军将两翼及正面包夹而来,再配上那如林长矛,攻防兼备声势骇人,令人望之气沮,不知如何招架。   徐乐他人在神武又好结交,虽然出外贸易之前不曾离开过徐家闾,但是在神武县内亦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于马邑军中之事亦有所闻,一眼便认出,此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马邑步军精心训练的盾阵。   王仁恭在善阳一手遮天,又将马军看作根基所在,越骑被其牢牢掌握,马邑本土军将反倒逐渐失去掌控。纵然在暗地里可以略加掣肘,名义上总归是王仁恭大权独揽。这些军将只好另起炉灶,以步军盾阵作为颉颃王仁恭的本钱。   沙场之上骑兵为重,尤其边地与突厥争锋,万千铁骑往来践踏冲阵都是寻常事,然则汉家以农耕为主,不能如同突厥一般举族放牧逐水草而居。且汉家子弟人数也非突厥能比,不能如突厥一般人人骑马,对于大隋而言,步军同样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徐乐从小就跟随爷爷学习兵法,深知步兵想要抗衡骑兵惟有结阵一途。当年五胡乱华群雄逐鹿之时,爷爷的玄甲骑不知将多少步兵大阵碾碎为齑粉。   但是在战阵上如果遇到步兵长枪大盾阵型森严,也只能暂缓冲锋。或以铁骑奔走环绕寻破绽进攻,或是消耗其体力,待其力弱再行攻击。总之除非必要,绝不会用玄甲骑袍泽性命去硬撼这种大阵。   乃至对韩约的栽培,也是以能统领这种步兵的斗将标准进行。   当日突厥破雁门关围困大业天子,边地军将与突厥连番血战。骑战、步战样样不缺,马邑步兵便靠着这盾阵也着实立下一番战功,让突厥人颇受了些损折。今日王仁恭以盾阵对恒安军将,显然是打算借此大阵的威势,将众人一举收服。   但听鼓声阵阵,靴声囊囊,举盾士兵沉重如砸夯的脚步声以及身上甲叶铿锵之声几乎合而为一,伴随着盾牌推进,这些士兵口内也发出一声声呼喝:“杀!”   杀声如雷鸣,惊破世人胆!   随同刘武周入城的恒安军将虽然都是沙场百战精锐,个个能杀善战不知经历过多少战阵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可是见到这等阵势却依旧难免心生惧意。毕竟众寡悬殊,再者手中尽是短兵,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敌手。   苑君玮怒骂道:“入娘的,这帮马邑兵躲到乌龟壳后面,让人怎么打?若是有铁鞭或是铁锤就好了,咱们的刀便是砍断了怕也砍不开这些盾牌!”   他嘴里叫骂,眼神则看向徐乐和尉迟恭这边。此时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已经随着徐乐、尉迟恭直冲马道。马道上同样布置有盾甲兵,也举着兵器向他们迎来。   南商关马道狭窄,三名盾牌兵举盾向前,已经把马道遮蔽严实,三人身后的长矛手则举着矛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寻机出手。   在苑君玮看来这等防卫堪称铜墙铁壁,便是自己全盛之时也没办法冲破。尉迟恭和徐乐纵然手段比自己高明,可如今手中没有应手军刃,这等阵势又该怎么应对?   他自然不知道,徐乐从一开始就没受这些鼓声及喊杀声影响,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抢马道,杀王仁恭。   就这么一条路,也只有这么一条路而已!   而就算是刘武周,也是这么想的。   如此时势,山穷水尽,只留下这么一条九死一生之途来翻盘!   徐乐按住腰间横刀,回望一眼刘武周。   刘武周朝徐乐微微一笑。   从始至终,这个出身草莽,从高丽这个地狱活着回来的枭雄,也如自己一般,就从来未曾想过将自己命运交给别人摆布。哪怕将自己置身在必死之局当中,也要离王仁恭更近一些。   然后。   杀了他!   徐乐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头晕眼花身子酸软之态,稍稍好了一些。然后就合身直扑而上!   在徐乐身后,韩约尉迟恭两人,也同时抢步而出!   至于步离,就从来只在徐乐身侧,不用旁顾,就知道步离只可能比自己冲得更快!   徐乐直向马道,向着堵死马道的三面大盾,直撞而去!   徐乐虽然身形健硕,但也只是正常军汉体态,算不上特别粗壮,和韩约这种身形如门板的汉子无法相比。能持这种大盾的军汉,都是军中有名力士,便是用锤、鞭等重兵器去砸也未必能够轻易撼动,何况是肉身去撞?这一下怕不是把自己撞个七荤八素,等着被盾牌后面的长矛搠死!   尉迟恭脚下移动,已经准备前往接应,可是只听一声闷哼,徐乐身形落地一阵摇晃,但依旧稳稳站在那。反倒是那名持盾的军兵被他撞得翻身倒地,竟是站不起来。天知道这一撞是多大的力量,这看起来还有些消瘦的徐乐,身上又哪来的那么大气力?   盾牌之后的矛手已经把长矛刺过来,徐乐矮身而进,直刀上格,将长矛格挡开去。与此同时空中风声呼啸,一面缠着铁链的小盾飞舞而至,狠狠拍在一名长矛手的脸上!   一声闷响,血肉飞溅,小盾又被人扯着链子飞回,盾牌表面郁垒雕像口中两颗长约一尺的铁铸獠牙上已是鲜血淋漓。   小门神韩约,也开了利市!   入城之时卸甲解兵,韩约也不例外。他的“神荼”铁盾醒目,自然瞒不过官兵手眼,只能乖乖缴械。但是小盾“郁垒”并不惹眼,南商关守军未曾在意。这些人终归对韩约并不熟悉,王仁恭也只知徐乐不知小门神大名,否则怎敢让神荼护身郁垒伤人的韩约,把杀人的利器带进来?   眼看徐乐、韩约得手,尉迟恭也不怠慢,有样学样腾身而起,朝着另一面盾牌撞去。他身形高大粗壮如同黑塔又是力大无穷的猛将,一撞之力也让军汉难以招架。一声闷响中,持盾官兵倒地,尉迟恭也觉得肩膀生疼头昏脑胀。想要效法徐乐那般舞刀护身伤人,却是有些反应不及。   眼看一杆长矛刺过来,尉迟恭只能避开要害,拼着身上受一处伤夺了对方的矛。却在此时身后有人举着大盾冲过来,重重撞在矛上。   硬木矛杆承受不住这种撞击力量碎裂,长矛兵刚想退后,一柄直刀已经旋转着飞来将这名士兵钉死在地。尉迟恭还没等明白过来,只听韩约叫道:“躲到我身后!”   原来就在尉迟恭撞盾之时,韩约已经从第一个倒地的盾牌兵手中夺了大盾举在手中,这一来护身大盾伤人小盾齐备,纵然这大盾分量不及神荼也相差不多,小门神韩约已是恢复了平日八分本事。   三名盾牌手彼此遮护可保无恙,两人倒地阵势顿时出了缺口。第三名盾牌手还没等想好应对,已经被韩约徐乐从身侧一刀刺穿脖颈。他身后的长矛手心知不好,紧接着就觉眼前一花,一个纤弱身影在眼前一晃,随后喉头一阵冰凉……   小狼女步离最厌恶的就是遇到这种简单蠢笨的办法,力量相搏从来都是她的短处。但是今日要为徐乐助阵,哪怕再怎么艰难乃至拼命,她也义无反顾。总算逮到个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只有韩小六急得跳脚,他身形单薄又不以膂力见长,平素杀人立功全靠弓箭,现在弓箭都被缴了,刚才把刀丢出去杀人,现在却连兵器都没了。   他只好朝着前面的韩约叫到:“大兄,帮我寻张弓!”   韩约没好气道:“好生躲着别烦我!”   他身形高大粗壮,一个人能顶一个半人,单人独盾,把马道遮了个严实,一个人顶了三个人用。马道上长矛往来击刺,只听金铁交鸣声与木杆碎裂声不绝于耳,不知有多少长枪刺下来,却都被韩约牢牢接住,脚步非但未曾后退,反倒是稳稳向前。   尉迟恭已经打发了性子,战阵之中,犹自狞笑了一下。   一路行来,尉迟恭知道,这徐乐到底是多么的锋锐难当!和如此人物并肩而战,哪怕这南商关绝地,尉迟恭自信也能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侧过头向徐乐看去,却见徐乐紧咬牙关面色铁青,身形略略下弯,手执横刀随着韩约脚步前进。眼神中充满杀意,正是大将临敌时应有模样。而他肩头处鲜血淋漓,依然浸湿了氅衣。   黑尉迟忍不住就是心下一沉。   方才撞盾挡矛那几招,已经让他受伤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杀王(六十七)   战鼓隆隆,杀气冲霄。   南商关城下,马邑步兵盾阵伸展开来如同大鹏展翼,向刘武周一行人包夹。盾阵推进速度并不快,也快不起来。这些持盾甲士固然强壮有力,但身上铠甲手中大盾都是极为沉重的负担,不可能健步如飞,只能遵循鼓点徐徐而进。   马邑中垒第一营营将韩苍立于阵后,手持鼓槌亲自擂鼓指挥。军中所有鼓手均以韩苍鼓点为准,待等主将击鼓后,便依据命令发出鼓号,这些盾甲力士依鼓号进退趋避。   这大盾长枪阵乃是韩苍一手练成,就连他本人临阵之时,也是一手大盾一手直刀,带着手下这些盾甲兵与突厥铁骑白刃相搏。   对于自家大阵行动缓慢的缺失他心知肚明,毕竟人力有限,不可能尽善尽美。再者今日之战,这些许瑕疵并不会影响大阵威力。   关城上下尽是甲兵,恒安军将腾挪空间有限,只待这些盾甲兵完成合拢,把恒安众将困住。再变换阵型,把众军将分割包围,到时候四面八方盾牌挡路,寒光闪闪的矛尖对准上下前后各处要害,再了得的武将也只能乖乖投降。   马邑、恒安虽是两座鹰扬府,但份属袍泽,彼此之间的情形也有所了解。恒安靠着刘武周砸锅卖铁备办的甲骑于骑战中占尽优势,牢牢压制马邑。可若说到列阵步战,恒安则逊色一筹。   韩苍一边击鼓一边偷眼看向城头,伞盖之下王仁恭负手而立,王则、王仲曾以及何欢分列左右。   这个击鼓指挥的位置本来属于何欢何鹰击,自己则应该披挂整齐手持刀盾到前线带队厮杀,边地人人皆知恒安黑尉迟、苑四,新近又有神武乐郎君名声鹊起,难道马邑当真没有豪杰?若论步下厮并,黑尉迟也未必是自己对手!   可惜,就在刘武周等人进关之前,王则还是把何欢调到了城头。虽然王仁恭方面声称是为了关照何鹰击免生意外,但韩苍心头雪亮,这是王仁恭将何欢扣在身边为质。如果马邑众将再像以往一样阳奉阴违又或鼓噪溃散,何欢第一个就要人头落地。   王仁恭下达的命令乃是绞杀刘武周,余者务必活捉,如非必要不可伤损其身体性命。   乱世之中以力为尊,恒安军将能杀善战,王仁恭既有逐鹿天下之心,想把这些人收服于帐下也是情理中事。只是韩苍作为马邑本土军将,并不希望王仁恭达成心愿。   自古来一山不容二虎,若是恒安甲骑及这些骁勇军将真为王仁恭所用,日后两府军将互相牵制,王仁恭居中调和左右袒护,便能稳坐钓鱼台。自己这些人只能任其搓扁揉圆,再无法与其颉颃。显然何欢擅自调兵,舍弃十三军寨之事未能逃过王仁恭手眼。本以为王仁恭要先杀刘武周再和中垒诸将算账,没想到他的报复手段来得这般快。   事到如今只能先按他的命令把人擒下再说,让王仁恭见识一下中垒营的手段。他既要夺取天下,少不得精兵猛将辅佐,恒安甲骑固然名动边地,难道中垒军士就差了?   韩苍向马道瞟了一眼,随后便安心击鼓发令。从城墙到马道足有上千甲兵还有王家锦衣家将,区区几个人又有何用?只要斩了刘武周,今日之事便可了结。   恒安众将这时已经围在刘武周身边,众人手中举着刀,紧张地四下扫视,脚步不自觉地后退。苑君玮举头看马道,急得咒骂道:“入娘的黑尉迟、乐郎君,平日威风八面,怎么今天慢得像个娘们!等这乌龟壳先围过来,就来不及了!”   刘武周从徐乐抢马道时,便紧紧盯着他和尉迟恭的动作,眼珠始终未曾错开。直到韩约夺了盾牌开路,他才把目光转向眼前盾阵。听苑君玮叫骂,他看也不看,开口喝骂道:“有骂人的气力为何不去帮忙?你苑四也是恒安出名的斗将,难道就只有骂娘的本事?”   “我……我这不是护着鹰击?”   “我这里用不着你,去帮尉迟!”   随后他又朝其他人吩咐道:“学徐乐他们的办法对付这乌龟壳!随我来!”   说话间刘武周猛然解开氅衣随手一丢,举着刀朝着左侧盾阵发力狂奔。   这一干军将都知自家主公并不以厮杀为能,沙场之上也是居中调度指挥,临阵之时必有亲兵卫队乃至武将护卫。见他带头冲锋,其他人连忙紧跟而上,生怕其被某个马邑勇士所杀。   鼓声一变。左侧的盾甲兵停止前进将盾牌朝地上用力一戳,随后身形下蹲紧紧倚住盾牌,深吸一口气运足气力准备硬抗这些军将飞扑而上的冲力。   可是眼看这些士兵做好准备,刘武周的身形却陡然一顿。他冲得快停的也快,身后军将正随着他冲锋,见主将停下也连忙停步。却见刘武周猛地调转身躯,朝着正面的盾甲兵猛冲过去,口内大声呼喝:“朝这里冲!”   这年月的战阵调度并不灵活,士兵只能按照鼓号或是令旗行事。太过复杂的命令难以下达,只能靠简单直接的命令完成战场调度。当左侧士兵停顿时,正面及右侧的士兵依旧按着鼓号前进,原本完整的盾阵这时便出现了些许缺口。   眼看刘武周等人朝着缺损处冲来,将台上韩苍连忙击鼓,鼓声中已带了些许焦急。这些盾牌兵连忙持盾后退填补那个缺口。等到他们终于堵住了这个缺口,也蹲下身子准备硬接刘武周等人的冲撞时,这些人却已经在刘武周带领下,向着右侧盾牌阵冲去。   往来奔驰时刻不停。原本这盾阵的目的是挤压恒安军将腾挪空间,把他们困在一小块地方,再分割包围,强迫这些军将屈服。没想到在刘武周带领之下,这些恒安军将左冲右突,硬生生搅乱了这些盾甲兵的脚步,所占有的区域并未减少,依旧可以往来奔波恐吓,让这些盾甲兵难以前进。   韩苍的眉头微皱,心中暗自为刘武周挑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以云中孤穷之地硬撼王仁恭数载的豪杰,果然有过人之处。不过片刻之间就看出了这盾阵的破绽。   盾阵虽然威力巨大,但也有自己的短处。其利守不利攻,两军疆场结阵死守,便如同一座人肉城池,对手想要破阵就得拿人命来换。   可是这些盾甲兵行动太过缓慢,而且持盾军卒体力强弱有差,无法真正做到步调一致整齐划一,进攻追击并非其所长。只能靠鼓号部勒,让部下勉强可以维持阵型震慑对手。敌手如果猬集一处拼死抵抗,自己倒是可以腾出手来从容调度,把对手分割包围随意处置。   最怕的便是行动迅捷又有胆略放手一搏的对手,只要对准盾阵一点猛冲,等到盾甲兵被迫停步之后再朝其他方向冲击。往来奔走扯动阵型,盾阵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   虽然刘武周一行并未骑马,可此时生死关头泼出性命狂奔,速度照样不是这些披甲持盾的士兵能比。况且兵士气力有限,身上的甲胄手中大盾都是分量,被这么扯动几番,一身气力去了大半,更加跑不起来。   韩苍只能把盾阵推进的速度放缓,若是急切冒进被刘武周抓住破绽切入砍杀,这些盾甲兵不知要折损多少。   要知训练这些盾牌手并非易事,不但要备办器械还要保证他们每日三餐饱食,如此才能练出足以负担盔甲盾牌的气力。饶是马邑鹰扬府远比恒安鹰扬府富庶,训练这么一支精锐的使费也足以让各位军将肉痛。   这是自家的老本所在,不能为了王仁恭的野心搭进去。再者刘武周毕竟人少,即便看出盾阵破绽,也无非是拖延时光而已。以他手上那点人马,根本不可能破阵。他拖延时光的所图为何?莫非其还有后招?   想到这里,韩苍的视线不自觉地向马道上看去,在他想来,刘武周拖延时光的目的无非是等待尉迟恭、徐乐等人登上城头擒拿王仁恭。   可城墙上那许多人马,就凭徐乐那几个人,真能杀得上去?就算杀上去,又是否有命走到王仁恭面前? 第四百七十五章 杀王(六十八)   数杆长枪猛戳在铁盾之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持盾者身形高大魁梧如同门板,可容三人并行的马道被他一人一盾遮护得严实。   这名持盾者膂力过人胆量也足,盾牌在他手中便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兵器,不但为身后人抵挡攻击,更是以攻代守,主动持盾冲击。他的眼界、意识都是上上之选,选择冲锋的时机恰到好处。只听几声木杆碎裂之声,硬木枪杆折断,长矛手慌忙后退。   可此时盾牌却向旁一闪,随后便有两个人跳将出来。二人双刀如同雪片相仿,电光火石间几名长矛手便被砍翻在地。马道上其他长矛手刚刚将手中兵器刺出,那面盾牌就又及时出现,把两人护得严严实实。   尉迟恭久经战阵,见过不知多少出色斗将,其中步战手段出色者也不在少数。便是马邑本地的韩苍,刀盾之术也堪称一流。可是在尉迟恭看来,他见过的所有步战斗将,谁也及不上韩约。   韩约气力、身手固然份属一流,但是最让尉迟恭赞赏的还是他的眼界以及与人配合的本事。军汉大多目中无人,沙场上冲锋陷阵悍不畏死,却不肯给人打下手做嫁衣。便是一口锅里抡马勺的袍泽,到了战场上一样会为了争功闹得脸红脖子粗,没谁会甘愿担当绿叶,只有眼前的韩约乃是例外。   城头马道兵山将海,这一行人纵然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子。全靠一鼓作气让对方来不及调度,稍有停顿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自己一行人全都难逃死无全尸的下场。   从开始冲锋到现在,一路上脚步不停,无人能迟滞自己分毫,其中韩约功劳第一。不管是举盾而来的甲士还是居高临下攒刺而至的长矛,都是韩约一力扛下。撞开盾牌、撞断长矛、撞翻甲士,间或甩出小盾杀伤敌手。   这其中所冒风险暂且不提,光是这份甘当陪衬的心胸,就让尉迟恭喜爱的不得了。韩约这般舍命挡刀挡枪,到了杀人的时侯,机会全交给徐乐和自己。日后有人说起南商关大战的情形,只会夸耀黑尉迟、乐郎君手段,没人会记得小门神韩约。有这么一份本事却不想扬名,这等好性情的部下便是名门世家也未必能找到,没想到居然跟在徐乐身边。   这样的本事,这样的心性,究竟是如何栽培出来?从韩约和徐乐的配合看,两人显然联手多次早有默契,根本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或是动作,就知道该怎么做。不问可知,韩约、徐乐皆是同一人门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栽培出这般虎将?只可惜自己福薄命浅,不能亲眼得见。否则随便受几句指点,这一辈子便受用不尽。   尉迟恭自然不知道,教授出韩约、徐乐的老人,已经丧命于停兵山。导致老人身死的罪魁祸首就在城楼之上,韩约、徐乐今日舍命夺马道,就是为了替老人报仇!   撞翻盾牌,撞断长枪!每前进一步都要以力相拼以命相搏,固然有盾牌护体,为了制造战机,也得先破敌后护身,承担风险在所难免。韩约身上已经见了血,只是他皮糙肉厚,所伤又不是要害,区区外伤根本阻碍不了他分毫。   为了徐老爷子,为了徐乐,便是要自己送上性命都不会犹豫,区区伤势又算得了什么!   韩约并未因伤痛而迟疑,反倒是被激发了斗性,连声怒吼中,冲得越发迅速。三个持盾军兵并排冲来,想把韩约撞下去,哪怕挡他片刻也好。却被他用力前撞,随后 一推,一挤,三名盾甲兵两个从马道上坠落,另一个也重重倒地。不容他起身,便是几双脚从身上踩过,等到这名士兵好不容易移开盾牌,却见面前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举着直刀朝自己胸膛刺来。   这三记对撞都是实打实的力量比拼没有取巧余地,饶是韩约力大无穷,也震得气血翻涌两肋发胀,但是他只深吸一口气,勇徐老爷子教授的吐纳之法呼吸,把这种不适造成的损害控制在最低。脚下却是连半点迟缓都无,甩出小盾砸翻一名敌兵,随后身形一让。徐乐一声不吭挥刀跃出,退回来时刀上已经满是鲜血。   “小心了!”   身后传来一声呐喊,随后便是破空之声传来,韩约也不趋避,只一低头,两支断矛自头顶掠过落于前方。只听一声惨叫声传来,显然是有人中招。   尉迟恭怒骂道:“入娘的苑四别添乱!那些断矛是你阿爷留着杀人的,别由着性子祸害!”   苑君玮之前与青狼骑交战时左肩肩胛碎裂伤势沉重,短短几日光景自然好不了那么快。现如今只有右手能用,一身本事不足全盛时期一半,刘武周那边破阵用不上他,这边也用不上,只好拣了断矛朝城上丢,寻机帮手。   韩约心中根本没把苑君玮乃至尉迟恭当成自己人,于他们怎么折腾也不在意。他人在最前方,不会回头看。只有徐乐进退之时,他会偷眼看上一看,观察徐乐身体如何。   徐乐病了,而且病的非常严重。哪怕徐乐强撑着不说,也瞒不过韩约这个生死兄弟。若非病势沉重乃至影响到他的武艺施展,方才撞盾之时,他又怎会受伤?在徐家闾两人对练拆招,哪次徐乐都能把自己撞得东倒西歪乃至有几次险些被他把“神荼”夺去。区区几个马邑兵,又如何伤得了他?   原本韩约担心徐乐有失,便打算豁出性命多杀几个人,让徐乐留着力气杀王仁恭就是。可就在徐乐受伤之后,他的身手竟然越来越快,脸上虽然带着病态得酡红,但是出手迅捷有力反应灵敏,竟然逐渐恢复了往日矫健身手。   韩约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只当是徐老爷子在天有灵,庇护着自己的孙儿为自己报仇。   徐乐紧咬牙关,两眼盯着韩约的后背。只要这如山背影向旁闪动,自己便会飞扑而出斩杀敌手。他从不会担心韩约判断失误,就像韩约不会担心自己杀不掉对手一样!   他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也知道要想给阿爷报仇全靠气力武艺,以眼下这等身体冲阵杀敌,与送死没什么区别。然则那又如何?   大丈夫行事只求心之所安,何惧生死?   也就在自己扑倒那名盾牌兵,又被长矛刺伤肩头之后,徐乐只觉得伴随着伤痛,自己体内有一团火被点燃了。   这团火的火种原本就埋藏于自己身体之内,在自己以阿爷教授的吐纳之法呼吸时 ,这股火种便慢慢开始燃烧。当长矛刺伤肩头疼痛感袭来,如同有人将一桶火油猛地泼在火苗之上,让这团小火苗瞬间暴涨,随后形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在体内肆意燃烧起来!   伴随着这无形之火的燃烧,病痛以及周身的酸软无力尽数消失,自己的一身气力乃至敏锐六识都回来了!   徐乐知道这既不是法术更非神迹,而是阿爷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心血,若干年来勤学苦练的打磨,于此时终于发挥了作用。自幼随同阿爷学艺,又用无数珍贵药材沐浴身体,几乎是用与身体等重黄金堆出来的身躯,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被病魔击倒?   听阿爷说过,沙场上那些成名斗将,身受重伤依旧可以咬牙血战,在战死之前始终都是索命阎王。所依靠的便是真正将门口口相传不落文字的打熬身体之法,加上吐纳之术,可以临时激发自身体内所蕴藏的气力,暂时摆脱病痛伤患折磨杀个痛快。   阿爷在自己身上花费了这许多心血,在杀死王仁恭为他老人家报仇之前,自己又岂能倒下!   徐乐虎目怒张,双眸精光四射。随着杀人越来越多,他的精神也越来越健旺,古来名将越战越勇,便是他此时的情景。距离城头已经越来越近,所遇到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强,但是徐乐相信韩约也相信自己,不管王仁恭布置多少人马,都挡不住自己。   他的视线掠过韩约背影,寻找着城头那巨大伞盖所在。   只要抢上去!   王仁恭的视线一开始只看着城下的盾阵,等待韩苍砍下刘武周人头,再把恒安众将制服。至于马道上的战斗他并未在意,区区几个人难道还能翻了天?身为世家子要有世家子的体面,越是有人朝自己杀来,越是要摆出无所畏惧模样。   这些边地军汉素来以胆气自夸,今日就让他们看看世家子的胆色气度!   不想马道的情形远出意料,几个人非但没被挡住,反而越冲越快,眼看就要抢上城头。王则快步上前,低声在王仁恭耳边嘀咕着。   王仁恭轻轻一摆铁如意:“千军拱卫之下,二三匹夫能奈我何?若是真被他们杀到我面前,尔等全都该死!马道地狭大军施展不开手脚,城头上这许多人须不是摆设!传我命令,登城之人一个不留!你去办这件事。”   王则点头快步离去。王仁恭皱眉思忖片刻,忽然把王仲曾叫过来耳语一番,时间不长,王家的锦衣家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张角弓外加四个撒袋。马邑中垒营步军射士也开始行动,纷纷抢占有利位置,摘弓搭箭认扣填弦,无数箭簇泛射寒光,如同猛兽露出自己的毒牙。 第四百七十六章 杀王(六十九)   南商关外。   烟火、鸣镝一起,恒安军民便是一阵骚动,随后便有妇孺的哭声传来。   大家都是边地军民,见惯了战阵厮杀。纵然不曾亲身临阵,也直到这鸣镝、烟火一起,就意味着归顺受降一事又起了变化。   留在城外的官兵手疾眼快,把鹿砦重又移回原位,拉弓举枪戒备,竟是把恒安军民当成敌人。不过这样一来,收缴甲兵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百姓们或是痛哭失声,或是责骂王仁恭言而无信,人声嘈杂混乱不堪。那些恒安军兵则纷纷露出惊惧之色,交头接耳人心浮动。   刘武周进关时把自己的亲信以及军中猛将悉数带走,留守南商关外的军官,都是本领平庸且不受刘武周重视之人。于自家主公杀王夺关之谋一无所知,此时见情况有变 ,只当是王仁恭假意受降,实际要把恒安军民尽数杀戮。吓得心慌意乱面无人色,比之普通百姓也未好到哪里去。   惟一能保持镇定的,便是徐乐手下的玄甲骑以及一路随行而来的家眷。在进关之前徐乐已经做了布置,玄甲骑众人聚集一处,并未如恒安鹰扬兵一般与百姓混居。众人家眷以及伤员由罗敦、韩大娘率领居于正中,外围一层是梁亥特部成员,最外圈则是玄甲骑兵马。   一见城头生变,玄甲骑兵士个个上马。卸甲解兵之时,这些玄甲骑便藏了心眼躲在队伍最后。并未随同恒安本地军兵一样丢弃军刃。反正恒安此次军民混杂一处,这些马邑官兵也无力分辨哪个是军哪个是民。边地百姓骑马带刀乃是寻常之事,谁又能说三道四?谁又敢不许他们带兵器?   此时变故一起,这些士兵不用吩咐自行动手披挂,持兵在手预备厮杀。这些军兵虽然来源复杂且成军未久,然则在徐乐带领之下攻必取战必克,已经养成几分强军气魄。虽然人数有限,但是气势十足,只要有人一声令下,关外这些步兵根本挡不住他们一击。   陈凤坡本是负责辎重的司马,军中断粮他也没了事情做,厮杀之事非其所长,这时也没心思披挂,只是在那里骂:“入娘的王仁恭!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没想到连这等下作事都做得出来。这分明是给刘鹰击和乐郎君摆了鸿门宴,你看城头上那许多甲兵,城内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马。鹰击手下一共只有二十多人,还都没带应手军刃呢,这可……这可怎生是好?”   他急得用力搓手原地转圈,想不出什么办法。   仲铁臂在旁道:“陈大你且稳住,转来转去看得人头晕。依我看乐郎君不会吃亏。在神武的时侯,乐郎君杀光了越骑一营,带着三十骑破王仁恭四千甲。这南商关巴掌大个地方,也摆不开四千兵,我就不信乐郎君杀不透!”   “你懂个甚!且不说破四千甲那次有多少凑巧,单是现下没甲没马,也折去乐郎君一半本领。只用半边身子和人厮并,便是神仙也不成。”   “任你磨破嘴皮子,我也只信乐郎君。再说我们又不是死人!光哭光骂不顶用,总得干点啥。”   “干啥?想干啥?又能干啥?连个当头的都没有,大家群龙无首,人再多也没用。要说干点啥,也就是保住这些家眷莫出事,就算对得起乐郎君恩德。”   说到这里陈凤坡向宋宝及其手下侠少那里看了一眼,又对仲铁臂丢个眼色:“人心隔肚皮,越是出乱子的时侯,越要多几个心眼,千万多加小心。”   宋宝并手下十几个侠少聚在一处,于玄甲骑内又形成一支小山头。看到城头情景,这些侠少也都吓得面无人色。他们只不过是一群边地轻侠,既没有胆量招惹刘武周更不敢惹王仁恭。眼看这情形就知道刘武周中计,纵然徐乐再怎么神勇,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肉泥。   自己这些人为他效力,又哪有好果子吃?若是王仁恭追究起来,岂不都要人头落地?   他们的目光落在身边那些家眷身上,这些人要么出身徐家闾要么出身神武,再有就是梁亥特部落子民。   若是把他们卖给王仁恭,能否将功折罪?   几个人的目光看向宋宝,询问自家头目心思。   宋宝与这干人做惯了没本钱买卖早有默契,眼神交换便知心思。他朝众人略一摇头,暗示众人不必心急。在自己和家眷之中,还隔着梁亥特部的人马。外面更有玄甲骑兵士以及恒安甲骑。纵然暴起发难也敌不过这许多人,就算要反水,也得等到城门开启,王仁恭的部下杀出来,再做此事不迟。   他心里暗自嘀咕:乐郎君,莫怪宋宝对不起你。我们这些人所求的无非一条活路,自然只为赢家效忠。若是你能胜王仁恭,我们自然为你效力。若你不是他对手,我们改换门庭也是应有之义。   宋宝的视线在家眷的脸上扫过,发现这些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慌乱,尤其是自徐家闾一路跟随而来的老弱妇孺神情竟连一个落泪的都没有。   说起来都是边地百姓,论胆量谁也不比谁差多少。随同刘武周而来的妇孺已经哭天抢地不知所措,徐家闾的女人却不哭不闹。有一些家眷刚说几句,就被韩大娘几声斥骂立刻不再言语。众人紧盯着城头不放,莫非他们真相信自家乐郎君是天神下凡,王仁恭摆出这等阵仗,还能让他杀上城头?   随后宋宝的眼神便与老族长罗敦的眼神撞在一处,宋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连忙把头转过去不敢和罗敦对视。   自云中向南商关一路行来,罗敦的气色始终不好。纵然徐乐等人省出口粮,让老人可以吃饱,甚至想方设法为老人寻觅些肉食,依旧于事无补。宋宝看得明白,老罗敦的阳寿将尽,这副身子骨已经支撑不了几天。   平日里话越来越少,说话有气无力眼神也黯淡浑浊,便是管理家眷这种小事,也多靠韩大娘出力,罗敦已经很少过问。可是此时,罗敦的双眼之中精光四射,眼神中似乎带着熊熊燃烧的烈焰,让人不敢直视!   就在宋宝转过头去的同时,只听老罗敦大声呼喝道:“都别哭了!哭瞎你们的眼睛,也哭不出一条活路。这边地的生路从来都是靠弓刀拼出来,而不是求出来的!你们听!城里还在击鼓喊杀,证明刘鹰击、乐郎君他们都还活着。有血性的就随我杀进关里,把人救出来!就算是死,也要把这南商关撞开!”   他语气铿锵有力声如雷鸣,与之前的表现判若两人。语气中更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下意识生出服从之意。能带着梁亥特部落在塞上那等险恶环境中讨生活,让部落富庶的老族长,又岂是等闲之辈!   一名恒安军将道:“我们是恒安鹰扬府军将,为何要听你这胡人的话?”   罗敦一声冷哼:“梁亥特的儿郎,告诉他为何要听我的话!”   一声弓弦松动声传来,随后便是一声惨叫。梁亥特部男儿以猎狐牟利,个个都是第一等的射手。这一箭正中军将左眼,利箭贯脑而出,顿时结果了其性命。   不容其他军将拔出兵器反抗,罗敦高喝道:“刘鹰击正在关内等着我们救命,这时候谁拦着攻城,谁就是奸细!不管你们是兵是民,只要想活命,想吃饭,就随我杀进南商关去!”   “打进南商关!斩了王仁恭!”   陈凤坡这时忽然扯开喉咙大吼了一声,那些不知所措的恒安军民伴随着这一声大吼,也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随着陈凤坡大吼道:   “打进南商关!”   人潮伴随着声浪,如同决堤洪水一般向着南商关奔涌而去。那些用来阻断道路的鹿砦眨眼间就被撞得粉碎。守在鹿砦后的官兵丢下刀枪,扔下旗帜,向着四下逃散,旋即被人海所吞没。   宋宝朝身边几个手下看了一眼,众人也和宋宝一样目瞪口呆。   入娘的,这病得快要死的老罗敦,竟然还是这么烈的性子!   众人只是看着宋宝。   宋宝心一横:“入娘的,还看什么看?跟着走就是!”   众人催动着坐骑,跟着恒安军民向南商关涌去,这些人命能否撞得开南商关并无把握,但是跟着大队走总是无错。要是能抢破南商关,自然会寻到一条生路,总好过堵死在这山道之中。   若是抢不破南商关,到时候王仁恭总不能将这几万军民全杀了,这王仁恭还需要人为他卖命。那时投降,入娘的也总能活出一条命来!   人潮之中,宋宝心思纷乱,不自觉的就望向城头。   王仁恭伞盖仍然矗立不摇。   在这一瞬间,宋宝突然想及徐乐。   这个太过锋锐的少年,到底能不能在这万死之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第四百七十七章 杀王(七十)   王仁恭想要逐鹿天下除去家世门第因素外,胸中确实也颇有几分韬略。何况在边地为郡守,便是耳濡目染,也明白排兵布阵是怎么一回事。南商关关墙外,均设有军寨遮护,又布置了数百兵马驻守。   关前道路狭窄,恒安军民人数虽多,却展不开队伍。有这些军寨加上守寨官兵,配合城头守军,就算恒安人马全力攻城也足以抵挡几个时辰。   但是现在,这些军寨已经尽数为恒安军民控制,原本守卫于此的恒安兵将不过是胡乱射了几箭便四散奔逃放弃了职守。城头上甚至来不及放箭援护,就看着这些军寨易手。   王仲曾这时再也顾不得世家子体面,在城头急得跺足大骂:“入娘的!这些军将干什么吃的?怎么这般草包无用?”   王仁恭用手中铁如意轻轻敲了一下垛口:“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   王仲曾指着城下:“大人且看,那些百姓眼看就要……”   王仁恭猛然转头,望向王仲曾。   在这一瞬间,王仲曾看得明白,王仁恭两眼俱是血丝,近于血红!   “想要这个天下,这等场面,只是寻常……怕了?”   王仲曾为王仁恭气势所逼,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自己平日里气度风流的儿子现在这般模样,王仁恭冷笑一声:“带下去!”   几个锦衣家将领命,簇拥着王仲曾顺着另一条马道下城。王仲曾还想说什么,可是和父亲眼神交汇,浑身机灵灵打个冷颤,一肚子言语尽数咽回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父亲虽然执掌马邑手握一郡生杀大权,但终究是名门世家出身。说话行事素重体面,喜怒不行于色,便是下令杀人之时,亦是云淡风轻神色如常。可是今日,自己分明在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了弥漫的杀意。   这等眼神在父亲身上极少出现,但每次出现必然是尸堆成山血流成河!难道父亲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想收服这几万人马为爪牙,而是要把他们斩尽杀绝?但不管如何,此时的父亲一如受伤的野兽,万万招惹不得。哪怕是至亲骨肉也不敢多口,任家将护着自己下城。   王仁恭望着儿子离开城头,转而望向何欢。自己今日的布置不可谓不周密,结果就败坏在了这个军中赤佬以及他手下那帮厮杀汉身上。   他也知自己自从上任以来,压制马邑本土军将太过,双方离心离德。但自恃家格出身,又有手段韬略,足以压得住何欢等人。因此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不想乱世之中人心难测,本就和自己心生嫌隙的何欢等人居然趁着这次刘武周来降的机会发难,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借这份实力与自己颉颃。   纵然其事机不密又不敌自己手段,所谋不成最终为自己所制,但最终还是把自己精心布设的埋伏闹成如今这副狼狈样子。   除去驰道上十三处军寨擅自撤兵外,城外布防的鹰扬兵也是因为自家将主缘故,不肯拼命抵抗恒安军民。这些守寨军将都是些普通军汉,头脑简单根本想不到许多,只怕都未曾察觉自家将主已经为自己所制。还是按照何欢之前军令,不肯为自己卖命,让这些百姓顺当得手,可以直面南商关关墙。   看来这些人终究是留不得了!   王仁恭今日摆出盾阵,就是想要擒拿恒安军将为自己所用。这些爪牙锋利的鹰犬,乃是乱世中争夺天下最宝贵的本钱。就连这些军将都不想杀,更何况是恒安军民?除去刘武周、徐乐二人之外,王仁恭不打算杀其他人。可是如今看来,不杀人怕是不成了。   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王仁恭心内已然高度戒备,不敢再有半点大意。他曾听长辈说起过,在五胡乱华的年月,能攻破世家大族坞堡的不止有胡族铁骑,也有这些平日里如同蝼蚁一般的百姓。   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虽然不如胡骑骁勇,可是论起凶险丝毫不逊色。他们虽然既无阵列也无铠甲,可是靠着斩木为兵乃至赤手空拳,也能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攻破一座又一座坞堡。杀死那些高门大户子弟,夺走其储藏的粮食甲兵,填饱肚子拿起武装,再去攻击下一处坞堡。   许多看似坚不可摧的坞堡,就被这样一群百姓所摧毁。那位讲述前尘往事的老人,还不止一次耳提面命叮嘱王仁恭,对于自己这些世家子而言,这些百姓一如蝼蚁一般。可以轻视他们,也没必要把他们的性命当成人命看待,但是绝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更不能小看他们的力量,否则必要重蹈覆辙。   南商关毕竟是草筑关墙,论坚固险要,未必就能强过当年世家大族所修建的保命坞堡。自己面对的百姓乃是民风剽悍崇尚轻侠的边地子民,有弓有刀人人练武,可以为边塞鹰扬府源源不断提供精兵。这样的百姓一旦发作起来,这小小的南商关,又能否抵得住?   打发走儿子,便是自己所留后路。他不习军阵,留下来没什么用处,就连逃跑都得靠别人照顾。万一情形有变,他在善阳总是比在这里安全。   当然,但有一线之路,王仁恭也不会允许事情恶化到那等地步。不就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百姓,再加上刘武周?真当我怕了你们不成?本想留你们一命为我所用,如今看来却是万万留不得了。既然你们都忠于刘武周,就陪他去死吧!   王仁恭看了一眼王则:“老夫有些厌倦了,不想在这些执迷不悟之人身上再浪费光阴,全都处置了吧!”   王则一愣,他自然知道所谓处置所指为何。这两个字所隐藏的,既是成千上万的人命,也是终身难以洗刷的骂名。纵然乱世之中名声作用不及武力,可世家子终归是有世家子的体面。王仁恭想要坐天下,自然想要个好名声。这骂名就只好自己来背,背负了这杀戮百姓的名号之后,自己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军汉,绝无可能继承家业。   叔父之前所言,果然都是虚假。纵然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可是亲耳听到,还是让王则心头如同压了块巨石,就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可是纵然不愿又能如何?叔父所言就是军令,自己不是王仲曾,若是敢拒绝,王翻就是前车之鉴。   他没敢犹豫,只是询问道:“刘武周等人与我军厮并一处,若是处置他,怕是难免误伤……”   “我说了让你处置,你就放手施为,不比多想。自古慈不领兵,战阵之上哪有那许多讲究。纵然误伤一二军将,何鹰击也绝不会怪你。”   说到此处,王仁恭再次看向何欢,语气平和中又透着一股寒意:“何鹰击,老夫说得没错吧?”   何欢隐忍多时,本想借机扳倒王仁恭。没想到自己的手段终究是比不上他,又不敢真的带兵哗变,反倒是落入王仁恭掌控之中。此时身边左右尽是王家锦衣家将,再看王仁恭眼神,心知此时生死悬于一线,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回答:   “郡公所言极是。王将军只管放手行事!”   王仁恭看向王则:“连何鹰击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放手去干吧。城头风大,老夫年岁大了受不得风寒,且去塔楼内等你的消息。”   说话间王仁恭铁如意一摆,锦衣家将簇拥着王仁恭以及何欢向塔楼内走去。王则咬咬牙,转头传令道:“弓箭手,准备!”   城头的鼓声忽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节奏紧凑的敲梆声,随着梆点之声,大批手持弓弩的甲士以及王家家将来到垛口之后,把弓拉圆对准城下。另有一部分士兵则背对城头,手中弓矢所指方向,正是在盾阵里左右冲突的刘武周一行。   王仁恭所说的处置,便是指这些弓箭手。他之前想要活捉,所以不让部下动用弓弩。如今既下了杀心,自然拿出军中第一等利器。   一名马邑军将问道:“下面有我们的弟兄,若是放箭他们怎么办?”   王则右手紧握刀柄,二目圆睁怒喝道:“这是郡公军令,抗令者斩!”   那名军将被王则模样吓得不敢言语,只好拉开弓箭对着刘武周等人瞄准,心知乱箭之下,那些持盾得兄弟少不了遭殃。只好在心内默默念叨向袍泽告罪。   这时只听梆声越来越急,这些军兵平日操练惯了,这时却是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来不及细想,纷纷松动弓弦。漫天箭雨朝着城下百姓以及城内刘武周一行、马道上徐乐等人倾泻而去! 第四百七十八章 杀王(七十一)   箭矢破空声声如裂帛,黑压压得箭雨遮天蔽日,划破长空向着众人落下。   在听到梆点声时,韩苍已经感觉到不妙。他疯狂地敲击皮鼓,命令这些盾甲兵后撤。哪怕阵型崩溃,又或者遗失甲胄盾牌都已经顾不得了。   可即便如此,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箭簇射透甲胄穿入皮肉声与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难分先后,十数名盾甲兵周身插着箭杆,如同刺猬般倒在血泊之中。不管是身上铠甲还是手中大盾,在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面前,都无法把主人遮护周全。   而且这还不是开始,梆点声不停,箭簇一波接着一波袭来,韩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血训练而成的精兵,被自己人的箭夺去性命。   韩苍的牙齿紧紧咬着,脸上肌肉不住抽搐。   刘武周疯了,王仁恭疯了,所有人都疯了!这等精锐士兵不管是太平年月还是乱世,都是一等一的宝贝。平日里捧在手上还唯恐不及,怎容得这般作践?王仁恭为了杀刘武周不惜用出这等敌死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就算是胜了又如何?马邑兵袍泽相残,日后还能指望大家像过去一样亲厚?互相猜忌的军伍,上了战场又有何用?   他已经不忍再看这些盾甲兵的死状,转而寻找刘武周等人。盾甲兵终究重甲大盾,刘武周一行人皆轻装而行,身上只有氅衣,无人着甲。自己手下这些精兵尚且如此,那帮恒安军将又该如何?   战场上,一个小小的盾阵已经排摆停当。虽然不曾操练过盾阵,但终究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况且盾阵本身也不是什么太过稀罕的玩意儿,照猫画虎足以学得像模像样。盾牌四面八方团团遮护,如同用盾牌拼搭起来的房子。每一面盾牌上都长满了箭杆,但盾阵还是牢牢挺立,未损分毫。   韩苍心中暗叫一声惭愧,论起排兵布阵战场反应,自己比刘武周终究是大为不及。如果自己方才不是命令手下士兵撤退,而是让他们像刘武周这样就地结阵,就能减少大半伤亡。刘武周他们结阵所用盾牌,都是从那些士兵死尸上捡拾而来。若是自己未曾出错,死得本当是刘武周……   韩苍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鼓槌落地,人随即向后跌坐。不管刘武周还是王仁恭,他们谁输谁赢都和自己无关,自己不管了……   盾阵内,刘武周的身体紧紧蜷缩着,既是为了少占地方,也是因为疼痛。   在梆点响起时,这些恒安军将已经意识到不对。好在他们反应迅速,立刻围成圆阵把刘武周护在正中。众人都知道自家将主武艺平常,拨打雕翎非其所长。所有军将都泼出性命抡刀,总算保住刘武周不失。饶是如此,他身上依旧中了两箭,身上鲜血淋漓。   比起其他人,他的情况已经算是极好。   刘武周虽然武艺不精,但是沙场上把握战机临敌决断的能力极强,他也正是靠这种手段,收服恒安军将之心。若不是他及时下令拾那些大盾布阵,这些人此时怕是已经死伤大半。可在这种箭雨之下,又如何少得了伤亡?   盾阵之外,一名恒安军将跪坐于地。   他的左臂、肩胛、右胸都已被利箭穿透。在他倒地之前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直刀朝着地上一拄!整个身躯压在刀柄之上,以直刀为依托让自己的身体未曾瘫倒于地,这也是身为武人最后的尊严所在。   今日刘武周进关杀王,也知情况凶险,自然不会真的把所有恒安军将都带进来。其中很有一部分军将乃是他的心腹亲卫冒充,这名死难者就是其中之一。   这人名叫程虎,乃是刘武周、苑君章的同乡。既不能文又不善武,只有一颗忠心,从辽东一直跟到恒安,十几年交情也只能做个亲卫。以他的武艺膂力,若不是拼了性命为刘武周遮护,也不至于惨死于乱箭之下。   直到弥留之际,程虎依旧不曾后悔,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王仁恭!只有杀了王仁恭,大家才能过关。刘大才能带着乡党袍泽,过上他说的那种日子。大家住大房子,穿丝绸衣裳,也能使得起奴婢。刘大是个好首领,有一口吃的也要和兄弟们分,只要得了势一定会说话算数,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了。   他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变得模糊不堪:黑尉迟还活着,苑四也还活着……好,能打的都活着,这就是好事。   乐郎君呢?   论武艺他才是恒安第一把交椅,眼下这等天罗地网,也就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杀穿。乐郎君在哪?我怎生寻不到他?这天怎么黑得这般快……   恒安军将阵亡的何止程虎一人。   纵然今日进城的恒安军将皆是百里挑一的军中好手,可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四面八方的箭雨如同飞蝗,盾阵之内的军将也个个带伤,盾阵之外就更不必提。刘武周嘴上咬着一块破布,让自己不至于发出惨叫,目光则透过盾牌缝隙向外看,寻找着徐乐一行的身影。   徐乐的处境也甚是凶险。   恒安军民攻城的声势,于城头守军亦有极大影响。徐乐一行舍命夺关,自是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借着这机会一行人发力猛冲,转瞬间便已经接近城头。然而箭雨也就在此时呼啸而至。   徐乐脑海中时刻紧急着爷爷的叮嘱:为大将者须得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管何等时节都不能有丝毫松懈。千军万马的沙场不比单打独斗,四面八方都可能有兵器来攻,明枪暗箭马上步下,处处都要用心戒备。   他听爷爷不止一次说起,在追随开皇天子打天下的岁月里,见过许多在乡间以勇力闻名的少年,兴冲冲地投军,想要靠着本领挣个前程。其中也确实有本领出众的好汉,但只在乡下与人打斗,再不就是和强盗交手,不曾经过战阵,老天也未给其弥补过错锻炼自身的机会。结果因为大意或是未曾遮护周全,稀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不想重蹈覆辙,就得练好本事,更要时刻小心。因此王仁恭躲入塔楼的情景,徐乐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看到那大批弓箭手。待得梆点声响,他已经做好准备,可饶是如此却也难免中箭。   小门神韩约舍了性命为徐乐遮护,自己身上先就中了两箭。好在他身强力壮又是徐敢亲传本领,还勉强可以自保。而身后的韩小六方才也传来一声闷哼,不知伤在何处。好在呼唤他时还能答应,证明性命无忧。尉迟恭肩头中箭,但是一声不吭。   以徐乐自己的本事,倒是可以勉强支撑一阵。可是他身后还有个小狼女步离。   步离并没有多少气力,手中匕首也是近战杀人的军刃没法拨打雕翎。按说战场上刀枪无眼自顾不暇,纵然小狼女死于箭下也是难以避免之事,哪怕是老罗敦也不会责怪徐乐。可是徐乐还是下意识想要保护步离周全,可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的腿上一阵剧痛钻心,一支箭已经射穿他的左腿小腿。   纵然这一箭只是穿肉而过未曾伤到骨头,徐乐依旧疼的微微皱眉。但他也知此时不能有片刻停留,大喝一声:“冲!”   郁垒小盾呼啸而出,一名射士面上开花脑浆迸裂。几乎同时,徐乐手中直刀甩出,呼啸着刺入另一名射士心窝。徐乐以未受伤的单腿发力猛然跃起,身后韩小六嘶吼道:“接刀!”   徐乐等人本已经快到马道尽头,此时舍命飞跃,人已经落上城头。就在徐乐落地刹那,伸手向后一抄,把韩小六抛过来的直刀稳稳接住,随手挥舞间,又是几名射士被结果性命。   但是徐乐腿上的箭矢尾羽也随着他的跳跃剧烈颤抖,伤口鲜血横流。这处箭伤远比徐乐肩头伤势来得严重。何况这些弓箭手不同于方才对阵的盾甲兵,时间拖得越久,众人处境就越是危险。   大丈夫不怕死,但不能在手刃害死阿爷的仇人之前死掉。徐乐的眼睛紧盯着王仁恭所在塔楼,咬牙向目标猛冲而去。尉迟恭紧随在后,心内则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刘武周既然定下杀王之计,不可能只靠自己和徐乐两人舍命拼杀,必然有其他后招。但是他的后招到底是什么?为何还迟迟不发动!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武周坐在盾阵之中,犹自抱着程虎的尸身。   血淅淅沥沥而下,已经洒了刘武周满身。   盾阵之中,刘武周咬着牙齿,居然笑了出来。   “苑大啊苑大,你现在在做什么?难道想让某和王仁恭一起死么?” 第四百七十九章 杀王(七十二)   王仲曾直到上了坐骑,由家将遮护着向南方疾驰时,才想明白父亲此番安排的用意。边地冬日北风正劲,冷风吹过后背,穿透甲叶透过锦袍,让他不由自主连打几个冷颤,只觉得透体冰凉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情形已经险恶到了这等地步?父亲表面上胜券在握,心中却已经做好退守善阳的打算。明明把一切都谋算周全,何以突然变成这副模样。难道所谓乱世就是如此?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受父亲宠爱,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从不知人间辛苦。纵然随同父亲来到边地,也是做个挂名主簿,每日与人饮酒赴宴,不曾受过风霜磨砺更不曾受过挫折。如今忽逢变故,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茫然地随着家将前行。   脑子里胡思乱想,于四周物事未曾在意。总是想着南商关乃是自家天下,纵然关前厮杀鏖战,这里也总是太平所在。直到家将发出阵阵惊呼时,才发觉情形不妙。   迎面一支马队飞奔而来,当先赫然是河东李世民的认旗!   这支马队粗看上去也有百人上下,当先者身上满是血污,如同一群从地府拼杀而出的妖魔鬼怪,吓得人魂飞魄散。   王仲曾一行向南而行,想要穿关而过直奔善阳,李世民这支人马要去杀王仁恭,双方竟然在此迎头对撞,彼此之间都没了转圜退让的余地。   李世民这支人马一路上已经击溃几支马邑人马,身上的杀性与士气被推到了极处。李世民撒袋已经射空大半,马槊上也沾了血。方才冲锋时他一马当先,马槊打杀了两名兵卒,正是杀得兴起胆气壮盛之时。一眼看到对面王仲曾,大喝一声:“王仲曾!纳命来!”竟不拉弓,催马舞槊直奔王仲曾而去。   长孙无忌在旁却是急忙呼喝吩咐:“王家家将骁勇,快去保护二郎!”   李世民这时却不等部下掩护,一马当先冲入王家家将队伍之中,手中马槊乱舞,朝着面前敌人抽打捅刺。大丈夫既生于乱世,理当如此方不负此生,全靠家将护卫军兵遮护,又算得什么好汉?   王家锦衣家将皆是王仁恭四方搜罗而来的亡命之徒。其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固然有王家家生奴仆也有走投无路的盗匪,托庇于王家门下,靠着气力武艺换一条活路。这些人只认家主不认其余,不管是谁要伤害主人自然要舍命护卫。其中也很有几个好本领,并非好相与辈。若是平日里李世民这般冲杀,定要吃个大亏。   可是此时情形不同以往,王仁恭安排儿子先行离开,又让心腹家将护持,自以为进退自如。可是这些家将能成为王仁恭心腹,又何尝不是心思聪慧之人?王仁恭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他们。   主将胆怯,部下便不肯效死。见李世民单骑冲阵,再看自家少主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嘴脸,越发没了心气。   军汉没了士气,又哪里提得起精神厮杀。李世民一条马槊乱舞,几个家将纷纷退避,再看河东兵马已经掩杀而上,自己这十几个人万不是对手,竟然调转马头,纷纷逃散。   王仲曾从不曾亲自上过战阵,更不曾直面过厮杀。马上虽然也挂了槊,却不会使。眼看李世民冲到面前,竟是连提槊的胆量都没有,扎煞着手高喊道:“二郎饶命!”   长孙无忌在后看得分明,也高声叫嚷:“抓活的!”   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南商关内依旧以王仁恭为尊。自己这支人马看似势不可挡实则不过是靠着马邑越骑失去主将指挥不灵侥幸得意一时,若是王仁恭腾出手脚重新布置,百多骑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没。   李世民又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不肯杀出重围逃走,反倒是主动去找王仁恭麻烦,怎么看也是死路一条。幸亏老天开眼把王仲曾送上门来,这条最后的生路万不能断绝。只要能拿住王仲曾为人质,总能换个平安脱险。   可是他一句话刚出口,就见李世民手中马槊向前猛刺而去,随后就见王仲曾的身体剧烈抽搐着被李世民挑落马下。长孙无忌目瞪口呆,不知平日行事沉稳的李世民今日发了什么疯,二话不说就下杀手。紧接着他便听到李世民一声令下:“来人!替我割了王仲曾的首级,留着送予王仁恭!”   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马前,李世民胸中块垒总算略有疏解。支撑自己冲锋陷阵的怒气非但未曾消解,反倒越发猛烈!他何尝不知长孙无忌的打算,但是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自己说了要杀王仁恭,便是要带着这些部下去摘他的首级。又怎会做出以王仲曾为人质,替自己求活路的事情?若是那般狼狈而走,纵然能逃得活命也没意思。今日拼去一死,与王仁恭分个高下便是,总之不是他死,就是己亡!   那些王家家将见李世民斩杀了自家少主,这时更是逃得一个不剩。李世民高举马槊,带着部下向着南商关关门冲杀而去。这些兵士眼见自家主公杀了王仁恭之子,士气也为之一振。他们心思单纯,没有长孙无忌那许多想法。只是觉得斩了敌方主将,自己脸上便有光彩。一时间既忘了伤痛也忘了疲劳,随着李世民纵马冲锋。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却无可奈何地催马跟上。   这队骑兵前行不久,迎面便是韩苍的步兵所在。抬头望去,但见城墙上大批射士持弓弩向下攒射,面前则是大批步军正自手忙脚乱仓皇转向。   韩苍不知王仁恭今日不但要对付刘武周,更要把河东军马顺手消灭。只当河东军马依旧是友军,并未加以提防,全部心思都放在刘武周身上。所部人马尽数面对刘武周,于后方未加防范。加上中垒诸营与王仁恭离心离德,双方不通消息,河东军与马邑越骑厮并之事,韩苍一无所知,后方全无戒备就连斥候哨探也未曾布置。   直到有败逃回来的王家家将呼喝,韩苍才知河东军马竟然也是对头,且正向这边赶来。连忙吩咐士兵转向列阵,准备迎战河东骑兵。不想李世民来的这般迅捷,不等他阵势列开,就已经杀到面前。   眼看着这支势如疯虎的铁骑,韩苍只觉得阵阵头痛。若是那些盾牌手排开阵势,未尝不能挡住这区区百骑。奈何精锐盾甲被王仁恭一顿乱箭射杀大半,侥幸不死者也士气大沮,实力要打几个折扣。何况此时自己兵马未曾调动完毕,根本来不及列阵。以散乱步兵迎战铁骑,结果不言自明。饶是韩苍久经战阵,在马邑也算是有能上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己方步兵四散奔逃,被河东铁骑冲杀得落花流水。   城头上的王则此时尚不知王仲曾已经被李世民所杀。那些逃散的王家家将自然不敢来见王仁恭,这些事也就无从得知。可是眼见李世民自南方杀来,王则也知情形不妙,再看中垒营步兵后阵被河东铁骑踏破,心中更是焦急。   马邑、河东、恒安三府鹰扬互相牵制,一如三足鼎立。自家叔父能派张万岁为使者勾结突厥,焉知刘武周不会私下勾连晋阳那位李渊?若是让恒安军将与李世民会合,王家就算是满盘皆输。王仲曾死活王则根本不在意,眼下他只想要李世民死。   之前既已用乱箭射杀盾甲兵,这时就更没了顾虑。他将掌中令旗晃动,身旁射士弓开如满月,对准城下李世民一行骑兵松动弓弦。   李世民的骑兵前锋刚刚冲破韩苍麾下步兵阵势,后军依旧与马邑步兵纠缠一处。这一轮箭雨却是把马邑步兵和河东铁骑全都笼罩在内,不分敌我一体杀伤。饶是李世民临阵反应极快,也不曾想到身为主将竟会丧心病狂至此等地步。   只听一阵惨叫声不绝于耳,随同李世民一路冲杀至此的骑兵眨眼间便有两成以上落马。便是一直跟随在李世民身边的长孙无忌,肩头也着了一箭。他身穿重铠遮护严实,这一箭倒不至于伤得太严重。可是长孙无忌这一代主修文少习武更不曾临阵,生平第一遭中箭连痛带吓,已是面无人色。   混乱厮杀之中,箭雨激射之中,李世民浑身浴血,再没了晋阳城中翩翩李家二郎之态,但意气风发之态,却是前所未见!   李世民举槊遥指万军之前,那关墙上犹自矗立的王仁恭伞盖。   “去杀了王仁恭!”   长孙无忌却大声吩咐道:“快些保护二郎,莫让他中箭!”   城外情形亦是如此。城头射士对自家袍泽都能下杀手,于恒安军民更无手下留情之理。箭簇密如雨点般倾泻而下,那些扛着家中梯子向关墙攀搭,或是抱了圆木准备撞门的百姓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亦是不绝于耳。好在边地百姓民风剽悍,这种伤亡非但未能把人吓住,反倒是让他们越发鼓噪,拼命向关城冲击。   饶是梁亥特部子民箭术精准,这种时候也难以发挥作用。他们人数太少,即便箭无虚发,也压不住城头箭雨。   宋宝这当口催着坐骑来到罗敦身侧,低声问道:“老爷子,这样不是个办法啊。就算大家死光,也撞不开关门。您老有什么好主意赶快拿出来,总不能看着大家死。”   罗敦乜斜着眼睛扫了一眼宋宝,语气冰冷:“宋大郎也是见过战阵的,怎得说这种糊涂话?打仗哪能不死人?再说我也没想靠这些人就攻破南商关,只要他们给乐郎君搏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亲手杀了王仁恭的机会!” 第四百八十章 杀王(七十三)   刀锋闪烁血光飞溅,满身盔甲的马邑军将本想靠着身有遮护与一身氅衣的徐乐以伤换伤,不想却被徐乐挥手一刀割断喉咙。军将捂着喉咙无力瘫倒,在他面前徐乐、尉迟恭两位恒安先锋满身浴血状如修罗。在两人身后,则是一地马邑兵将尸体。两人身上都有箭伤,且来不及打箭救治。随着身形移动,两人身上的箭杆也在不停颤动,反倒是更增几分威势。   这名被杀军将身后,十几名马邑步兵手持长矛与两人对峙。望着二人这等模样,握枪的手臂微微颤抖,随着两人身形前进下意识后退,素以悍勇闻名的边地军汉,竟也被吓破了的胆,无人再敢上前迎战。   靠着韩约的舍命护卫以及与彼此间默契配合,徐乐第一个抢上城头,随后便是尉迟恭。双方近在咫尺,射士便没法再放箭伤人,只能白刃拼杀。   虽然徐乐、尉迟恭腿上中箭肩上有伤,可此时却如同出笼疯虎一般势不可挡,身旁更有黑尉迟这般猛将相辅佐,又岂是区区射士所能阻挡。两人在前,韩家兄弟与步离在后,五人一路劈波斩浪,眼见距离城上望楼相距不过十几步。横在彼此之间的,也就是这些被吓破胆的马邑射士而已。   徐乐心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说到底用那吐纳之法所运起的力量不过是一股虚火,一时三刻间还可勉强支撑,久战必然不利。再者身上伤口始终未能得到处置,力气正随着鲜血迅速流逝。头又开始眩晕,两耳嗡嗡作响,不知几时就会失去知觉。   于此等战场上,晕倒便是个死。大丈夫不惧死生,纵死又何妨?只要在死之前替阿爷报仇,杀了王仁恭就好!   他侧头看了一眼尉迟恭,两人四目相对,略一点头。同为当今天下第一等斗将,彼此之间虽未曾操练过分进合击之术,这时候却自有默契。一声大吼之后,两人同时抢出,而比他们更快的,则是韩小六的弓箭。   他追随徐乐抢夺马道,却始终没能帮上忙。不同于韩约身强力壮力大无穷,韩小六身单力薄,白兵厮杀非其所能,一身本事大半在弓箭上。偏生进城时不能携弓带箭,那些盾甲兵身上也没有弓矢,让他全无出力之处。反倒是为了保护步离,自己肩头挨了一箭。   老天保佑!总算是杀上城头,又从射士尸体上捡到了弓矢。一肚子火性有了发泄处。不等徐乐接战,韩小六已经拉开角弓,强忍着肩头剧痛,一连射出三箭,三名拦在路上的长枪手应声而倒。其他士兵越发心惊,发一声喊掉头就逃。   尉迟恭大喝一声:“恒安黑尉迟在此!王仁恭纳命来!”身形已经越过徐乐,向塔楼冲去。   身为武人,他看的出来徐乐此时气力不济。自徐乐投恒安以来,接连苦战,为恒安打下了偌大威名,立下不知多少战功。如果没有徐乐之前大破马邑兵马,活擒张万岁,大败突厥执必部,恒安军马又哪来的胆量与士气逼迫王仁恭。杀王之举固然凶险,可是之前的恒安却是连布这个局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任王仁恭拿捏揉搓。   与他的功劳相比,刘鹰击所给的官职奖赏,根本不足以酬庸。这里固然有恒安鹰扬民穷财尽有心无力的原因,但尉迟恭依旧忍不住要为徐乐和他的玄甲骑鸣不平。   赏罚生杀大权为刘武周所掌自己无力干涉,便只能在沙场上讲良心。徐乐拼着病体一路冲杀,已经对得起恒安鹰扬府更对得起刘鹰击。没有他和他手下的几个战将,自己根本杀不到这里。   如今城内城外杀做一团,胜负关键就在这小小望楼之内。王仁恭并非无知蛮徒,必然有所戒备。这望楼绝不是那么好进的,若是再让徐乐冒险,恒安军将的良心何在?   他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已经做好准备,替徐乐挡下望楼内的种种反击。纵然因此失去性命,也无怨无悔!这便是武人的风骨节操!   修建于城墙上的望楼,本就是为了了望战场,发布军令所用,自然不乏射孔。既可观察外间动静,也可向外发射箭矢拒敌。守在望楼里的都是王仁恭心腹家将,个个都是能开硬弓,准头惊人的好射手。论起弓箭上的手段纵然不敌突厥射雕儿,也相去不远。   外间的情景,自有家将向王仁恭禀报。自始至终王仁恭脸上神色保持不变,仿佛一切都尽在其算计之中。听得徐乐等人杀上城头,正向望楼杀来,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抬眼扫了一眼何欢:   “何鹰击,这就是你带的好兵!”   这望楼内都是王家家将并无马邑兵卒,何欢此时又哪敢与王仁恭硬抗,只好躬身俯首道:“末将无能,有负郡公所托。望郡公准末将戴罪立功,取这几人首级回来,向郡公请罪。”   “些许小事就不必麻烦鹰击了。区区几个人,翻不了天。不管马邑还是恒安,都在老夫掌握之内。”   每一处射孔前,都有一名家将持弓戒备,另有十几张强弓对准门首。城大难守,小小望楼地方有限,反倒是利于防御。几十人足以把这里布置得密不透风,任谁也杀不进来。   随着一声令下,射孔前的家将松开弓弦,利箭朝着尉迟恭激射而去!   这些家将所用的角弓虽然不能和李世民手中宝弓相比,但也是上品,论及力道远在马邑射士所用弓弩之上。箭矢也是精心制造,箭头锋利足以射穿几层重甲。望楼内射出的箭论及数量、声势固然不能和马邑步军所施放的遮天乱箭相比,可论及凶险程度却要胜过几分。   饶是黑尉迟早有准备又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在这等箭簇面前,应付得也稍显狼狈。手中直刀上下翻飞拨打雕翎,虽然未曾被射中,却也再难前进。韩约举着大盾冲来,为徐乐遮护箭雨,低声问道:“乐郎君可还撑得住?”   徐乐摇头道:“莫管我,抢望楼!”   韩小六急得咬牙切齿,朝着望楼射孔连射几箭,可是手上的弓不及对方,箭便射的不够远。再者望楼内射士终究有所遮护,小小射孔又哪是那般容易命中?不管韩小六如何拼命,却也压不住对方的箭矢。   即便以韩约之能,这时也只能停步。这望楼并非不可攻克,若是有百十名精兵几面冲锋,费不了多少气力,就能把望楼撞开。再不然就是与敌人僵持,望楼内纵然箭矢充足,射士的膂力有限,时间一长箭便不可能如当下这般密集精准,还是能够寻到破绽冲锋。可是现在徐乐一行固然没有援兵,也没有时间。   王则已经开始调动人马,一队队马邑官兵举着兵器自前后两个方向朝徐乐等人包夹而来。终究只有五人,只要人马调动停当,哪怕是靠着人命来换,也可将这几个人悉数斩杀。   尉迟恭不得不后退几步,来到徐乐身边道:“不成!咱们根本抢不进去,只能先撤下去再作计较!”   “到了这时候,还能撤么?”徐乐咬牙说道。   尉迟恭道:“我也知道不当撤,可是不撤又如何?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走不成也不过是一死!哪怕只有一口气,我也得试一试!韩约,随我冲!”   徐乐也知此时王仁恭一方气力尚足,自己冲锋多半是有去无回。可是自己的头已经晕的越来越厉害,两耳声音也越来越大,再等下去只怕自己想要冲锋都没了力气。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且拼杀一次。是死是生,就由老天决定吧!   韩约并不劝阻,手执大盾当先开路,韩小六明知自己使不上力,依旧持弓亦步亦趋跟随,就连步离也紧咬着牙关跟在最后面。尉迟恭看着几人的身影摇摇头,嘟囔一句:“不愧是我边地的好汉!”随后挺着直刀紧随而上。   一边前冲,尉迟恭一边向城下刘武周所在方向看去,心内嘀咕:刘鹰击,你的后招若是再不使出来,等我们尽数阵亡,再有什么后招怕是都没用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杀王(七十四)   南商关依山而筑,关卡两侧都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南商关卡住大路,山间小径则以马邑军马零散军寨卡住险要。王仁恭不惜耗费海量资财营建的这套防御体系堪称铜墙铁壁金城汤池,正常情形下,纵然是数万精骑要想破关而入,也得拼出上万条人命,用血肉尸体硬生生堆一条路出来。   可是今天,执必家的青狼骑却未损一兵一卒,就得以立马高峰俯瞰南商,将大好险要尽收眼底。执必思力立马高山凝神俯瞰,面色凝重迟迟未曾发声。在他身旁的苑君章,却已经急得手足无措,顾不得可能惹怒这位执必部少王的风险,在旁急道:   “少王!关内已经乱成这般模样,为贵我两家大事谋,请即刻出兵!”   看到商关城头的烟火,苑君章就知情形有变,自家设计谋王仁恭性命,看来这位王郡公也给刘鹰击设了埋伏。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形,但是只听关下战鼓如雷人马喧嚣就知道情况不妙。刘武周总共才能带多少人进关?关内情形不问可知,必是恒安吃亏。   刘武周这次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引执必部入马邑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朝王仁恭背后捅一刀。如今到了宝刀出鞘之时,执必思力反倒一语不发不肯下令,他又如何不急。   执必部这次兵出商关乃是以执必思力为主,便是身为阿贤设的执必落落都只是辅臣。执必思力不开口,执必部的青狼兵便在山上看热闹。   苑君章急得焦头烂额却是帮不上忙,心中也自忐忑起来。   胡儿不足信!   恒安乃至整个边地的军民和突厥人仇深似海,根本不会对其有丝毫信任。刘武周对于借突厥兵攻杀王仁恭之谋亦有所迟疑,正是自己不住撺掇才让他同意兵行险着。若是此时突厥人反悔,自己固然对不起刘武周,更是让多年谋划尽数化为泡影。   苑君章不介意做汉家罪人,也不把这种虚名指责当一回事。可是假若自己成了罪人却没能得到足够的回报,岂不是成了天大笑话?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乃至成为关陇世家这般豪强的志向,支撑着刘武周和自己在这苦寒之地隐忍至今,。看大事将成,若是真的就此功亏一篑。纵死九泉之下自己也难以瞑目。   为了这个志向自己和刘武周可以背负骂名,自然也可以放弃尊严。在云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刘武周面前都能分庭抗礼的苑君章,这时不得不放下身段,忍着执必的冷脸,再次上前请兵。   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与焦躁,强自把语气放得平和:“我等已经误了时辰。再耽搁下去万一刘鹰击寡不敌众,我等两家联手共破马邑之谋,只怕难以成功。”   执必思力紧绷着面孔,声音嘶哑:“我执必部素来言而有信。按照约定,应是你我两部共击王仁恭。如今恒安甲骑被挡在关外,我执必部大军随父汗而进,尚未曾赶到。我这里只有一支偏师。现在贸然冲杀,不知要死伤多少儿郎。苑长史念着和刘武周的袍泽之情,难道我们突厥人就会随意牺牲部下?”   苑君章心思敏捷,一听就明白对方话里得意思乃是坐地起价。突厥人几时把同族性命放在眼里?执必家千族大战起家,不知杀了多少同胞。且是出名的军法严苛动辄杀人,谈什么爱惜士卒自然是为了漫天要价。   眼下这个时候,不管对方出多少价自己都得忍下来,等到将来羽翼丰满再连本带利讨回来就是。苑君章已经做好被狠斩一刀的准备,强做笑脸道:   “少王言之有理。只不过军情如火不容耽搁,少不得要让执必家的勇士多冒些风险,多出几分气力厮杀。不过我家刘鹰击与执必部诚心结交,不会让大家白出力气。执必部想要多少财帛,又想要多少丁口,一切都好商量。”   执必思力摇摇头:“这些东西我会让儿郎们用自己的弓刀去取,不用你们施舍!”   “那……不知少王所求是?”   “徐乐!这个人的人头必须由我亲手斩下,任何人不能阻挠。从王仁恭动手到现在山下依旧厮杀,想必那位神武乐郎君出力不小。若刘鹰击想要保下这员大将的性命,咱们就只好刀兵相见!”   原来如此!   苑君章顿时明白,执必思力数次在徐乐手下吃亏,怕是心中已经生了魔障。行军途中闷闷不乐乃至性情变得狂躁,只怕都和徐乐有关,必要亲手斩杀心魔才能恢复如初。   即便执必思力不说,苑君章也没打算留下徐乐。固然其一身本领之强为自己生平仅见,便是当日跟随大业天子远征辽东,十二卫中无数汉家精英子弟,也未见有谁能与其并肩,却也未曾动摇苑君章的念头。   倒不是因为自己四弟和徐乐之间那点龃龉,苑君玮被尉迟恭收拾过不止一次,苑君章身为兄长也不曾袒护小弟责备黑尉迟,反倒是偶尔为尉迟恭说话。之所以针对徐乐,乃是他认定,彼此之间不是同路之人。   徐乐,过于桀骜。从来不会将自己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上。   若是独掌一方如刘武周,这般为人,自然是一方英杰该有的气度。   但当这等人物置于麾下,只会让上位之人,心惊肉跳!   对于这等人物,只有加以恩义,才能羁縻。   可刘武周和自己,又有什么恩义给他了?倒是一路以来,徐乐为恒安鹰扬府冲杀,为恒安鹰扬府分担压力,将恒安鹰扬府从一个个死局中带出来!   若是放在平时,刘武周和自己还可以慢慢的消磨徐乐的傲气,慢慢将徐乐收服。可现在,恒安鹰扬府已经在生死存亡之时了,没有执必部,恒安鹰扬府就没有翻盘的机会。就是自己一条性命,苑君璋都能舍出,一个徐乐,又能如何?   而且从始至终,苑君璋都不喜欢徐乐。   这个乱世之中,一柄锋锐至极的宝刃,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就不如毁去!   苑君璋沉沉点头:“徐乐自然交给少王处置。”   执必思力两眼紧盯苑君章:“苑长史如此爽快,我便信你!若是刘鹰击爽约,执必部就寻你说话!举旗!吹号!”   呜呜呜!   一阵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声音凄厉悠长,有如鬼哭。不久之前被徐乐亲手打断的青狼旗再次挑起,执必家的青狼骑兵呐喊呼喝着纵马奔腾,从山头向着商关城内飞扑而下   执必思力侧头吩咐身边军士:“叫阿塔过来。”随后催动坐骑,向山下疾驰而去! 第四百八十二章 杀王(七十五)   当号角响起时,城下便已经有所察觉。边地军汉常年与突厥厮杀,对于敌手的号角声最是熟悉。   关墙上不管是面向城下还是城内的射士全都停止了放箭,所有人都仰起头,看着自山巅呼啸而下的突厥狼骑,看着那面代表杀戮与死亡的青狼骑。   敲梆传令的士兵停止了动作,双目圆睁嘴巴大张,片刻之后,只听“啪嗒”一声,手中木梆落地。这名士兵似乎是刚刚从梦靥中醒来,豁然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权,扯开喉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号:   “突厥人!突厥人打进来了!”   “突厥人杀进关了!”   马邑城头已经一片混乱,士兵发出绝望的哀号,军将已经无法约束部下,甚至有的军将带头领着部下冲向城下,口内喃喃自语着:“突厥人来了!挡住!把他们挡住!”   方才一直指挥若定的王则,这回也没了主张。不管他如何晃动令旗,也没人再服从号令。整个南商关的军队已经失去控制,纵然是孙、吴再世,此时怕也是徒唤奈何。   王则很清楚,这不能怪马邑军兵也不能怪自己,要怪就怪这该死的乱世,它唤醒了所有人的野心却又不加以约束。王仁恭、刘武周、李渊……这个天下不知道有多少枭雄想要逐鹿问鼎,每个人都变得不人不鬼,像今天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末日……真的要来了!   本来不拘马邑、恒安,任意一个鹰扬府都足以抵挡突厥铁骑兵锋。可是马邑本土军将就是为了和叔父作对,借恒安归顺之事分一杯羹擅自撤军,导致军寨被夺己方却一无所知。   自己的叔父虽然以名门世家自居,看不起赳赳武夫,却可以为了对付刘武周勾结突厥引狼入室。结果千算万算,所有人都不曾算到,素来以豪侠自认,与突厥人真刀真枪见过战阵的刘武周居然也有样学样,向突厥人输诚。   如果不是马邑军将擅自撤走十三处军寨的守军,如果不是刘武周里应外合,甚至可能派人带路,这些突厥兵本是过不来的。如今却是满盘皆输,突厥狼骑眼看就要把南商关化为白地,自己却无力阻止。   身边唯一可以指挥的,就只有那些锦衣家将。这些人虽不至于像马邑守军那般乱成一团,可是人数太少,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就在这时,却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一支狼牙箭正中悬挂王仁恭大旗的绳索。那面象征着王仁恭的纛旗颓然落地,伴随着大旗落下,只听一个闷雷似的声音响起:“王仁恭死了!”   “王仁恭死了!”   “王仁恭死了!”   城头上本就如没头苍蝇一般的马邑兵,眼看大旗落地,再听到这叫嚷声,竟然也跟着喊叫起来。王则眼看着那些本就不听指挥的士兵越发混乱,将手中令旗一丢,无力地瘫坐在关墙上,后背倚着垛口,头侧过去看着弓箭射来的方向,一眼便看到了尉迟恭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徐乐。   方才那一声吼,王则已经听出是黑尉迟的声音,不问可知,这一箭也是他的手笔。到底是沙场宿将,处变不惊随机应变的本事不是自己能比。这一声吼让彻底瓦解了马邑兵士的斗志,毕竟眼下指挥全靠鼓号令旗,主将的纛旗则是三军主心骨所在。叔父不在城头,纛旗再被射落,肯定有人相信他已经被杀。自己又如何解释才能让士兵相信叔父没死?相信了又如何?   黑尉迟说得没错,叔父死了。从他处心积虑要对付刘武周,不惜用出敌死一千自损八百这种办法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如今自己也要死了,就是不知道王仲曾逃走没有,叔父的人头又会落到谁手里?尉迟恭还是徐乐?自己的人头又会由谁来砍?   但愿别是个突厥人就好。   突厥兵的号角方一吹响,徐乐就已经有所反应。   他前冲的步伐陡然停止,目光落向突厥大旗升起的山峰,随后又瞪向身旁的尉迟恭。这支人马出现的地方以及时机不可能是凑巧,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苑君章把他们带到此间。之前所谓联合马邑军将的说法不过是个托词,勾结突厥为虎作伥,让突厥铁骑蹂躏汉家疆土,这才是刘武周的后招!   徐乐脑海里再次回荡起爷爷曾经的言语:“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是死人堆中滚出来的枭雄,谁小瞧于他,谁就是傻子!”   果然还是老人家看得通透。自己纵然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刘武周为了争霸丧心病狂到这等地步,居然做出和王仁恭一样的选择。边军大将与名门世家子在功名利禄面前,嘴脸却无半点分别。   当日五胡乱华之祸,也是因为这样一群自诩精明的枭雄而起。本以为经过那番灾厄,天下英雄理应学乖,不至于重蹈覆辙。未曾想如今天下乱象初现,便又有人重蹈覆辙,为了一己之私而甘愿为胡儿前驱。   刘武周!这件事绝不算完,早晚要同你把账算清楚!   尉迟恭的神色和徐乐一样,也是一脸茫然,显然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但是他的反应和徐乐不同,迟疑片刻之后立刻有所行动,身形迅速后退从一名射士尸体上捡起弓箭,抬手一箭先是射落王仁恭的纛旗,随后扯开喉咙高喝:“王仁恭死了!”   徐乐如何不知尉迟恭的意思?不管对刘武周此举如何看法,木已成舟,眼下最大的敌人还是王仁恭。且先为阿爷报仇,再寻刘武周讲话!   他朝韩约喝了一声:“你带步离、小六去夺城门,让罗敦老族长他们进来。我去杀王仁恭!”随后与尉迟恭双刀并举,朝着望楼发力猛冲。望楼内几支箭射出来,准头、力道依旧,但是稀稀落落远不如方才那般密集。徐乐手中直刀挥舞,将几支箭荡开,三两步间人已经来到望楼之前。   看来王仁恭的心腹家将也被吓破了胆,就连射箭也没了气力。徐乐心知自从突厥骑兵出现,王仁恭就注定死路一条,但是死在谁手里就大有问题。他的命属于自己,必须手刃仇敌才算是给爷爷报仇,这件事不能假手于人!   因此他的动作变得更快,原已是筋疲力竭的躯体再度升起一股气力,对着望楼的木门狠狠撞去!   轰隆!轰隆!   两声撞门声几乎同时响起,两人的身体如同是两记攻城锤重重撞在门上。望楼终究是用来观测敌情协助防御的所在,并不能作为逃生通路或是避难之地,因此入口木门并不怎么坚固,如何当得起两位当世一流大将全力撞击。   门扇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门板直接被撞得向里面倒去,两人的身体也随之向前摔倒。徐乐早有准备,因此并没有显得狼狈,随着身形倒地,手中刀化作一道光团遮护身体,同时向旁一滚,只听“多多”几声,在他原先所在位置已经钉上了几支箭矢。   两把直刀兜头砍来,徐乐随手架开,随后刀锋席卷,掠过两名对手的小腿。伴随着惨叫声,两名锦衣家将身形倾倒,徐乐刀锋再起,两颗斗大人头已经离开躯壳,在地上滚来滚去。   徐乐双足使力一记鲤鱼打挺跳起,另一旁尉迟恭也在此时起神,两人手持钢刀定睛望去。但见眼前,十几个锦衣家将持刀而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便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马邑郡守王仁恭。   四目相交,如同兵刃相撞,爆出几许火花。徐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露出自己八颗白牙:“王郡公?” 第四百八十三章 杀王(七十六)   望楼之中,十余名王家锦衣家将,正卫护着王仁恭。   而这位享大名数十年,一向镇压云中,让刘武周苑君璋这等枭雄苦苦挣扎求生,牵制住晋阳李渊,让他迟迟不能举兵的一世之雄,正端坐在望楼里的一张胡床上,轻抚着手中的铁如意。   甚而神情之中,微微有点厌倦。   王则卫护在他身前,站得笔直,腰间横刀出鞘,惨淡的阳光从望楼箭孔中照在横刀之上,刀光反射在王仁恭苍老的面孔之上,让他的容色,更是惨白一片。   十余名锦衣家将重重喘息,看着冲进来的尉迟恭和徐乐两人,神情虽仍带三分凶狠,但也有了三分绝望。何欢缩在墙角,也拔出直刀,头微微垂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思。   望楼之外,混乱之声,喊杀之声直传进来。在这狭小空间内回响,反倒让这望楼之内,显得越发的安静。   王仁恭一番谋划,再没想到,会变成这般地步。   马邑鹰扬兵,从头到尾,就未曾出全力,还轻易放弃了外间十三军寨,集兵一处,就是为了怕王仁恭在拿下刘武周之余,将他们也分而治之,彻底掌握这两支大隋遗留下来的精锐军府。   而一向被王仁恭瞧不上的刘武周,从头至尾,就没有半点认输降顺的意思,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徐乐和尉迟恭等无敌斗将赢得一个靠近自己的机会。   而最让王仁恭意料不到的,则是刘武周居然和突厥勾结,趁着他吸引了南商关上下全部注意力之后,轻骑潜越关外群山,绕袭关后,关键时刻,骤然一击!   而徐乐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   王仁恭抬头,认真的看了一眼徐乐。   眼前这个锋锐绝伦的青年,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剑眉飞扬,鼻梁高挺,如此形貌,纵然当年大隋国都五陵少年之中,也是出类拔萃。   这等人物,真的是马邑郡中穷乡僻壤中养育出来的?   更不必说他这一路所为,将云中之地搅得天翻地覆,一路破军杀将,让整个马邑鹰扬府兵溃善阳,更是击破执必部,为刘武周赢得喘息之机,最后更杀到了自己面前!   王仁恭真的有些疲倦了。   自己如此家世,如此经历,如此声名,怎生就不能收马邑一郡之力,尽心竭力,但事情总不能如愿?   至于性命,王仁恭还真没如何放在心上。   辉煌如大隋,都能轰然崩塌,如此大争之世,再死几个世家之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恍然之间,王仁恭似乎有点明白,但又不是太明白。   世家压制天下三百年,天下纷争不休。自大隋一统天下,两代皇帝都行压制世家之策。虽然在世家的反扑之中,大隋崩溃,引得天下群雄逐鹿。但是这天下,也再不是世家所能操弄的了。   无数如刘武周一般的草莽枭雄,无数如徐乐和尉迟恭这般的无敌斗将,再不想任世家盘踞在上了?   所以自己秉太原王家家名,也不能压服马邑一郡。这天下,实在有太多出色人物了,接下来,应该就是他们的时代了吧?   不知道那在晋阳的李渊,自己心目中最大的对手,又看没看到这个大势?   想到这里,王仁恭又是一笑。   望楼之中,突然传来响动,韩约韩小六步离他们三个,也抢入望楼之中。步离小脸之上,也染满了鲜血,眼神凶狠如狼,龇着白牙就护卫在徐乐身前,连韩约都没抢过她。   他们三人抢入,望楼之中血腥味道更浓重了几分,而外间的呼喝喊杀之声,也越发高昂!   何欢丢刀在地,对着徐乐和尉迟恭拱手:“愿为刘鹰击效力!”   那些锦衣家将也没了去砍临阵倒戈的何欢的心思,缩得更靠近王仁恭一些。如一只只绝望的困兽。   王仁恭摆手,示意诸位家将退开。家将们看着王仁恭举动,呆呆不动。   王仁恭哼了一声:“某还没死,就不听某的号令了么?”   十几名家将无声散开一些。   王仁恭看着冷冷注视着他的徐乐一笑:“你就是那什么乐郎君?”   徐乐看着王仁恭,握紧了手中兵刃,也并没有什么和王仁恭攀谈的心思。   出徐家闾以来,爷爷曾经教导的,一样样在这个世道中得到验证。在王仁恭这等人物眼中,云中之地这一年大乱,死去的那么多条性命,真的不算是什么。自己历经无数血腥走到这里,为爷爷复仇,这些话,又何必对王仁恭说?   而这个天下,还有那么多如王仁恭一般的人物。   所以爷爷才躲在徐家闾,教养自己,避开这个世道。   可爷爷死了………这个世道,既然有无数人如王仁恭一般,那么就将这个世道踏破也罢!   浑身伤痛上涌,让徐乐一向挺拔的身形微微有些佝偻。但徐乐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拨开如小狼一般遮护在自己身前的步离,向王仁恭走去。   不等王仁恭发话,十几名残存的锦衣家将怒吼着就扑了上来!   风声从徐乐耳边响起,雕翎羽箭如电掠过,韩小六骤然发箭,一下就射翻了一名家将。韩约持盾,步离持刀,尉迟恭挥舞直刀,遮护徐乐两翼,望楼之中,鲜血飞溅,这些王家残存锦衣家将的嘶吼惨叫声,充斥其间!   王仁恭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徐乐,突然起身,拍着自己颈项:“寒家奴,来取某人头便是!”   徐乐猛然抢上,直刀挥过,鲜血冲天而起,接着洒落,王仁恭人头已经滚落在地,他的无头身躯摇晃几下,轰然而倒。   血雨之中,徐乐神情冷峻,撇了撇嘴:“承你所命!”   大业十三年孟春,王仁恭死。 第四百八十四章 杀王(七十七)   南商关内,已化为修罗屠场。方才还占尽上风的马邑兵将,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持刀者则是居高临下势如破竹的突厥青狼骑。   执必思力此次孤注一掷,抱着必死的决心要用一场胜利洗刷耻辱,把性命都押在这场厮杀上。自家少王如此,部下士兵就更不敢怠惰。这些来自草原的弓刀健儿,在马背上发出一声声意义不明的嘶吼,随后用长矛捅穿马邑步兵的身体,或是挽弓搭箭,射杀关墙上手足无措的马邑官兵。   伴随着一声声长啸或是狂笑,一名又一名汉家儿郎被胡骑夺去性命。马邑军将的认旗被青狼骑随手砍翻,残破的旗帜无力地折断于地,这面认旗所代表的军将就死在自己旗帜之旁,身上满是血污与伤口,一柄手斧劈碎头盔,嵌入这名军将额头。军将手中直刀已然断裂,前半截刀身不知去处,连着半口残刀的刀柄,依旧被他紧握在手中。   关内已经有多处冒起火头,火焰与烟雾让突厥兵更加兴奋,叫喊声也越发地响亮,如同庆贺狩猎成功的狼群。   李世民的百余骑被城头乱箭射杀死伤惨重,直到突厥骑兵出现,城头大乱来不及放箭,才得以重整队形。不过对于这支队伍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长孙无忌顾不上身上箭创疼痛,打马来到李世民身旁急道:   “二郎速随我突围,若是等到突厥人杀来,你我就都没命了!”   “辅机莫慌。且把人马整顿好,排开阵势。”   “就这几十人排开阵势又有何用?”   李世民望着城墙的望楼,“就算要走,也得先看到结果再说。我说过,我要取王仁恭的首级,自然不能食言。若是徐乐杀不得王仁恭,某便亲自动手,否则这一趟不是白来了!”   长孙无忌急道:“可若是突厥人杀过来……”   “我意已决,辅机就不必多言了!”说完这句话的李世民就不再解释,两眼盯紧望楼不放,仿佛除了望楼内那场厮杀,再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在意。   李世民有些话不便也不能对长孙无忌说出来。虽然之前从未曾与徐乐共事,也不知其人品性情本领如何。可是当他带兵杀来,看着徐乐与黑尉迟并肩夺关时,心中便是控制不住,荡起阵阵波澜。   神武乐郎君名不虚传!这等好男儿,方为大丈夫!   若非自己追赶不及,李世民真想也随着徐乐杀上城头,靠着自己一张大弓为他开路,助他斩杀王仁恭。这才是大丈夫的行为!徐乐孤身一人敢以马邑郡守为敌,自己若是因畏惧突厥铁骑兵威狼狈而逃,又有什么资格和这位乐郎君结交?纵然可以逃脱性命,这辈子怕也是难以活得痛快。   不管有多危险,自己都得等下去,等到徐乐与王仁恭之间,分个高低上下出来。这不光是两人之间的恩怨,更是布衣与世家之间的较量。虽然李世民自己也是世家子弟,陇西李氏家格纵然不及王氏,也是当今天下数得着的名门。可是他心中还是更支持徐乐这等寒门。   父兄都认定这个天下只能由世家掌握,李世民心中并不认可。乱世将启,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若想逐鹿天下,首先便要有打破桎梏的胆量。否则又何必夺天下?连天子都能换,世家为何不能?   他希望看到徐乐成功斩杀王仁恭,甚至比亲手斩杀王仁恭更令自己满意。如果冲上去的不是徐乐而是其他人,李世民这时候早已经提刀上城,到望楼内结果王仁恭性命。正因为徐乐的身份,才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寒门子弟徐乐能杀世家子,就证明自己才是对的。这个天下即将大乱,所谓的规则都要被打破。这个江山总归该是有能者居之,不管世家还是长子,都不能再靠着血统出身天经地义坐享其成!若是看不到结果就走,自己岂不是白来一遭,就算是活着离开,又有何用?   执必思力这时也确实顾不上李世民和他的人马,而是专心忙着解决马邑兵将。   南商关内王仁恭部下加上马邑本土军马足有几千人,若是防备森严再有名将指挥,自己纵然偷袭,也讨不得多少便宜。如今总算是打了个冷不防抢占先机,必须要借机扩大优势,让马邑兵失去战力。不管是和刘武周接下来的谈判还是未来执必部席卷边地,都有莫大好处。   这种时候自然是要集中兵力以强凌弱,把那些各自为战的马邑兵打垮。若是遇到阵型严整的部队就得先绕开,免得打成僵持,让马邑各部缓过神来,那样就麻烦了。   接连吃了太多败仗的执必思力变得格外谨慎,尤其是心知徐乐就在城中,就越发怕输。虽然刘武周主动引执必部入南商,又把十三处军寨送上。可是如果被他顺利接收马邑军马,焉知不会转眼翻脸,与自己刀兵相向。听老父讲过,当日突厥千族大战之时,这等情形发生了不知多少,无数部落便是被盟友所攻灭,自己不得不防。必须让刘武周失去与自己讨价还价的本钱,才能彻底安心。   刘武周一行人这时已经撤去盾阵,来到执必思力面前。刘武周感觉得到,身边军将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哪怕是那些平日忠心耿耿的护卫,这当口也多了几分怀疑乃至蔑视。   云中不同于善阳,自己多年来以豪侠形象示人,让边地轻侠为自己所用,忠心于自己的军将多少也都带上了豪侠作风。若非如此,又怎会在王仁恭的金银财宝以及刀斧威胁时可以不动心志,舍命为自己晓力?   这等人脑筋最是简单,认准的事不易更改。多年来和突厥人结下的死仇没那么容易化解,自己引突厥人入关,这帮人难免心生不满乃至轻视之心也属寻常。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如今大势在己,日后慢慢收拾整肃,不怕这些人不听话。眼下真正需要小心应付得,还是突厥少王。   刘武周忍着伤痛来到执必思力马前行礼,执必也不下马,在马上微一还礼而已。冷声问道:“徐乐何在?”   “城头望楼之上,去杀王仁恭。”刘武周说话语气也是不卑不亢。自己这一行人很是狼狈,难免让突厥人小看,这群草原上的野狼,对弱者向来不会手下留情,必须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强大,才能让突厥人不至于生出轻视乃至吞并之心。   翻盘的希望,就在徐乐和尉迟恭身上。只要他们拿到王仁恭的人头,执必思力就会知道恒安武人的厉害。哪怕突厥兵不来,只要自己杀了王仁恭,也能翻转乾坤。这样自己欠的人情多少还能小一些。   “望楼?”执必思力的视线转向望楼,一直紧随在他身边的汉子,也把头转向望楼所在。这名大汉四十开外相貌平庸,与那些青狼骑兵并无甚分别。只是在帽檐上多了一束翎毛,迎风舒展甚是醒目。   阵阵人马喧嚣之声传来,城外恒安人马已经陆续进关。   方才趁着关内一片大乱的当口,小门神韩约已经开了关门,又让韩小六与步离先把罗敦以及玄甲骑请入关来。   韩约虽然寡言少语行事低调,却非无谋之人。突厥兵马入关之事自己一行人事先一无所知,可见刘武周对徐乐也有戒心。乱世中人心难测,焉知其不会生出加害之意?再说徐乐与突厥人势不两立,不可能如刘武周一般与突厥人同流合污。双方反目乃是必然之事,必要有一支可靠人马在手,才能多几分把握。   率先进入城中的,正是老族长罗敦以及玄甲精骑,而梁亥特部人马,则在关外护持着家眷。虽说罗敦指挥梁亥特部落更为得心应手,可是老爷子也得承认,不管是与突厥人厮杀还是震慑青狼骑让其不敢妄动,还是玄甲骑更为把握。   老罗敦一马当先打马入城,步离、韩小六一左一右跟在两侧。韩约快步上前迎候,罗敦问道:“乐郎君何在?”   韩约用手指向望楼:“乐郎君稍后就出来。”   罗敦点首,目光落向望楼。   李世民、刘武周、执必思力、罗敦,几方人马的注意力都落向望楼方向,也就在此时,就听望楼内传出一声雷霆般地大吼:“王仁恭死了!”   随着说话声,之见如同黑塔般的尉迟恭昂首挺胸阔步而出,在他身后,则是满身血污状如鬼神的徐乐。   徐乐右手提直刀,左手擎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待等出离望楼站在关墙之上,猛然将左臂高举,把人头举过头顶,任鲜血淋在自己头上、身上,高喝道:“王仁恭首级在此!”随后举着首级一步一步走向马道,朝着刘武周缓步而来。 第四百八十五章 杀王(七十八)   徐乐走出望楼,在后面则是低头耷脑,已经解去兵器的何欢。他身上捆着一条粗绳,绳索另一端则握在尉迟恭手中。随着尉迟恭前行,何欢就得快步跟上,否则便要摔倒。   站在城头之上徐乐放眼望去,但见关下此时已是一片狼藉。此时战事并未结束,突厥兵依旧在杀戮马邑兵,马邑兵以及少数王家家将也在拼死抵抗。纵然不敌,一时间也不至于被斩尽杀绝。喊杀声、惨叫声以及兵刃碰撞声此起彼伏。   刘武周此时已经上了一匹坐骑,身旁左右有数十名恒安甲骑护持,再外一层则是执必部青狼骑兵。执必部少主执必思力立于马上,此时也正看向城头,两人目光于空中碰撞,爆起无数火花。   一行三人来到马道旁,徐乐并未急着下城,而是冷冷看着眼前景象。   刘武周的手段,就是勾结突厥?   徐乐陡然一声大喝:   “神武徐乐,已将王仁恭斩首!特将首级,送于刘鹰击!”   随着这一声大吼,徐乐将手中人头朝着刘武周飞掷而去,自己则迈开大步冲下马道,向着罗敦一行人快步走去。   自始至终,徐乐都不曾认为自己是刘武周的部属。阿爷曾讲过当日五胡乱华群雄逐鹿时,群雄之间如何相处。有能上将率部众来投,虽有上下之分,却无尊卑之别,关系更类似于主客。宾主投缘便可共谋大事,若是不能相得则各走各路好聚好散。主公固然要为客将及其部下提供粮草、财帛,客将及其部下也要为主公厮杀冲锋斩将夺旗,彼此之间互不相欠。自己与刘武周便是这等关系。   固然刘武周为徐家闾的乡亲提供了粮食,可是自己也为刘武周立下赫赫战功,与执必部青狼骑浴血厮杀几乎陷于阵中,如果没有这份勇力战功,恒安的粮食又岂是那么容易吃下?本来自己就觉得刘武周格局有限难成大事,不愿与其相处。如今他更是干出勾结突厥出卖祖宗的行径,自己定不能与其同流合污。杀了王仁恭,天大的人情也都还完,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他这一声吼让原本喧嚣的战场,有了短暂寂静。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向徐乐以及他丢下去的那颗人头。   固然从徐乐出关那一刻,大多数人都知道王仁恭凶多吉少。但是王仁恭手下心腹嫡系,难免心存侥幸。毕竟王仁恭身份不同于普通人,太原王氏并非好相与角色,树大根深影响巨大。在马邑奈何不得刘武周,但是他日刘武周若是兵出马邑争夺天下,王氏有得是办法对其进行刁难牵制,足以搞得刘武周焦头烂额。若是为了他日大业,今日暂且对王仁恭手下留情,也是情理中事,毕竟一颗人头看不出归属。   可是徐乐这句话,彻底粉碎了众人最后的希望。王仁恭死了,自己的靠山倒了。再厮杀下去又有何用?又为谁拼命?   只听几声兵器落地之声,却是几个马邑军将丢下了军刃,随后跪倒在地,高声叫道:“我等愿意归降刘鹰击,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望鹰击收留!”   “望鹰击收留!”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只听一阵兵器落地之声,上百马邑军兵将校丢下兵器或是把武器顶在头上,跪倒在地请降。甚至几个王家的锦衣家将也丢下武器,跪地求饶。   人无头不走,随着王仁恭死,何欢被擒,以及突厥兵大举杀入,马邑本土军将已经失去斗志,只求投奔刘武周换一条生路。   见此情形,玄甲骑的腰板下意识拔起。跟随罗敦进城的宋宝,只觉得周身骨头都已经没了分量,似乎随时都能随风而起,直冲云霄。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徐乐真的做成了这等大事!以布衣之身奋三尺短兵,斩杀手握十数万军民生杀大权的马邑郡守王仁恭,这是何等的壮举!边地轻侠素重名望,不管是任侠使气为了面皮交情厮杀,还是做没本钱的勾当杀人越货都不要紧,只要杀得人多或是有名望,都会得到边地游侠儿的揄扬。   众人手上偶尔宽松,沽酒畅饮之时,也曾借着酒酣耳热说些大话。奢言自己日后要做何等官职,或是要杀哪个了不得的狠辣人物。可哪怕宋宝酩酊大醉之时,也不敢说出王仁恭的名字,就是王家这些锦衣家将也不敢招惹。没想到乐郎君却做到了!   日后数十年间,边地游侠都会记得徐乐的名字,只要提到他都会挑起拇指称赞。就冲他替边地男儿挣了面子,做了大家想都不敢想的事,便是这些轻侠少年心中认定的头领!自己能追随这样的首领,也同样能名传边地。日后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说一句自己是乐郎君的伴当,美酒小娘皆是予取予求,谁敢说个不字?   再说乐郎君为刘武周立下这份大功,封赏又岂能少了?乐郎君为人豪爽,自己虽然未曾随他并肩厮杀,但是保护家眷得力,又有冒矢攻城的功劳,还能少得了财货?   同样为之欣喜的还有苑君玮。他相信不光是自己,整个云中的军民心思应该都差不许多。这几年大家都没少受王仁恭的鸟气,被他捏紧脖子卡住钱粮,不论军民全都缺衣少穿,乃至恒安甲骑不得不去山中做剪径勾当只求混个温饱。如今仇人被砍了脑袋,马邑也眼瞅着成了自家天下,今后可以扬眉吐气做人,放开肚皮吃喝,谁心里不高兴?   乃至之前几次为徐乐所败的屈辱,都已经算不得什么。比起和王仁恭的过节,这些许小事根本不足论。再说这乐郎君能手刃王仁恭,确实算得上一个好汉,败在他手上也不算丢人。   苑君玮想来,最高兴的理应是刘武周。恒安、马邑两大鹰扬府都到了他手里,日后便是边地的一方诸侯。有这些能杀善战的精兵猛将在手,就算是江都的天子也得给刘鹰击几分面皮,他也算是熬出了头,心中得多欢喜?   想到这里,苑君玮下意识朝刘武周看去,却见这位刘鹰击脸上并无半点笑容,反倒是面沉似水,脸色竟然比尉迟恭还黑,看向徐乐的目光中满是怒意以及杀机,这……又是为何?   苑君玮说到底不过是恒安斗将一勇之夫,自然猜不出刘武周此刻的心思。   刘武周已经听明白徐乐话里得意思,是要与自己分道扬镳。苑君章私下里不止一次,徐乐乃是虎狼之辈,非自己所能用。刘武周嘴上不说心里也自有数,可是这等无双斗将人人喜爱,自己心里还是存着几分幻想,想要把其收为己用。是以推衣解食极尽礼遇,没想到居然还是留不住他!   这等人不能为自己所用,便不能为任何人所用!否则迟早会成祸害。   就在这时,李世民将坐骑向前催动,在马上朝着刘武周拱手一礼:“晋阳李世民恭喜刘鹰击今日得偿心愿!从此以后恒安、马邑两大鹰扬府尽为鹰击所有,实在可喜可贺!”   刘武周脸上带笑,朝李世民拱手回礼,目光却飞速从李世民和他身后的兵将身上扫过。这支骑队阵型虽然严整,但是兵力不多。再者,论起马上本领,天下又有几支骑兵能强过自己恒安甲骑?   收拾了这支骑兵,扣住李世民!用他做人质,将来和李渊交涉也有个本钱。   刘武周本为乡间豪强,投军之前也曾做过没本钱勾当。于掳人勒索一事,算得上行家里手。再说自己今日既杀了王仁恭,又何必担心再多一个李树德?晋阳富庶远胜马邑,只要能把这位李家二郎拿捏在手中,自己就不愁钱粮财货。   自己联合突厥一事,不止徐乐有怨气,身边这些军将也有不少人心生怨念。急需一笔财货来笼络部下安抚人心,更要有大笔财富打发执必青狼骑。王仁恭自己的私藏未必够用,李世民既然送上门来,便放不过他!   他与李世民敷衍两句,又朝苑君章使个眼色。苑君章点头,朝苑君玮招呼道:“四弟这厢来!”   徐乐这当已经与罗敦等人汇合一处,罗敦低声道:“执必思力是个坏胚子,不会忘了你和他的冤仇。今后须得提防着些。”   “我明白。阿爷大仇得报,我欠刘武周的人情也还的干净,咱们也不必和刘武周再厮混一处。我说一声告辞,咱们立刻出关。”   罗敦点头道:“没错!离执必家的那班狼崽子越远越好,稍后你先走我来断后。执必思力这小狼崽子我能对付得了。”   可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却听执必思力猛然大喝一声:“放箭!”   随后弓弦爆响,情势陡然一变! 第四百八十六章 杀王(七十九)   执必思力骑在马上,其亲随卫兵也各自乘跨坐骑拱卫左右,名为阿塔的汉子也不例外。他此时已经摘下了弓,却并没有急着将箭搭弦,更没有挽弓瞄准。只是用双眼盯死了徐乐的脖颈咽喉,随着徐乐身形走动,他的视线也随之变换,须臾不离目标。   突厥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男子个个都是弓刀健儿,骑烈马挽强弓,射得一手好箭,乃是突厥男人吃饭本事。即便是各帐贵人,若是没有这份能耐也会被子民看不起,护不住自家财物性命,普通人就更不必说。   谁能靠着一手射术折服自己族中父老,便是全族公认的好汉。走到哪里都会有人高看一眼,便是贵人对你也要客气几分。毕竟去抢夺别人的牛羊或是保卫本族牲畜乃至全族性命时,离不开这等人出力。其中箭术最精也最受贵人器重的便是“射雕手”。   阿塔便是执必部的射雕手,他帽前的翎毛来自其亲手射杀的青雕,这顶翎帽就是他射雕手身份的证明。虽然其相貌平平,亦无尊贵血统,可是整个执必部里,除了执必贤父子以及阿贤设外,没人敢对他发号施令,他也不需卖任何人面子。   空中飞鸟,惟雕难射。青雕更是可食犬羊、擒涿鹿的异种。体型硕大力大无穷,翱翔于空中,寻常弓箭根本射不到那么高。再者青雕皮毛油滑,如果箭簇不是垂直入射雕的身体,就马上会在它的羽毛上滑过,勉强射中也不能损伤其分毫。因此射雕手不止要有准头,更要有一身过人膂力,能挽得了硬弓才行。   这等人才难寻,寻常小部落根本没有,执必部作为阿史那麾下,可以打出王旗,族长可以称汗的大部落,射雕手也不过三人而已。若非执必思力屡吃败仗,全靠这次出征挽回体面,执必贤又爱子心切担心其再折于徐乐之手,也舍不得把阿塔派出随子出征。   这等礼遇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既享受了好处,就得拿出足够的本领才行。阿塔沉默寡言,只知领命行事。既然少王要徐乐的性命,自己就为他取来就是。这汉人不管再怎么了得也总是个人,射他总比射雕来得容易。   阿塔乃是执必部出名勇士,自然听说过徐乐的本事。就连执必部的青狼旗都被其亲手打断,老王也险些伤在他手上,一身本领自不可小看。对付这等大将,自己只有一箭的机会。若是一箭不中,再想取他性命就难如登天。   这种对手一如自己曾经射杀的青雕,不可等闲视之。因此阿塔并没有急着放箭伤人,而是紧盯着徐乐不放,这是他自幼狩猎养成的习惯。不管何等凶猛的野兽,行动都有自己的规律。便是那些青雕翱翔,亦有轨迹可循。只要掌握它们的规律,便能提前判断出其下一步的落脚地,抢先放箭必能百发百中。阿塔之所以能成为射雕手,便是靠的这手本领。野兽如此,人也不例外。   他已经发现了这位乐郎君行动的规律,甚至敢断定,徐乐正被疾病或是伤痛所折磨。阿塔也射杀过一些出名斗将,尤其是追随阿史那大汗的金狼旗围攻大业天子时,勤王军中很有些有名斗将只顾着冲锋陷阵舞槊厮杀,不曾想把性命坏在这位射雕手的箭下。   那些人骁勇善战行动迅捷,想要抓他们的规律非常困难。与这些人相比,徐乐的动作并没有那么快,走动之间更没有那种力道。更像是强撑着一股虚火,随时都可能倒下。射杀这样的目标,他自问万无一失。但是为求万全,阿塔还是决定改哽嗓为前胸。那里目标更大,也更不利于躲闪,最重要的是,不会立刻死去。   阿塔也知道部落里很多人对少王的非议,甚至因此波及老汗。哪怕是在执必落落以雷霆手段剪除内乱大肆杀戮之后,这种非议依旧存在。因此少王不但要杀了徐乐,更应该亲手斩杀徐乐,这样才能挽回尊严。所有突厥武士都是靠这种方法挽回颜面,重新获得族人尊重。   若是自己一箭射杀了徐乐,少王只能砍下一个死人的脑袋。从结果看没什么区别,但是成色上总是差了几分。自己要让这个汉人重伤,看着他的亲人、部下一个个死在突厥勇士刀下。让他对着少王求饶,最终被少王砍下人头,这样才有意义。   阿塔拿定了主意,右手持弓,左手悄然移向撒袋。他自问抬手一箭就能命中徐乐咽喉,射前胸更是万无一失。神武乐郎君此刻不管有多少威名,又有多少人敬仰都没有用,因为稍后这一切都将化作虚幻,最终的胜利属于执必部!   他这番动作并不能瞒过所有人,苑君玮、苑君章乃至尉迟恭,都已经注意到这名突厥射手的不寻常。尉迟恭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但是苑君章的视线已经抢先一步瞪过来,以目代言不准尉迟恭说话。另一边刘武周的眼神也及时瞟来,目光中传递出的意思和苑君章毫无差别。   云中并不算有规矩的地方,刘武周更不是王仁恭那种讲究上下尊卑的作风。尉迟恭平日可以饮酒生事打架斗殴,又或者为了周济上门告帮的侠少,厚着脸皮向刘武周借贷。乃至有些时候失礼骂娘都不是什么大事。他是恒安第一斗将,这一切都是他应有的体面。   惟有在决定恒安大事的时候,尉迟恭并不能干涉,也不敢抗令。毕竟他属于恒安鹰扬府,属于刘武周。毕竟自己在父母灵位前发过誓,誓死忠于刘鹰击,这个誓言不能违抗。因此他只能看着这名突厥人把手伸向撒袋,要对方才还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乐郎君暗下毒手。向来以豪侠自居,被边地轻侠视为自己人的刘鹰击却置若罔闻,甚至暗中协助。   蹊跷之事还不止这一宗。苑君玮被苑君章叫到身边嘀咕几句之后,便开始整顿军将以及部分恒安甲骑,显然是预备着厮杀。尉迟恭只觉得心头一凉,本以为恒安之敌惟有王仁恭,杀了王仁恭就能天下太平。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错了,王仁恭只是个开始而非结束,自家鹰击也变得和王仁恭有几分相似。   刘武周此时忽然开口:“黑尉迟,你把徐乐给我拿下了!苑四,把李二郎留下。”   随着他话音出口,苑君玮已经带着一批军将向李世民所在方向奔去,与此同时,执必思力放箭的命令已经下达,一声弓弦松动声响,一道流星自刘武周身侧闪现,直奔徐乐前胸而去!   此时的徐乐情形不容乐观。他终究是个血肉之躯,连番苦战之下本已耗损元气急需休息,可是又亲自破阵杀王。肩头着枪小腿中箭,不知流了多少鲜血,更为了杀王仁恭透支元气寅吃卯粮。   他知道,仇人活着的时候,自己靠着心头火还能强行支撑。如今王仁恭既死,心头的念想一去,被强自压制的诸般病痛便一起发作。刚刚消失的眩晕感再度袭来,眼冒金星头昏脑胀。饶是用力咬破舌尖,靠着疼痛强自支撑,怕是已经瘫软在地。   执必思力的话音传来,他已经知道不妙,但是想要反应却来不及。连番苦战损耗过巨之下,连身随意动都已经做不到。只能看着这道致命光芒,向着自己胸前袭来。   徐乐此刻心中并无惧意,反倒是格外安宁。大仇已报,杀害阿爷的凶手以及主使都死在自己手中,纵死又有何憾!   一旁小门神韩约、韩小六乃至步离身手都极为矫健,可是这件事变生肘腋,几人都未曾提防,此时再想遮护徐乐已经来不及。眼看狼牙即将射到徐乐身上之时,却见一人陡然从斜刺里冲出,横在徐乐面前!随后只听一声箭簇入体之声响起,来人的身体无力瘫倒。   徐乐眼睁睁看着有人飞身替自己挡箭,直到中箭,始终来不及阻止。直到来人身体向下软倒的刹那才丢下王仁恭的人头,一把拽住来人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罗敦阿爷!”同时将手中直刀朝着箭矢射来方向用力抛去! 第四百八十七章 杀王(八十)   就在阿塔射箭暗算徐乐同时,苑君玮也有所动作。刘武周的言语只是掩饰,真正的袭击早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开始。   仓促之间,恒安兵马也来不及收拢队伍,更不能大张旗鼓暴露心思。因此苑君玮能够集合的人马不过数十骑而已,但是这些人马都是恒安精锐,哪怕是马邑越骑营在此也不敢对这几十骑兵有所小觑,用来对付河东鹰扬自是十拿九稳。   苑君玮不知自家鹰击为何要对晋阳李家的人动手,就像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要联合突厥人一样。但是身为武人,本就没必要有那么多心思,自家主将下令,自己听令而行就是,其他的事自有大人物去想。   他心中庆幸,自己要对付的乃是李世民而非徐乐手下的玄甲骑。不管双方之前有多少龃龉,在徐乐斩杀王仁恭那一刻,苑君玮心里的仇恨已经放下了。转而对其生出几许钦佩,甚至想要好生结交一番。可是鹰击有令又不能不听,若是让自己对玄甲骑动手,哪怕硬着头皮做了,心里总是不安。李世民和自己素不相识,对付他们就没什么负担。   至于徐乐,肯定是死定了。苑君玮和突厥人交手多次,也曾抓过突厥俘虏,于突厥之事略有所知。他一眼就认出阿塔的翎帽,便知这是整个草原上都少见的“射雕手”。全无防范之下被这种人盯上,肯定是难逃一死。可惜徐乐那一身好本领,不知怎得就不能为鹰击所容,刚为恒安立了大功就要丢掉性命。   听到弓弦声响,苑君玮更认定徐乐必然中箭倒地。他不舍得回头去看,而是单手挥刀朝着李世民一指:“杀!”   恒安甲骑一声呐喊,朝着河东骑兵便撞过去。然而紧接着他便听到徐乐那一声“罗敦阿爷”的呐喊,下意识回头望去,随后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骂道:“入娘的!这是怎么闹得!”   挡在徐乐面前的,竟然是梁亥特部老族长罗敦。这位老人年岁已高加上奔波操劳,已近油尽灯枯,这些日子寡言少语无精打采,任谁看去都认为他来日无多。哪怕是方才组织恒安军民攻城,也不过是以自身的权威气势强自支撑,没人会想到他居然能及时扑出挡下这几乎必中的一箭,更不会想到他会为徐乐挡箭。   虽说徐乐一口一个罗敦阿爷,罗敦也将梁亥特部落族长之位让给徐乐。可两人终究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要替徐乐去死?   可是这时已经没人能去询问答案,只见徐乐手中直刀朝着阿塔所在飞出,随后徐乐便带着一干人向着阿塔所在猛冲过去。苑君玮心中一惊,连忙呼喝手下:“快回来!速去保护鹰击!”   这些恒安甲骑控马之术远在河东鹰扬兵之上,听到命令个个圈转坐骑,战马咴咴大叫着强行转弯,无数尘土被马蹄荡起。这些战马在河东鹰扬兵面前画了个半圆,随后掉转马头,向着刘武周所在方向冲去。   纵然阿塔的膂力惊人,手中强弓射程在普通弓弩之上,但终究也不会相差悬殊。他一箭能射中徐乐,自己也就能被徐乐方面的弓刀武器所伤。但是作为射雕手,他的职责本就是奉主命伤人,自身安危不在考量之内。再者对于自己的射术有着充分自信,一箭出手徐乐必然倒地,又能有什么反击?   万没想到,罗敦竟然在此时挡了一箭,随后一口直刀居然挂着风声飞来。天知道徐乐这一掷用了多少力量,直刀竟然也飞过一箭之地,朝着执必思力飞过去。   仓促之间徐乐如何辨别谁是放箭之人?擒贼先擒王,杀执必思力总是无错!   执必思力并不敢像阿塔那样盯紧徐乐,在徐乐提着王仁恭人头走下马道之时,他便把眼神错开,甚至略略偏转了方向,不用正面对着徐乐。几次吃瘪已经让他心中生出畏惧,生怕自己的眼神或是动作不经意间就惹得徐乐生疑导致暗算不成。固然阿塔的本领自己素来信服,可是徐乐的手段实在太过了得,几次三番做成人所不能之事。执必思力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把徐乐当成天神看待,因此谨慎的过分。   直到弓弦松动声响起,他才朝徐乐看过去,巴望着看到对方中箭倒地的模样。不曾想刚把脸转过去,便看到一把明晃晃的直刀朝自己飞来。一则无备,二则被徐乐吓破了胆,他竟然不知该如何招架,就这么看着直刀飞来。幸亏阿塔眼疾手快,用手中宝弓拼力一击,只听一声闷响,直刀被撞飞出去,随后阿塔拉着执必的马缰向旁躲闪,大喝道:“少王速退!”   执必思力这当口也如梦方醒,不用人劝解,主动圈转马头带着亲兵向后退去。若是再走迟一步,他怕是也走不成了。   徐乐甩出飞刀之后,便将罗敦交给身旁步离,随后不顾一切向着刘武周冲去。   在徐乐心中始终把罗敦当成了自己血脉长辈看待。这不光是因为双方第一次见面就甚为投缘,更不是因为罗敦把梁亥特部族长宝座交给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的爷爷。   阿爷少年得志功勋彪炳,朝堂军中都曾有不少知己好友。但是随着父亲不明不白丧命,爷爷带自己隐遁徐家闾,那些旧识故交便没了来往。真正能算上爷爷朋友的,就是这位老罗敦。他曾和爷爷联手共谋,想要在草原上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虽然所谋不成,但是交情未损,双方始终是过命交情的好兄弟。   因为这个原因,徐乐把罗敦这个故人看做爷爷留在这个世上的印记之一,只要罗敦陪在身边,就像爷爷还活着一样。而罗敦虽然武艺才具不及阿爷,但终究也是草原上的枭雄,活了这么多年见惯大风大浪,这些经验阅历亦是无价珍宝。听他指点时,徐乐恍惚间就觉得爷爷坐在身边,正给自己讲述道理。孝敬罗敦便如同孝敬阿爷,希望罗敦多活几年,就像是爷爷多陪自己几载。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先是带走了爷爷,如今连罗敦阿爷也要夺去!这老天未免欺人太甚!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   他顾不得赤手空拳,也顾不得伤病发作身体虚弱,只想要一个交待!自己可以杀得了王仁恭,难道就杀不了你执必思力?杀不了刘武周?且让你们看看,我的手段如何!   刘武周身边几名亲卫举着刀向徐乐扑去,还不等冲到徐乐面前,就听空中金风呼啸,一柄小盾盘旋飞出,重重拍在当先的恒安军将脸上。随后又是几声弓弦松动,伴随着韩小六哽咽的语声:“刘武周,突厥狗!我日你们先人!都给我死!”   这几名亲卫武艺颇为了得手持直刀左右拨打,将韩小六激怒之下射来的箭簇一一格挡开。可就在此时,几人就听得一声如同狼嚎般得怪啸,随后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娇小的影子正飞速扑来。不等他们看明白到底是什么,眼前便泛起一抹白光,还有一双满含杀机,比匕首锋刃更为冰冷的眸子!   恒安军将都知道徐乐身边有个小狼女须臾不离左右,但大多不曾见过她的手段,只当是个暖床女奴。自开皇天子混一宇内,汉家江山一统便不再像过去那样畏惧胡儿,胡人女奴不算稀罕物事。却不曾想,这位小狼女虽然不擅于正面厮杀,可是论起腾挪纵跃,方寸之地暗算偷袭,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罗敦是徐乐的长辈,更是步离的长辈。在遇到徐乐之前,她惟一认可的人类便是罗敦。是他把自己从狼群带回部落,是他给自己饭吃保护自己安全,他就是自己最亲近也值得自己用生命护卫之人。虽然自从与徐乐认识后,她舍命护卫的目标又多了一个,也接受了韩大娘等人的亲近。可是罗敦在心里地位依旧,为了罗敦她可以拼去性命去搏杀。如今居然有人要射杀徐乐,更因此害得罗敦中箭,小狼女如何不怒?   自从在部落生活之后会,为了不给罗敦阿爷添麻烦,她刻意压制自己在狼群中养成得某些习惯,更压制着野性。如今阿爷死了,自己可能很快也会死,又何必再压制这些?   伴随着一声长啸,小狼女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生活的荒原,按着自己在狼群中生活的习惯去搏杀!只要活着便要杀敌,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报仇!   匕首扫过两名亲卫的咽喉,双足在他们身体上一蹬,人已经借力飞起,随后落向另一名亲卫,双刀直插入这名亲卫两侧太阳穴,匕首拔出时人又冲向下一个目标。眨眼之间数名亲卫已经倒地,刘武周并未惊慌,而是大声呵斥道:“徐乐!我待你不薄,你竟然敢造反!那就别怪某不客气了!来人啊,拿下徐乐并玄甲骑众人,反抗者杀!尉迟恭,你还在等什么!动手!” 第四百八十八章 杀王(八十一)   苑君玮的恒安甲骑未曾发动之前,李世民便已经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乱世中人心难测,光靠出身家名镇不住别人,刘武周既敢勾结突厥杀死王仁恭,自己这李家二郎身份也没什么作用。嘴上与刘武周寒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些兵士行动。苑君玮带兵靠近,又如何瞒得过李世民?   他虽知恒安兵精尤在马邑越骑之上,但是心中毫无畏惧。徐乐可杀王仁恭,自己难道就杀不得刘武周?纵然不是对手,也不过战死而已,又有何可惧?因此当恒安甲骑发动冲锋时,李世民心中非但没有惶恐,反倒是生出几许兴奋,想要挥舞马槊与这些恒安兵将见个高低!   真正让他怒火中烧难以容忍的,乃是突厥人对徐乐的暗算!那一箭射向徐乐时,李世民差点惊叫出声,想要开口提醒也来不及。心中忍不住怒骂道:刘武周!本以为你是边地枭雄,于此乱世中可以搅动风雨,成就自己一番事业的豪杰。没想到却是个凤貌鸡胆的匹夫!居然勾结突厥人杀戮我汉家英才,岂能容你活在世上!   刹那间李世民在心中决定,有朝一日定要亲手斩杀刘武周、执必思力等人,为徐乐报仇!哪怕两人到现在为止未曾有个只言片语交谈,自己也认了这个朋友!   长孙无忌在旁却是吓得面色发青。他只当王仁恭一死天下便太平,没想到刘武周居然又来这么一手。自他以降,河东兵马基本人人带伤,如何敌得过恒安精骑?正在彷徨无计时,不想罗敦挡箭,随后徐乐一行人朝着刘武周飞扑而去,苑君玮圈转马头带兵回去救自家主将。刹那间长孙无忌竟有一种两世为人的狂喜,对李世民道:“快走!”   李世民却摇头道:“乐郎君这等好汉有难,我若是不能出手相帮,岂不抱憾终身?拖住这些甲骑!”   “二郎不可意气用事!如今敌强我弱,先走为妙!”   “大丈夫敢想敢做,管那么多做什么!杀!”   他手中马槊一挥,手下河东兵将便纷纷摘下弓箭朝着恒安兵身上射去。   执必思力被阿塔带着后退,执必落落却始终未曾与刘武周打招呼,一心指挥部下攻打马邑官兵,削减本地军力。直到此时他才向身边亲兵传令:“命令两个百人队去保护刘武周,不能让他出了差错。再派一个百人队,去取了这位李家郎君的首级!”   执必落落并不相信刘武周,对于突厥人来说,没有哪个汉人值得信任。王仁恭不管对突厥如何恭顺,等到兼并两大鹰扬,势必会成为突厥人的对头,刘武周更是如此。突厥虽然号称控弦百万,但是和庞大的中原帝国相比始终还是个弱者。不管任何时代,一个一统的汉家天下,都不是草原民族所能匹敌。   保证突厥利益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汉人自相残杀永无宁日,执必家的青狼骑便能在汉家疆土随意驰骋,儿郎们每年也都能深入汉地,让自己发一笔横财。   必须把汉家江山搞乱,自己才有机会!这是每个突厥部落明白人都有的想法,今日若是能把李世民的人头留下,边地势必打得天翻地覆,到那个时候刘武周就更加离不开突厥支持。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绝不敢违抗!   因此他把命令一口气传下去,随后催马向刘武周赶去。必须保住刘武周!若是他被人杀了或是拿了,自己的所谋全都要落空!   事发突然。恒安军将也猜不透自家主公心思,只当杀了王仁恭就天下太平。都想着从此可以安心享用马邑财帛粮食,没想到还要厮杀,并没有急着整顿队伍保护主将。护卫在刘武周的不过就是一些军将亲兵,人数并不算多。   为了对付李世民,刘武周更是将身边军将派出大半,护在身旁的不过几个亲兵,二三军将,再就是恒安第一斗将尉迟恭。若是徐乐像斩杀王仁恭一般再把刘武周杀了,于执必部来说就少了个得力鹰犬,自然要设法保全。   苑君玮带领甲骑不顾一切想要护卫刘武周,哪怕是河东兵的乱箭也顾不得。突厥青狼骑也向刘武周冲来,不管是谁只要赶到,保住刘武周一时,哪怕徐乐有鬼神之勇也没用处。   刘武周虽然本人不善于厮杀,但是论及经常经验临敌处置,乃是当世第一流人物,于此情形自然看得清楚。之所以敢站立原地不动,便是有充分把握自保。他的把握便来自尉迟恭。   以恒安第一斗将之勇,哪怕徐乐再怎么了得,总也不至于连三两招都挡不住。再说刘武周看得清楚,此时的徐乐已经是强弩之末,别看尉迟恭身上也有伤,两人厮杀起来,定能胜过徐乐。神武乐郎君既然以勇力闻名,今日便让他坏在自家勇力之上,以他的命成全恒安第一斗将名号。   尉迟恭看到罗敦中箭,再看到徐乐冲来,人愣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刘武周二次催促,他才注意到此时刘鹰击身边护卫竟然如此稀少,除了自己就只剩两个亲兵。他看看刘武周,随后挥起直刀迎着徐乐冲上去,口中喝道:“大胆徐乐,还不束手就擒,向鹰击请罪!”   而徐乐只是疾疾而进,来势有若闪电!   方才还联手杀敌得袍泽,眨眼间便成了白刃相向的死敌。尉迟恭一刀挥出,徐乐手无兵器无从招架只好闪身躲避,举手抓向尉迟恭的手腕,竟是想要徒手夺刀。不管是何等骁勇的斗将,徒手对持刀的黑尉迟都难免吃亏,夺刀更是等于送死。   两人的视线于空中交汇,竟似撞出了无穷火星!   随后,只听“砰”的一声,徐乐的手竟然真的抓住尉迟恭脉门,猛地用力一夺!   “唉呀!”尉迟恭一声痛叫,那一身称雄恒安的神力仿佛忽然间消失,手中直刀被徐乐一把夺去。与此同时,徐乐的脚已经踢在尉迟恭身上。只见这位黑尉迟向后猛退几步,随后摔倒在地,口内怒骂道:“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若不是阿爷方才厮杀受伤,又怎会如此……”   这时已经没人再听这位黑尉迟说些什么,步离本来已经准备将匕首刺向尉迟恭,却见他倒得如此干脆,便改了目标直冲向护卫在刘武周身边的一名亲兵。另一名亲兵举着刀刚冲向徐乐,却听一声破空声响,一支雕翎抢先插入这名亲兵的咽喉。   两名亲兵倒地速度几乎不分先后,徐乐则一个箭步猛冲刘武周。   苑君玮的脚力此时距离刘武周已经不足三十步,他一声大喝,将手中直刀朝徐乐掷出,不求有功只求阻他一步,自己就能护在刘武周面前。随着直刀脱手,他已经伸手向后,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短矛,举手便要向徐乐继续掷去。   徐乐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不管是突厥人射来的弓箭,还是不知何人投来的短矛、直刀,他此时都顾不上。在他眼中只有刘武周,这个害了罗敦阿爷的罪魁,这个从死人堆里混出来的枭雄。   论及计谋自己未必就不如他,只不过从小阿爷教导自己要奉直道而行,因此不曾想过这些。没想到因此为他所算,既害了罗敦阿爷,更是让自己的部众属下陷入这等危局。既然如此,那就抓住这个元凶。任你有多少阴谋诡计,白刃加身也是枉然。   苑君玮急切间飞来的直刀准头本就不佳,徐乐只是略一矮身便从容避过,脚下不停已经来到了刘武周身前。刘武周刚一举刀,手中直刀就被徐乐随手打落,左手抓住刘武周右手将其扯落马下,直刀横于刘武周脖颈之前。   边地枭雄,一手谋划勾结突厥入关席卷马邑,以身为饵刺杀王仁恭的刘武周,成了徐乐手中的俘虏。就在徐乐的刀架住刘武周脖颈刹那,苑君玮飞马赶到,两人一前一后,只差须臾!然而这瞬息之间,乾坤已定! 第四百八十九章 杀王(八十二)   苑君玮手持短矛,朝着徐乐怒刺而去,口中大喝道:“放下鹰击!”   徐乐却是不闪不避,把刘武周的身体当做盾牌,主动朝着苑君玮的短矛撞去。   苑君玮只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短矛慌忙回撤,手臂拉紧缰绳,生怕战马撞在刘武周身上。鹰击方才也受了箭伤,若是被战马冲撞,不死也差不多。   随着他的动作,其身后而来的恒安甲骑也纷纷效法,数十匹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阵阵嘶鸣。   追随苑君玮疾奔而来的恒安甲骑弓、刀、长矛在手,只要一个刺突,就能将徐乐乱刃分尸。然而徐乐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过坚决,刀刃横在刘武周脖颈之前,左手拧着刘武周的腕子,将他朝着这帮人就撞过去,反倒是苑君玮等人纷纷后退。   刘武周怒喝道:“苑四!你得胆子到哪里去了!动手啊!”   徐乐朝着苑君玮冷笑一声:“没错!动手啊!今日先杀王仁恭,再拉着刘鹰击陪葬!这辈子也值了!”   苑君章乃是军中长史,厮杀交战非其所能。双方交兵之时,他便躲得远远的,只想着一会如何检点府库接收军资,因此并未被挟持。   眼见此时情形,苑君章生怕苑君玮一时莽撞当真动手,连忙高喝道:“苑四,给我滚回来!不可伤了鹰击!恒安将士听令,把玄甲骑、梁亥特部都给我拿下了!”   刀枪相撞,兵器交集,南商关下再次乱作一团。   玄甲骑心思和恒安军将类似,只当杀了王仁恭便功德圆满,未想过还要厮杀。列阵勒马,也只是防着突厥人行凶。不想情形突变,先是有人暗算自家主将,随后罗敦以身相替,紧接着乐郎君便和刘武周翻脸把他拿做人质。   这些来自徐家闾的庄客论起战阵经验并不能和恒安甲骑这等老军伍相比,再者几次打得都是硬战苦战,固然打出了玄甲骑赫赫威名,自身伤亡也极为惨重。论及兵力远逊色于恒安鹰扬,更别说如今更有马邑兵马相助。   但是他们跟随徐乐一路走来,哪次不是以少胜多,哪次不是以弱击强?不管是马邑越骑还是执必部青狼精锐,谁又是好相与的?玄甲骑既能踏平他们,难道就胜不过你恒安甲骑?   梁亥特部落众人眼见老族长中箭倒地更是二目喷火。他们与执必部本就有过节,若非为躲避执必部,也犯不上迁移至云中。梁亥特能在九姓鞑靼中以富庶闻名,全是老族长的功劳。有人伤损族长性命,自然是全族公敌。   这些部众早已经拍马举弓而出,不顾性命冲过去,虽然恒安甲兵四面包抄,却不能令他们迟疑分毫。眼看双方就要交锋,苑君章忽然大喝一声:“且住!徐乐,今日情形你应该看得清楚。纵然你以鹰击为质,也休想逃脱。只要我一声令下,徐家闾众人顷刻间便要死无葬身之地。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某保你不死!”   本来是玄甲骑先入城,梁亥特部落保护着玄甲骑家眷。可是梁亥特众人为了给罗敦报仇全都不顾一切地冲杀出去,这些家眷便没人保护。两队恒安甲兵已经把这些家眷包围起来,韩大娘带着一干健壮妇人手提刀斧与之对峙。   边地百姓人家的妇人非江南女子可比,不光要拿得起针线更要提得起弓刀,否则难以生存。面对那些军将手中锋刃韩大娘毫无惧色,大喝道:“乐郎君莫听这厮鸟胡言乱语!若是没有老爷子收容,我等早就成了倒卧!这些年本就是多活的,以性命报答老人家也是当然!咱们一帮庄户人家的女人能拉着刘鹰击同归于尽,说出去也是好大光彩!这买卖我看做得过!”   韩家兄弟、步离这时都已经来到徐乐身边左右遮护。步离手拿匕首,两眼紧盯着刘武周,双眼里满是血丝,匕首刀柄几乎嵌到手掌中去。依她得性情,早就在刘武周身上刺几十个窟窿解恨。至于后果如何,压根就不会去想。   此刻拿住刘武周得若是韩约或是其他人,步离已经这么去做了,只有徐乐是例外。她相信徐乐不会背叛爷爷,也不会背叛自己,更相信他做得决断肯定不会错,自己只要听他的就对了。   小狼女如此,其他人也不例外,韩小六刚喊了一声:“娘!”不等韩约开口,韩大娘已经厉声斥骂道:“你乱叫嚷些什么!又不是个吃奶的娃娃,离了娘便活不成了?大郎给我看着他!若是这孽障敢丢老韩家的脸,就替我处置了!”   徐乐看了一眼苑君章,脸上满是不屑。“苑长史,你和刘鹰击都是生意人,为了自己的利钱,能把整个马邑卖给突厥,便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谁告诉你我拿住刘武周是要做人质?我拿住他,只是为了给我罗敦阿爷报仇!”   说话间他手上直刀微微用力,刘武周脖颈上已经有鲜血渗出。刘武周身边亲随军将所用的直刀锋利非同小可,慢说是徐乐,就是个孱弱妇人只要用力一划也能结果了刘武周性命。刘武周本来还想着放两句狠话,但是当脖颈处的疼痛传来时,那一肚子狠话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紧闭着嘴巴一语不发。   他方才乱战之时也受了箭伤,可是这两处箭伤以及生平所有伤患加在一处,也不如此时伤痛来得猛烈。刘武周乃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汉,生死大关不知闯过多少,连辽东那等大败都经过,绝非无胆之人。便是这次南商关主动请降设计杀王,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他怕死乃是冤枉。   但那时的刘武周不过是乡间土豪,再不就是走投无路的孤穷之人,除了烂命一条再无其他牵挂,自然敢想敢干,也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可是现在,自己乃是马邑、恒安两大鹰扬府的主人,手下有数万精锐边军,还有王仁恭留下的大笔钱粮。大好前程等着自己,又如何舍得去死?   若是徐乐向苑君章谈条件,刘武周立刻就会大喊大叫,让苑君章别管自己死活,赶快动手杀人。能笼络如此多豪侠为自己所用,这等把戏他早就操练熟了。不管徐乐所求为何,都不敢伤损自己性命。整个局势还在自己掌握之中,徐乐以及手下一个也休想逃生。   可徐乐现在举动根本没有商谈的意思,似乎铁了心要和自己同归于尽。这等无欲无求只想复仇索命的人最是难缠,刘武周不管有多少谋略又多擅于权变,对于这种人全无意义。他现在只担心苑君章那边稍有迟疑,徐乐下一刀就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简直是个自己真的不想死!   苑君章这时连忙叫道:“徐乐你莫妄动!上百条人命在你一念之间,身为将主怎可感情用事?我们有话好商量!”   “上百条人命?苑长史,你怕是吓糊涂了吧?军中长史连账目都不会算了?我玄甲骑成军以来,破敌上万斩首近千,今日背水一战,杀你恒安千把人命不算稀罕。今日不是百多条人命,而是几千条人命!用我们这些人换你恒安鹰扬府这么多人,我们徐家闾的人都认为值得!”   苑君章心知徐乐说得不是假话。恒安兵将的精锐都随刘武周进城,外面留守军将才具平庸。从攻城到入城都靠罗敦指挥,入城后大多数人只顾着找饭吃,并未披挂整束,战力不及平日。玄甲骑哀兵死斗,战力怕不是比平日暴涨十倍?要将他们斩杀干净,恒安扔下几百条人命乃是必然。   更为要紧的还是刘武周。能够震慑两大鹰扬府乃至结好突厥,很大程度就是靠刘武周个人威望名气。若是他死了,恒安鹰扬势必如同马邑一样,变成一盘散沙。这些刚刚归顺的马邑军将绝不会继续服帖,肯定有人站出来继续造反。更别说善阳作为王仁恭根基所在,还不知有多少秘密党羽。有他们兴风作浪,自己就控制不了局面。   两大鹰扬府持续开战,突厥人坐收渔翁之利,边地必然化作修罗屠场,几千人命都是少说。而看徐乐的神态,俨然就是个亡命徒。他已经把自己和手下的命都豁出去,就为了换恒安鹰扬覆灭。和这等人拼,自己拼不起!刘武周也拼不起!   但若是就此屈服苑君章也不甘心。放虎归山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和徐乐已经结下死仇,根本没法疏解。王仁恭前车之鉴在那里,今日放他走,他日其养成力气必要报仇。何况执必思力那里,自己又该怎么交待?   苑君章心思电转,语气依旧强硬:“徐乐,你少要大话欺人!你自己愿意拼命,难道你手下的人也愿意?罗敦和他们非亲非故,这帮人凭什么为罗敦殉葬?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命,也得顾惜手下的命。他们跟着你从徐家闾走到这里不容易,你不能不管他们死活。你杀了鹰击,我恒安自有他人接替位置,该怎样还是怎样。你这一刀下去,杀掉的不是鹰击,而是你和你的部下。咱们边地的汉子最讲义气,你的义气何在?放开鹰击,给你和手下换一条活路!” 第四百九十章 杀王(八十三)   南商关后方,李豹正在整顿人马。   地上尽是残破刀矛人马死尸,伤而未死的军将难以忍受伤口痛苦,发出阵阵哀号,河东兵马催动着坐骑赶过去,不问敌我尽数刺杀。马邑越骑的旗帜扔得到处都是,皆已残破不堪。两军胜负如何,不问可知。   李豹必须承认,这一战赢得实在侥幸。论及马上本领技艺还是临阵指挥,河东鹰扬兵较之马邑越骑都有所不及,哪怕李世民一箭射杀敌人主将,也未能改变局势。   这些马邑越骑对于主将似乎并不在意,在其死后也没有多少变化,依旧能够组织起有效的反抗,给河东兵马制造足够杀伤。好在这些人似乎不怎么想要杀死李世民,尤其是李世民喊出杀死王仁恭的口号之后,这一营越骑便打得越发保守,安心与河东兵马在此绞杀并没有发动追击。否则李世民那百余骑想要杀往南商关下也没那么容易。   他自然不知,这一营越骑本就以马邑本土军将为主,虽然越骑营粮饷充足非步军可比,对于王仁恭这个外来户依旧没有什么好看法。王翻又不会带兵,这一营越骑也就越发散漫,并不愿意为王仁恭卖命。萧夜叉空有勇力不会带兵,充其量也就是个冲锋斗将,全靠拳头压服属下,军中离心离德。萧夜叉一死,这些人谁还愿意冲锋拼命?再听李世民想要去杀王仁恭,不少人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更没有心思追杀。   饶是如此,李豹想要取胜也不是易事。直到突厥的号角吹响,执必部青狼旗出现,这些马邑兵才乱了手脚。大部分骑兵不顾一切向关前跑去,似乎是想要抵挡突厥。也有些人调转方向出关逃走,不知是怕死还是想要去营救家人。   兵败如山倒。兵士乃至下层军将都因突厥人的出现变得如同没头苍蝇,那些高阶军将也控制不住人马。全军阵型散乱兵无战心,结果被李豹打了个落花流水。   虽然战胜强敌,李豹心中并无半点欢喜。他乃是李家家将并非军将,沙场胜负于其而言无甚要紧,李世民安危才是第一。突厥人突然杀出,不光马邑军将吃惊,李豹何尝不是魂飞魄散?若是二郎撞到这群杀人魔王,如何能够逃得性命?   他催促着河东军将赶快整顿队伍前去接应李世民,但河东军乃是惨胜,自身伤亡甚重。尤其许多火长、队正阵亡,兵马建制混乱,一时三刻之间又哪里整顿的起来。好不容易人马把人马收拢完全,不待李豹下令,忽然另一名李家家将大声叫嚷着:“快看!郎君和长孙大郎来了!”   李豹顺着这名家将所指方向看去,果然见一队骑兵疾奔而来,为首处两马并辔,正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身上带着雕翎手抓着李世民不放,似乎是怕他逃脱,模样甚是蹊跷。   眼看李豹带着兵马过来接应,长孙无忌总算长出口气,朝李豹吩咐:“快!护着二郎离开,不能耽搁!”   李世民怒道:“随我杀回去,为徐乐帮一把手!这等虎将若能为我所用,何愁李家大业不成?李豹听令!”   长孙无忌朝李豹板起面孔:“按我命令行事,将来降罪自由我承担!王仁恭被杀,刘武周被拿,突厥又杀来上千人马。眼看马邑全郡都要变成战场,我们这点人能济什么事?若是二郎你有个好歹,让我妹妹怎么办?听我的快走!”说话间他朝李豹又使了个眼色,李豹不敢怠慢,与几个家将把李世民前后左右团团围住,裹挟着他向南商关后飞马奔逃,直奔平阳而去。   苑君玮要捉李世民之时,长孙无忌便被吓得魂飞魄散。河东兵马连马邑兵都不如,更不可能敌得过恒安甲骑?所幸徐乐大展神威活捉刘武周,苑君玮急忙领兵回援才算逃过一劫。眼看不管恒安甲骑还是突厥兵马,都只顾着看刘武周,没人顾得上李世民,长孙无忌如何会放过这等机会。不顾李世民的训斥,硬是拉着他一路逃出,与李豹汇合之后飞马逃出南商关。   李世民眉头紧锁,一口闷气横在心头。若不是长孙无忌乃是爱妻胞兄,所行之事又都是为自己安危着想,他怕是早就用马槊抽将过去!   今日虽然屡遭凶险,可是大丈夫生逢乱世,又怎能贪图平安?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又何谈夺取天下?徐乐杀了王仁恭又活擒刘武周,这等天赐猛将自己岂能放过?正准备不顾一切助他一臂之力,却被长孙无忌硬拽着离开,让他既不能收纳猛将也不能看到事情结果,心中又怎能不怒?   长孙无忌看出李世民心头不悦,担心他不知几时又翻身杀回去,在旁解劝:“二郎莫要怪我。你身份不比寻常,若是为刘武周所擒,所坏的不止你一人性命,更误了唐国公的大事。就连攻取长安之谋也难免受阻,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意气用事,得顾全着大局!”   见李世民一语不发,长孙无忌又道:“如今王仁恭被杀,马邑群龙无首,正是英雄用武之时。二郎素有雄心,想要为唐国公立功,此时正是大好时机。你我速返平阳,点起留守的两千余将士,先夺了善阳再说。王仁恭所积军资财帛,边地精兵猛将尽为我所有,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大局。比起徐乐一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二郎心中应有计较。”   李世民这才开口:“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仁恭坐拥马邑数万兵将如山钱粮,照样把性命丢到徐乐手中。到底孰轻孰重?再者若是我们为了些许钱粮把人马陷在马邑,晋阳兵将是去夺长安,还是来帮我们?”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李世民头脑清醒得很,并未像自己担心的那样热血上头只知争杀忘了大局,这才暗出一口气。   正如李世民所言,马邑所谓富庶也只是和恒安相比,不管是比之晋阳还是长安,都相去甚远。李家此时兵入马邑,未免有鼠目寸光不分轻重嫌疑。不管是支持李渊的世家,还是晋阳兵将都不会满意。   因此李世民并未因王仁恭之死就动了鲸吞马邑的念头,只是念念不忘徐乐这员虎将,想要把他带走就足够了。或许在李世民心中,马邑加上恒安两大鹰扬府,也未必及得上徐乐!   长孙无忌一声叹息:“二郎喜爱猛将也无可厚非,只是徐乐哪怕是霸王再世,今日也难免兵败将亡。你乃是贵人,不能受必死之人连累。”   “辅机如此笃定徐乐会败甚至会死?”   长孙无忌点点头:“徐乐确有鬼神之勇,可终究是寒门子弟,这便是他最大的短处。若是如二郎或是王仁恭一般的世家子,身边自有亲信家将可为护持,他只要拿住刘武周,苑君章早晚也要低头。可是他出身寒微,身边部众不是因利而聚,就是一时义气相投,随他鞍前马后。这等人或可共患暖,但绝不肯同生死。徐乐为了一己之仇,不惜和刘武周同归于尽,身边部众岂会个个听话?若是我所料不差,他身边之人,这时已经谋算着如何搭救刘武周,再取了徐乐性命自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徐乐就算本领再高,也难逃一死。”   李世民也知长孙无忌所言不无道理,哪怕世家之中遇到这种事也难免变生肘腋,何况是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他们没有部众,没有忠诚的家仆,这时候多半就要遭遇手下变节。   他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徐乐被手下暗算死不瞑目,刘武周仰头狂笑的情景。可随即他又摇了摇头,重又想起徐乐高举王仁恭首级,一步步走下南商关的英姿。以及那些男女簇拥着他,以及那些满是崇敬信任的眼神。   这等好男儿,岂会那么容易丧命?寒门出身又如何?难道没有家将,就不会有忠心部属?如今天下已不同当初,寒门子弟既可杀得世家子,必能过这一关。   他看向长孙无忌,语气严肃:“辅机,我敢保证不管徐乐身边人是否会变节,他都不会死!不但如此,他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某的部下,也会成为某的朋友!不信的话就尽管看着,看看我的话是否会应验!”   “二郎……”长孙无忌担心自己劝说不成,李世民又要返身杀回。   李世民向北望了一眼,却狠狠回过头来,一扯缰绳:“走!”   长苏无忌长出一口气:“这才是李家儿郎该有的决断!”   李世民一笑:“我只是不信这徐乐会死罢了,可我这么多儿郎,我还想带着他们回晋阳!大争之世就在眼前,和这位神武乐郎君,终有一日会再见!”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杀王(八十四)   从徐乐冲向刘武周的刹那,宋宝便吓傻了。   他做梦也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虽说他做过些许没本钱买卖,也干过火并同党之事,但好歹也要等到事情过几天再悄悄动手,哪有前脚刚杀了王仁恭后脚就杀自己人的道理?大人物的脑子都是怎么想的?   于徐乐挟持刘武周之事,宋宝自是双手支持。敌强我弱除了架肉票这招之外,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逃生手段。可是徐乐接下来的行为就让他有些看不懂,更难以容忍。   乐郎君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罗敦那老胡儿死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梁亥特人,我是汉人,凭什么搭上性命为他报仇?苑君章那厮鸟的话固然不能信,可也不能真的杀了刘武周啊。眼看着恒安兵将已经有人跑上关墙,学着刚才马邑兵的样子端起弓弩瞄准,更有些突厥骑兵张弓搭箭,宋宝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刘武周是惟一的挡箭牌,千方百计维护都来不及,哪能往他身上划刀子?若是一不留神失手杀了他,自己这些人怕不立刻变成刺猬?玄甲骑能战乃是平原列阵,两军厮杀。如今恒安兵占据地利,玄甲骑就算个个三头六臂,也杀不了几个人,哪里杀得了上千人?   不行,自己不能再跟着疯子跑下去,更不能为了个老胡儿殉葬!   宋宝能混到今天,除了一身从叔父那里学来的本领外,最大的本事便是眼光好且行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几次边地游侠厮并,他都能选对盟友,为了保证自己和赢家站在一起,哪怕是结拜兄弟当杀就杀绝不手软。   刘武周既已杀了王仁恭又抱上了突厥人的大腿,日后边地必然以他为首。若是能靠上这棵大树,何愁不能荣华富贵?尉迟恭一身本领自己是比不得,苑君玮伤了臂膀搞不好就会落残废。自己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输给个废人。再说刘武周素喜结交游侠,用人不问出身。若是自己能救了刘武周的命,再成为他手下第二斗将,高官厚禄醇酒佳人岂不是予取予求?   他侧过头与几个手下目光交汇,几个人虽然没说话,但是心思显然和宋宝一样。大家想到一起去了,叛了徐乐归顺刘武周才是正道!   但是这事也不好做。徐乐的本事宋宝是知道的,哪怕现在徐乐看上去不似平日矫健,宋宝也不敢小觑。万一自己的单钺戟刚举起来,徐乐反手一刀就砍下自己的头,一切计划都没了作用。再说小门神韩约的手段也不是自己能比,就连那位小狼女都不是好惹的主,自己稍有大意登时就会丢命。   他悄悄向徐乐身后走去,看上去是担心有人从后暗算为徐乐遮护背后,实则在寻找出手机会,务求一击打伤徐乐救下刘武周。   如今大敌当前,玄甲骑众人各个咬牙切齿,准备做最后一搏。韩约等人也只待徐乐斩杀刘武周之后便扑杀出去寻个人厮并,谁也不曾注意宋宝。便是徐乐也不例外。   他六识之敏锐本来远胜常人,可如今筋疲力竭,全部心思又都放在苑君章等人身上,又哪里顾得上宋宝?   宋宝只觉得从未曾像现在这样慌乱过,便是自己第一遭剪径,第一次杀人也是平常的很,并不曾感到心慌意乱。可是今天,他却真的害怕了。单钺戟几次险些脱手落地,呼吸也变得凌乱不堪。生怕自己哪里露出破绽被人发觉,更怕自己刚一出手,徐乐就大喝一声,夺下兵器反手把自己刺死。   他看得出徐乐今日有些不对劲,身手不似往日敏捷。可真到动手暗算时,又担心这是徐乐故意示弱引人上钩,更怕那些徐家闾庄客有人发觉开口提醒。   谨慎……必须谨慎。   宋宝深吸几口气,竭尽所能把呼吸放匀,手中长戟缓缓握紧,只待发力便能于电光石火之间刺入徐乐后胸。前程富贵,功名利禄,还是生死大限,就只在这一击。   “入娘的狗贼,你待作甚!”   猛然间,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耳畔轰响。宋宝只觉得自己的心差点顺着嘴吐出去,三魂七魄被吼得消散大半,人一个踉跄差点倒地。下意识地想要喊叫辩解,但是随后就听到几声呼喝之声以及苑君章的斥责声:“黑尉迟,你莫非要造反?”这才知道对方喊得不是自己。   执必思力身后,阿塔再次举起了弓。他知道自己方才一箭射空,这次再想暗算就不容易,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这一箭本来瞄的就不是徐乐,而是刘武周。   突厥兵马挽弓者不下百人,徐乐所能凭借者无非刘武周的性命。只要自己射杀这面活盾牌,接下来执必部的勇士就能放心大胆开弓放箭,任徐乐再怎么本事也难逃一死。总不可能再有个不知死活的罗敦老狗出来,为他挡箭。   他的弓已经拉开一半,可是黑尉迟的粗喉咙猛然作响,把阿塔吓了一大跳。总算是久经战阵见多识广,不至于被这一声吼吓得箭矢飞出。饶是如此,也不由得心头打突,这箭自然射不成。   尉迟恭方才与徐乐交手一招即倒,连手中兵器都被徐乐夺去,突厥人便没在注意他。天知道这黑炭头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指着阿塔大声斥骂。几个突厥军将立刻朝尉迟恭喝骂过去,还有人举起弓箭瞄准。黑尉迟毫无惧色,反倒是挺起胸膛:“往这射!”   这时候恒安本地军将立刻就有十几个人冲过来遮护尉迟恭,还有人远远举起弓朝突厥人瞄准。尉迟恭乃是恒安第一斗将,也是恒安军将的脸面,岂能容突厥人加害?大家本就是生死对头,这些军将可不会因为突厥人帮自己拿下南商关就心存感激,大家厮并一场又算个球?   苑君章的呵斥并未让尉迟恭后退,他头也不回说道:“苑大,你莫非瞎了不成?这突厥狗冲着咱鹰击拉弓,这是安的什么心?我不管他是谁,敢伤俺们鹰击性命,俺黑尉迟就剥他的皮!”   “没错!黑尉迟说得没错,这突厥狗朝咱鹰击拉弓呢!”   “不止他一个,好多突厥狗都拉弓来着!”   执必思力冷哼一声并未开口,执必落落冷声道:“我们突厥勇士是为了射杀徐乐救出鹰击,你们怎么不知好歹?没听到徐乐说,要杀鹰击给罗敦报仇?不杀徐乐,你们的鹰击就要死了!”   尉迟恭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鸟嘴!你阿爷眼睛没瞎,看得清他想射谁!你们这帮突厥狗心思俺明白,王仁恭死了,你们再害死鹰击,这地方就成了你们的天下!做梦去吧!这是俺们恒安鹰扬府的地盘,容不得别人横行霸道!要说害鹰击也是你们害的,若不是你手下人暗算徐乐,何至于闹成这样!”   “黑尉迟住口!”苑君章呵斥一句,但是语气已经不似方才严厉。他也在怀疑,突厥人倒地是想要射徐乐,还是射刘武周。再或者对他们来说,射谁都没区别。执必思力已经疯了,杀徐乐成了他心中魔障,乃至比大事更重要。若是让他由着性子折腾,刘武周的性命确实危险。   尉迟恭这时怒骂道:“苑大!你是咱们恒安的长史,平日里说啥都是军令,老黑只能听话。可是关系到鹰击性命,由不得你作主!谁要是害鹰击有个三长两短,俺第一个要他脑袋!恒安的儿郎们,都给我看好了,哪个突厥狗敢放箭,就给我砍!”   “喏!”   数百军汉同声应诺,声如雷震。这帮人要说对付徐乐还有些顾虑,杀突厥人乃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犹豫分毫。   执必思力看向苑君章,冷声道:“苑长史!”   苑君玮这时却骂道:“闭上你的鸟嘴!这是我们恒安的事,跟你们没关系!”他又看向苑君章,单手撩战裙跪倒在地:“大兄,你莫犯糊涂!不管天大的事,也得把鹰击性命保住!若是鹰击有个好歹,小弟怕也是只好……自刎尽忠”   徐乐这时冷声道:“你们不必麻烦了。争来争去都是为了刘武周,我杀了他大家消停!”说话间他手中刀向里微微用力,刘武周脸上神色几变,想要说话已是不能,但是看向苑君章的眼神已经变得急切,若不是刀刃就横在哽嗓,多半要骂出声来:“苑大,你还在那犹豫什么?莫非真想看着我死!” 第四百九十二章 杀王(八十五)   “徐乐你住手!执必少王,也请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则恒安甲骑就只好得罪了!”   南商关下,苑君章语气渐渐变得冷厉,腰板逐渐挺直,终于在突厥人面前显露出恒安鹰扬府长史,刘武周的左右手的气派。   恒安鹰扬兵到底是久经战阵的老军伍,初入关时以为天下太平难免松懈,变故一生便能迅速恢复阵列,抢占关墙、城门等要害之地。或持枪矛,或操弓弩,俨然成阵。苑君章立于阵中,面上不怒自威,和之前低声下气请执必部出兵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双眼紧盯着执必思力,眼神凌厉饱含杀意,警告徐乐是假,告诫突厥人才是真。   徐乐的部下并未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起来叛乱,自己就只能退让。或许再等下去会有人坚持不住倒戈,但是对于苑君章来说,既不敢赌,更输不起。徐乐的刀已经越收越紧,再耽误一时三刻,说不定就要把刘武周的头砍下来。再说这帮突厥人心思难料,万一有人放箭射杀刘武周,之前所有的谋划就都成了泡影。   现在的苑君章顾不上追究尉迟恭是否对徐乐手下留情,也顾不上管其他军将的心思,保住刘武周性命才是第一要务。哪怕是为此和突厥人翻脸,也顾不了那么多。   突厥兵马虽强,但终究也是彻夜行军长途奔袭,靠着出其不意打垮了马邑兵马,自身其实也是强弩之末,若是和恒安军厮杀难免吃亏。只不过那样一来恒安和执必家就是死仇,接下来只能应付无穷无尽的征战,拿下马邑也无意义。是以苑君章可以忍气吞声,容忍突厥人的霸道傲慢,惟有刘武周性命乃是恒安根本没得商量。   执必思力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与苑君章对峙,他身后的阿塔也依旧举着弓。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到半点退让的痕迹,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随时都可能高喝一声让阿塔放箭,不管刘武周还是徐乐,射死谁都可以。   气氛凝固。   九成以上的恒安军将都瞪着执必思力和他的部下,却没多少人盯着徐乐。仿佛刘武周是被突厥人捉去,和徐乐没什么关系。两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并不会因为突厥人帮助拿下南商关就真的把他们视为盟友。这时更是认定他们要害死刘武周,又哪来的客气。关下情况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不经意的刀枪碰撞,又或是某个士兵失手松动弓弦,乃至一个眼神都可能导致两方火并。   “阿塔,收了弓箭!”   执必落落的声音忽然响起,声音沉稳,不疾不徐。   他这次有意成全侄儿威名,从行军到交战极少开口,更不曾下令,直到此时才打马上前,右手轻轻搭在执必思力的肩头。   阿塔作为部落里的射雕手,对于阿贤设的面子也不是非买不可。尤其是这次出兵以执必思力为主,因此并未听到命令就放下弓箭,而是看向执必思力。见执必思力朝自己丢个眼色过来,才乖乖把弓放下。   执必落落又道:“所有执必部的儿郎,都把弓箭放下!这是恒安府与徐乐的恩怨,与我们无关。既然苑长史不想让我们介入,咱们就不要多管闲事!少王以为如何?”   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很响亮但格外有力,而执必思力此时更是感觉肩膀上多了五把铁钩,正在用力收紧,抓得自己骨肉皆痛。心知叔父是在暗示自己这乃是军令,不容自己拒绝或是使性子。只好朗声道:“儿郎们,收了弓箭!”   所有的突厥士兵都放下了手中角弓,随后催动脚力收缩队伍,向着执必思力所在位置聚集。执必落落的话,显然是在提醒众人,恒安和突厥随时可能翻脸,须得小心为上。   苑君章朝执必落落略一点头,随后转身面对着徐乐。   徐乐的目光冷厉,态度丝毫没有松动,手中直刀依旧在刘武周脖颈上相内收缩。刘武周脖子上的血已经越来越多,苑君章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大声道:“你和你的人都可以离开南商关,苑某代鹰击发誓绝不追赶,若违此誓,必死乱刀之下!你也是神武男儿,知道边地的规矩,背了誓的男人不算个男人,没人看得起!我若是出尔反尔,恒安的儿郎也不会听令!”   徐乐一语不发,只冷冷看着他。   尉迟恭这时则飞奔向老罗敦,伸手探探鼻息,随后朝徐乐叫道:“罗敦老族长还有气!”   徐乐把头略略一侧,尉迟恭道:“俺黑尉迟若是随便扯谎,还能混到今天?老族长伤得很重,但是还有气!你杀了鹰击,大家都得死!”   徐乐终于开口了。“都死也没什么关系。咱们边地的汉子本就不长命,能活到今天我够本了!少拿生死吓唬人!但若是阿爷未死,刘武周确实就不该死!”   徐乐身后的宋宝已经吓呆了。   他原本已经拿定主意要暗算徐乐求功,可是随后发生的变化让他不敢动作。尉迟恭这帮人的表现分明是站在徐乐这边,至少今天不会和他翻脸。若是自己杀了徐乐,非但不会立功,反倒有可能恶了尉迟恭。自己这点身板,又哪惹得起恒安第一斗将?再说苑君章都主动退让,自己这时候一戟刺出去,怕不是不用徐乐动手,恒安军将就能把自己撕成碎片。   等听到徐乐这话,他就更加放弃了动手的打算。听乐郎君话里得意思,莫非也是想谈的?能谈就是好事。杀王仁恭、挟刘武周,从千军万马刀枪林里从容退走,这是多大的名气?有这么一遭经历,天下何处不可去?不管何处的豪侠或是军将,都得对自己以礼相待。到时候大可去长安、洛阳乃至江都耍耍,见识一下花花世界,何必困在马邑这边穷之地?   不能动手……至少现在不能,且看他们怎么谈?只是乐郎君若是想谈,又为何把刘武周伤得这么重?他就不怕真把人杀了?   徐乐冷眼直视苑君章,态度上没有丝毫松动。苑君章的名气虽然不如刘武周,但是能成为如此枭雄的左右手,又岂是好相与?自己此时只要露出一点想要和谈的痕迹,就会被对方吃得死死的,这几百条人命怕是都要留下!   这是爷爷和罗敦阿爷留给自己的部下,也是他们的牵挂。自己必要保他们平安,才对得起两位老人。正是因此,才要格外强横,手段也要越发酷烈。   见徐乐说完这句又闭上嘴,苑君章只好说道:“你杀害王郡公,又挟持鹰击,形同叛逆。念在你为鹰击所立功劳份上,我饶你这一遭。大家各走各路,我保证不会追杀,你也不许回来。马邑也好恒安也罢,都没了你们容身之地。谁若是敢回头,就别怪我不客气!他日沙场相遇,大家各凭手段,不必顾念其他。你若是想为老鞑子报仇,就只管带着兵马来,我恒安鹰扬府几层怕过厮杀?”   徐乐点点头,大声道:“玄甲骑的儿郎,愿意随我走的,便出关去,我为你们断后!今日这笔帐权且记下,我徐乐发誓,定为罗敦阿爷报仇雪恨!管叫害了阿爷的凶顽,如同王仁恭一般!”   陈凤坡、仲铁臂等人面面相觑,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本以为这一遭有死无活,没想到居然还有转机。陈凤坡咽了口唾沫:“乐郎君,家眷里有些人没有马,怕是走不成。”   尉迟恭立刻高喝一声:“恒安甲骑,下马!”   那些马上的兵将愣了一下,尉迟恭立刻骂道:“入娘的,你们耳朵塞驴毛了?还是眼睛被人戳瞎了?看不到鹰击受伤了?莫非想要害死鹰击?”   人心都是肉长得。这些恒安甲骑何尝不知,自己今日能杀入南商关战胜王仁恭,全靠徐乐和玄甲骑舍生忘死而战,便是现在徐乐身上还插着箭留着血。这些伤口以及鲜血,哪个不是为了恒安鹰扬。   虽然不敢明着出来反对苑君章,但是力所能及之内,总是讲些香火情分。只是一来脚力乃是骑兵的半条命舍不得交付,再者也怕惹上通敌嫌疑。尉迟恭这话倒是给大家提了醒,有营救鹰击这个托辞,便是苑君章事后追究,又能把谁如何?   众骑兵不再迟疑纷纷甩蹬下马,更是把自己珍藏的那点救命口粮都留在了马背之上。玄甲骑终究不是刘武周心腹,军中无粮就断了顿。这些恒安甲骑作为心腹,却能留一口救命求存的粮食。这时候大家把粮食都交出来,只为给这些人增加三分活命希望。   边地男女都能骑马,那些原本没有坐骑的妇人也不怠慢,纷纷飞身上马,陈凤坡也抢了匹坐骑在前开路。高叫着:“各位跟我走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韩约等人并没上马,依旧守在徐乐身边。徐乐看着乡亲们一一乘跨坐骑离开,心里石头落地一半,忽然对苑君章道:“我的吞龙何在?烦请苑长史替我把脚力牵来!” 第四百九十三章 杀王(完)   “徐乐,莫要欺人太甚!苑长史何等样人,岂能做这牵马坠镫的勾当?这是军汉的活计,不能让贵人操持。俺黑尉迟好歹也是恒安第一斗将,为你亲自拉马,这脸面总算不小吧?”   尉迟恭手拉着吞龙的缰绳,站在徐乐面前,徐乐的盔甲包以及惯用的那条马槊都挂于战马挂钩之上。吞龙驹自战事一起便咴咴大叫,恨不得像往常一样肆意驰骋冲杀个痛快。如今终于见着主人,发出阵阵兴奋地长嘶,引得恒安军将的坐骑也随之嘶鸣。这些军将嘴上不说,心中也暗自咋舌,这乐郎君和他的坐骑都是一般的霸道,自己却是万不能及。   徐乐也知自己这吞龙神骏非凡又只认自己这个主人,苑君章怕是真没这个本事把坐骑拉到自己面前。放眼恒安,也就是尉迟恭有这份能耐,外加平日与自己厮混的熟惯,否则也少不了被吞龙来上几下狠的。   除了吞龙以外,尉迟恭身边跟着几个军将也各自牵着坐骑,其中尉迟恭自己那匹乌骓也在其中。尉迟恭指着这些脚力道:“这些脚力是给你身边这几个伴当的,这下人人有马,算得上仁至义尽。你也该把俺们鹰击放开了吧?苑长史说话算数,你只管放心走,今日俺们恒安甲骑厮杀得疲了,没人会去追赶你。”   徐乐把直刀从刘武周脖颈处移开,将人朝着尉迟恭用力一推,飞身跳上马背,向旁伸手,步离抓住徐乐手腕微一用力,便落到徐乐身后。几乎与此同时韩约等人也都上了脚力,只有宋宝动作略有迟缓,但也没有落后多少。   众人齐催坐马,向着南商关后飞奔,徐乐位于最后勒马横槊,目光扫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执必思力脸上,举起马槊朝执必思力遥遥一指,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执必思力,洗净脖子等着,替我罗敦阿爷偿命!”   一言出口,徐乐再不停留战马圈转疾奔而去。他并不相信苑君章的信用,也不相信所谓的誓言。若是恒安军将真的这么重视誓约,王仁恭也不至于人头落地。但是尉迟恭亲自牵马,以及把自己坐骑赠送给韩约等人的态度,让徐乐相信,恒安甲骑至少在今天不会追击。   自己挟持刘武周不光是为了给部下搏一条活路,也是给这位枭雄一个警告。整个恒安系于刘武周一身,又刚刚火并了王仁恭,根基并不稳牢。刘武周既要吞并马邑,现在最要紧的乃是收服马邑军将,而不是和自己为难。更不会不顾尉迟恭等部下的态度,强令部下出征追击,至少在今天,自己和这些部下还是安全的。   玄甲骑以及梁亥特部的人马并没有走远,全都列好阵势等着徐乐到来。一见他的吞龙赶到,众人齐刷刷下马行礼参见将主。徐乐见此情形心头也是一暖。自己身为梁亥特部落族长,又是徐家闾乡亲首领,本想给大家找个安身立命之地,不想却让众人如成了离群孤雁,不知何处投奔。   生逢乱世这便是命数,谁也没有办法。但是众人不曾怨怪自己,也没人离自己而去,这份心意着实令自己感到慰寂。他看向韩大娘问道:“阿爷在哪?”   “在车上,情形……不大好。”韩大娘看了一眼步离,语气有些迟缓。她从心里可怜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没人疼惜,都说是小狼女,却也不能真当狼崽子养活。看她满身血污的模样,又哪里像个女孩儿家?罗敦是她惟一的亲人,如今眼看不久于人世,她又如何受得了?   却见步离和徐乐几乎同时跳下吞龙,分开人群来到承载着罗敦的板车之前。   老罗敦一箭伤在左胸,半边身子尽是血污。徐乐只一见这伤势,便知罗敦阿爷与自己的爷爷一样,都要离自己而去了。   他只觉得头一阵眩晕,脚下发软,任是枪刺箭伤都未曾奈何的铁汉,竟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步冲到车前,低声叫了声:“阿爷!”却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的!梁亥特部落人丁虽少,却是鞑靼九部富庶第一。罗敦阿爷本应过着安逸日子,吃喝享乐安度晚年。跟随自己颠沛流离不说,最终竟然死在箭下,是自己有负于他!   “阿乐……”   罗敦此时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射出两道精光。这情形徐乐很是熟悉,当日阿爷停兵山去世之前,双目也曾这般有神。所谓回光返照便是这般模样。   “老徐敢的孙子只流血不流泪,乱世人命不如草,日后你转战天下不知要见多少生离死别,若是每次都哭鼻子,岂不是成了个娘们?看看,我们的小步离就没有哭。”   罗敦说话间费力地抬起左手,似乎想要抚一抚步离的头,但是手怎么也举不起来。步离主动凑上前去,把头探到了罗敦手下,让老人的手抚弄着自己的头发。   老人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徐乐说道:“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你阿爷。当日千族大战之时,你阿爷相助我鞑靼九姓,愿意帮我们打出一片江山。若是事成,今日成就未必就输给执必部。可是我们自己不争气,不肯听你阿爷的话,最终让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也让你阿爷空负一身本领只能困守徐家闾。这是我欠他的,应该还。再说要不是你,我已经被执必家的人杀了,这些时日已经是赚的,有什么可惜?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纵然没有这一箭,用不了几天也要去见你阿爷。我很是想念他,早点与他见面又有什么不好?这是件大好事,你该为我高兴才对,何必这么愁眉苦脸?”   喘息片刻,罗敦继续说道:“我这辈子只会吃喝玩乐,没什么可以教你的。梁亥特部落交给你我放心,不管带他们去哪,都比跟着我好。让这些人有好日子过,每到年节时再有好酒好肉来祭拜我,就算是对得起我。再有就是记得一件事,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相信那些世家大族,他们不管对你多好,都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说到这里,老人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经渐渐模糊。隐约间只听得“步离”二字,但是其他就听不到。一手抚着步离的头,另一手拼力抓住徐乐,直到两只手逐渐变得冰凉无力再也抓不住什么,徐乐和步离才抬起头看着老人,各自伸手,为老人合上眼睑。   步离可怜巴巴地看着徐乐,眼眶通红。徐乐知道小狼女想哭却又不敢哭,生怕哭出来会动摇人心。她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并不糊涂,恰恰相反,她比大多数人更精明也更敏感。他一把拉住步离的小手,感受着她小手的冰凉,低声说道:“想哭便哭出来,没关系的。一切有我!”   一声长嚎,随后步离的头埋入徐乐胸前放声痛哭,徐乐则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虽然罗敦阿爷最后的话没有说清,但是徐乐心中明白。老族长牵挂的一是梁亥特部落子民,二就是这个小狼女的终身。这两个担子只能自己挑在肩上责无旁贷,而自己肩上的担子又何止这些?   徐家闾乡亲的前途,这几百号人马人吃马喂,将来投奔何方,这些都是自己要承担的责任。若是连这些都解决不了,又算得什么男人?又哪有资格让这些人追随?   步离哭了一阵子也渐渐收住悲声,小狼女也知道现在未离险境,没有时间哭泣哀悼,甚至无法给老族长风光大葬。只能草草收敛尸体,另寻地方安葬。她主动推开徐乐,守在罗敦尸体旁边,这也是她目前能为罗敦做得惟一一件事。   徐乐擦了擦眼睛,直奔前方而去,韩约、宋宝、仲铁臂、陈凤坡几人都等在那里。一见徐乐来陈凤坡第一个开口:“乐郎君,虽然恒安甲骑给了些粮食,可是也撑不了多久。就算能杀一些多余的牲口,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要有个去处,不能这么瞎撞。”   宋宝做贼心虚,生怕自己之前的计较被人看出破绽,连忙道:“陈大你这是咋说话呢?这事又不是乐郎君闹出来的,你现在逼他要说法,不是强人所难?想要吃喝容易的很,去找刘武周,看他给不给你饭吃。”   “宋大郎这是啥话?我是咱们玄甲骑的行军司马,大家都找我要吃要喝,我必要向乐郎君说实话。否则到时候大家没米下锅,还不是寻我说话?”   韩约朝两人一瞪眼:“都给我闭上嘴!这等事急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先往前走再说。”   徐乐这时忽然开口:“我们去平阳。”   几个人一愣,全都看向徐乐。徐乐朝几人说道:“马邑、恒安都不能存身,大家便去晋阳投唐国公。凭咱们一身本领,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再说李二郎与王仁恭、刘武周都翻了面皮,我们前往投奔他正求之不得,不会让大家吃亏。不过不能这么走。”   韩约道:“苑君章不是起誓了?”   徐乐摇头道:“那种人就算对祖宗牌位也敢扯谎,发誓又有何用?再说他的誓言只能约束自己,可管不住那些突厥人。”   宋宝连忙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徐乐望着前方巍巍群山,用手一指:“我当初怎么带大家到云中,这次便怎么到平阳。倒要看看是我们快还是他们快!” 第四百九十四章 相逢(一)   南商关衙署外兵甲环立杀气腾腾。   恒安军健与执必青狼骑对面而立,彼此以怒目相视,手紧握刀柄,额头青筋迸起,一言不合就要白刃相向。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听着衙署内动静,只要自家将主一声令下,顷刻间便是一场厮杀。   这间衙署原本是王仁恭临时栖身之地,此时自然归属刘武周所有。他依旧保持着边地豪侠作风,脖颈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便居中而坐,脸上带着怒意,身旁左有尉迟恭右有苑君玮,面前则是被绳捆索绑的何欢、韩苍等马邑军将。在下首则是苑君章与执必思力、执必落落叔侄对坐,双方身后各自都有十几个军将护持。与外面那些人一样,这帮人也都是凶眉恶目,看模样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   刘武周伤势虽然看上去吓人实际并不算特别严重,至少不妨碍他开口骂人。此时的刘武周终于拿出了恒安、马邑两大鹰扬府军主的气派,用手指着这些马邑军将鼻子怒骂道:“大家都是吃粮当兵的厮杀汉,理应守望相助,讲究香火情分。可是你们这些驴日的东西,和王仁恭一个鼻孔出气,把俺们恒安军将当作后娘养的,卡着俺们的脖子不给饭吃!当初得意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也有今天!今个你们落在老子手里,且说说看,自己该是个什么下场!”   马邑军将个个低头不语一言不发,眼睛都看着何欢。李世民与徐乐两支人马先后离开南商关,关内便再没了能和刘武周颉颃的势力。零星的抵抗无助于逆转大局,更何况王仁恭、王仲曾等人被杀,何欢被擒,关内无人可以号令部下。是以没用多长时间,整个南商关便成了刘武周的天下,这些军将也只能束手就擒做阶下囚。   刘武周一坐到那张不久之前还属于王仁恭的木椅上,便大开杀戒。马邑越骑里面的王家子侄一个不剩,悉数被推出去斩首。倒是马邑本土军将只捆而不杀,在公案下跪了一大片听着他训斥。   何欢心知,自己是这些马邑军将的头领,大家不说话便是等着自己开口和刘武周谈判,刘武周也是在等着自己出价赎买性命。若是他真想杀人,方才一声令下,自己这些人便得和王家人一路走。可是刘武周想控制马邑,也离不开自己这帮军将效力。倘若真把自己这干人斩尽杀绝,这马邑鹰扬府的兵马又由谁来指挥?像王仁恭那般以自家人掌马邑兵,结果便是离心离德临阵不肯效力,兵马再多也无用处。刘武周乃是带兵出身,不是王仁恭这种世家子,不会犯这种糊涂。   不过他不可能杀光马邑诸将不等于不会杀人,那些王家子弟的首级,就是他拿来震慑自己这干人的手段。自己身为马邑军将之首,且和刘武周同为鹰击郎将,本就容易遭到猜忌。倘若条件不能令刘武周满意,不管别人死活,自己的人头肯定不保。   何欢不敢怠慢连忙说道:“郡公容禀!郡公也是行伍出身,自知军汉只知军令不知其他。昔日王仁恭为马邑之主,他一声令下,我等又哪敢不遵?梆点一传乱箭齐发,自家袍泽兄弟也照杀不误,冒犯郡公虎威实乃迫不得已。还望郡公体谅则个。”   “郡公?入娘的你喊谁是郡公?”   “马邑为边地大郡不可一日无主,王仁恭授首,这马邑郡守非主公莫属。我等马邑军将愿奉主公为郡首,为郡公冲锋陷阵征战厮杀。只要郡公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不皱眉头。若违此誓,天地不容!除去郡公之外,不管何人想要坐这马邑郡守的位置,我等第一个不答应!”   刘武周一摆手:“这等话再也休提。劳什子郡守位置,老子不稀罕。这马邑谁说了算,还是得靠自己的刀子说了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恒安的兄弟饿得惨了,你们马邑军将却个个肥的流油,这事不公道!你且说说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郡公有所不知,王仁恭在马邑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于马邑军兵钱粮也大肆克扣。所得财帛尽为其私藏,或囤于善阳,或囤于平阳,只待他日自家支用。不过这两处守卫兵马,皆是我马邑子弟。只要何某一声令下,保证他们倒戈来降,把城池拱手让于郡公。王仁恭所聚敛得财帛,保证分毫不差交到郡公手中。”   刘武周心中发笑:这些马邑军将果然没种!本以为要杀他们几十个人,才能令其归顺。没想到只是几个王家的短命鬼,就让这帮人服帖,倒是省了好多手脚。这何欢倒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恒安鹰扬府被王仁恭蓄意打压民穷财尽,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粮草军资,再就是金银财帛。若是马邑兵马负隅顽抗,恒安军校纵然能够夺下城池伤亡也重,于自己今后大为不利。万一攻城之时府库被焚,就更加肉痛。既然何欢识时务,自己也不妨饶他一命。   王仁恭之所以败亡,就是因为和这些马邑军将搞得势同水火,坐拥边军精锐却不能为己所用。有这么个例子在前,自己就不能再走这条路。自己出身也不能和王仁恭相比,更不能用他的办法。   何况徐乐给自己留下的麻烦不小,不管是太原王氏还是近在眼前的突厥人,都是不可轻忽的对头。必须尽快让马邑兵马归附,才能让这些对头不敢轻举妄动。何欢等人将来慢慢收拾,眼下只好先放他们一马!   刘武周又是一拍公案:“阿爷既能拿下南商,便能拿下善阳,少拿那些城池吓人。不过大家都是军汉,你们又是受了王仁恭逼迫,俺也不想赶尽杀绝!只要你们有心悔过,今后咱们还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弟兄!不分什么恒安、马邑,有俺一口干的,就不会让你们喝稀的!谁要是三心二意,也别怪俺不客气!黑尉迟!你随着何鹰击去取平阳,老子和苑大去善阳耍耍。你们马邑军将归顺是真是假,到时候一看便知。”   何欢连忙道:“郡公放心,末将保证这两处城池兵不血刃,心甘情愿归顺郡公!”   就在此时,执必思力忽然开口:“恭喜刘鹰击,轻而易举拿下马邑全郡,混一恒安、马邑两大鹰扬府。王仁恭筹谋多年之事,被你轻而易举就办到了。今后边地就成了刘鹰击的天下,不管是谁都得看你的脸色行事。实乃可喜可贺!”   他虽说恭贺但是脸上毫无笑容,语气里面威胁含义众人都听得分明。   刘武周眉头一皱,心知这突厥少王是在提醒自己,别忘了承诺。突厥人无利不起早,何况是执必部这帮饿狼?自己和执必部也算是老对手,原本也不至于怕他们。可是如今自己既有太原王氏这个对手,又得罪了晋阳李渊,便不能再和突厥人为敌。要是和执必部翻脸,势必陷入征战不休的泥潭之中,再无法开疆扩土。   自己火并王仁恭,一统两大鹰扬,可不是为了给大隋做忠臣守边塞的。如今乱世将起群雄逐鹿,王仁恭想要问鼎天下,自己何尝不想分一杯羹?若是把心力都用在和执必部厮并上,岂不是因小失大?   也罢!权且忍尔等一时,等到老子得了天下,再和你们慢慢算帐!   刘武周心内骂娘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执必少王这话说差了。俺不是王仁恭,不曾想过称王称霸,也不会给谁脸色看,尤其是不会对不起自家兄弟!可着边地扫听扫听,谁不知道俺刘武周是有名的有恩必报!这次多亏执必家出兵才能拿下南商关,这份人情俺不会忘。答应少王的条件,绝不会打折扣!”   执必思力语气依旧:“我们突厥人最恨背信弃义,若是有人欠了突厥人的债,我们世世代代都要追讨,哪怕为此搭上全族性命也在所不惜!刘鹰击答应的事不会赖,苑长史又怎么说?”   他的眼睛转而盯向苑君章,苑君章只觉得心里没来由打了个突,知道执必思力还是念着徐乐的性命。这桩事牵扯到刘武周也牵扯到尉迟恭等恒安军将的态度,此时万不能闹大,只能自己扛起来。可是自己该怎么扛?   誓言可以不遵,但是将士之心不能不顾。恒安甲骑态度很是明显,把坐骑都让给了徐乐那帮人,就是不想和乐郎君交战。强令他们追击,也不可能有收获,白白丧失人心又是何苦?   刘武周接过话来:“突厥人有突厥人的规矩,俺们边地也有边地的规矩。若是两人结下解不开的死仇,便拿起刀去厮并。杀了仇家的便是好汉,官府绝不过问。入乡随俗,你们突厥人到了我们边地,不妨也学学我们的规矩。”   执必思力看向刘武周:“你们这规矩倒也不错。不过若是仇人逃得无影无踪,那寻仇的莫非只能自认倒霉?”   “鸟在天上飞地上照样有影子,大活人还能跑得没了踪迹?若是地理不熟便找个向导,你找不到,俺帮你找!” 第四百九十五章 相逢(二)   自南商关往平阳方向,既有平坦驰道,也有山间小径可供通行。不同于南商关前严阵以待军寨密布,自南商关往平阳的山路上,并没有多少军寨。偶尔有一两处零散军寨,如今也没了守兵。   山路崎岖难行,四周望去尽是茫茫山岭一眼看到不到尽头,山上满是积雪,山路也布满薄冰,稍有不慎便可能摔落悬崖粉身碎骨。人马行动必要小心谨慎,既要防着跌倒,也要防着头顶落石或是雪崩。   徐乐所率领的队伍便在这等险恶的环境中艰难前行,虽然恒安甲骑把自己的战马送上,保证这支队伍人人都有脚力,一部分人甚至可以一人双马乃至三马,走这条路依旧不是易事。王仁恭之所以在此不设军寨,固然是军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是因为这条山路险峻远超南商,大军难以通过并无设卡必要。   徐乐心头庆幸,马邑兵马与王仁恭离心,这些远恶军寨的守兵耐不得苦寒纷纷逃散,让自己这一路只管行军不必厮杀。否则的话,在这等险要之地夺取军寨,纵然能胜也不知要死伤多少人马。   不管徐家闾的乡亲还是梁亥特部落成员,如今都是自己的亲人。大家相信自己,愿意随着自己一路走下去,自己就得竭尽所能,带他们闯出一条活路,更要尽可能减少伤亡。纵然自己此时一心想要为罗敦阿爷报仇,杀几个突厥人出气,却也不希望和任何兵马厮杀。   徐乐骑在吞龙上回头望着身后的队伍,眼神中既有欣慰,更多是感动。整个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多有破损,脸色也很是憔悴,看上去和逃难的灾民并无区别。纵然边民剽悍远胜腹里,可既沦落到逃难地步,总难免哭天抢地,更无法保持队列整齐。   可眼下这支队伍并没有任何人哭泣或是露出戚容,反倒是个个精神抖擞,二目炯炯有神。行动之间更是按着自己部勒阵型森严,玄甲骑开路,梁亥特部青壮合后,老人以及健壮妇人居中,最里层则是伤员、孩童。   男丁固然马上挂着长兵、甲包身携弓箭,便是妇人手中也多持刀矛,俨然是一支正在行军队伍。放眼边地,又有哪一处百姓能和这些乡亲相比?又有哪一支军马,敢保证能胜过自己的玄甲骑?   阿爷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过,千锤百炼方出精铁。一支精兵必要经过无数磨难乃至死伤挫折,才能一点点打磨出来,成为纵横天下的无敌之师。这番行军固然辛苦,但是这支队伍的战力也因这番际遇大有提升,便是恒安甲骑又或是河东六府鹰扬兵这等边地精锐,也万难比及。带着这么一支兵马到了晋阳,李渊怎会不重用?又怎敢让乡亲们受半点委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众多乡亲今日受得辛苦,到了晋阳必有十倍百倍的回报!   徐乐也知,乡亲们能够保持这等精神,固然是有着阿爷苦心孤诣地操练打造,但也和自己脱不了关系。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此时若是首领不能凝聚人心给大家希望,再好的兵马也难以保持士气。   众乡亲在这等险恶所在依旧精神饱满的原因也非常简单:自己的身体好了!   这是连徐乐自己都没想到的事。自己这场病本是因连番鏖战损耗元气过多,又得不到恢复补充而起。斩杀王仁恭时又受了几处伤,随后又急着带大家赶往平阳。既无良医救治,也没有时间休整,甚至连一口好吃好喝都得不到,这病哪里那么容易好?   不想就在罗敦阿爷死后,徐乐当晚出了一身透汗,到了次日天明,一身疾病竟然不要而愈。虽然身上外创不会因此立刻恢复,但是身为斗将,疆场受伤乃是家常便饭。皮里肉外的伤患不曾损到筋骨,根本算不了什么。   病体痊愈,一身气力精神恢复于当下而言自然是最好的消息。这么多人性命压在肩上,若是病恹恹不能理事,或是头昏脑胀难以做出决断,乡亲们又怎能安心?   当次日清晨,众部下看到徐乐骑在马上精神抖擞的模样,忍不住发出阵阵欢呼。韩大娘甚至跪下来感谢老天有眼,保佑了乐郎君也保佑了自己这干人。此事之后,大家行军便有了眼下这番精神。   徐乐明白,不管自己怎么看,这些乡亲已经以自己的“部众”自居。一人之力终究有限,群雄逐鹿之时,成就功业的大将,身边必有这么一支生死荣辱与共,不管前途如何始终不离不弃的部下相随。否则就算本领再强,也不过是一勇之夫,于战场上掀不起什么风浪就会消失无踪。   刘武周、苑君章、执必思力……且容你们得意几日。待等我将这支部众整训、扩充完成引兵杀回,必要你们血债血偿,如王仁恭一般下场!   陈凤坡这是小心翼翼地催马赶上来,向徐乐询问:“郎君,乡亲里有些上了年纪的,又吃不饱肚子,气力怕是跟不上。不若在此暂歇片刻,再走不迟。”   徐乐看着陈凤坡那憔悴的脸色,明白他的不易。这个老兵油子在神武县懒散惯了,一身行伍本领十不存一,在这等险恶环境下行军,于他而言是个折磨,不提别人,他自己先就挨不住。但是这人品性不恶,这话也不是为了自己偷懒。   虽说边地百姓大多短寿,但总也有些例外存在。徐家闾有阿爷遮护,百姓生活比别处优渥,便有些上了年岁的老人留下。让他们在这种山道上行军,是有些强人所难。虽然大家咬着牙关不说,自己心里岂能没个定数?   徐乐叹一口气:“让乡亲们且忍一忍,到了平阳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如今大家仍在险地实在耽搁不起。今晚上杀几匹多余的马,熬了肉汤给老人家们补一补。”   陈凤坡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回返。   跟在徐乐身后的宋宝问道:“我看黑尉迟他们的路数,大抵不愿意和我们为难。就算刘武周强令出兵,这帮人也有的是办法敷衍。突厥人道路不熟,进了山就等于钻了迷魂阵,追不上咱们吧?”   他于南商关内想要暗算徐乐的心思无人知晓,反倒是看到他主动为徐乐遮护。加上他是从徐乐闯云中时便一路跟随的旧人自身也确实颇有些武艺,地位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比。除了韩家兄弟之外,便是他最得信任,也自然敢说话。   徐乐回头说道:“突厥人若是得了向导,便不会在山里迷路。刘武周绝不敢放我们离开马邑,虽然到现在为止未曾遇到敌人,但是大家切不可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徐乐发现坐在自己身后的步离两眼陡然一亮,连忙用手在她头上轻拍一下:“不许胡思乱想。罗敦阿爷得仇要报,但不是现在,更不能不顾自己的性命。突厥人万一追来,我们也是以保护乡亲为先,不许想着杀人,更不许想着拼命。”   步离一语不发只是把头低下,心里暗自埋怨:罗敦阿爷在世的时候,可没那么爱摸我的头。为什么你和韩大娘都以为我很喜欢被别人摸头发……   宋宝听到这里面色微变,随后骂道:“入娘的!刘武周这是铁了心跟突厥人?也不怕边地老少戳他脊梁骨,骂他八辈祖宗?”   徐乐冷哼一声,心内暗自思忖:这等枭雄为了一己私心本就可以舍弃一切。如今既已杀了王仁恭,边地再无抗手,名声于他又有何用?又哪里会在乎物议?   他真正在乎的是自己,不是自己在他脖子上划的刀口,而是自己的本事。刘武周见过自己杀王仁恭,又和自己结下死仇,心里如何不惧?他现在怕是连睡觉都免不了做噩梦被自己杀入帅府,割下首级!只要我一日不死,他就一日睡不安生。   给突厥人带路于他而言几乎是必然之事,现在争的就是时间。所幸自己对于这一带山路熟悉,阿爷又教了自己隐藏行迹的本事,他们没那么容易发现。只要能先一步到达平阳,让部下吃饱喝足更换甲兵,便是恒安、马邑兵马加上执必部青狼骑齐至又有何惧?到时候自己一马一槊当先,玄甲骑列开阵势,再有河东兵马策应,纵有上万追兵也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现在要做的非常简单,抢在执必部找到自己之前,先入平阳! 第四百九十六章 相逢(三)   驰道上尘土飞扬旌旗招展,一支马队马不停蹄,向着平阳方向急行。队伍的最前方二将领军,正是李世民与长孙无忌。   两人带兵自南商关而出,并未直接顺驰道而行,而是和徐乐的部下一样,先行钻入山中。   马邑一带山势连绵小径众多,李世民等人不比徐乐熟悉地理,不敢顺着小路走,只是在山里绕了两天路,随后便钻出山,绕远路赶往平阳。   之所以这样费周章,自有其用意所在。   李世民深知,刘武周既在南商关内对自己动手,便等同与晋阳反目。自己杀出重围而走,刘武周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派兵追赶。   恒安甲骑名动天下,如今更多了突厥人为臂助,论及长途奔袭,马上厮杀,河东兵马可不是对手。再说自己这支轻骑连番交战死伤惨重,能战者不满百人。纵然自己再如何英雄了得,这样一支残兵与恒安甲骑野战争锋也是有败无胜。   为防敌人尾随追杀,也只能绕路避其锋芒。军中粮草充足,绕远路也不至于断炊。只是山中躲避与世隔绝,于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再急着赶往平阳,沿途更是无从安排细作扫听消息,对于南商关内情形无从了解,让李世民心里总有些不甘。   长孙无忌看出他的念头,边催动坐骑跟随,边劝解着:“二郎不必心急,等到了平阳再慢慢派人打探,总能知道情况。不过依我之见,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平阳也不是久居之所。会和殷破岳的人马,便立刻返回晋阳才是正理。若是咱们的人马陷在马邑,唐国公那边就难免头疼,如今举大事在即,不能坏在我们身上。至于徐乐的生死,你我就不必操心了。”   “辅机此言差矣。乐郎君手段你我都看得分明,自古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何况当今乱世群雄逐鹿,此等上将若能归于我晋阳军中,何愁大事不成?”   “话虽如此,可是他毕竟手刃王仁恭又挟持刘武周还和突厥执必家有仇。明明是边地之人,却把自己身边的各路诸侯得罪了一个遍。这等惹祸精如同虎狼又似利刃,稍有不慎便会伤了主人。纵然本领再大,也不合用。”   “寻常人物自然用不起这等上将,只有真正的人主,才能让徐乐这种无双斗将为自己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区区刘武周、王仁恭还有突厥……又怎么配得起这等虎臣?”   凭借自己的本领,如果再有徐乐这等虎将辅佐,不信不能让江山归于李氏。到时候有足够的战功支撑,再有武人支持,便是父亲也不能一味偏袒大哥。   至于徐乐杀王仁恭的那点事,又算得什么?自己一样也想杀王仁恭,只不过被他抢先而已。不管太原王氏家世如何显赫,在乱世中都不如精兵强将有用,压根就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正因为徐乐杀王仁恭,自己才更要用他。父亲身边的世家子以及心甘情愿为世家效力的武人已经足够多,而且大多投效在长兄门下。   徐乐和这些人肯定相处不到一起,归顺晋阳之后,也不会和长兄亲近。他天生就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有把握与他成为朋友,两人一起纵马天下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只消让自己在平阳与之相逢,便是一番风云际会!   在山中兜转时李世民已经盘算过,徐乐就算能逃出南商关,在边地也失去立足之地。不管是为他那位年老尊长报仇,还是为手下人求一条活路,前来平阳投奔自己,都是他惟一的选择。徐乐不是个糊涂人,应该能想到这一点。只要平阳城池在自己手里,就肯定能够遇到这位虎将。   一想到平阳,李世民眉头微微皱起,随后向长孙无忌问道:“辅机,你取笔墨来。王仁恭既对我下毒手,破岳那边多半也不会放过。我们光派斥候打探还不够周全,我打算给破岳写封书信。”   “二郎在担心平阳安危?”长孙无忌先是一愣随后一笑:“这便是多虑了。破岳素有将略且麾下有两千余兵马,论起人数便是夺了平阳都绰绰有余。平阳那位守将又是个草包,就算厮并起来,破岳也不会吃亏。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平阳那边绝不会有失。再说斥候也打探过了,平阳一切如常,用不着这么麻烦。光是书信往来耽误的时光,都足够恒安甲骑追上来了。”   李世民摇头道:“此事不可大意!速取笔墨来,我这就给破岳下书,耽误不了多少时光。”   平阳城内。   李世民带五百精骑前往善阳之后,这两千五百兵将便由校尉殷峻统领。   殷峻字破岳,今年不到三十,却已是晋阳城中小有名气的将领,与侯车骑那位公子不分上下。其出身名门,祖父殷不害曾为南陈司农卿,叔父殷僧首为秘书丞,堂兄殷峤以学行见长尤工尺牍,颇有些才名。   大业天子一心打压世家,最终导致辽东大败自己迁居江都。明眼人都看出乱世将起,殷峤也不例外。举家投在唐国公门下,只待李家举事做个从龙重臣。   与晋阳许多世家子一样,殷峤亲近的主公也是李家嫡长子李建成。殷峻能成为校尉,亦是李建成保举的缘故。   殷家子弟皆是上马击贼下马草诏文武双全的人物,不过终究有所偏重。殷峤长于文墨,殷峻则长于武艺。虽说靠着李建成保举得为校尉,但是上任不久便靠着自己一身武艺满腹韬略成功压服部下。其不贪财帛体恤军将,天长日久将士自然归心,殷峻麾下兵马于整个晋阳数万精锐之中,也算得上能战。   李世民带兵入马邑,李建成特选精兵强将扈从,特选殷峻为将,便是看重他一身兵法武艺。不管王仁恭如何行事,足以保住二弟不失。李世民之所以敢轻骑入善阳,也是相信殷峻领兵坐镇平阳,足以保证归路。   平阳守军兵力与河东军马相若,主将何叡乃是马邑鹰击郎将何欢族弟,虽也是世代将门,但是在马邑名气不彰。即便真得火并起来,殷峻也足以颉颃。   然而此时,平阳衙署之内,殷峻及麾下军将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却对对面的何叡无可奈何。在何叡身前,是数十名环甲持兵的彪形大汉,在窗外、门首更有几十张强弓硬弩对着自己一行。自殷峻以降,河东众军将身上均未曾携带兵刃,纵然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此时也只能束手就擒。   殷峻心内暗自悔恨。自李世民离开后,自己初时亦是小心谨慎,生怕王仁恭动手。但何叡实在太会做人,不但对河东兵马的钱粮供给及时,自己更是隔三岔五便来拜望。交谈之下又发现何叡虽是将门子弟,自身才具却极为平庸,不拘武艺、将略一无所长,为人更是胆小如鼠。最擅长的便是逢迎拍马攀扯交情,再不就是饮酒谈玄,和晋阳城里那班靠着家世出身混日子的世家子弟并无区别。   殷峻在晋阳时这等人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奇怪。因此未免放松了戒备,不但自己与之饮酒酬酢,部下军将也都跟着来蹭酒食。不想今日阴沟翻船,竟然被对方所算。   自己从一开始就中了对手的骄兵计,被拿也是情理中事无话可说。殷峻只是想不通,何叡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这个时候下手行事?   何叡面带冷笑:“你家李二郎胆量未免太大,真以为有唐国公这么个老子,就能为所欲为,别人就不敢碰他?实话告诉你们,王郡公已经下了杀令,李世民得人头我们马邑收下了。还有善阳那位马王爷,区区一个马贩子也敢掺合到这等事里,一样难逃一死!至于你们,就乖乖等着郡公发落吧。”   殷峻心头一惊,没想到何叡居然连自己和善阳豪强“马王爷”杜三郎的交往都知道,看来确实是被这厮蒙蔽了。虽然论及兵力,自己并不在对方之下,但是人无头不走,没了自己这些军将,那两千余军兵毫无作用,何叡只消带兵把营房包围,他们就只能乖乖投降。   自己这些人生死是小,李世民的安危是大。如果他真被王仁恭所杀,唐国公到底是要攻打长安,还是会兵进马邑?自己兄长又该怎么交待?但愿老天保佑,李世民平安无事,千万不要有失! 第四百九十七章 相逢(四)   群山莽莽,有如剑刃参天,山巅白雪,便是剑锋寒光。   阵阵战马嘶鸣声响起,在山谷中来回飘荡。   执必思力阴沉着面孔立于马上,身旁则是担任向导的苑君玮,在两人身后,则是高举着青狼旗的执必部骑兵。自山道向后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只能看到无数人头、马头攒动。   不管对徐乐的仇恨有多深,执必思力终究也要顾全着整个执必部的利益,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仇,搭上整个部落。为了此次出兵,执必家向那位大隋公主借贷了大量牲畜资财,虽说那位公主肯慷慨解囊乃是为了借执必部压力压服边地群雄,不让他们造大隋的反。可是作为金狼旗主人,阿史那可不管那些。他的债不是好借的,所亏欠的每一文,都得数倍偿还。   之前徐乐带着玄甲骑浴血厮杀,把青狼骑打得元气大伤,整个部落的兴衰存亡都大有问题。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得以大事为重。因此执必落落以及执必贤带领大半青狼骑随同刘武周兵入善阳,为执必部收回本钱。   刘武周答应将王仁恭大半积蓄交给执必部,又允许执必思力带领亲兵千人追捕徐乐,还把自己的爱将苑君玮派为向导,场面功夫做到极处,执必思力也就不好再发难。这几日便带着兵马在连绵群山中穿行,不管部下如何劝说也不肯回头。   按说徐乐所部人马过百,老弱妇孺过半更有不少伤员,纵然先行一日,行动速度也不能和自己的青狼骑相比。虽说执必部在此之前未曾攻破过南商关,对南商关后山中路径不熟。可是有苑君玮这个地里鬼带路,于路途上也不会吃亏。论理早就该追上徐乐,斩了他的首级。可一连几日非但找不到人,就连这支人马的踪影都不曾发现,未免让人心里起疑。   执必思力侧头扫了一眼苑君玮,目光阴冷如冰。   前者和青狼骑大战的时候,苑君玮肩胛受伤伤势极重,医官判断纵然老天保佑不落残疾,左臂也用不上力。换言之这位昔日恒安第二斗将已经废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普通军将的本事。   人落到这一步本就心情烦闷,伤势未好又要钻山当向导,也就变得更加暴躁。这几日在山里苑君玮骂不绝声,把徐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进去。不止一次赌咒发誓说自己要是抓住徐乐,绝对要把他千刀万剐。若不是他擅自和青狼骑开战,就不会把自己拖累进战场导致重伤残废。如今大家都去善阳发财,自己又被他害得在山里喝风,见面之后绝对轻饶不了。   话说得狠,神情也似乎恨极了徐乐看不出破绽,但是这几日连人影都看不见,还是难免让执必思力怀疑这个向导是在做戏。   突厥人和恒安甲骑仇深似海,直接砸碎苑君玮肩胛骨的并非徐乐而是青狼骑儿郎,他到底恨徐乐多一些还是恨突厥人多一些,谁也说不准。可是突厥人对这片地形一无所,如果离开向导慢说找人,自己能否走出去都难说。是以执必思力虽有疑心并未发作,只是心里已经不再信任苑君玮,也不再单纯靠他找人。   苑君玮在马上打了个哈欠,看着执必思力道:“少王,咱们在这里还要等到几时?山里不能和外面比,天黑得早。若是再耽搁下去,今晚上怕是又找不到合适扎营的所在,万一冻坏了你,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苑将军多虑了,我们突厥人没那么娇贵。”执必思力冷声回答,随后看向前方:“阿塔做事稳当,我想用不了多久就有消息。”   草原上的射雕手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好猎手。除了箭术绝伦外,于追踪猎物一道,也都是行家里手。既能在冬日里追捕狡猾的狐狸,自然也能找人。因此执必思力改派阿塔去搜寻踪迹,查找徐乐等人是否在此经过。纵然追不上,也能把方向定死。   时间不长,就见阿塔从前方赶回,朝执必思力行礼道:“他们确实走的这条路。”   “过去多久了?”   “这……却是说不好。”阿塔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是畏惧,并不怕少王责罚训斥。“对方也有好猎手,把一切都破坏得干净。我只能找到这些。”   “这就足够了!”执必思力两眼放光:“梁亥特部个个都是猎狐好手,自然懂得怎么隐藏行踪。不过再好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既被本王盯上了,就谁也别想跑!”   苑君玮也兴奋起来:“好啊!总算是让咱们的逮到尾巴了!少王放心,这一带的路都装在我心里,你们跟着我走保证错不了!”   他说话间就要打马前行,执必思力却一把拦住:“慢!我觉得不能这么追。”   “不能这么追?那要怎么追?”   “请问苑将军,这条路能通向哪座城池?”   苑君玮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道:“出山入驰道,离平阳就没多远了。”   “平阳?”执必思力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从此往平阳山路共有几条?这条路是不是最近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厉,两眼放出两道寒光紧盯着苑君玮。饶是苑君玮好勇斗狠胆量过人,被执必思力这一看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执必思力冷声道:“刘郡公派苑将军为向导,所为何事将军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令兄与我执必部乃是朋友,我也愿意交苑将军这个朋友,苑将军想必也不会拒绝我的好意吧?我们突厥人从不对朋友撒谎,请苑将军务必实言相告!”   “这……这说得啥话?”苑君玮吞了口唾沫:“鹰击让俺带路,俺又哪会说假话?从这往平阳,小路有五条,这条路远了些,不是最近的。”   执必思力点点头:“那最近的路苑将军想必认得?有请你带我们走一程。”   “咋?少王不追了?他们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走不快,少王现在追上去,一准能抓到!”   “我原本也曾这么想,可是这几日的情形看,恐怕我的人追不上他们。既然如此,我就到前面去等。徐乐绕路而行就是为了避开我们到平阳,咱们先行一步,只要苑将军所言不虚,我们总能碰上。”   “可……可是平阳那里有河东兵马……”   执必思力冷笑一声:“河东兵马又如何?鹰击不是派了尉迟恭去拿李世民?再说我们执必部这次出兵,就是帮你们一扫马邑。若是平阳有兵马反对鹰击,我顺手帮你们除了就是。苑将军尽管带路!”   苑君玮看执必的脸色就知道此事已经无从拖延,只好硬着头皮催马上前,于军前带路。心内默默念叨:“乐郎君,不是俺苑四鼠肚鸡肠,实在是突厥人太过诡诈,这点心计骗不过他们。但愿你福大命大,此时已经到了平阳。恶虎口乃是出名的险要,若是被突厥人占了那里的军寨,就算你肋生双翅也走不脱,到时候人们背后准会戳我的脊梁骨。这口黑锅我可不想背!”   青狼旗招展,号角吹响,突厥大队人马随着苑君玮抄小路向前急行。   与此同时,徐乐这支人马正在山中艰难前进。   前一天徐乐已经发现了突厥追兵,幸亏对方带路的向导走错了路,否则双方只怕少不了要大战一场。徐乐不怕厮杀,但是不希望这些部下,尤其是老弱妇孺被卷入战火无辜丧命。因此催促着众人急行,又不得不绕路深山,故意走一条远路,希望躲过突厥人的追击。   一名梁亥特部青年来到徐乐马前禀报,并未见到突厥追兵,宋宝在马上挑起拇指:“好!不愧是雪地能猎狐的好猎手,真有你的!那些突厥人被咱们甩掉了,等到咱们到了平阳喝热汤吃麦饼的时候,他们怕不还是在山里打转喝风呢!”   徐乐摇头道:“突厥人也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不能小看他们的本事。催促大家加急行军,便是夜里也得赶路。我知道大家不容易,但为了活命也是没办法。”   陈凤坡从队伍后面跑到徐乐马前,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乐郎君,我们的粮食怕是要见底了。今晚上勉强对付,到了明早上就不知怎么办。就是牲口也不好再多杀。”   刘武周南商关诈降时,云中军民已经没了嚼谷儿。恒安甲骑虽有些保命粮食,总数也十分有限。这几天山里行军消耗大,人的吃喝上也要尽力供应。纵然是忍痛杀了些马匹补充肉食,依旧是杯水车薪,干粮袋已经见底。这一绕路又耽搁了不少时光,后有追兵自己的粮食又尽数吃光,若是消息传开难免人心不安。陈凤坡总算老成持重,没急着叫嚷,先向徐乐要个章程。   徐乐微微一笑,“怕什么?咱们这一路,哪次不是这么过来的?且寻些可以替换的脚力杀了,先让大家吃饱饭!不知几时突厥人就可能追上来,饿着肚子没法交手。大家忍一忍,只要冲到平阳,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相逢(五)   夕阳西下,阳光洒落山间,为这苍莽群山染上几许金黄。   自晋阳往马邑的山路上,一座大营巍然耸立。虽是赶路时临时扎就的行营,也并未按着战时规制布下种种遮护手段,但是大营布置得当极有章法,往来巡哨的士兵眼神锐利精神饱满,一看可知带兵之人必是出自将门,有着家传本领,所带领的兵马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夜间不利大军行动,是以此时便要休整。营房里炊烟袅袅,不当值的兵士眼巴巴等着行军司马带着部下分发口粮。   从军乃是苦差事。行军之时大多都是吃些又冷又硬的干粮还未必能填饱肚子,所幸者唐国公爱兵如子,带兵官裴寂更是以“爱兵如子”自矜,是以这支自晋阳前往马邑迎接李世民的大军出门在外顿顿也有热饭热汤,私下里都夸奖唐国公和裴长史的恩德。   兵士尚且如此,主将饮食就更不会差劲。   裴寂平素最重口腹之欲,哪怕出征在外,也不肯委屈自己。行军司马特意为他准备了热腾腾的羊肉羹、羊骨髓加羊油灌入牛肠烹制的软牛肠、凉拌的羊肚丝,再有用酥油、蜂蜜和面油炸的“巨胜奴”。不拘主食还是点心,都足以拿到世家名门的宴会上待客。如刘武周这等边地军汉,虽然官至鹰击郎将,却连见也不曾见过,更别说在行军时享用。   只不过裴寂并未真就大快朵颐,尽享美味佳肴。一方面他在晋阳时吃喝用度极尽奢华,这些世俗眼中的美食在他看来,不过是军旅之中急就章,勉强入口而已,算不上珍馐。更重要的是,此时帐篷内还有个抢食的,每道菜上来不容他下口,先就自己挥舞筷著吃个痛快,让裴寂这位讲究排场的世家子有些难以下口。   裴寂乃是敢和李渊拍桌子翻脸的主,在他手下当差,必要谨守规矩,便是普通役吏,也得按着世家大族奴仆的规矩行事。何况一军主帅营帐,又岂容擅闯,更别说这般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   可是看着胡衣短打,头戴弁冠,雪肤大眼,笑颦如花的李家九娘李嫣,裴寂又如何发的了脾气?谁让李渊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女儿,头上还有个大姐护持。自己这个做叔伯长辈的可以对李渊发发脾气,若是为了口吃喝对小辈翻脸,今后还哪有脸面见人?   裴寂这次带兵前往善阳接李世民回转,本就是碍不过李渊情面,被迫接下的苦差事。这九娘偏又带着嫂子长孙音在后随行,更让裴寂觉得头疼不已。虽说上古年月也有妇好这等领兵的妇人,可是军营终究是男儿天下,女子入军算得什么事?纵然是两姑嫂并未进入军营,只是跟着大军前进,且有自家家将护持不至有失,终究也是自己身上的负累。谁不知道他裴寂是有名的怕麻烦,麻烦偏又找上门,怎不令他心烦意乱?   烦心事还远不止这一宗。   李嫣知道自己这个做叔父的喜好吃喝,便堂而皇之跑到自己的帅帐蹭吃蹭喝连吃带拿。不光自己要吃,还要给嫂子带去一份,美其名曰不能让嫂子受委屈。不光是每日三餐,就是自己预备的零食肉脯,也被这位九小姐席卷一空。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堂堂李家二郎的娘子,长孙家大小姐,谁又敢让她受了委屈?   裴寂也知道李嫣这样做也不真是贪图这口吃食,堂堂李家九娘,何等珍馐美味没见过?便是天子御膳也未必能被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军中这些食物。只不过是用这种办法催促自己加快行军。   可是这行军,是万万快不得的。   裴寂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个领兵打仗的材料。虽然世家子弟号称上马击贼下马草诏,但终究也是各有胜长。自己长于文事拙于武功,带兵的先锋侯君集倒是个能打仗的,可惜年纪尚轻,不曾见过大战阵。马邑边军乃是和突厥胡骑都能明刀明枪较量的主,又岂是好相与?自己这支人马如果和王仁恭麾下精兵硬拼,胜负殊难预料。万一吃了败仗,不但李世民救不出,唐国公兵进长安之谋,只怕也要横生波折。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自己来马邑并不是和王仁恭厮杀的,只要摆开军势缓缓前行,让王仁恭知道晋阳的态度,他便会把李二郎恭送出境。除非王仁恭得了失心疯,否则又怎么敢和唐国公开兵?   这些大道理跟个小丫头讲怕是讲不通,再说也没有讲的必要,只好忍着脾气看着李嫣吃喝。等到她放下筷子裴寂才问道:“叔父这庖人九娘可还满意?若不然就让他这几日先往九娘那里,为你们姑嫂备办饭食?”   “马马虎虎吧,比我们家的还是差了些。”刚刚吃饱的李嫣,毫不客气地贬损着裴寂贴身庖人的厨艺。“再说君子不夺人之爱,既是裴叔的心腹,侄女又怎敢索要?毕竟是服侍裴叔多年的,熟悉裴叔口味,若是随便换人做得不得法,让裴叔食不知味误了军机,侄女岂不是罪莫大焉?还是让他留在军营,裴叔吃得欢喜,早早把二郎带回来才是。”   说到这里,李嫣又叹了口气:“裴叔有所不知,这两日嫂嫂忧心二郎,神色越发憔悴。我看着若是再这么下去,她的身体只怕支撑不住。”   裴寂皱起眉头:“有这等事?我就说么,柔弱女子如何受得了边地山中苦寒?万一冻坏了身子,谁又承担得起?你赶快带她回晋阳去请医调治,不可再逞强随行。”   李嫣摇头道:“嫂嫂这病乃是心病,非药石所能奏效。只要看到二郎,我保证二嫂不药而愈。”   “这事情……急不得。”裴寂叹息一声:“千军万马非同儿戏,虽然我们此次乃是接二郎回家不是打仗,但终究也是这许多兵将,稍有不慎必会惹出大祸。叔父知道你和你嫂嫂担心二郎,叔父也是一般心思。只是这等事急不得,若是操之过急,反倒会害了二郎。”   李嫣眉头一挑,随即又展颜一笑。   “裴叔,侄女也知裴叔胸有韬略自有主张,绝不会让二郎有了闪失。只是嫂嫂生病我心里起急,也是没办法。再说这些时日我们往善阳派了不少探马,却都是有去无回,让人心里越发担忧。这才要多问几句,裴叔可不能生我的气。”   裴寂脸一沉:“派探马的事乃是军务,你从何得知?军机大事哪个敢妄议?说与我知!”   李嫣正要说话,一名军将自外而入叉手行礼道:“长史,侯先行有要事求见。”   听到“侯先行”三字,李嫣连忙起身:“裴叔有军务要忙,侄女就不耽搁了。对了,这几日嫂嫂身体不好,吃不下东西。裴叔这味七色糕味道还不错,我且拿去让嫂嫂尝尝。”说话间一把端起碟子,飞一般就跑出帐外。裴寂看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终究是个后生晚辈又是姑娘家,自己能怎样?倒是侯君集……   虽然李嫣不说,但是裴寂也猜得出,泄露这个消息的一准是侯君集。他此次出兵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恨不得与马邑兵马厮杀一番,展露自己的武艺。再加上他的年岁和李嫣相若,只怕对这位待字闺中的九娘也有些心思……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人也是你能惦记的?   裴寂心里暗自冒火,脸上却不动声色。毕竟这番出兵若是遇到厮杀,还得用侯君集卖命,现在不是对付他的时候。等到大事完成,再慢慢敲打他不迟。深吸一口气,朝军将吩咐一声:“让他进来。”   长孙音的营帐位于军营之后,和军营保持一定距离,护持警戒的也都是自家家将。但若是站到高处就能发觉,这对姑嫂的营帐,依旧处于整个河东军大营的防范范围之内。就算遇到突袭,也能第一时间得到己方大军支援,这也是侯君集的手段之一。   李嫣一路通行无阻,撩动帐篷将身子钻进去,口内说道:“嫂嫂,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就说了,跟着裴叔嘴巴就不会吃……”   她话音未落就呆住了,只见长孙音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正在祷告什么。她连忙把托盘放下,来到嫂子身边问道:“嫂嫂,你这是做甚?”   长孙音道:“我在为夫君祈福,求神佛护佑,保佑二郎此番能平安过关。”   “嫂嫂何必如此?二郎虽然轻骑入善阳,可是终究也是我李家的人,王仁恭天大胆子,也不敢动二郎一根毫毛!最多就是受些惊吓,总不至于出什么闪失。”   长孙音摇头道:“话虽如此,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不安稳,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九娘……”说话间,她一把抓住李嫣的手腕,眼泪已如断线珍珠一般滴落。   在这对姑嫂视线所不及的驰道之上,李世民和他的部下正自策马疾奔,在他们面前正是平阳城,城头便插河东兵马旗帜,带兵巡逻的军将也都是此番随同李世民前来的河东六府鹰扬军汉。   马道上已经站满马邑甲士,手中刀枪耀眼。数百铁骑则在城门之后列成阵势,为首者着铁甲持马槊背背铁鞭,赫然正是恒安第一斗将:尉迟恭! 第四百九十九章 相逢(六)   “啪!”   一声脆响,酒碗摔个粉碎,半碗残酒缓缓渗入地下!   尉迟恭满嘴酒气双眼通红,指着面前何家兄弟破口大骂道:“入娘的!你阿爷此番入平阳乃是鹰击军令!出征之时你这当兄长的满口应许,把自家兄弟说得如何了得,害得阿爷在鹰击面前拍了胸脯子立下军令状。现在呢?人被你们弄跑了,让阿爷该怎么向鹰击交待?我告诉你们,若是鹰击要阿爷的脑袋,我便先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   在他对面,何欢、何叡两兄弟脸上各自都顶着鲜红巴掌印,模样说不出的狼狈。身后便是一班马邑军将,在自家部下面前如此丢丑,于武人而言,与丢命也没有多少区别。若是不能找回颜面,于军中威信必然大受打击,再想让部下听令也不容易。可是两人非但不敢翻脸,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低头不语如同孝子贤孙。   论及官阶职级乃至军中资望,何欢均远胜于尉迟恭,便是何叡也不在尉迟恭之下。可是此时讲究不起这些,两兄弟只能想尽办法讨好对面这个黑炭头,有多少火气都只能压在肚子里。   落毛凤凰不如鸡。虽然刘武周并未对何欢加以处置,又用好言安抚了几句,但是何欢心里有数,自己还算不上平安过关。   刘武周之前也和王仁恭说得好好的,转过头来就布局杀王毫不手软,和王仁恭比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不用刘武周动手,就是眼前这位恒安第一斗将将自己两兄弟打杀,也绝不会以命相抵。再说尉迟恭发火也确有其道理,毕竟自己两兄弟搞砸了刘武周的公事,当真行军法,自己也只能承受。   何欢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变成这般模样。自家兄弟扮猪吃虎,把河东兵马一网打尽,又胁迫了几个军将听从命令,把李世民那里派来的斥候全都应付过去。哪怕是李世民送来的亲笔信,何叡也用刀架在殷峻的脖子上,逼着他写了回文。   那份回信自己也看过,文字不多,其中藏不住什么隐语暗示,都是照着自己兄弟的心意书写。李世民疑心再大,也不该看出其中破绽。城内一切布置停当,只等着李世民钻入口袋里束手就擒,却不想事情最终变成了那般模样。   直到现在何欢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夕阳西下,残阳余晖落在李世民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金光闪闪,如同天神下凡。其并未策马入城,而是在距离城墙足有两百步以外的地方持槊大呼:   “城内儿郎听着,转告你家主将刘武周,我河东六府鹰扬两千五百将士,寄食于平阳城内。劳刘鹰击用心款待,莫让我军儿郎受苦,他日我李家必有厚报!倘若伤我河东一兵一将,马邑、恒安两府军将,全都要人头落地!李家子弟言出如山,绝无更易!”   说完这番话李世民便圈转马头,带着自己手下兵士疾驰入山,等到尉迟恭带领甲骑追出,人已经不知逃往何处。   虽说平阳府库里的钱粮财帛尽数保住,可是放跑了李世民,还多了两千多个包袱,确实误了刘武周大事。若是依照军中律令,砍下几颗人头也不是稀罕事。可是这也不能怪到自家兄弟头上吧?   毕竟从头到尾,自家人做的事情并无可指摘处,便是刘武周亲至也是这个结果。何况尉迟恭才是主将,他的罪责更大,如今却把事情推到自己兄弟头上,简直岂有此理!   何欢也知兹事体大,这两日刻意赔小心,不惜拿出老本孝敬尉迟恭,求他替自己弟兄扛下这件事。往日里在马邑也没少听人说起尉迟恭的名字,晓得他有豪侠风,边地轻侠少年多愿与其结交。这等人何欢见得多了,本以为不难对付,可没想到尉迟恭对自己兄弟全然不讲面子。有酒便喝有肉就吃,孝敬的财帛也照收不误。可仍然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丝毫没有给自己弟兄留脸面。让自己这番人情功夫全落到了空处。   何叡本是何家出名智囊,否则也不可能用计擒了殷峻及他的部下。本是马邑军中出名的八面玲珑,连王仁恭麾下那些蛮横胡儿都能应付,偏生对尉迟恭没有办法。这时只能强撑笑脸说道:“尉迟将军息怒。事已如此,发火也没用。河东兵马远来,不识我马邑地理。山中小径如何识得?此时多半在山中失路,不知该往何处去。我们精选些许熟悉道路的精干士卒入山寻觅,不怕找不到他……”   话音未落,尉迟恭豁然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酒坛、酒碗滚得到处都是,人已经两步来到何叡面前,那双牛眼就像要喷出火来,吓得何叡不住后退。   尉迟恭指着何叡鼻子骂道:“你这驴日得东西出得什么主意?莫非是消遣你阿爷?鹰击给我的军令乃是攻取平阳捉拿李世民,如今李世民逃了,若是平阳再有个闪失,阿爷有几颗脑袋给鹰击去砍?李世民乃是唐国公的儿子,李渊岂会不问他死活?既然看破了你的鸟主意,想必早就向家里请救兵了!我们入山去追,若是河东兵马趁机夺了平阳,这笔账该怎么算?你出这主意,又是什么居心?”   何欢心里暗自嘀咕,既不肯追,又不依不饶,这不是故意找麻烦?李世民逃走,刘武周确实后患无穷。但也正是如此,才不会随意斩杀军中大将,尤其是尉迟恭这位恒安第一虎臣。尉迟恭分明是借题发挥,故意打压自己兄弟的威望,让马邑兵卒从此不再拥护自家兄弟。   可即便猜出其心思又能怎样?谁让自己没有徐乐那份本事?若是自己能千军万马中直取主帅,把刀架在刘武周脖子上,又何至于受这份鸟气?   既没本事就只好忍气吞声,哪怕心里冒火脸上的肉都微微酸痛,何欢还是强做笑容,对尉迟恭好言好语的答对。   “将军息怒。我兄弟见识短浅所谋不周,将军不必与我们一般见识。李世民虽然逃得一时,终究逃不了一世。只要他出不了山,就依旧是笼中鸟,迟早要落入我们掌心。将军乃是郡公麾下第一爱将,这些许波折,郡公绝不会降罪。”   尉迟恭看了一眼何欢,总算没有像对待何叡那样骂出来。万事适可而止,自己打压何家兄弟刘武周嘴上骂娘,心里却会给自己记功。若是真把这两兄弟逼反,在刘武周那怕是就没法交代。   其实尉迟恭这股火半是认真半是装出来的。李世民是否拿的住,他并没往心里去。毕竟也是刘武周身边嫡系,为了一个李世民不至于要自己这颗黑头。能抓固然好,抓不住也没关系。他火气最大的来源,还是何欢那句话:“出不了山,依旧是笼中鸟。”   这几日自己派出斥候打探,未曾扫听到徐乐的消息,反倒是听说执必思力那鸟人带兵占领了恶虎口的军寨,把自马邑往晋阳的山路牢牢卡死。   徐乐多半是要去投晋阳的,可是平阳在自己手里,恶虎口又被突厥人把持,徐乐又该怎么走法?自己可以在与徐乐厮并时手下留情,假做伤痛发作抬一手,让他得以活捉刘武周。也能借着营救主公名义送他战马乃至口粮,毕竟有救主这个名分在,刘武周为了维持军心,绝不会追究。可若是徐乐人马到此,自己职责所在必须阻拦到底,否则便没法交待。   恶虎口守着那如狼似虎的执必思力,平阳又有自己这几千人马,徐乐该怎么才能到晋阳?难道真要把这等好汉困死在此?老天何以这般不公?   尉迟恭越想越气,脸色也就越发难看。边地男儿恩怨分明,若是徐乐当真投奔李世民,日后为其冲锋陷阵攻打刘武周,自己这些军将自然要破出性命与其死战到底。但如今徐乐身逢绝地,且细算起来,他落到这步田地竟然是因为突厥人,恒安鹰扬的儿郎心里自然要向着他!哪怕是苑四那种人,想必也会尽自己所能,抬徐乐一手。   只可惜自己这些军将能力有限,刘武周又对突厥人太过放纵。靠些小手段只不过是迟滞这帮人的手脚,徐乐要想逃出生天,还是得靠自己的本领。   回想着徐乐飞身夺马道,手刃王仁恭的雄姿,尉迟恭心头热血沸腾。这等豪杰按说不至于坏在执必思力那等小人手里,可是恶虎寨的地势险要,徐乐身边又尽是老弱妇孺,这可该当如何?   他倒是盼着李世民能在山里遇到徐乐,把他带出险地。不管日后双方是敌是友,至少不能让汉家豪杰死在突厥狗贼手里!李世民逃入深山时自己故意不追,也是存着这个心思,但愿李世民别让自己失望。   尉迟恭又看向何家兄弟,对这对窝囊兄弟他可没有丝毫好感,只剩下厌恶。这等人也配为军将?简直丢光了武人的脸面,自己巴掌都落到他们脸上,也不敢和自己厮并一场。比起当初一路打进云中的徐乐,简直差了一天一地。   对于这等人便没必要给脸面,尉迟恭厉声喝道:“从今日起紧闭城门,没有阿爷的将令,谁也不许出城!你们两兄弟轮流上城值守,防着河东人马来夺平阳。要是出了差错,就惟你们是问!” 第五百章 相逢(七)   善阳城头,旗帜已然变换完毕。   大隋的旗帜虽然还在,但是昔日王仁恭的纛旗则换成了刘武周,执必部的青狼旗倒是没有插上去,可是城头、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突厥士兵,依旧让善阳百姓人心惶惶。   城头插着一排长矛,每根矛尖上都挂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模样狰狞恐怖。这些人要么是王家子侄,要么是王仁恭心腹嫡系。昔日靠着王仁恭护持,在马邑担任要职。如今江山易主,自然没有好下场。   刘武周连王仁恭都杀了,又哪里放得过他们?哪怕这些人交出自己私藏财货,最终也未能逃过一死。   善阳作为马邑郡治所在,一直以来安享太平。便是突厥几次入寇,也不曾侵入此间。王仁恭虽然穷马邑一郡之力而养兵,但是郡治为自己颜面所系,总不好盘剥太过。因此善阳的繁华富庶雄冠边地,非其他城池可比。   城中城中居民七八千户,更有不少看好王仁恭的世家子弟前来投效,因此善阳一直是马邑最富庶的所在。生活于此的百姓,也比其他地方的平民更容易讨生活。   只是随着刘武周以及突厥大军的到来,这种繁荣一夕之间便毁弃殆尽。   城中沟渠里流淌着暗红色的鲜血,黑色的烟柱从烧毁的房舍上袅袅升起。百姓的哭号声伴随着甲页铿锵声,遍布于整个城池。   刘武周关爱的只是云中百姓,对于善阳人并无半点体恤。便是云中人见到善阳人的富庶,心中也生出嫉恨之心,并不会对他们遭遇给予同情。突厥兵烧杀掳掠本就是常态,何况这次为了收回本钱,就更加肆无忌惮。恒安兵马非但不予以制止反倒加入其中,随后就连云中百姓也参与进去,让整个城池化为一座炼狱。   马邑郡守府内。   昔日严整肃穆的府邸如今变得一片狼藉,军将出出入入如同赶集,不少人身上披着绸缎、布帛,还有人胸前鼓鼓囊囊,一看就知是揣了财货。马邑军将和突厥兵将混杂一处,由于得了自家上司的军令,倒不至于争抢起来,只是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间或有女子的尖叫声传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在意。这等声音这些日子不知听了多少,便是刘武周都不耐烦过问,更别说其他人。   院落里大小木箱堆积如山,箱盖大多敞开,露出里面的金银财宝或是只有在腹里才会出现的花红彩缎。虽说边地富庶程度不能和中原或是江南相比,但是王仁恭历年积蓄,城内豪门富商所积财物加在一处依旧是一笔极为可观的数字。   对于刘武周以及执必部来说,这都是一笔从未见过的大财,饶是执必贤老谋深算狡诈如狐,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难免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只能强作镇定。   刘武周站在院落正中,用手指着这些木箱对执必贤道:“老王。我刘武周答应的事,就绝不会食言。这些财货,足以抵得上执必部儿郎所受的折损。这一宗生意,你们并未吃亏吧?”   执必贤吸了口气,强自控制自己,把视线从这些财物上移开,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转身走入议事厅。刘武周随后而行,苑君章、执必落落各自随在自家主公身后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执必贤也知道刘武周急着把财货拿出来的用意,便是想要恭送自己这支人马离开。   这些时日刘武周约束部下,禁止恒安甲骑与突厥兵发生冲突,两军还能保持个表面客气。但是上万军汉凑在一座城池里杀人放火,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相安无事。为了争夺粮食、财帛或是女子,双方的兵卒乃至军将都没少发生冲突。虽然两方都在极力约束部下,避免真的造成火并,但是照这么打下去,谁知道几时会打出真火,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是以刘武周急着送人也是情理中事,只是自己却不能这么容易让他如愿。   执必贤倒是没想过现在就吞并马邑或是恒安,刘武周别看处处恭顺,那无非是因为刚刚得到马邑立足未稳不便厮杀,不代表他真的胆小无用。若是把他逼急了一声令下,恒安甲骑加上马邑兵马与自己拼命,执必部如今可是经不起折腾。   只不过不占领马邑也不能让刘武周舒坦,至少不能这么容易就走。彼此落座之后,执必贤冷笑道:“我们突厥人是有名的实心眼,和汉人做生意从来都是亏本的,这次也不例外。整个马邑就像是一头能不停下崽的母牛,我折损了大把儿郎帮你把牛夺过来,你把牛犊子送给了我,把母牛留下。用不了几年,就有数不清的牲畜,而我就只有这么几头牛犊。死光了就没有了,你说这笔买卖咱们谁赚头大?”   刘武周也不否认:“执必老王所言不假,某也要领你的情。没有老王的精兵猛将,某想要入主善阳并非易事。不过话也要说回来,若是没有某在前开路。老王的部下想要入善阳,只怕也不是易事!不提别处单说善阳,若是老王将兵来攻,还不知要几时才能攻开!”   执必贤点头道:“刘郡公说得没错。你们汉人见到突厥人就像是看到仇人,哪怕明知不是对手也会死拼到底。多亏有你在,他们才这么顺当地投降。所以刘郡公尽管放心,老夫也不会漫天要价,该收的一文不能少,多余的也不会要。只是你答应我儿的事,总要办到才是。”   刘武周急着送瘟神,固然是担心两军因财物争夺在城内火并,另一桩心事就是执必思力与徐乐的冲突。此时听执必贤提起,他也不隐瞒:“昨日晋阳的那位裴长史差人送来一封书信,这件事瞒不过老王手眼,刘某也就不必隐瞒。信里的意思很明白人,裴长史奉唐国公军令前来,接李家二郎回去。马邑的事他们不过问,但是也不许我为难李家子弟。”   “怎么?郡公害怕了?太原王氏和晋阳的李家比起来怕是更为有名。郡公不惧王仁恭,反倒怕了李渊?”   “怕自然不怕,但是也没必要得罪。人我当然不会放,但是也不能损他的性命。留人在善阳做客,便是李家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平阳方面奏报已至,李世民率部入山。若是与少王的兵马遇到,只怕会生出误会。”   执必贤闻言捻髯大笑:“哈哈,郡公说得好笑话!汉人与突厥人见面便要厮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几时有什么误会?我儿不识得谁是李世民,谁又是什么唐国公子嗣。只要是对头,便要结果他的性命。那位李家郎君遇到我儿,想必也是一般。咱们突厥人性子直,可不懂什么手下留情。郡公若是担心闹出人命,不妨派一支人马入山,帮我儿结果了徐乐。只要见到他的人头,我儿自会退兵。否则的话……老夫也无能为力。”   刘武周面色一沉:“老王这么说,莫非一日不拿到徐乐,贵部便一日不离开马邑?”   执必贤依旧是一副从容模样:“郡公不必发燥。那百多人又不是山神爷爷,还能待在山里不出来不成?这两三日间必有个结果,到时候便是郡公挽留,我们这些人也是要走的。至于晋阳的唐国公,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两家联手能取下马邑,难道就拿不下晋阳?我手下的儿郎早就想要去看看大隋天子的行宫是什么样子!”   苑君章生怕两边吵闹起来不可收拾,连忙道:“老王所言不差,左右不差这两三日。等到斩了徐乐,一切都烟消云散。咱们还是先把善阳的事处置停当,这许多财物堆在那也不是个办法,老王还是先把财物取回,咱们再议其他也不迟。”   突厥人此次出兵终究还是为了财物,执必贤表面装得再怎么从容,心也早就飞到那些财帛之上。苑君章一提,便也点头答应。青狼骑搬运财物,执必贤也要回营地处置这些财帛。趁着两人离开,刘武周低声对苑君章道:   “这事不能由着突厥人的性子来,你安排些可靠的人去趟山里,不管怎样也要把李世民活捉回来。若是他也死了,这马邑就得打成一锅粥,咱们就全完了。”   与此同时,执必贤也低声吩咐着执必落落:“派人给思力传令,山里的人一个也不要留下。李世民一死,李渊必然发兵报仇,刘武周要想自保就得听咱们的话。汉人杀得越乱,对咱们越有好处。若是刘武周肯领阿史那入中原,就更是天佑突厥!此事关乎我执必部乃至整个突厥的命数,千万不可儿戏。”   执必落落点头道:“我亲自带人去,不管徐乐还是李世民,谁都别想活!” 第五百零一章 相逢(八)   在善阳城中刘武周于执必落落商议之际,徐乐这一行人,仍在群山之中艰难穿行。一路向南而去。   徐乐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赶紧离开这云中之地,远离刘武周。   若是自己和韩约这寥寥几人,徐乐也真没什么好惧刘武周的。就在这云中之地和他好好做上一场又能如何?云中之地广大,让刘武周尽遣恒安马邑精锐之士来寻自己就好了。上万精锐,未必能云中之地抓住自己形迹,而一旦寻得机会,说不定自己就能如斩杀王仁恭一般,出现在刘武周的面前!   但现在自己麾下,却有徐家闾出身乡亲,神武相随百姓,还有罗敦遗留下来的梁亥特部族人……   在自己身边,逝去的人实在太多了。罗敦为自己挡下一箭那一幕,每天夜里,都会闯入梦中。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下这些在乱世之中,一直追随自己流离奔走之人!   刘武周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徐乐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恒安鹰扬府儿郎与执必部打生打死,而转瞬之间,刘武周就可以勾引执必部青狼骑南下,蹂躏整个云中,只为争得这云中之地的权位!   而且这等枭雄人物,既然翻脸,就绝不会有什么犹疑心软之处,只有将自己斩尽杀绝而后快。这近千始终追随自己的人马,刘武周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骄傲如徐乐,也只能第一次落荒而逃。告别养育他成长的云中之地。   至于离开云中之地,是不是去投晋阳李渊,这也还是未定之天。只是其中一个去向而已。   如此大争之世,群雄逐鹿,有心天下之人,所在皆有。自己一身本事,麾下也有上百从这云中死地挣扎出来的玄甲骑士。徐乐自己也知道,对于那些上位之人而言,自己算是奇货可居,总会有个去处。   可那个上位之人,是不是如王仁恭一样,只想维护这世家的尊严体制,将寒门视若草芥?或者如刘武周一样,丝毫没有底线,为了自己权力地位,什么都可以牺牲?   徐乐也没有半点自立扯旗的意思,为了争夺天下,也许就要牺牲更多的人。就要将这些忠心跟随自己奔走流离的儿郎百姓,毫不顾惜的填入修罗场中。   徐乐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自己只是想一枪一马,在这乱世当中,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还有,了结爷爷一直藏在心底的旧事而已。   山道之中,近千人马沉默而行。徐乐在前,韩约押后,卫护着数百百姓,梁亥特部精锐族人放出去在外哨探,只是在这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群山之中,坚定向南而去。徐乐如麾下儿郎一般,牵着坐骑,警惕的注视着四周。步离亦步亦趋的跟在徐乐身后,不时偷眼看着徐乐神色。   在罗敦故去之后,这小狼女对徐乐加倍的依赖起来,现在晚上扎营,小狼女都不守在帐外了,都已经挪到帐篷里面,守住帐篷入口。对于小狼女这般举动,徐乐也只能随她。只是免不了宋宝陈凤坡他们几人,看着徐乐目光都多了几分异样。   就在这个时候,山间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狐鸣。   徐乐顿时举手,身边玄甲骑士也俱都举手。近千人的队列,就在这山道之中,一下停顿下来。哪怕老弱,都无一声发出,连掉膘严重的牲口,亦无嘶鸣。   跟着徐乐转战云中,历经磨难,这几方拼凑起来的一个班底,已然有了精锐部曲模样。在乱世当中,有这上千班底,再选出能战的几百部曲,已经足以是一方小豪的实力了。当年鲜卑六镇,六镇豪帅,各人最为忠心的部曲,也不过就是数千人的规模。   刘武周既然引突厥执必部为联盟,而突厥执必部的条件之一就是除掉徐乐,刘武周立即翻脸,毫不犹豫的要杀掉徐乐。徐乐拥有这近千忠心部属已经对他形成足够威胁,就是重要原因之一。而徐乐对自己评价是奇货可居,这近千忠心部属和上百玄甲骑同样是重要原因,只要上位之人能有时间让徐乐为其所用,这就是一支可以独立成营的力量!   山道旁草丛中闪出梁亥特斥候,这头戴狐帽的斥候疾奔到徐乐身边,低声禀报:“旁边山道,有数百人马!”   徐乐默不作声的一挥手:“射士上前!”   队伍当中的韩小六立即出列,一众善射之士纷纷而出,人人都从马上摘下角弓,带上两撒袋羽箭,左右交叉挂在身上,只等徐乐号令。而队尾韩约也闪出来,徐乐遥遥朝他点头示意,韩约也回以颔首。徐乐领射士前出查探,韩约坐镇大队,以待后命。   看已经有数十射士出列,徐乐再不说话,朝旁边山势快步而上。韩小六正想跟上,步离身影一闪,已经抢在了前面。韩小六嘀咕一声:“跟鳔胶一样,黏上乐郎君了么?”   数十射士,紧紧跟在徐乐和步离身后,攀上道旁山势,而大队这个时候都席地而坐,默然无声等候。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出多少慌乱之色,他们坚信,不管什么情形,乐郎君都能将他们带出云中之地!   在旁边山道之中,数百人马踟蹰而行。   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人,就在家将的拱卫之下,在队伍最中间。而李豹领着几名家将,哨探在最前面。   这支人马,队伍就散乱了许多。除了仍然令行禁止的李家家将之外,那些出自河东六军鹰扬府的精锐,这个时候都衣衫破碎,形容憔悴,走在山道之中,已经不成队列。   六军鹰扬府虽然号称河东之雄,但是比之马邑恒安两鹰扬府,算是在大隋腹地了,突厥祸乱边地,也是深入到雁门为止,没有打到晋阳附近来。而晋阳一直留有重兵,末世民乱也不成气候。虽然六军鹰扬府装备齐全,操练也抓得紧,但是真到战阵之上,还是能看出成色来。   有得力将领指挥,列出完整战阵,什么样的敌人,六军鹰扬府至少保证能打个有来有回。但是悬军千里之外,在南商关那样混乱的情境中厮杀一场,侥幸逃出生天之后,回到平阳,发现老营都给人抄了,要不是那尉迟恭没什么必要将这数百残兵覆灭的心思,大家都得在平阳城下走一趟奈何桥!然后又是掉头入山,在山间艰难南行,一路餐风饮露忍饥挨饿,到得现在,军心士气已经近乎崩溃。要不是李家二郎家世高贵,还有数十李家家将弹压,这数百残兵,说不得就要来个卷堂大散!   军心士气不高,长孙无忌也有些垂头丧气,他身上还有伤,坐在马背上头一点一点的,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而在他身边的李世民,虽然看起来消瘦憔悴了许多,也没时间修面,脸上已经全是胡茬子,但仍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不住观望左右山势地形,似乎要将这一切牢牢的记在心中。   看了一阵,李世民突然捅了一下长孙无忌:“辅机,你觉得刘武周手下那个尉迟恭如何?”   长孙无忌抬起头来,无精打采的看了李世民一眼:“二郎,你又在想什么?”   李世民一笑:“我瞧着这黑尉迟,也不像是和刘武周一心一意的模样,要不然当初战阵之中,怎么能让那徐乐冲到尉迟恭身边?在平阳城下,他也能将我们一网打尽,这等人物,你看………”   长孙无忌没好气的道:“二郎,咱们现在在落荒而逃!这一趟北行,唐公要我等坐镇平阳,牵制王仁恭,以便唐公能顺利举兵,西向长安,结果现在近于全军覆没,就算是咱们,能不能逃出云中之地,也在未定之天!你这还有心情招揽那尉迟恭?”   李世民哈哈一笑,拍拍长孙无忌肩膀:“辅机,这王仁恭,不是死了么?”   长孙无忌抬高了嗓门:“可刘武周接替了王仁恭之位,更一统了马邑恒安两鹰扬府!平阳更被他拿下,我们此行,已然一败涂地!”   李世民摇摇头:“王仁恭乃太原王家之人,名分声望,天然就能与父亲相抗,他在云中,则父亲就难西进………不过真了解了王仁恭此人,父亲其实早可以大胆西向。王仁恭色厉而行乱,麾下人心不附,实在没什么好忌惮的。现下虽然刘武周接替了王仁恭,但是刘武周这声望名分,如何能及王仁恭?他必然是忙着一统云中之地军政,两大鹰扬府如何并立,更需要时日来化解,他这时候敢出兵南下攻我晋阳,你信不信麾下人马就能有大半叛到我父旗下?”   李世民说得神采飞扬,分毫没有以身处如此窘迫之境而气馁:“……刘武周想留下我,不是想攻晋阳,而是怕我父趁势攻他!我们在南商关助刘武周一臂之力,杀了王仁恭,此行怎能算是一败涂地?就是平阳那些人马,你信不信刘武周在我父离开晋阳,入镇长安之后,会恭送到长安来?”   长孙无忌没好气的道:“二郎既然看得这般准,为何还要一路南逃?不如就在云中做客也罢,到时候被刘武周恭送去长安?”   李世民哈哈大笑:“男儿大丈夫,岂能将命数落在别人掌握之中?既杀王仁恭,自然要亲自回去给父亲复命,此次云中之行,收获不浅!”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而李世民眼神,闪闪发亮。   “……云中之地,苦寒荒僻。但披甲之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下精锐!更不必说徐乐和尉迟恭这等人物,孤身而入南商关,几人之力抢数百人占据的关墙,最后硬生生冲杀进去,斩杀了王仁恭!这等人物,要是能归于我们李家,足以纵横天下,足以收拾这个乱世!这些上位之人,怎生就用不好这些人物呢?”   长孙无忌默然。   这世道你李家二郎不知道么?就是数十门阀争夺天下的游戏,寒门草莽出身,得用则驱使,不能用则视若草芥。重用这些寒门草莽之人,一个两个无所谓,若是多了,世上好位置就那么多,世家出身之人又放在哪里?这天下,已经为世家掌握三百年,杨家父子,也想改变这个世道,以杨家为天下之尊,再无世家和他们争夺权柄,而大业天子,如今又是什么局面?只不过是在江都苟延残喘罢了,看着这些红了眼睛的世家们,争夺他们杨家的天下!   你李家二郎,向来愿意拔荐出身寒微之人,结果又是如何?给遣到云中之地,九死一生,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晋阳!   看着长孙无忌始终不说话,李世民的兴致也终于低沉少许,再看看周遭七歪八倒的儿郎,李世民摆手:“准备扎营!大家好好休息一夜也罢!”   就在这个时候,李世民看见李豹,带着几名家将,悄没声的向身侧山上摸去。   山道两侧的山坡之上,正是一片野树林,初春时节,此间树木仍然凋零。   徐乐就藏身在一颗野树之后,看着脚下山道中混乱前行的人马。步离就蹲在徐乐脚下,看看那支人马,再抬头看看徐乐,悄没声的拔出匕首,一副只要徐乐一声号令,就杀光山脚下那些人的模样。   其他树后,都是玄甲骑射士,以韩小六为首,每人都持弓在手,搭箭在弦,只等徐乐一声号令,就引弓而射!   徐乐朝他们摇头笑笑,又拍拍步离小脑袋。   原来是李家二郎那一拨人马,他们居然也从云中之地逃出来了,现下也在山中,试图南下回返河东。   对于李家二郎,当日只是在南商关前,远远的看了一眼。徐乐倒是有些佩服他的胆色,身陷王仁恭大军之中,不想着逃命,居然反身回来还要杀王仁恭,不管凭着他的本事和那点人马能做到与否,担当和眼界是有了。且那时给王仁恭大军制造了不少混乱,也算是多少帮了自己一点。   至于现在就和他们合军一处,然后自己对李家二郎纳头便拜,从此攀附上李家这颗大树,徐乐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李家,不过是选择之一罢了。而且这李家二郎,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给丢到云中之地来,明显在李家也不受太大待见。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自己且先将这近千人马,带出云中死地再说,将来说不定和这李家二郎,还有见面的机会。   看众人收了弓矢,徐乐就想悄没声的带着诸人离去。突然之间,徐乐又靠回了树后。   几名李家家将模样人物,正向这边山道摸来。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响动,过来哨探一番。这些李家家将,也不算太过废物。   韩小六几人,就准备拉满弓弦,徐乐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不必,接着徐乐就带着步离,离开野树,弯腰向前行了几步,潜入一片灌木从中。韩小六几人靠回了树后,潜藏身形,收起弓矢。   不过几名家将而已,乐郎君要亲自出手对付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家就闭目养养神也罢。   徐乐藏身灌木从中,看着几名家将弯腰从身边经过,突然之间,就从灌木从中窜出!   李豹最先反应过来,一直握在手中的直刀横掠身侧,徐乐兵刃都没拔出,一叼他的手腕,接着伸脚一勾,这个能和马邑越骑营首将还能战几个回合的李家家将精锐,就这样轻易被丢翻在地!   李豹一挺腰还想翻身再起,就见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女,眼露凶光,已然窜了上来,先是一拳捣在李豹鼻梁上,打得李豹眼前顿时一黑,接着就是冰凉的匕首架在李豹咽喉上,只要李豹再稍反抗,这匕首就会毫不犹豫的割断李豹的咽喉!   其他两三名家将,也轻易被徐乐放翻,终于有一名家将来得及喊了出来:“敌袭,敌袭!”   山道之中,轰然大乱。那些六军鹰扬府的军士已经如惊弓之鸟,顿时四散奔逃,疲惫惶恐如他们,已经没了多少勇气,现在只想保住一条性命!   只有李家家将,犹自拱卫在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身旁,纷纷拔出兵刃,准备做殊死一搏!   韩小六他们从树林中而出,数十弓矢,指向山道之中。   数十张弦满如月的弓矢簇拥之下,徐乐踩着一名李家家将,朝山道中笑道:“我是神武徐乐!道左相遇,过来看看,不必慌张。大家就此别过!”   玄甲骑射士中几人就将李豹他们扯了起来,每人都是一脸坏笑,李豹几人灰头土脸,只有李豹看着徐乐,沉声道:“神武乐郎君?杀了王仁恭的乐郎君?”   徐乐一笑:“我都这般有名了?”   这句话说完,徐乐示意诸人放开李豹他们,招呼步离跟上,转身就走。李豹这才觉得鼻梁生疼,那个栗色头发,好看得不像话的少女,只是一拳,就将他鼻梁给打折了!   这神武乐郎君,大家眼睁睁的看着他万军之中就斩杀了王仁恭。连他手底下一个女孩子,都是这般强悍!   李世民的声音,在下响起:“乐郎君且慢!”   徐乐站定,回过头来,就见李世民甩开所有人,直冲而出,飞也似的爬了上来,转瞬之间就喘着粗气来到徐乐面前,定定的看着自己。   徐乐朝他拱拱手,对这位李家二郎实在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趣:“可是李家二郎?将你的家将领回去吧,告辞。”   李世民满脸堆笑:“乐郎君,可是也要南下,离开云中之地?”   徐乐点点头。   李世民追问:“乐郎君可想好了去哪里?”   徐乐想想,摇了摇头。对这个灰头土脸还气喘吁吁的倒霉家伙,徐乐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骗他。   李世民立即将胸脯拍得蓬蓬作响:“不如去我们李家看看?李家现下正求贤若渴,乐郎君若愿归于李家旗下,则高官厚禄,只任乐郎君而择!”   李世民不管自己回去了到底在李家还能是个什么地位,先将法螺吹得震天响就是。   徐乐看看李世民,沉吟一下,随即一笑:“要去哪里,等先离了这云中之地再说罢。”   李世民也是一笑:“云中而南,河东之地,尽属李家。不日我父更要西去长安,以定关中。难道乐郎君还能越过我们李家,出关去洛阳等处?关西之地,就我李家一家独大,只要能定长安,此间就再无多少对手,乐郎君麾下还有不少老弱罢,总要寻一个安全地方安顿不是?出关西而入关东,乐郎君可知现在关东乱成何等模样了么?”   徐乐默不作声,静静听着李世民说下去。自己出徐家闾以来,都是在云中之地兜兜转转,最多更知道一些云中周边的消息。比如李家立于晋阳,准备西进长安。至于更远的事情,这些云中之人包括刘武周在内都不太关心,因为实在太过遥远了。   “……大业天子去江都前布局三处,曰晋阳,曰长安,曰洛阳。关西之地,就是看晋阳长安之间决出胜负而已。而关西豪杰,也多归于李家,只有陇西薛氏,云中王仁恭,尚能立足而已。但现下王仁恭既去,薛家家主已老,关西之地,已经是我李家一家独大。而关东之地,围绕洛阳,正不知道有多少势力正在纷争!若去关东,就要卷入战火之中,乐郎君一枪一马,天下之雄,自然不惧,可是依附于乐郎君那么多眷属老弱,就任他们一直这般颠沛流离吗?”   李世民说完这一长串,喘息稍定,只是诚恳的看着徐乐。   徐乐突然一笑:“我们可还没离开云中之地呢,二郎君,刘武周是不会放过我的,离开此间,说不得还有血战。倒是你们,和我们分开,大有可能平安回返河东。如此这般,还愿意招揽我们同行么?”   李豹等人,望向李世民。李世民沉吟少顷,洒然一笑:“但要招揽乐郎君这般人物,不冒点风险怎么成?如若同行,真要刘武周找上门来了,我李家这些家将,还能出些气力!”   徐乐点点头。   这李家二郎,倒是有些意思,干脆爽快,不说虚话,多少有些对胃口。要知道,徐乐毕竟是边地出身,爷爷再怎么教导,边地人的喜好,一样影响徐乐至深。   既然李家二郎硬要凑上来,那大家同行便是。反正李家那里,也是选择之一,就去看看,又有什么?   看徐乐没有出言反驳,李世民大喜,上前就招呼:“我此间正要扎营造反,且召乐郎君部署前来,大家同进一餐!”   徐乐看看山道之中,李世民那些部署,将辎重丢个精光,人人面有菜色,怎么样也不像请得起自己那么多人的样子。   “免了,还是我来请你们吃一顿吧………”   还没得什么好处,粮食倒要分出去不少,莫不是这李家二郎不是来招揽我的,倒是来占便宜的?   山坡之上,今年还不到二十,已然名动马邑,一旦离开河东,注定就要名震天下的神武乐郎君,沉沉的想着。而有望问鼎天下至尊的李家二郎君,就一脸赔笑的站在旁边。 第五百零二章 相逢(九)   夜幕降临,山林中万籁俱寂,只有阵阵山风呜咽,闻之如同鬼哭。   今夜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遍撒山野,透过树木遮蔽,给这苍莽群山,染上点点银白。   在山道上,丛丛篝火点起,为这山间寒夜增添几许光明以及暖意。   篝火上烤着大块马肉,有人小心翼翼地把青盐撒在上头。对于这支山间赶路的队伍来说,能吃到加盐的马肉,便是人间享受的极致。   每一处篝火前人数不等,多者十余人,少者四五人。徐乐所在的篝火旁人数最少,除他自己以外,便只有小门神韩约,再就是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人而已。此刻正在给马肉上撒盐的,赫然正是李世民!长孙无忌虽然一直皱眉轻咳,但是李世民执意如此,他也阻拦不住。   李世民边撒盐边说道:“我这手烤炙肉食的本领,乃是向身边一个老军学的。他常说自己年轻时最擅烤炙,当年便是统带万军的主将,要想吃一块可口的炙肉,也得找他帮忙。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我学到了几成本事,还请乐郎君品鉴一二。”   徐乐也不推辞,叉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李世民便停下动作看着徐乐,似乎真是个等待客人品评手艺的庖人。见徐乐脸上露出赞许之意,李世民也哈哈笑道:“看来我这手艺学得到家,辅机,你也来一块尝尝!”   长孙无忌接过马肉却不入口,只是拿在手里而已。他虽然不似裴寂那般贪图享受,但也是堂堂长孙家公子,平素饮食比拟王侯。哪怕此时饥肠辘辘,这只有青盐的马肉依旧难以入口。   徐乐看着李世民问道:“李郎君堂堂国公之子,学这庖人手艺作甚?”   李世民从容一笑:“军中无贵贱。身份名位不过是些愚人拿来装点门面,妄图震慑他人的手段罢了。军中不同别处,若是自己没有本领,纵是天潢贵胄也没人肯服。弓刀武艺、兵法韬略固然要学,这烤肉的本领有了机缘自然也不能错过。否则今晚这等情形,岂不是就要委屈自己?”   说话间李世民也用随身小刀挑起一块马肉,放到嘴里大嚼,吃相和普通军汉并无二样,全无世家公子的贵气。   众人如今所在的位置,距离恶虎口不过半日路程。自山中往晋阳,这是惟一的出路。不想也知道,这条路绝不会走得那么顺遂。王仁恭坐镇马邑时,就在恶虎口设立军寨,以防晋阳出兵间道偷袭。如今王仁恭虽死军寨仍在,执必思力既有本地人为向导,想必也会知道军寨所在。这几日突厥人并未出现,多半就是在恶虎口守株待兔,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既然如此,自己就撞网给他们看!倒要看看是突厥人的网结实,还是自己的力气大,鱼死或是网破,就看这一遭!   长孙无忌道:“二郎、乐郎君,此事还是该谨慎些为好。恶虎口地势险要,想要攻取绝非易事。何况如今敌众我寡,又如何闯得过去?不若在山中权且躲避一时,等到晋阳援兵到来,我们再出山也不迟。”   李世民摇头道:“辅机这想法倒是老成,可若是让我窝在山里,等着自家人来救,我宁可一死!大丈夫生死何惧,明日且闯这一遭看看,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我就不信自己的性命会留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徐乐点头:“二郎所言不错!若是我们不敢走这一遭,岂不是被突厥人小看了?再说,躲在山里更是条死路。突厥兵马远比我们多,若是大军搜山,我们又往何处去?”   韩约在旁附和:“我们也没那么多粮食。今晚这顿乃是战饭,若是明日冲不过恶虎口,就把性命留在那里!”   长孙无忌哑然。   他也知道现在对于自己这帮人来说,最大的困难就是粮草。河东军马随身行粮已经吃光,行囊里就只剩了今晚烤肉的这点青盐。若不是遇到徐乐,自己这些人就得饿肚子。徐家闾的人杀马取肉勉强供应众人饮食,只是这脚力禁不起杀,千把人这么吃下去,没几天牲畜就会被杀光,到时候饿也要饿死在山里。今晚放开肚皮吃肉,把所有的青盐用光,也是破釜沉舟之意。   如今军心堪用,还能勉强与突厥人一拼。若是等到粮草耗尽人心涣散,只怕有人会生出异志,把李二郎卖给刘武周也不稀罕。趁着现在人心堪用,拼一拼也算是正当其时。只是该怎么劝住二郎,才能让他千万不要再像南商关那般冲在阵前?   不等长孙无忌想到说辞,徐乐已经开口:“李郎君,明日一战,冲锋陷阵自是徐某承担,我这些部下家眷,就有劳李郎君照拂,莫让他们落入执必部之手。”   李世民看向长孙无忌:“辅机,你听到了?这件事便着落在你身上,且不可怠惰。”   徐乐刚要说话,李世民已经抢先开口:“乐郎君不必劝我,乱世中何来贵贱之分?我李家先祖亦是鲜卑六镇的厮杀汉,后辈子孙岂能畏刀避剑?明日冲阵,李某绝不落后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你若是看得起我,便不必多说!”   徐乐看着李世民,两人四目交汇,片刻之后徐乐哈哈大笑:“好!咱们就一言为定!明日且让我看看李家郎君的手段!”   此时篝火上的马肉已经吃完,徐乐取了刀又割下几块生肉,这次没用李世民动手,自己在火上翻烤,又小心翼翼地向上撒着盐面,边撒边道:“李郎君你的手艺我已经见过,这一遭且看看我的手段如何。”   李世民也不推辞,点头道:“正有此意。”   韩约在旁观看,心中将李世民与刘武周暗自比较。说起来刘武周出身与徐乐更为接近,为人又是豪侠作风,对待徐家闾众人也曾推衣解食,待遇极为优厚。可即便是双方最为亲近时,刘武周也不曾亲手烹制食物给众人吃,乐郎君更不会主动拿出自己烤肉的手段。   徐乐心性骄傲,虽然从阿爷处学来一身在军中整治食物的好手段,却从不肯施展出来。也就是徐老爷子以及自己这等亲厚之人,享受过这份招待,李世民算是破天荒。看两人互相烤肉的模样,竟然和自己与徐乐相处颇有相似之处。如此看来……或许这次乐郎君真的选对了人,大家的出头之日终于到了!   徐老爷子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乐郎君闯过这最后一关。您费尽心血教授乐郎君一身本领,也想看着他出人头地建功立业,这次终于得遇明主,正该大展宏图之时,这一关一定要过去! 第五百零三章 相逢(十)   恶虎口乃是马邑与晋阳连接山道的总口,自马邑入晋阳,若经驰道必走平阳,入山路则必然从此经过。   王仁恭一心雄霸边地,既要设法压服刘武周,也要防范晋阳的李家父子。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李渊的数万精兵猛将到底是先攻长安还是先入马邑,安稳自家后方。是以王仁恭主政马邑以来,七分心思打压恒安,三分心思防范晋阳。从马邑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财帛都用在这两处,并不曾拿来防范突厥。   恶虎口于大隋的防御体系中,并无多少价值可言。即便突厥兵锋直抵于此,也必然是面对自晋阳驰援而来精锐将士,双方摆开战阵厮杀就是,并不需要把军寨修建得如何坚固。但是在王仁恭不惜代价的经营之下,恶虎口七处军寨木栅、鹿砦、寨墙一应俱全。寨墙之后则是高大望楼,既可眺望远方军势,也可居高临下施放雕翎伤敌。   本来这些军寨的目的乃是防范晋阳,可是王仁恭下了大本钱,对于马邑一侧的防卫也同样严密,和晋阳一侧几乎没什么区别。   原本在这七处军寨担任守卫的马邑鹰扬兵已经逃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执必思力所统领的执必青狼骑,就连旗号都已经更换。突厥人的战旗第一次插入马邑腹心,原本用来防范突厥人的各色器械,如今都成了突厥伤敌的武器。   担任向导的苑君玮已经彻底失去作用,每日待在帐篷里,出入有几个膀大腰圆的青狼骑陪同。乃至上茅厕,都有人陪着一起去。美其名曰体恤苑君玮伤势派人服侍,实则如同囚禁。   苑君玮知道,执必思力担心自己给徐乐通风报信,但是现在两家联手,执必思力也不敢真杀了自己。索性诸事不问,有饭就吃有酒就喝,无事就躺下闷头大睡,再不然就是看着帐篷顶发呆。   夜静更深,更梆声随风入耳,苑君玮侧耳听了一阵,随后在心里骂了一句:“入娘的!这帮突厥狗这回怎生转了性,居然正经八百守起军寨。谁不知道突厥人攻强守弱,徐乐兵马又少,你们理应纵马下山与他杀个痛快才对。做缩头乌龟算什么好汉?你不下山厮杀……徐乐又怎么揪你出来……”   军寨外,执必思力仰头望天,随后看向身边阿塔:“可曾探明白了?”   “探看得很清楚。徐乐人马离此半日路程,如今正在点篝火,烤马肉。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偷营。”   执必思力摆摆手:“不必如此。他们今晚放开吃喝,就是为了明日冲军寨夺山口。本王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前来送死!传我将令,所有兵士下马,沿山结寨,所有人不得乘马。明日谁敢擅自纵马与玄甲骑对冲,立斩!”   这七处军寨原本就驻不下上千人马,自七处军寨以下,突厥兵马沿山路扎营,从执必思力所在之处向下望去,处处灯火在风中摇曳。每一处灯火,就是一处险关,每一道险关都需要用性命来填。徐乐你到底有几条命?又能过得了几关?   执必思力脑海里又浮现出自己被徐乐攻破军寨丢下悬崖的情景。那是自己生平所受的最大耻辱,必要洗刷干净,否则就算父汗强行把青狼旗交给自己执掌,下面的儿郎也不会服气,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一辈子都难以抬头见人!   这份耻辱只能用鲜血和性命才能洗刷!当日自己被徐乐攻破了营寨,这次就让他再攻一次试试看!突厥人擅于进攻不擅于守城,自己又把太多兵马塞在军寨里,导致临敌时调度不灵自相践踏,才会被徐乐杀得那般狼狈。这次地势在我,大势更在我,就不信挡不住徐乐!   你徐乐一马一槊天下无敌,我便不让你有施展武艺的机会。明日突厥儿郎交战的武器乃是弓箭而不是长矛,你的马槊舞得再好又有何用?本王也不会冲到前线指挥,免得被你直入中宫万马军中夺帅。只在这军寨里居高指挥,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杀到我面前!   执必思力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心肺,让他周身觉得说不出的舒畅。他仿佛已经看到,满身血污周身插满箭杆的徐乐在山下绝望哀嚎,身旁身后都是他那些部众的尸体。这就是他的命运!也是得罪执必家少王应得下场!   他又看了一眼阿塔:“明日你不必陪着我,自己去找事情做。早点结果了徐乐,我们也早点回去。在马邑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待得够久,是时候回家了。”   “明明是接二郎回家的小事,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刘武周总不至于如此胆大,刚吞下马邑,就敢和唐国公对着干吧?”   帅帐内,裴寂眉头紧锁,心里不住犯嘀咕。在他对面,则是此次出阵的先行官侯君集。裴寂对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感,无非是为了借用其勇力强做笑脸,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敲打:“侯将军,这等事非同小可,你可探得清楚?”   “军中大事岂敢儿戏。恶虎口所有军寨皆插突厥青狼旗,另有突厥兵马沿山路下寨,末将探得一清二楚!”侯君集叉手行礼,回答语气铿锵有力。   他出身将门,本来也算得上世家子弟。奈何父亲因罪除爵家名不振,自己得脾性又暴躁轻狂。虽然自幼被家里打磨出一身好武艺,但是始终没有施展的机会,又和李建成身边那些世家子不相得,在晋阳并不受重视。前者因为一时失了检点恶了温大雅,不但见罪于李建成,就连自己的旅帅位置都不保。若不是此次赶上机缘,以先锋身份随裴寂出征,只怕已经被革职问罪。   武将想要出头,只能靠厮杀卖命。不管裴寂如何想法,侯君集出发之时便下定决心,要靠自己一马一槊在马邑打出名头来。至于李世民能否接的回来,反倒不是太在意。虽说李世民曾对自己示好,但他终究不是长子,这天下没他的份,还是跟紧李建成才是。   如今于他而言,心中又多了些其他念头。这份念头便来自于李家那位九娘李嫣。   李嫣不能随便在军营里走动,又牵挂着军务之事,只好向侯君集询问。两人年龄相差不多,侯君集少年心性,自然对这位九娘有了一份心思。虽说父亲被除了爵位,但终究也曾和唐国公同朝为官,于身份上勉强也算相得。再说乱世之中最重武功,唐国公既有逐鹿天下之心,必要重用武人。只要自己能一展所长,唐国公又怎会吝惜爱女?   为了讨李嫣欢喜,侯君集也施展出了自己浑身解数。前者马邑生变善阳易主之事,便是侯君集部下探查明白回报。这次突厥占领恶虎口军寨,更是侯君集亲自探看明白之后才来回报,语气中难免有些得意。   裴寂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对侯君集的评断又低了几分。侯家子弟果然上不得台面,就这点本事也妄想攀龙附凤?简直不知死活!   眼下顾不上他,将来再慢慢摆布他就是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怎么对付这些突厥人。   裴寂长于文事拙于将略,领兵厮杀本非其所长。此次带队出征,更多乃是借重自己身份以及与李渊的交请,希望以父执长辈身份压下李家两兄弟的纷争。自己和王仁恭同属世家子弟,背后又有晋阳大军支持,以长辈身份领回不听管教的子侄辈并无不妥,想来王仁恭也不会不给面子,不至于厮杀起来。从出兵之时裴寂就没想过打仗,更没想过会在此地遇到突厥人。   想当初突厥人大破雁门关围困大业天子震动天下,其凶悍善战之名天下皆知。裴寂麾下虽为河东精锐,但是如果和突厥人厮杀起来,胜负毫无把握。万一打了败仗,后果只怕会失去控制。再说这支人马屯于恶虎口,到底是否和李世民有关,也难以下断言。   他看了一眼侯君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侯将军访查敌情颇为辛苦,天色不早且去休息吧。”   “长史,那些突厥人……”   裴寂一摆手:“我等此次前来,乃是为接二郎回晋阳,并非为了交战。突厥兵马突至,事关重大不可莽撞,稍不谨慎就可能坏了唐国公大事。全军暂且扎下营寨,再仔细访查,等到把军情探明再做处置不迟。”   说到此处裴寂又沉吟片刻,盯着侯君集吩咐道:“此事乃军中机密,不可走漏风声。除去你我之外,不可再说与他人知晓!” 第五百零四章 相逢(十一)   寒风劲吹,彤云低垂,山道上玄甲骑以及河东军马已经整肃完毕。   所有兵士不但昨晚放开肚皮吃喝,身上更是带了肉干以及清水,保证今天一天口粮充足不至于饿肚子。这也是徐乐竭尽所能供应的结果,若是今日闯不出恶虎口,不提厮杀交战,光是饥饿就足以让这些好汉埋骨于巍巍群山之中。   徐乐、韩约、李世民以及李家家将李豹皆站在队伍前列,长孙无忌则位于阵后,带领部分河东兵马护持着玄甲骑家眷。今日之战乃是精兵对拼,长孙无忌并不以武艺见长,冲到前面非但保护不了李世民,反倒会成为累赘。   虽说昨天晚上长孙无忌死说活劝想要游说李世民改变主意未成,急得他彻夜未眠。但是今日看着自家妹夫提刀前行的飒爽英姿,又不得不承认,自家妹子确实找了个好夫婿。   众军兵精神矍铄,眼神中满是自信。明知前路有大兵阻挡,心中并无畏惧之意。玄甲骑自成军以来苦战不断,于逆境中一路打拼,如今纵有阻拦,也不过就是再打一场罢了。这么多艰难险阻都闯过来,还怕区区一个恶虎口?这地方再怎么险要,还能险得过南商关?   队伍里最兴奋者莫过于宋宝。他庆幸自己在南商关时未曾真的下手暗算徐乐,姑且不提能否成功,就算是成功了又怎样?不过是跟着刘武周在马邑受苦,善阳再怎么富庶也是边地,岂能和晋阳相比?那可是大业天子行宫所在 据说府库中财帛粮草堆积如山,宫室里更有准备侍奉君王的美艳小娘。只要跟着李世民到了晋阳,这些还不是任自己享用?留在善阳,又去哪见识这些好东西?   再说刘武周什么东西?凭什么和唐国公相比?人家是堂堂国公,又是名门望族,祖上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便是这天下也大可坐得。跟在他们身边,说不定日后也能搏个公侯之位回来,比随着刘武周这种土鳖困在边地岂不是强出一天一地?   他周身上下也收拾得紧衬利落,为了得到李世民注意,他今日已经下定决心不顾性命也要卖弄手段,以此获个近身之阶。他那几个伴当都在身边,宋宝看着几人故意提高嗓门笑骂道:   “看看你们几个那副怂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害怕了!不就是突厥青狼骑么?又不是没会过,你阿爷槊下也结果过十几个青狼骑,有什么大不了的?突厥人能攻但不善守,前者在壬午寨,咱们几十人就收拾了他们上千人马。这回也是一样!再说他们那个首领执必思力,乃是咱们乐郎君手下败将,光是活捉就捉了他两次。第二次都懒得拿他,直接把人扔下悬崖。若不是这厮鸟走运,早就一命呜呼了!这等草包带兵有甚可惧?咱们就是他的克星!前两次都是乐郎君擒他,这次说不定便是我把他拿下!”   河东兵马对于徐乐的手段所知有限,相反倒是听过突厥青狼骑的大名。如今听说徐乐如此神勇,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底气,脸上神色也渐渐变得和玄甲骑一样镇定自信,仿佛即将面对的对头乃是些土鸡瓦犬不堪一击。   徐乐看看宋宝,并未作声。士气宜鼓不宜泄,宋宝做的没什么错,自己此时不能开口反驳。只不过他心里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今日注定是一场苦战,玄甲骑自成军以来恶战苦战无数,但以凶险而论,多半以今日之战为第一。   突厥人以骑兵为主,逐水草而居,自家不筑城池,是以能攻而不善守。然则所谓不善守的前提乃是双方兵力相若,汉家儿郎诸般攻城器械齐备之下,这个弱点才会暴露出来。如今自家以寡击众,攻打的又是王仁恭不惜重金构筑起来的严密军寨,所谓突厥不善守这个弱点,体现的并不明显。   前者奇兵夜袭壬午寨,活捉执必思力,乃是占了执必思力立足未稳且疏于防范的便宜。这次突厥人抢占先机,在恶虎口驻扎有日,有多少破绽也都已经弥补完毕。   再者说来,前次壬午寨时奴兵与青狼兵同处一寨,青狼兵指望奴兵守夜,奴兵指望青狼兵交战,遇事互相观望空自误事。如今执必思力身边尽为青狼兵,已无取巧余地,惟有死战突围这一条路可走。   李世民低声道:“这位宋大郎昨日再三鼓动乐郎君用前两次活捉执必思力的故智,夜袭恶虎口,乐郎君未曾答应,心里只怕还有些不服气。”   徐乐不动声色:“随他怎么说吧,这军中总是我作主,大家也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真信了他。”   “看来这位宋大郎颇有些勇力,只是少读兵书。”   徐乐笑而不语,并未接话。宋宝急于表现的心思如何瞒得过李世民?再这位世家子面前想要展现自身所学谋图幸进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李世民不知道看过多少。只不过碍着徐乐面皮,不好让宋宝难堪,且好言敷衍而已。宋宝毕竟是自己部下,又是从自己闯云中时就一路跟随过来,算得上老底子,自己也不好故意削他面子,只好不开口。   兵无定势水无常形,宋宝不知兵机,只想着用老办法,却没想过今时不同往日。所谓夜袭必要趁人不备,执必思力接连吃了两次亏,又如何还会再傻乎乎的上当?   再说其麾下斥候必然将附近山路探查明白,自己的人马一到对方便已做好准备,再采用夜袭便不是偷袭而是送死。还不如等到天亮,拉开阵势堂兵正阵打上一场。   所有人都认为玄甲骑兵微将寡,不可能和突厥人正面交锋,自己偏就反其道而行,让突厥人看看自家的手段!   这里的山路徐乐心里有数,道路狭窄,大兵难以展开。玄甲骑兵马虽少却精,更有自己和韩约带头突进,突厥人兵马众多的优势被严重削弱。执必思力有勇无谋性情轻狂,此番为复仇而来,必要得自己人头而后快。若是久战不下心中急躁赶来前线督战,自己便能再施展手段把他擒住。   只要抓住这位执必家少主,这千军万马遍山青狼,也全无做手脚处。自己能擒他两次,就能擒他三次。夜战可擒,白日难道就擒不得?纵然不所谋不成,只要尽自己力量去拼杀过,心中也无遗憾。阿爷从小就教导自己,大丈夫行事要秉持心中直道,这便是自己的“直道”!   担任前锋的都是玄甲骑将士,人人身穿布甲手持长兵,在他们身后则是韩小六带领的梁亥特部战士。这些以猎狐闻名的好汉,都是天生的好射手。这番便让这些好汉尽展所长,每人身上带足箭矢,专门负责箭矢抛射。   这些梁亥特部战士论及马上功夫尤其是玄甲骑最为擅长的墙式冲锋自然不及徐家闾这些老底子,可是山地战乃是专长。何况今日的对手乃是害死罗敦老族长的仇家,这些梁亥特勇士各个摩拳擦掌,都下定了决心为老人家雪恨。不管对方有多少人马,又或者有多少布置,对他们而言都没什么要紧。   步离两把匕首别在腰里,如同小尾巴一般跟在徐乐身后。这等战阵上她偶尔暴起伤人,便是军中骁将也难以保证自己无恙。再说为罗敦阿爷报仇这事,谁要是敢不带着步离,这小狼女发起怒来可不是好耍的。   大队人马向着恶虎口方向前行,位于队伍后方的家眷目视前方亲人,紧闭双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都是边地子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自家男丁即将去厮杀拼命,这时候哭号除了乱自己男人的心,再无其他作用。反正大家死生一处,随着一起闯就是了。能闯得出去便一起去过好日子,闯不出就都留在这群山之中,也不用分离。   徐乐手持直刀走在队伍最前方,脚步沉稳有力。突厥那沉闷短促如同鬼哭一般的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前方隐约已经看到突厥青狼旗在风中招展。徐乐只觉得周身血液在燃烧,整个人变得兴奋莫名。   徐家一族,天生就是厮杀汉,比起吃喝享乐,还是疆场交战最能让自己感到快活。突厥人想要交战,就和他们杀个痛快!前者自己打断青狼旗看来未曾把他们打痛,这次就让他们知道厉害,莫以为汉人里尽是刘武周那等货色!罗敦阿爷睁眼看着吧,徐乐为你报仇雪恨! 第五百零五章 相逢(十二)   上千人马的行动,不存在投机取巧的可能。当徐乐及其部下发现执必部青狼旗的同时,执必部的斥候自然也已经发现了徐乐。伴随着阵阵沉闷短促的号角声,这场汉家男儿与突厥武士之间的战斗正式展开。   不管宋宝之前怎么说,等看到突厥兵的阵势之时,玄甲骑所部就知道今日之战凶险远胜于以往。但是如今粮草已绝退路已断,退此一步再无死所,除了舍命一搏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徐乐及其部下不同于之前偷袭壬午寨时,轻装简行摸上山寨。这一番乃是堂兵正阵进攻,所用的战法自然便是以力斗力,真杀实战的打法。小门神韩约手持神荼大盾为徐乐遮护箭矢,其他兵士手中也都持旁牌遮护身体,脚下发力向着山上狂奔。李豹效法着韩约模样,手举旁牌不顾性命地为李世民遮挡箭矢,全然不顾自己安危。   其实对于这些精锐士兵而言,一箭之地的距离并不算远。能够走到现在的玄甲骑,谁不是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狠角色?如今又是拼死挣命之时,更不会被这漫天飞蝗吓住,以青狼骑之能从放箭到白刃交击,也只能施放两到三轮箭矢。   可是对于身在前锋的李豹来说,仿佛已经过了好久,从自己冲锋开始,射来的箭矢就更是不曾停止。   自己不怕死,可万一伤到郎君又该如何交待?乐郎君手下的那些弓手呢?他们在干什么?为何不放箭?   兵法有云:仰不可攻。   突厥兵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同等弓力之下,箭矢也比梁亥特士兵射得更远。韩小六虽然年岁小但临阵之时却极为冷静,并没有急着放箭还击,只是将弓拉满,箭叼在口内。直到突厥兵一轮箭放完,他才猛地抽箭搭弓举头仰射,口内大喝一声:“放!”   复仇的箭簇疯狂收割着敌人性命。这些梁亥特部勇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射手,虽然地形不利且有凛冽山风影响,但是这一轮乱箭准头依旧惊人,对面的突厥兵如同被收割的庄稼成排倒下。   “杀!”   伴随着一声怒喝,韩约举着已经插满箭杆的“神荼”已经撞入突厥兵马之中。这些执必家的亲兵一下子被撞倒好几个,带兵军将刚一举刀想要砍向韩约,李世民已经抢步攻上,口内大喝:“取你性命者,乃晋阳李世民是也!”连环几刀劈出想要结果敌手性命。   不想这名军将一身本事并不在李世民之下,双刀并举接架还击竟然打了个平手。李豹见此情形,举着刀正要冲过来,却见眼前白光一闪,随后那名勇如猛虎的突厥军将的人头已然与身体分离。伴随着那冲天而起的鲜血,只听徐乐的声音传来:“突厥军中颇有些勇将,李郎君小心了。”   不愧是乐郎君啊。这么个猛将,在他面前却是一招都走不上。李世民看着徐乐的背影微微一愣,只见徐乐手中直刀到处,突厥兵挡着立披。在他身后如同小尾巴一般的小狼女更是身形飞速跳跃,于山壁或是巨石上借力腾跃,手中双匕挥舞,与她为敌的突厥兵甚至来不及招架,就已经被一刀吻喉。   论及冲锋陷阵大军冲杀,生就少力用不得长兵的小狼女并不擅长,但在人多地狭之处近身厮并,性命相搏,除去遇到徐乐之外,小狼女又几曾吃过亏?   李世民心头暗自欢喜:这等猛将尽入我帐下,这天下又何处不可去?若是河东六府鹰扬兵对上执必家青狼骑势必要一场苦战,胜负尚未可知。又怎会像现在这般如同砍瓜切菜?徐乐固然是无双斗将,他手下的玄甲骑,又何尝不是世间少有的精兵?   突厥兵的阵型已经彻底混乱,本就不擅于防守,又没有军寨遮护的突厥兵即便拥有地利也抵挡不住向死求生的玄甲骑。更有徐乐这种无双斗将冲锋在前,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第一道青狼骑防线被轻松捅穿。侥幸未死的青狼兵狼狈地向山上逃窜,战旗、刀枪被丢得到处都是。   兴奋的玄甲骑发出阵阵呼喝,列于后方的六府鹰扬兵则搜寻着伤而未死的青狼骑补上一刀。徐乐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笑容,只是将直刀上的血随手甩掉,目光仰视前方山路。距离自己约莫数百步的地方,青狼旗依旧巍然耸立,青狼骑的第二道防线正严阵以待。   从头到尾第二道防线都没有对第一道防线派兵支援,这些残军逃入第二道防线后,随即就被突厥军将收容。前锋的突厥兵对于这边的厮杀如同未见,只是端紧手中长矛等待,二线的突厥兵则举起手中角弓向天遥指,箭头在阳光下泛起寒光。显然是等着这些徐乐的人马继续进攻,并没有反击的打算。   徐乐眉头皱起:这可不像突厥人的作风。他们向来以攻代守,今日如此布置,显然是特意针对自己。突厥人不善于冲杀,如果野战争锋山路狭窄,玄甲骑的优势能发挥到最大。青狼骑兵力虽众也施展不开,自相践踏指挥不灵,反倒是容易被轻松突破。   如今这等布阵之法,让突厥人这方面的劣势得到弥补。自己这边却要一道一道防线冲过去,敌人则可以依托地形层层防守,还可以吸纳前线溃兵,以至于越是靠后的防线兵力越多越难以攻破。这还仅仅是山道而已,真正的考验是那七处军寨,那才是硬骨头!   从这里到军寨,不知要冲过几道防线。玄甲骑纵然能杀善战,像这样一路冲到军寨之下也必然损失惨重筋疲力竭,又如何能够攻破坚固寨墙?执必思力这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以人命换人命,宁可把上千青狼骑老本赔上,也要拼光自己这支精锐!   李世民也看出执必思力的布置,快步来到徐乐身边低声嘀咕:“乐郎君,突厥人分明用的是疲兵计,不可上当。”   徐乐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用计又如何?王仁恭、刘武周谁不是诡计多端,不照样被我杀到面前。我倒要看看,执必思力这点小心机又能奈我何!玄甲骑,整队!”   山顶军寨之上。斥候单膝跪倒在执必思力面前,执必思力面带冷笑:“李世民?真没想到,晋阳李家的二郎居然和徐乐搅在了一起?”   其身边几名军将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少王,我等点起儿郎杀下去吧!那些汉人除去老弱妇孺,男丁没有多少。便是踩也踩死了他们!只要捉住李世民,咱们这次就发了大财。听说晋阳是隋朝皇帝的行宫,不知藏了多少金银财宝……”   他们正待说下去,执必思力冰冷的眼神却已经扫视过来,把众人吓得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开口。执必思力道:“怎么?一个李世民就让你们忘了军令?”   “末将不敢!”众军将叉手行礼,连连告罪。   执必思力哼了一声:“慢说是李世民,就是杨广现在山下,也不许你们动一步。一切按军令行事!阿塔!”   一声令下,那位射雕手如同影子般出现在执必思力身旁。执必思力看了他一眼:“我这里用不上你,去狩猎吧。不管李世民还是徐乐,杀谁都可以。我不想要晋阳宫的财物,只想要徐乐的脑袋!”   “遵令!”阿塔叉手行礼,随后便向山下走去。这些军将看着阿塔背影心里焦急,想要阻挠却又没人有这个胆子,只能在心里嘀咕:阿塔这厮千万别真的把李世民射杀了,那可是一大笔钱财!   阿塔立于军寨望楼之上时,已经可以看到玄甲骑的认旗。军寨前六道防线已经尽数为徐乐及玄甲将兵所破,百多名突厥溃兵聚于军寨门外大声呼唤着:“开门!快开门!汉人快杀过来了!”   守寨军将面色如铁,大手向下用力一挥,望楼、寨墙之上的弓箭手松动弓弦箭如雨发,箭矢如泼水般射出,所射击的目标并非自山下一路攻来的玄甲骑,而是寨前聒噪的袍泽手足。   青狼骑身上自然不会缺少狼性,玄甲骑一路攻破突厥兵马防线势如破竹,此时若是开寨门放这些溃兵进来,说不定玄甲骑会尾随而入,把军寨顺手拿下。放人自然是不能,但是也不能放任这些人在寨外大呼小叫惑乱军心。既不能放也不能留,就只能杀了了事。正如狼群于饥饿之时,就会吃掉老弱病残的同类一样。青狼骑也不会对自己的袍泽手下留情。   军将大喝道:“少王有令,青狼骑有死无退!杀回去!否则就死在这里!”   阿塔并不在意这里的厮杀,也不在意那些青狼骑死活。他只关心自己的猎物。   手中可射大雕的强弓已经拉开,阿塔的视线也落在了目标身上。在南商关下,他曾与李世民有一面之缘,识得这位汉家贵人的面目。于猎手而言,一个好记性乃是起码的能耐。此时居高临下,一眼便看到李世民所在。   他压根就没考虑过李世民的身份或是能带来多少好处,只知少王要他的命。前者射杀乐郎君失利,只射死了罗敦,今天不能再错过这位李二郎!   弓拉满,箭在弦,阿塔屏息凝神,手中硬弓随着李世民身形而动,猛然间撒手、松弦!箭如闪电,直奔李世民咽喉而去!   血光飞溅! 第五百零六章 相逢(十三)   “啊!”   一声惊呼,自长孙音的口中传出。闭合一处的眸子陡然睁开,面色微微泛白,身体也是一阵颤抖。   这几日裴寂按兵不动,长孙音和李嫣纵然焦急也无计可施。李嫣每日依旧跑到裴寂的营帐去蹭吃蹭喝,再给嫂子带些食物回来。长孙音则在帐内每日祷告,祈求上苍护佑夫君平安。虽知鬼神之力未必一定能影响人间,但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身为世家女,便是做这等事也自有其风仪所在,从不曾这般失态。本来坐在一边往嘴里丢肉脯的李嫣被二嫂这番举动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一把搀住长孙音问道:“嫂嫂,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二郎……浑身是血……”长孙音嘴唇颤抖,说话也是断断续续。这位长孙家嫡女在李家颇有些名气,一举一动都有世家女风范,不管遇到何等大事都能做到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便是窦夫人私下里都曾夸奖过她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几曾慌乱如此?便是大闹白虎堂的时候,也不像现在这般失态。   李嫣连忙用手去摸嫂子额头,又不住声地安抚道:“嫂嫂一定是太想念二郎,才有了这些念头。虽说马邑眼下兵荒马乱,可是咱们晋阳李家也不是好惹的。刘武周须不是个痴儿,怎敢和咱们作对?更不敢对二郎下毒手。嫂嫂好生歇着就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等会我去见裴叔,催他赶快发兵就是了。”   长孙音却一摇头:“不……这不是我胡思乱想,而是个兆头。若是我们再这么等下去,我怕这兆头早晚变成真的!刘武周连王仁恭都敢杀,又哪会怕了咱们李家?”   李嫣与家中一干兄弟姐妹亲厚程度相若,并非特意结交谁更不曾刻意疏远谁。与长孙音这位嫂嫂虽然相得,但也不至于特别亲密。之所以一路同行,便是觉得大兄这次处事不公刻意打压二郎。李嫣虽是女儿身却极有侠气,见不得别人受欺负。连李世民受欺负她都要出头,何况此时看到嫂嫂这等惶恐样子,心中更是一股无名火起,在床头用力一拍:   “说来说去都怪裴叔!大人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个胆小鬼领兵!若不是他瞻前顾后,宋嫂早就和二郎见面了。待我去寻他说个清楚!”   长孙音一把拉住李嫣手臂,李嫣连忙道:“嫂嫂不必拦我!裴叔就算怪罪下来,也由我一人承担,大不了就是幽闭几日,没什么大不了!”   “你我同去!”长孙音说话间站起身形,语气斩钉截铁。   帅帐内,裴寂眉头紧皱,侯君集摩拳擦掌,在旁不停催促。   “恶虎口杀声震天,我等不能在此坐视不动。求长史下令,某愿领一支兵马出征,灭了这群突厥狗!”   “不可妄动!现在连他们和谁厮杀都没闹清楚,岂能糊里糊涂就发兵?你我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迎接二郎,并非与人交战,胡乱动兵万一坏了国公大事,谁承担得起?”   裴寂瞪了侯君集一眼,心里却也没有把握,不知自己此番决断到底是对是错。万一此时与突厥兵交战的真是二郎,自己按兵不动也是不成话。可是敌情未明,且面对的又是草原上大名鼎鼎的执必青狼骑,自己又哪敢大意。   李家麾下的数万精兵猛将应去攻取长安不能陷在马邑与刘武周或是突厥人交锋,李家的家业也是李建成继承,并非李世民。在这等要紧关头,自己必须为李家的大业着想。不明就里之下,贸然惹上青狼骑,怎么看也是不智之举。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当口,门外忽然传来军将的声音:“九小姐不可!长史正在商议军情,你们不能进去……”   语声急促惶恐而且越来越清晰,显然是从外面一路阻拦无效,被李嫣一路闯过来,即将来到自己的帅帐。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裴寂的心中怒火陡升,脸色也阴沉起来。李家乃是名门世家,家里的女儿再怎么宠爱也得有个限度,不能任意妄为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中军帅帐也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何况眼下不是吃饭而是商议军情,便是在晋阳李家自己的节堂,李嫣也不敢随意乱闯,自己虽是个仁厚长辈却也是一军之主,容不得小丫头放肆!   裴寂朝侯君集丢个眼色:“你且出去!”   教训李嫣当然不能当着外人,更何况侯君集对李嫣那点心思自己看得出来,更是不能让他们随意见面。侯君集刚出去片刻,只见两名军将一路倒退而入,随后李嫣气势汹汹大步闯入帅帐之中,朝裴寂随意行个礼,喊了一声:“裴叔!”   裴寂面色一沉正待发作,却见紧随李嫣而入的长孙音,一肚子教训的言语又都强行吞了回去。   长孙音可不比李嫣,这位长孙家大小姐素有贤良淑德之名,行事更是沉稳老练。随军多日未曾与自己见过一面,更别说闯自己的帅帐。今日既然前来必有大事,再看长孙音的脸上乌云密布,霹雳雷霆随时可至,裴寂就更加不敢大意。   他倒是不怕这位长孙家的大小姐发作,但若是自己被她抓住什么不当把柄,面上总是挂不住。只好挥手示意两名军将离开,随后微微一笑:“你们怎么来了?这军营乃是男子的地方,女儿家不好乱闯。若是缺了吃用之物且派人送信,叔父为你们送去就是。”   长孙音声音冰冷:“我等前来非为自家吃用,而是向裴叔叔请教军务。裴叔叔此次出兵乃是接二郎回晋阳,可是如今大队人马顿兵于此,数日不行,不知是何缘故?”   “原来是为了这个。这就是二娘有所不知了,马邑如今出了变故,刘武周火并王仁恭,马邑兵荒马乱,平阳城也易了主人。我们若是仓促行军,万一刘武周以为我们有意进犯马邑,势必提兵相抗。彼时厮杀不休,岂不是误了迎接二郎?我停兵于此正是为了让刘武周不敢妄动,这等兵家手段你们女儿家怎会晓得?”   李嫣道:“裴叔把兵马扎在这里,就能让二郎回来?”   “叔父自然不会在这里干等。我已经修书于刘武周,让他恭送二郎出马邑。想刘武周初得马邑立足未稳,如何敢得罪我晋阳李家?三两日间二郎必可转回,你们静待佳音就是。”   长孙音摇头道:“我听说如今恶虎口已经为突厥青狼骑所据,突厥人素无道理,只怕叔父的书信吓得住刘武周,也拦不住突厥铁蹄。”   裴寂一愣,随即心里暗自记恨侯君集。自己三令五申不许走漏风声,长孙音如何知晓?不问可知,必是这个猪油蒙心的腌臜厮把事情说与了李嫣!将来非收拾他不可!终究是老于世故之人,裴寂心头虽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反倒是微微一笑:“原来二娘担心此事。这算不了什么,突厥人又怎样?他们在马邑终究是客兵,也得听刘武周指挥。再说他们扎兵恶虎口,也未必是和二郎为难。咱们晋阳与执必部素无冤仇,他们怎会与二郎厮杀?二娘不必担心。”   长孙音摇摇头:“汉家儿郎谁又能和突厥没有冤仇?再说二郎脾性裴叔也清楚,绝不会看着这些突厥人在汉地猖獗,两方交锋是迟早之事,说不定此时两军就在厮并。今日我与九妹前来,就是请裴叔出兵恶虎口驱逐突厥人,迎二郎回晋阳!”   说话间长孙音盈盈下拜,竟是跪倒于裴寂面前。李嫣先是一愣,随后也随着嫂嫂跪下,口内却是一语不发。李家九娘英风侠气,几曾开口求人?   裴寂先是一愣,随后心头一阵大乱。自己虽说是李渊的朋友,心里更亲近于李建成一些,可是对李世民也没有恶感。再说自己身为叔父辈,把侄媳妇逼得下跪,传出去难免落个以大压小,于名声大有妨碍。   可是就此出兵也是万万不能。军国大事非为儿戏,慢说两个女子,就算现在李世民跪在自己面前,自己也不能随便就答应和执必部开战。那可是突厥人,是青狼兵!万一交战不利突厥人杀入晋阳,这李家又如何夺取天下?   他连忙作势虚扶,口内喝道:“起来说话!你们这是做什么?老夫与国公乃是至交,你我份属一家,何必如此?”   李嫣闻言立刻跳将起来,又忙不迭拉起长孙音,随后对裴寂道:“裴叔答应发兵了?那就别耽搁了,立刻点人马吧!”   “你这鬼丫头,叔父几时答应你出兵了?此次出兵乃是老夫为主,几时出兵老夫自有计较,便是国公在此,也不能越俎代庖。快些扶你嫂嫂回去休息,莫碍着老夫筹谋军略。”   长孙音看向裴寂,目光渐渐变得冷厉:“裴叔叔,你当真不肯发兵救二郎?”   “这叫什么话?老夫怎会不救二郎?只是恶虎口的突厥兵和二郎并无关系,哪能随便就动刀枪?打仗不是儿戏,哪能靠着猜测就动手?”   李嫣面色一变,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长孙音拦住。“九妹不可顶撞裴叔!叔父说的对,军中之事自有老人家做主,我等妇人不可过问。不过……”说到这里,长孙音一对美眸看向裴寂:“我和九妹的家将却不是裴叔手下的兵马,他们去哪里,总是该我们说了算吧?”   裴寂心头一惊,隐约觉得事态可能失去控制,连忙问道:“你们要让军将做什么?”   “既然裴叔叔不肯去,那我就只好带着九妹和手下家将去恶虎口走一遭,替叔父访查军情,看看突厥人到底要干什么。” 第五百零七章 相逢(十四)   兵马如潮,杀声震天,成百上千人马呐喊着冲向军寨寨墙。   恶虎口所筑军寨皆为山路险要,既可扼守山路咽喉让兵马不得潜越,又利守而不利攻,军寨一侧为峭壁一侧为悬崖,纵有千军万马来攻,直面军寨者亦不过数十人。是以徐乐所部人马虽多,对军寨有威胁的,也不过是徐乐所部玄甲精锐外加梁亥特部射手而已。余者如河东兵将以及所部妇孺,只能在后方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漫天箭雨交织,彼此互相以箭矢杀伤对手。梁亥特部战士固然是雪地猎狐的好手,执必家的心腹亲卫又岂是弱者?   再者青狼骑占据地利,既有寨墙又有成排望楼,视野更为开阔,箭也射得更远。加上军寨修建之时本就为了便于防卫便特意考虑过地势,望楼所在位置皆经过精心考量。除了观看敌情,便是为了让守寨弓手可以尽力发挥。是以守军箭矢密集程度远胜玄甲骑,前排兵马虽然手持盾牌,也不能保证自身安全。   小门神韩约这种手持门板也似的大盾还能行动自如的一等步将本就是天下间少有英才,自身禀赋国人,徐敢又花费了海量心血教授本领,才有如今这份能耐。放眼天下这等人也是凤毛麟角,玄甲骑这些徐家闾庄客可没有他的手段。大家手持旁牌结阵而行已是艰难,至于李家家将那边更是已经死伤数人。饶是这些家将忠心耿耿,可是要想在这种箭雨中把李世民保护得周到也非易事。   就在此时,阿塔的箭混在漫天乱箭之中划破空气,急射向李世民的咽喉。这位执必部的射雕手除去一身射术惊人,更有着自狩猎中得来的过人智慧。于如何杀死猎物一道乃是行家里手,当日雁门关下射杀大隋那些成名斗将之时,便是用的这等手法。把自己的箭混在千军万马乱箭之内,让敌将毫无防范之下就中箭落马。   在李世民身边的家将李豹亦是久经战阵忠心护主之人,自李世民出阵之时便紧随左右,时刻提防有人暗算。然则一路厮杀至此,虽说所向披靡无人可当,但终究是连番交战颇为疲劳,精力不似初时充沛。并未注意到阿塔这一支致命暗箭有何异常,反倒是李世民察觉到不妙。   李世民自己便是神射手,于箭矢格外在意。那些乱飞流箭并不在意,可是阿塔这一箭射来刹那,李世民陡然抬头,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只有万里挑一的神射手,箭才射得这般准又这般毒辣,李豹旁牌此时遮护不了自己,自己也来不及招架格挡,甚至连开口提醒都来不及。只怕刚一张口,箭已经射入口内。   这便是行家手段!   众人列队而行加之山道狭窄,李世民根本没有左右趋避的余地。何况阿塔蓄势已久弓力又强,这一箭既准且快,让李世民根本没有闪展腾挪的余地。锋利的箭簇在李世民眼中飞速袭来不停变大,刹那间李世民甚至感觉到一条腿已经踏入鬼门关。   自己就这么死了?一腔壮志未得施展,在这乱世中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闯出名号,就要在这小小军寨之前丧命?这一刻李世民心中并无畏惧,只有一份强烈的不甘!老天不公,何以如此待我!自己想要终结这个乱世,想要再造汉家江山,为何不能让自己如愿!   李豹这当口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似乎有一支箭自己的旁牌未曾挡住。可是这电光火石之间又哪里来得及补救?就算是想效法罗敦那般舍身相代以命换命也来不及。李豹刹那间虎目瞪圆,一声惊呼几乎出口,眼睛直勾勾看着李世民却什么都来不及做。   就在李世民自度必死之时,却见那支利箭陡然停止了前进。其锋芒距离自己的咽喉不过毫厘之间,自己甚至已经感觉到金属冷森森的寒气刺破肌肤划破血肉的疼痛,可是他知道,那只是一种幻觉。箭并未射透自己的咽喉,自己还活着,有人在这刹那之间抓住箭杆救了自己的性命!   顺着箭看过去便看到了徐乐的脸。于此乱军之中能够察觉到有人暗箭伤人,又能及时接住箭矢的,除了神武乐郎君,又有何人?   两军战阵弓箭为先,于武人而言,箭矢乃是比刀枪更为可怕的凶器。无数有名斗将都是死在无名小卒的羽箭之下,是以老徐敢除了将那件冷锻瘊子甲留给孙儿防身外,更是不惜花费心力教会了徐乐这手接箭本领。   沙场之上箭如雨发,纵然千手百臂也来不及从容接箭。这手本事乃是应付刺客暗算,或是间不容发之际的救命手段。徐乐练成这份本领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又费了多少心力。在停兵山被阿爷从四面八方不知何处以暗器操练,哪下接不住都会在身上挨一记狠的,那滋味可不好承受。这份本领自练成以来,今日还是第一次施展。   南商关时徐乐既病且伤筋疲力尽,周身六识比普通人还有所不如,自然施展不出这份本领。如今他精力既复,又岂容阿塔再施故伎?他虽然救了李世民去,却并未看他,而是紧盯着手中箭矢,脸上肌肉紧绷杀气弥漫。   罗敦的尸体乃是徐乐亲手葬埋于这巍巍群山之中,一向喜好奢侈享乐的老人死后惟一的陪葬品,便是那支射死他的箭矢。这是梁亥特部落的规矩,若是为人害死,便尽量搜罗仇家的兵器陪葬,表示自己哪怕做鬼也要复仇之意。那支箭徐乐仔细端详过,对于其形制早已烂熟于心。今日一见之下便认出来,这支箭与射杀罗敦阿爷的凶器同属一人!   罪魁祸首在此么?   徐乐的目光望向前方望楼,虽然只是刹那间,他已经看出这一箭的来路。那位突厥射雕手此时必然藏身在望楼之上寻机再放冷箭伤人。不过……你已经没这个机会了!阿爷,且让看我为你报仇!   “弓来!”徐乐朝身后韩小六吩咐一声。他今日担任开路先锋身上只带近战兵器未带弓箭,此时想要射箭,就只能招呼小六。话音刚落,一张大弓已经递到面前。   李世民双手捧着“惊鸿”巨弓朝徐乐道:“乐郎君用我这张弓,这弓力强,好用的很!”   李豹在旁看着只想用手掩面,这徐乐本领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个如自己一般的军汉。哪怕救了郎君性命,也自有金珠宝物相赠,犯不上郎君这般巴结吧?虽说礼贤下士,可终究也是晋阳李家的公子,行事自有尺度,这般折节下交怎么看着像是讨好?犯不上如此吧?   徐乐也不推辞,劈手抓过李世民手上宝弓,略试试弓力便知是价值万金的宝物,足以射得到望楼之上。随后双足微分搭箭上弦,将弓朝望楼处遥遥瞄去。   与此同时,望楼上的阿塔也已经瞄准了徐乐。   阿塔自问,若是比并枪马武艺,不要说这位勇如天神的乐郎君,就是突厥军中胜过自己者也不在少数。可是要比并射术,哪怕是同为射雕手的另外两人,自己也不曾放在眼里,更别说一个汉人。对方向自己举弓便是挑衅,若是不敢应战,还算什么射雕手?   汉家儿郎,且让你领教我突厥射手的本事!   阿塔深吸一口气,弓箭已经指向徐乐咽喉。自己前次暗算徐乐,其已有防备。纵然自己箭术无双,要想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上将有防范之下射中他,可不是容易事。更何况对方还有一手神乎奇技的接箭本领,更是不易对付。可如今他既然站立不动一如标靶,自己岂会落空?不管是徐乐还是李世民,射死你们谁都是一样!   弓弦松动,箭矢离弦。   阿塔出手的时间比徐乐略快了片刻,箭矢离弦之后,才见徐乐松动弓弦,可是不等他转动身形闪避,一点寒芒已如闪电般直奔自己面门而来。这位执必部的射雕手再想闪避竟然不及,手中角弓举起猛挥想要将这一箭打落,可是就在他手臂抬起的刹那,咽喉处一阵巨痛已经传来,随后周身的气力陡然抽空,四肢再也不受支配。   他的身形无力倒下,耳旁传来几个突厥兵惊呼之声。阿塔的脑海里此时忽然泛起一个名字:飞将军李广。那位汉家将军在世时,据说草原上没有一个射雕手敢在他面前夸耀射技。难道今日这位乐郎君,竟是第二个李广?   军寨之外。   徐乐手中抓着阿塔第二次射来的箭矢,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回头对步离道:“罗敦阿爷的仇已经报了一半。”   步离朝他点点头,没有言语。   徐乐朝身后士兵喝道:“突厥射雕手已死!此寨必破!随我冲啊!”   玄甲骑以及梁亥特的战士同声欢呼,呐喊着随着徐乐猛冲向军寨。李世民亦高举直刀紧随在旁,李豹低声提醒道:“突厥人善于弓马,郎君需防暗箭。且往后阵躲避一时。”   李世民满不在乎地一摇头:“有乐郎君这份接箭手段,突厥射士又算得了什么?”   李家郎君的眼神此时已经落在徐乐后背不愿离开。只要能让这等无双勇将归心,甘心进入麾下听用,冒些风险又算得什么?   直刀高举,口内呐喊连连,李世民此时已经不在意依旧密集的箭矢,大踏步向军寨冲去。他看得分明,军心士气尽归于徐乐,这座军寨再怎么坚固也抵挡不了多久。真正的麻烦是,另外几处军寨该当如何攻取?这股血勇到底能支撑自己这些人走多远? 第五百零八章 相逢(十五)   “阿塔阵亡……军寨守不住了!”   报信的士兵跪在那里,不敢抬头看自家少王的脸色,只能应付差事把军情如实回奏。   虽然于规模庞大的执必部而言,一二射雕手的损失,还不至于严重到伤筋动骨损耗元气的地步,但是堂堂一名射雕手的阵亡也不是小事。甚至执必家麾下各帐贵人的性命也不如射雕手性命重要,这等人的损失,定会让少王面上无光,哪怕成功复仇,回到部落里也难免要受些指戳。   自家少王接连败阵,好不容易自领一军拿下南商关算是挽回颜面,可是此番为复仇又损失了一名射雕手,谁知道脸上能否下的来?万一发作起来,自己第一个要遭殃。   不料执必思力并未如小校想象那般震怒,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便再没说什么。   小校等待片刻,不见执必思力下文,只好大着胆子问道:“少王,那我们……”   “你们又怎得?”执必思力依旧是那副冷漠语气:“我给你们的军令是什么,你们照着做就是了。”   小校愣了一下,但是也知再待下去性命便有危险,只好说了声:“遵令!”随后飞也似地逃向自家军寨所在。   执必思力并没有去管这名士兵的去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下方战场上。   恶虎口军寨乃是为防范晋阳入侵马邑所设立,重点自然放在晋阳一侧。七处军寨中,可供利用的军寨只有三处。其余四处虽然也可扼守恶虎口,但是地势已经不利于面对马邑一侧的进攻,是以执必思力并未在那里布置重兵,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三处军寨的防范之上。   三处军寨外加六道防线,便是自己给徐乐设下的致命陷阱。一如草原上捕捉烈马时所用的绊马索,便是吞龙这等天马一般的存在,一口气能跳过几道绳索,可是终究也有力竭之时,照样要乖乖被缚。   马如此,人也是一般。   徐乐所部再如何能战,总也是血肉之躯,有疲惫之时。开路选锋沿途突进,杀到军寨之时必然力疲。汉家人对付突厥人常用的弓箭、长枪,便可成为对付汉家人时最有效的利器。却不想徐乐居然如此神勇,不但真被他破了一处军寨,就连阿塔也……   损失了部落的射雕手,即便父亲再怎么宠爱自己,回去也少不了受责罚。不过执必思力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只要能报仇,能亲手砍下徐乐的人头,其他一切都值得。   自己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徐乐所部的精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连番苦战之下能够做到这一步已是天下奇闻,绝不可能攻破自己所在军寨。只要自己这处军寨不破,他们之前舍命拼杀所取得的一切都是徒劳,依旧要死在这恶虎口前。   至于那处军寨的报信的心思,执必思力自然清楚。无非是被徐乐杀破了胆,想要自己下令让他们撤退到自己这处军寨内。   愚蠢!   自己今日安排就是用所带这一部青狼骑拼掉徐乐和他手下的玄甲精锐,这些军士派驻军寨之时,便注定乃是弃子。竟然还想着让自己给他们一条生路?简直不知所谓!   望着山下军寨上,青狼旗已经被砍倒,执必思力心头越发坚信自己此番行事于执必部乃至整个突厥都大有益处。自己熟读汉家经典,深知历来汉家有将才出,便是自己这些异族的劫数。昔日汉武帝卫、霍等人征讨匈奴,将匈奴百万大军逐出自己所熟悉的草场。便是开皇天子一统天下之时,突厥人又有谁敢正视中原?   如今趁着大隋自相残杀,世家与天子征战不休,突厥人才可以趁机而起。若是晋阳李家得了徐乐这等虎将相助,怕是用不了几年,就能让整个天下重归一统。倘若彼时再有汉武旧事重演,徐乐这等虎将统帅十万汉家精兵横行草原,又有谁能抵挡?这等心腹之患,自然要趁着其羽翼未曾丰满就予以剪除。哪怕现在众人对自己存有不满,早晚也会明白,自己今日这般安排于整个突厥有多大助益。   徐乐!我知道你一马一槊天下无敌,能在南商关内斩杀王仁恭,就能在千军之中摘了我的首级。但是今日我就是不和你近身交战,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能不能飞过这坚固寨墙,飞出这块绝地!   军寨内,最后一个突厥伤兵也被徐家闾的人一刀搠死,整个军寨已经悉数为徐乐所掌控。陈凤坡带了几个部下冲到库房里,过了片刻又破口大骂着走出来。   “入娘的!这帮突厥狗到底是怎么扎寨的?军寨里居然连一粒粮食都不放!这等行军司马就该直接丢进锅里煮了才对!”   宋宝急忙问道:“陈大,咋回事?这么大个军寨居然没有粮食?”   “仓库里空得能跑老鼠了!一粒粮食都没有!我吃了那么多年粮,就没见过这样的军寨!要不说突厥人不会守城,这话真是没冤枉他们。就凭这一条,就活该他们站不住脚!”   李世民并没跟着骂,迈步来到徐乐身边低声说道:“这怕是突厥人的奸计!”   徐乐并没言语,只是点了点了头。阿爷传授自己的不光是一身百人敌的高明武艺,更有万人敌的兵法战策。自己不屑于用阴谋不等于不通谋略,执必思力那点心思又如何逃得过自己眼去?只不过如今这等情形,不管执必用出何等计策,自家都只有并力向前这一个办法应对,又何必管那许多事?总之冲不过这恶虎口,一切都是惘然。   执必思力把军寨内粮食搬空,就是让这些突厥兵当弃子,也防范自己据寨而守和执必思力拉锯待援。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山路,心中暗自冷笑:执必思力未免太小看徐某了!就算你军寨里有粮,我也不会守在这里等死。前方既有青狼骑堵截,焉知背后没有突厥追兵。在军寨死守就是守死,晋阳纵有援兵前来,也未必快得过突厥铁骑。再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岂能把自己以及亲族的性命系于外人之手?想要活路,就得靠自己一身武艺拼杀回来!若是没有这份气概,这几百人凭什么把身家性命交给自己?   李世民这时皱眉不语,思忖着办法。虽然他长于将略,但是此时身临绝地,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徐乐微微一笑:“想那么多做什么?杀出去就好了!要粮食,去寻执必思力!他的军寨里一定有粮!”   说到此处,徐乐来到军寨中高台之上,朝众人高喝道:“众位玄甲骑的兄弟,可还能战?”   连番交战之下,便是铜人铁马也难免疲乏,可是徐乐一言出口,众兵将异口同声回答:“能战!”   “既然能战,便提起你们的兵器,列队!”   杀声再起,玄甲骑兵马再次举起兵器,向着第二处军寨冲去。李世民依旧随在徐乐身边,心中波澜起伏。徐乐不但有武艺更能得士卒之心,只要能杀出险地,靠这等虎臣辅佐,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这军寨,到底能不能啃得下?自家的援军,几时才来?   此时,山谷之内,一队铁骑亦在急急而行。这队骑兵也有数百人,蔓延如龙遍布山路。队伍高挑突厥青狼旗,旗下之人正是执必落落。斥候已经把恶虎口的消息查探清楚,只是由于战场阻隔,不及向执必思力送信。   执必落落在马上面露冷笑,此时是否通报消息并不要紧,只要执必思力能在恶虎口挡住李世民,自己这支人马一到,前后夹击,不愁不能把李世民连同乐郎君一起斩杀。这两个人一死,马邑就注定是突厥人的天下。   而此时自家兵马距离恶虎口的距离只有区区十五里,这点距离于突厥铁骑而言不过顿饭之间便可赶到。乐郎君、李世民再如何神勇,这短短时间内,又岂能逃出生天? 第五百零九章 相逢(十六)   山风呼啸,冷风刺骨。   此时的晋阳已有几分春日景象,然则马邑群山之中,依旧寒气逼人。   李嫣虽保持着武家女的风范,平日骑马射箭样样皆能,又素以游侠自居,认为巾帼不逊男儿。然则走在这崎岖山道之间,依旧瑟瑟发抖。饶是拼命裹紧裘衣,也挡不住这凛冽山风。   连平日里素好武艺的自己都如此,嫂嫂又该如何?那可是个标准的世家女,不曾习过武身体也不算如何结实,如何受得了这等苦寒?倘若冻坏了身子,岂不是大为不妥?   想到这里她连忙看向身边嫂嫂,却见长孙音虽然也冻得粉面酡红如同微醺,但仍然将腰板拔得笔直。不顾自己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拼命加快脚步,生怕成为身旁家将的负累。   为了行路方便,这位长孙家贵女李家二郎的正室,如今也如小姑一般,换上一身胡服快靴。这等衣衫素来不为长孙所喜,今日为了丈夫却是顾不得那许多。若是还像平日那般打扮,纵然是想快怕也快不起来。   平日里见惯了二嫂雍容气度,看到长孙如此狼狈,李嫣心里暗自吃惊。她看得出来,二嫂无非在苦撑而已,可是没想到柔弱的女子刚强如此,居然不叫苦不掉队,还能装作浑然无事。回去之后定要向几位姐妹详细说明,此时的二嫂才最好看,也最让人觉得亲近。这身胡服平时也该多穿才是。   两人身前身后,都是本家亲信家将护持。有这些人在,倒是不用担心失足坠落山涧或是跌倒。只是这么赶路,只怕长孙音身体难以承受。一旦撑不住,怕是要出大事。李嫣在旁劝解道:“嫂嫂不必急,前面有侯君集的大军,咱们早些迟些都没关系。再说恶虎口虽是一场好厮杀,可是也不知二郎是否在那,嫂嫂也不必太过担心。”   长孙嫣摇摇头:“夫妻连心。我断定二郎就在恶虎口,早一步赶过去,便能早一步见到他。这番心思你不会明白的。”   当着部下家将长孙音没法细说,但是李嫣并不笨,自然听得出来嫂子的意思是自己不曾嫁人,不会知道妻子思夫的心思。饶是她素有男儿气概,终究是个未出阁女子,听到这话也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热。好在她一路奔行再加上天冷,脸上早已经是火红一片,外人根本看不出脸色变化。   长孙音这时又说道:“侯君集的兵马乃是因我等而发,若是我们贪图安逸,他们又怎肯卖力效死。越是艰难主将就越要当先,这是咱们李家男儿带兵的法子。做媳妇的,也不能给郎君丢人!”   在裴寂帅帐中长孙音直言要带长孙家家将前往恶虎口观察军情,情形一如逼宫。裴寂再怎么谨慎避战,也不敢让李世民的妻子以及李家九娘带家将跑去突厥人盘踞之处刺探军情,若果真若此安排,李渊怕是第一个就要翻脸。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侯君集率先锋军千人出发前往恶虎口观看敌情。倘若真是李世民陷在那里,就接应他突围。   长孙音明白,裴寂答应侯君集出兵,便是看在李家以及长孙家的面子上,最大的让步。若是强令其出战,只会弄巧成拙,因此并未争辩,带着李嫣退出帅帐。可是随后,依旧点起家将,随同侯君集大军之后,向恶虎口前进。   这等所为不但冒险,更是有失体面。战阵厮杀乃是男儿之事,女子不得干预。何况裴寂既已退让,长孙音依旧步步紧逼,难免落人口实。可是为了李世民,她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不管是风评物议,还是路途艰难,乃至战阵之上的凶险此刻都已经顾不得。她只知自家夫君以及兄长安危所系,为了这些至亲之人,纵然再多冒几分风险又有何妨?   虽然前敌始终没有军情回报,但是长孙音依旧坚信李世民就在恶虎口。若是自己所行迟缓,脑海中的幻觉就会变成真实。饶是如刀山风吹得芙蓉粉面欲裂,双腿酸痛如同针刺,却依旧不肯停歇半步,只因这片刻耽搁说不定就是阴阳永隔。   风中已经传来喊杀声与号角声,显然恶虎口战事正酣。抬起头望向远方山峰,长孙音心头暗自祈祷上苍,一定要保有自己的郎君平安过关……   此时,恶虎口军寨寨墙之上。   执必思力依旧站在原地未动,望着军寨之下的大队人马,面上露出一丝狞笑:一切如自己所料,你徐乐不管如何骁勇都是血肉之躯。纵然能杀到军寨之下又能如何?难道还真能逆转乾坤杀入寨中?   徐乐带领的玄甲骑已经夺下两处军寨,只要将眼前执必思力所在的军寨攻破,这条通往晋阳之路便再无阻隔。然则,不管玄甲骑如何骁勇善战,部下士气如何高昂,人力终究有限。半日厮杀,又是登山强攻,连破两寨已是出人意料,再想攻下眼前的第三寨却是势比登天。   从双方人马考量,数量相差无几。但是徐乐所部男女妇孺均有,还有不少伤员混杂其中。河东六府鹰扬亦是疲惫之师不足以撼动执必亲卫精骑兵锋。只有徐家闾的玄甲骑老班底以及梁亥特部神射手可为徐乐所用。自山下一路杀来,全是这些人担当先锋。由于山路狭窄兵马不得展开,大队人马只是在后面摇旗呐喊,真正负责冲杀的就是这些人。半日厮杀,歼灭突厥执必部最为精锐的青狼骑超过六百人的,便是这不足百人的小队伍而已。   这一战虽然规模有限,比不得汉家与突厥动辄数十万人马的大军交锋。可是就凭这么点人马,又没有云梯、冲车,全靠着血战白兵,自山下一路攻上,生啃下两处军寨。即便是突厥人不善守城,这等战绩足以震动整个边地。不提玄甲骑自成军以来所立战功,单是今日一战,就足以值得李渊对这支人马倒履相迎待如上宾。   这等战绩也自有其代价所在。梁亥特部神射手所携带的箭矢已经基本射完,半数以上的射士只能拾取突厥兵射来的箭还击。其余半数神射手已然膀臂酸痛手指鲜血淋漓挽不得弓,韩小六虽然紧咬着牙仍旧勉强拉弓放箭,但准头已大不如前。   居于二线的梁亥特部尚且如此,位于先锋的玄甲骑兵士所承受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李世民身旁家将如今只剩下李豹一人,其余家将尽数战死。李豹手中旁牌更是满插雕翎,身上也中了数箭。好在身上所着布甲甚为厚实,所受伤势不至于致命。   其余玄甲先锋包括小门神韩约在内,亦是各个带伤。只有徐乐靠着一身绝顶艺业,身上未中一箭。再就是小狼女步离,由于被徐乐保护得妥帖,自身又机敏过人身轻如燕,未曾被箭矢所伤。   这些箭伤尚且可以承受,但是疲劳和饥饿却让这支精兵战力大减。大多数玄甲骑勇士都已经臂膀酸麻,便是持盾行走奔走都大觉吃力,更别说挥刀砍杀。连番苦战于体力消耗甚大,昨晚吃的马肉早已经消耗干净。偏生这两处军寨内粒米皆无,众人不得饮食,此时饥肠辘辘,冲锋的势头便大不如前。   依旧能战的人只有徐乐、韩约再加上步离而已。徐乐、韩约是徐敢按照无双斗将的标准栽培而成,厮杀一日不知疲劳乃是起码的本事。步离则是一直躲在徐乐身后,很少参与交手。只在白兵交接之时骤然发难,两把匕首已经饱饮鲜血,自身体力损耗极为有限。   但就靠这这有限几人想要攻下执必思力所在的军寨却是如同白日做梦。三处军寨之中,以执必思力军寨地势最险、守军最多,防范也最为严密。留守军士皆为青狼骑中出色射士,虽然箭术比不得阿塔,但也是能力挽强弓,百步穿杨的好汉。以逸待劳之下,箭矢如同雨点一般倾泻而出,饶是徐乐一行再如何骁勇,此时却也难前进。   身后徐家闾的百姓以及河东兵马击鼓吹号摇旗呐喊,依旧为自家子弟袍泽鼓舞士气,但是心中也知,此时局面光靠士气怕是难以挽回。偏生军寨所在地势险峻,进攻一方兵马难以展开,想要助战也有心无力,只能在后方干跺脚。   李世民在徐乐耳边道:“乐郎君,玄甲骑的弟兄们怕是杀得疲乏了,不若换河东兵马打上一阵。”   徐乐摇头道:“这等时候哪里换得下来?阵脚一乱,不是自寻死路?再说我玄甲骑的人马只要没有死光,就不会让别人来替!别看我们累成这样,也比河东兵马能战!我倒要看看执必思力能不能拦住我徐乐!”   宋宝身上已经带了两枝箭,更有一箭射伤面颊,险些就命中咽喉。他满脸是血形貌凶恶,眼神中却带着惊慌,喘息着说道:“乐郎君……弟兄们太乏了!且退到军寨里歇息,吃口东西再战吧!”   “玄甲骑从不知退为何物!”徐乐面色一寒,两目精光四射:“今日之战有死无退!再敢言退者,斩!随我冲!”   徐乐手中直刀高举,玄甲精骑鞑靼射手呐喊着,随着徐乐冲向眼前高大坚固的军寨,如同决堤洪流,势不可挡! 第五百一十章 相逢(十七)   山路上,侯君集面沉似水手按刀柄,怒视着面前军将。他虽然年纪甚轻,但终究也是世家子弟,又出身于将门,身上自有一股武人杀气。自身又有一身好武艺,于晋阳城中号称无敌,此时发作起来,面前十几个军将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颉颃。   大队人马已经驻足不前,等待着上官下令。号角声与喊杀声越来越清晰,这支人马与战场已经近在咫尺。如果继续向前,势必与突厥发生冲突。这等事关系重大,没有军令下来,谁又敢擅作主张。   可是这道军令也不是那么好下的!   侯君集怒视众将,语气里既有怒意更有杀机:“某乃全军先锋,此番出阵也是奉裴长史军令而行,恶虎口之事自有我做主张。尔等难道敢违抗军令?”   几个军将连忙摇头,其中一人叉手道:“末将不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等不可草率行事,裴长史让咱们观察敌情,却不曾说要和突厥人交战。再说眼下情况不明,我们甚至搞不清楚突厥人在和谁打仗,贸然出兵祸福难料,还望侯将军谨慎些为好。最好是向裴长史讨一道军令来,不管进退都有个主张。”   侯君集心知,这些军将说到底,就是怕了远方军寨上迎风招展的那面青狼旗。   当日突厥始毕可汗围攻雁门关,数日之内破雁门郡下三十九城,险些把大业天子本人困死雁门。金狼旗所指之处便是汉家最为精锐的十二卫宿卫亲军也要谨慎应对,虽然各路勤王大军云集加上义成公主出力,始毕可汗最终只能收兵而返,可是那一战下来,谁又不知突厥人的威风?其中执必家的青狼旗也没少破城杀将,挣下好大名声。   这些军将并非畏惧厮杀,但是他们的目标始终是长安、洛阳乃至整个天下。既投效唐国公麾下,自然希望他能夺得江山,自己也好混个从龙之功。纵然战死,自家也能换个恩荫回来。如今糊里糊涂和执必家最为精锐的亲兵交战,却又图的什么?   不止这些军将,包括裴寂在内又何尝不是这等念头?否则的话何至于一路上踟蹰不前,哪怕刘武周始终未曾回信,依旧不肯下令动武。无非是不想把气力用在马邑,攒足气力准备到长安去厮杀。   若是失陷马邑的乃是大郎建成,这些人自然没那么多顾虑,早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李世民虽然也是唐国公爱子,可终究只是次子,继承不了家业。哪怕为人再好,与军将再亲厚,也没法给大家带来荣华富贵。为他效力无话可说,说到拼命,谁都要迟疑几分。更别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与突厥兵交战的是不是李二郎,越发没有心气。   不管他们有没有心气,也不管现在和突厥兵交战的是谁,这一仗必须打!   侯君集紧咬牙关,心中发狠。   论及出身,自己虽然不能和唐国公相比,但也是世代将门,追溯到鲜卑六镇时,自家也不比李家差多少。只是父亲因罪除爵,家名不振。只能靠自己一身本领,一刀一枪重振家业。   可喜者天下将乱,又到了武人得功之时。自幼勤学苦练的武艺,总算有施展之处。只是光靠着一身蛮力武艺,想要得功并非易事。眼前这些军将也有一身勇力本领,可这辈子也摆脱不了赤佬身份。自己要想飞黄腾达,还是得找条捷径。   本打算投在大公子门下,靠世子荫庇发迹。不想好死不死恶了温大雅,慢说提携,大公子是否还会容自己跟随左右都在两可。可喜天无绝人之路,大公子这条路走不通,现在又有了一条新路可走。   侯君集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胡服窄袖的少女甜美笑脸。乱世中最重豪杰,有志逐鹿天下者,对于能杀善战的勇将不会吝惜恩赏。这恩赏里既包括金银财帛,自然也包括美人。何况自家的家名,也勉强可以配得上李家。若是这条路走通,自己非但能恢复祖宗基业,更进一步开府建牙封侯拜相也非妄想。   既然九娘坚信和突厥人厮杀得乃是李世民,自己就按她得意思做就是了。不管对面是谁,也不管能不能救回李世民,只要自己和突厥人浴血厮杀一番,让九娘以及李家认可自己的武艺胆略就算是功德圆满。哪怕所谋不成,能够大败突厥青狼骑的豪杰,唐国公又怎会不加以重用?   自己所求和这些军将没什么不同,只是走的路不一样。是以,这一番冲突也是在所难免。   这些军将都是河东六府鹰扬卫中土著,侯君集也不好得罪太过,但是脸上依旧阴沉如水:“出征之时长史有言在先,临阵处置由某一言而决。难道某说得不是军令?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若是事事都要请主将下令,还打得什么仗?”   另一名军将道:“那可是执必家的青狼骑!若是平白惹上这个仇家,坏了国公的大事,咱们都得人头落地!”   “青狼骑又算什么?只要能救回二郎性命,哪怕是阿史那的金狼旗在此,我也一样拔了他!”侯君集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提,运起丹田气把这句话吼出来。哪怕李嫣听不到,日后有人能把这话传到她口中,也足以获得佳人好感。   随后他又对众人说道:“如今我们已经摸到突厥人的鼻子底下,指望他们不曾发觉,纯粹是白日做梦!就算现在收兵,突厥人也未必会放过咱们。还不如与他们厮杀一番,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晋阳兵马的厉害!”   几个军将默然无语。他们也知道,侯君集的话不无道理。兵马已经到了这里,若是突厥派出斥候,怕是早已经发现自己这支人马。多半是与强敌厮杀正紧,是以分不出手脚来对付自己。   侯君集又道:“如今突厥分身无术,我们如果趁机进兵,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必然可以大获全胜。大家都是武人,难道放着现成的战功不要?放着大好的人头不砍?这等事我做不出!再说万一眼下和突厥人交战的就是二郎,见死不救的罪名,我们一样承担不起!”   终归都是武夫,听到战功二字,也确实动心。何况长孙音就在后阵,如果二郎真有个好歹,那位长孙家千金追究起来,裴寂不会有妨碍,自己这帮人的脑袋难免危险。   有人咽了口唾沫,“若是……惹出祸事来?”   侯君集一挺胸膛:“自有某家承担!想要立功的,便随我走这一遭!胆小的也不必请令,径自带兵回去就是。只不过将来千万不要后悔!”   说到这里侯君集拔出直刀,大喝一声:“想要立功的随我来!”一马当先向前抢出,其余军将互相看着,沉吟片刻终于齐刷刷拔出刀来,一语不发随着侯君集向前方军寨走去。大队人马再次动起来,手持弓弩的射士迅速超过自家主将冲在最前,随后的兵士则扛着云梯,系着钩索紧随在后。   到底是朝廷经制之师,又将大业天子积存武备尽数夺取,论起身家来确实不是徐家闾的人马所能比。行军之时这些攻城器械都带在身边,不像玄甲骑一般要靠血肉之躯去硬撼军寨。   恶虎口七寨之中,执必思力所处军寨为山峰最高处,可以俯瞰两侧,另有两寨防范马邑,其余四寨皆建于面向晋阳一侧的山路险要,以防晋阳兵马潜越。按照王仁恭估算,凭借地势加上军寨坚固,在此只需驻扎千把人马,抵挡晋阳几万精兵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这些河东军将之所以怯战,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凭借自己这点人马就算是铁心攻寨,又能否打得下来?   可是直到众人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头顶也不曾有箭簇落下。再看寨墙上连人都不见一个,心里都有些嘀咕。   一名军将拉住侯君集胳膊小声道:“侯将军,这里会不会有诈?”   侯君集把眼一瞪:“眼下说这些还有何用?管他有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们都等在这,我第一个上去,有什么埋伏尽管冲我来!”   说话间侯君集用力甩开这名军将的手,朝着寨墙之下飞奔而去,片刻之后已经来到寨墙之下,解下腰间爬城飞钩朝着寨墙上方用力一甩,铁钩紧紧抓住墙头。侯君集用力拽动两下,随后身形如猿猴一般,向着寨墙顶端飞速攀爬。   身为将门子弟,又是自幼当作斗将栽培,自然少不了几样绝技护身。但若是寨中当真藏有伏兵,侯君集孤身一人本领再强也难免一死。所有军将以及河东兵马全都停住脚步屏息凝神,紧盯着侯君集不放。若是主将被杀,这些人是进是退便还得再斟酌一番。如果突厥人防卫当真松懈至此,身为军汉也不会放着到嘴的肉不吃,不管将来后果如何,眼下且打了再说! 第五百一十一章 相逢(十八)   “嗖!”   一声利箭破空之声传来,一支狼牙箭贴着执必思力的面颊飞过,所幸未曾造成损伤。   其身旁两名亲兵一个高举旁牌,另一个拉着执必思力向后退去,却被执必思力用力一推,站立不稳摔了个趔趄。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倒要看看徐乐有没有本事射中我!”执必思力恶狠狠地说道,表情狰狞。亲兵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敢再行拖拽,只好守在他身旁凝神戒备。   执必思力此时已经从寨墙退入望楼,这处望楼可以俯瞰寨下全貌,在此坐镇足以保证掌握战场,不至于耽搁指挥。执必家的亲兵分别站在寨墙和望楼上,利用箭雨阻碍徐乐一行的步伐,让他们始终无法靠近寨墙。   望着寨下兵马,执必思力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露出一丝残忍笑容。来吧,尽管来攻吧!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少血可以流,用多少人命可以攻上寨墙。   他看得出来,徐乐很爱惜部下性命,并没有盲目开始绳攀蚁附,以至于寨墙上不少器械都没了用武之地。不过这也没关系,光是箭矢就足够了。   厮杀半日玄甲骑大多疲乏,行动远不如之前便捷。不管他们再怎么英勇,人力也有其极限所在,现在差不多就是到了极限。自己今日这番布置,总算没有白费力气。都说汉人奸狡善于用计,且让你也看看我突厥人用谋本领!自己这计策,一如叠纸吸水,等到了自己面前时,这水就变成了水珠,又能有什么妨害?   恶虎口几处军寨的设置,本就是为了以少量兵力抵抗、迟滞敌人大队人马。自己立足的军寨最为险峻,就算是以大军来攻,自信也能守卫三天五日。何况如今徐乐手上就是这不到百人的疲敝之兵,就算都死光,也休想杀到自己面前。   不说其他,光是弓箭互射徐乐一方就吃亏不小。梁亥特部落的射士大多因疲累或是受伤不能开弓,虽然又有其他射士加入,可是论起技艺却远不及梁亥特的神射手以及突厥射士高明。突厥兵人数既多又有地利,这时尽情抛射箭雨,饶是玄甲骑再如何英勇,也被压得抬不起头。大多数时候只能挨打,抽冷子还击射杀几个突厥兵士,却总归逆转不了大局。   方才这一箭,就是徐乐射过来的。以他能射死阿塔的射术,对执必思力来说也是个巨大威胁。可是现在不比之前,徐乐再怎么了得也总归不是刀枪不入。己方箭如雨发,他想要安心瞄准都难,又怎么可能射中自己?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被对方射死,那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老天要自己死,抗争也是无用。   执必思力相信,老天这次会站在自己这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汉家书籍里有不少有用的东西,比如这句话。徐乐的玄甲骑连克两寨本已气衰力竭,攻打自己的军寨全靠一口血气。如今攻寨不克,士气自然难以维持。等到这口气散去,便是玄甲骑兵马崩溃,徐乐授首之时。   这等时刻执必思力自然不会再变更位置,突厥兵马最重勇士,自己身为主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因为区区一支冷箭就换地方,怕不是要被部下耻笑。这番不惜血本的拼杀,固然是为了突厥铲除后患,也是为自己复仇雪耻,容不得半点瑕疵!   执必思力的眼睛紧盯着下方徐乐所在,狞笑道:“徐乐,我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上来,为你的罗敦阿爷复仇,像杀王仁恭一般杀了我。若是不能,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亲族部下一个个死在我的手里!”   寨墙之下,徐乐的双眼也紧盯着执必思力所在望楼,思忖着用什么办法能够杀掉这个罪魁。眼下玄甲骑的兵马大部分已经不复平日勇力,自己再怎么鼓舞士气也是枉然,指望众人合力破寨已无可能,想要冲破突厥人阻挠,一举杀出恶虎口只剩一个办法:杀死执必思力!   只要他一死,突厥兵马必然混乱,自己这些人就有了机会。方才一箭未能奏功,徐乐心中并未绝望。早在放箭之前他就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敌人乱箭如雨,这等情况下再好的射手都没法做到平心静气的瞄准,再加上山风呼啸望楼遮护,一箭不能命中也是情理中事。大不了再找机会,或是另寻其他办法就是。   此时的情形再难,也难不过南商关搏杀王仁恭。连那等关口都闯过来了,又怎会在意这小小的恶虎口?再说乱世之中本来就没有太平日子,要想活得像个人,只能一路过关斩将。李家想要逐鹿天下,自己为其冲锋陷阵日后要过的难关不知道多少,若是面对这小小的军寨就灰心丧气,又有什么出息?   眼前的险阻在徐乐看来,和之前的层层险关一样,都是磨刀石而已。只有这么一块块磨下来,才能磨出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劲旅。宝刀锋刃人人喜爱,这磨刀的痛苦就得承受,天下又哪有只享福不受苦的事?   自己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减少伤亡,不让这些部下无谓折损,却无法保证毫发无伤。撑不过去的,只能怪自己命数差,终究遇到这等世道,大家都要自己挣命,谁也不例外!   “宋大!刘五也折了!咱们弟兄不剩几个了!”   宋宝身旁,他的伴当杜七带着哭腔大声嘶吼着。宋宝对身边这些伴当的情况很是清楚,虽然大家一起做些没本钱的生意,投入玄甲骑后也曾出生入死,但是杜七与刘五交情极为寡淡,不会因为他的死大哭大闹。   如今这般哭号,只是因为杜七害怕了。生怕下一个死的就轮到自己。毕竟自从遇到李世民,众人想的都是到晋阳去过好日子,却不曾想在恶虎口却遇到了过不去的鬼门关。   害怕的何止是杜七?自己又何尝不怕?   自从被徐乐呵斥,宋宝就始终紧闭着嘴没敢再言语。平日里徐乐算是平易近人,可是临阵之时,他却是个冷酷的统帅,不会讲情面。宋宝相信,若是自己犯了军法,徐乐绝对会砍下自己的人头。就算他不动手,他身后那个小狼女也会一匕首结果了自己性命。   不敢说话不敢喊叫不代表他不害怕,事实上他比杜七怕的更厉害。边地侠少重义气轻生死,这些话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至少对宋宝来说,他做侠少的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再有就是可以不受辛苦也能吃饱喝足,有钱使也有面子,并不曾想过为谁效死。   早在军寨上乱箭齐发时,他便想要逃跑。寻个什么借口,躲到后面,哪怕喘口气也好。可惜李世民这个世家公子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疯病,家将死光也不在意,还是跟在徐乐身边冲锋。自己没有保护贵人的由头,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向后面跑。再说现在就算想退,也退不回去了。   狭窄的山道已经被徐家闾的人堵塞严实。梁亥特部落以及河东兵马组成的射士站在后列,再后面就是徐家闾百姓以及梁亥特子民。这些人密密麻麻挤满山道,让玄甲骑只能前冲无法后退。毕竟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小亲人,谁要是后退一步,自己都会觉得没脸见人。就算是如宋宝这种不在意颜面的,想退也无路可走。人已经把路堵死,怎么也退不到后面去,只能咬牙硬挺着前进。   前方是死路,身后又没有退路,宋宝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绝望。他甚至想过一刀砍死徐乐,向突厥人请降,求执必思力给自己一条活路,但是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自己能行刺成功,身旁左右都是玄甲骑的人,下一刻就是个乱刀分尸的结果。再说突厥人素来不讲道理,到时候到底是受降,还是把自己也砍了,就全看突厥人高兴。上赶着送死的事不能做,可是不做活路又在哪?   眼看跟随自己而来的伴当如今剩下不足半数,一路转战至此的玄甲精骑阵亡者已经不下二十人,宋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全完了!   看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   没想到一路闯过无数绝地,最终却栽在这恶虎口。宋宝只觉得周身的气力已经被抽空,四肢酸软无力,提不动盾牌,也迈不动脚步。既然注定要死,自己又何必费力拼杀,就让突厥人的箭把自己射死就是了。早死早安生,也不用再受这些活罪!   他举起了手中的旁牌,想要把它甩出去,不是为了伤人,只是为了寻死。可就在他即将甩出旁牌的刹那,却听远方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金鼓之声,随后杜七高喊道:“宋大快看!冒烟了!突厥人身后冒……”   杜七说到这里便没有说下去,一支冷箭正中杜七的面门,杜七一声不吭便倒了下去。   想寻死的宋宝还活着,想求活路的杜七却已经死了。   宋宝却没在意这个伴当的死活,只是盯着那滚滚黑烟愣了片刻,随后猛地举旁牌遮住头面,右手疯狂舞动直刀护体拨打雕翎,不要命地向李世民所在冲去。口内大叫道:“李家郎君小心,我来助你!”   有救了!肯定是河东的援兵来了!得让李世民记住自己,记住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第五百一十二章 相逢(十九)   鼓号大作杀声震天。之前还对攻打突厥人存有疑虑的河东兵马,此时却已经发了兴,不用侯君集催促,便呐喊着向山顶军寨冲去。   侯君集脸上、身上满是鲜血,望之既威风又有几分狰狞。他咧着嘴朝身后几个军将一呲牙:“怎样?某家的话没错吧?这青狼骑也不过如此,待某擒了对方带兵主将,也好让突厥人知道知道我们河东六府鹰扬的手段!”   众军将这当口没人敢出口反驳或是阻挠。一方面侯君集武艺确实不凡,不管是攀爬绳索的迅捷,还是临阵厮杀的勇力武艺,都足以震慑这些军将。毕竟军中以力为尊,侯君集手段高明,这些人自然不敢再有冒犯。另一方面此番进兵,河东兵马着实捡了个大便宜,现在就算这些军将想要收兵,麾下儿郎也未必答应。   执必思力今日布阵旨在破出这一支人马拼死徐乐和他的玄甲骑,并未考虑晋阳方面可能有兵马来犯。在他看来尉迟恭坐镇平阳,足以震慑晋阳兵马,就算是有人想要自山路潜越偷袭,平阳兵马也足以抵挡,至不济也能通报消息。再说突厥兵攻强守弱,己方兵马总共也只有千人,若是两侧同时防范,难免顾此失彼,还不如集中兵力于一线。   因此徐乐等人所面对的乃是执必家精锐儿郎,拔寨破阵必要浴血厮杀,每进一步都要付出血肉乃至生命代价。相反,侯君集这一路接连夺取四处军寨,面对的守兵加起来都不足一百人。而且这些士兵也要随时预备征调,并未对晋阳一侧加以防范,就连斥候都没有派出。   侯君集以少量精兵一路突进,从容攻下两处军寨。直到第四处军寨时才稍有抵抗,可是守寨军将之前全无戒备,仓促应战毫无章法,被侯君集当先登云梯一路冲上,挥刀斩了首级,整个军寨很快也落入李家兵将之手。   仗打得顺遂,兵士胆气便越发足壮,更重要的是这些军寨里还圈着大批草原良驹,让河东兵马人人心中欢喜。   执必思力今日打定心思和徐乐拖延时间,严令部下只守不攻不得浪战,所有骑兵下马列阵,效法汉家兵将守寨手段交战。兵士的坐骑皆圈在身后几处军寨里,如今军寨失落,这些马自然就成了河东兵马的战利品。   青狼骑为执必家心腹亲兵,执必思力所带一部更是青狼骑中精锐,所乘骑的脚力无一不是草原良驹。纵然晋阳财大气粗,想要备办这么多战马也非易事。何况突厥与中原贸易时,向来只售劣马不卖良驹,这种上好的战马往往有钱也买不到。   军汉所好者无非良马宝刀,一下子得了大批战马的河东兵马各个精神抖擞,便是擂鼓的兵士都比平日更为卖力。侯君集望着这些兵马,嘴角翘起,心内暗自得意。半日之内连夺突厥青狼骑把守的四处险要军寨,放眼晋阳也是第一等名将手段。得了这许多良马,就更是大功一件。这次回城缴令,看看温大雅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摆那副该死的文人面孔。   侯君集的目光落向前方军寨寨墙上飘扬的青狼旗。这些战马所值虽多,却不曾放在他的心里。终究是世家将门出身,看不上这些身外物。今日的目标乃是这面执必家的大旗,把这面旗拿回晋阳,既能在李家九娘面前扬名露脸,也能让晋阳那些世家子看看,到底谁才是唐国公手下第一斗将。   这最后一处军寨肯定要经过一番苦战才能拿下,不过如今军心可用,突厥人又不善于守城,这一战注定有胜无败。侯君集现在只担心一点,对方不知是哪路人马,也不知本领如何。这军寨和军旗自己要定了,绝不能让对方抢先!   执必思力的军寨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侯君集的突然出现,让这些突厥兵顿时乱了手脚。大家的脚力都在下方军寨里圈着,这处军寨里加起来也不过是十几匹马,预备着出现意外时执必思力以及亲随护卫所用。   这些青狼骑都是马上健儿,步战的本领要减弱三成。何况山下兵马一路势如破竹,必是河东六府精华所在。与这样的精锐步战胜算渺茫,想要反攻夺寨多半不能。饶是青狼骑再如何骁勇,腹背受敌终是难以抵挡。   几个军将围在执必思力身边叫道:“少王,此地不能久留,请少王速速突围!”   “混账!本王就在此,哪也不去!”执必思力阴沉着脸,朝众人喝骂道:“执必家儿郎的骨气到哪去了?区区一队河东兵马,就把你们吓成这副模样,简直让青狼旗蒙羞!这军寨易守难攻,就算汉人两面夹击又能怎样!给我挡住他们!只要守个两三日,我们的援兵就能赶到,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别围着我,快去守寨!快去!”   说话间执必思力抽出那口百炼宝刀,二目血红粗喘如牛,模样像极了走投无路的疯狗。既是可笑,又有些吓人。   不该如此的!自己已经处处谋算妥当,这一番的布置可称无懈可击,徐乐和他的部下明明已经陷入死地,为何还会有反复?到底是哪出了问题?还是我这辈子注定是徐乐手下败将?   不!我不甘心!   执必思力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脸上肌肉抽搐着,手中刀来回摆动。在他眼中,跪在面前的部下面孔全都变成了徐乐,都在朝自己冷笑。让他恨不得成排砍过去,把这些人悉数杀光才称心如意。   这次出兵本就是自己一意孤行,便是叔叔执必落落也不认可。如今不光是损兵折将,就连射雕手阿塔都阵亡了。若是杀掉徐乐全歼玄甲骑,自然还有个交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败回去,自己又该怎么向父亲、叔父以及草原众位部落头人交待?到时候自己岂不是越发成了笑柄!   今日要么杀了徐乐,要么就死在这里。就这么狼狈而逃,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他手中直刀在军将头顶上掠过,怒骂道:“还愣在这干什么?回去!指挥你们的儿郎守卫军寨!我数到十,还留在这的一律军法从事。一!”   他刚喊了第一声,却听前方寨墙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徐乐杀进来了!”   从开战到现在,徐乐一直冲锋在前,战将夺旗的事已经不记得做了几次。玄甲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破阵,固然是连番交战之下已经成长为天下有数精兵又奋起哀兵之志,与徐乐这位超等斗将带头冲杀也脱不了关系。   可是徐乐并未像部下那般感到疲劳,反倒觉得自己的气力与精神前所未有之好。越是厮杀越是兴奋,恨不得能够不停的交战才符合自己心意。   阿爷当年也曾说过,自己的武艺、反应都已经不逊于一等斗将,若是单打独斗天下间能和自己颉颃的人已经不多,所欠缺的便是火候。这份火候不光是指经验阅历临敌反应,也是指这种百战不疲越战越勇的“精、气、神”。毕竟沙场上主要是乱战,单打无敌算不上本领,要能在兵山将海里厮杀经日依旧精神不怠,才能算是成功。   这些东西光靠在家关门苦练也练不出来,必须到战阵上锻炼。历经多次苦战而不死,自然而然便能练就这份本事。   之前自己苦战执必部,又病斩王仁恭,情形固然险到极处,对自身而言却并非毫无助益。正是这一场场把人逼到绝境的苦战,成功让自己提前打熬出来,越过阿爷说得那些关口,一跃跨入真正一等斗将行列之中。阿爷花费无数心血栽培自己,一如名匠铸剑,之前虽然锋利但还只是剑胚,如今才算是大功告成,可以饱饮天下奸贼恶徒之血,以膏锋刃。且从执必思力开始吧!   宋宝冲向李世民时,徐乐已经有所行动。他也不管来的是不是河东兵,反正突厥兵一阵大乱箭雨变得稀疏,这便是机会。蓄势已久的徐乐刹那间化作离弦之箭,几个起落间已经冲到寨墙之下,不等寨墙上的突厥兵丢下灰瓶,已将直刀还鞘,把钩锁甩到墙上。   韩小六见此情形急道:“放箭!快放箭保护乐郎君!”不顾自己手上重伤,强咬牙关挽弓如月,将三支箭连珠般射向城头。梁亥特部射士以及河东六府兵马也纷纷向城头放箭掩护,几个士兵刚刚举起石头不等扔下去,咽喉便已经被利箭贯穿,死尸从城头跌落。   也就在这一时三刻之间,徐乐竟然已经爬了一半有余。若是侯君集在此,只怕要惊得目瞪口呆,询问徐乐这到底如何做到。两名突厥兵提着刀过来要砍抓钩,可是徐乐这时双足在寨墙上用力一蹬,人如同钟摆般甩起来。   就在人甩到最高处时陡然松手,随后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身体重重落在寨墙之上。   那两个持刀的突厥兵眼看徐乐竟然以这等手段如神兵天降一般落在自己二人面前,彼此对视一眼,随后惊叫一声:“徐乐杀进来了!”丢了弯刀转身就跑。   可是没跑两步,却见眼前人影晃动,还不等他们看明白来人模样,就觉得咽喉处一阵冰凉,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小狼女步离手持双匕,站在徐乐身前,朝着面前突厥兵一声长啸,随后挥舞着匕首猛冲而上! 第五百一十三章 相逢(二十)   刀光闪烁,血肉横飞。   徐乐眨眼间已经砍倒三名敌手,又从地上拾起一根长矛,握在手中权当大槊,戳、点、拨、扫,把寨墙上的青狼兵如同割草一般打落城下。   步离则借着寨墙垛口借力腾跃,杀入军阵之中。两把匕首如同恶狼獠牙般吞噬着突厥士兵血肉,谁要是想朝徐乐放冷箭,下一刻一准会看到小狼女那两把匕首闪烁寒光朝着自己面门而来。等到几个士兵想要包围步离围攻时,小狼女却已经借力跳跃,撤回徐乐身边。   这军寨终究不是城池,寨墙狭窄大军难以列阵。这种环境下腾挪纵跃,寻机刺杀,正是步离的拿手好戏。这些突厥兵又如何是对手?   徐乐这时大喝一声:“神武徐乐在此!不怕死的过来!”对面几个青狼兵被喝得站住脚步,随后竟然开始徐徐而退。而后退的也不只是他们,事实上寨墙上有胆子和徐乐交手的士兵并不多,大多数青狼兵听到徐乐名字之后,就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   素来以骁勇善战闻名于边地的执必家青狼骑兵,便是昔日与十二卫精锐交锋,也不曾有这般狼狈之时。更别说如今杀上寨墙的实际只有两人,哪怕当真是天兵天将,执必家的勇士也应有一战之力,至少也得有这份胆子。可如今这些兵士的胆气早已消失无踪,只想要远离这尊杀神。   为了争夺马道,士兵互相冲撞一处。被撞翻在地的还来不及起身,就有无数双脚从身上踩过去。不幸的跌倒者从五官七窍不停地喷出鲜血,哀嚎着死去。还有的眼看下不得寨墙,竟然纵身从寨墙向下面跳去,只听到几声尖叫伴随着重物落地之声传来,也不知这些跳下去的人是死是活。   这也不怪青狼骑胆小,实在是他们每次遭遇徐乐,都是以惨败告终。从壬午寨夜战,上千青狼骑兵被杀得落花流水,再到随后的几次大战,每次青狼骑都是占据兵力优势,看似稳操胜券,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杀得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就连老汗都差点被徐乐打杀,战旗也被他一槊打断。   这位乐郎君就好像是老天给突厥降下的灾星,专门负责和突厥人作对。每次遇到他,都注定没好事。   为了结果他,青狼骑不惜破出血本,以几百条人命生生磨掉他的锐气,本以为是万无一失必杀之局,谁想到这种时候居然又从背后杀来一支援兵?谁敢说这不是天意?   突厥人生存环境恶劣,因此大多迷信,尤其是普通士兵,更是笃信鬼神之说。侯君集带领的大军还不曾攻破军寨,突厥兵马的士气却已经崩溃了。这些士兵认定这次是老天要帮徐乐,自己这些人再怎么卖命也注定要吃败仗。   三军士气尽失,军将又都围在执必思力身边,这些兵马没人指挥,就更加没有斗志。够胆量拼杀的被徐乐如削瓜切菜般斩杀,剩下的人只想着逃,原本固若金汤的军寨,眼看就要被两个人攻破。   望楼上的执必思力气急败坏道:“你们都瞎了不成?快去杀徐乐!莫让他破了军寨!”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军将却道:“来不及了!现在就算杀了徐乐也守不住寨,少王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管!哪怕今日要死,我也要拉徐乐陪葬!”执必思力把直刀随手一丢,劈手从亲兵手里夺过弓箭,拉弓如月对着徐乐瞄准。   此时河东六府的鼓声已经越来越清晰,后寨方向喊杀之声大做。显然,后寨已经开始遭遇进攻,几个军将急道:“少王不可意气用事。若是敌人杀入寨中,少王怕是走不成!”   “住口!”执必思力气急败坏地吼叫一声,随着一声呵斥,拉弓的手已然松开。   箭矢破空,向着徐乐射去,徐乐却只一歪头,箭便已经落空。执必思力的射术虽然不差,但也只是寻常军将手段。况且急怒攻心之下准头大不如往日,如何射得中如今六识灵敏更胜从前的徐乐?   执必思力转头对着军将怒骂道:“你们快……”   他的一个“去”字还未出唇,却见一只拳头在眼前不断放大,随后只觉得鼻梁一阵酸痛,眼前金星乱冒,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只听那老军将说了一声:“少王得罪!”紧接着便觉得头上一阵剧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望着被打晕的执必思力,老军将无奈叹息一声:“还是阿贤设有远见,晓得少王遇事毛躁。给了我这道密令。”他看看其他几个军将,以及那两个已经傻了眼的亲兵,怒骂道:“你们还愣在这里作甚?快带少王离开!”   “你呢?”   “废话,我走了谁来断后?”老军将一咬牙对几人道:“谁能活着看到阿贤设就替我带个话,老马里今日为执必部战死,请阿贤设关照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孙!”   山间马道上,执必落落的心没来由地一紧,原本舒展的眉头紧紧皱起。身旁军将不解问道:“阿贤设,可有什么不妥?”   “我怎么听不到号角声了?”   这支骑兵的前哨距离军寨已经不足三里,山谷幽静易于传音,号角声与金鼓声都隐约可闻。此时却只隐约有鼓声传来,听不到号角争鸣。   几名军将面面相觑,心中也觉得惴惴不安。一名军将道:“少王坐拥地利,带的又是青狼骑精锐,对付那些乌合之众,怎么也不会吃亏。阿贤设想必是多心了。”   “以我执必部青狼骑之能,凭寨而守,理应将那些玄甲骑牢牢钉死。可是万事皆有例外,不可大意!吹号!全军加速行军!”   执必落落一声令下,便不再言语,阵阵号角呜咽,这支骑兵顾不得山路艰险,马上加鞭,向着前方军寨疾驰。执必落落皱眉无语,心内却是越来越觉得不安。自家侄儿的毛病自己知道,若非兄长宠爱,他根本就不配执掌执必部落。遇事冲动,行事糊涂,看似谋划周全实则一塌糊涂。   这次他带兵报仇,以精兵强将抵挡徐乐手下那帮老弱病残,怎么看也是必胜之局。就怕他复仇心切,布置失措,如果一心对付徐乐未曾防范晋阳方面的兵马,只怕就要吃大亏。不过他身边既有阿塔这位射雕手护卫,也有马里那个老将辅佐,按说不至于吃亏。可是这号角……但愿自己还能赶得上。   执必落落故意让部下吹号,也是为了震慑前方玄甲骑兵马。听到号角声就该知道身后来了追兵,只要他们停下来布防拒守,自己的谋算就可以成功。   只是以执必落落之能也未曾想到,此时慢说吹号,就是他的骑兵赶到军寨之下,也没法让徐家闾的人分心。众人的心思已经根本不在身后是否有追兵上,大家只关心一件事:军寨被攻破了!乐郎君带着小狼女,两个人便攻克了军寨!   当徐乐与步离牢牢守住寨墙之时,徐家闾百姓的欢呼声与金鼓声如同山崩海啸,席卷了整个山岭。望楼上的突厥兵朝徐乐和步离身上放箭,便顾不上保护寨墙。李世民看得分明,把挡在面前的宋宝、李豹向两旁一推,大喝一声:“随我来!”竟然和韩约不分先后,冲到寨墙之下。   李豹无奈地在后紧随,宋宝也硬着头皮跟上。心里咒骂着晋阳李家前世不修,为何生出这种亡命徒一般的子嗣。玄甲骑众人受此激励竟也忘了疲劳伤痛,随着韩约等人杀到寨墙下,将腰间钩锁向寨墙上丢去随后奋力攀爬而上。   他们没有徐乐的手段,好在守寨的突厥兵已经被徐乐杀散,因此夺取寨墙并不为难。韩小六跳到寨墙上四下张望,纳闷道:“乐郎君哪去了?”   韩约朝兄弟头上拍了一巴掌:“乐郎君用不着你操心!快去开门,迎乡亲们进来。找人的事自有为兄!”   李世民这时已然发现徐乐踪迹。只见徐乐在前步离在后,两人已经从寨墙上杀入寨中,朝着望楼杀过去。而一队人马正抬着一个人从望楼上下来,两方隔着突厥兵马遥遥相望,只听徐乐一声大吼:“哪里走!”木矛脱手,朝着那人用力掷去!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相逢(二十一)   匆匆爬下离开望楼的突厥军将,抬着执必思力直奔向军寨中的马厩。突厥人终究是马上男儿,一半的本领都在坐骑上。今日如果不是少王执意要求青狼兵弃马步战,纵然不敌玄甲骑神勇,也不至于败得这般狼狈。此时兵临城下,自然得上马才有把握突围。   护卫在执必思力身边的,都是青狼骑中素以勇力闻名的勇将,胆足气壮武艺高强,能在万马军中斩将夺旗而还,区区一支木矛自然吓不住他们。可是随着这道木矛飞射而来的,还有两道如闪电般的人影。   如今军寨还在突厥人掌握之中,寨墙、寨门虽已失守,但是军寨内还都是执必家的人马。见有人冲来,自然有人前去阻挡。可是只听寨内陡然响起一声雷霆般的大吼:“神武乐郎君在此,谁敢挡我!”   这一声怒喝竟然比方才的木矛还要管用,几个抬着执必思力飞奔的军将脚步为之一滞,紧接着就见挡在他们眼前的突厥兵马波分浪裂一般向左右分开,那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向这几名军将冲来。   就在同时,明明被打昏的执必思力忽然惊醒,在几个军将身后大喊一声:“徐乐来了!快逃!”   一男一女杀到几名军将面前,身上已满是鲜血。沿途冲杀,不知多少执必家勇士已经死在两人手上。徐乐手中提着直刀,小狼女步离手中则摆弄着一对匕首,两人四道目光越过那些军将,落在被他们拱卫在后的执必思力身上。   执必思力此时既已苏醒,就不用人抬着走,他手上虽也握着刀,可是全然没有交锋的意思。双眼紧张的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徐乐刀尖指地,鲜血顺着刀身滴答落下,浸润着脚下土地。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执必少王,我们又见面了。替罗敦阿爷偿命!”   一声怒喝,徐乐双手执刀已经朝着执必思力冲去,小狼女步离更不多言双足点地人如同被机括发射出去一般撞向面前军将。其实这种正面搏斗并非其所长,但是害死罗敦阿爷的元凶在前,步离哪还管那许多?再说反正有徐乐在自己身边,他绝不会看着自己受伤,又有什么可怕的?   刀光闪烁,死尸倒地。   守在寨墙上的突厥兵被杀得东倒西歪,如同滚地葫芦一般,竟无人能挡得住对手一刀。站在云梯上的侯君集展开毕生所学,手中直刀上下翻飞,接连斩翻几个挡住去路的突厥兵。趁着敌兵阵型散乱当口一声大喝,人从云梯上跳起,落到寨墙之上。一名突厥军将猛然出现在侯君集身后,也不开口,双手举着弯刀作势欲劈。侯君集身后得军将刚要开口提醒,却见侯君集也不回头,只将手中直刀用力向后一搠!   突厥军将得动作凝固了,手中弯刀无力落下。侯君集抽刀转身,一脚将这名军将的尸体踢落寨墙,口内大喝道:“执必家青狼骑也不过如此!”   侯君集此时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在晋阳怀才不遇所受的委屈,以及为温大雅刁难的怨气,伴随着这酣畅淋漓的厮杀终于尽数排遣。说到底乱世之中还是以武功为重,今日一战自己斩关夺寨,杀得青狼骑溃不成军,有这份战功在,不管是唐国公还是李建成,都得对自己另眼相看。   虽说青狼骑表现得窝囊,让侯君集心里很有些疑惑,总觉得以青狼骑威名不至于如此不济。可只要有青狼战旗在,就证明被自己杀败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执必部亲兵,谁也无法质疑。因此他此时跳上寨墙,并未急着夺取寨门,而是手持直刀一路杀到执必家那面青狼战旗之旁。手中直刀用力一挥,悬挂战旗的绳索应手而断,战旗“扑啦啦”从旗杆上跌落。   侯君集左手一探,将战旗紧抓在手,随后将旗面在手上一抖高喝道:“侯君集今日为唐国公夺旗!”   说话间他的视线向寨墙下望去,却见寨中青狼兵竟然没人注意自家战旗被夺之事。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喊,语声嘈杂纷乱,把侯君集的声音盖了过去。侯君集心中既是纳闷又有些憋闷,这青狼旗乃是执必家的象征,战旗被夺这等大事这些青狼兵不管,在那里胡乱喊些什么?   他在晋阳住了有些时日,虽然晋阳不似马邑、恒安属于边地,但也是胡汉杂居,且有防范突厥之责,于突厥言语也能听懂大概。凝神细听片刻,才渐渐听明白,这些突厥人都在喊着:“少王又被乐郎君擒了!”   紧接着又听到一个男子的大喝声:“执必思力已然被擒!尔等还不扔了兵器投降?”   少王?执必家的少汗在此?   侯君集心知执必家乃是阿史那家手下四大帐之一,可掌青狼旗,也有权称王。这些突厥兵马所喊得少王,必然是执必家少主。与这等可居奇货相比,自己手上这面战旗的分量毫无分量,那些突厥兵又怎么会看自己?   他们之前守寨的混乱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精兵强将都去防范那个什么神武乐郎君,所以让自己捡了个便宜。这个乐郎君是哪冒出来的?怎么会有这等好运,抓住执必家的少王?   这份战功,理应是我的!   侯君集心中升起这个念头,随后便将青狼旗朝身后上来的亲兵手上一丢:“这是本先锋夺来的旗,莫丢了!莫现在去擒执必家少汗,你们开门迎大队人马进寨!”说话间他已经迈步冲向马道。   寨中突厥兵马此时已经成了没头苍蝇,望楼上也没人敢随意放箭,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乐、步离以及执必思力身上。   执必思力手中那口百炼宝刀已经落入徐乐手中,刀锋抵着前主人的咽喉让这位执必家少主不敢有丝毫异动。执必思力眼下的情形比起之前刘武周更为凶险,这口刀价值千金堪称吹毛利刃,哪怕徐乐无心杀人,只要刀锋微微一收,也会轻松切断执必思力的喉管。执必思力知道自己这件兵器的厉害,哪敢丝毫乱动,只好随着徐乐的脚步挪移,不敢有丝毫违抗。   他在与徐乐对阵之前,曾经无数次想过结果。有成功也有失败,甚至想过这次如果再战败,自己宁可死在徐乐手里,也不再受屈辱和族中贵人的指戳。可是直到刀压脖颈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胆量。所谓的不怕死,只不过是没有真的身逢绝地,此时不但不敢顽抗,甚至连一句硬话都不敢说,乖乖随着徐乐走动。   这回肯定又成了笑柄!不但折损了这许多执必家的青狼兵,就连射雕手都白白折损。执必家好不容易通过联合刘武周看到一丝希望,却又因为自己的糊涂,连本带利赔了回去。徐乐捉住自己还不知道要怎生对待,就是那小狼女看自己的眼神,都让人心里发毛。   依着徐乐心性,此时自然是一刀将执必思力的人头砍下来,告慰罗敦阿爷在天之灵才是。可是如今自己不再是当日那无忧无虑的徐家闾少年,可以由着心性为所欲为。徐家闾、梁亥特部落,这近千条人命压在自己肩膀上,更有那位晋阳李二郎的安危需要考虑。那么多人的性命系于自己一身,就由不得快意恩仇。   如果一刀杀了执必思力倒是痛快,可是这些青狼兵也就没了退路。他们是执必思力的亲卫,少主若死他们也活不成,只剩下舍命一拼这条路走。纵然自己一身武艺天下无敌,不怕这些青狼兵。可是徐家闾的乡亲难免有所伤亡,乱军交锋刀枪齐下李世民等人的性命也不一定能保全。   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活捉执必思力杀出恶虎口,如今总算是大功告成。没必要把这些青狼兵逼上绝路,只要把他们擒住,还怕将来没机会收拾?再者刚才徐乐隐约听到后方传来突厥号角之声,虽然乱战之中听不分明,但是他心中依旧警觉。   如果突厥真有追兵杀来,玄甲骑精锐在军寨之中,后方都是老弱妇孺,绝不是突厥人对手。如果寨中厮杀一处,后方再有突厥铁骑追击而来,徐家闾的人纵然能离开恶虎口也难免伤亡惨重。   乡亲们一路随自己到了这里,眼看就能过上好日子,不可让他们随便折损。表面上自己已经掌握局势,实则依旧如狂风巨浪中行舟,稍有闪失就会舟覆人亡。   不过徐乐本就胆色过人,经历了这么多事心性也逐渐成熟,心中虽然紧张但是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手中宝刀架在执必思力脖子上,脚下不紧不慢走向军寨大门。   此时寨门已经被韩家兄弟打开,玄甲骑、河东六府精兵已经陆续冲入寨中。徐乐边向他们走边对执必思力说道:“执必少汗,你手下的人似乎不大在意你的性命啊。莫非你们执必家出了内乱?有人盼着你死?若果真如此,我是不是该成全一下他们,把你的头砍下来?”   此时军寨里金鼓之声已停,突厥兵看着徐乐与步离压着自家少主也不敢阻拦,由着他们向自己阵中走去。韩约则带着部下迅速冲过来遮护徐乐,防范有人放冷箭伤人。就在两方即将碰头的刹那,却听身后传来阵阵号角呜咽之声,声震山谷清晰可闻。只听声音就知道,突厥追兵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片刻即至! 第五百一十五章 相逢(二十二)   山道上,徐家闾的百姓队伍蔓延开来如同一条长蛇一般等待着进入军寨。沿途攻下的两个军寨并未作为她们歇脚落足之处,而是随着大军前进的步子,一步步向山顶攀登。   乱世中容不下太多慈悲,战火一燃,最先遭殃的永远是老弱妇孺。像徐乐这般在逃亡期间对乡亲不离不弃的,已经是少有仁主。普通的带兵之人,随行只要青壮,老弱妇孺一概丢弃,这也是乱世的生存法则,谁都没办法抗拒。   这些老弱倒也不是白吃白喝,在韩大娘带领之下,这些人不但帮着玄甲骑准备饮食、照料伤病,打仗的时候替兵士看管坐骑,沿途突厥兵丢弃的那些刀枪盔甲,也要一一捡拾。   大家都是过惯苦日子的,见不得糟蹋东西。那些突厥兵虽是坏种,但是他们身上的铠甲刀枪都是好东西,自然不能浪费。徐老太公在世时也没少向大家讲过,乱世中最值钱的一是粮草二就是这些盔甲刀矛,日后想要招兵买马练兵备武,又怎少得了这些?   这些徐家闾百姓的车仗之上,如今除了自己的家当之外,不是多了些刀枪,便是堆着些甲胄。在夺寨时这些老弱自然帮不上忙,可是距离前阵也不甚远。等到寨门一开,精兵先行入寨,随后就是这些妇孺缓缓而行。   可是这军寨地处险要,便是精兵想要上山也要费些气力,普通百姓行动自然更是迟缓。听到号角声响时,进寨百姓不足两成。除了号角声,已经可以听到马蹄声,显然追兵距离自己极近。有些百姓回头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执必家的青狼旗号。   骑兵行动远比百姓快得多,哪怕大家已经怕了大半山路,再大家丢弃所有辎重,这些青狼兵追上来的时候,怕是也得有三成以上的人被丢在外面。   位于前方的百姓已经开始乱起来,位于后阵的就更是焦急,有些女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毕竟眼看活路就在眼前自己却要被关在门外,这等大喜大悲确实没几个人承受的住。   韩大娘此时却大喊一声:“都别哭了!你们哭能把突厥人哭死?”   说话间她猛然从车上抽出一柄直刀拿在手中,又朝其他人喊道:“有哭的气力,便拿起刀来!突厥人杀来,怎样都是个死。不如跟他们拼了!多拼一时,便能为乡亲多争一丝活命机会。乐郎君绝不会不管咱们!只要乐郎君来,千军万马也不必怕!”   韩大娘此言一出果有奇效,众人听到“乐郎君”三字,心中的惧意大为消减。哪怕此时执必家的青狼旗已经清晰可见,这些妇人却也不怕了。   从徐家闾出兵到现在,乐郎君不知过了多少险关,方才这军寨也看着牢不可破,结果乐郎君照样把它一一夺下。眼前这些突厥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山路不好走,自己这些人攀登艰难,突厥人想上来也不容易。只要乐郎君赶得及前来,自己这些人就没什么危险。   众人自慌乱中渐渐恢复,效法韩大娘的样子,自车仗上摘下沿途捡拾的兵器,手执刀矛对着山下。虽然明知自己这些妇孺与青狼骑厮杀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只要能为亲族搏一条活路出来也心甘情愿。乱世中要想延续家族便得有这份志气,终究是五胡之乱结束未久,众人心中依旧存留着对乱世生存法则的敬畏,也有着这股不怕死的精气神。   执必落落此时已来到队伍最前方,徐家闾百姓这番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边地纵然民风剽悍,但是面对青狼骑还敢以白刃邀击的百姓也极为少见,至于妇孺更是一个没有。这位乐郎君到底有何神通?居然能让百姓都甘心为其效死?执必思力现在处境如何?   “阿贤设,你看山上的旗!”执必落落身旁军将指着山巅军寨大声惊呼,只见执必家的青狼旗已经消失不见,一面唐国公李渊的旗帜正在缓缓升起。这面大旗挑起,不但意味着军寨易手,更意味着唐国公李渊正式出手与执必部较量!   之前执必落落大力支持截杀李世民,只因为这是在马邑境内。不管谁杀了李世民,李渊的怒火都会落在刘武周头上。再说执必部居于塞外,唐国公纵然实力再强,又能把自己如何?自然有恃无恐,不必担心李渊的反应。   可是如今自己部下只有一队偏师,兵马不足千人,且军寨地利已为唐国公所有。若是以河东万千精兵在此列阵,自己纵有再大的本领,今日也注定讨不得好去。可是执必思力如今情形如何自己一无所知,那是兄长爱子也是执必家未来的家主,不论如何,也得打探出他的情况再做决断。   执必落落眉头皱起,朝身边人呵斥道:“慌什么!我执必家可曾怕过谁?便是李渊亲至又能如何?随我上去,先杀光这些老百姓再说!”说话间他催动坐骑,带着兵马一骑当先向山路上冲去,韩大娘站立山路身形巍然不动如同山岳。   徐老太爷去了,罗敦老爷子也去了,为了乐郎君已经有两位老人献出性命,更有那么多好小伙子慷慨捐躯,自己一个老婆子纵死又有何惧?就当是报答徐老爷子的恩情了!   山顶军寨之中。   侯君集提着刀向徐乐走过去。突厥兵马只当侯君集与徐乐等人是同道,自家少王在对方手里,自然不敢阻挠侯君集,由着他提刀前行。   侯君集对于抢功之事心头毫无负疚感。神武乐郎君是何许人自己不曾听说过,再看他的打扮也不似官军模样,不是山贼便是所谓的流民帅。这等人在世家子眼中轻如草芥,纵然有些气力武艺,也不过是阵前厮杀卖命送死的货色,没必要放在心里。   自己开口向他要人是给他面皮,晓事的主动将执必思力交出,自己赏他些钱粮便是。若是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旁人。在侯君集眼中这等人虽然也是武夫,和自己却算不得同路,随手打杀也没什么要紧。   可是就在他距离徐乐越来越近之时,却听对面有人高声叫道:“侯君集!某在这里,过来讲话!”   侯君集一愣,这声音怎么这等熟悉?定睛看去,却见两个血葫芦似的人朝自己喊话,等他再看得仔细些,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把丢了直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两个血葫芦面前,叉手行礼:“末将侯君集领兵接应来迟,请郎君恕罪!”   李世民!李二郎果然在这!   看来那位长孙娘子果然和自己夫君心有灵犀,居然真让她猜了个正着。于侯君集而言,青狼旗加上执必思力,也不如一个李世民来得要紧。毕竟战功再如何彪炳,若是恶了李家二郎,一样没有好日子过。   世家子弟在草民百姓面前可以颐指气使,但是遇到比自己家格、地位更高的世家子也要乖乖低头认怂,这就是世家子弟的生活规则。侯君集不把徐乐放在眼里,可是对李世民却得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再说自己惦记的李家九娘和这位二郎也格外亲厚,讨好李二郎对自己的大事也大有裨益。   侯君集大声道:“末将闻得恶虎口交锋,不敢有丝毫怠慢,率先锋营疾驰而来,亲冒矢石拼死攻寨。前后破突厥军五寨,缴良马千匹,另夺青狼旗一面,特来献于郎君……”   他正说的起劲却觉得手臂一紧,原来已经被李世民拉住,随后被李世民一路牵着来到徐乐面前对徐乐道:“乐郎君,此人乃是我晋阳旅帅侯君集。他带了人马前来助战,此番可以高枕无忧了!”   侯君集看着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心头大为惊讶。李家终究是鲜卑六镇军汉起家,李世民亲自冲锋与人浴血奋战,倒是不难想明白。可是这位李家的二郎在晋阳城内就是出名的脾性倔强,对于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向来不假辞色,因此人缘远不如八面玲珑的李建成。今天怎生对这位乐郎君如此客气,脸上虽然满是血渍,依旧笑容可掬,看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讨好。这乐郎君到底什么来头?能让李家二郎讨好于他?哪怕是当今大业天子子嗣,怕是也没这份殊荣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徐乐已经说道:“既然大军已到,这些青狼骑就更不敢反抗。缴了他们的兵器!寨墙上换我军旗号。至于执必思力……”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俘虏:“你的援兵似乎来晚了一些,怕是救不了你!我带你去和他们见一面,也绝了他们的念想!”   李世民忙道:“我与你同去!”转头朝侯君集吩咐一声:“按乐郎君的吩咐做,不可耽搁!”紧接着便见李世民忙着招呼人牵过两匹脚力,自己和徐乐分别上马,徐乐马前按着执必思力,三人两骑出寨向山下而去。侯君集站在寨墙之上已是如坠五里雾中,不知这位神武乐郎君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五百一十六章 相逢(二十三)   执必落落带领着部下距离韩大娘等人已经越来越近了。   双方谁都没有说话,突厥兵连号角都不再吹。面对一群摆开刀枪,一副以死相拼模样的老百姓,任何恐吓都是徒劳,只不过自取其辱,唯有杀戮才能解决问题。执必落落相信,胆子再大的老百姓终归还是百姓,只要突厥勇士的弓刀杀掉一些人,还是能让他们乱起来。   他只想让这些百姓乱,而不想把他们杀光,至少眼下不是时候。己方把守的军寨失陷于晋阳李家之手,自己的侄儿生死未知,这时候杀光百姓乃至杀死徐乐都没有意义。这些百姓就是自己手上唯一的筹码,如果执必思力没死,就得靠这些汉人百姓的命,把执必思力换回来。   徐乐既然肯把百姓带到这里,就证明他很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只要自己杀掉一些人,肯定能让徐乐低头,把执必思力放回来。不管这个侄子怎么不成器,终归是兄长属意之人,这些年也是按着执必家继承人的标准栽培。此时若是死了,再想找个人替换并非易事。   自家兄长年事已高精力不比当初,执必家连遭败北,此时更是要保持稳定,稍有变乱只怕整个部落都面临存亡危险。不管怎样,都得保证执必思力活着回去。   执必落落已经摘弓在手,其身旁军将也纷纷摘下弓箭。不管再怎么血性,挽强弓这种事妇孺终究做不来,且让她们尝尝突厥勇士骑射本领!   战马奔驰利箭上弦,虽然山路艰难不利骑乘,可是执必落落终究是草原上的弓刀健儿,一身骑术高明,不至于被道路所阻。其身旁军将以及背后亲兵也是如此,众人都已经将箭搭在弦上,随着战马前进弓也逐渐拉圆。按照执必落落的战阵经验,不需要真的把箭雨抛射出去,光是这种动作就足以让没受过训练的百姓惊慌失措自相践踏。   果然,对面的百姓有了动作,不再像刚才那样持兵器一动不动。执必落落嘴角微微上翘,心内嘀咕了一句: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再怎么装样子,也终究抵不得军兵。只要自己把箭射出去,就能让他们像羊群一样四散奔逃随意宰杀。   就在他准备松动弓弦,把箭抛射而出之际,却见这些百姓并非是无意识地乱跑,而是左右分散让出一条通路。执必落落心头生疑,此时军寨大门开启,这些百姓正该不顾性命冲入寨中逃命,纵然是军队此时都不好约束,这些百姓是如何做到丝毫不乱,还能保持阵列的?   刚想到这里,却听一声大喝自头顶传来:“执必家射雕手得本领我已经见过了,正好见识下阿贤设的箭术如何,请尽管开弓!”   随着言语声两骑快马并辔而来。山间道路狭窄,这两人并马而行,加上两旁百姓,差不多就把整个山道填死,让人无从规避。执必落落定睛看去,只见一匹马上坐着个满身浴血的年轻人,仔细看去赫然是在南商关有一面之缘的那位晋阳李家二郎李世民。另一骑马上男子则是与执必家打了多次交道,让执必家吃了无数苦头的神武乐郎君徐乐。   这位乐郎君纵马提刀而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不屑,虽然也是满身血污却难以遮掩他身上那股子傲气。在他马前按着一人,正是自己那位宝贝侄儿执必思力。   这是第几次了?执必落落看着徐乐的目光再看看侄儿的模样,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执掌执必部兵权多年,他不是没打过败仗,更不至于输不起。可是之前哪次败仗也不像遇到徐乐这般狼狈,这人似乎是老天派下来与执必家乃至整个突厥作对的。   从第一次在云中城外被他坏了好事开始到现在,执必家每次遇到他都注定没好事。自己被他擒过,执必家的青狼旗被他一槊打断,青狼兵折在他手上不知多少,乃至差点引发兵变。至于自己这位侄儿,更是已经三次为其所擒,只怕这辈子都注定在这件事上抬不起头来。   难道真的有命数存在?执必落落并不像其他突厥人那般迷信,可是回想与徐乐交手的经历,却让他不能不相信世间真有定数,否则自家为何次次败北,且每次都败得一塌糊涂?   徐乐朝执必落落看了一眼,随后便不再理会,而是看向韩大娘和各位乡亲父老。这些百姓手中依旧端着刀枪,哪怕明知道没什么用,也愿意为徐乐助威。这便是阿爷留给自己最后的遗产,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哪怕日后自己拥有再多金银田产,也比不得这些乡亲父老的情分。   他朝韩大娘点点头:“大家且入寨休息,这里万事有我。”   韩大娘心知此乃大事,妇道人家不该干涉,朝着身后乡亲吩咐道:“推着车子进寨了!我就说过乐郎君不会扔下我们不管,这不是就应验了?大家走起来啊!”   执必思力在徐乐手上,突厥兵马不敢放箭,只能看着这些百姓推着车仗向山上军寨缓慢前行。徐乐和李世民则勒马横刀立于山路之上,以两人挡住青狼骑近千精骑,脸上丝毫没有惧色,山风吹得两人鬓发飞扬,二人却如天神一般岿然不动。   身后军寨寨墙之上,河东兵马让开一条路,由着十几名家将簇拥两位女子走上墙来。   李嫣搀扶着长孙音走上寨墙,向山下指着,目光中满是兴奋:“嫂子且看,二郎就在那里。他对面的就是执必家青狼骑,听说是突厥人中顶了得的精锐,当今草原上除了阿史那的金狼骑,便是青狼骑战力最为剽悍。这么多人马,被二郎和那位乐郎君两人挡住,这是何等的威风!这才是男儿汉的风范!”   这位李家九娘平素敬佩游侠,喜好抱打不平,最为敬佩的莫过于这等敢于直面强敌保护百姓的英雄。以往和家中几位兄弟一般亲厚,二郎今日的举动顿时让她觉得这位兄长格外值得亲近,比其他兄弟都强多了。   长孙音看着丈夫的背影,身体不由阵阵颤抖,一时间就连自己都分辨不出是欢喜还是担忧在心中所占的分量更多。终究是世家之女,处处都要讲究体面,深知此时不能弱了自家身份,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向李嫣问道:“二郎身旁那个人是谁?莫非是他新收的家将?”   “听说是什么神武乐郎君,现在进寨这些百姓都是那位乐郎君带来的。这位执必家少主也是乐郎君抓住,其他也不晓得。不知这位乐郎君有什么手段,居然能让二郎甘心陪着他去见执必家的阿贤设。”   长孙音道:“这应该是二郎自己的意思,不是这位乐郎君手段。你兄长就是这般心性,容不得突厥人横行霸道。如今我河东大军已至,执必家阿贤设又如何?还能欺到我们头上不成?”她说到这里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身形不再颤抖,面色也变得严肃端庄,望向丈夫的眼神中充满自信。执必家的凶名,青狼兵的弓箭,在她眼中都如同草芥一般。既然丈夫肯走这一遭,就注定不会败。   山路上,执必落落也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两下对峙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已经感觉自己背心阵阵寒意刺骨。河东大军已到,且占据地利,自己这点人马不可能攻下有李家重兵屯守的险要,动武乃是下策。但是手中弓箭并不能放下,面上依旧满是怒容:   “乐郎君,你放了执必思力,今天我也放你们一条生路。”   徐乐冷冷一笑:“不必了!阿贤设不是很想要我的命么?不妨现在就放箭,将某射杀于此。若是你不动手,将来我必率领汉家精兵扫荡草原,把执必部连根拔起,为我罗敦阿爷雪恨!”   执必落落若是敢放箭也就不会等到现在,但是也不甘示弱,冷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做的事已经说过了,阿贤设回去之后可以禀报你家老汗,就说神武徐乐记下的账,迟早会算清楚。他欠我的人命注定赖不掉!今日之事是战是和全都在你,河东六府精兵一万已占据恶虎口,两军会猎于此又有何妨?”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我河东六府鹰扬久闻执必家青狼骑大名,今日正好领教一二!”   执必落落看向李世民牙关紧咬:“久闻唐国公心怀大志,莫非真的愿意豁出家业,让自己陷在马邑这边穷之地?”   李世民冷哼一声:“我李家志向如何与你执必家无关。但是我有句话可以告诉你,李家人向来不受要挟,更不会惧怕谁家的兵威压迫。纵然突厥控弦百万,我李家也不会畏惧分毫!执必思力想要在恶虎口劫杀我,还要我对他手下留情?天下可曾有这种道理?这场仗不是我们要打,而是执必部逼迫我们非打不可!”   执必落落怒道:“你莫非真当我杀不得你?此刻只要我一声令下,你马上就会被万箭攒身。唐国公之子竟然如此不吝惜性命?”   李世民毫无惧色:“那你便命令部下放箭啊!还在等什么!”   执必落落看看李世民,又看看徐乐,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地错觉:这位李家二郎怎么感觉处处在模仿徐乐?是世家子里真出了一个胆大心雄的豪杰,还是自己看错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相逢(二十四)   山路上,突厥铁骑与中原豪杰陷入对峙。两骑挡住了上千铁骑,这等情景已属罕见,更何况这两骑胆足气壮,上千能杀善战的青狼骑兵反倒是落于下风,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突厥家的骑兵已经渐渐聚集,只是山道地方有限,能够挤到前排的就只有百多人。这些人都是青狼骑中有名的射士,挽弓如月搭箭于弦,箭簇对准李世民与徐乐周身,只消主将一声令下,就能把两人射成刺猬。可是在执必落落发话之前,没一个人敢松动弓弦,反倒是小心翼翼,生怕一时失手把箭发出去铸成大错。   虽说这些青狼兵粗鲁少谋,可终究不是傻瓜,看得出来自家阿贤设说话硬气,实际已经处于下风。否则只要一声令下,青狼骑乱箭齐发就是,又何必与对方做口舌之争?哪怕千骑破不得军寨,难道还杀不得这两人?归根到底,还是自家少王落在对方手中,阿贤设也不敢下令动手。   执必落落心中也是异常窝火。突厥人心性狠辣,于亲情一道并不如何在意,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也不少,倒也不至于真的特别在意一个子侄。若是执必贤在此,或许真能豁出一切,下令部下放箭,拼个玉石俱焚。可问题是自己不是执必贤,这道命令自己没法下。   执必贤对执必思力这个儿子的偏爱人所共知,为了保卫爱子安全,把执必家的射雕手都派给执必思力当亲随,其宠爱程度可见一斑。若是自己下令动手伤了执必思力性命,难免被人疑心图谋汗位借刀杀人,借除掉自己侄儿的机会以夺宝座。普通人的想法自己可以不管,可是如果兄长也这么想,执必家势必四分五裂,两三年内就会消亡。   如今执必思力的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事,甚至关系到执必部的存亡,便是执必落落也不敢草率。恐怕对方那位乐郎君也是看出了这点,才有恃无恐不把执必家精骑放在眼中,否则那股子傲气又是从何而来?自己过去把徐乐当成了武夫看来是想错了,这小子分明也有一肚子计谋,只是不屑于使用而已。   此人文武双全如今又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自己再怎么斗下去只怕都是自取其辱。执必落落终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枭雄,沉吟片刻,朝李世民道:   “当今大隋天下已是风中之烛,唐国公恐怕也不会甘心为杨家做守户之犬。河东六府的精兵强将理应征战天下,而不是与执必部的十万勇士做无谓之争。执必部无意与李家为敌,相反倒是愿意助唐国公成就大事。只要今日李二郎放了执必思力,执必家就记下这份人情,日后必有补报!”   他说这番话时特意鼓足了中气,借助山谷回音,让军寨中的人也能听到。哪怕李世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军寨中肯定也有老成之人,只要有人能出来转圜,此事就有回旋余地。再说李世民既可为唐国公办事,理应不是个莽夫,应该明白执必家的人情对于李家的霸业何等重要。就连刘武周都甘愿为突厥人做向导,李世民没理由拒绝。   可是李世民却毫不动容,“我李家该怎么做心中自有计较,不劳阿贤设过问。不管晋阳征战何处,自有无数汉家好儿郎为我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何需突厥兵马助阵!今日之事由乐郎君做主,他若说和我便与你和,乐郎君若说战,那咱们便再战上一场!”   执必落落双眼紧盯着李世民,发现他说这番话时情真意切绝不是作伪。这就奇怪了。不管从身份还是势力上看,都该是李世民作主。这位乐郎君充其量不过是个马邑豪侠,给李世民当个扈从已属不易,有什么本事让李世民这般讨好,甚至把这等大事都交给他做主?   不管再怎么不解,眼下他也只好再次看向徐乐。“乐郎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要怎样才肯放回执必思力,不妨把话说明,任何条件都可以商量。”   徐乐冷笑一声:“阿贤设,你怕是想差了!徐某来这里只是接我徐家闾百姓进寨,顺带让你给你家老汗执必贤带话,并没有和你谈判的意思,也不曾想要什么条件。执必思力害死我罗敦阿爷在先,伏兵恶虎口在后,这笔帐我还没跟他算清楚,怎么可能放他走?我要把他带到晋阳好好聊聊,把账算清楚,看看他是该杀还是该放!”   “徐乐,你不要欺人太甚!”执必落落面色一寒,身后青狼兵同声长啸,手中弯弓悉数指向徐乐。   徐乐却压根没把这些弓箭以及兵马放在眼里,“阿贤设决定要打一仗了?好得很!咱们就放开手脚,论个胜负!”   两人身后军寨之上战鼓声响起,李世民勒马横刀傲然说道:“阿贤设既然有此雅兴,我晋阳兵马今日奉陪到底!”   “叔父!救我!我不要死!”   从方才一直没开口的执必思力,此时忽然没命地叫了起来。喊过这一声之后,却见徐乐用刀柄朝他后颈一敲,随后执必思力便没了声音。   第一遭他落到徐乐手上时还曾设法自救,第二次来不及挣扎就被丢入山涧,这次却像是彻底死了心,在马上一直表现得恭顺,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了动静。   徐乐朝执必落落冷笑一声:“某替你管教侄儿保全执必部名号,你不必谢我。”   执必落落只觉得心头一阵冰凉,一瞬间甚至失去了开弓放箭的力量。完了!自家的侄儿彻底废了!他哪怕是死,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无用。哪怕这次被救出来,这种胆小怕死的窝囊废,也没法让执必部落兴旺发达。   之前的执必思力虽然喜好学无用汉人,但身上好歹还保留着突厥人的胆色与血勇。乃至这次出兵也像模像样,让自己以为他脱胎换骨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此番被徐乐活捉,就又被打回了原形。比起前两次败北,这次后果更严重,竟是把执必思力那点男儿傲气血性尽数磨平,让他连慷慨赴死的胆量都没了。   他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青狼兵和晋阳兵马都听得清楚。自己身后这些突厥男儿甘愿为执必家效死,但不会为窝囊废尽忠。从执必思力喊出这句话开始,这场仗便注定打不成。哪怕自己不顾执必思力的死活下令进攻,没了士气的青狼骑也不是河东精兵的对手。   执必落落无奈地放下弓,朝徐乐说道:“你将我侄儿带回晋阳,就不怕给唐国公惹来无穷祸患?你们汉人讲恩义,你就是这么报答唐国公?”   李世民接过话来:“这些许小事于我李家,也算不得什么祸患。”   “既然李家郎君有这番胆色,某也就不再多言,但愿你不要后悔。今日我执必落落棋差一招,认输就是!”说话间执必落落把弓重又挂好,将狼牙箭高举过头朝徐乐说道:“执必思力被你带到晋阳,他的性命便交到唐国公手中。我执必落落对天地发誓,若是执必思力有半点闪失,我必统帅执必家十万铁骑亲至晋阳,向唐国公讨个公道!如有违誓,便如同此箭!”   只见执必落落双手用力,狼牙箭应手而断。执必落落将箭头朝地上一丢,圈转坐骑对身后兵士吩咐道:“我们走!”   飞扬跋扈的青狼旗卷了起来,执必家的骑兵调转方向向着来时方向缓缓退去。不同于杀来时那般大张旗鼓号角呜咽,此时的青狼兵个个垂头丧气,虽然兵马未曾受损,但是锐气已折,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用多少心思才能恢复如初。   寨墙之上,李嫣指着山路兴奋地叫道:“嫂子你看,青狼兵果然退了!嫂子好本事,一通鼓就让他们逃了!”   方才那通战鼓便是长孙音吩咐家将擂动,随后侯君集不敢怠慢,连忙命令部下随着擂鼓,让执必落落误以为河东兵马要杀下山来厮杀。面对李嫣的夸奖长孙音却是微微摇头:“九娘说差了,我的本领没什么了不起,是二郎的本领大。两骑退千军,这才是大丈夫的手段!”   长孙音对于李家内部的争夺如何不知?只不过身为女儿身很多事不便去做,也不好帮助夫君什么。此番李世民兵入平阳其实是捅了大篓子,不但未能左右逢源,反倒是丧师败阵,殷峻那两千多人都扔在平阳,不知几时能回来。更惊动了裴寂带兵出面接丈夫回家,颇有些灰头土脸的味道。李建成手下那些世家子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少不得要在城中散布舆论打压李世民。   自己身为女流难以阻止此事,得到机会自然不能浪费。她相信不等自己这支人马回到晋阳,这番话就会在军中传开,等这消息传入阿翁耳中,足以抵消李世民之前的过失。   李嫣不知嫂子心中所想,她的心思全放在二郎的威风上,在寨墙上兴奋地摩拳擦掌,只恨自己不能也立马阵前,好好羞臊突厥人一番。   双方交谈的言语她隐约也能听到几句,眼看着李世民和徐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徐乐倒也是个豪杰,不怪二郎与他交好。不知他是谁家子弟,怎么之前不曾听说过?这等豪杰倒是要好好结交一番。” 第五百一十八章 相逢(二十五)   军帐之内,裴寂望着面前的侯君集面色阴沉如铁,丝毫没有战败执必家青狼骑夺旗擒王而归的喜悦。虽然未曾对侯君集有丝毫责备,但是只看他这份面相侯君集就知道此番身先士卒抢关夺寨乃至缴获良马千匹的战功,只怕成了泡影。   他心中明白,裴寂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对自己也不至于有偏见。若是只破了军寨接了李世民回来,裴寂定然要对自己大加褒奖,乃至为自己请功也是应有之义。如今多了执必思力以及刘武周麾下战将苑君玮外加几百个青狼军俘虏,让裴寂心情大坏,自然也就顾不上自己立下的这些功劳。   在军汉眼中看来,能活擒执必家少汗,又抓了几百青狼兵,自然是天大的光彩。   昔日大业天子被困雁门关,父子二人险些为突厥所擒。各路勤王大军浴血厮杀,最终还是靠义成公主念着娘家情分虚报军情,始毕可汗才撤兵北归。那一战双方死伤皆重,无数汉家好儿郎战死沙场,也斩下了不少突厥军将人头。但是至多也不过是杀死几个突厥贵人,不曾斩杀或是活捉过一个够分量的汗王。   执必家既是阿史那麾下四大部落之一,青狼兵又是出名的能杀善战。二郎活捉了他们,让晋阳上下面上有光,乃是天大好事。   可裴寂身为长史,所考量的根本不是这些虚名,更不是武人的面皮。他只看重利害得失,再就是李家霸业。执必思力在他眼中就是个烫手的馒头,是丢出去还是握在手里怎么都不舒服。   执必落落折箭为誓不可等闲视之,若是执必家真的不顾一切将十万骑攻打晋阳,纵然唐国公足以自保,攻取长安的大事也要被耽搁。晋阳囤积的如山钱粮以及四方招募来的精兵猛将,乃是为了夺取天下,可不是用来和突厥人拼杀的。李二郎一时得意,不知道要惹来多少后患。万一执必思力染个疾病死于晋阳,更是和整个突厥平白结仇,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   侯君集知道,裴寂私下找过李世民,想要用执必思力、苑君玮外加几百青狼骑,从尉迟恭手中换回被擒的殷峻和那些兵马,却被李世民一口拒绝。李世民亲眼目睹刘武周诈降杀王,不相信此人信用。若是执必思力和这些青狼骑在自己手里对刘武周还有个威胁,至少可以保全殷峻等人性命,把人交出去就彻底没了挟制手段,反倒是任人宰割。   这等想法算不得错,只是裴寂所挂念的并非殷峻这帮人死活,之所以提出这个主意,无非是想把执必思力这个灾星送走。李世民不肯顺他的意,裴寂又不好摆出长辈架子强行放人,只好暗气暗憋,带兵返回晋阳。   因为这桩事,几日里裴寂始终面色阴沉,对李世民也没什么好脸色。最爱来裴寂军帐蹭吃蹭喝连吃带拿的李嫣,因此也不再露面。主将心情如此,自己作为当日参与擒拿执必思力的主要将领,又擅作主张下令出战,裴寂对自己的态度又会好到哪里去?   说到底都是那个姓徐的小子不好!   一想到徐乐侯君集的心里便升起一股火。自己带队夺寨的威风名望,就是坏在这个小子手里。李二郎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处处恭敬着徐乐,简直把他当成了天神来拜。军中也把他传的神乎其神,又是三十骑破四千甲,又是三擒执必思力,据说连王仁恭都是死在他手里。   笑话!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怪物!便是世家将门里也不曾有过这等人物,神武县一个乡下后生,又怎么可能学来这身本领?   侯君集不相信这些听上去就像故事的鬼话。自己又不是没看到这帮人的模样,人数虽多,却大多是老弱妇孺,那些青壮也是狼狈不堪人人带伤。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险些连碗都吞下去。看模样十足就是群逃难流民,纵有些本领也不过是乡间土豪的本事,又能强到哪去?不过是在小地方有些勇力,靠着二郎抬举便将自己吹上天去,反倒是自己这种实打实的战功没人在意。   现在军中都在传说着徐乐如何生擒执必思力,又如何与李世民联手,二骑三人退了执必家上千青狼兵,让执必家阿贤设灰头土脸狼狈而逃,没人记得侯君集身先士卒抢关夺寨的战功。   这些军汉如何想法侯君集并不在意,最让他心里不痛快的,还是李嫣的态度。本来一路上不管是询问军情还是打探行军路程,李嫣都会专门来问自己。可是自从徐乐到来,李嫣便不再和自己来往,倒是经常往李世民的军帐去探望。   虽说兄妹重逢嘘寒问暖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李世民与徐乐以及那些难民居于一处,一想到这里侯君集心里便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这几天不光是裴寂心情烦闷,侯君集的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如今两人对视,彼此之间都面如锅底,看上去如同打了败仗的难兄难弟。   军帐内寂静无声,过了不知多久,裴寂才开口:“二郎这几日还是和乐郎君厮混在一处?我这几日反复思忖,也不曾记起神武有哪个名门姓徐。将门之中,可有这么一号人物?”   侯君集摇摇头:“马邑民风剽悍,多有游侠出没。这徐乐多半也是游侠儿一流的人物,有几斤气力学过些武艺。小地方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边地百姓目无法纪好勇斗狠,多半手上有几条人命,说不定还做过剪径生意。杀过几个人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所以胆子格外大些,要不然也不敢撺掇着二郎去和执必家的青狼骑硬拼。”   裴寂点点头:“这便是了。二郎平素最喜结交勇士,自己年纪又轻,阅历不足,难免被人所欺。我听人说起恶虎口之事,至今还心绪不宁。若是执必家的人当真放箭,二郎岂不危险?也只有这等边地侠少,才会如此冒失,一味夸耀血勇不知轻重分寸。这等人我也见过不少,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可惜少年人不辨是非,认为这等人乃是豪杰,愿意与他们结交。不光二郎如此,其他人也是一样。实在让人叹息。这几日催促兵马走快些,早点回了晋阳,让国公约束一下,别让二郎他们和这等人走得太近才是。”   侯君集听裴寂话音,显然与徐乐亲近的不止李世民。而能让裴寂提及国公约束的,显然是李家子女。除了李世民,就只剩下那位李家九娘。这位九娘行事有侠气,在晋阳世家子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论起仰慕游侠的程度,只怕李世民也不能和她相比。侯君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牙根泛酸,心中升起无穷怒意,双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   他昂声道:“二郎年少不识世道险恶,把侠少当作好人。却不知这等人最是奸狡,与他们结交不但坏了自己名声,更容易为其所愚,说不定还会吃大亏。依末将之见,不若将他们趁早赶走,也免得郎君今后吃亏!”   裴寂把头一摇:“不妥!二郎的脾性我们都是知道的,就算我这个叔父下令赶人,他也不会答应。再说乐郎君乃是二郎的朋友,你说他是坏人,岂不是说二郎不识愚贤?这等事万万使不得,我也不会答应。”   侯君集并未因为裴寂的话就改变主意。虽然乃是武夫,终究也是世家子弟,懂得如何猜测别人话里所藏的隐喻。裴寂这说法分明是愿意驱逐徐乐,但是又不想伤李世民面子。只要自己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肯定会支持。   思忖片刻,侯君集说道:“徐乐这等人并无才具,全靠蛮力武勇欺人。只要戳穿他这层虎皮,不用人赶他自己也没脸留下。末将不才,愿意教训他一顿,也好让他知道,就他那点本领根本就拿不出手!”   裴寂挥挥手:“我找你来,是问你行军之事,不是同你说这些。每日那么多公事缠身,谁耐烦去过问军汉之间的厮并?快下去安排部下加快脚程,不可误了正事!”   侯君集心头狂喜,这分明是默许自己把徐乐痛打一顿赶出军营。将来就算李世民见怪,也有裴寂替自己出头不必担心。他连忙叉手行礼:“遵令!”随后迈着大步向军帐外走去。   望着侯君集消失的背影,裴寂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蠢材!武夫终究是武夫,有勇无谋难成大器,似你这等蠢物,正好做一把快刀。”   对于侯君集那点小心思裴寂看得分明,本想敲打他一番,让他记得尊卑上下,别再有妄想。可是有了徐乐这档子事,正好借刀杀人。不管成败,反正他都注定要丢出去给李世民赔情,二郎再怎么不满,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对于李家几个儿子裴寂并没有偏爱,但是李家要想得天下,自家先得保证不乱。既以选定李建成为世子,李世民的风头就不能盖过兄长。这几日军中把他和徐乐传得如同天神,这不是个好兆头。自己不便打压李世民,就只好拿徐乐开刀。说到底这也是为了李家考虑,二郎将来也会明白自己这番苦心。   至于徐乐和他手下那些百姓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 第五百一十九章 相逢(二十六)   “这么说来王仁恭便是被徐兄这么一刀就给杀了?着实爽利啊!”   李世民军帐内,李嫣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徐乐,眼神里既有好奇又有几分崇拜的味道。她身旁乃是李世民,对面则是徐乐,角落里则是满脸写满不快的小狼女步离。   自从在恶虎口汇合,李世民便将自己军帐与玄甲骑、徐家闾百姓扎在一处。与徐乐更是朝夕不离,反倒是与妻子长孙音相处的时间有限。由于他和徐乐每日待在一起,已经让小狼女步离觉得厌烦。要不是这位李郎君能给大家带来饱饭热汤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怕是她早就要想法教训他一番,让他没事不要来打扰。随着李嫣出现,步离这种心思就越来越强烈,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该怎么给李嫣来点苦头尝尝。   小狼女搞不清楚这李九娘到底是什么人,也没和她说过话。虽然第一次见面时李嫣对步离表现得很是友善,但步离还是本能地感觉这个女孩让自己厌恶,偏又不能用匕首去割她的喉咙,只好远远地躲开。   李嫣对小狼女也只是好奇无意结交,见对方避开自己,便也不再接近。她本就是个男儿脾气,喜好热闹又爱冒险,碍于女儿身又是李家九娘,除了打猎之外,并没有多少机会真的去冒险,就只好向旁人询问。   二郎这次马邑之行,不问可知必然经历了无数凶险,她当然不会放过。随后便从李世民口中得知神武乐郎君的种种事迹,便改换目标,每日前来缠着徐乐问长问短,从他当初离家贸易带领几十人直冲云中,直到此番勇夺三寨之事一一细问,生怕错过半点细节。   徐乐也被缠得不胜其烦。他自家还有不知道多少事情要做,哪有那许多空闲陪这位李家小姐闲谈?可是对方毕竟是李世民的妹妹,而且她虽然出身豪门却并不讨人厌烦,并没有门阀世家千金小姐的娇气,自己也不好伤人太过。只好耐着性子每天抽出些许时光把自己做过的事讲述一番。   这也不光是讲给这位九娘听,李世民也在帐中,应该让他听个明白。毕竟今后大家要在一起共谋大事,理应让对方知道自家这支人马的出身来历,以及自己行事风范。   虽说一起共过生死,彼此可以托付性命,可是对于自己这支人马李世民所知太少,尤其是自己部下来历复杂,既有徐家闾乡亲也有马邑侠少还有梁亥特部落战士。若是按着世家门阀或是朝廷经制官兵的规矩去要求自家部署,彼此之间难免发生磕碰。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家的情形说明,今后便少了许多麻烦。   手下人马这几日吃好喝好,每天有饱饭热汤,都惦记着去晋阳过好日子。徐乐心里并没有把晋阳或者说唐国公李家看得如何重要,自己丑话说在前面,自己这支人马乃至自己的脾性就是如此不可更易。不管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不管局面何等险恶,都没能让自己改弦更张,李家也不例外。   倘若李世民真的不能见容,或是晋阳尊卑体制森严,把自己当作李豹那种私兵仆役看待,自己立刻就带着部下离开。   反正自己有一身本领,经历连番苦战的部下已然成长为足以纵横天下的精锐,当今群雄纷起,有本领在身,何处不可去?   存着这份心思,徐乐并没有提及自家祖上的出身来历。男子汉闯荡天下靠的是自家本领,总提家名出身,未免太没出息。再说阿爷在世时也不止一次耳提面命,要自己不要相信世家门阀。虽说李二郎看上去像是个不错的朋友,可是李家也终究还是世家,对他们总要多个防范才好。   李嫣不知徐乐心思,这几日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徐乐亲手斩下王仁恭首级时,忍不住拍案喝彩。随后又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我当时不曾在南商关,否则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李世民微笑道:“你当这是在家做耍?那是战场,刀枪无眼流矢无情,便是辅机都受了箭伤。你一个女儿家如何上得了阵?到时候我们是照顾你,还是与人厮杀?南商关当时的情形可比你想得险多了,若不是乐郎君一身手段高明,又怎么可能杀得了王仁恭?再说杀了王仁恭也没算完,刘武周随后也与我等翻脸。又是乐郎君施展本领……”   他这几日没口子夸奖徐乐,李嫣也早就见怪不怪,此时伸手打断道:“我不要听你说,且听乐郎君本人说才有意思。再说,你凭什么女人不能上阵?这位步离姑娘难道不是女子?”   她说话间看向步离,步离却把头转向一边,根本不给她正脸。对于这个小狼女李嫣也摸不透脾性,只当鞑靼人性情古怪,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嬉笑道:“若是我在战场上,说不定比二郎你还出色一些。要论箭术,我不见得比你差。”   李世民摇头苦笑没再理会她,而是对徐乐道:“乐郎君方才说起自己的铠甲有所损毁?我原本还在想,以乐郎君这份武勇,本该有宝马宝甲匹配才是。乐郎君的吞龙如何神骏我是见识过了,至于甲胄,我李家倒是也有几副不错的铠甲,勉强可配郎君。本想到了晋阳命人取来,由乐郎君甄选,不想原来郎君自有宝甲护身。这甲胄关系大将性命,修补之事必要用心才行,千万不可大意。晋阳城中倒是有些出色匠人,到时候可以找来……”   他这些日子竭尽所能供应玄甲骑饮食,于徐乐之事也是格外上心。所有玄甲骑兵将的甲胄、刀枪以及战马都已经换成新的,比起之前所用的强出许多。就连步离的匕首,也都找了两把世家子才用得起的上好货色,每柄匕首起码经过五六十炼,比起步离惯用那两把强出许多。只是步离每日依旧把罗敦为她寻觅的那对匕首挂在身上,不肯更换。   于部下如此尽心,对徐乐如此恭顺也就不难想象。不同于侯君集的大惊小怪,李嫣看来二郎如此行事理所当然,徐乐这种豪杰,自然该如此厚待。倘若二郎对徐乐不公,她还要为其出头说话。   因此她不住点头,又朝徐乐道:“乐郎君可以让人把甲胄取来我看看残坏到何等地步,再想想找谁修补。晋阳城里修甲好手我全都认识,说不定二郎知道的还不如我多。”   步离乜斜着瞪了李嫣一眼没有开口,觉得这位九娘越来越惹自己厌恶。看她那样子,怕是连铁锤都抡不动,还谈什么修甲?就像自己会一样。不过说来奇怪,明明她对乐郎君没有敌意,为何自己对她就是喜欢不起来,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李豹从外而入,面色颇有些尴尬。李世民看他神色便知军中出了什么变故,连忙问道:“何事?”   李豹向李世民走去,似乎想要密禀。李世民一摆手:“我与乐郎君无话不谈,有什么话尽管说。”   “是!侯旅帅求见郎君,说是想要找……乐郎君比武。”   李世民一愣:“他找乐郎君比武,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听说是在乐郎君处未曾寻得,因此来到郎君这边。”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一名家将走入向李世民通禀:“郎君,乐郎君部下韩小六求见。”   “快请!”李世民不待徐乐吩咐,抢先命令。   不多时只见韩小六怒气冲冲闯入,也顾不上行礼就大喊大叫起来:“乐郎君,大兄不让我来寻你,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李郎君是个好人,可是他的部下却不怎么样!那位侯旅帅欺人太甚了!”   徐乐眉头一皱:“小六,出什么事了?”   “方才那个姓侯的来到咱们玄甲骑驻地寻找郎君,寻不到人便看上了吞龙,想要把马牵走。那是郎君坐骑岂容外人抢夺,谁知我们方一理论他便出手打人,接连打翻了我们几个弟兄,就连大兄……”   徐乐闻言霍然起身道:“韩约如何?”   “大兄也被他打翻了!”韩小六怒气冲冲地说着:“若不是大兄身上旧伤未愈,也未必就怕了他!趁人之危,又算得什么好汉!所幸吞龙认主,这姓侯的未曾夺走马匹,自己反倒差点被马踢伤。他说是还要来寻郎君晦气,我特来送信。”   徐乐的脸色已经变得格外阴沉。在阿爷和罗敦先后离自己而去之后,韩大娘一家和步离一样,都是自己最为亲近之人,可以当作家人看待。不管那位侯旅帅是和等人敢打伤韩约,就是犯了自己的忌讳。   龙有逆鳞,触者杀之!徐家闾乡亲、韩约这位好兄弟,就是自己的逆鳞所在。不管对方有何原因又是何等身份,敢招惹自己的人,都是取死有道。哪怕不结果这姓侯的性命,也得好生收拾他一顿才行!   徐乐沉声问道:“韩约现在情形如何?”   韩小六摇头道:“皮外伤不妨事,就是这口气着实难出!”   李世民此时也已经拍案而起,大声道:“这口气某帮你出!李豹,让侯君集进帐回话!” 第五百二十章 相逢(二十七)   甲叶铿锵,军靴囊囊。   走入李世民军帐的侯君集满身盔甲扎束整齐,虽然未携军刃,但俨然是一副准备临阵厮杀的模样。只看他这副样子,徐乐便明白韩约为何吃亏了。   恶虎口一战玄甲骑人人带伤,虽然李世民提供了上好伤药,也派出军中医官用心诊治,可是这些部下终究比不上自己这身用无数名贵药材堆出来的好根基,没那么容易复原。攻打军寨之时,突厥兵漫天箭如雨下,小门神韩约为了遮护自己,身中数箭伤势不轻,全靠身强力壮硬顶下来。虽说这些箭伤不足以致命,但依旧要静养些时日才可痊愈。   眼前这位侯旅帅便是那日连夺突厥四寨,又先登夺旗的军将。当时只是一面之识,彼此没有交谈,印象不算太深。可是徐乐眼光如炬,从侯君集的身形步态就能看出来,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受过高人传授,用大把金银堆出来的斗将根苗。   那位栽培他的人手段也绝非等闲,多半也是世代将门。不是所有的军将都像自己阿爷一般清贫,只看侯君集气魄就知道出自豪门大家,栽培他所费的钱财肯定远在自己之上。用这么大笔财富堆出来的人,只要根骨不是太差,总会有些非常手段。若是韩约神完气足有所准备之下,还可以跟他较量一番。可是这几日玄甲骑除了行军就是养伤,并没有做厮杀准备。这侯军将却是全副武装,寻自己就是为了比斗。   一个有伤在身毫无防范,身上也没有铠甲遮护,另一个却是全副武装蓄意挑衅,自身又是被名门大族不惜重金培养出来的斗将。两下比斗,韩约不吃亏才怪。   徐乐不知道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侯将军,惹得对方主动挑衅,也压根没打算弄明白。自家在徐家闾过着好生活,也不曾犯着哪个,不照样被王仁恭闹得家破人亡?乱世之中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军中更是如此。不管为什么,总之侯君集打伤了韩约,自己就替好兄弟找回场子就是!   至于侯君集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出身有什么靠山,徐乐都不耐烦知道。不管是谁,凡是欺到他徐乐以及他身边这些亲朋好友身上,就得付出代价!王仁恭的人头算是给马邑人立了规矩,现在轮到这姓侯的。   不等徐乐开口,李世民抢先说道:“侯君集,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夺乐郎君的坐骑,还出手伤人,你眼中可还有军法二字!莫非以为自己是侯车骑之子,某便斩你不得?”   侯君集叉手行礼:“郎君息怒,末将绝不敢违反军法,更不敢冒犯郎君。这几日军中传说乐郎君如何勇武不凡,末将心中仰慕,想要与乐郎君结交,特意前去拜望。只是身为武人,难免喜爱宝马名刀。见那匹马着实不凡,便想要骑上去试试脚力如何。也不光是末将,军中大小军将谁看到好马,都是一般心思。左右都是生死袍泽,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借马乘骑无甚要紧。没想到这位乐郎君的部下如此跋扈,二话不说冲上来便要与末将厮打。末将为了自保只好打翻他们,最多就是出手重了些。久闻玄甲骑威名远播,三十骑可破四千甲,本以为乃是无双劲旅,军中将校必然武艺高强,因此出手时不敢留力太过,以八分气力招架。不曾想他们如此不济事,吃不起几下拳脚便被末将打翻了。末将也知这事做得孟浪,特意前来寻乐郎君赔不是。不知几位袍泽伤势如何?”   李世民勃然变色,侯君集这话将玄甲骑贬损得一钱不值,名为赔罪实为炫耀。自己这些日子结交玄甲骑,尚不敢说得众人之心,被侯君集这么一闹,若是玄甲骑与晋阳离心离德,不惜性命危险亲冒矢石拉过来的队伍,说不定就此离去。再说徐乐何等骄傲之人,又如何受得了这等言语?   若是自家部将李世民早已经呵斥责罚,可是侯君集乃是大兄门下,和自己终究隔着一层。但此时李世民也顾不得兄长面子以及军中规矩,便要下令先把侯君集打一顿军棍再说。不想徐乐这时开口道:   “侯将军太客气了!尊驾的大名某也曾听人提起,恶虎口大战身先士卒勇夺四寨,前后打杀了青狼骑过百,还夺了许多战马。这等勇将我玄甲骑几个伤兵,自然不是对手。吃亏也在所难免,又何必跑来打扰二郎赔罪?某身为玄甲骑将主,有什么话你我两人说个明白就是了。”   侯君集看了一眼徐乐,皮笑肉不笑:“某来此一为赔罪,二来还是想要与乐郎君交个朋友。今后大家都在晋阳做事,不该被些许小事坏了交情。这等误会说开就是,乐郎君既不见怪,侯某也就放心了。说来乐郎君那坐骑着实不凡,侯某一见就心痒难耐,不知可否割爱让给某家。正好二郎在此可为见证,不管乐郎君索价多少,侯某绝不还口。”   李世民这次倒是没斥骂,他注意到徐乐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中夜充满了蔑视以及那种临阵厮杀前的兴奋,就知道自己没必要开口。原本自己想要惩办侯君集,是让徐乐知道自己站在他那边。如今看徐乐这模样就知道,已经决定亲自动手教训侯君集。   姓侯的自己找死,自己又何必干预?由着乐郎君性子做就是了,哪怕把天捅个窟窿,自己也替他顶上,那时候再让他知道自己心思也不晚。至于侯君集……不过就是因罪除爵的罪臣之子,又不是自家部下,爱怎样便怎样吧。   徐乐看着侯君集的脸,心中并无多少怒意。他已经看出来,侯君集是故意挑衅,就是想和自己动武。见识过王仁恭、刘武周的嘴脸之后,对于这种小人他已经不值得生气。这天下小人无数,生气又哪里气的过来?既然对方想挨揍,成全他就是了。   步离已经看出乐郎君的想法,却没有动手的打算,连匕首都不曾摸。笑话,孤身一人主动来挑衅乐郎君,在她看来就是送死。这个地方不是战场,乐郎君肯定不许自己杀人,又何必费那个力气拿刀。只看乐郎君自己怎么收拾这种讨厌鬼就是了,一双大眼睛只盯着徐乐,不管别处。   徐乐冷笑道:“侯将军想要某的吞龙?那倒是容易,也不需要出钱。这匹马本就是我自执必家阿贤设以及执必思力手中夺来,不曾给过执必家一个子儿,又怎能向侯将军索值?侯将军若是有本事,就从某家手中把马再夺过去就是了!”   侯君集干笑一声:“这怎么好意思?尊驾乃郎君座上宾,若是伤损了贵体,郎君怕是要用军法惩办某呢。”   “军营之中厮打斗殴本是常有的事,不管二郎还是裴长史想必都不会见怪。即便侯将军不来,我还想到军营去寻你,为我部下讨个公道!没想到侯将军主动送上门来,省了我不少手脚。咱们就按着军中规矩,手下见个真章!军中以力为尊,侯将军只要本领胜过某,不管战马还是其他,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侯君集看向李世民:“郎君,我可是诚心结交乐郎君,也是诚心道歉,乐郎君这话可是怎么说的?”   李世民冷哼一声:“乐郎君说得没什么错处,军中比武也是常事,只要大家彼此不伤性命就好。乐郎君,侯将军之父与家父有些交情,还望乐郎君手下留情,莫要结果了他,免得别人说我李家不念旧情。”   侯君集听李世民口气,似乎认定自己会输,不由得火往上撞。朝李世民道:“多谢郎君厚爱。不过刀枪无眼,若是某一时失手伤了徐乐性命,还望郎君海涵!”   李嫣这时忽然开口道:“慢来!”   徐乐和侯君集都看向她,李嫣指着侯君集身上甲胄说道:“你要乐郎君的宝马,难道自己就什么都不出,这个赌法可不公道!依我看不如你把这身甲胄押上,虽说你的铠甲比不得乐郎君宝马,勉强也可算个彩头。”   侯君集出身将门世家,身上这身札甲与徐乐那身冷锻瘊子甲类似,都是传家宝物。乃至形制上也有几分相似,都是传承百年,以无数心血资财保养维护才流传下来的宝贝。论及防护能力纵然不及也相去无几。李嫣不愧是个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这身甲胄非同一般,开口便要这个做注。   见她的神色,分明就是把这身甲胄看成徐乐囊中物,只恨不得动手剥下来送过去。侯君集心中又酸又怒,厉声道:“若是某家输了,连性命都是徐乐的,何况区区一副甲胄?又何谈彩头?徐乐,你我且到帐外较量!”   徐乐点头道:“好!小六,替某备马、抬槊!”   韩小六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神色,应了声是就一溜烟跑出军帐。李世民道:“侯将军满身甲胄,乐郎君一身布衣,这未免太不公平了。某家的甲胄虽然算不得好,也勉强可以护体,乐郎君不妨委屈一时。”   徐乐摆手道:“多谢郎君好意,不必了!”他看了一眼侯君集:“与侯将军较量,用不着披挂!” 第五百二十一章 相逢(二十八)   侯君集一开始的心思只是想教训徐乐一番,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以为自己在神武那种小地方有些勇名,就能闯荡天下。可是当他来到帐外,跨上坐骑之时,已经决定哪怕拼着见罪于李世民,也要结果这乐郎君的性命。   军汉都是粗鄙不文之人,互相辱骂乃至动手都是常事,不至于因此就动真怒。李嫣的那种态度,也不至于让侯君集动杀心。让他无法容忍的,还是徐乐的傲气。   侯君集看得出来,从头到尾,徐乐都没把自己当成个对手看待,甚至连起码的戒备都没有。在他眼里,自己就像个在大人面前骑竹马耍木刀,大声喊杀的顽童一般可笑,是可忍熟不可忍?纵然他有些勇力,如此轻视豪杰,也必要取其性命!   武人皆有血性,侯君集也不例外。平日里不管他如何想要钻营投机,又如何谋算,想着飞黄腾达。真到了怒火上涌之时,往日所顾虑的种种都抛在脑后,只想着先出气再说。至于杀了徐乐之后裴寂是否会真的为自己抵挡李世民怒火,李建成又是否会为自己向兄弟开口讨人情,现在根本都顾不得了。   他的战马就拴在外面,马槊须臾不离。徐乐的吞龙倒是要等待片刻,等到韩小六牵着脚力赶到时,已经有不少军将跑到这边围观。   这些人都是侯君集预先安排好的。他既想要徐乐出丑,自然希望看客越多越好,也不管这些人平素与自己是否相善,都派人送了消息。军汉喜好看热闹,尤其爱看人比武,自然不会错过良机。再说李世民对徐乐以及玄甲骑如此厚待,也让不少军将生出嫉妒心思,从心里想要看徐乐倒霉,因此全都赶来观望。   不过来得最多的还是徐家闾的人,以及玄甲骑的兵将。韩约脸上带着瘀伤,把韩小六拉到一边不停地朝他头上扇巴掌,韩大娘也数落着:“你这不晓事的东西!乐郎君为大家费尽心力,你不但不想着报答,还给他惹祸!我怎生养出你这么个混账儿子!这姓侯的虽然坏,却不是咱们的生死对头,几句口角的事闹到动刀枪的地步你欢喜了?若是伤了人,让乐郎君怎生收场?”   宋宝也在旁附和着:“是啊。咱们今后都要指望晋阳李家吃饭,正该低头做人的时候,怎能主动去惹事?我听说这姓侯的乃是什么车骑之子,与李家是通家之好,可不是恒安苑四、黑尉迟可比。若是乐郎君打坏了他,唐国公降罪下来谁人承担?”   韩小六不敢和母亲、兄长顶嘴,对宋宝可没有好态度。一边捂着头东躲西藏,一边怒骂道:“你这没用的窝囊废!李家的子侄就能骑到咱们头上了?连执必家少汗都抓了,还怕他个什么车骑之子?要是依你的意思,咱们早晚得被人骑到头上去,那日子还怎么过?”   徐乐这时候走上来拦住韩约,见他确实只是脸上有些瘀伤别处并无妨碍便也放心。朝韩大娘笑道:“小六说得没错,大娘不必责罚他。不就是个姓侯的?收拾了他,也没什么要紧,不会让大家吃亏。”   韩大娘道:“我们不怕吃亏,可是怕乐郎君你又为我们受累。”   徐乐微微一笑:“为乡亲们出力乃是应尽之责,再说我要带着大家挺直了腰杆吃饭,而不是低声下气地求人施舍。不管是谁,敢欺负咱们的人,我都不会答应,否则又怎么对得起大家。阿爷在日,几时让乡亲们受过欺负?我也是一样!只要咱们自己有骨气,不管到哪里,都不愁饭吃!”   说完这句话,徐乐飞身上马,摘下马槊在手中一挥,朝着侯君集遥遥一指没再言语。   自己方才的言语并非为小六讨人情,而是发自内心认同他是对的。虽然自己不曾真的投过军,在恒安也是以客将身份行事不算真的军伍,但是从小听阿爷讲军中之事,对行伍并不陌生。军中与官场其实没多少区别,一个陌生的团体突然进入,就想获得原有军将看重,大家亲如兄弟平等相交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欺生这种事不光发生在民间,军中也是一样。若是一味讨好忍气吞声,非但不会让日子好过,反倒会被当作软弱可欺,只会让欺凌变本加厉。久而久之,就连主将都会看不起你。没有血性的军伍一如无刃刀剑,要来何用?   说到底活命的机会是要靠拼命挣回来的,要想在军中立足就得让人知道你这支队伍有本事,不好惹!不管是谁敢动你军中一人,都会被找上门去打。冲锋陷阵之时,又确实能为主将分忧,这种两头冒尖的队伍,才能受主将重视,非但不至于没饭吃,反倒会比其他军队过得更好。   若没有自己大闹云中大战神武,刘武周又怎会对玄甲骑推衣解食?晋阳城中世家子弟无数,又有几万精兵猛将,如果自己不拿出些本事来,谁会把玄甲骑乃至徐家闾乡亲放在眼里?侯君集既然送上门来,正好用他立威。   他向军帐门外扫了一眼,李世民与李嫣兄妹都站在那。徐乐目光一扫而过,这对兄妹也算是见证人,见证自己维护部下的决心,也让他们明白玄甲骑不受人欺负,自己是帮李家夺取天下的,而不是向李家乞讨的!   侯君集从小就是被当作斗将培养,其祖父侯植,父亲侯定都是军中大将,论及栽培子弟的本领也并不比徐敢差出多少。各家将门都有自己的独门手法,也有自己家传本领,侯家也不例外。侯君集未曾厮杀时心中杀意弥漫怒火攻心,可是等到此时,他心中的怒火杀气却都已经消弭无踪,比起平日更为冷静沉着。   两个高手交锋,一味狂怒并不见得是好事。一旦被怒气影响心智,反倒是有可能让武艺散乱,阴沟里翻船。这是侯君集的老爹一边用棍子朝儿子身上猛抽,一边教授的道理,因此侯君集记得格外清楚。哪怕他不认为小地方出来的徐乐有资格做自己对手,但对于家训不敢有丝毫违反。   他的呼吸节奏与平日大不相同,这种侯家的独门吐纳心法与徐家的作用不一样,并不能帮助主将恢复气力,却能让人心情平稳灵台清明,确保厮杀时不出差错。   侯君集两眼锁定徐乐的咽喉,虽然对方身上没有甲胄,马槊刺在哪里都是个死。但是依靠这种方法杀人,难免还是被人指责胜之不武。再说这种乡下豪强多有些小伎俩,说不定身上藏了什么暗器,以不穿甲为诱饵诓骗自己上当。因此,哪怕他穿布衣也要当穿甲看待,只要一槊刺中咽喉结果他的性命就好。   他听说过徐乐的事迹,但在侯君集眼里不管是苑君玮还是尉迟恭,都不过是边地武夫,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最多不过是有几斤蛮力,再就是有些血勇罢了。他又不是没见过被俘的苑君玮,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徐乐就算真的曾经打赢过他们,也不过是气力大些,算不得好手。今日就让他看看,世家将门子弟的本领,也算是让他死个心服口服。   两人几乎同时催动胯下战马,向对方冲去。侯君集的马比吞龙自然不及,但也是战场上难得一见的良驹,速度略逊但是差不到哪里去。马槊在手中幻化做一条张牙舞爪卖弄神通的乌龙,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能看到一团乌光,分辨不清槊锋,槊杆,槊钻所在。   李世民此时才意识到李豹为何说侯君集本领出色,甚至可以称作晋阳世家子中武艺第一。自己跟在徐乐身边也打过不少硬仗,自以为见多识广武艺高强,可是如果战场上遇到这样的武艺,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也不光是自己,那些围观军将个个目瞪口呆,显然也不曾见识过这种手段。   再看徐乐只是端着槊冲锋,根本没有任何招数,也看不到他做出什么防范动作。马槊也不是按照武将常见路数前七后三怀抱二尺的规制举在手里,而是右手握马槊中部,后半截夹在腋下,与普通骑兵冲阵时夹紧长矛的姿势一般无二。这等架势如何能与上将交锋?又怎么抵挡侯君集的进攻?   李嫣也在旁发急,小声问道:“乐郎君为何如此?他可能抵挡得住?”   “只管放心,我相信乐郎君!”李世民沉声说道。自己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武艺,也无从抵挡,但是乐郎君肯定能。那个男人能闯过那么多险关,又怎会败在小小的侯君集手里?   就在此时,两匹马已经迎头碰上!只听一声闷响,随后便是一阵惊呼声传来!李嫣忍不住大声叫道:“怎会如此?”却发现二郎李世民和自己的神色差不多,也是一脸迷惘,不知这一切如何发生。   观阵的军将已经炸开了锅,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则拼命地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徐家闾那些人表现也差不多少,宋宝口内更是不住地发出啧啧惊叹声。   只有站在韩大娘身边的小狼女朝天打了个哈欠,眼神中满是不屑,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把头转向了一边,觉得这帮人简直蠢透了。事情本就会如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空地上尘土飞扬,无主战马向前跑出好一段才停住脚步。侯君集脸朝下摔在地上,徐乐右手依旧端着马槊,保持姿势不变,左手则抓着侯君集的马槊,槊锋下指,对准侯君集脖颈。   晋阳城中第一斗将,车骑将军侯定之子,世袭将门花费无数金钱心血栽培出来的子弟侯君集,马前未走半合,被徐乐徒手夺槊扯落马下,一败涂地! 第五百二十二章 相逢(二十九)   侯君集趴在地上,两耳轰鸣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自己的脑袋里面开了全堂水陆道场,眼前发黑心乱如麻。   虽说这一下摔得甚是沉重,但是有铠甲护身,又是自幼习武,以无数名贵药材浸泡的身体,不至于如此不济。真正摧毁他的并非身体疼痛,而是精神上的打击。   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想明白自己如何败北。明明徐乐像个外行人一样,举着槊冲过来,只消一槊递出就可以刺穿他的喉咙。可是等到大槊疾刺过去,对方并未舞槊招架,也不曾挺槊击刺以伤换伤,而是用空着的左手抓向自己的槊杆。随后就觉得一股无法抵挡的巨力袭来,紧接着便落于马下,摔得七荤八素。乃至直到此时,侯君集都没弄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头到尾不过是眨眼间的光景,自己就败了?而且还败得如此狼狈?   晋阳第一斗将的名号乃是侯君集自我标榜,事实上他的武艺还不足以做到横行晋阳无人可敌。何况军中比武不是战阵搏命,互有胜负也是寻常事。侯君集在晋阳与人比武也吃过败仗,但是从不曾败得这般彻底,更没有败得如此狼狈。   在军中大量军将以及李世民兄妹面前,自己被徐乐走马击败,如同老叟戏顽童般随手打翻在地,这份奇耻大辱怕是终生也难以洗刷。之前苦战恶虎口,连夺四寨的战功,至此烟消云散。人们只会记得侯君集在徐乐手下败得狼狈不堪全无还手之力,至于自己真实本领到底如何,根本没人会在意。再说自己在军中的人缘平平,这帮军将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用不了多久自己今日的狼狈模样就会传遍全军。   一想到日后所面临的处境,以及军中袍泽耻笑,侯君集恍惚间有些体谅还在营房里软禁的执必思力。他当初想必也吃过类似的亏,所以才发疯一样和徐乐拼杀。自己若是和他换个位置,所作所为和这位执必家少主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侯君集紧咬牙关,将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恨不得徐乐最好一槊刺下来结果了自己才好。可是徐乐并没有如他的愿,反倒是大声说道:“侯君集,你认输不认输?”   声如雷鸣,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根本就不是问询,而是刻意折辱!侯君集宁可死也不愿意说出认输二字,反正情形就在这里,难道自己不说他就不会看?可是徐乐却不肯放过他,依旧大声道:“认输不认输?若是不认输,上马再来较量!”   侯君集身子动了动,他想要借着话头起身再来拼杀,但是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侯家的吐纳心法再次帮了他,让侯君集没有在恼羞成怒之下,做出这等糊涂事。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虽然不清楚徐乐到底练就了何等绝技,但是侯君集可以确定一点,自己就算再打十次,也不是徐乐的对手。他让自己上马再战根本不是什么好心,而是想多把自己打下来几次,让自己彻底颜面扫地。   “侯某……认输了!”   眼见徐乐不厌其烦地发问,每问一次就像是一记响亮耳光落在自己脸上,侯君集终于扯开喉咙,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句话。堂堂大将直言认输,这份耻辱何比武落败,被人轻松扯落马下相比,也说不上哪个更丢人。   徐乐望着侯君集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侯君集的武艺不算差劲,虽然不敌自己但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但是他想必是自幼在家习武,不曾真的上过战阵,缺乏战阵经验。其家族又和自家不同,在朝堂的时间过长,即便是将门,也难免沾染了那些门阀名门的风气,对于子弟栽培缺少武将应有的狠辣。   是以侯君集的武艺虽然不弱,但是华而不实。慢说和自己较量,就是和苑君玮相比也有所不及。比武或许能胜,如果分生死则必死无疑。自己经过南商关一战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胜他自然轻松。   在晋阳军中对玄甲骑怀有敌意的绝不止一个侯君集,一个个打过去未免太耽误时间。弹打出头条鸟,自己今天将侯君集这个挑头之人好生教训一番,那些人才不敢再跳出来挑衅。是以不管侯君集如何可怜,自己都不能手下留情,必须把他的面皮一剥到底,吓住那些藏在案中的鼠辈。   见侯君集被迫认输,徐乐一阵哈哈大笑,将马槊从侯君集后颈离开:“我方才就说了,军中比武乃是寻常事。咱们都是武人,想要结交自然是以武会友。有道是相打无好手,徐某出手似乎重了些。侯将军可曾摔伤?是否需要找郎中调治?”   徐乐每说一句,侯君集都觉得像是被鞭子狠命抽了一记,脸上一红一白。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连忙双手撑地拼命站起,叉手一礼:“乐郎君的本领某家见识了!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侯君集转身来到坐骑之前就待上马,李嫣忽然道:“且慢!”三两步走到侯君集面前,指着他身上铠甲道:“侯将军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侯君集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甲胄所值如何姑且不论,单是从侯家传家宝物方面,他便舍不得送人。可是李嫣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分明是在质问,自己是不是要言而无信。再看徐乐那边一语不发,虽然没有催逼,但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是一种警告。若是自己真的毁约,用不了多久,侯家子食言而肥的传言必会于军中散播开来,今后就没法再出去见人了。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人木在那里足足半晌,侯君集忽然一咬牙,朝徐乐道:“侯某认赌服输,这件甲胄是乐郎君的!来人啊!”   一声令下,两名亲兵连忙跑过来伺候着侯君集脱去身上甲胄,侯君集又伸手解下兜鍪,将盔甲合在一处,刚要向徐乐面前走李嫣已经抢先接过。这套甲胄分量颇为沉重,压得李嫣身形微微向下一弯,腰肢略略下弯一溜小跑来到徐乐马前,想要把铠甲举起来又有些吃力,只好对徐乐说道:“你的甲胄不是坏了么?且先用这套将就着。”   步离在韩大娘身旁皱起了眉头,虽然她知道乐郎君需要一副甲胄,也知道这副甲胄不错。尤其是从姓侯的身上剥下来,穿着就更让人欢喜。可是为什么是这个讨厌的李家九娘送过来?这套甲胄上已经有了李九娘的味道,乐郎君如果穿着它,自己今后绝不会再坐在他身后。光是闻那个味道,就让自己恶心。   徐乐并没有伸手接甲胄,而是朝身后韩约喊道:“韩约!”   韩约连忙来到徐乐身边,徐乐吩咐道:“你手中大盾本可自保,可是临阵之时为了遮护我,往往把自己露在外面。有了这套甲胄护体,今后就能多一层保障,你且穿戴上试试看。”   李嫣没想到徐乐把甲胄送给韩约,急道:“这甲胄可是……”   徐乐打断她的话:“我的甲胄乃是阿爷遗物,不管何等名贵的宝甲都无法代替。这身甲胄我看韩约穿戴更为适合,送与他了!小六,伺候你大兄着甲!”   侯君集这身札甲分量不轻,本是马上斗将的穿戴。但是韩约生就神力,穿上这身甲胄行动也没受太多影响。他本来就有大盾护身小盾伤人,如今再多了这身铠甲,就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再遇到恶虎口那等战阵,便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为将者皆爱宝甲名马,韩约自不例外。一身甲胄穿戴整齐,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不由得喜上眉梢,脸上瘀伤身上箭创都不觉得疼痛。比他更欢喜的却是步离,看着那身讨厌的甲胄穿在韩约身上,小狼女一双美丽的眼睛笑成了月牙。自从罗敦阿爷死后,她还是第一遭笑得这般开心。   李嫣初时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但终究是豪侠性格,看到韩约那份欢喜,也就不以为意。总归是成全一个好汉,谁穿戴都没区别。侯君集却是觉得面如火烧,仿佛又被人狠狠扇了几记耳光。如果这甲胄穿在徐乐身上,自己固然丢人,但好歹还有个托词。毕竟徐乐有那许多战功在身,输给这等人物算不上丢人。   可韩约是什么东西?自己的手下败将,更是徐乐跟班家将一般的人物。自己堂堂世家子,甲胄却穿在一个家将身上,脸往哪里放?韩约只要穿着这身甲胄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就会耻笑自己一次,这份羞辱怕是要跟着自己不知多少时光。   越思越想越觉得面上无光,又想不出办法解决,侯君集只能狠狠一跺脚,飞身上马,催动脚力向自己的驻地奔驰而去。等来到军帐之内,立刻传令下去:全军加速行军,星夜兼程赶回晋阳,任何人不得迟误!   自己是没办法了,只有回到晋阳,等世子出手!李家兄弟并不和睦,李世民手下多了徐乐这等人物,李建成绝对不会欢喜。李世民再怎么袒护徐乐,终究也抵不住自家兄长。任徐乐武艺再高,世子想要除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个仇,就指望世子为自己报! 第五百二十三章 相逢(三十)   晋阳,李渊公廨白虎堂内。唐国公李渊端坐于公案之后面沉似水,在公案之下一干文臣武将分列左右。武将个个盔甲在身,甲叶铿锵作响。文臣冠带整齐面容严肃,虽不曾悬挂兵刃,但论起威风杀气半点不差。   李渊素来宽厚待人,慢说晋阳,便是整个天下都知道李渊仁厚之名。以家世出身而论,起自鲜卑六镇军汉的唐国公李家,比起天下五姓七望颇为不及。可是各大小世家愿意把子弟送往晋阳,投奔李渊麾下供其驱驰,便是因为这份仁厚名声。尤其是当今大业天子杨广刻意打压世家门阀,李渊的宽厚就更加受世家欢迎,投效于其麾下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   这班世家子不管居官还是暂时散置,都受到李渊厚待,哪怕在公廨相见时,也是多论交情少谈公务,并无尊卑上下之别。若是谁惹出祸来,李渊也只是以长辈身份训斥劝导一番,随后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不曾动过雷霆之怒。像今天这般满面带怒的情形,还是破题第一遭。   直到此时大家似乎才意识到,平日里这位好好先生一般的唐国公,乃是自己的主公,执掌晋阳生杀大权,未来更可能身登九五。如果他动了真火,完全可能砍下自己这些人的头颅。   李渊的目光从这些文臣武将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李建成身上。   李建成平素结交世家子弟诗酒唱和最重仪表,打扮穿着格外讲究,虽然身处晋阳,但是和长安、洛阳那些世家子装束并无不同。今日他却少有的顶盔贯甲做武人打扮,位于武班之首,俨然也是个带兵将领。   李渊朝他瞪了一眼,又哼了一声,李建成连忙低下头,不敢与父亲对视。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李渊的手高高举起,但最终并没有用力落下,只是在公案上轻轻拍了一下:“二郎如今下落不明,夫人亦抱恙在身,未曾痊愈。某心绪不宁,难以主持军务,诸公非要逼某于此时进兵?我们已经等了整整一冬,如今反倒是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了?建成,这是你的意思?”   “大人,孩儿不敢!”李建成低头望着脚尖,不敢抬头仰望。他能听得出来父亲并非做戏,而是动了真火。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反过来也是一般。李建成很清楚,父亲所说都是肺腑之言。父母伉俪情深,母亲的病势沉重,父亲确实没有心思主持军务。但也正因为此,自己才更要促成出兵之议。   这些文臣武将确实是李建成邀来,劝说李渊出兵攻打长安的。刘文静杀死张四郎一伙,算是让之前的事有个了结。可是李建成心里始终是存着一道坎,总觉得这件事会影响将来的家业继承。固然父亲不至于因为此事更易世子,可是世民对自己是否还会如以前一般恭顺?更何况他那位娘子可不是个简单角色。   之前大闹白虎节堂已经让李建成大吃一惊,这次她又带着家将随同裴寂出兵,就让李建成更多了几分忌惮。这种女子绝不肯甘心吃亏,有她在平阳之事就没那么容易过去。如果等李世民回来再进兵长安,先锋兵权肯定逃不出二郎掌握。   乱世之中规矩比不过刀枪,当今天子杨广同样不是开皇天子长男,最终不还是坐了天下?虽说废太子之死原因纷杂,但是杨广曾手握兵柄建立赫赫武勋之事,也是影响大位归属的重要一环。   二郎平素亲厚军将,若是再让他立下大功,对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事。趁着父亲心思不定,把军权握在手中,再打几个胜仗,自己继承人的位置才真的稳牢。   存着这个心思,李建成四处游说,让这些文武终于一起前来劝谏。他很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性,纵然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开杀戒对这些股肱文武下手。自己只要装作无辜,自有人出面担待。   果然,文臣中温大雅抢步而出朝李渊行礼道:“国公,此事与世子无关,是我辈等不下去了!正因为等了一冬,所以我们不能再虚度光阴。兵贵神速,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蒲山公已经过了方山,若是我们就这么等下去,岂不是贻误战机,把大好天下拱手送人?”   刘文静随后出班附和:“正是。我晋阳数万精兵操练多日,不就是为了争夺天下?总不能因为裴长史和二郎未归,就空耗在此?晋阳积粟再多,也有吃完的一日。若是不能攻取长安席卷天下,我等坐困愁城,岂不是死路一条?”   李渊摇头道:“二郎不过这几日就可回来,总不至于差了这几天,局势就败坏如此。何况……”   他话音未落,一员武将抢步而出,此人身高声昂,说话如同炸雷。“国公,二郎既然这几日就能回来,我们又何必等他?裴长史那几千人马须不是摆设,王仁恭胆量再大,还敢和我们翻脸不成?再说二郎不是个娃娃,不用人等着伺候,国公在不在晋阳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夫人的病自有郎中料理,何必国公分神?何况我等追随国公,便已然泼出性命。难道我等舍得性命,国公却舍不得妇人子嗣?”   说话之人名为段雄,其父段偃师曾任太原郡司法书佐,与李渊也有些交情,因此段雄算得上李渊子侄辈的人物。其少年无赖,靠着一身气力武艺很是闯了些祸事。大业天子征高丽时,他也随军出征,虽未曾立下什么显赫功劳,却也见识了战阵也结交了一班有气力不怕死的伴当。后来便靠着这些伴当帮忙,拉起千把人马到晋阳归附李渊麾下。   既有两辈交情又自带了一支军马来投,段雄平日里便很有些跋扈,乃至在李渊面前于尊卑也不在意。加上他又是个混账脾气,说出这番话也不例外。   不等李渊发作,温大雅抢先呵斥道:“何等样人也敢胡言乱语?还不回班站下!”随后又对李渊道:“段雄言语虽粗鄙不堪,但是心思总是好的。国公爱惜夫人我等心里也有数,只是夫人素来贤惠,想必也不希望国公因私废公。再说长安城内多有良医,攻下长安慢慢寻觅,不愁没有神医为夫人诊治,这样对夫人不是更好?”   李渊摇头道:“我不怪段雄,可是让我出兵,也是不能。不怕诸公笑话,我如今六神无主,纵然出兵也拿不出章程,长安城城高壁厚,更有黄河天险,并不易攻取。此时出兵怕是有败无胜。”   段雄却是又大叫起来:“我等投奔国公,便是等着破长安攻洛阳夺取天下!若是国公无心进取,我等何必在此空耗时光。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凭我们这身本领,何处不可去?国公请给句痛快话,若是不肯出兵,我等不如就此散去,还能为国公省些钱粮!”   此言一出,其他武将也纷纷附和:“不错!若是国公不肯出征,我等厮杀汉留在此间又有何用,不如大家散伙!”   李渊见众将发作起来,面色也是一变。猛然间抓起面前一方“虎威”,用力朝公案上拍下。一声闷响之后,众将同时闭口不语,便是段雄也不敢再多说半句。   坐镇晋阳统率数万精兵的雄主终究不是暗弱之人,仁厚更不等于可欺。李渊用手指着众人道:“尔等莫非要造反不成?谁想走的,便将兜鍪除下,送到某的公案之前!我倒要看看,谁不想当我晋阳的军将!”   众将没人敢言语,也没人敢有所动作。大家闹的目的是求功不是送死,谁这个时候摘盔岂不是自寻死路?众将偷眼看向文臣,等着这帮笔杆子开口。   “国公息怒!”刘文静连忙上前行礼。“众将失仪理应问罪,但是事出有因,且是一片忠心,国公还请宽恕则个。大家所言其实也是道理,我晋阳养兵数万,长安如何不知?若是等到长安城诸般布置停当,我等想要取胜怕是难如登天。越早出兵,胜算越大。国公请三思。”   李渊看看刘文静,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毕竟打天下离不开这些人,只要他们别做的太过分,李渊也不想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长叹一声:“某也知是这个道理,可是如今不能统兵也是实情。你们逼我也是无用。”   刘文静道:“国公的苦衷,我等也明白。不如令大郎领兵出战,国公总督后阵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渊看向李建成:“建成?你可能领兵为三军开路?”   李建成叉手行礼道:“儿不才,愿为大人分忧!”   李渊看看儿子,又看向手下这些文臣武将。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落在李渊身上,等着唐国公做最后决断。李渊能感觉到众人目光里的炽烈,这一道道目光如同火焰,把自己包裹其中。李家想要成就大事夺取天下,就需要这些烈焰。若是让这些火焰熄灭,自家不但所谋不成,还会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事到如今有进无退,纵然自己是晋阳之主,也不能和所有臣属敌对。只得长叹一声,点头道:“既然如此,便下去准备,明日出兵,攻打长安!” 第五百二十四章 龙腾(一)   旌旗招展锦带飘扬,无数面旗帜在风中肆意舒展,远远望去,如同片片云朵。旌旗之下,一条长龙正在缓慢前行。无数精心保养得铠甲组成了这条巨龙的鳞片,而那斜指长空的长枪大戟,则如同巨龙的爪牙,锋利无匹锐不可当。   河东六府的鹰扬兵本为边地精锐,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晋阳又为杨广行宫所在,城中积存的军械皆是穷大隋一国之力精心备办的良品。以杨广心思,自是以坚甲利兵以壮汉家军威,有朝一日率兵出塞扫荡突厥,让雄踞草原的百万胡骑见识下汉家子弟的手段。   只是这位好大喜功的皇帝却不曾想到,自己一意打压关陇世家,想要将天下权柄集于一身的手段过于激烈,引起世家强烈反弹。加上两次征讨辽东的失败,天下人心崩解,文臣武将已不受节制。原本用来扬威塞外的锋刃,如今却成了结果自家基业的屠刀。   李建成乘跨骏马立于军前,回首望着自家雄壮兵威,心中也自有一股冲天豪气升腾。平日里与世家子弟饮宴做耍,不代表心中没有英雄气概。   李家终究起于行伍,子弟又岂会真的甘心醇酒美人度此一生?只不过身为世家子弟,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杨广因得罪世家导致江山不保,李家想要坐稳天下,自然要和这些世家门阀结交。李建成作为李家未来继承人,结好这些世家子,按照他们的风范行事也就是情理中事。   如今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带兵出征建功立业,一刀一枪打下一片大好河山。李建成也觉得周身热血沸腾,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凶猛燃烧。他很清楚,父亲虽然没有一句责备言语,但是心里对自己颇为不满。以父亲的眼力才智,自然猜得出那些军将有胆量叫嚣散伙,必是自己在后撑腰。   终究父子天性,再加上自己乃是李家世子不能随意变更,父亲就只好装聋作哑,还随了自家心意,把先锋兵权交了出来。不过这兵权也不是好拿的,自己必要做出一番成就,才能让父亲满意。   若是自己此番出阵无功,这一切都会被收回,还得费天大力气讨好父亲,免得父子真的因此失和。是以这一战自己只能胜而不能败,而且还要胜得漂亮,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确实有这份才干,足以执掌兵权继承家业。   二郎平素喜好结交军汉,又跟着一班家将武夫摆弄刀枪,父亲便把他当成李家的将种栽培。此番非要等二郎回来才肯出兵,自是准备让他做先锋。可自己也是李家子弟,论起马上本领也未必就不及二郎。再说身为世家子,又岂能像那些厮杀汉一般陷阵厮杀,弄得自己满身血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让麾下精兵猛将为自己夺寨杀敌,这才是世家名将风范!父亲如此,自己也是如此,只二郎是异类!   李建成相信自己有这份才干,更有这份资本。在晋阳结交世家子的并非白费心思,此番攻打长安,那些世家子弟全都随着自己出征。他们虽然自身没有多少本领,可是谁手下没有几个有力家将?那些人个个身怀绝技悍不畏死,就算隋军有些能征善战的军将,也不是他们对手。   何况这些世家子在军中也广有人脉,自己的先锋军需要渡过黄河占领蒲津渡口,搭建浮桥以接应后续大军,这些世家子便联络上了蒲津守将。那位守将已经答应自己大兵一到立刻易帜归顺。   不费一兵一卒一箭就能夺下黄河直指长安,这就是世家的力量所在。而这仅仅是开始远非就结束,长安城内同样有这些世家的仆役门客为内应,只待李家兵马到来就会开城献关。所谓的巨城高墙,在这些世家子弟面前毫无作用,二郎武艺练得再好,军将结交得再多,又有何用?   天时、人和尽在自己手中,此战必胜无疑!二郎,今后你就安心做为兄的辅臣,不要再想着掌兵!   就在李建成志得意满之时,随军参赞军机的刘文静打马来到建成身侧,低声道:“世子,有军情送来。”   “讲!”李建成平素对刘文静礼遇有加,但是此时身在军中,自然要有几分主将威风,也不耐烦与他客套。再说上次劫夺二郎书信的事情刘文静留下太多首尾,若不是父亲抬手放过,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此事之后,李建成对于刘文静的态度大不如前,此时更是毫不客气。   刘文静不以为忤,连忙回禀:“镇守蒲津渡口的守将不久前刚刚更换,原本咱们的内应指望不上了。好在咱们的人已经把大批船只掌握在手,不至于缺乏舟船渡河。”   李建成眉头一皱,黄河天险不易通行,本以为有内应协助可以省不少气力,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等变故。心中不免埋怨起父亲,若不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非要等二郎回来,等母亲病好,又何至于贻误战机,让自家内应被换掉?   但是此时抱怨终归无用,又不能开口责怪父亲,只好强做镇定:“肇仁也是熟读兵书之人,何至于如此慌张?军中之事就是如此,不会事事如意,换了主将也无甚要紧。某且问你,如今镇守蒲津的乃是何人?”   “重瞳儿鱼俱罗。”   刘文静把声音尽量放轻,可是这个名字仍然如同一声巨雷在李建成耳边炸响,这位李家世子面色巨变,笑容尽失!   蒲津渡口。   黄河波高浪急,舟船难过,唯有渡口所在水势稍缓。是以黄河渡口素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守住渡口,便能扼住天险咽喉,敌兵纵有带甲百万,也难越雷池。蒲津渡口便是这样一处要津,自晋阳往长安,若要渡黄河,少不得要经过渡口,其中最利于大军渡河者首选便是蒲津。   唐国公李渊虽然此时才正式攻打长安,可是早在他坐镇晋阳席卷财物扩充兵马,又延揽四方猛将豪杰时,长安便已经得到消息。固然大业天子如今南迁江都恋栈不回,镇守长安的代王杨侑又是个稚子不足以理事,可是大隋朝中终究还是有些忠臣良将愿意支撑局面延续杨家天下。   大隋同轨郡公卫玄、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早已广布密探监视晋阳动静,李渊兵马方一出征,长安便已得到消息。那些世家子弟自以为行事机密,却不想一举一动悉数为阴世师掌握。不等那位镇守渡口的军将按约定投降,阴世师已经抢先发动,一道诏令更易主将,就连镇守的兵马也换成了隶属京兆郡的十六府鹰扬兵。   那位与晋阳暗通款曲准备投诚的军将人头插在一根长矛上,随风来回飘动。这位军将一干心腹亲兵乃至负责往来联络之人的首级,列于军将首级两侧,面朝黄河而立,算是鱼俱罗给李建成送上的一份贺礼。   而在这些长矛之后,则是草草扎成的军寨。军寨墙上,高挑着大隋旗号以及自家主将的认旗。这军寨修建得很是潦草,并不算十分坚固,若是有心攻打,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军寨打破。而且军寨规模有限,一看可知,此地驻守兵力并不算多。事实上,整个蒲津渡口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马,与其兵家要地身份颇不相称。   可是对于此地的守将鱼俱罗来说,两千人马已经足够了!军寨之所以不修,是因为用不上,不必费那份力气。事实上鱼俱罗这个名字,便抵得上千军万马,乃至阴世师派将之时还在考虑是否给的兵马过多。   毕竟李渊与鱼俱罗也是旧相识,只要他脑子没有坏掉,听到这个名字,就不会派兵攻打,在蒲津布置太多兵力毫无必要。   鱼俱罗得年纪已经不轻,须发尽霜额头也有了褶皱。对武人来说,这个年龄已经过了身体的巅峰,不管是体力还是反应,都比不得少年。可是万事都有例外,鱼俱罗便是这例外之一。   他年纪虽老精神不衰,至今每餐仍能食斗米外加几斤熟肉,便是长安城中最出色的力士,与他比并膂力或是角抵,也是有败无胜。一双阔目之内,两对黑眼球光芒四射,膀大腰圆腰杆笔直,一如浴雪苍松,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如同面对一座巍峨高山,哪敢生出半点轻慢之心。   大业天子杨广两征高丽,宿卫勇将英豪折损殆尽,昔日大隋如云将星泰半陨落,只剩鱼俱罗这根擎天柱。   鱼俱罗起于布衣,靠着一身武艺一刀一枪搏杀,积军功而至柱国,于武人而言官职以至巅峰。其名声最盛之时,天下无人敢直呼其名,乃以“重瞳将”或是“鱼无敌”称之。阴世师将他派来,便是要借重这无敌将的名号震慑晋阳诸军,鱼俱罗也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向天下证明:鱼俱罗不曾老,鱼无敌还是天下第一! 第五百二十五章 龙腾(二)   “鱼无敌?他不是被斩了么?怎生跑到了蒲津?”   “这重瞳老贼勇力过人,蒲津又是黄河咽喉隘口,这回怕是要费一番手脚了!”   “这叫什么话?重瞳贼本领再大,依旧是个老朽,咱们这么多人马怕他怎得?他的兵马比我们少,便是拿人堆,也堆平这小小隘口!”   李建成军帐内,军将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吵得李建成头痛欲裂心烦气躁。   他看着这帮脸红脖子粗的武将,心中明白:他们在害怕。   这也不奇怪。鱼俱罗威名远播,便是突厥人听到这个名字也要忌惮三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论起家格门第,李家远在鱼俱罗之上。但是论及韬略,武艺,李家满门加在一起,也不足以与鱼俱罗颉颃。便是父亲在此,只怕也没有战胜鱼俱罗的把握,这些军将心里发慌也不足为怪。   身为厮杀汉他们并不畏死,但是都希望死得有所值。若是攻打长安,他们想着泼天富贵,谁也不会惜命。可是蒲津渡本身只是个渡口纵然攻下也无多少油水,又要面对当下大隋朝廷第一勇将,自然难免心生怯惧。恨不得别人去打前锋,自己保全性命,去长安搏富贵。   有一点说得没错,鱼俱罗最大的短板便是兵少。斥候已经送来消息,鱼俱罗自长安只带了两千兵马。饶是他再如何骁勇,依靠兵山将海填也能把他填死。可是李建成不希望把仗打成那副样子,毕竟蒲津只是开始,在后面还有长安,那才是重头戏。   如果在蒲津折损太多兵将,那么到了长安又该如何?放眼整个天下,有那么多坚城要塞等着自家去攻打,如果处处都要靠人头去换,李家又有多少性命去填?   何况这是自己领兵首战,不但要胜更要胜得漂亮。若是轻松击败鱼俱罗,从此便可扬名天下,父亲那里也会对自己的将略予以认可。用人命去填渡口乃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李建成的目光落向刘文静,希望这位智囊帮自己想个办法,可是刘文静紧锁着眉头一语不发,显然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太好的主意。   忽然,一名军将抢步而出叉手行礼:“世子,末将不才有一计献上!”   李建成一见来人,面上也是一喜:“武安不必多礼,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没有那许多架子。今日共商破敌之事,更不必拘谨,有什么话尽管讲。”   出班的军将名叫张士贵。其曾祖张俊,于北魏任银青光禄大夫、横野将军;祖父张和,为北齐车骑将军;父张国以军功授大都督。论家世虽然不能和李渊、王仁恭等人相比,但也勉强可以算作世家子弟,李建成对他这般客气,有一半便是看在他的家世面上,至于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的本领。   张士贵少年便以勇力闻名,尤善骑射,惯用百五十斤强弓,双手开弓箭无虚发,勇名冠于乡里。大业天子打压关陇世家,天下乱象丛生,张士贵便生出异心。杨广移驾江都不久,其于家乡举旗造反,靠着自己一身本领以及家世门第为号召,不费吹灰之力便招募了数千兵马。横行家乡官兵不能制,此番李渊自晋阳出兵攻打长安,张士贵主动带了部众前来投奔,甘愿为李家报效前敌。   李建成素来重视世家子,何况张士贵名声在外又能自领一军,不问可知必是有手段的上将,是以李建成落力笼络,对张士贵极为重视。见他出头,心中自然是欢喜。   张士贵行礼已毕,对李建成道:“鱼俱罗虽有勇名,但我军兵多将广,又何惧一老匹夫?据末将所知,鱼俱罗与如今长安城中主事的卫文升、阴世师素有不睦,且因为生就重瞳,有帝王之相,为大业天子所嫉。之前因细故便褫夺了他的官职,又将其擒拿入监,几度想要处斩。如今情势紧急不得已令其出战,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是末将所料不差,长安城中固然要防范我军,更要防范鱼俱罗!是以他的人马只会少不会多,京兆郡十六府鹰扬兵马虽众,阴世师绝不会派一兵一卒援助鱼俱罗!”   李建成不住点头。朝中之事瞒不过世家手眼,张士贵所言李建成也有所知。张士贵此时提及这些,想必有所指。因此李建成也不发问,只等张士贵自己开口。   “鱼俱罗此番被赦免,乃是戴罪立功,绝不敢有丝毫大意。不论何处渡口有失,他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以声东击西之法,令老儿首尾不能兼顾,纵然他本领再强,也无法挽回大局!”   “武安计将安出?”   “蒲津渡上游十五里有一野渡,本地人称为仙人渡,下游另有一桃花渡。论及规模,蒲津渡为上,仙人渡次之,桃花渡有渡口之名无渡口之实,早已废弃。仙人渡也是小渡口,非兵家用武之地,于战局并无关碍。只是鱼俱罗如今待罪之身,不敢有丝毫闪失,这小渡口虽不关战局却关系他的性命。若我军轻骑潜越,夺取仙人渡,阴世师说不定就能要了鱼俱罗首级!是以我军只要攻取仙人渡,鱼俱罗必然分兵去阻挡。若是世子借出旗号,让鱼俱罗误认为世子亲自带兵潜越,鱼贼必亲统大兵前往阻击。彼时我军再以一勇将直冲蒲津抢夺渡口,这一战自然是稳操胜券!”   李建成听得不住点头,以前便听人说过张士贵素有将略,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从一开始他便没跟着那帮军将乱喊乱叫,而是凝神思忖破敌之策,这一计用得很是高明。既可夺了蒲津,也不必折损太多兵力,于眼下而言,乃是最好的结果。李建成的手在公案上一拍:“武安和我不谋而合!我正想用这个办法,夺取蒲津渡口!不过这认旗也不必借,某就走一趟仙人渡又如何?”   刘文静连忙道:“世子不可!鱼俱罗素有神勇,若是军阵之中狭路相逢,只怕世子……”   “肇仁太过谨慎了!慢说某在万军拱卫之中,老儿没这个本领到我面前,就算真的遇到……某也不惧!”李建成一声冷笑,脸上满是一副不屑神情。仿佛鱼俱罗真的是个垂暮老朽,不足以入李家大郎的法眼!   他这番举动倒是很能得军将之心,见自己主将不怕,这些军将的心也慢慢稳当下来。随后就有人请缨:“请让末将跟随世子!”   “末将愿为世子取鱼俱罗首级!”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七言八语地叫嚷着,从方才对鱼俱罗的惧怕,渐渐转为对功劳以及亲近世子的渴求。   李建成挥手打断众人的话:“某这一路只是佯攻,不必浪费太多人马,我们的心思还是得放在蒲津渡口。不知何人留下来攻打蒲津?”   众军将的目光齐刷刷落向张士贵,虽然这声东击西的谋略众人也认为高明,可是鱼俱罗到底是否会上当终究还在两可。若是计谋不成,便得啃这块硬骨头。张士贵带兵归附未久,与晋阳六府鹰扬军将并无多少香火情分,众人自然也就不想关照他,更犯不上为他的谋略冒风险。   张士贵也自乖觉,连忙朝李建成道:“此计乃是末将所献,攻打蒲津之事,末将责无旁贷。”   “好!某等着武安的好消息!除了你本部人马,某再拨两千兵马于你,愿你一战成功!”   “末将不才,定将蒲津渡献于世子面前!”   李建成又看向其他人,高声喊喝:“众将听令!”   蒲津渡口。   虽然眼下这里一片太平,既无干戈也无鼓号,但是肃杀之意却是谁都感觉的出来。斥候往来奔波,将军情送到鱼俱罗耳中,鱼俱罗凝神倾听,脸上神色不变。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一生不知经过多少恶战,军情再如何紧急,也不至于让他失了方寸。   鱼俱罗身旁乃是他两个儿子,鱼洪、鱼海。两人的年纪都在三十出头,亦是身强力壮虎背狼腰的体态,一看可知乃是极好的斗将胚子。两人虽是将门子弟,但是经历的战阵有限,也没有父亲的沉稳,听着斥候禀报,两人眉头都拧成了疙瘩。鱼洪道:“大人虽有勇力,但终究只是一人。我军兵微将寡,如何抵挡晋阳这许多兵将?还是速速向长安求援,让城中早点发援兵来,否则怕是抵挡不住。”   鱼海也道:“大兄所言极是。我们只有两千兵马,如何抵挡晋阳数万逆贼?大人纵横沙场一世英名,不能坏在这等地方。长安城兵马数万众,为何只给我们这点人?”   “住口!”鱼俱罗狠狠瞪了两个儿子一眼,低声呵斥道:“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此番能再度披挂领兵,已是天大恩赐,岂容你说三道四?大丈夫战死沙场也好过糊里糊涂地丧命,便是李家以百万兵来攻,我父子也得守在这为朝廷尽忠!就算不顾着自己性命,难道也不顾着家眷?说话与我仔细些!”   鱼家兄弟低下头不敢言语,鱼俱罗继续说道:“鱼家子弟无贪生怕死之人,厮杀时谁敢怯敌后退,休怪老夫军法无情!”他停顿片刻,又冷笑一声:“怕什么?李家父子多少本领老夫还不知道?你们只要按老夫说得准备,保准让李家吃足苦头,我们父子能否洗清前罪,就在此一遭!” 第五百二十六章 龙腾(三)   一阵春风吹来,初春时节的风本应和煦,可是关中之地到底不比江南,春风吹拂竟是让鱼家父子三人都感到一阵寒气入骨。鱼家两兄弟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前全家囚于狱中等待处决的情景,更是险些打了个冷颤。   大业天子的器量并不能与他的父亲相比,尤其是在两征高丽失败,十二卫精锐尽数折损之后,就越发变得猜忌多疑。以至于连长安、洛阳都不肯住,带着骁果军一路到了江都。对于身边的文臣武将也变得疑神疑鬼,即便是心腹也多有戒备。   鱼俱罗素有勇力,本来极为杨广所喜,其弟鱼赞更是始终追随杨广左右乃是心腹爱将。可是杨广即位不久,便以鱼赞残害兵士罪行,逼迫其自尽,随后开始对鱼俱罗进行防范。官职升降不定,二次征辽东失败之后,更是在鱼俱罗毫无罪责的情况下,将其官职尽数褫夺全家下狱。   监牢之内暗无天日,饶是鱼俱罗这等勇将,也没有好日子过。一家人哭哭啼啼自不必言,鱼俱罗当时也已心如死灰,自度必死无疑。   堂堂柱国无罪下狱,等若撕破脸面。以天子的脾性,必不肯放自己活着离开监牢。再加上自己目生重瞳之事,素来为人议论,说是为帝王之相,恐怕对江山不利。以往君臣相得,这等言语自然一笑而过奈何不了自己,如今这种话却是催命符咒,只怕全家性命就要葬送在自家这双怪眼上。   而且实际控制东都的阴世师对自己素来猜忌,帝王之相那种话,很可能就是出自这个卑鄙小人之口。落到仇人手中,多半难以幸免。   多亏李渊自晋阳起兵,长安无人,才让自己有了一线转机。阴世师作主,把自家放出来,以白衣身份待罪出征,便是希望借自己这块招牌吓退李渊的人马。即便李渊当真来攻,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勇力,总能为长安多争取一段时光。   鱼俱罗也知以两千兵马想要抵抗晋阳数万大军颇有些为难,可是一家老小都被软禁在长安城中,是死是活就看父子三人的本领,自己又能怎么样?这两千兵马就是阴世师所能派出的全部兵力,再怎么求他也是枉然。不肯多给兵马,就是怕自己带兵投奔李渊或是谋反。若此时向阴世师求救,岂不是正中他的怀疑,一家人只怕死得快些。   这些复杂心思在兵将面前自然不能提,只好提点儿子两句。望着眼前河水,鱼俱罗回想着生平经历大小战阵,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自己厮杀多年,却落得这么个结果,这是否值得?这次就算打退李家兵马,皇帝是否就能因此赦免自家罪过?阴世师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   又一名斥候打马奔来,高声禀报:“禀将军!伏路兵已经探得消息,李建成带大队人马直奔仙人渡而去!”   鱼洪道:“李建成怕是糊涂了!仙人渡乃是民间野渡,能渡过多少兵将?晋阳千军万马想从仙人渡过黄河,乃是白日做梦!”   鱼俱罗却一摇头:“不可大意!若是李家的旗号出现在长安城下,我父子都难逃罪过!再说李建成乃李渊长子,此番晋阳出兵,多半以他为首。只要擒住他,多少兵马都退了!这等机会岂能放过?大郎,你随我去擒李建成,这里交给二郎坐镇就是!”   鱼洪皱眉道:“我们兵马太少,若是晋阳兵马趁我等离开领兵来犯,又该如何?”   “怕什么!李建成所在之处,必为晋阳大军所在。蒲津纵然有兵也是偏师,二郎也是勇将,难道还抵挡不住一支偏师?”   “我等虽是偏师,但今日全军胜负重担,就压在我们这支偏师肩上!此战若胜,世子及国公必有重赏!便是为了我张家子弟,此战也只许胜不许败。再者我们这支偏师的兵力远在鱼俱罗全军之上,若是还不能胜,我们今后又哪来的颜面见人!”   军帐内,张士贵面沉似水,向面前几个军将说道。这几个军将都是张士贵同宗兄弟,平日一同练武带兵,人既勇武也个个忠心耿耿,此番为了自家子弟能在李家门下立足,这些张家子弟已然把性命置之度外。   一名军将抢步上前:“这开路的差事就交给我吧!咱们弟兄之中,我的武艺最好气力最大,哪怕不是鱼俱罗对手,也不至于输得太狼狈。再说鱼俱罗年事已高,名声虽响却也是个糟老头子!我若是遇到他,说不定还能取了他的首级!”   讨令之人乃是张士贵本家兄弟。张士贵本名忽峍,后更名士贵。随着他起兵征战天下的宗族兄弟也都随着他改名,这个兄弟也不例外,弃了本名不用,更名张士德。于张士贵这一辈子弟之中,以他武艺最好气力最强。张士贵虽也是武艺精熟的上将,但自知单论厮杀武艺,自己还是不及这位从小被当作斗将培养的族弟。   虽然不相信他能战胜鱼俱罗,但想来也不至于么有还手之力。何况自己带领部众归附李家,等于押上了身家性命豪赌。想要建立家名,让自家也成为一等世家豪门,也必要搏命。他点头道:“若是贤弟领兵,愚兄自然放心。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军法无情,战阵之上不讲手足情份!临阵之时不管遇到何人,也只许向前不得退后。只要我们能搭起浮桥夺下渡口,张家日后必能公侯万代永享富贵!为了我们的后辈子孙,贤弟便要担些风险了。”   “这说得哪里话来?小弟自当为兄长分忧!”   张士贵点头道:“贤弟有此胆量,愚兄就放心了!临阵之时,愚兄亲自为你击鼓!咱们一鼓作气,拿下蒲津!”   “拿下蒲津!”帐中其他几个张家子弟同声呼喝!   “蒲津……没那么容易拿下。”   晋阳城,李世民书房之中。徐乐对李世民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压根不怕被人听到。好在李世民住处戒备森严,长孙音治家有术,倒是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虽然侯君集自从比武失败之后便发疯一般往晋阳赶,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来到晋阳时大军已然出征,众人未曾与李渊见面。李世民因为未能带兵,心中便有些不快,随后听闻蒲津守将换成了鱼俱罗,心情就更为沉郁。   自己在南商关九死一生,恶虎口浴血奋战,擒了执必思力与上百青狼骑俘虏回来,本以为可以扬眉吐气洗刷平阳之耻。可是大兄若当真战胜了鱼俱罗这等猛将,自己这份功劳就会变得黯然失色。   李世民不是个抢功之人,更不会嫉妒自己的兄长。但是经过几番死里逃生之后,他的心性已然有所变化,不甘心屈居于人下。作为李家子弟他当然希望自家取胜,可若是大兄就这么战胜鱼俱罗,他心里又有些不服。就算要胜这老儿,也该是李家子弟各显手段,看看谁的本领能够胜过鱼俱罗才是。撺掇众人逼迫父亲出兵,又主动抢了先锋兵权,用这种手段抢功,又算什么手足!   因为李世民心情不好,一般人没人敢与他交谈,只有徐乐根本不在意李世民心情,也不在意消息走漏可能,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论断。   李世民一愣,下意识问道:“咱们都不在军前,乐郎君何以如此笃定?”一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恶劣,这话有些像是质问。有心把话拉回来,徐乐已经抢先说道:“我虽然不在前敌,但我说大郎不能取胜,就是不能取胜。”   他这副自信又有些不讲理的样子,让李世民觉得好笑,原本想说的道歉言语也收回了,饶有兴趣地问道:“莫非乐郎君认为鱼俱罗天下无敌?”   徐乐摇头道:“他并非天下无敌,不过大郎和他手下的武将绝不是鱼俱罗对手。二郎且安心等待,不出几日必有军情送来,令我们出兵助战!你且休息,我去操练自家的兵马。”   李世民越发觉得迷糊,可是不容他问,徐乐已经大摇大摆向外走去。一路上两人相处就是如此,虽然李世民为主将,可是徐乐在他面前我行我素,李世民也不以为忤。只是在那里奇怪,徐乐的自信从何而来。自己是否也该相信徐乐,只等着出兵就是。   徐乐边向外走边想着阿爷曾经说过的话:“朝廷两征辽东死伤惨重,委实伤了元气。如今朝中武人,当数鱼俱罗本领最好。虽说无敌二字未免言过其实,可是能胜他的人也没几个。”   能得阿爷这般褒奖的必是天下第一等豪杰,岂是李建成能敌?只有自己和自己手下的玄甲骑,才有资格砍下鱼俱罗的人头,成就战功,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鱼俱罗,你可千万好生活着,等着某来取你的人头,不要稀里糊涂死在无名小卒手中! 第五百二十七章 龙腾(四)   晋阳大军出征剑指长安,关中响震。黎民逃避兵祸,商贾不敢贸易,民生凋敝百业萧条,往日热闹的蒲津渡已有多日不见人烟。偌大的渡口变得寂静冷清,便是那些原本用来供往来行人歇息的草棚茅舍都已经被双方有意识毁弃。初春时节的关中本就乍暖还寒,这等凄凉景象,就更增几分凄凉之意。张士贵和他的部下出现,倒是给这里增加了几分人气。   荒废的渡口重又变得热闹,大批舟船集结待发,仿佛这里一夜之间又恢复了曾经的活力。红日高照,阳光明媚,明盔亮甲的精壮军汉登上舟船,伴随着隆隆战鼓声冲向对岸,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无数的旌旗、刀枪,配合着铠甲反光,俨然一座钢铁城池。   手持鼓槌,亲自为部下击鼓助威的张士贵看着身边兵马,再看向对岸稀稀落落的旌旗,心中波澜起伏。大乱之后有大治,隋朝那短暂却宝贵的太平盛世也是靠无数杀伐征战得来。如今天下乱象复生,要想百姓安居乐业,重新得享太平,此时的征战杀戮乃至死亡,都是必要的代价。   他深知自己不是帝王之才,张家的家世门第以及实力也不足以争夺天下,是以在家乡起兵之时,就已经决定要觅一明主投奔。唐国公素有仁厚之名,自己也算作世家中人。若由他终结这个乱世,必然不会如大业天子那般刻意打压世家搞到天下大乱,百姓也能过几日安稳日子。虽然王世充、李密都曾遣使致书邀请张士贵共谋大事,可他还是义无反顾辅佐李渊原因就在于此。   当然,张士贵并非圣贤,投奔李家也有其私心所在。一刀一枪博个公侯之位,让自家成为昔日八柱国那等世家名门,便是张士贵的目标所在。乱世中富贵前程自马上取,眼前的蒲津渡口便是张家发迹之地!   两军交锋兵力难辨,以旌旗数量判断对手兵马数量,乃是时下所有将领都会的本领。根据对岸旌旗数字判断,镇守兵力不会超过五百。鱼俱罗想必是中了自己调虎离山之计,带着主力大军赶往仙人渡,以偏师留守于此。   自己所料不差,鱼俱罗这老匹夫有勇无谋,没有名将指挥并不足惧。区区五百兵,如何抵得住自己这数千人马?就算是用人填,也能把这里填下来!   张士贵能看出李建成不想死伤过重的心思,心里颇有些不认同。兵凶战危,两军对阵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何况鱼俱罗乃大隋屈指可数的无敌勇将,只要能斩了他便可天下扬名,到时候谁有会记得李家为此付出多少人命?这位世子还是缺乏战阵历练,等到打的仗多了,多半就不会再有这等念头,如今只好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虽然李建成留给张士贵两千兵马,但是先锋张士德统率的依旧是张家嫡系旧部,那两千河东鹰扬兵全在后面列阵并未参与冲锋。今日之战格外凶险,终究还是自己的兵用起来得力。再说这些兵马都是张家部曲,死伤再多也不至于损了世子威名。张家兄弟早已下定决心,哪怕鱼俱罗并未离去,以命换命,也要把这老儿阵斩于此!   这些船只都是之前准备停当的,虽然不是战船但船体也足够坚固,工匠又在船体上做了临时改装,让这些船变成了水上的吕公车。船头装了厚木板,遮护军兵防范岸上射来的弓箭。另外船头备有抓钩,船身上有铁链,既能遮护士兵攻打渡口,也便于搭建浮桥。   张士贵已经派人给李建成送信,鱼俱罗既已中计,世子就不必冒险。李建成大军稍后就会赶回,只要抢在鱼俱罗率兵返回之前把浮桥搭起,让晋阳大军渡过蒲津抢占渡口,鱼俱罗就算杀回来也无力回天,这兴李灭杨的首功也就是张家囊中之物。   张士德立于首船之上,一手持盾一手提直刀,向身后部曲大声吆喝道:“儿郎们都是随我兄弟起家老人,我们兄弟绝不会亏负尔等。有我等一日就保你们全家衣食无缺!身为武人,富贵全靠刀枪取。今朝就是大家建功立业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只消夺下渡口,人人都有重赏!鱼俱罗老儿太过狂妄,只想靠他那点名号震慑天下英雄,渡口居然全无防范!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功劳不可错过,随我冲上去,让鱼俱罗知道知道我们张家子弟的厉害!”   方才在岸上时张士德便发现鱼俱罗渡口的布置甚是松散,不但军寨很是简陋,河滩上也没有设立木桩、拒马等防御器械。大抵是想靠着往日名号吓住众人,让大家不敢来攻。简直可笑!   既为军汉便不怕死,纵然他鱼俱罗是天神下凡,军令一下该拼命也得拼命。这老匹夫戎马一生,老来却如此糊涂,想必是老天都要亡他,送一桩富贵给自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功劳自己立定了!   张士德身后的兵马都是他的亲兵护卫,人人忠勇,听得张士德言语众人并未作声,但是众人的眼神足以让张士德放心。这些兵马与张家人生死与共,不管遇到谁都敢厮杀,鱼俱罗名号再响也吓不住他们。   “多多多……”   身前那块高大的厚木板上传来阵阵响动,显然船只已经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岸上的弓手开始放箭。守军兵马有限,箭矢很是稀疏,有这些大木板遮护,伤不到几个人。这些亲兵追随张家昆仲经过不少战阵,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于这等小场面看不到眼中。众人神色如常,默默地抽箭上弦,拉弓如月,举弓对准头上的天空。   由于有木板遮挡,张家部众没法瞄准对岸的弓手,只能采用抛射之法。伴随着张士德一声令下,众亲兵同时松动弓弦,只听“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箭簇在空中划过道道弧线向着对岸射去。   随着主船弓箭射出,其他船只上的射士也随之松动弓弦,满天飞蝗在空中交错而过,放箭之人都无从断定自己的箭能否命中对手,全靠老天赏脸。   一些惨叫声随风送入耳中,显然岸上已经有人中箭。张士德哈哈笑道:“就这么干!放箭!这些土鸡瓦犬又怎挡得住大兵?让咱们教教他如何打仗!”   张士德此时已断定,鱼俱罗不在蒲津。否则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肯定会用其他方法守卫渡口,不会让兵士行此徒劳之举。这等稀疏的箭挡不住大军,反倒会影响自家士气,只有新手才会犯这等错。   久经沙场的老将对付没上过战场的新丁,简直就是白捡功劳,张士德心中已经彻底没了畏惧,只想着杀人立功。   桨手全力划动船只,为功名利禄所驱动的大船如飞似电向着对岸疾驰,忽然船身传来一阵颤动,船身停止前进。   张士德一声大吼:“功名富贵全在今朝,儿郎们随我冲!”说话间手起刀落,斩向悬挂木板的粗绳。船头悬挂的巨大木板靠两根拇指般粗细的绳索固定,随着张士德动手,另一边一个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虬结肌肉的高大军士也挥起大斧,斩向另一根绳索。   两根绳索同时断开,木板轰然落下。伴随着一声巨响,木板顶端已经搭在岸边,从遮护兵士的盾牌变成了可供士兵登岸的坡道。   木板落下,视线变得清晰。在张士德面前,出现了几十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守军显然不曾料到有这许多人马杀来,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和敌人白刃交接,待等大船靠岸已经慌了手脚。领兵军将手握长矛,脸上已无人色,眼见张士德举刀冲来,这名军将竟然转身就逃。他身后的兵士也随着这名军将,一起没命地逃散开去。   “哈哈!这便是京兆十六府鹰扬兵的本事?这等无用之人,纵有十万能奈我何?”张士德哈哈大笑着,带头冲向岸边滩头。身后的亲兵举盾持刀随之冲上,将滩头阵地夺下。   守军开始溃逃,落后的便成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张家部曲刀下之鬼。在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外加些折断的旌旗后,岸边的守军已经荡然无存。张家部曲纷纷冲上阵地,那名高大如天神的亲兵高举张士德认旗立于主将身后,士兵看到认旗便纷纷向这里汇聚而来不多时便已列成阵势。   张士德最担心的就是自己阵势未成,守军便掩杀而至,如今这颗心终于放平。看来不止是守将无能,这些京兆郡鹰扬兵承平日久,已经不懂得怎样厮杀,同样不堪一击。   说来也不奇怪,毕竟京兆郡鹰扬兵中精锐先要入值十二卫拱卫长安,再行轮值当差。大业天子辽东败阵,十二卫精锐尽折,那些能杀善战的鹰扬兵大半埋骨异乡。随后天子新立骁果,又把残存精兵抽调一空,随他南下江都。如今京兆鹰扬府的兵士,大多是不曾经过战阵的农夫,虽有甲兵却不习征战。再说阴世师对鱼俱罗并不信任,也不会把精兵派给他指挥。、   庸将弱兵,焉得不败?此战若不胜,当真是老天无眼!   不过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张士德并未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差事。他大喝道:“儿郎们,咱们守住这里把浮桥搭起来!只要大军过河,人人都有功劳!”   精通水性的士兵已经甩去甲衣,将绳索牢牢困在岸边的巨石之上,随后潜入水中。用来搭建浮桥的船只依次行来,以锁链勾连一处,再用一条条绳索系牢。一些兵士将沉重的铁锚投入水中,以此保证浮桥稳牢不至于被水冲散。原本用来遮护弓箭的木板,此时尽数放倒,铺在船体上充当道路,供车马大军通行。   这些张家部曲久经操练,架设浮桥的手段精熟,时间不长一道浮桥已经架得有模有样。张士贵心头狂喜,大声命令道:“大军过桥!”   战旗挥舞,鼓号大作,大批兵马在军将带领下,顺着木板向对岸跑去。张士德望着身后大军,也不由得一阵大笑:“鱼俱罗!重瞳老儿!人说你是无敌将,你阿爷看来也不过如此!今日我就拆了你这块招牌当柴烧!”   他话音刚落,忽听对面军寨之中鼓声骤响,本以为吓破胆不敢出阵的军寨内,忽然有大旗树起。   一名军将提醒张士德道:“将军小心。对方好像要出兵了!”   张士德不屑道:“困兽之斗,何足道哉?就他那几百废物,纵然出兵又能如何?”   “可……可是这大纛旗,乃是鱼俱罗的!” 第五百二十八章 龙腾(五)   张士德此时也已然发现,眼前那不起眼的军寨里,挑出了一面异常巨大的旗幡。旗面长五尺、宽三尺,上下为火焰镶边,杏黄飘带在风中狂舞,如同飞龙盘旋。旗心处绣的乃是一颗硕大狼首,其形制与执必家的青狼旗颇为相似,只是这面旗帜远比青狼旗为大,颜色也是纯白。   这是和青狼旗地位一样甚至犹有过之的突厥白狼旗!   突厥阿史那家族执金狼旗横行草原,百万控弦人皆俯首。而其座下八大部族,皆可称王,执狼旗拱卫阿史那,称为八王帐。其中执必部持青狼旗,折兰部则持白狼旗。论起部落实力,折兰部原本远在执必部之上,其锋头最盛之时,便是阿史那大汗对其也要忌惮三分。   开皇十年,折兰部攻隋,兵犯灵州道。杨素率兵迎战,于扶风正遇奔母丧返乡的鱼俱罗。因军中缺乏猛将,便令鱼俱罗夺情隋军。便是这一战成就了鱼俱罗无双勇名,让其成为继黑甲徐敢后,汉家又一位无双上将。   在战场上鱼俱罗率十余骑往来冲杀所向披靡无人可当。最终阵斩折兰部阿贤设夺白狼旗以归,突厥兵马为之气沮。杨素趁势挥军猛攻,将折兰部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那一战折兰部元气大伤,很快便被其他部落吞并,白狼旗也易手他人。鱼俱罗则因战功显赫升任柱国,登上武人巅峰。那面被他夺来的白狼王旗也被杨坚赐予鱼俱罗,成为其纛旗。是以只一看这旗就知道,那位无敌将鱼俱罗始终不曾离开蒲津,只是藏身于军寨之中直到此时才表明身份。   虽然只是一面纛旗,但是张士德身边军将已然面色更变,不少人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张士德怒道:“尔等做什么?左右不过是个重瞳老儿,怕他何来?如今浮桥已成,我军大队人马片刻即至,鱼俱罗便是霸王复生,又能如何?”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另一名军将忽然指向水面,脸上露出惊惧之色,高声叫道:“将军快看,那是什么!”   与此同时,张士贵也发现了水面的蹊跷。他并未随着第一批兵马登上浮桥,而是站在帅台上击鼓催动人马前进。   于河岸的战阵他并不担心,自家兄弟本领出色,先上岸的人马又是张家部曲里的精锐,纵然守军倾巢而出也足以支撑。他的心思始终放在浮桥上,两眼不离水面,因此最早发现了蹊跷。   就在上游方向,一支船队出现了。船只数量并不甚多,当先者尽是黄河上的打鱼小舟,船只窄小,三五人便可把船塞满。可是如今这些船上一个人都不见,而是堆满了柴草,在船只前端,还装有巨大铁钉。而在这些渔舟之后,则是数条小型战船,船上点着火盆,射士立于火盆之后,一手持弓一手拿箭。这些箭簇的箭头处都用布层层包裹,只要向火盆处一放就能迅速点燃。   这是……火船?   张士贵久经战阵熟读兵法,只一看便知其为何物。瞬间只觉得呼吸为之一窒,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中计了!   他扯开喉咙不顾一切地大吼道:“鸣金!快鸣金!让我们的人马撤回来!”   可是不等他的部下鸣金收兵,战船上已经有人高声喊喝:   “大胆乱臣贼子竟敢攻打蒲津,简直是自寻死路!今日要你们来得去不得!放!”   随着那人一声令下,牵引小船的绳索被砍断,那些渔舟顺着水流向着浮桥冲去。紧接着战船上的射士将手中箭向火盆一探,随后拉弓搭箭,把这些已然燃起火焰的箭矢朝着渔舟射去!   一支支火箭落在船上,本就干涸的柴草又淋了鱼油,很容易点燃。箭头的火很快就在拆超上熊熊燃烧起来,片刻间这些渔舟便成了一支支移动火炬,顶着烈焰浓烟,向那道浮桥撞了过去!   “火船!是隋军的火船!”   此时那些桥上的军将也已然发现情况不妙,扯开喉咙大喊道。有人举起长矛想要挡住火船,也有人拼命地向身后跑,但是也有人感觉自己离岸太远,再怎么跑也跑不回去,索性朝着张士德这边疾奔。   张士贵已经吩咐岸上鸣金,但是麾下兵士方寸大乱,再也做不到按令而行。有人想要退后,也有人想要向前,狭小的浮桥并没有太多趋避退让空间,如同无头苍蝇般逃命的士兵更顾不上躲闪,很快便有人冲撞到一处。   一声声闷响伴随着惨叫响起,在生死考验面前,不管是袍泽之情还是乡谊都不及自己性命要紧。被撞倒的士兵没人搀扶,反倒是有人从他身上飞奔而过。也有人被撞入水中,刚发出半声惨叫就有河水顺着口鼻灌入。   有些自认水性过人的兵将下意识往河里跳,可是等落入水中才发觉自己尚未解去衣甲。顶着一身盔甲的兵将,不论有多好的水性也施展不出,手忙脚乱扑腾几下,随后便没了挣扎的力气,缓缓落入水下。   “砰!”   一声闷响传来。   第一艘火船已经重重撞在充当桥墩的木船上,在风中疯狂舞动的火蛇迅速发现了自己的新食物,借着风力一把将木船以及船上木板揽入怀中。   木制的船体以及厚木板,让火焰蔓延速度快得吓人,眨眼之间几条船都已经化为火海。而一声声闷响传来,越来越多的火船与浮桥撞在一起。手持长矛的军将徒劳地递出长矛,想要把火船推开,却发现自己已经陷入火海包围无处可走。素来以勇力闻名的士兵,挥舞着大刀阔斧,向着铁链猛力砍斫,直砍得火星四溅。可是不容他斩断锁链,火焰已经烧到了身上。   为了防止浮桥被水流冲垮,是以船只勾连格外紧密结实,外力难以撼动。如今这些防范手段,却成了兵士的催命符。军将们发现,不管自己怎样做都是徒劳,整个浮桥已经化成一条火龙。除去少部分及时逃到岸上,或是解衣落水的幸运儿之外,大部分人只能成为这条火龙的食物。   张士贵看着燃烧的浮桥大瞪双睛目眦欲裂,眼角几乎要淌出血来。这些被烧死的兵将都是自家精锐部曲,本想着靠他们征战天下,既为唐国公夺下这锦绣江山,也为自家挣个前程富贵。没想到出师未捷,竟然折损在这些火船之下。留在身边的部曲不足四成,日后再想建功怕是难如登天。   比起这些部曲的损失,更让张士贵心如刀割的还是张士德。自家的计谋已被鱼俱罗看破,将计就计反过来让自己吃了大亏。浮桥被焚退路断绝,张士德和他手下那几百人注定是回不来了。张家最骁勇的子弟,自己的左膀右臂,注定要折断在这蒲津渡口。失去了这位张家斗将,今后还怎么立功?   刹那间张士贵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一口气维持自己不倒,但是已然想不出任何办法反败为胜,只能听之任之。   “不要慌!列阵!”   浮桥被烧,张士德的部下也随之大乱。望着那熊熊烈火,这些兵将也乱了方寸。本来严整的阵型,此时已然显得散乱。张士德心知情形不妙,但仍然声嘶力竭地吆喝着:“鱼俱罗不过几百人,我们拼死一战,胜负生死尚未可知!谁敢临阵脱逃,力斩无赦!”   说话间,他眼神望处,见一名军将正在解甲。这军将乃是张士德族弟,素来水性最好,方才入水拴绳索的人里便有他一个。张士德二话不说赶上前去,那名军将心知不妙,连忙道:“留得青山在……”   他话音未落张士德已然手起刀落,血柱喷涌,斗大人头落地!   鲜血喷了张士德满头满脸,让他的模样变得更加吓人。其他军将被他一看不由得心惊肉跳,竟无人敢与他对视。张士德怒道:“谁再敢抗令,他便是榜样!拿起兵器,迎战!”   此时,军寨里的人马也冲了出来。为首一将须发皆白盔甲鲜明手提马槊,一双重瞳阔目格外显眼,不问可知自然是那位无敌将鱼俱罗。而他身后所带的兵马虽不过百人,却是人人有马,赫然是一支骑队。   鱼俱罗手中马槊朝张士德一指,高喝道:“鱼俱罗在此!谁敢与我一战!”说话间催动坐骑向张士德冲来,其身后骑兵也如箭头一般冲向张士德所在军阵。   张士德这时也已然醒悟,从一开始鱼俱罗就没上当。之前的示弱乃至种种手忙脚乱把岸边都让出来,不过是为了这雷霆一击。鱼俱罗要的不光是守住渡口,而是要破军杀将,一战立威,自己和部下性命就成了他祭旗之物。   他心中泛起一阵绝望,又有些酸楚。本以为能靠着一身武艺在乱世中博个出身,成就一番功业。没想到这第一阵就要送命。   死到临头,张士德反倒是觉得释然。身为武将宿命就是如此,又有什么可抱怨的?虽然自己眼下没有战马长兵,根本抵挡不住这号称无敌的老将,但是总不能弱了张家威风!张士德手中刀盾相击发出一声闷响,朝着鱼俱罗怒喝一声:“虢州张士德在此,重瞳儿纳命来!” 第五百二十九章 龙腾(六)   铁骑滚滚,其势如同身后那奔腾咆哮的黄河之水,向着张家部曲席卷而来。马上射士摘弓搭箭,羽箭抛射而出,肆意收割性命。   这些射士显然都是弓马娴熟的健儿,箭射得又快又准,只听阵阵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步兵中箭倒地而亡。虽然几次征调精锐,但是京兆郡鹰扬兵中终究还是有精锐存在,眼前这百余骑只从身手看,便知乃是百战老卒,论战力绝不在河东六府鹰扬之下。之前守卫河岸的弱卒不过是故意放出的饵兵,真正的精锐此时才登场。   虽然这些骑兵人数不多,但是张家部曲所处乃是一片空地,四周既无遮护也无任何屏障,以步兵直面铁骑冲锋本就艰难,更何况这支铁骑的首领乃是素有无敌之名的鱼俱罗。浮桥被焚援军断绝,本已让这些部曲军心涣散。再见到鱼俱罗和他的白狼旗,便更加提不起胆量厮杀。   张士贵自举旗以来,其部下精锐部曲皆以骑战当先。靠着弓马娴熟往来奔驰,让隋朝的鹰扬兵占不到便宜,被大隋官府以“忽峍盗”称之。今日随张士德夺取渡口的,便是这些精锐马军。只是舟船地方有限,为了能多渡些兵马过河,便弃了坐骑以骑改步。   战场上攻打渡口这等事也不算稀罕,步兵先行夺了渡口,再用船只载坐骑过来,便可上马厮杀。只是为了快速搭建浮桥方便大军通行,便顾不上载马过河。何况守军之前表现得不堪一击,就是张士德自己也不认为有载马的必要,只要大军一到就能轻松击破这小小军寨,有没有脚力都算不得什么。   如今鱼俱罗率领铁骑冲阵,这些临时充当步兵的马军平日固然也训练过步军厮杀之法,可是终究不能和正式步兵相比。之前追随张士贵打得又都是必胜之战,未曾经过这种绝境之下的苦战,被铁骑一冲便抵挡不住。   几排箭射过去,骑兵便不再拉弓,而是举起了长矛冲锋。守军虽然也举起了矛,但是稀稀落落不成规模,组不成长矛阵吓不住人。鱼俱罗的本领也在此时显现出来,手中马槊或挑或刺或扫或砸,这些张家部曲几乎没有抗手之力,只听惨叫声不断,前排士兵被打得东倒西歪。   单看这份手段就可知,这位大隋的无敌将果然名不虚传,别看年事已高,威风依旧不减!主将如此骁勇,其部下也有精神,伴随着阵阵呐喊,这支骑兵将张家前排防线撞得七零八落,冲入步兵阵中的骑士丢下长矛抽出直刀,朝着身旁步兵肆意砍杀。   素有勇名的张家子弟此时已然丧失了斗志,军法已经约束不住兵将,不少人丢下兵器向河边跑去,边跑边解去身上铠甲。有些士兵更是丢下武器跪倒在地,双手高举过头求饶乞活;还有些彻底被吓破了胆,举着兵器茫然不知所措,既不交手也不投降,只等着被对手收割性命。就算有些胆色过人者敢于朝敌手递出兵器,也被骑兵随手挡开,接着就有几口直刀劈过来,将这胆大之人砍翻在地。   进不能进,退也无处可逃,这处兵家必争的渡口此刻竟然成了张家部曲的绝地。眼看隋军铁骑如同滚汤泼雪一般,将自己的队伍杀得七零八落,张士德气急败坏举着刀盾向前猛冲。一名隋军骑兵挥直刀劈来,张士德弃了右手直刀,向下哈腰闪身,避开这名骑兵的一刀。随后一把抓住骑兵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扯!   虽然骑兵可以在马上借力,却不敌张士德神勇,只觉得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头下脚上重重掼于地面!   不等这名骑兵起身,张士德已经挥起左手旁盘朝着士兵的后脑接连猛砸几下,眼看红白相间的血浆脑浆落在盾牌上,才起身朝着那匹马跑过去。   战马没了主人自顾向前,但是速度还不算快。张士德脚下加力,几步间已经来到马侧方右手抓缰绳,双足点地腾空而起,人已经落于马背之上。手中旁牌向对面用力甩出,正砸在对面一个举着长矛向自己冲来的骑兵面门。随后伸手一抄,将这名骑兵挂在马上的长矛握在手中。   有了战马长兵,张士德的本领便恢复了八分。纵然今日难逃一死,也得让他们看看自家的本事!   可就在他刚刚握紧长矛的同时,鱼俱罗那一身盔甲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而且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显然就在张士德杀人夺马的同时,鱼俱罗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张士德的亲兵在鱼俱罗面前如同土鸡瓦犬,根本当不得随手一击。眼看自己的兵马如同波分浪裂一般分开来,那一身明盔亮甲的老将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张士德深吸一口气,心中兴奋的情绪反倒是远大于紧张。   今日虽然兵败,但只要能阵斩这重瞳老儿,这一战便能算作平手。不管他年少时何等骁勇无敌,如今都是个老汉,自己却如日中天,体力与身体都在巅峰,纵然这老货本领再大又怕他何来?杀了他,或者拼个同归于尽,便不算亏本!   张士德催动坐骑向着鱼俱罗冲去,手中长矛紧握,马头堪堪相撞时手中长矛朝着鱼俱罗咽喉用力刺去,口内大喝一声:“老贼纳命来!”   鱼俱罗面对张士德的长矛根本不屑一顾,也不曾招架躲闪,只在长矛刺出的刹那,陡然间一声大吼:“受死!”   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战场上混乱的金鼓声、兵士惨叫声、喊杀声、黄河那如同牛喘般的水声,竟然都被这一声怒喝所压下。饶是张士德久经战阵,被这一声大喝也吓得微微一愣,手中长矛虽然依旧向前刺出可是速度不自觉又所迟缓。   这瞬息间的迟缓于战阵上便是生死立判!鱼俱罗单手持马槊向前一捅,借助马力轻松刺穿了张士德的小腹,随后马槊用力一搅再向前一递,槊锋便自张士德背后刺出。鱼俱罗单臂发力,将尸体高高挑起,随手向着张家部曲阵中甩过去,一声冷哼:“无名小卒!平白污了老夫宝槊!”   张家第一斗将,在鱼俱罗马前却未走一合便已丧命。随着张士德的死,这些部曲最后的斗志也消失无踪。不是四散溃逃,便是跪地投降乞活。隋军骑兵便如同屠夫一般,肆意驰骋宰杀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对手。鱼俱罗出发前已经下了命令,不要俘虏!不留活口!   鱼俱罗与他那被逼自尽的兄弟鱼赞一样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身为武将对于人命看得更是极为淡漠。他要用这些人的性命给李家一个警告,更是向长安城内的阴世师表明态度。自己把李家兵马斩尽杀绝,便是表示与李家势不两立,誓死为大隋朝效忠。希望阴世师能明白自己的想法,不要再处处提防。   他自己不曾参与到斩杀之中,而是催马来到岸边,看着那依旧熊熊燃烧的浮桥,视线透过火焰与浓烟落向对岸:李家小儿,现在总该知道鱼无敌的厉害了吧?聪明的赶快收兵,再不然就去问问你老子。若是以为老夫兵少可欺,这些人就是前车之鉴!   浓烈的黑烟遮蔽了视线,让张士贵看不清河岸的情形,但是只靠猜也知道结果如何。他绝望地站在帅台上,两眼望天一语不发。乃至李建成来到他身边都未曾发觉,直到有人小声咳嗽,才把他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一见李建成,张士贵二话不说便解下头上兜鍪,双手高举过头:“末将无能,未能攻克蒲津渡反倒损兵折将挫伤世子兵威,情愿受军法惩处。”   李建成接过张士贵手中兜鍪,亲自为他重又戴在头上:“张将军说得哪里话来?胜负兵家常事,更何况我们的对手乃是鱼无敌,又怎会这么容易取胜?张家今日的折损某看在眼里,待等夺下蒲津攻占长安,自会有所弥补。”   作为从小被当作家主培养的世子,李建成很清楚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使功不如使过,与其处置了张士贵,还不如用好言安抚。正好借这个机会,揄扬李家仁厚名声。至于对岸那个鱼无敌……   他看着水面上那条火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鱼俱罗不识时务抗拒天兵,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我倒要看看,他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多少钉!传令下去,我军工匠分作三批昼夜不停修补船只,以为攻打渡口之用。全军人马也分作三股,轮番攻打渡口!就算累也累死这个老匹夫!不管是谁能取来鱼俱罗的人头,赏千金,官晋三级!”   眼见李建成咬牙切齿的模样,军将都知道这位素来宽厚的世子今天终于发了狠,不惜以命换命,也要靠人头把蒲津渡堆下来。虽然谁都不想死在这小渡口,可是世子既然有令也只能遵从。眼下烈火熊熊,河东兵马固然杀不过去,守军也杀不过来。晋阳兵马趁此时机开始整顿队列预备舟船,军将开始调动手下人马,准备用自己的性命为唐国公以及士子把渡口填平! 第五百三十章 龙腾(七)   晋阳此番出兵以李建成为先锋李渊为主帅,前线之事理应由李渊一言而决。然则李渊爱子情深,既把先锋兵权给了李建成,就对前敌之事不再过问,让自己的长子可以随心所欲施展拳脚。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算得上宽厚,哪怕看出长子组织文武逼宫,依旧对其宠溺有加。只是作为主帅,这样放手便有些过于托大。   在李渊看来,建成此番想要建立功业,自己便不该多加过问,否则又怎能成全他的功劳?自家在晋阳养精蓄锐多时,麾下数万虎狼之士,不管怎么打,都应如同秋风扫叶不费吹灰之力,有这个机会让儿子练练本领也没什么不好。是以自出兵以来,李渊便统率大军总督后阵,除去拨发钱粮之外,于前线军情并不过问。   大军出征之初,也确实如同李渊所想的那般,有大批世家支持的李家兵马所到之处未曾有什么阻碍,不少关口都是传檄而定,不需费力征杀。偶有抗拒也不成规模,不消半日光景便能攻克。李渊也就越发放宽心思,就在他以为能这么一路悠哉乎哉进入长安时,李建成书信送到。他初时未当回事,直到看完其中内容才皱起了眉头。   自晋阳匆匆赶来协助李渊参赞军机的裴寂这几日正因为执必思力的事和李渊生闷气。他本想让李渊下令把执必思力放回去,或者用他交换在平阳被俘的两千多兵马。没想到李渊居然也袒护李世民,由着自家二郎折腾,不肯下这道命令。   李渊总归是个仁厚之主,固然不肯为了老友委屈儿子,也不至于因为老友不满而动怒。这几日裴寂就在李渊帅帐里生闷气,偶尔冷嘲热讽几句,李渊也不生气,反倒是笑脸相迎,让裴寂一拳砸在空处。   眼看李渊面色更易,裴寂冷笑一声:“怎么?莫非大郎在前敌,也抓了哪位大贵人?没什么,不管他抓了谁,只管往晋阳送就是。执必思力没人作伴烦闷的很,有个人陪他也不是坏事。”   李渊摇头道:“不是抓了谁,是大郎险些被抓了。蒲津渡临阵易将,如今镇守渡口的乃是重瞳老儿。大郎不知他的厉害,想要靠着兵多将广强攻,结果吃了大亏。损兵折将进退两难,写书信向我求援来着。”   “什么?鱼俱罗?他还活着?阴世师居然还敢用他?”裴寂这下也变了脸色。作为李渊的同辈人,裴寂对于鱼俱罗的手段心知肚明,这老将虽然年迈,但是一身本领非同小可,便是李渊与他对垒,也未必一定能胜,何况是李建成?本以为他已经死在监牢之中,没想到还在人世,更没想到阴世师狗急跳墙,居然把这头老虎放出来伤人。他和鱼俱罗素有仇恨,此时用这老货,就不怕鱼俱罗领兵造反?   李渊眉头深锁:“这老儿不肯造反,反倒成了我军的拦路虎。大郎手下几员上将都在他手下吃了亏,便是想要靠兵多将广去轮战,也讨不到便宜。”   裴寂连忙说道:“这也不怪大郎。他们没赶上鱼俱罗成名的时候,不知道这老贼的手段,以为靠着人多势众就能取胜。却不知道这世上确实有些骁勇无敌的斗将,不是光靠着兵多将广就能战胜的。有鱼俱罗在,他手下的兵马便可以以一敌十,千军可挡万骑。当日以十余骑纵横沙场,折兰部万余骑不能治,就连白狼旗都被他夺了去。大郎手下的兵马不及折兰部多,战力也颇有些不及,不敌鱼俱罗也是常事。”   李渊心知老友虽然不介入李家内务,但是李建成既为自己认定的世子,他就要设法为其转圜,不希望父子之间因为战事不利失和。哪怕李建成战败,也要设法为其开脱。他点头道:   “玄公说得极是,可是如今这情形可是有些棘手。战事一起便停不下来,大郎又不是鱼俱罗对手。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我出面替大郎善后,他今后又有何面目见人?若是派良将给他,却又一时想不出合适人选。那位侯车骑的公子随同玄公出战,你觉得他能否敌得过鱼俱罗?”   裴寂摇着头:“一勇匹夫而已,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他那点本事遇到鱼俱罗也是送死。能够以十余骑搅动折兰部的猛将,想要匹敌他的人确实……”   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忽然一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人英俊的面孔。鱼俱罗当初以十余骑撼动折兰部,背后可是有杨素的大军为靠山。那位年轻人三擒执必思力,折断青狼旗的时候,并无大队人马为援,纯粹是靠自己的本事把突厥人打散。细论起来,这份功劳比鱼俱罗更为出色。   只不过刘武周如今已然和突厥沆瀣一气,这等战功自然无从谈起。否则单是徐乐胜突厥败执必的功劳,也足以让他平步青云官升数级。   若是以勇武论,他绝对不会输给鱼俱罗。一个少年英雄,一个成名老将,这两人倒是一对好对手。再说这个小子实在有些令人讨厌,既不服管教,又不知进退。整天和李家九娘有说有笑,全不知身份尊卑。这等人杀了鱼俱罗固然是好,若是死在鱼俱罗手里也未必是坏事。   想到此裴寂朝李渊行礼道:“国公,我这里倒有个人选。”   “玄公还请讲来。”   “不妨让二郎领兵前往蒲津,为大郎助战。自古来打仗亲兄弟,做兄弟的为兄长效劳也是情理中事,不知国公以为如何?”   李渊面露难色:“二郎刚刚回到晋阳,夫人那边身体因此也有了起色。若是此时让二郎出战,我怕夫人的病情又有反复。”   “夫人深明大义,自然知道军情为重的道理。再说二郎若是助大郎破敌,我担保夫人的病好得会更快一些!心病还需心药医,二郎回来只能算是半副药引,帮大郎破了敌兵,才是全功。”   李渊也明白过来。窦氏病倒说到底还是因为长子、次子不和,甚至闹出截杀长孙家家将信使之事。夫人担心李家重演杨门旧事,手足相残束甲相攻,才一病不起。若是二郎能帮大郎攻下蒲津,证明两兄弟芥蒂尽去,夫人自然欢喜,这病也就不药而愈。   他想了想,又有些担心:“二郎他……真的抵得住鱼俱罗?”   “如今军中都在说二郎与那位乐郎君两骑退青狼之事,这份威风比起鱼俱罗当日也差不多少,以二郎敌鱼俱罗绝不至于有失。”   “乐郎君么?”李渊虽然很少过问军政,但也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点头道:“能被二郎看入眼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听闻此人活捉执必思力,又在云中闹得天翻地覆,乃是个有本领的豪杰。若是此番真能胜了鱼俱罗,倒要好生栽培于他。”   裴寂嘴巴动了动,但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国公心善,既要保全长子的体面,也不想伤了二郎的心,于二郎看重的军将自然要栽培,自己阻拦也是无用。再说九娘有李世民看着,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情,自己无需担心。眼下还是对付鱼俱罗这老儿要紧,其他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   李渊看向裴寂:“玄公,这道命令由你来下吧,让二郎带兵到军前效力,归大郎调遣。”   晋阳城内。   校场上一队骑兵正在操演全新的骑阵。   这队骑兵兵力约莫两百人上下,甲胄之上以黑漆涂抹,正是玄甲骑的标准装束。这些骑兵所列的阵势,也是徐乐赖以纵横边地的密集阵型。骑兵列成三列,每列骑兵两马相隔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士兵膝盖挨着膝盖。伴随着鼓点声响,骑兵缓步前行如墙而进,蹄声整齐划一,虽有两百骑,但蹄声丝毫不乱,同进同退如同一人。   韩约手持鼓槌敲动战鼓,骑兵则随着鼓声前进。徐乐站在将台上观看骑兵演阵,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也颇为欢喜。玄甲骑自成军以来屡经战阵,打得又都是苦战恶战死伤甚重,在恶虎口战后,就算加上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在内,也不足百人。   李世民亲自从家将以及亲兵中选拔精壮之士纳入徐乐麾下,为玄甲骑兵马补足两百之数。其所用甲兵皆为晋阳所藏佳品,战马则来自恒安甲骑馈赠以及恶虎口之战的缴获,每名骑兵皆一人双马,另有一马专司驮载。便是李渊亲卫马军,待遇也不过如此。   以晋阳兵马之盛,以及李世民的权柄,不至于只能调拨两百人为徐乐所用。只是李世民选兵之时刻意求精而不求多,所选兵卒不论武艺、马术皆为上上之选,包括一直跟在李世民身边的家将头目李豹,如今都被派往玄甲骑担任一名火长。   这些人本就是一等一的好兵,只要让他们熟悉骑阵的形式,便可以临阵。玄甲骑自补充道成型,再到如今这般有模有样,固然是徐乐操练有方带兵有术,与这些兵士自身本领也不无关系。   单论战术阵法,这支人马已经和曾经的玄甲骑不相上下,所欠缺的便是战阵磨练。只要打几场硬仗,这支人马便能纵横天下,为李家江山建功立业,让天下群雄知晓玄甲骑的威名。徐乐相信,随着晋阳出兵征讨长安,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就在他这般想的时候,一骑快马如飞似电向校场奔来,马上之人正是李世民身边新任的家将头目李鹰。他一路纵马奔驰,堪堪进入校场演阵范围之内,才高声叫道:“乐郎君!我家郎君有请,前方有军令到,请乐郎君一起接令!” 第五百三十一章 龙腾(八)   李世民召见徐乐之处并非公廨而是自己的书房。与刘武周不同,李世民不搞解衣推食那套把戏,而是把徐乐当作自己兄弟手足看待。如今城中留守的李家子女不少,可是要论及亲厚,便是李世民的亲弟弟李元吉比起徐乐也是多有不如。两人不管谈论何等事都不在公廨,书房乃至卧室都可相商,长孙音也不避讳,俨然如同一对骨肉同胞。比起之前刘武周的做作,李世民这番举动才真正称得上折节下交。   他对徐乐也不隐瞒什么,见面就是一声叹息:“大兄果然在鱼俱罗那里吃了苦头。如今大军困在黄河边,进退不得。大人下军令,命我带兵前往助阵。重瞳老贼虽然年迈,威风不减当年,我李家几员战将都在他手上吃了苦头。我这点本领又如何是他对手?要想攻下蒲津,还得有劳乐郎君费心。”   徐乐也不客气:“身为武人冲锋陷阵乃是本分,鱼俱罗也好执必思力也罢,在我眼中并无分别。不过二郎此番领兵,乃是助阵?”   李世民苦笑一声:“自然是助阵,总不能做兄弟的去夺兄长的兵符,阿娘那边也没法交代。”   徐乐看看李世民并没说话,两人对坐无语。过了好一阵,徐乐才开口道:“某若是斩了鱼俱罗,国公会不会改变主意?”   “大人的心思,某也拿捏不准,先斩了那老儿总是无错。不过鱼无敌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大兄上万人马奈何不得他两千人,听说长安城又给他派了援兵,这下等若是猛虎生翼,更加难以对付。”   徐乐微微一笑:“人马越多越好。”   李世民也笑道:“是啊!兵马越多打得越爽利,我幼年时就听过重瞳儿大名,这回正好跟他试试手,看看他的武艺到底厉害到何等地步。”   徐乐虽然来晋阳时间不长,但已经感觉到李家兄弟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李元吉对这个二兄并不亲近,平素里碰到也是恶行恶状,全无半点手足情份。尤其听说此次出征,乃是城中文武逼迫李渊做出的决定,甚至连几天都不肯等,这里面夺兵权的味道就更加清楚。李世民表面上不以为忤,但是对于李建成这番行事颇为不满。   如今李渊这番安排,又是让李世民居于李建成之下,李二郎心里只怕更加不满。这等主从名分一定下,说不定日后就会成为惯例。虽说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但是李世民绝非甘心居于人下的性子,对于这番安排自然不会满意。   李家正在打天下的时候,绝不能内讧,兄弟之间不管有何等龃龉,表面上还得维持个兄友弟恭。是以李世民再不满意,也不能在公事上找麻烦,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几场漂亮仗,让李渊看看到底谁是李家真正的将才,谁有资格为李渊统率貔貅征战天下。   阿爷在日不止一次提过鱼俱罗的名字,言语间对这重瞳儿颇有些赞许。在大隋战将中,这重瞳儿纵非无敌,也是天下少有,李世民万万不是对手。要想破敌立功,就只能靠自己和手下这支玄甲骑。   徐乐并不会因为鱼俱罗年事已高就小看了他,只不过在他看来鱼俱罗越有本领,手下兵马越多,对自己越是好事。不管李世民对自己如何亲厚,身为外来客将要想在晋阳立住脚,终归还是要靠自己的本领而不是贵人赏识。   再说这种赏识本身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玄甲骑能在恒安立足,靠的是自己以一己之力战败恒安所有成名斗将,又搅得千越余部落天翻地覆,更是把执必家青狼骑打得落花流水。李世民对自己这般亲厚,也是因为恶虎口一战,玄甲骑得本领令他心悦诚服。   要想在晋阳立足,玄甲骑同样需要战胜一个劲敌,用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首级,证明玄甲骑对李家的作用,以及玄甲骑自身的本事。鱼俱罗就是个最好的目标。至于杀了他之后,李渊会不会真的改变心思,让李世民取代兄长,那就是李家的事,自己犯不上参与。自己只信奉心中的直道,世家门阀这套弯弯绕,犯不上理会。   不过李世民对自己以及徐家闾乡亲确实亲厚,更重要的是他行事的风格也对自己胃口。鱼俱罗的名字不曾吓破他的胆,反倒是让李世民变得兴奋起来。想要和鱼俱罗较量武艺并非是信口开河,而是发自内心的想法。这等人倒是可以交个朋友。徐乐不需要主公明君,但也不会拒绝多几个肝胆相照的好友。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随后传来个动听的声音:“二兄,乐郎君在你这边么?”听声音就知道,正是李家九娘。   李世民此时正事已经谈完,不需要再保密,当下应了一声让妹妹进来。李嫣依旧是穿着胡服窄袖收拾得干净利落,一见徐乐就笑道:“我去校场寻你,宋宝说你被二郎叫走了,果然不差。你们的公事可是谈完了?来,我们该去练武了!二郎你也是,咱们今日比比看,我就不信你每次都能赢我。”   自从徐乐到了晋阳,李嫣便多了个消遣:随着李世民一道,同徐乐练武。李世民自己喜好武艺,之前就以家将李豹为师学习刀矛弓马。徐乐的手段远在李豹之上,李世民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名师,随其习练本领也是情理中事。   李嫣平素好打抱不平,行事有侠客风范,但终究是个女儿身,厮杀对垒并非所长。也就是行围采猎练就的箭术勉强拿的出手,其余本领都是花拳绣腿,无非是练出来好看,于临阵交锋并无用处。之前她对于练武也没什么兴致,直到徐乐到来,她便也跟在李世民身后,一板一眼向徐乐讨教武艺,偶尔还和李世民对打操练。   女子之身终究不是男人对手,兄妹较量每次都是兄长胜出,可李嫣屡败屡战,每日乐此不疲,只是让徐乐大伤脑筋。毕竟小狼女步离每当看到自己教授李嫣武艺就怒目横眉的,乃至对自己都没好脸色,这又是图什么?   今日因为谈及军务又涉及到李家兄弟之争,李世民和徐乐都忘了习武这档子事,没想到李嫣还记得清楚。李世民一笑:“我和乐郎君有正事,这习武的事只好先放一放了。”   李嫣听到正事眼睛一亮:“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大人给二郎来了军令是不是?你们又要去打仗了?我方才故意说练武,就是怕二郎骗我!这下你可赖不掉了吧?”   李世民这才知道,自己居然中了九娘的计策,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几曾赖过什么?大人确实传了军令,而且命令很急,行军司马已经下去准备,明日就要出兵。我这里还有许多事做……”   “你莫急着赶人,且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是?莫不是大郎战不过那鱼俱罗?”   晋阳城中世家子弟众多,其中男子占多数,但也有些世家女居于城中。她们同样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于前线之事虽然所知不够详细,但是鱼俱罗在蒲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晋阳。李嫣也是听过鱼无敌这绰号的,因此一猜就中。等到得知李世民要带兵去战鱼俱罗,她竟然比谁都兴奋,吵吵嚷嚷着:   “好啊!早就听说鱼无敌的名号,这回正好见见他长什么样子。说真的,我还不曾见过目生重瞳之人,不晓得那样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乐郎君你的本领这么好,又在少壮,肯定能胜过鱼俱罗的对不对?”   不容徐乐作答,李世民抢先道:“乐郎君自然不是鱼俱罗能敌,可是这与你有什么相干?此番出兵乃是我和乐郎君带兵前往,你休要添乱。”   “大人确实未曾命我随军出战,可是裴阿叔前往马邑时,大人也未曾让我和嫂嫂跟随,我们不还是自己去了?这次还是像上次一样,你们带兵在前,我带家将在后就是了。又能添什么乱?上次要不是有我和嫂嫂在,裴阿叔又怎肯答应出兵?二郎莫非要过河拆桥?”   李世民也得承认,前次要不是李嫣和夫人,裴寂绝对不会派兵前往恶虎口。虽然徐乐和玄甲骑苦战夺寨乃是首功,可若是没有侯君集从后掩杀让突厥兵马顾此失彼,想要攻破最后一处军寨活捉执必思力也不是易事。哪怕最后能得手,也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更别说能否抢在执必落落到来之前攻占军寨更是毫无把握。   李嫣有大姐撑腰,可不是个好惹的主,搞不好就要大闹一场。可是军国大事不可儿戏,怎容她胡闹?此次出兵不同于之前前往恶虎口,那是裴寂带兵接自己回家,这回却是真杀实战,带九娘前去又算怎么回事?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忽然门外传来长孙音的声音:“离着多远就听到九娘的声音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嫣大喜,高声叫道:“嫂嫂这厢来!二郎不讲道理,不肯带我去前敌观阵,你来说说看,我们两个谁说得对!” 第五百三十二章 龙腾(九)   长孙音与徐乐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李世民将徐乐看做手足,长孙音也就把徐乐当成李元吉等李家子弟看待,与徐乐按着叔嫂礼数相处。这些时日徐乐与李世民往来频繁,穿宅过屋妻子不避,与长孙音相处也如一家。   长孙家祖上也是武人出身,长孙音行事落落大方不讲究什么避讳,因此即便看到徐乐在房间也没有什么顾忌,听到李嫣招呼便大方地走进房中,在李嫣身旁坐下。   等听完她讲述,点头道:“九娘说得没错。前者恶虎口之战我们能够随军,这次如何不能?就按着上次的办法,我们带着家将跟在后面,既是观阵也是去前敌看看大人,这也没什么不好。”   李世民一愣,不知一向深明大义的妻子为何突然转性。直到长孙音朝自己丢了个眼色,他才明白过来。妻子显然自有安排,便随着她的话说:“既然如此,就由着你们的心思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不许你们在军中乱跑,更不能捣乱。”   “这还用你说?我和嫂嫂又不是不懂军中规矩,绝不会闯祸的。我这就回去准备了!”   长孙音拦住她:“急什么?大军出征非同儿戏,他们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且让他们去操持。你帮着嫂嫂准备酒席,晚上给二郎和乐郎君践行。”   李嫣想想父亲每次出征,母亲也是亲手操持酒席为父亲壮行。乃至此番出兵,母亲拖着病体,也亲自起来准备酒食不曾落下。虽然觉得自己姑嫂也要随军出征,践行毫无必要,但这是李世民夫妻情份,自然无法拒绝。当下被长孙音拉着向外面走去,直到两人出了房间,李世民才对徐乐一摇头:“这九娘素来如此,我也没有办法,让乐郎君见笑了。”   徐乐笑道:“这也没什么,九娘终究没什么坏心。就是不知长孙夫人要怎么稳住九娘?”   “我这九妹自幼贪杯,看到好酒就管不住馋虫。我家中有些佳酿,乃是晋阳宫中所存御酒,想来就是要用这美酒管住她。”   “这……酒醒之后又如何?”   “九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酒醒之后我们大军已经走了,她还能如何?最多跟嫂嫂闹几句,也就没事了。”李世民想到妹子明日可能和妻子发脾气的样子,面露微笑又对徐乐道:“不必管她,我们且说自己的事。明日出征的琐碎事务自有人操办,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大事要做,乐郎君且等待片刻。”   李世民说话间起身离座来到外面,时间不长,便有家将捧了个甲包回来,李世民双手捧着甲包来到徐乐面前:“我原本还担心时间紧急难以完工,总算是老天保佑未曾误事。乐郎君且看一看,我晋阳工匠手段如何?”   徐乐听得心头一动,接过甲包双手打开,只见自己那件玄色冷锻瘊子甲就放在里面。在恒安几番苦战,这领宝甲受损颇大,不少地方甲叶破损,皮筋也有断折之处。这等甲胄制作艰难,想要修补也不是易事,普通工匠甚至不知这甲片如何打造,根本无从下手。   所幸当年大业天子在晋阳设行宫时,便是准备将此地变成屯集大兵对抗突厥的军事要塞。不但在城里准备了大量的盔甲刀枪、粮草财帛,也把将作监中手段高明的工匠大量迁移于此,方便交战时修补器械打造甲兵。   可是随着天下动荡,天子远走江都,这晋阳变成了李世民的天下。原有的钱粮辎重尽为李渊所有,这些工匠自然也变成了李家部下。李渊对这些工匠也甚为宽厚,匠人们也心甘情愿为李家效劳。李家子弟间的纷争这些匠人一无所知,李世民开口要他们修补甲胄,对他们来说既是不可推驳的重任,更是莫大的光彩,因此格外尽心尽力。   这甲胄虽然是传家宝物,但终究年深日久,尤其徐家隐居神武之后,徐敢再怎么用心养护,也终究受制于财力物力且没有得力匠人,甲胄多有毁损之处。如今经过这班匠人的手,这甲胄形制依旧,可是如同新制一般,不光是残破的甲片被换掉,就连一些稍微旧一些的甲叶也得到更换。   大隋重武勋,虽说天下一统,但是与突厥之间的战事并不曾停止。盛行于前朝的制甲术在这个时代并未失传,能工巧匠知道该怎么锻造这等宝甲,在李世民不计工本的支持之下,甲胄的防护能力比之昔日徐敢所穿戴时更盛三分。   传承百年的宝甲,经过当代匠人反复锤锻,更增几分威风。徐乐反复端详甲胄,脸上也不由露出几许笑容。这宝甲再如何出色,倒也不至于让他动心。但是甲胄之后李世民这份情份,倒是不能忘怀。   徐乐清楚得很,之所以甲胄能及时修补完毕,背后乃是大量的财力物力消耗,更是有专人负责。这些时日长孙无忌几乎就住在制甲作坊里,守着那帮工匠。若非如此,这甲胄又如何修补得如此尽善尽美?   长孙无忌堂堂世家子,居然跑到制甲作坊蹲守和一班匠人厮混一处,自然是看着李世民的面子。李世民如此安排,则是记着徐乐那句话:这甲胄是徐乐阿爷留下的遗物。如此尽心竭力,就是不希望徐乐留下遗憾。这份真情让徐乐没法不动心,不拘君臣还是手足,能做到这一步,都值得自己为之效死力。   李世民道:“待我帮乐郎君披甲,看看可有不便之处。鱼俱罗非等闲之辈,若是临阵时身手不灵便,可不是儿戏。”   徐乐并未拒绝,由着李世民为自己穿戴甲胄,心中则盘算着:今日你为我披甲,明日我便为你取了鱼俱罗的人头,算作送你的回礼!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在蒲津渡口之上,为渡口披上一层金色甲胄。   往日的往来枢纽如今变成了修罗屠场,来不及挖坑填埋的死尸就那么被丢入河中,顺着滚滚河水冲入下游。由于杀伐太重加上这段时间黄河水流缓慢,这一带的河水已然变得略有些泛红。   之前草草搭就的军寨,如今已经变得气势恢宏。木制寨墙、鹿砦、望楼、壕沟样样不缺。河岸上也用木头搭建了栅栏、篱笆,射士守在后面,利用这些障碍给进攻的兵马制造障碍。所有的谋略此时都失去作用,攻防双方演变为一拳对一脚的硬杀实战,比的就是临阵指挥、主将勇武再就是三军胆魄。   鱼俱罗立马于军寨之前,望着对岸李家旗帜面带冷笑。身旁长子鱼洪道:“李大郎也学聪明了,知道没有多人命往里填。今日不曾再派人来送死!倒是长安城里又派了援兵押着粮草过来,如今咱们手上有四千兵马,纵然李渊亲自带兵来,也休想拿下蒲津渡!”   之前的厮杀终于有了回报,鱼俱罗战败了李建成手下几乎所有成名斗将,又杀伤了不知多少兵马。纵然是他现在想投降,李家也不可能再收容他。鱼俱罗这般不顾一切的杀伐,就是向长安交投名状,让阴世师知道自己断绝了退路,肯定会追随大隋到底。   阴世师终于相信了鱼俱罗的诚意,开始给鱼俱罗增加兵力运送粮草器械,准备把李渊挡在蒲津。   鱼俱罗哼了一声:“我们杀了李家那么多人,长安城再不派援兵也说不过去了。听闻李家的李神通也起兵响应李渊,还有柴家也插了一手。估计他们的人马,此时正往蒲津渡口赶,李大郎如今偃旗息鼓,乃是积蓄实力等着和他们里应外合呢。”   鱼海问道:“有了李神通和柴家的人马,我们是不是该再要些援兵?”   “长安城的兵也是有数的!都派给我们,李神通若是转路去攻长安又待如何?”鱼俱罗瞪了次子一眼:“李神通不知兵,柴家子也不是将才,怕他们何来?我倒要看看,李家号称八柱国之首,麾下到底有没有能人,能在我面前走上三个回合!”   鱼洪问道:“李家手下都是这等酒囊饭袋,又如何征战天下建立家号,甚至成为八柱国之首?”   鱼俱罗冷笑一声:“昔日李家征战天下,所仰仗的乃是玄甲徐敢和他麾下那支如同鬼神般的铁骑。只不过他的年纪比我还大上许多,想必已然不在人世了。其子徐卫也是万人敌的好汉,若是活到今天,也能和我做个对头。只不过……不提了!总之如今的李家,已经没有良将,空有千军万马也是枉然。”   说到这里,鱼俱罗又侧头看向将要落下的夕阳,心中颇有些唏嘘:“我汉家英才半丧辽东,余者也大多凋零。如今天下只剩下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何处去觅英雄?等到打完这仗,老夫也该解甲归田了。这天下没有英雄,实在是寂寞啊!我想李大郎绝不敢再来送死,收兵回营,各自休息吧!”   老人圈转马头,迎着落日向军寨策马而行。即将落山的太阳骤然间变得明亮耀眼,瞬间为鱼俱罗罩上一身护体金光。只是这光芒来得快去的急,片刻之后便黯淡下来消失不见。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第五百三十三章 龙腾(十)   晋阳城,校军场内。鼓声惊天,旌旗蔽日,刀枪盔甲映日生寒。   三千骑兵列队完毕,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可开拔出征。   位于全军最前的,便是徐乐的认旗,旗角下徐乐身披冷锻玄甲,头戴金刚面覆,手横马槊威风凛凛。在他身后则是两百玄甲精骑,韩约、宋宝、李豹、韩小六乃至伤愈的归来的魏长有等人披挂整齐端坐马上,各个威风八面。   随着玄甲骑扩编,这些人如今都成了军将。李世民不管和李建成有怎样的龃龉,终究是李家子弟,自己就有任命军将的权力,不需要其他人认可。就连他的家将头领李豹如今都成了玄甲骑部下,这支军队的地位不言自明。   再说这段时间长孙家家将四处传播恶虎口一战情景,又有大批突厥俘虏为证,也由不得人不信。军中以力为尊,徐乐和他手下力压群雄,这些军将心中也自敬服。是以徐乐虽然初来乍到,但如今位列全军之首,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小狼女步离因为女子之身,不大方便任命为将,甚至连出现在军中都有些别扭。毕竟她也是女子,晋阳兵马也不比梁亥特部落,终究还是有规矩限制。好在小狼女也不在乎什么军将衔头,只要每天有足够的好吃食,跟在乐郎君身边,其他都没什么关系。若是有谁想要把她赶出军队,就得先问问那对匕首是否答应。   她此刻就像过去一样,与徐乐同乘吞龙坐在徐乐身后,没人敢多看一眼,更不敢有丝毫非议。毕竟这些时日里,也不是没有本地军将吃过小狼女的亏,事后不但没人作主,反倒还要被徐乐或是韩约暴打一顿。众人也知这玄甲骑是二郎心头好,其礼遇尤在亲兵家将之上不易招惹,是以如今出阵之时,步离想要做什么都由着她心性。   帅旗之下浑身束扎整齐的李世民,扫视校场兵将,心中自有冲天豪气升腾。这些骑兵大部都是河东六府鹰扬,论及战力与自己带入马邑的三千骑相若。比起李建成身边的人马,怕是略有不及。   不过有徐乐和他的两百玄甲骑在,他相信自己必胜无疑。不管是鱼俱罗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无法阻挡自家兵马的脚步。前者在平阳丢掉的颜面,这次就用鱼俱罗的人头找回来。自己兄长费尽心机夺去的兵权,也得乖乖交回。自己这次出征,既是为了李家霸业征战厮杀,也是为了自己!这天下该由谁作主乃是靠实力本领说了算,不是靠出身!   黑牛白羊祭品供上,刀斧手高举大斧走出,却被李世民拦住。他走上前伸手接过大斧,双臂抡圆,利斧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用力斩下。牛羊头颅应斧而断,鲜血喷溅于旗面之上。不等祝史开口,李世民鼓起丹田气大喝一声:“师行大吉!”   大鼓再次擂动,三千甲骑同声高喝:“万胜!万胜!万胜!”   鼓号之中,徐乐的认旗开始移动,吞龙宝马一骑当先走在队前,两百玄甲儿郎紧随其后。李世民飞身上马,打马如飞赶到徐乐身旁,与他并辔而行。李世民的帅旗与徐乐的认旗齐头并进,二者不分前后。   徐乐微微一笑:“那位九娘若是醒了酒,只怕要闹个天翻地覆了。”   李世民也笑道:“她昨天贪嘴,这一觉不睡到午时醒不过来,我们行的快些,她便赶不上。”   步离坐在后面不动声色,只是悄悄用小拳头在吞龙后臀上锤了一记,让这匹宝马跑得再快些。虽然那位九娘对自己不差,但是总还是希望离她越远越好。   徐家闾的乡亲都在校场外等候,望着自家子弟儿郎打马而出,众人既是欣喜又有些担心。有几个妇人忍不住低声抽泣,显然为自家人的生死担忧。韩大娘面上带笑,朝着军阵用力挥手,嘴里则低声训斥着:   “不许哭!人家凭什么让咱们在晋阳安身立命,有饱饭吃有房子住?还不是靠着乐郎君这身武艺,一刀一枪换回来的。吃了人家的便要为人家卖命,走遍天下都是这个道理!咱们徐家闾的后生以往只求活命,如今则能靠着本领挣个富贵回来。就连宋宝那等浪荡子,如今都当了军将。咱们自家后生若是安心效力,不愁不能当个大官。眼瞅着咱们徐家闾能出几个黑尉迟一样的人物,大家应该欢喜才是,哭哭啼啼又成什么样子!”   大军出征都要图个吉利,韩大娘不许乡亲哭,自然是担心触霉头。而在晋阳城中,李嫣拼命大瞪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同样也是担心犯这个忌讳。虽然她心里很是觉得委屈,但终究是顾念着今天是二郎出征的好日子,总不好流眼泪。   明明答应了让自己随军出征,二郎也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为何突然就变卦了?自己也是,怎么就管不住嘴,明明想好了只喝一口的,怎么就偏偏停不了口,让自己错过出征?   这到底是谁的错?   自己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如果二哥能把道理讲清楚,自己也不会死乞白赖非要随军不可。真正让李嫣生气的是,二哥出尔反尔甚至对自己用计。偷酒吃的时候未曾考虑那么多,现在回想一下,分明是二郎用的计策,故意让自己醉酒熟睡,不能随军出征。   二哥为人坚韧果决,说话算话,绝不会骗自己。二嫂也是个好人,不会设计骗自己。尤其姑嫂有随军出征,共同前往恶虎口迎接李世民的交情,更不至于设陷阱给自己钻。这里面一定有坏人!   李嫣的脑海里转动着,随后便出现了徐乐的面孔。   是他!一定是他!二郎对他言听计从,如果他让二哥这么做,二哥一定会听。从教授自己武艺开始,这家伙就推三阻四的不大情愿,如果没有二哥求情,他肯定不会教授自己本领。这次自己之所以要从军,就是想看他和鱼俱罗较量,毕竟这种绝世斗将之间的较量可遇不可求,自己不想错过。这个家伙肯定是嫌弃自己武艺不高碍手碍脚,所以就要设计把自己赶走。   回想自己练习武艺时,徐乐那副鄙夷嘴脸,李嫣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心里也就越来越难过。枉费自己这些时日为他在城中揄扬名声,让自己那些姐妹还有世家女子都知道徐乐大名,他却恩将仇报,敢嫌弃自己本领不好,还不然自己随军?简直岂有此理!   李嫣从小在家中受宠,既有父母关爱,还有那位大姐庇护,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为她弥缝。是以她从小性子刚强,在家中也爱打抱不平。就连身为世子的李建成对这个妹子也要礼让三分,几时吃过这种亏?更别说自己对他徐乐这么好,他又怎么敢?   越想越觉得委屈,脑海中徐乐那英武不凡足以让城中那些世家俊彦愧煞的面孔,变得格外可恶。鼻子酸酸的,眼睛里面也酸胀难受,眼泪围着眼眶打转,随时可能落下,只能拼命吸气,不让自己哭出来。   长孙音这时从门外走入,望着坐在那里拥着被子的李嫣,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她可怜。这个英武侠气的姑娘和李世民交好,敢于站出来对李建成冷嘲热讽,更在晋阳女眷圈子里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长孙音想要结交的对象。   这位李家小姐的侠气和那份好心肠,也让长孙音从心里愿意与其亲近,毕竟在世家名门中,这种清澈如水,能被人一眼看到心里的女子已经不多了。   看她此时的样子,长孙音很有些怜惜,如果不是涉及到军国大事,她真想代替李世民做主随了这小姑的心愿。如今自己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只好好言安抚,设法逗她开心就是了。   看到嫂子走过来,李嫣哼了一声:“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等徐乐这次回来,有他好受的。”   长孙音坐到李嫣身旁,嫣然微笑:“九娘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再使小孩子脾气。再说这事跟乐郎君又有什么关系?”   “嫂子不必为他遮掩,我已经猜到了!整件事肯定都是他的诡计!反正他武艺高强,我又不能把他怎样,他便可以随意欺负人不是?”   “别说傻话了,乐郎君乃是二郎的平阳,可你却是二郎的手足。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手足更亲近。你们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外人万万比不上。若是那位乐郎君敢欺负你,你二哥第一个绕不了他。”   李嫣叹了口气:“自家骨肉同胞当真比外人亲近?我看也不见得。那位乐郎君和二哥,就比大哥和二哥亲近多了。”   长孙音心头一震,连忙笑道:“莫说这些了。二郎出征你虽然未曾去,但是他日奏凯而还,不愁听不到当时情景。再说嫂子也不会让你无趣的,我把咱家在晋阳的那几位娘子都请了来茶会,大家都等着九娘呢。” 第五百三十四章 龙腾(十一)   李渊子女众多,十九个女儿里,除去出嫁的以及还被奶娘抱在怀里的之外,待字闺中未嫁的将近十人。李渊在晋阳预备举兵,那些姻亲自然不会袖手。何况谋反乃是大罪,就算为了自己的家族乃至性命,也必须得做出反应。   如大排行第三,女儿中排行第一的李秀嫁给巨鹿郡公长子柴绍,便在夫家参赞军机,准备起事。但也有几位姻亲自身实力有限,不足以扯旗举兵,只能合家来晋阳投奔李家,合力出征反隋。是以李嫣几个出嫁的姐姐,如今也在晋阳城内。   于李渊起兵之前,晋阳城内的一景便是李家家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堪称人间仙境。留在晋阳的这些世家子固然有不少是希望立下从龙之功,借着天下大乱的时机振兴自家家业。但也有部分世家子弟则是惦记着这些含苞待放的鲜花留在晋阳,只盼自百花之中攀折一朵,借此飞黄腾达安享富贵。   李家女儿武将家风,未出嫁的可以豢养门客、家将,往来行动自由。便是那些已经出阁的,行事也是随着自己心意,丈夫难以约束。在晋阳城内,这些李家女儿也是一股不可小看的势力,那些有心攀龙附凤的世家公子以及城中的世家女乃至文臣武将的女眷,言行举动也难免受这些李家女子影响。是以晋阳城内的各色人物哪怕不想攀附她们,也绝没人敢招惹这些李家娘子。   只不过这等情形之下,难免把她们养出几分娇纵脾性。纵然窦夫人教女有方,李家女儿不至于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但是难免个个目高于顶,平素不曾卖谁的面子。若是犯了脾气,便是世家名门子弟,也要当场吃亏。   那些自以为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往往在李家这些女儿面前得不到好脸色。最多是冲着父辈交情随口敷衍几句,背后少不了要挨些耻笑。这也不奇怪,这些李家女儿把天下间男子都和自己父兄对比。那些世家子弟不管相貌才学,都不能和李家人相比,如何能入这些天之娇女的法眼?   直到徐乐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情形。   今日这场茶会虽是长孙音用自己的面子召集,还是和徐乐离不开关系。这些李家女子不管出嫁与否,都曾听过徐乐的名号,甚至有胆大的偷偷去校场看过。只不过徐乐的玄甲骑自立一军不和外人接触,徐乐本人也无意攀附权贵,并没有去和这帮李家女儿结交。有这个时间,他宁可操练军阵或是练习武艺,没有理会这帮女子的热情。   他越是如此,这些李家女儿就越是对他感兴趣。乃至这段时间,她们已经安排了自家部下四处打听,搜罗有关徐乐的消息。七拼八凑之下,搞到不少荒诞不经乃至自相矛盾的所谓“秘闻”。   思来想去,还是自家九娘和他有过接触,乃至还随着乐郎君练武,要想扫听这个人,还是问自家姐妹可靠。是以今日长孙音一说茶会,她们就纷纷赶来。陪九娘解闷散心的考量固然是有,但更多的还是想要打听徐乐的情形。   一群年轻貌美的李家女儿把李嫣团团围住,就连已经嫁人的几个姐姐也不例外。全都围着李嫣问个不停。   “那位乐郎君到底有多好的本事?听说他能一路走壁冲上军寨寨墙?这不是成了神仙?”   “我听人说徐乐三次活捉执必思力,这事是不是真的?执必部青狼骑的名号我也是听过的,听说他们能杀善战,便是我们晋阳这些精兵也不一定是他们对手。可是遇到乐郎君就都变成了豆腐做的?被打得落花流水,听说前后打杀了上万兵马?”   “哪有这般多?青狼骑一共才有多少人?若是这般杀法,他们岂不是早就被杀光了?九娘你倒是说说,这位乐郎君到底杀了多少人?”   “对啊,二郎简直把乐郎君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城里都在说,便是自家人也没有这么亲厚。二郎素来眼光高,寻常军将不值得他如此,这人肯定很厉害吧?听说他一招就收拾了侯君集,还把他的甲胄脱下来,给了自己的部将穿戴,可有这等事?”   一般姐妹围在李嫣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让李嫣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自己这班姐妹是发了哪门子疯病,何以对徐乐这般上心?那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想到徐乐撺掇二哥给自己挖坑的事,李嫣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赌气说道:“你们不必问了,他也就是那么回事,一个头两条臂膀,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九娘,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乐郎君的消息可是从你这传出来的,再说你每天随着他学武,他若是没有本领,你怎会跟在他身边打转?这些事瞒不过我们,快把他的事说一说,别瞒着我们。你也晓得,这晋阳城最近都是军国大事,我们插不上手,闷都要闷死了,你快些说说给我们消遣!”   “我听人说神武乐郎君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相貌英俊天下少有,是不是真的?十一姐曾经偷偷跑去校场想要看看,可是玄甲骑练兵规矩太大,居然不许人随意观看,连十一姐的面子都不给。快说说他长什么样子?”   李嫣看着这班姐妹很有些不可思议,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班人都对徐乐着迷了?虽然她们嘴里说的是问,可是从不允许自己说坏话这个举动就能看出来,她们其实心里已经对那坏家伙产生了兴趣,从只言片语里自己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还把这些当成了真的。若是自己说徐乐坏话,这班姐妹第一个不答应。   这可就奇怪了,徐乐都没和她们见过,更不曾说过一句话,又如何能让这些素来目中无人的姐妹对他产生兴趣?要知道城里不知有多少名门世家子弟,挖空心思讨姐妹们欢喜,却连个正眼都得不到。如果让他们知道徐乐已经成了李家女儿痴迷的目标,怕不是要顿足捶胸哭天抢地?   要说这些没出嫁的姐妹这般也就罢了,怎么那几个出嫁的姐姐也是如此?她的眼睛四下转动,落在与自己素来亲厚的六姐李婵身上。这位六姐已然出阁,丈夫窦奉节乃是自己母亲的内侄,两家联姻算是亲上加亲。   窦奉节之父窦轨为资阳郡东曹掾,李渊起兵之后,窦轨倾尽家财招募千军来投,这对夫妻因此也到了晋阳。   窦奉节相貌堂堂,又有窦氏这层关系,在晋阳城也是个出名的人物,平素与李建成走得近。李嫣因为窦奉节与那位一直试图接近自己的谢书方亲近,甚至还帮着谢书方制造机会,对这位姐夫很有些怨气,只不过碍着姐姐的面子不说。此时看到李婵也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不由开口打趣:“六姐,你对乐郎君如此感兴趣,就不怕姐夫不痛快?”   不想此言一出李婵脸上笑容尽去,其他姐妹说话的声音也降低了不少。李家姐妹情深,何况一班年轻人平日厮混一处,说话也没那么多讲究,慢说自己这话没什么毛病,纵然有不当之处,六姐也不至于动气。她纳闷地看向李婵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李婵摇摇头,随后又勉强笑道:“不是说乐郎君么?怎么扯到我头上了?大家还是说乐郎君的事,莫让九娘打岔。”   “不对!六姐肯定是有事瞒我!咱们是姐妹,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讲?是不是姐夫欺负你了?咱们李家女子不管出嫁还是在家,都不能受气。虽说姐夫乃是阿娘的内侄,也休想欺到我们姐妹头上。六姐你不肯同我说,咱们就去找阿娘,让老人家为你做主。”   说话间李嫣便伸手去捉李婵,李婵知道这个妹妹行事有男子风范,说得出就做得到。连忙阻拦道:“不可胡闹!阿娘身体刚有好转,哪能为琐事去烦她老人家。”   一旁一个姐妹道:“还不是窦奉节那个混账干得好事!整日和那帮世家子混在一起挥霍钱财也就罢了,居然还恋上一个卖唱歌女。不顾身份体面,与这等人混在一处,说出来都觉得丢人!若不是念着阿娘面子,我们早就去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有这等事?”李嫣闻言面色一变,伸手下意识扶向腰间,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女儿打扮,再说身在二哥家里,腰间并未佩刀,此刻没办法抽出兵器挥舞。   李婵摇头道:“我拿他也没办法。再说如今大人举兵攻打长安,军国大事要紧,这等小事又怎能闹起来分他的心?我家阿翁还跟着大人出生入死,那不成器的也跟在大郎身边征战,我若是为这等事闹起来,怕是连大人都会怪我不懂事。”   “说什么随军征战,听说那个歌女也被他换了男装冒充家将带在身边呢。”   李婵叹息道:“他一个男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又有什么办法。只好装聋作哑,再就是自己找些乐子。听听乐郎君的事,让自己不那么烦闷也就是了。”   “不成!”李嫣勃然变色:“我们女子凭什么生来就要被男子欺负?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等到见到窦奉节,我定要为六姐讨个公道!” 第五百三十五章龙腾 (十二)   “郎君,谢某无意挑拨你们手足之情。只是谢某自入晋阳便与郎君投契,看不得郎君为人所愚,要为为你讨个公道!”   蒲津渡口前,已然遍布军寨,此时相谈之处,便是军寨主将营帐之中。李建成于公案后端坐,在他面前的则是最近被他引为心腹的谢书方。   李建成初至渡口时,并未打算安营扎寨,仗着麾下兵多将广想要硬生生用人命打开一条通路,夺取蒲津渡。可是几番交战下来,非但未能如愿,反倒是损兵折将。那些素日与他交好的世家子弟麾下私兵死伤惨重,已经不肯再派家兵家将为其送死。便是晋阳本部兵马也颇有折损,让李建成不敢再随意挥霍军力。   比起兵马损失,士气的打击更为严重。晋阳的数万精锐数年间用心操演修缮甲兵,自以为爪牙锋锐无人可挡,更有世家为奥援此番出兵必能一举攻克长安席卷天下。纵然不至于一帆风顺,也只是在和蒲山公李密或是洛阳王世充,再不就是哪位世家大族的较量中受些挫折,长安城中那位少年代王以及京兆鹰扬府的弱兵根本不配做自己对手。   没想到未曾与这些当世豪强、世家名门较量,居然在小小的蒲津渡,就被老将鱼俱罗所阻。明明兵力占优却处处受制,非但未能成功破敌,反倒是被重瞳老将杀得落花流水不得不固守待援。   李建成原本千方百计求战,如今却是担心鱼俱罗挥师过河。是以这些时日转守为攻,亲自监督军将修缮营寨,摆出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姿态。越是如此越证明心里没底,不光是那些世家子弟大失所望,就是随同他出征的晋阳兵马也垂头丧气,纵然以牛酒劳军也难振士气。   身为主将,李建成也知这一切责任都在自己身上。纵然父亲为人宽厚讲究父子情分不予追究,这些军将士卒的舌头根子也不会饶了自己。军汉头脑简单,只认胜负不问其他,若是自己能反败为胜大破鱼俱罗,事情还有挽回余地,否则怕是弄巧成拙,日后想在军中树立威信不知要费多少周折。这几日固守营垒之余,也冥思苦想破敌之策,却始终没有办法。   今日谢书方前来李建成只当是他有了破敌之计,没想到所说的却是父亲布置。平素谢书方就不修边幅举止狂放颇有昔日东晋名士遗风。刘文静平阳之事未能办妥,前者蒲津渡兵败事先又未曾看破,在李建成面前地位大不如前。谢书方近来取而代之的希望,也就越发狂放起来。一入军帐便遣散左右,对李建成的态度也不算客气,口吻中很有些教训的味道。   说起来谢书方倒也并非一无可取,其相貌堂堂乃是晋阳城有名的美男子,虽然在李嫣看来其身上世家子弟浮浪气息太重,没有武人英气,但是晋阳城中对其有好感的名门贵女也不在少数。其本身也是允文允武的人物,一身弓刀武艺很是了得,便是从小也曾耍枪弄棒的李建成若是放开手脚较量,怕也不是他对手。   此番攻打蒲津渡,谢书方也曾与鱼俱罗交过手,固然败在鱼俱罗手中,却也败得不算难看。至少全身而退未曾受伤,能从无敌猛将手下逃得活命就足以让他在军将面前夸口。   比起武艺来,谢书方的谋略更为出色。年纪虽轻却是满腹韬略,谢家四百年传承底蕴非凡,其家学渊源见识出色,私下里亦自比谈笑间破符坚百万雄师的祖上。李建成爱其才具敬其出身,是以此时谢叔方在帐中公开质疑李渊军令,又对李世民颇有诋毁,李建成也不曾发作,反倒是频频点头,一副礼贤下士模样。   “依君轩之见,不能让二郎带兵助我攻蒲津?”   “自然是不能!我军与鱼俱罗连番交战,重瞳贼虽一时侥幸得胜,可是自身伤亡也重。其将帅不和军心不稳,只靠老儿蛮勇支撑场面,绝非长久之计。待他的锐气耗尽,难免兵败将亡。此时一支生力军上阵,足以左右胜负。二郎将兵前来,等若白捡功劳。日后人们说起来,只会说二郎用兵如神,一战得蒲津战败鱼俱罗,不会有人记得我等浴血厮杀鏖战多日的辛苦。不但于郎君不公,就是对这些日子舍死拼杀的将士也不公道!”   说到这里,谢书方的声音略略压低了三分,但是语气变得更为严肃:“二郎素有将略,于军中威名早著。若是此番再让他攻取蒲津,其军中威名便无可撼动。到时莫说是普通军将,便是大郎身边这些世家子弟,只怕也会有人心生他念。难道大郎就想凭着一个嫡长身份,承继大业?”   李建成面色微变,随后又恢复如常。摆手道:“我弟兄之事,君轩就不必多言了。大人既然安排二郎助战自有其考量,鱼俱罗又着实骁勇,若是二郎能打开局面未必是坏事。我等顿兵于此,延误时机,若是桃花汛到来……”   “二郎若能打开局面,于国公自然是好事,于郎君难道也是好事?二郎兵败平阳,折损了两千余骑,就连殷开山的族弟都扔在那里。纵有生擒执必思力之功,亦难抵其罪。某这些时日正联络军中世家子,准备拿下长安之后联名上疏,请国公穷治二郎之罪。纵不能真的将二郎论罪,也要夺了他的兵权,让他日后再不能与郎君相争。若是此番他破了蒲津胜过重瞳贼,这些谋划全都成了镜花水月。久闻李家兄友弟恭,却不曾想贵昆仲亲厚至此,连大业都能拱手相让,谢某佩服得很!”   军帐内一片寂静无声,谢书方双眼紧盯着李建成,目光锐利如剑,刺穿皮肉直指腹心。李建成竟是不敢看这位谋主的眼睛,脑海里回荡着其最后那句话:我们弟兄的情分,当真亲厚至此?   说来自家兄弟却是比大多数世家名门子弟更为亲厚,毕竟都是一母所生骨肉同胞,没有嫡庶之争。李家财雄势大执北地世家牛耳,家中子弟人人都有富贵,犯不上为了财帛权势争斗。纵然行事上略有分歧,彼此之间往来不多,也不过是人各有志,不曾损害手足情分。可是事关大业……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昔日废太子与如今的大业天子,何尝不是一母所生骨肉至亲,想必也曾兄友弟恭骨肉情深,可是为了天下,照样闹出那场惨祸。自己和二郎,又能比他们强出多少?若论勇毅,江都那位大业天子怕是远不能和二郎相比,他都敢做的事,二郎何尝不敢?若是让二郎得了兵将之心,再立下赫赫武勋,自己这个嫡长身份在乱世中,还有几分作用?   谢书方此时又向前一步,“郎君所忧者无非蒲津渡。在我看来,不需二郎出马也一样可获全功。巨鹿郡公之子,令妹丈柴绍已然举兵响应,几日间便可直指蒲津。届时我军破出死力猛攻鱼俱罗,以柴家兵马扪重瞳贼之背,令其腹背受敌不能兼顾。纵然重瞳贼三头六臂,也难免败亡,蒲津渡乃是我等囊中之物郎君又何须担忧?”   李建成也知自家妹丈起兵之事,柴家的信使早已经往来军中,与自己约定时间共破鱼俱罗。只不过柴绍终究是李家女婿,若是李家首战就要靠女婿来助阵才能取胜,传扬出去未免太过丢脸。是以李建成之前对于柴绍这路兵马并未看在眼里,还是想着靠自家兵马攻破蒲津,没想到谢书方反倒是把他们算作了胜负关键。   谢书方道:“郎君好体面算不得错,不过大事在前,就顾不得那许多俗礼。郎君与柴大郎乃是至亲,众人共谋大事和分彼此?不论谁的人马,只要能破了蒲津都是一般。谁让柴大郎是郎君的妹丈?他为郎君效力,也属应当。”   他在“妹丈”二字上刻意咬得很重,让李建成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乃是暗指柴绍是外人。不管立多少战功都不足以撼动李建成的地位,真正对李建成有威胁的乃是李家自己人,其中干系心里要分辨清楚。   李建成并非愚人,如何听不出谢书方话语里所指?此番父亲安排二郎出阵,未尝不是打算借机给弟兄打和,免得因之前截杀家将之事生出嫌隙。若是自己拒绝,就是把父亲的好意也给拒之门外。日后纵然两兄弟不至于反目,这道裂痕也再难弥补,兄弟情分要大受影响。   若是顾念兄弟情分,让二郎出兵破了蒲津,把这份功劳送于他?李建成一念及此,脑海中却生出那熊熊烈火肆意燃烧的情景,不由得摇了摇头,把这份念头消除一空。自古以来做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想要做大事就不能顾虑太多。再者自己日后登基保二郎富贵无忧,也不算坏了骨肉亲情!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看着谢书方:“君轩所言不无道理,鱼俱罗刚勇过人,二郎同样性情鲁莽。若是二人沙场相斗,二郎有所损伤,阿娘面前不好交代,让他做些清闲差事也好。只是大人的军令已下,我等该如何安排?”   “此事不必郎君担心,一切交给某家来做。”谢书方面带笑容显得成竹在胸,不管是要当李家女婿还是李建成心腹谋主,都得有足够的本领匹配。此番为李建成做成这桩大事,那位李家九娘就飞不出自己的手心。日后李建成坐了天下,江左谢氏便可恢复旧日荣光,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 第五百三十六章 龙腾(十三)   李渊自晋阳出兵,以李建成为前锋,自己亲统大军殿后,前锋后军相距约三日。自从李建成受挫于蒲津,李渊下令李世民率部驰援黄河,随后率军退于霍邑暂居。此地距离蒲津、晋阳皆不甚远,既可随时支援前敌不至有失,也不至于让长子面上无光,担一个不通军务,全靠爷娘善后的纨绔名声。   霍邑原是西周霍国文王子姬处封于此。开皇十六年置汾州,永安属之。开皇十八年改汾州为吕州,改永安为霍邑。此番李渊出兵,于霍邑破隋军三万,斩隋朝虎牙郎将宋老生,天下为之震动。不但门生故旧世家子弟纷纷来投,也让长安人心惶惶,阴世师之所以迫于无奈放出鱼俱罗,也与这场大捷有关。   李渊将霍邑看作自己的福地。屯兵于此既是因为此地粮草辎重甚足,也是为了想要讨个好彩头,期待能够再传捷报。   既已安排了李世民带兵,李渊便不再做其他处置,以免长子面上无光。乃至入城之后,刻意减少外出,每日在城中处理公务再不就是和裴寂闲谈,仿佛自己依旧身在晋阳,并不曾出兵攻打长安。不管前敌战事如何他始终不动如山,让人猜不透这位唐国公心思究竟如何。直到今天,才终于出城列阵。   身为八柱国世家家主,李渊的排场本已比拟王侯。如今正式起兵,气派更是直追帝王。鼓号喧天,旗幡招展。数千甲骑列摆阵势,为唐国公仪仗。阳光照射下甲胄反光,明晃晃夺人二目。   李渊端坐车辇之上,位于全军之前。在他身旁左右,则是那些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李家锦衣家将。数百名家将皆着锦衣裹斗篷,斗篷随风摆动如同五彩祥云,把唐国公牢牢遮护其中。而在李渊车仗之旁紧随的,则是他的好友,晋阳宫监裴寂。   裴寂对于今日这番排场并不十分满意,只不过李渊非要坚持如此,让他没有办法阻止。虽然硬着头皮陪好友出城,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李渊倒是满面笑容,坐在车仗上,眼望晋阳方向,眼神中充满慈爱之色。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裴寂说话:   “二郎在马邑想必是吃了不少苦,边地苦寒非世家子久居之所,二郎在那不知瘦了多少。等到此番事了,我必要问罪于刘武周,看看那乡间土棍长了几个脑袋,敢欺负到我李家头上?”   裴寂当着这些锦衣家将的面不好多言,只好轻咳一声:“军情如火,国公还需以大事为重。”   “军务固然要紧,二郎的事也不能等闲视之。总得有人让刘武周明白个道理,他能否在马邑立足,突厥人说了没用,得是我李家人说了算!”   身为八柱国之首,如今更是要出兵问鼎天下之人,有这份气魄自然不足为怪。若是平日里裴寂必然附和,还得称赞李渊有决断,然则如今他却是另一番心思。国公为人宽厚乃是好事,也正是靠着这种性格,才能得世家之心。可是太过宽和又有些儿女情长,这便不是开国之主应有的气魄。   在裴寂看来,身为天下之主,行事便不能一视同仁,更不能考虑骨肉亲情。李世民不管在马邑受了多少委屈,又或者立了多少功劳,此时都只能打压不能揄扬。倒不是李世民之前不给裴寂面子让他心生记恨,事实上裴寂心中对于李世民的看法比李建成更好,但是为了李家大业不得不牺牲这位二郎。   李世民性情坚韧果决又得军心,在恶虎口可以持刀陷阵,很有些将种子弟的风采。这等人若为将自然无话可说,可是身为李家次子,若是任他建立功业获取武勋,大郎只怕不好做人。李建成这次不顾一切要当先锋,怕也是和这位二弟脱不了干系。   昔日那场东宫大火,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弱干强枝所致?前车之鉴在此,后人理应有所防范,不该在重蹈覆辙。李渊身为李家家主应该能看到这里面的隐患,本该从此时开始就抑二郎扬大郎以保证日后李建成地位稳牢。此番让李世民为李建成的辅臣,也是明确二者位分,让大家心里有数。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李渊率霍邑精兵出城迎接二郎,却又把自己这番苦心坏了大半。   如今城中军将都知道国公固然宠爱大郎,但是对二郎也是一般关照,两兄弟不分彼此。哪怕二郎此番给大郎做副手也是兄弟情分无关高下,这还是分不出高下,长此以往日后两兄弟之间怕不是要闹出一场大乱子!   裴寂看了一眼李渊,见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心道此时的国公只怕心思都在父子重逢上,对儿子的思念只怕还在关心前敌军务之上。自己再怎么劝谏也是无用,只好设法给李世民一些教训。直接对李世民出手太过不智也无必要,只能从他身边人下手。那个徐乐倒是个不错人选。   此时一名斥候打马如飞赶来,向李渊禀报道:“二郎并玄甲骑距此三里!”   李渊点头道:“令他们速速前来!”   今日李渊不但摆开仪仗迎接李世民,更是派了斥候往来传递命令,打探儿子队伍与自己的距离,随时报给自己知晓,那份想念儿子的心思不言自明。若不是顾念着身份体面,怕是要驱动车辇跑到前面去接。   裴寂听到玄甲骑三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徐乐的模样。二郎对这位乐郎君果然厚爱,连面见父亲都要把他带在身边,俨然已经当成自己人看待,从此人身上下手倒也恰当。   他朝李渊一笑:“这玄甲骑便是徐乐的人马,此子颇有勇力,若是归入大郎麾下,定是个好帮手。”   将李世民刻意结交的斗将拨给李建成调度,从大局上说无可厚非,于李世民而言则是个不轻不重的敲打。让他别忘了自己永远是兄弟,兄长才是世子也是未来家主,李家的一切早晚都会属于李建成。只要家主有令,李家人就得乖乖听从,把自己的财帛土地乃至豢养家将奉上供家主调度,这便是尊卑之分,   李渊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点一点头没有说话,态度高深莫测,双眼只顾看前方。过不多时,只听阵阵马蹄声如滚雷般传来,随后只见旌旗摆动,李世民的大旗与一面陌生的旗帜并排而行,旗帜之下,一道黑色的浪潮卷地而来。   李世民赶来参见父亲,自然不能统率大军,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徐乐与他的玄甲骑。这支几百人的骑队与李渊背后的千军万马相比原本不值一提,河东六府鹰扬也是大隋有数的精锐,晋阳作为天子设想中征讨突厥的重要仓储,更是积蓄了海量甲兵。论及甲胄、器械之利,除去东西两都以及江都之外,便以晋阳为最。   兵马既多甲仗亦鲜,区区几百骑兵在他们面前原本翻不起风浪,入不了众人法眼。可是当这几百骑出现之后,便是晋阳本地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军将,呼吸也为之一窒。   明明是数百骑兵,可是马蹄的步伐竟然出奇的一致,听上去就像是一匹马。便是在边地长期与突厥人交战的马邑、恒安甲骑也做不到这一点,更别说晋阳这些骑兵。晋阳军中有些人曾跟随杨广参与过辽东征伐,与十二卫精锐并肩作战,眼界最是开阔,却也从未见过这等手段。   区区数百玄甲骑此时的气魄竟然丝毫不弱于李渊背后这数千精锐甲骑,裴寂虽然长于文事拙于军务,却也能感受到玄甲骑那如同山崩海啸一般的气势,心中亦是无比诧异:这徐乐到底是何方神圣?怎生有这般厉害手段?   所谓玄甲骑自己也是见过的,原本不过百人,如今这些人马大半来自李世民麾下家将以及精锐亲兵,虽然他们也是弓马健儿,可是能在短短时间内把他们栽培成和原本玄甲骑一般的精锐骑兵,也是名将的手段。斗将只善厮杀未必善于将兵,既有勇力又通军略的,绝不是普通边地侠少!他到底是谁?又从何处学了这番本事?   侧头看去,却见李渊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支骑兵,眼神中既有惊喜又有些疑惑还带着几分裴寂都看不出的东西。看来自家这位讲究世家风雅气度,遇事优雅从容的家主,也被这支骑队引起了兴头?   裴寂低声道:“这支玄甲骑便是徐乐的兵马,若是这支人马归大郎调遣……”   他的话没说完,却发现李渊根本没理会自己,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显然没听自己在说什么。忽然间,只见李渊从车上起身,两名锦衣家将连忙搀扶李渊下车。   裴寂大吃一惊,李渊出城迎接李世民算是父子情深,可是身为父亲下车迎接儿子,这未免乱了尊卑。他连忙提醒道:“国公!”   可是李渊根本不理会裴寂,双足落地随后用手一推,两名家将便被他推开。只见李渊大步流星向着李世民一行人飞奔而去,沿途挡在路上的家将若是躲避不及,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推。   李渊在朝堂上素有“钝重”之名,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今日这般失态却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光是裴寂,就是其他随行军将心中也觉诧异,不知国公何以如此。   李世民与徐乐此时也勒住坐骑,两人甩蹬下马,其后的玄甲骑也随之勒缰下坐骑,一起叉手行礼参拜国公。   李世民高声道:“末将李世民参拜父帅!”   徐乐也随后高声大喝:“神武徐乐参拜唐国公!”   李渊此时已经走到两人身前,目光在李世民身上一扫而过,随后紧紧盯住徐乐身上那件冷锻瘊子甲,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站在那里不动,目光始终落在甲胄上不曾错开,仿佛这件宝甲有什么稀罕,让他舍不得错开眼神。   李世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李渊身后的兵将以及裴寂等人都是满腹疑云却又不敢作声,野外虽有数千人马,此时却安静异常,除了阵阵呼吸声以及战马的响鼻声再无任何声响。   过了良久,李渊忽然一把抓住徐乐的手颤声问道:“徐乐……某来问你,你可听说过徐卫?徐敢又在何处?这件甲胄你从何而来?” 第五百三十七章 龙腾(十四)   自李渊注视甲胄之时徐乐便已经猜到,对方多半从这身甲胄看出了自己的出身来历。   阿爷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说起过徐家祖上过往以及与李家渊源,只是徐乐不愿提起。早在鲜卑六镇时,徐家祖上便追随陇西李家征战。等到北周建国,八柱国助宇文家争霸,黑甲徐敢因时而起天下闻名。彼时徐敢正在少壮,能杀善战勇力无双,一马一槊冲锋陷阵,不知立下多少汗马功劳。   阿爷这一身黑盔黑甲外加愤怒金刚像覆面,就是他的活招牌。两军阵前只要看到这身甲胄面覆,就知道徐敢和他的黑甲铁骑赶到。两军未曾交锋,敌将心里就先自生出几分惧意。尤其是那些以勇力闻名的斗将更是格外小心,生怕勇名招祸,被徐敢盯着打,最终把性命葬送在其手中。   陇西李家自鲜卑六镇起家,得以成为八柱国之首,自厮杀汉一跃建立家号,成为北方世家之首,这背后徐家出力甚巨。若是没有徐家祖上卖命征战帮李家建立武勋,也就没有李家这份家业。不提祖上之事,就是眼前李渊得以成为唐国公乃至坐镇晋阳问鼎天下,也和自己阿爷以及父亲父子两代人的效力分不开。阿爷那一身伤疤,便是为李家卖命的凭证。每道伤疤都是一桩功劳,每道伤痕都是李家对徐家的亏欠证明。   虽然徐乐不知为何阿爷隐遁神武宁可被王仁恭的租庸逼迫,殚精竭虑筹措资财也不肯和李渊联络,但是老人家既然这样做就肯定有他的道理所在。因此哪怕和李世民如何投缘彼此交情深到何等地步,徐乐都不曾提起当年旧事。李世民出生时,徐敢已经带着徐乐隐居神武,李渊也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因此李世民对自家麾下昔日第一猛将的事迹所知不多,更不认识这身宝甲,否则早就和徐乐相认。   徐乐也曾考虑过,阿爷或是父亲可能和李渊有了龃龉,是以才始终不肯与其往来。作为和自己父亲同辈之人,李渊肯定认识这身甲胄,见面之后多半要被看出根底。不过徐乐并不因此畏惧,更不想乔装。   大丈夫有一身本领,天下何处不可去?且不说李渊素有仁厚之名,不至于因上辈恩怨就迁怒于己。纵然其当真心胸狭隘至此,自己也大可带兵离去另投他处。是以他并未改换装束,大大方方穿出这身宝甲,也做好了和李渊翻脸的准备。   可是听李渊这声询问声音颤抖,语气更显得激动万分,仿佛真是故人重逢喜悦万分,心中便不疑有他。以李渊这等身份犯不上在这种小事上作假演戏,自己更不至于藏头露尾,不敢承认自家出身来历。因此听得李渊发问,徐乐沉声道:   “国公所言者正是家父,至于阿爷,原本隐居神武,后为王仁恭所害,已经于停兵山归天。这甲胄便是阿爷遗物!”   “你待怎讲?”李渊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两手牢牢抓住徐乐的手腕,这位素有钝重之名,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北方世家首领,此时却显得方寸大乱,就连说话语气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激动。   “你是徐贤弟之子?且抬起头来,让某好生看看你。”   徐乐依言抬起头与李渊四目相对,李渊的双手紧握着徐乐的手腕越来越用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一双虎目之内泪光盈盈,看得出他想要努力控制,接连深吸了几口气,可还是未曾奏效。两行清泪在脸上流淌,面色赤红呼吸急促,看得出他此刻心情激动至极。   李世民、裴寂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不管是遇到故人之后,还是前锋交战不利,李渊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徐乐到底出身为何?又有何本事让李渊失态至此?不容众人想明白,就见李渊仔细端详着徐乐,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缓缓松开手,不住点头道:“像!着实像极了我那徐贤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他说着话倒退两步,仰首向天大叫道:“徐老伯!您老人家隐居神武不问世事,也该给某通一封书信,让某知道你的所在好去探望。便是我把事做差惹得老伯生气,见面之后也大可动手责罚,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总归是自家人万事好商议!却为何音讯断绝,不肯与我有只言片语往来?若是某得知老伯下落,又何至于让您老遭此不幸?小侄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老如此动怒?我真的不明白啊!”   这一番喊叫撕心裂肺语声哽咽,一如子侄哭悼叔伯长辈,听得出乃是发自肺腑并非虚应故事。徐乐心头也不由得阵阵发酸,虽然不知李渊和自家往事,但是看李渊这番举止,和自己父亲多半是莫逆之交。阿爷因何不与其往来,倒也是怪事。   见李渊状若癫狂,这些晋阳军将心里都有些胆怯,纷纷看向裴寂。裴寂虽然也不明所以,但此时除了自己没人能去劝解。连忙下了坐骑一路飞奔到李渊面前,拉住他的袍袖道:“国公不可如此……此地不是讲话所在,我们有话到城中去讲。”   “啊……是啊,我们是该进城讲话。”李渊如梦方醒一般,连忙用袍袖擦擦眼泪,随后一把拉住徐乐的手:“贤侄,你随我同车而行,与我讲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说话间不容徐乐分辨,拉着他就往车上走,徐乐见李渊态度真挚也不好太过挣扎,只是低声道:“国公的车仗,末将怕是不该坐。”   “这是什么话?我与你父交情莫逆不分彼此,你便如同我自己亲生骨肉一般。这些年我对你家缺少关照,今日重逢不知有多少话说,同车而行有何不可?今后我李家子弟所有之物,也都会有你一份,千万不要见外,否则我便更加无地自容。快随我来。”   本来李渊摆出这个阵仗是为了迎接李世民,也算是向手下的文臣武将宣布,自己对这个次子的厚爱,不管是谁都不得再追究平阳兵败之事。可是自从见了徐乐,李渊就像是忘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反倒是把徐乐当成自家骨肉,一路拉上车,随后就吩咐大军回城。   李世民看得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小狼女步离则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同样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她心思单纯,不觉得徐乐被李渊拉上车是什么大事,只是觉得乐郎君被这个老头带走了,自己又不方便跳到车上,只好无精打采地骑在吞龙身上随着队伍前行。心中则嘀咕着:李家这些人为什么都那么喜欢抢乐郎君,难道你们自己没有男丁?   真正震撼的还是玄甲骑以及李渊身后这些军将兵丁。   宋宝此时只觉得心头狂跳,手心里都是汗水。他的叔父也曾在老柱国贺拔岳麾下听用,对于世家之事并不陌生。   这是个属于世家门阀的时代,哪怕是经过五胡乱华那等兵火摧残,世家、寒门乃至平民之间依旧存在着天渊之别。这道鸿沟一如雷池不可逾越,更不会因本领勇力而改变。   再有本领的寒门还是寒门。即便是世家内部也有高低上下之分,像王仁恭固然也是世家子且出身太原王氏,可即便他亲至,也没有资格和李渊同车而行。徐乐何德何能有此殊荣?固然他武艺高强勇力过人,可是放眼天下斗将不知多少,骁勇如尉迟恭,又或是鱼俱罗那般有无敌之称的猛将,在自家主公面前再怎么得宠,也无非是放浪形骸又或者得封高官。身份不会因此而改变,跟世家之间的距离也不会缩短。刘武周再怎么推衣解食,也不会和尉迟恭同乘一马,鱼俱罗更是因为重瞳相貌,被杨广随便一句话就丢入牢中险些人头落地。   李渊这种世家家主即便重贤爱将,也不过是厚赏金银财帛美女宝马,这就足够了。在徐家建立家名成为武功贵族之前,绝不会因为徐乐勇武就待如子侄,让他和自己同车而行。这徐家祖上到底是何等显赫出身,又和李家有什么过命交情?   宋宝追随徐乐到晋阳,每天三餐饱食,又有暖房大屋可住,自己更是得为军将,本已心满意足,觉得到了这一步人生便已到达巅峰,再无何可求。至于建功立业乃至开府建牙建立家号等等,如同空中星月,再怎么耀眼也不是自己所能企及之事。可是如今见到徐乐和李渊如此亲近,他那颗心又不由得蠢蠢欲动。   李渊乃是要夺取天下之人,如果乐郎君祖上真和他家有如此深厚的交情,日后李渊做了皇帝,乐郎君做个郡王也不稀奇。自己一路追随于他出生入死,又岂能少了没有酬佣?纵然自己和他的交情不比韩家兄弟,做个柱国总是可以的吧?   日后若是神武铁飞燕做了柱国,岂不也是一桩佳话?就是不知道徐老头为何这般糊涂,把这么个阔朋友扔在那里不往来。若不是那么穷耿直,徐老头也不至于死在王仁恭手。   徐家人怎么样是他们的事,自己得机灵些。必须撺掇着乐郎君与李家好生结交,他不想飞黄腾达,自己这些部下还得指望他提携呢,这事由不得他做主!   宋宝的心头狂跳,人也变得兴奋起来,催马来到韩约身边小声问道:“韩大,乐郎君与李家到底是何等交情?我咋从没听人提过?且说来让咱也长长见识?”   韩约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带好你的兵,别乱了玄甲骑的步子!老爷子在日也不曾与李家往来,他们往日的交情与我们有何相干?咱们走到今天靠的是乐郎君外加自己的胆量本事,不是何哪位贵人的交情!问这些作甚!”   宋宝讨了个没趣,却又不敢招惹韩约,只好讪讪地回去带兵。心中暗自嘀咕:难怪你们徐家闾的人日子过得这般穷,就冲这一根筋的脾性也注定难以发迹。   玄甲骑人马刚刚进城,李渊就派了麾下军将传令,今日迎接故人之子,军中开大宴庆贺。所有玄甲骑兵士每人有两斤好肉,军将另设酒席款待。宋宝连忙问道:“我家乐郎君呢?”   那名军将不知宋宝和徐乐交情不敢得罪,连忙回答道:“国公亲自于公廨内设家宴款待乐郎君,我家二郎还有裴长史等人,都是陪客。”   这消息也传到了侯君集的耳中,李渊见到徐乐的激动模样已经令他感到诧异,再听到这命令就越发摸不清头脑。徐乐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至于让李渊如此……等等!徐……黑甲……莫非徐乐是那人的后裔?若当真如此,自己败得倒也不算冤枉,反倒是未曾受伤才是侥幸。只是如果徐乐真是那人后代,自己又如何争得过他?九娘之事,又该怎么办? 第五百三十八章 龙腾(十五)   酒酣耳热,笑语声喧。   因为前线交战不利,自李渊移师入霍邑之后,公廨之内人人自危,便是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触怒国公受罚。似今日这般开怀畅饮说笑无忌,还是破题第一遭。而这一切全都要托徐乐的福。   李渊已经除去公服,穿了身宽大的居家常服,松松垮垮没什么威仪,倒是有几分当年江南士人的狂放做派。吃酒吃的满头大汗巾帻便戴不住,只勒了一条抹额。身为陇西李家家主、唐国公如今更是有望问鼎天下至尊宝座,李渊等闲不会如此打扮。就算是家宴之时也是仪态端庄不怒自威,像现在这般放开肚皮吃喝,全不管尊卑上下,也没有规矩约束的畅饮,在李世民记忆中也没有几次。   军中不设女乐,往来呈送酒食的都是锦衣家将。这些人不同于普通军汉,都受过严格训练,行路无声不扰主人雅兴。虽然手中托盘上满是酒食,但也能做到步履轻盈迅捷不洒不漏,更不会彼此碰撞。也只有世家豪门,才能用得起这般出色人物。   霍邑自然不能和晋阳相比,不过李渊表面以武将家风示人,骨子里却仰慕江南世家风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怕行军之时,也会带着熟悉自己口味的得力庖人。是以这桌酒食既丰盛又精致,便是裴寂这等老饕客,也挑不出半点破绽。   对于徐乐来说,总是觉得在战时还如此讲究未免有些奢侈,大家说到底都是打天下的人,哪能太贪图享受,哪怕是招待至亲好友有酒肉就足够了。只不过盛情难却,李渊招待自己的一番好意总不能辜负,只好把话压在心里不提。   陪席的除去李世民、裴寂之外便是温大雅等心腹文武,这些人也是李渊一脉的股肱班底,被李渊当成自家人看待。徐乐初来乍到就能参加这种宴会已是殊荣,饮酒时更是被李渊招呼坐在自己身旁,不但证明他从此时起已经被李渊接纳为这个小团体的一员,更证明李渊所言不虚,确实把他当成了自家子弟看待。   李渊的手拍着徐乐的肩膀,正向其他人介绍道:“我李家能有今日,全赖徐家列祖列宗冲锋陷阵折冲御侮。当年宇文家扫荡北齐之时,我家便为先锋。齐国军阵如山,刀枪如林,更有柔然铁骑相助。那些柔然骑说起来比突厥骑兵尤有过之,来去如风弓马娴熟,乃是天下一等难缠的对手。说句实话,我在军阵内观阵,心中也自忐忑不知这一战胜负如何。不料就在那时,只见老伯父一马冲出,高喝一声:我儿何在?徐贤弟催马舞槊直冲北齐军阵,孤身一人万军难当,北齐几个有名斗将上前,未走一合就被徐贤弟打落马下,齐军军阵大乱,随后便是老伯父带着手下铁骑冲锋踏阵。那一阵我八柱国都在后方观战看得分明,北齐十数万大军狼奔豕突,皆是老伯父与我那贤弟舍死力战之功。柔然人口中称徐家父子为金刚,一见丧胆。只可惜老天无目,这等虎将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徐贤弟为奸人所害,我那老伯父居然……”   说到这里,李渊的眼眶又有些发红,手中酒樽重重一墩,高声喝道:“王仁恭敢害伯父性命,日后我必寻太原王家,给阿乐一个交代!”   裴寂在旁咳嗽一声:“国公,前尘往事不必多言,还是该说说当下。”   李渊点头道:“玄公所言不差。阿乐既是徐贤弟的骨血,便是我李某的子侄。李家徐家世代交好,我与徐贤弟更是莫逆之交,两家便如一家。这些年我对你祖孙多有亏欠,此番定要好好补报。阿乐,谁曾对你不敬,我这个伯父定为你做主。王仁恭已经死在你手,日后再去寻太原王氏说话,这事暂且不提。刘武周、执必部尚在,这笔帐必要算个清楚。某不愿插手马邑之事,不代表我怕了他们。既然他们敢欺负到你头上,便是自寻死路!待等长安事了,我便给你一支人马,让你亲自提兵入善阳,向刘武周问罪!若是执必部还敢出头,就连他们一起扫了又能如何?当日老伯父横扫柔然骑,阿乐自然也能扫荡那些不知死活的突厥兵!”   裴寂与温大雅四目相对,脸色都微微一变,随后恢复如常。两人与徐乐之间没有私人恩怨,但是李渊对徐乐的礼遇太过,让两人心里都不舒服。他们一个是李渊好友一个是李渊重用记室,不至于和一个武人争宠。但是世家自有世家的行事规则,不管徐家祖上为李家立下多少功劳,在军中又有何等名声,终归未能建立自己的家号,徐乐也就算不上世家子弟。   李渊对他如此厚爱,让其他投奔李渊的世家子如何看待?若是这些人因此生出怨怼之心,岂不是因小失大?在两人看来不管打天下还是治天下,最终还是需要世家支持。大业天子不就是因为得咎于世家,以至于江山分崩离析?若是李渊也不能结好世家,这江山如何久长?   再说裴寂还想借着对徐乐下手敲打李世民,总不能因为徐乐祖上的功劳,就把这件大事也耽搁下来。如今听到李渊为徐乐撑腰,不惜得罪执必部,甚至想让他独自掌兵,让两人心里越发觉得不快。这唐国公到底是发了什么癫?不管与这徐乐之父交情如何深厚都已是过去之事,今日如此厚待一寒家子已是格外优容,岂能再给他兵权?   裴寂咳嗽一声:“国公,自古来名不正则言不顺。乐郎君初至军中,还是应历练一段时光,等到有了合适官职再让他执掌大兵不迟。否则那些军将怕是也不肯服帖,反倒是让乐郎君不易指挥。”   “玄公所言极是!”李渊不住点头:“这倒是我疏忽了,不过也没什么。阿乐,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李家的骁骑将军。待等天下抵定之后,再行封赏。”   这下便是温大雅都有些坐不住了。大隋十二卫每卫设大将军一人,将军两人,其中左右卫称骁骑,统率左右卫的将军便为骁骑将军。晋阳起兵攻打长安,自然是存了席卷天下之志,其官制目前依旧保留隋制。眼下晋阳兵少,尚不足以设十二卫,骁骑将军的军号乃是虚衔并无多少实际意义。可是自古来名爵不可轻与他人,李渊身为唐国公并非江湖草莽,也不会把军号随便撒下去作为赏赐。   如侯君集这等出身柱国之家,自身也确有本领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不过是个旅帅差遣,连官位都无。不知要熬多少年头立多少战功,自己又要受多少伤损,才能挣一个将军名位回来。徐乐初来乍到,就得了将军衔,日后再立功又该如何奖赏?难道日后真要他做郡王?再说他一个毛头小子就得将军,让那些追随李渊的军将又该如何想法?   顾不上考虑后果,温大雅咳嗽一声:“乐郎君少年英勇固然不差,只是年岁终究太轻,贸然加将军号,只怕众将非议,对于乐郎君也未必是好事。”   李渊对温大雅素来敬重,于其谏言也大多听从,可是今日他却一摇头:“彦弘乃是文人不谙武事,就不必多言了。凭徐家祖上之功,便是裂土封王又有何不可?让阿乐做个骁骑将军,我还觉得是委屈了他的本事。谁若是不服气,便让他寻某说话就是。”   这话一说,谁也不敢再开口。唐国公既要做天下主,自然也有人王的气派,平日说笑无忌,但是尊严不容冒犯。这时候再要劝阻,岂不是在质疑主君?即便是温大雅,也未必扛得下这份罪名。   李渊又看向徐乐:“阿乐不会嫌弃官小吧?你安心效力,日后立了战功某定会重用。便是看在我与你父的交情份上,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徐乐叉手行礼道:“多谢国公厚待,某愧不敢当。温学士所言颇有道理,某初到晋阳未曾立功,何德何能可为将军?待等某破了蒲津,取了鱼俱罗头颅回来,国公再封赏不迟。”   李渊手拈胡须态度有些迟疑,“重瞳贼本领非同小可,便是你父在日也不敢对他等闲视之。你是徐家唯一骨血,又至今未曾娶亲,若是有个好歹,我将来如何向我那贤弟交待?如今我兄弟李神通、门婿柴绍均已起兵,各路人马合击鱼俱罗,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也遮拦不住,这等拼命勾当又如何能派你?且好生在霍邑歇息,日后有的是仗打。”   徐乐闻言心中既是感动又有些窝火。李渊果然是个爱护子侄的,不但对自己的儿子格外关照,就连自己这个故人之后也是尽力保全。只不过他这份苦心自己万不能领受,若是放过鱼俱罗去打其他的对手,整个晋阳军中还有谁会看得起自己以及自己的玄甲骑?在众人心里,只会把自己当成上门告帮的乞丐,纵然当面不说什么背后的冷言冷语也不会少。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落这么个名声?自己若是不敢去斗鱼俱罗,怕是连祖父和父亲的脸都丢光了!玄甲骑一路走来,哪次不是靠与强敌浴血搏杀以命换命才有今天?怎能在此退缩?   他顾不上多想,霍然起身道:“国公厚爱某铭感五内,但是某此次随郎君前来便是要斩杀鱼俱罗攻取蒲津渡口。若是国公信不过某的本领,认为我不是鱼俱罗敌手,某也只好挂冠而去。”   李渊愣了片刻,随后哑然一笑:“坐下!别动不动就站起来。你这倔脾气倒是像极了我那贤弟和徐老伯父,果然是一家人。也罢,既然如此某也就不多说什么,这破敌之令依旧交给你和二郎,但是千万记住千万谨慎,不可让自己受了伤损。我在霍邑备下美酒,准备为你们庆功!”   徐乐端起面前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若是此番不能手刃鱼俱罗,把他的人头拿回来交给李渊,便不会再留在晋阳军中。宁可带着乡亲们离开此地另觅出路,也不会担一个靠祖宗名号吃闲饭的名声。 第五百三十九章 龙腾(十六)   蒲津渡口,李建成军帐之内。   李建成正在帐中端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军将的喊叫声:“此乃郎君军帐不得擅闯!”随后便是李世民一声如同炸雷般的大吼:“滚开!”紧接着,便是几名军将的惨叫声传来。   片刻之后帅帐被人掀开,李世民手按直刀刀柄昂首阔步而入,在他身后几个军将小跑着追进来,还在大呼小叫着:“二郎不可!”   李建成朝几个军将一挥手:“都下去吧。二郎乃是我的手足岂是旁人可比?军帐不得擅入乃是约束军将并非离间骨肉,连这都搞不明白,活该受些惩戒。滚下去,没我的话谁也不准进来。”   几名军将施礼退出,李建成朝李世民一笑:“二郎来得好快。有话坐下慢慢说,不必焦急。那些军汉不懂事冒犯了贤弟,回头慢慢收拾他们。”   李世民虽然落座,但是依旧与兄长怒目相对,两眼血红几乎要喷出火来,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处于爆发边缘,看模样不知几时就会朝自家兄长发作。李家兄弟脾性不同喜好不一,总归是一母所出,平日里略有嫌隙也不至于翻脸。何况军中法度森严,父子手足也得先讲军法后叙私情,李世民这般举动在军中乃是大忌很容易被人抓住痛脚穷追猛打。   李世民固然是武将做派,终归不是无脑匹夫,若非逼迫到极处也不至于如此。实在是此番欺人太甚,便是泥人也难免有火性,又何况是久在军中素来亲近军汉,脾性也格外爆烈,此时自然压不住火性。如果对面坐的不是李建成,而是之前传令的谢书方,李世民此时说不定已经一拳打将过去,先教训他一番再说。对于李建成话里夹枪带棒的揶揄,这时也顾不上理会。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在霍邑只停留了一晚,吃过酒席之后,次日李世民便率军出发直奔蒲津。李渊那番盛情款待,便是最好的揄扬名声手段。如今李家麾下各路人马都已经知晓徐乐乃是昔日李家第一斗将,大周八柱国之外军中第一人徐敢的孙儿,将种子弟手段高明连唐国公都格外高看。鱼俱罗虽然没和徐敢较量过,但是从战绩、名号看,他比起徐敢来都有所不及。爷爷了得孙儿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年岁又在少壮,足以和鱼俱罗一较短长。   三军因此士气高涨,李世民也想着趁热打铁,凭借这股锐气渡河猛攻一战立功。不想刚到蒲津渡就被谢书方就拿了军令来,命令李世民交出手下三千铁骑另作他用,也不许李世民调动蒲津渡任何一艘船只。   蒲津渡口以李建成为主将,李世民只是助阵,兵马调遣必须听从将令,船只调度上更是只认李建成。没有李建成军令,即便是李家二郎也无权调度船只。谢书方摆出一副欠揍臭脸,说话慢条斯理打官腔,气得李世民火撞顶梁,险些当场翻脸。强压着火打发了谢书方,便跑到李建成的军帐来理论。   李建成却是不慌不忙,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和谢书方颇为相似:“二郎,你这像个什么样子?被外人看到,岂不是要耻笑我们李家没有规矩?你素来喜好武事,自然知道骑兵利于野战不利攻坚,尤其涉水夺渡口,更不是骑兵所长。之前张士德数百精锐败亡,也是因舍骑就步,反倒是被敌兵所乘,此番便不能再用骑兵去做这等事。至于那些渡船,某自有用处。倘若擅自支用有所折损,便要误了大事。这也是大人的军令!”   他在大人二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显然也是在提醒李世民,若是质疑这道军令,就等于是在质疑李渊。   李世民怒道:“出兵之时大人亲口说过,要我与乐郎君攻取蒲津渡口斩杀鱼俱罗!”   “大人也说过,要二郎听我军令行事。”李建成冷声道:“还有一事二郎有所不知,你们离开霍邑之日,君轩恰好进城,向大人说明利害,从大人那里讨了一份新军令回来。你且看一看。”   说话间李建成自公案上拿起一道手札递到李世民面前,其火漆封口已经破开,李世民抽出里面的纸张展开观看,其中文字自然不是李渊所写,不过印章确实是李渊的大印。这份手书的内容便是将李世民麾下三千骑归入李建成麾下听用,另有李建成调拨一千兵马与李世民指挥。攻取蒲津渡口之事,由李建成全权指挥,李世民不得违令。   看着上面文字,李世民直觉得胸中怒火升腾直撞顶梁,手臂微微颤抖,恨不得把这份手札当场撕成碎片再丢回李建成脸上!   他不傻,当然猜得出这所谓手令是怎么回事。温大雅、裴寂等人只要在父亲耳边说两句,便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指示,再由温大雅执笔裴寂持印,这份手令就会以父亲的名义下发。这两人和自己并没有私怨,但是谢书方乃是江左谢氏子弟,固然谢家败落,但是其依旧是世家子,所求之事又不至于太过难办,裴寂、温大雅等人也就不会驳他的面子。   这就是世家子的手段本领,仅靠出身血统,就能办成普通人费尽心力也办不成的大事,更能把大好局面破坏殆尽。在这一瞬间李世民甚至感觉谢书方这班世家子比起对岸的鱼俱罗等隋朝兵将更值得自己提防,也更为危险。   总算是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还能压得住自己心头怒火,不至于真的做出撕毁手令之事。深吸了两口气之后,李世民缓缓叠好书信,将之放回封套内双手递还与李建成,就连脸上的怒意也消减了几分。“既然是父帅军令,小弟无话可说。不过既不许我调动船只,又不与我兵马,这蒲津渡又该如何攻取,还望大兄明示。”   李建成皮笑肉不笑道:“二郎熟读兵书,战阵上的事理应比我清楚。自古来兵行诡道,鱼俱罗坐镇蒲津,我们便不与他硬碰硬。我在此地坐镇,二郎率军移师桃花渡,自桃花渡过河,攻鱼俱罗侧翼。嗣昌与叔父引兵扪老贼之背,四路兵马并举,重瞳老贼焉得不亡?桃花渡口早已备下船只,而且鱼贼未曾在桃花渡设防。这份战功乃是为兄送于你的,不需你弯弓射箭浴血厮杀,就能凭空得一份功劳在手,若非自家手足,我可舍不得这么份好差。”   桃花渡?   李世民虽然不曾来过蒲津,但是既领了军令,自然要做足准备。在来到蒲津之前,已经向军中老卒、军将询问,于此地地形略有了解。知道桃花渡虽有渡口之名却不能和仙人渡相比,乃是一处无名野渡,且早已荒废。便是平日渡河也没人想得起那里,鱼俱罗不在桃花渡设防便是因为没有设防必要,其渡口简陋渡不过大军,勉强运几百人过去,又能济什么事?李建成这番安排,分明就是把自己投闲散置,不让自己有机会建立军功。所谓分润战功不过是口惠实不至,再说自己也不会厚颜无耻去要这种功劳。   这番布置无懈可击,便是闹到父亲那里也是李建成爱护手足自己不知感激,当真是杀人不见血。李建成身边多有谋臣,能想出这等阴毒手段不足为奇,可是这等招数为何会用在自家兄弟身上?往日里两兄弟虽有龃龉,却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如今大事未成,竟然要内讧?   李世民盯着李建成,眼神里既有愤怒也充满不解。他不知自己因何得罪兄长,先是千方百计从自己手里夺兵权,现在又刻意打压不让自己和部下获得军功。难道大兄当真认为自己出生得早,便理所应当拥有李家一切,其他人就得供其驱驰?其他人慢说争,就连稍有不逊都是罪过?   李建成看着李世民问道:“二郎可有什么难处?若是有尽管说出来,为兄自然为你想办法。虽说军法无情,可咱们毕竟是手足兄弟,我自然会设法为你通融。实在不行,为兄就亲自跑一趟霍邑,当面向父亲说明情形,求他老人家把你调回晋阳去。毕竟鱼俱罗不是好相与,你的性情又不好,沙场相遇难免有风险,还是回晋阳更为稳妥。”   “不必了!”李世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朝李建成叉手行礼:“兄长放心,小弟定会按大兄军令所言,夺取桃花渡,攻下蒲津!”   “既然如此就最好不过,愚兄在此静候佳音。”   李世民不再言语起身向帐外走去,李建成端坐帅位不曾动弹,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二郎千万小心!”却连起身相送的意思都没有。   之前谢书方提到李世民太过刚勇,若是不加以打压,日后只怕不会俯首听命,李建成心中还有些不大相信。可是从今日李世民闯帐这番行为,李建成不得不相信谢书方言之有理。二弟根本不惧怕自己这个兄长,也不会甘心居于自己之下。今日敢闯帅帐,明日就敢闹宫室。这一番布置算是做对了,否则待其养成气力,又有谁能治得了他?等到这回破了蒲津,阵斩鱼俱罗之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目无兄长? 第五百四十章 龙腾(十七)   “二郎你且看看,这谢君轩给我们的是什么兵?带着这等兵卒慢说是战鱼俱罗,便是寻常军伍怕也抵挡不住。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必须找大郎理论,若是他那里讲不出道理,我们就去找国公分说清楚!”   军帐内,李世民正与徐乐对面而坐,长孙无忌气急败坏地从外面冲进来,随后就是一阵喋喋不休地抱怨。作为长孙家未来家主,长孙无忌的涵养功夫到家,纵然不至于像李渊那般“钝重”,但也不至于遇到事就不知所措失去风度体面。能让他如此激动,不问可知必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李世民示意长孙无忌落座,长孙却不肯,反倒是对李世民道:“你们随我到外面看看便知道了。纵然骑兵不利涉水攻坚,也不能用这些兵马。大不了我们不要脚力,但也要把那些骑兵归还,不是用这些弱卒敷衍我们。”   徐乐起身道:“待我去看看,到底是何等弱卒,把长孙大郎急成这般模样。”李世民随之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长孙无忌出离军帐,直奔点兵空场。   调拨给李世民的一千步卒已经在此列阵,大小军将吆喝着部下整顿队列,等候李世民检阅。全军衣甲鲜明刀枪耀眼旗帜簇新,乍一看上去和普通的河东六府鹰扬精锐并无区别,可是等走到近前仔细打量便能看出其中蹊跷。   队伍第一排的士兵虽然努力挺直腰板,但是有些人依旧被盔甲压得身形佝偻。也不能怪这些兵士怠惰,从他们那布满沟壑的面孔以及花白的胡须乃至兜鍪下露出的白色发丝,就能证明这些兵士的年龄已经算得上爷爷辈。   其中有些兵士的岁数怕是能和李渊论个大小,说不定还能说些当年旧事。他们只是普通的军汉赤佬,不是世家贵人。既无锦衣更无美食,反倒是在军中苦熬多年受尽风刀霜剑摧折,更有一身伤痛折磨。   少年时靠着血气强撑,到了晚年便要连本带利还债,论起体魄比普通老人还有所不如,又哪里穿得动重甲?虽然畏惧于军法努力维持站姿,但是从额头上那黄豆大小的汗珠就能看出来,这种苦撑坚持不了多久,用不了多少时光不用人打,自己便先要力竭倒地。   李世民快步而行,向后面的军兵看去。走过两排老卒,终于看见少年人身影。只是这些少年的面孔未免太过稚嫩,不少人身形还都没有长成,偏又穿着成年人的盔甲。有的人大半个脑袋都被头盔盖住,偷偷地用手把头盔拼命往上推,好不容易把头盔推上去把眼睛露出来,却正好看到李世民瞪着自己。那名士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松手,头盔重又落下,把眼睛遮挡个严实。   这名小校被自己头盔砸了一下又加上紧张,手忙脚乱地想要给李世民施礼,手中长矛随手一丢,却砸在旁边一名比他年岁更小的兵士脚上,疼得那名伴当大呼小叫。闯祸的士兵看不到李世民在哪,只是跪倒在地大喊着:“郎君饶命!郎君恩典!”   火长提着鞭子走过来,可是还没等他扬手,就被李世民用眼神制止。看着这个同样满面皱纹头发花白的火长,李世民冷声问道:“这些兵士多大年纪?谁让他们入伍?”   “回郎君的话。这是娃娃队,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也有不到十岁的。既有外来的流民,也有些是六府鹰扬子弟。家中男丁阵亡,家里又没有成年丁口,按规矩便应该承付租庸,还得拿免行钱。他们实在拿不出来,只好用娃娃投充。国公仁厚,许他们按照成丁计算,往日只需做些铡草喂马再不就是输送军资的勾当,不用他们披甲厮杀。这次也不知……”   “那些老卒呢?也是如此?”   火长点点头,又向后指去:“也不光是老卒,郎君且往后看,还有些是成丁,只是……情形也不方便。”   李世民向后看去,却见排在后面的兵士有的年纪正在青壮,可是肢体已经不完整。有人缺了臂膀,有人少了腿,站在那里还得有袍泽扶持。还有的身上缠着白布,根本穿不得甲胄,站在那里也摇摇晃晃显然伤势未愈。更有些兵士面黄肌瘦满面病容,站在那忍不住的咳嗽,咳的人心烦意乱偏又毫无办法。   老、弱、病、残。这是哪支军队都少不了的情形。昔日五胡乱华群雄逐鹿,各路军头为了征战天下扩充人马,往往扫地为兵,凡是男子就充入军中。不管身体是否适合厮杀,也不管年龄几许。反正入了军营总能找到事情做,再不行还可以攻城时作为先锋送死,消耗守军的气力与箭矢。各家诸侯出兵动辄以十万计,怎么可能都是善战精壮?用这等弱兵充数才是常态。   也正是因为各家都靠这种手段强制扩军,搞得没有农夫下田耕作,田地荒芜粮食绝收。各路豪强有兵无粮,最终不得不以人为食,闹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直到大隋混一宇内,其制度虽然依旧酷烈,对民力压榨依旧,可是总归结束了战乱,让这等惨剧不再大规模发生。如今天下自治而乱,这等情形再次出现也不足奇。   只不过李渊为人素来宽厚,李家又是天下第一等世家,北方有的是豪杰愿意投效,用不着这种扫丁手法扩军。是以军中虽有老弱,但是总数不多,更不会充当战兵。李世民这一千人里老弱病残占了六成有余,正式可以上阵的兵卒不足四百。只怕谢书方也是费尽力气,把整个蒲津各路人马中包含的老弱都抽调出来,才能凑齐这个数字。   这等人根本不能上阵,更不要说攻打蒲津这种硬仗,也就难怪长孙无忌发火。他眼看着李世民又看看徐乐,却见两人非但没有暴跳如雷,反倒是同时露出一丝极为相似的冷笑,让长孙无忌心中纳闷,开口问道:“二郎,你还笑得出来?这支兵马我们不能要!”   李世民摇头道:“为何不能?军中规矩辅机最是清楚,军令如山谁敢不遵,我不要这支人马岂不是抗令?既然兵马已经点齐,就不必在此浪费时光,且回营帐休息,等领了粮草我们便开拔。”   听李世民如此言语,长孙无忌也不敢多说,只好随着他与徐乐一路回了营帐,直到帐内,李世民脸上笑容渐去,代之以一副阴森面孔,咬牙说道:“谢君轩,尔好大的胆!今日之事某不会就此放过,他日必取谢贼人头!”   长孙道:“二郎,既然你知道是谢书方搞鬼,就该去寻他理论,为何把人留下?”   李世民摇头道:“谢书方从见我之时便千方百计激我动手,刻意安排这么一支弱兵给我,依旧是想要惹我发怒去寻他晦气。他把某看得太小了?真以为我有勇无谋,会中他的激将法?笑话!某自幼读兵书战策,这等拙计又岂能让我入彀?他们就是想要激怒我,让我对谢书方发火甚至动武,接着便可以到大人那里告我的刁状,说我不服调遣目无兄长,大人那里肯定要降下责罚。我不在乎责罚,但若是因此不能再领兵厮杀,误了取蒲津的大事,岂不是因小失大?如今任他们如何相激,我们就不动火,让他们的布置不能成功。谢书方想以自己为饵用苦肉计,某偏不要他如愿。”   长孙无忌这时也明白过来,自己方才是气糊涂了,差点中了谢书方奸计。看来这狗东西未曾学会祖上韬略,倒是把江南世家名门的阴谋算计学得精熟。   他转念一想,又摇头道:“可是我们以这等兵马,又如何战得过鱼俱罗?”   李世民道:“我大兄坐拥精兵猛将,不也一样奈何不得重瞳贼,反倒是自己损兵折将?光靠兵多精锐就想拿下蒲津,可没那么容易。某早就想好了,不管他给我什么人马,我都不会指望。要想攻下蒲津,不能靠他们,只能靠……”   “某和某的玄甲骑!”徐乐此时挺身而出,向前一步接过话头。他脸上并无怒意,反倒是带着那招牌般的笑容:“某自霍邑出兵时便已经发誓,必要手刃鱼俱罗。若是大郎给了我们精兵强将,我倒要担心鱼俱罗的人头被这些人割了去。如今倒是合我的心意,没人抢功,乃是天大的好事。鱼俱罗也好,蒲津守军也罢,都包在我身上。这些老弱残兵只管做他们原本的勾当就是,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   李世民一点头:“某与乐郎君并肩而行!”   两人并肩而立,如同两口出鞘宝刀,锋锐无人可抵。长孙无忌看在眼里也是阵阵热血沸腾,昔日李、徐两家先祖昔日并肩作战,创下陇西李氏偌大基业。如今二郎与乐郎君相得,日后开创自己的基业也是顺理成章。李建成也好谢书方也罢,纵然有再多的手段,也休想阻挡二郎成就大业。这乱世之中总归要靠武力说话,只要有玄甲骑在,这天下迟早是二郎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龙腾 (十八)   家就此销声匿迹,包括李世民在内,都对这一家人没了印象。   乱世中欲成大事必要良将辅佐,在徐家父子或死或隐退之后,陇西李氏虽然表面上依旧人才济济,文臣如云猛将如雨。但是再没有一个如同徐敢一般名动天下,足以震慑四方豪杰的斗将支撑场面。   神武徐乐若当真如传说中他祖父一般勇武无双,于李家而言自然是天大好事。只是这等猛将为自己所用固然是好,若是始终在二郎手下听用,对自己而言就未必算得上好消息。   原本李建成想如同那三千骑兵一样,把玄甲骑和徐乐调入自己麾下,只给李世民一千弱兵足以。可是李渊既已把徐乐认为子侄,就不能像普通军将一般对待。徐乐此人据说脾性刚烈,身单力孤之时就敢招惹王仁恭、刘武周这班诸侯。又和李世民亲厚,怕是未必会听令行事。倘若自己一时大意触怒于他,日后反倒是不好相处,这道军令也就不曾下。   李世民带着这一千弱兵自然是翻不起什么风浪,可是这些玄甲骑若真如徐家祖上那些部下一般神勇,蒲津之战说不定就会多出变数。这一次的阳谋与二郎几乎可以看作闹翻,若是最后再被二郎拿去功劳,岂不是两头落空?   谢书方看出李建成的担忧,微笑道:“郎君勿忧。桃花渡为何等所在,我们心知肚明。纵然玄甲骑都是铜人铁马打造,到了桃花渡依旧施展不开手脚。等他们赶到蒲津,我们已经得了全功,二郎纵有一肚子委屈,又去向谁讲?他兵败平阳之事,便是他最大的短处,只要不让他立功,就休想翻身。纵然国公袒护于他不许人提及,等到打下长安之后论功行赏,他也没有面皮向郎君要回兵权。这一遭既是要斩鱼俱罗,更是要彻底压住二郎,免得他将来与郎君相争。”   “话虽如此,事情也没那么容易。鱼俱罗勇力过人,我军接连败阵锐气受挫,如今再战确有把握取胜?”   “我军休养这几日士气已复,大小船只也已修补完成,足以攻破重瞳贼营寨。再说还有柴、李二公的人马,鱼俱罗兵微将寡,四面受敌必败无疑,郎君只管放心,此战我军必胜!那乐郎君不管祖上立下何等战功,自身终归是出身于神武乡间的侠少,率部来投所求者不外乎功名富贵。追随二郎,只因名位未定,二郎又亲近军汉,他自然以为二郎才能给他这些。若是等到尊卑分明名位确定,乐郎君又能如何?徐家说到底也不过是李氏麾下一斗将,注定为家主厮杀效力,谁是家主谁便是他们的主公,几时轮得到他们自己择主?”   李建成不住点头,那些世家子弟之所以主动亲近自己,除了自己行事风格和那些世家子一致之外,便是因为自己是李家嫡长,是被认定的李家未来家主。如果二郎取代自己,包括眼前的谢书方在内,这帮世家子大半都会投奔过去。徐乐与二郎再怎么亲厚,也要为部下的前程富贵着想。只要自己能够确保大位,再派人许下足够丰厚的封赏,不怕他不率部来投。   二郎、玄甲骑的事都已解决,眼下唯一的难题便是蒲津的鱼俱罗。虽然谢书方说得笃定,但是李建成这些时日在鱼俱罗手上吃亏太多胆气已失,纵然谢书方说得天花乱坠,他心里其实也不相信。更是不愿承担主攻之责,巴望着李神通、柴绍等人麾下也有几个有力猛将,能够把鱼俱罗斩于马下,省却自己手脚才好。   沉思良久,李建成向谢书方吩咐道:“派人联络我叔父以及姐丈,双方约好时日,前后夹击,且不可一方动手一方坐视,被鱼俱罗各个击破。若是这一遭再不能得胜,父帅那里我也没法交待。”   谢书方点头应诺,李建成沉吟片刻又说道:“给二郎传令时,让他迟一个时辰进兵。再派人盯紧二郎,不许他提前出兵。”   “一切包在某身上!”谢书方面带微笑,显得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执掌之中。   荒野。   一场战事刚刚终结,手持长矛的兵士翻检尸体,伤而未死者便补上一刀结果性命。一面白狼旗迎风舒展,旗面上溅了些血迹,看上去就像那头白狼刚刚进食完毕,越发狰狞可怖。大旗之下鱼俱罗勒马横槊而立,面上无喜无怒。一生经历过无数战阵,这等规模的沙场在老将眼中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场面,根本提不起兴头,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是白费气力。   地面上无数残破旗帜,被战靴和马蹄蹂躏得不成样子,一面写着“李”字的大旗被火烧去大半,只剩下大半个字的残旗扔在地上,混着泥土无力呻吟。这面旗的主人不久之前抛弃了自己的大旗与部下狼狈而逃,这等胆小无能的将领根本没资格做鱼俱罗的敌手,哪怕是战胜了他也不值得喜悦夸耀,反倒是有一种牛刀杀鸡的感觉。   鱼洪在父亲身旁说道:“父帅料事如神,李神通既不知兵亦无胆色,几千人马抵不住我千骑冲杀。简直就像是豆腐做的,这样的兵马我们一个能打十个。纵然有几万兵来,又有何惧!”   鱼俱罗摇摇头:“你这话就错了。李神通虽然不知兵,李渊那位门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巨鹿郡公军功起家知兵善战,柴嗣昌以矫健有力抑强扶弱闻名,乃是个侠少做派,这种人既不会像李神通一样带着乌合之众拼凑兵力就敢和人开战,更不会临阵脱逃。柴家几代为将,军中多有故旧。此番举事,那些旧部纷纷来投,其麾下兵马是真正的军伍,不是这帮蟊贼草寇以及耕田农夫。谁要是看轻了柴绍,一准要吃大苦头。”   鱼洪一笑:“柴绍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后生晚辈,比爹差着一天一地,怕他何来?”   “若是单打独斗,老夫自然是不怕柴家小子。奈何如今蒲津渡口已成众矢之的,四面八方兵马来攻,老夫却只有一人。似今日这般虚立旌旗声东击西之事可一不可二,若是再有那么一次,李建成定然趁机攻打渡口。李家大郎不是无能之辈,手下兵多将广,指望你二弟守蒲津却是万万不能。”   “既然如此,大人何不固守渡口迎战四方之敌?”   “那岂不是等死?敌兵从各路来攻,我军猬集一处死守,到时四面受敌,我父子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李神通、柴嗣昌等人发兵,必是要接应李建成,合力谋我。唯一的破敌之策,便是各个击破。只要能在蒲津击破李建成,再回军攻打柴嗣昌,此战便有六分胜算。可若是拖不住柴嗣昌,或守不住黄河,情形便危险了。我军兵马本就不足,分兵越发力弱,不管是谁留下独当一面,身上都要担些沉重。”   鱼洪愣了片刻,随后朝鱼俱罗道:“大人,这分守之责请交给孩儿。若说与蒲津战败李建成,儿自问无此本领。若说拖延柴嗣昌倒是可以一试。大人给儿一支兵马,孩儿带着他们在此据守,只要有三寸气在,就不会放柴嗣昌一人一骑从此经过!”   鱼俱罗看了看儿子,目光中充满无奈。慈不领兵善不掌权,这些年来他不知用类似的眼光看过多少得力部下,看着他们走向注定有去无回的战场。兵凶战危,为了取胜,这等折损在所难免。往日鱼俱罗也以铁石心肠自诩,可是今日轮到亲手送自己儿子入死地,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冷硬。   自家两个儿子随自己征战半生,自然也明白接下这道命令的后果。看着长子那坚毅的眼神,鱼俱罗只觉得两眼微微发酸。纵然征战半生名动天下,纵然号称无敌人人畏惧又能如何?到头来终究还是保不住自家儿子的性命。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自己父子虽然放出来,可是家眷还在长安城内关押。若是不立下战功,不多打胜仗,他们的命又如何保全。为了整个家族,只好对不起洪儿了。   鱼俱罗愣了半晌,终于点点头:“好样的!是我的种!拿出你浑身的解数,好生守着这里。为父定会多杀几个李家人。你自己千万谨慎,不可……大意。”   “大人神勇,定可大获全胜,只望大人多多保重身体,切莫……太过操劳。日后家中之事,就让二弟多费些心思。”   父子两人马上遥遥相望,鱼洪叉手行礼向父亲告别,鱼俱罗留下兵马,只带着自己的掌旗力士,掉转马头向蒲津渡行去。来时上千甲骑,归时便是一老将一大旗,情形颇有些凄凉。鱼俱罗在马上回想着父子并肩作战的种种经历,心潮起伏难以平息,忽然勒住坐骑,拨马向鱼洪所在方向,朝着远方拱手一礼,不知是送部下,还是送爱子升天。 第五百四十二章 龙腾 (十九)   桃花渡口。   一队官兵正有气无力地挖掘堑壕,搬运木料,在滩头钉下木桩。带队军将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半躺半坐倚着一棵大树,背靠树干望着那些劳作兵士。他的战马拴在大树旁边,长矛挂于马上,就连直刀都丢在一边,为的就是躺着舒坦不至于硌腰。右手抓着酒壶,时不时把壶凑在口边饮上一口,左手则挠着头皮,把藏在鬓发里的虱子捉出来往口里丢。   这军将已有六分醉意,乜斜着醉眼,含糊不清地叫骂道:“都给我卖点力气,别跟三天没吃饭似的!老子当了那么多年军汉,什么偷懒手段没见过?你们这点小心眼,少跟我眼前用。太阳落山前,必得给我把这垒筑起来,再把帐篷搭好。要不然晚上都给我睡在露天地,谁也别想有帐篷遮头!”   他叫嚷的嗓门虽大,这些军兵却不怕他。一个火长反倒是嬉皮笑脸地说道:“麦大,你在那里安逸,却催着我们忙和,心里可过得去?要是想快,便也过来搭把手。再不然就将那酒给我们分上一口也中,有酒下肚保证手脚麻利,慢说搭帐篷,便是建军寨也来得及!”   那军将猛灌了两口酒,随后把壶向旁一放骂道:“曹大,我入你先人!从开拔的时候便惦记你阿爷的酒,要不是我看得紧,这酒早被你偷了去。偷不到手,现在咋还要上了?你这脸皮怕是比阿爷的靴底都厚。入娘的,我让你偷着带几壶酒出城你偏不敢,犯瘾的时候便想找你阿爷要,哪有这等好事?想不想喝?想喝给我忍着!看你阿爷慢慢喝,你给我好生干活!”   那名火长也不恼,反倒是丢下了手里的家伙,向着军将所在的大树走来,来到军将身边一屁股坐下,用手擦着额角,来回揩了好几下,也不见半滴汗水。只是做出一副疲劳不堪的模样说道:   “这渡头荒了不知多少年头,便是兔子都不肯做窝,李建成就算是走错了路,也不会来这里。挖壕沟埋鹿砦的不是白费气力?还不如先把帐篷搭起来,让弟兄们晚上有地方困觉才是正经,麦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军将连连摇头:“鱼老将军有令,让咱们筑垒,咱就得筑垒。这就叫军令难违,就算晚上真睡在野地里,也得先把垒给我筑好。”他说到此处略停顿片刻,拉了个长声:“不过么,这垒修成什么样,就是咱说了算了。要是晚上想要有地方睡觉,手脚就给我麻利点。这是给咱自己干活,不是往日那般为别人卖力,偷懒的毛病都给我改一改,否则看我不大耳刮子……”   他伸出左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几下,随后又放下,接着又灌了一大口酒,伸手去头发里寻虱子吃。火长吞了两口唾沫,但也知道这位上司嗜酒如命,想要他分一口给自己怕是难如登天,只好岔开话。   “麦大在长安时也是出名的好汉,便是那些将军、都尉也不曾放在眼里。咋对鱼老帅怕成这般模样?他说句话在你这比圣旨都好用,难不成他这无敌的名号,把你吓住了?”   “球!”军将歪头吐了口唾沫,随后用左臂的衣袖一擦嘴角,“你扫听扫听,俺跟着大兄做没本钱生意的时候,哪个高门大户没去过?几曾怕过谁?鱼无敌又咋样,便是当年那八柱国……”他说到此又摇摇头:   “算了,不提那些鸟人。俺大兄如今虽然不在,可是咱的胆子可没跟着走。谁能吓住俺?俺听鱼老汉的话,那是因为大兄活着的时候说过,重瞳儿是个好汉。论武艺大兄未必怕他,可是论韬略还是差他三分,我们这帮弟兄就更不成。连大兄都服他,咱就更不敢不服,所以鱼老汉说啥是啥。不过么……咱总是麦铁杖的兄弟,不能吃亏,更不会跟着他送死。所以讨了这么个清闲差事,也给你们找条活路。”   这名军将名叫麦洪恩,乃是京兆鹰扬府中队正,自少年入伍到如今,在军营厮混了几十个年头,自东南至长安,转战南北历经三朝,也算是当今大隋军中少有的老资格。   其族兄便是昔日赫赫有名的猛将麦铁杖。麦铁杖生于南陈,力大无穷行路如飞,能日行五百里。成年后因衣食无着,便纠集了一伙人为盗。麦洪恩彼时便在麦铁杖身边,跟着摇旗呐喊做个小喽罗。   南陈为隋所灭,麦铁杖改投隋主,麦洪恩也随之加入隋军。麦铁杖勇力过人而为杨坚、杨广父子所喜,自军汉一路提拔至右屯卫大将军。麦洪恩却是偷奸耍滑贪生怕死,混成一个老兵油子。   麦铁杖看不上这族弟的言行,但又是自家手足总要照顾,便安排麦洪恩在京兆鹰扬府做了个小火长觅口饭吃。军中都知道麦洪恩与麦铁杖关系,对他多有关照,麦洪恩也就心安理得地厮混时光。大业天子几次从鹰扬府选择精兵入值十二卫、骁果军,京兆鹰扬精锐大半被抽调,军中军将换了不知几茬,麦洪恩却始终不动如山,如今竟然成了京兆鹰扬府中出名的老资格,比长安本地人更像本地人。   大业天子征讨辽东兵败,麦铁杖也随着无数汉家好男儿埋骨异乡。杨广心痛猛将之死,对其三子多有赏赐,追随麦铁杖归顺大隋的部属,也多有封赏,麦洪恩靠着族兄遗泽从火长提拔为队正。他资格老又不惹大祸,除了耍滑惫懒好酒贪杯没有太多毛病,背后还有麦家三子可以为靠山,上司也懒得理他随他逍遥。   麦洪恩每日偷懒混日子,他手下的百十号人马也被他带的怠惰成性,成了一群散兵游勇。若不是阴世师对鱼俱罗多有防备,加上长安城中兵员紧张,也不至于把麦洪恩这队弱卒派上战场。   鱼俱罗用兵面面俱到,不但蒲津渡、仙人渡设有兵马防范,便是桃花渡这个无名野渡也不曾放松。只不过这渡口荒废多年,并非用武之地。鱼俱罗手下兵马又少,没有太多兵力可供挥霍,只好把麦洪恩这队兵痞派来抵挡一阵。反正这里也不至于有战事发生,麦洪恩这等害群之马与其留在蒲津祸害三军,还不如丢到这里自生自灭来得省心。   麦洪恩为人精明,猜得出军将这般安排的用意,并不觉得羞耻,反倒是沾沾自喜。这里没人来攻,自己正好带着部下过几天安生日子,好过在蒲津担惊受怕。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富贵功名都没什么贪图,只求吃几口安稳茶饭,安心混日子。能有这么个地方偷懒,正是求之不得之事。像现在这样多好?想躺着就躺着,想喝酒就喝酒,根本不用理会军中禁令,这岂不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主将如此,兵士自然更加不堪。众人平日懒惯了,谁耐烦干苦力活计?几个火长纷纷跑到树下找麦洪恩闲扯,兵士则干脆不等军令就跑回来搭帐篷,先保证自己晚上有地方睡觉再说其他。   麦洪恩嘴里放声叫骂,用手撑着地摇晃着准备起身,却被身边几个火长拉住。那姓曹的火长第一个劝谏:“算了吧。弟兄们也不容易,这鬼地方没人来攻打,鱼老汉也不会派人来看,这垒早一天晚一天都没啥,要是帐篷搭不起来,弟兄们晚上受了风寒,明个可就啥都干不成了。慢说筑垒,就是拉弓都拉不开,还怎么打仗?”   “偷懒就偷懒,少拿鬼话糊弄咱。指望你们打仗?那和指望老子不喝酒有啥分别?”麦洪恩将酒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将壶随手一丢,仰天打了个酒嗝。   “算了,想干啥酒干啥吧。咱们这百八号人没有鱼老汉的能耐,再怎么拼命也没用。就算是鱼老汉也一样没用,这天下要完了,一个人就算拼了命也挽不住天下。与其拼死拼活的给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如趁着太平快活一时算一时。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算是沾了你家阿爷的光,跟着俺在这享福。等到蒲津那边分出输赢,咱们便去投奔。大隋赢了固然是好,就算晋阳胜了也不要紧,不过是换面旗号的事。李渊与陛下乃是表兄弟,说不定连旗号都不用换。总之我们当兵的不管贵人的事,谁来了都是一般吃粮。若是留在蒲津,这时候说不定就已经和人交手,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阿爷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还不谢谢你家阿爷,反倒要惦记我的酒?”   几个火长嬉笑着问道:“鱼老汉这些日子打得李家落花流水,咋还能败?”   “咋不能败?他再有本事也是一个人,人家李家是啥?是北方头一号世家,手下有死不完的人花不光的钱财,便是拿人堆,早晚也能把这地方堆下来。换旗是早晚的事,咱就安心看着,等到打完仗就……”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软塌塌的身躯陡然坐直,用手拼命揉了几下眼睛,瞪圆双睛向对岸观看。几个火长不明所以,麦洪恩已经抢先推了他们几人一把,正色道:“我的酒多了,看不清楚,你们看看,对岸是不是有旗?”   众人连忙调转身子向河对岸看去,果然,只见河对岸数十面旌旗由远而近向着渡口靠近,时间不长,便有一支高头大马明盔亮甲的骑队来到渡口之前。为首两骑,都是一身玄色甲胄,立在渡口边勒马不动。有士兵跳下坐骑,已经自河岸那草丛中推出一艘艘小船,看模样显然是准备渡河。   虽然对方人马距离此间尚有一段距离,可是那两名为首军将勒马之后,身上的浩瀚杀气已经越过河水扑面而来,让这班老兵痞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们都是老军伍,平日混日子偷懒不假,自身见识可不差。一看可知,对岸这两人都是能征善战杀人无数的骁将,绝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姓曹的火长急忙起身去寻弓箭,又大声吆喝道:“快!快列阵,准备弓弩!火盆!”   麦洪恩踉跄着站起,抬腿踹了他一脚:“你发什么癫?准备那个做啥?”   “麦大你看,这帮人要过河了,咱得守渡口啊。他们都是小船,咱们要是放箭他过不来。”   “放个球的箭。你看看那些骑兵,个个像天神一样,咱们和他们打不是找死?快些招呼弟兄放下兵器,跪下来请降!千万别动手,谁敢擅自动手害了其他弟兄,我第一个不饶他!”   “这……这就降了?好歹也要打两下。”   麦洪恩哼了一声:“你懂个球!我虽然喝多了,可是这甲还看得清楚。那身黑甲,咋看咋像是当年玄甲徐家的甲胄。若真是他家的人来了,咱们就算有十万人,也守不住渡口。你敢放一箭,他就得把咱们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下来。莫找死,赶快投降!”   说话间麦洪恩已经大步流星跑向岸边,边跑边高喊道:“弟兄们,放下兵器随我归顺!”说话间冲到岸边带头跪倒。   徐乐、李世民刚刚登上小舟,对岸的隋军旗号已经放倒,守军稀稀落落跪了一地。玄甲骑投奔晋阳之后第一战,兵不血刃直下桃花渡。 第五百四十三章 龙腾 (二十)   车马萧萧,战旗猎猎。   驿道之上,千余名盔甲鲜明的兵士列阵而行。   春季多风,今日的风远比前些日更为猛烈。这支军队逆风行军,狂风卷着沙尘扑面打来,吹得人难以睁眼。关中之地此时天气尚寒,春风并无暖意,反倒如同利刃一般斫破衣甲直入骨髓,让人忍不住打颤。   但是这些兵士脚步并未因大风黄沙变得迟缓,靴声囊囊甲叶铿锵,步履稳健腰板笔直,俨然一副强军模样。固然世人皆知身为军汉理应有着不畏风霜苦寒的自觉,不过并不是所有兵马都能做到。   这支人马规模有限,然迎风而行阵型不乱军卒不叫苦无怨怼,所列军阵更是法度森严,前后左右可互为援护。纵然遇伏被袭,也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度阵势整顿迎击。能带出这样一支强兵,又能列出这等军阵,其主将自然不是等闲角色。   军阵正中主将纛旗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巨大的柴字,纛旗下乃是一匹白龙马。马上战将年纪不到三十周身上下披挂整齐,衣甲鲜明相貌堂堂,眼神沉稳坚毅,髭须如同钢针般炸起。   看他的衣着年纪,不问可知自然是出身将门世家的将种子弟,否则这等年龄又怎能统领千军。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出身将门自幼耳濡目染学习兵事,再有一干忠心耿耿老于行伍的家将辅佐,在队伍里帮助主家约束士卒,才能把兵马带得如此有模有样。   这位年少英武的主将便是唐国公李渊的女婿,巨鹿郡公柴慎之子柴绍柴嗣昌。李建成之所以敢于放手打压李世民,为了争夺军功不让李世民参与夺取蒲津大战,其最大的把握便是这位妹丈以及自家叔父李神通的大军。   柴家世代将门,柴绍祖父柴烈为北周骠骑大将军,与李家乃是几代交情通家之好。若非如此,李家大排行第三,女儿中岁数最长的李秀也不可能嫁到柴家做媳妇。此番李渊正式起兵攻打长安,柴家立即举兵响应。柴绍亲自挂帅出征,约定与李建成携手夺取蒲津,为李家夺取天下效劳。   他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多,却是一等一的精锐。柴家在军中多年,旧部遍布全军。甫一举起反旗,附近鹰扬府中的嫡系便纷纷率部来投。这些兵马本就是大隋经制官兵,既有上好的甲胄刀枪又受过严格训练,投于柴氏麾下稍加整训,便是足以征战天下的强兵。   柴绍所部乃是自这些来投官兵中选拔出的精锐,又以柴家心腹家将充任军将,对于主家忠心耿耿不计生死。临阵之时固然可以舍生忘死而战,指挥也能如臂使指。有这等强军在手,也就难怪柴绍年纪轻轻,就有把握向素有无敌之称的鱼俱罗发起挑战。   此时柴绍身旁一个老将一手拉着缰绳,一边低声向柴绍说着什么。这老将乃是柴家老家将柴保,其少年时追随柴烈壮年为柴慎奔走,到了晚年虽然气血早衰,依旧强打精神为柴绍卖命,乃是服侍柴家三代的忠心老仆。   其不但有一身出色武艺,脑筋也极为活络,精明干练,在柴家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若非如此,以世家的行事风格,又怎会允许奴仆与主人并辔?   柴保正小声说道:“李翁此番兵败,怕是挫动了锐气,不敢再派兵前来。郎君的书信他看了,却只说是等着国公大军渡河之后,再率部前往迎候。绝不肯按约定发兵攻打仙人渡,他那上万人马同样不能指望。便是那位史大侠也被李翁留在身边,不肯借与我军使用。非但如此,他还劝郎君千万谨慎,不可贪功冒进,免得中了鱼俱罗奸计。”   柴绍冷哼一声:“李老自己违约失期,还想要拉我相陪?我偏不如他的愿!先前他仗着手下有长安大侠史万宝,自以为能匹敌鱼俱罗。又收拢了些草寇,便目中无人,居然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先是不按约定,擅自出兵抢功,吃了败仗就这般模样再度违约不出,真当岳丈治不得他?罢了,他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不能失了礼数,他不想出兵我也不能逼迫。不过我们的兵不能停,不管他出不出兵,咱们还是得按着与大郎约定合击鱼俱罗,若是咱也和李老一般停兵观望,大郎岂不是要吃亏?”   “原本三路合击鱼俱罗,以李翁兵马最多,手下又有史万宝这等有能斗将。如今他的人不肯动,我们的人马似乎有些少……”   柴绍摆手制止了柴保的言语:“兵贵精不贵多。鱼俱罗从头到尾也就是那几千人,照样让大郎束手无策。难道我的本领胆量就不如那重瞳贼?李老虽不动,鱼俱罗仙人渡的人马却也不敢乱动,两下彼此僵持,勉强也算是扯个直。咱们直接杀到蒲津,与大郎前后夹击鱼俱罗,眼下的人马也够用了。咱家这支军伍乃是久经训练的精锐,远胜京兆鹰扬府那些老爷兵,足以搅动鱼俱罗军阵。大郎再以堂兵正阵自正面渡河而击,鱼俱罗如何遮拦?再说事到如今已经没了退路,要么天下易主,要么柴李两家满门抄斩。为了自家打算,也得舍命一战。总不能因为李老一人,就误了大事。”   李神通为鱼俱罗所败之事早已为柴绍所知,背地里亦冷嘲热讽多次。本来约定好三路同时进兵攻打蒲津,李神通自恃兵多将勇,抢先进兵想要立功,被鱼俱罗杀得落花流水已是丢人现眼。败阵之后又魂飞魄散,连三路攻蒲津之事都要反悔,也就别怪柴绍对这位长辈言语不恭。   柴绍少年时便以矫健有力抑强扶弱闻名,虽是世家子却有侠少风范,他的妻子李秀虽是女流,可是在家中时亦是以巾帼侠女自居。行事爽朗有侠气,李嫣的任侠性子便是被这个大姐所传染。   当初李秀肯嫁给柴绍,固然是因为两家家世门第相匹配,又是通家之好,也是听说了柴绍侠少之名,觉得其与普通世家子不同才欣然下嫁。柴绍当时也觉得李秀出身名门,又是个有名侠女,和自己定然相得。乃至亲族好友也认定,两人必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好夫妻。   然则成亲之后初时尚可,时日一久柴绍便发觉自己当初把事情想差了。李秀出嫁之后不改性情,在家中依旧是侠女风范,不肯低眉顺眼俯低做小。柴家门第不及李家,便是柴家尊长也不敢摆出家规家法欺到李渊爱女头上,柴绍就更不敢在李秀面前耍威风。若是吵闹起来,少不得还要被家里叫去挨一顿教训。时日一久,反倒是妻子的风头压过了丈夫,柴绍纵然不怕李秀,在她面前却也不敢大声言语。   虽说如今的柴绍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游侠少年,但是骨子里依旧是不服人的,自然不愿被妻子压在头上。再说眼下尚且如此,等到李家得了天下,李秀变成公主,自己岂不是要被妻子欺负?   此番出兵对柴绍来说固然是为了自家以及岳家争夺天下,其实另有一份自己的小心思。为了日后不受妻子的气,必要打几场胜仗,让李家人知道自己的手段本领。李家人的江山乃是自己带着兵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李秀纵然做了公主又怎敢对自己不恭?丢掉的面子能够找回来,在家中也能发号施令当名副其实的男主人。   这份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至亲好友都不曾提起,更别说身边老家将,只好以军国大事为借口。柴保见自家少主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只能提醒道:“鱼俱罗久经沙场晓畅军事,绝不会放任我军直杀到他的军寨之后。这路上只怕真有伏兵,郎君务必小心。”   “怕什么?我军阵型严整兵甲在身,纵然遇到伏兵也可立刻交战,绝不至于被杀得手忙脚乱。某也派了得力斥候探查消息,绝不至于被人打了埋伏。”   柴绍对于李神通这个长辈向来看不上眼,更知道他那所谓数万人马大多是靠着长安大侠史万宝名号招募而来的侠少、山贼,再就是因大业天子征讨辽东被迫造反的民夫。兵马虽多却是乌合之众,李神通又带头逃跑也就难怪一败涂地。自家精锐能杀善战且经过战阵打磨,又何惧鱼俱罗的埋伏?   正在这时,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来到队伍前方滚鞍下马,大声禀报:“郎君!前方三里处发现隋军人马。领兵主将似是鱼俱罗之子鱼洪。”   柴绍看了一眼柴保,随后摘下自家那被朱漆包裹的马槊,冷笑道:“鱼俱罗倒也是个狠角色,居然把自己亲生儿子扔出来送死。既然如此,咱们就成全他这片忠心。儿郎们,随我杀!”   阵阵号角吹响,柴绍手持马槊一马当先飞出,柴家兵马紧随其后,向着鱼洪所在猛扑而去。三里距离转眼即至,伴随着阵阵战鼓声以及箭簇破空声,原本平静的山谷变得喧嚣无比。   李家与大隋争夺蒲津渡的决战至此正式打响,晋阳李家众人向大隋关中最后的藩屏,素有无敌之称的鱼俱罗发起了挑战。 第五百四十四章 龙腾 (二十一)   桃花渡口。   李世民的目光在麦洪恩以及他手下的百多号降兵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做停留。在李世民看来,这些归降兵将就如同所处野渡一样,都是无用之物不值一提。真正牵动他心肠的只有蒲津渡以及鱼俱罗生死,可是偏生自己被李建成的诡计困于这小小野渡之内,纵然再怎么焦急也无济于事。   蒲津渡归属不但关系着李家的大业,也关系着李世民的前途。偏生李建成蓄意打压,更有谢书方玩弄诡计,借口桃花渡渡口太小难渡大船,只给李世民准备了几十艘小船,并没有像样的大舟。   这些小船原本都是水上渔舟,装不下多少人。且船只也未经修缮,不足以冲阵破敌,也难以作为桥墩搭建浮桥。若是麦洪恩这百十人肯卖力死守渡口,徐乐等人纵然可以夺下桃花渡,这些船只怕是有半数以上要沉入水中。如今虽然船只全在,可是光靠那些小船要把上千人马运过来也非易事。   李世民看着对岸等待过河的大队人马,心中盘算着时间。等到兵马运完,只怕蒲津渡口早已分出胜负,和李建成相比,自己拿下这区区无名野渡算得上什么功劳?日后难免会成为军中笑柄,被军汉看作靠父兄荫庇的纨绔。有了这么个风评,谁还肯追随自己效力?难道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李建成的辅臣?   论才学本领,自己均在兄长之上。当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父亲可以问鼎至尊,自己只因生得迟了些,便活该在李建成之下一辈子做个臣子?这算哪门子道理?老天待自己为何这般不公?明明让自己将徐乐这等无双斗将收为己用,却为何在这等大事上又处处跟自己为难?   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李世民只觉得两肋隐隐胀痛,双目如同火烧,额头青筋暴起。再看麦洪恩等人那卑劣嘴脸,就越发觉得可憎。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抽出直刀对着这群败类肆意挥砍过去,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才趁自己心愿。   然则他终非暴虐嗜杀之人,这等念头只是在脑海中升起,随即就被压下。只是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按刀柄一语不发,看着滚滚奔流的河水发呆。阵阵冷风吹在他脸上,却无助于他压抑怒火反倒是让他越发暴躁。   徐乐迈步来到李世民身旁,低声说道:“二郎不必心急,事情尚有转机。”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似春风化雨,将李世民的冲天怒火浇灭大半。   李世民原本就把徐乐当成手足看待,有了李渊认亲那桩事,两人就更加亲厚。在李世民看来,自家对徐家颇有些亏欠。以徐家为李家立下的战功以及父亲和徐卫的交情,纵然徐敢不知因何原因不与自家走动,父亲也该撒下人手去找人才对。凭借陇西李氏的人脉势力,想要找徐敢又有何难?若是早点能找到这位故人,何至于徐家人受王仁恭所欺,徐敢也不至于死于鼠辈之手。   心里存着亏欠,对徐乐也就越发关照。哪怕此时心如火焚,却也不会把脾气发在徐乐身上。再说自与徐乐相识以来,不管何等难关绝境只要有此人在身边必可化险为夷。他更非阿谀媚上的之人,既然这般说辞必有把握。   此时两人身边除了麦洪恩那些降兵便是玄甲骑人马,不用担心走漏风声,李世民便直言不讳:“这渡口本就荒废已久,我们手上又无大船,连浮桥都搭不起。若是等到大队人马渡河,只怕误了军务,某心中如何不急?乐郎君不必以好言哄我,某再怎样也不至于用这些人撒气。”   徐乐一笑:“我说得是真心话,并非好言安抚。鱼俱罗不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连桃花渡这等野渡都设寨分兵,又岂会坐等几路大军合攻自己的营寨?我敢打赌,鱼俱罗肯定派兵分守几处要地,自己于蒲津坐镇,准备迎击大郎的兵马。几路合兵轻取蒲津之谋,定然难以如愿。阿爷自幼除了教授我武艺,也曾传我兵法,可是却不主张我用计设谋,就连我阿爷也不喜欢以计谋取胜,二郎可知为何?”   徐敢乃是军中有名上将,生平经历大小战阵无数,又岂是一勇之夫?兵法谋略方面的造诣傲视天下少有人及,只是不以此出名罢了。徐乐家学渊源,绝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可是徐敢不让孙儿用计,这倒是大出李世民意料之外,猜不出其中关窍所在,侧头向徐乐望去。   徐乐道:“虽说两军交战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可是阿爷也跟我说过,任何奇谋妙计到最后都得靠着军将一刀一枪去征战才有用处。打仗不能只靠一股蛮勇,但若只想用计,不想真刀真枪与人拼杀,也注定没有好结果。一个人若是算计太多,胆气便会变小。身为武人若是没了胆气,纵有吹毛宝刃在手也杀不得人。这样的武人又有何用?王仁恭、刘武周、执必家叔侄,个个都是一肚子心思。可是某只要杀到他们面前,十步之内人尽敌国,这些人没了厮杀的胆量本事,纵然满腹良谋也终归是无用之人。”   真真狂风吹得徐乐发丝漂浮,非但不显得狼狈,反倒更增几分气势。李世民听徐乐这番言语,心中怒意渐渐为冲天豪气所取代,不由得拍掌赞道:“乐郎君这话说得好!大郎就是算计太多胆量太小,不像个领兵人的模样。”   “不光是胆量,更是心气。身为武人若是没了这口气,也就难有作为。大郎没有武人得心气,手下又没有出色的斗将,全靠着几个刀笔小人耍弄阴谋诡计就想斩下鱼无敌的头颅?他就不曾想过,他千方百计不让我们参战,若是指望的援军不至,他又该如何?万一在沙场上与鱼俱罗狭路相逢,非得靠一身勇力搏性命时,他又是否拿得动刀?”   李世民虽然不相信坐拥上万人马的兄长,会亲自与鱼俱罗白刃厮杀,可是徐乐这番言语还是让他心中阴霾尽去,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忙问道:“依乐郎君之见,我们应当如何?”   “那千把人本就不堪战,是否过河无关紧要。让辅机兄留下整顿人马,谨慎行军预备着打扫战场。小船把脚力载过来,你我率玄甲骑赶往蒲津,为大郎帮帮场子。攻取蒲津关系着李家大业,不是大郎一人的私事,李家子弟人人皆可助战,他没资格阻拦也阻拦不住。”   “可是此地距离蒲津甚远,可来得及?”   “驿道虽远,走小径便能快得多。玄甲骑这几百骑,走小径正合适不过。”   说话间徐乐迈步来到一旁,将麦洪恩提过来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   麦洪恩望着徐乐这身甲胄如见妖邪,将头低下不敢直视,偏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听徐乐动问,连忙说道“小人自然是想活。求将爷恩典,看在小人知晓时务的面上,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条活命!小人家中尚有……”   徐乐不容他废话,开口打断:“带我们赶往蒲津渡,赶得及便活,误了事便死。若是不认识路,某便换个人。”   “认路,小的认路!”麦洪恩连忙说道:“这一带大小路径都装在小的心里,只要将爷饶了小的和小的那班弟兄不死,小的保证给将爷带一条近路。”   徐乐点点头,招呼远处的韩约道:“给他寻一匹脚力!”   半个时辰之后,玄甲骑人人扎束整齐乘跨征驹,队伍最前则是麦洪恩。徐乐、李世民两人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则是玄甲将士。伴随着一声号角声响,麦洪恩催动坐骑向前冲出,紧接着便是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响起,数百匹骏马荡起漫天征尘,如同一条黄龙舞动身躯向远方飞去。   黄河对岸,正在指挥那些老弱残兵徐徐渡河的长孙无忌眺望着远去大军,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担心妹婿可能对上那位骁勇善战号称无敌的老将发生不测,又盼望着妹婿此去能够从李建成手中把战功抢过来。   说到底既生逢乱世,便不要奢望能够太平终老,不管是何等出身门第,想要有一番作为,便要以性命相搏。即便是李家子弟也不例外!二郎放开手脚,让李建成看看你的厉害! 第五百四十五章 龙腾 (二十二)   蒲津渡口,狂风阵阵。   黄河水流湍急,号称无风三尺浪。即便渡口水流相对平缓,但也远比寻常水域凶险。今日风大,水流就变得更加湍急,浑浊的河水发出阵阵咆哮,间或有一个个漩涡自水中出现,旋即又消失不见。   这等天气原本不适合渡河,哪怕是太平年月商路最为繁盛之时,这等大风渡口也要停用。除去极少数要钱不要命的胆大船家,大多数人不敢在这种时候往来摆渡,以免舟倾人覆。可是沙场无情,这风拦得住百姓拦不住军汉,随着隆隆战鼓声声号角,沉寂多日的李家船队,再次集结成队,朝着蒲津渡口发起攻击。   按照之前彼此密约,今日乃是李建成、李神通、柴绍三路合击蒲津共破鱼俱罗的日子。军中无戏言,日期既定不容更易。固然李神通毁约,也不能改变章程。再说李建成也知,叔父麾下兵马虽多,实则不堪一击,根本不能指望。便是叔父本人在李家内部也是公认的有名无实不善将兵,从定约之时,就没把这一路算进去。最多就是想借重他手下大将史万宝来颉颃鱼俱罗,不过话说回来,千军万马能将无数,有没有史万宝也不足以动摇大局。再说攻打蒲津乃是自己立功扬名的时机,为了这份功劳甚至不惜得罪李世民,此时又怎能退缩?   素来温文尔雅,以江南世家子形象与人交往的李建成,今日终于展现出北地武家子弟风范。头戴兜鍪身披札甲,如同月轮大小的护心镜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光芒。胯下战马乃是来自草原塞上的头等良驹,听得金鼓声便异常兴奋,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用前蹄焦急地刨着地面,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跨过眼前黄河天堑,到战场上撕杀个痛快。   谢书方、刘文静立于李建成左右。刘文静望着黄河对岸紧皱双眉:“李翁还有柴嗣昌的旗号俱不曾见,莫非两路人马全都失期?我军此时强渡蒲津,形同孤军,与之前几次并无区别,不如等一等再做道理。”   李建成沉声道:“等不得了。三路合兵乃是早就议定之事万无更改道理,若是我军按兵不动,那两路兵马怕是抵不住鱼俱罗兵锋。如今三军齐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耽搁!”   谢书方也附和道:“郎君所言不差。我军养精蓄锐多日,只等今日这一遭。我看鱼俱罗手下兵马不多,正好趁机破之。倘若贻误了战机,怕是悔之晚矣。”   无知小儿,哪里懂得兵事!   刘文静心里骂了一句。他知道谢书方和自己明争暗斗,都想做李建成身边第一谋主。这几日他帮着李建成打压李世民,行事很是卖力,因此得了李建成赏识,确有取代自己成为大郎手下头号智囊之势。   只不过这等地位终究不稳,要想让自己地位无可撼动,终归还是要在军略上显露才华。是以谢书方便故意与自己作对,以提高自己身价。除此之外,他和李建成还有些小心思不能明言。   李世民被安排去攻打桃花渡,那位可不是安分守己的人物,何况身边还有个胆大包天敢带着些许伴当走山路入云中冲城告状的乐郎君。两人破了桃花渡之后,必然会带兵直奔蒲津。李建成若是不能抢在李世民之前取胜,怕是难以保全颜面。是以不管那两路兵是否能依约而至,他都只能咬牙进兵。今天就算是用人命填,也得抢在李世民赶来之前,把蒲津攻取。所谓箭在弦上说得不是大军而是李建成自己,他已然没有其他选择。   刘文静抬头看了看自家旗号,又看向河对岸,心内暗自叹息:面前乃是鱼俱罗这等无敌勇将,上下同心都不敢保证结果。现在自家人相互提防彼此拆台成什么样子?这仗纵然能胜怕是也要多出不少伤亡,好在今日老天相助,或许大郎这一战真能把蒲津拿下来?   河对岸,勒马立于岸边的鱼俱罗望着自家纛旗旗角伸展方向,也微微皱起眉,自言自语道:“今日这风,倒是帮了李家黄口小儿的大忙。”   兵家五要:道、天、地、将、法。天时变化虽不至于决定一支人马的生死,但是于战场胜负往往也存有巨大影响。   风自对岸方向吹来,阵阵沙尘吹得隋军士兵难以睁眼,又不能用手遮挡,只好眯起眼睛,目力大受影响。李家兵马顺风顺水,非但不受大风阻挠,相反船借风势,行动更为迅捷。立于船顶的射士远远的开弓放箭,借着风力便能让箭落到隋军身上。相反河岸边的隋军弓手逆风放箭,射程准头都大打折扣,于守军而言自然是极大不利。   鱼俱罗以能攻闻名并不擅守,可是这段时日,他也改变过去的作风。在渡口岸边设下层层遮护,壕沟、木栅、鹿砦、拒马应有尽有。弓手在木栅之后拉弓放箭,再加上手持长矛的兵马保护,这套防范虽然不算出色可也中规中矩。这些日子李家损兵折将屡战无功,固然因为鱼俱罗善战,与这些防范器械也脱离不了关系。现在被狂风所欺,弓箭威力大减,又怕被风吹翻火盆烧伤自己,不敢施放火箭,眼看着李家的大船顺水而来,拿不出太有效的办法阻挡。   李建成这些时日按兵不动,并非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既让部下伐木造筏,又令工匠对所有船只改装修缮。除去船身加固加厚之外,又在船上装了望楼、挡板,固然不能与水师的五牙战船相提并论,其防御及攻坚能力总归远胜普通民船,攻城拔寨并不为难。开路大船借着风力向蒲津渡口直冲而去,隋军的箭射到船上,不过是让船身外壳多了些许箭杆,看上去模样颇为古怪,根本阻挡不了这些大船前进的势头。   晋阳军将在既高且厚的木板遮护下,于乱箭根本无动于衷,全部心思都用在监督着部下身上。兵卒下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又一个瓷罐,军将面容严峻如临大敌,周身肌肉紧绷,二目圆睁,眼睛里满是血丝,仿佛每个瓷罐里都藏着一个鱼俱罗,一不留神就会跳出来杀人。紧紧盯着罐子不放,嘴里还不住小声叮嘱:“小心些,这东西不是耍笑,千万不能出纰漏。”   总算是老天相助,风向对自己有利。船体虽然略有些摇晃,总体还算平稳,这些陶罐并未被撞翻碰碎。捧陶罐的兵士本就紧张,再被军将呵斥,大冷天也是满头大汗,双手紧握着罐子屏息凝神只等军令。   眼看大船距离岸边越来越近,饶是这些时日每战必胜,鱼俱罗身边军将呼吸依旧变得急促,唯有鱼俱罗不慌不忙。   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来不及下马便向鱼俱罗高声禀报:“将军,柴绍带千余人意图袭我军之后,为大郎所阻。双方于路上厮杀未分胜负。”   鱼俱罗点点头,挥手示意士兵离开。随后又有一名斥候赶到,急道:“将军,桃花渡失守!渡口已换了逆贼旗帜。”   老将再次挥手,把这名斥候也打发下去。看来李家人这次乃是孤注一掷,连桃花渡那种野渡都不曾放过。只不过那种渡口难渡大军,纵然失守也对大局毫无影响。只要破了眼前这不知死活的李大郎,其他几路人马自然不战自败。   他看着身旁军将,厉声道:“慌什么?左右不过是些土鸡瓦犬前来送死,有甚可惧?有老夫在此,便是十万兵来,也一样可以守住。准备迎敌!”   在老人的怒吼声中,李家前锋大船已经靠岸。伴随着一声巨响,挡板绳索砍断,木板重重砸下。岸边隋军射士拉弓如满月,一支支雕翎箭直指苍穹,箭锋处泛起点点光芒。   指挥射士的军将紧咬牙关,手中直刀高举,双目盯紧那几艘大船。只要手中直刀落下,麾下射士便会万箭齐发饱饮晋阳兵马血肉。如今距离被拉近,风力的影响大不如前,定可让李家兵将吃个苦头。老将军说得没错,这些时日晋阳兵马屡次来攻打,哪次不是狼狈而逃?这次纵然风向有利兵马略多,结果也不会例外。只要有无敌老将在,自己便无须惧怕。   被挡板砸起的沙尘渐渐落下,守卫军将也渐渐看清了晋阳兵马的模样。这些身强力壮的军汉,并未如同以往一般一手持刀一手提盾列阵冲锋,前锋军汉每人手中都高举一个陶罐,而后排射士手持弓矢,箭锋处包裹的厚厚布帛已经被火点燃。   这是……   军将心头陡然一紧,扯着脖子大叫道:“快放箭!”手中直刀用力向下劈斩。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自船顶射出带着尖啸划破空气,正中这名军将咽喉。   军将手中直刀落地,尸体缓缓向后跌倒,两目怒睁望着天空。   他的意识暂时还未消散,依旧刻意看到战场局势。在他的视线里,己方箭簇如同飞蝗划过天空,对方也有箭簇射来。随后便是无数陶罐破碎之声,一道道火蛇自空中画出弧线飞过,片刻之后,视线所及范围内,尽是熊熊烈焰。   火罐!   他第一眼就看出了,晋阳兵马手中高举的乃是火罐。这东西单独一个威力有限不足为患。但是几百个同时使用,足以制造一场大火。尤其是如今风向对晋阳有利,风助火势,己方辛苦修筑的栅栏、鹿砦,都会被这大火所吞噬。   这些火罐价值非小,如果不是大隋两代天子在晋阳囤积军资钱粮,李建成又怎能如此阔绰,一出手就是上百个火罐扔出来。本应拿来焚烧突厥营帐的武器,如今却用在了自己人头上。这个天下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   自己已经尽力了,鱼老将军,接下来便看你的手段。 第五百四十六章 龙腾 (二十三)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上百个火罐燃烧爆炸,再加上风力。大火蔓延速度极快,迅速吞噬了鱼俱罗辛苦修建的各色设施。血肉之躯终究无法抵抗烈火,隋军兵士开始溃逃。   一切宛如一场轮回,之前鱼俱罗以火船烧断张士贵的浮桥火烧张家部曲,时隔不久旧事重演,只是双方位置对调。狂舞的火龙,这次站在了李家这边。来不及逃的兵士被火蛇吞噬,浑身燃烧着,扭动着身躯做最后挣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甚至连河对岸的李建成都能听到,看着那些隋军如同火精一般表演着死亡之舞,他倒是有些明白李世民为何如此喜爱武事,总和军汉赤佬混在一起。   便是江南的出色舞姬也无法演绎出这般诱人的舞姿,男儿汉终究还是该看这等生死之舞,那些如花美娘的妖娆身段,在乱世中只是点缀不是正道。   平日自己为了结交世家子,也是为了取悦老父,惯以儒雅形象示人,二郎处处以武人自居。以至于让世人认定自己长于文墨政务,二郎才是李家将种。他们却忘了,自己也是北地世家出身,真正的将门虎子,又岂能真的不谙军务?今日就让他们看看,自己不但待人接物上强过二郎,便是在武事胆略上,一样不会输给他。   李建成朝刘文静吩咐道:“肇仁在此留守,某带君轩出阵,去摘鱼俱罗的首级。”   刘文静连忙一摆手:“郎君不可!郎君乃一军之主,自当坐镇后方统帅三军,岂能亲身犯险?我军上万兵马,军将无数,取这老儿首级何必郎君亲自为之?”   李建成看了一眼刘文静,心知其担心自己的安危,又怕实话实说让自己颜面无光,只好用这种说辞提醒。李建成并非不懂好歹之人,更不是个逞强好胜的性子,若在往日自然顺水推舟按刘文静的谏言行事。可此时他周身热血沸腾,行事便不似平日那般谨慎。   更何况李世民每逢战事必然身先士卒,乃至在南商关、恶虎口都曾披坚执锐与敌兵白刃交接,连王仁恭之子都被其手刃。这些事迹在军中早已传开,身边那些世家子对李世民行事多有鄙夷,认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世民此举实乃不智更有失身份。可李建成心知,下面那些军将以及普通兵士可不是这种看法。   军将心思单纯,推崇勇士,都在暗中对李世民大加褒扬,觉得大丈夫行事理应如此。自己若想让三军拥戴,便不能被李世民比下去。这些人都认定二郎可以冲锋陷阵,却不许自己上阵厮杀,难道我的本领比二郎差那么多?   李建成此时并未领情,反倒是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刘文静的好心规劝在他看来便如同一种侮辱。他眉头一皱,厉声道:“肇仁莫要鼓噪,按令而行就是!”   他还是第一次对刘文静如此冷言冷语,更以军令相压,刘文静一愣,惊讶地看着李建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谢书方冷笑道:“肇仁胆子太小了。郎君亲自带兵冲阵,三军必出死力。我军已得天时,再得人和,区区鱼俱罗何足道哉?你且在此调度人马,等某与郎君将重瞳贼的人头取来!”   李建成不再理会刘文静,而是调下坐骑大步流星走向一艘大船。身旁家将牵着他的马跟在后面,谢书方紧跟在后,再后面便是李建成的心腹家将。一名家将将李建成的认旗插在船头,认旗顺风舒展,那名家将则扯开喉咙大叫道:“郎君出阵!”   十数名最为贴心的锦衣家将将李建成、谢书方团团围住遮护整齐,外围则是明盔亮甲的李家亲兵。这条船乃是李建成为自己准备的坐舰,远比普通船只更为宽大结实。除去水手不论,一次可以运兵三百人以上。如今船上的兵马只有百余,但是这些人都是李建成亲兵,人人有马,且把马都带上了船,人加上脚力,把整条船挤得满满的,再没了多余的地方。   另外四艘大舟比这条船略小一些,但也是能载百人的大舟,如今都挤得满满的。每条船上都载有五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以及他们的脚力,这三百甲骑乃是李建成心腹亲卫,亦是他斩杀鱼俱罗的凭仗。   作为唐国公世子,李渊对其当作继承人栽培。李家子弟女眷都能豢养家将,李建成自然不会例外。除去普通的家将门客,李渊更是自河东六府数万精锐鹰扬兵将中选拔武勇过人忠心不二的壮士,充入李建成卫队之中,作为世子亲随跟在李建成身边。平日拱卫家主,战时便是李建成的利矛坚盾。   这些亲卫勇武过人见惯战阵,便是与普通军将较量也不见得吃亏,乃是李建成手中最为得力的兵马,一如李世民看待玄甲骑。只是这些兵将乃是李渊费尽心血搜罗而来的勇士,折损一人便少一人,再想补充并非易事。因此之前的蒲津渡口不管厮杀得何等激烈,李建成都舍不得把这支人马投入其中。今日既要夺军功,又要压服李世民,便顾不上那许多,只好动用这支精锐。   李建成心中也曾盘算过,自己这三百骑勇武绝伦绝非普通兵马能敌。上岸之后只要牢牢守住渡口,便是鱼俱罗带兵冲阵一时也休想攻破防线。风向对自己有利,后续大军用不了多久便可跟上。   鱼俱罗在蒲津渡口的兵力不过两千上下,只要能渡过两三千人,便能与他打成僵持。随后搭建浮桥让大军通行,蒲津渡便是自己囊中之物。纵然李神通与柴绍的兵马都失期不至,自己也可一战成功。何况如今渡口依旧一片火海,隋军阵脚大乱,自己这支精兵杀上岸去,说不定不需交战,鱼俱罗的兵马便自行溃散也未可知。   手按刀柄立于挡板之后,李建成心中兴奋异常,鞘中直刀似乎也和主人心意相通,在鞘中剧烈跳动。李建成相信这是个吉兆,今日自己这把刀必能饱饮血肉,说不定还能割下那位鱼无敌的头颅。   二马盘桓,槊锋交错。两位骑士都是技艺超群的勇将,两柄马槊互相磕碰捅刺,交手数个回合仍未能分出胜负。但是两方兵马的厮杀却已经有了结果,大半精锐抽调入十二卫以及骁果军之后,为了维持编制,不得不将大批农夫、轻侠、无赖充入队伍。导致京兆鹰扬府的兵马员额充足,但是战力却打了几分折扣。阴世师派给鱼俱罗的又并非善战精兵,纵然兵甲完备,也终究不敌柴氏劲卒。   两军往来冲突几遭,鱼洪麾下兵马便抵挡不住。骑兵阵列本就松散,两番对冲之后,隋军骑阵便分崩离析不成队形,认旗也大半遗失。   一名在方才对冲中死里逃生的士兵,发现不知几时兜鍪已失,手忙脚乱地推开眼前乱发,四下望去却发现管束自己的军将已经不见踪影,周围也找不到同火袍泽熟悉面孔,再看看对面满身浴血如同凶神恶煞的柴家骑兵,猛地圈转马头没命飞奔。   逃跑的远不止他一人,一些士兵边跑边扯开喉咙大叫道:“败阵了!大家快逃命啊!”   伴随着这鬼哭狼嚎般的叫声,残余的甲骑也开始四散逃逸,在柴家兵马第三次发起冲锋时,隋军骑兵开始溃散。   追亡逐北!   柴家兵马对于这些昔日曾在同一旗帜下效力的袍泽并没有丝毫怜悯,反倒是催动坐骑奋力追杀,箭射、矛刺、刀劈,如同狩猎一般将这些活生生的隋军化作军功。   一声声惨叫入耳,如同重锤敲在鱼洪心头。他接下父亲的军令,便知自己必死无疑。但是却不曾想自己败得这般快,又是这般窝囊。怎会如此?不该如此!   上将交锋岂容分神他顾?就在鱼洪念头转动之间,却听耳畔传来一声大喝,随后觉得自己胸前一凉,浑身气力飞速流泻。一时间鱼洪尚未明白自己已经被马槊刺中,甚至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自己乃是鱼无敌的儿子,纵然本领不及父亲,但也理应是天下少有斗将,柴嗣昌又怎是自己敌手?自己又怎会败亡?   柴绍这时已然运起气力,将鱼洪的身体高高挑起,随后向着前方隋军军阵用力一甩!   鱼洪的尸体旋转着飞出,重重落地。一名柴家家将策马过去,便要割级,柴绍却大喝一声:“这种人的首级要来作甚?随我去割鱼俱罗的首级!”   说话间他将马槊重又挂好,随着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以及手刃敌将的得意,被妻子压制的郁闷总算消解了几分。便是那大风,也变得让人身心舒爽并不惹人厌烦。可是就在此时,柴绍忽然发觉,风向似乎发生了变化,原本迎面吹来的风,这时渐渐转移,风向渐有调转的趋势。   他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依旧高举马槊招呼士兵,向着蒲津渡疾驰而去,目标:鱼俱罗! 第五百四十七章 龙腾 (二十四)   初春时节,百草复苏,本是万物生长的时令。这段时日蒲津渡兵火连结,不但商旅断绝,鸟兽也已绝迹。但是附近山林荒野中的生灵,并未受到波及,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已有多年无人经过的林间小路,早已为野草矮树所覆盖。树梢上落着一只野鸟,两眼来回转动。   很快它便发现了目标。   那是一只破土而出的虫,刚刚自土下钻出来到地面,呆头呆脑不知死活,乃是最适合捕捉的猎物。野鸟并没有急着发动攻击,先是警惕地观察四周。毕竟这方天地的捕食者不止它一个,稍不留神它就可能从捕食者变成猎物。那只虫并未察觉大难临头,依旧在地面缓慢蠕动。   野鸟终于确定没有危险也没有竞争者存在,抖动翅膀准备向猎物发起进攻。可就在它翅膀振动的刹那,忽然其双足在树梢上用力一蹬,树枝轻轻摇摆,野鸟的行动却从俯冲变成了冲天而起,向远方没命地飞去。   就在野鸟飞起的刹那,阵阵滚雷自远方传来,向着这棵矮树的位置迅速接近。春日惊雷惊走了野鸟,却未能惊动那无知的虫。依旧懒洋洋地蠕动着,在它看来天地间依旧天平,自己这种状态可以一直保持下去。可就它的蠕动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在它那笨拙的身躯即将爬到方才野鸟栖息的那棵树下时,头顶的天空陡然变得阴沉,巨大的马蹄遮蔽了所有阳光。   蹄铁无情落下,将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小生命化作一团血污。马上骑士以及将虫子踩踏成泥的战马对于这条生命的终结毫无察觉,疾驰着从这棵树下穿过。   在这匹马之后,则是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钢铁洪流。无数马蹄翻动,将野草及草丛中藏身的虫,悉数踩踏成浆汁,与泥土混在一处踏为平地,为大地提供养料。黑盔玄甲的骑兵,于这方天地的变化亦无所感。只是紧催坐骑,希望战马跑得快些……再快些!   麦洪恩虽是江南人士,但少年时跟随麦铁杖为盗,为了从官兵手中逃脱,特意练就了一身极好的马上本领,骑乘手段在南人中算是一流。只是他生性惫懒,做盗贼只为活命,练马术也只求逃命方便,并无建功立业之心。日子太平以后,便得过且过不再苦练本领,两腿髀肉复生,今日这般没命地跑,两腿早已磨破了皮。   这等小路不比驰道平坦,道路崎岖地面颠簸,也得亏玄甲骑脚力乃是自突厥青狼骑手中缴获的一等塞上良驹,否则未必能应付这等险恶路径。马尚且能支撑,人却已经难以为继。麦洪恩伏在马背上,只觉得两腿疼痛钻心,两肋发涨,肺腑如同火焚,苦胆都快要吐出来,偏不敢有片刻停留。   背后那位李家郎君不知为何急得就像火上房,那气势汹汹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若是自己稍有怠惰,怕是直刀就要砍过来。至于号称乐郎君的年轻人别看面上无喜无怒,不见他发火骂人,可是被他看上一眼,就觉得一股寒意自双眸直抵周身。自己宁可拼命催马受罪,也不想惹他发怒。毕竟自己还得顾虑着那些一起投诚的袍泽兄弟,为了他们能够活命,自己辛苦点难过些也只好认了。   在他身后的李世民一行人,虽然一路奔波远比麦洪恩辛劳,可没人觉得辛苦。既想要争夺天下,风霜磨砺鞍马劳乏都是寻常事,连这点辛苦都受不了,还怎么做大事?   玄甲骑的人马唯徐乐马首是瞻,徐乐和李世民情同手足,李世民便是玄甲骑自家兄弟。为了自家人效力,又哪能叫苦?再说和马邑、恒安那段日子相比,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宋宝向来偷奸耍滑拈轻怕重,放在往日早已经大声叫苦。可是自从徐乐与李渊相认,他的野心便迅速膨胀,一心想要做柱国。既想谋求柱国之位,自然不能怕辛苦,冲锋陷阵固然是应有之义,行军时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找机会讨好贵人。   这一路上他强忍颠簸之苦,绝不出一句怨言,只把眼睛往四下看寻找露脸卖好的机会。忽然间,宋宝高声呐喊起来:“两位郎君快看,火光!有火光!”   其实不用他喊,众人也已经发现远方有火光以及滚滚黑烟升腾。不问可知,众人已经接近战场。麦洪恩勒住缰绳,拼命喘了几口粗气,随后断断续续说道:“顺这路……往前,就快……”   李世民已经顾不上理他,两眼看向徐乐,两人四目相对。徐乐微微一笑:“此地尚听不到金鼓之声,不知渡口那边是否已经分出胜负。”   “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不必苛求结果。我军已竭尽全力,倘若依旧不能如愿,便是天意如此,某也无话可说。”   徐乐点点头:“郎君既然想通,那就再好不过了。”说到这里,徐乐指了指身后随风摇动的树木枝条,对李世民道:“在我看来,天意在二郎这边。不知二郎可曾注意,风向变了?”   李世民一愣,他方才只顾催马急行,并未注意到风向改变。直到徐乐提起,才感觉发现确实如此,但是依旧不明白风向变化和蒲津战事有何关系。   步离这时忽然开口:“风向马上还会变,风也会更大。”   小狼女向来惜字如金,便是韩大娘这等待她如亲生女儿,又每天为她梳头的长辈,一天也未必能听她说一句话,此时开口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李世民知道步离来自梁亥特部落,这个靠猎狐发达的部落,不但善于培养神箭手,于预判天气变化方面也有心得。   毕竟猎狐这种生计多少也有些看天吃饭味道,不懂天气变化不但猎不到狐,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步离这么说,自然有把握,也必然和军情有关。   这风……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远方那若隐若现的火光之上,随即也恍然大悟。今日风力甚强,风向变化必然会影响火势。若是自己为将,绝不会让部下随意放火,以免引火烧身。鱼俱罗久经大敌,显然也不会如此鲁莽,最有可能放火的就是李建成。   大兄虽然幼承庭训熟知兵事,却终究缺少战阵打磨,身边围绕的又都是那些世家子。这帮人看过几本兵书再听家中长辈讲述旧日家族荣耀,便以为自己满腹韬略运筹帷幄。一拍脑袋想出火攻的办法也不稀罕,此时风向变化,大兄这边只怕要吃个大亏。   想到此处,李世民心头一惊。终究是骨肉同胞,想到李建成可能被困火海,自然提心吊胆,恨不得一步飞到兄长身边,把他救出险地。他连忙朝徐乐道:“乐郎君,只怕前敌军情有变,咱们得赶快过去。怕是来不及休息了。”   徐乐点头道:“本当如此。二郎放心,这点道路还不至于让玄甲骑失去战力。”说话间徐乐将兜鍪的面覆重重扣下,英俊潇洒的面庞被威武的怒目金刚像所取代,伴随着这一声“咔嚓”声响,玄甲骑其余兵马也个个推上面覆坐直身形。   不需要军将吆喝,便依旧按着建制整顿好队伍,随着徐乐与李建成催动坐骑,这些玄甲骑兵紧随两位主将一路奔驰而去,在一边喘息的麦洪恩,没人去理会。这种人无关大局,随他自生自灭便是了。   望着甲骑渐渐远去,麦洪恩擦着额头冷汗心头狂跳。终归也是在军中厮混了半辈子的赤佬,又曾追随过麦铁杖这等猛将,眼界总归不差。自南陈到大隋,他见过的强兵不知多少,大业天子北征之前,十二卫的精锐甲兵也曾在长安演武,麦洪恩不止一次欣赏过那些汉家子弟的雄姿。   可是在他看来,不管是当下京兆鹰扬兵还是当日的十二卫精锐兵,比起这支玄甲骑都多有不如。一路急行军奔袭阵容严整,士气高昂,全军无一人叫苦脱队,这等强兵便是五胡乱华群雄逐鹿那等英雄辈出的年代也不多见。也只有这样的精锐,才有资格做鱼无敌的对手。有这样一支人马在,或许这天下真的会改姓李?   思忖良久,麦洪恩心中又有些颓丧。若是自己这些年不是偷懒怕苦虚度光阴,认真练习武艺打熬筋骨,胆量再大一些,多半也能成为个像样军将。在这等乱世里,很可能也建立一番功业,纵然是死也好过眼前这般无人在意。   世上并无后悔药,事已如此再想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掉转马头垂头丧气向桃花渡方向缓缓而去。此时风越来越大,麦洪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风向果然再次改变,风也更大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龙腾 (二十五)   熊熊烈火在滩头肆虐。   鱼俱罗排兵布阵甚为稳健,在修筑防线时,也曾考虑过晋阳兵马动用火攻。是以前线木栅、鹿砦与后方军寨之间,留出很大一片空地。既方便骑兵往来冲锋,也不至于因为有人放火就火烧连营一发不可收拾。   晋阳军所用的火罐,出自晋阳将作监中一等巧匠之手,本是为了日后扫荡突厥时,用来焚烧突厥营帐、草场所用,火势远比使用火把或是木柴持久。可是终究也有用完之时,在烧光那些栅栏之后,失去燃料补充,用不了多久就会熄灭。   对于李家兵马来说,也不希望大火持续燃烧。如果火势经久不停,也没办法搭建浮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利用大火让守军溃散,等火灭之后搭建浮桥让大军上来。因此在第一批火罐奏效后,也停止了投掷,前锋兵马上岸列阵。大火如同墙壁,把晋阳兵马与隋军分割开来。晋阳兵少,不可能趁机掩杀,有大火阻隔也不易做到,列好阵势便等着看热闹。   望着在火海里哀嚎挣扎的隋兵,这些晋阳兵将脸上都露出一丝笑容。虽说之前都是大隋兵将,若是遇到大战四方调兵,说不定大家还能成为袍泽并肩杀敌。可是如今双方各为其主,这些日子李家兵马在隋军手上很是折损了一些人马,眼看着他们倒霉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心生同情。   这些军汉本应该准备灭火,以便大军登陆之后列阵冲杀,夺取隋军军寨。可是看着隋兵被大火驱赶不住后退,就连那位无敌老将鱼俱罗的白狼旗也被迫后移。所有兵将都陷入狂热与兴奋之中,恨不得隋军更狼狈一些才好,不但没人救火,还有人把随身带的燃料或是来不及投掷的火罐扔尽进去推波助澜。   就在这些军汉欣喜之时,就听有人高喊道:“快看!郎君上来了!是郎君!”   几个军将回头望去,但见几艘大船借着风势向岸边驶来,首船上竟然高悬李建成的认旗!   主将亲临前阵,军汉士气自然大振。虽然李建成以往只结交世家子,对军将并不重视,更不会亲近普通军汉,与军伍很是疏离。可是此时眼见他的坐舰向岸边靠来,这些兵士忍不住发出阵阵欢欢呼。有人已经忍不住高喝道:“万胜!万胜!”随后又被浓烟呛得忍不住剧烈咳嗽。   这些军兵因李建成带头冲阵变得兴奋,和隋军之间又有烈焰阻隔,无须担忧自身,心神难免松懈。军汉又多是直性子,于琐碎之事并不在意。此时心情激荡,都想着夺取蒲津领受封赏,便是上了年岁的老军汉也难免粗心大意。不管军将还是兵士都未曾发觉,李建成的船行速度渐渐变得迟缓,从河心到岸边这段距离所花费的时间远比想象中为长。那肆意燃烧的火焰,也不像之前那样朝着隋军方向席卷蔓延。反倒是烟雾开始向自己这边飘……   李建成与谢书方两人在船上,心中都有些焦急。不过李建成这还是第一次乘船渡河,并不知晓正常渡河需要费时多少,感觉不出蹊跷,只当是自己心急。世家子要有世家子的风度,否则就要被人看笑话。明明心里急得冒火,脸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示胸有成竹。   谢书方倒是渡过河也察觉出此时船行似乎格外缓慢,可也只是认为李建成造船时过于追求体面以及结实用料太多,船体过于沉重,又带了这许多战马,速度难免迟缓,也不曾因此生疑。   船只终于抵达岸边,船头木板落下,李建成一马当先直冲而下,谢书方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便是李建成手下的精锐亲卫。   上百匹高头大马驮载着全副武装的甲士冲下木板来到滩头,阳光照在这些甲骑身上,俨然如同天兵下凡。   军将们不用招呼,齐刷刷举起手中短兵呐喊道:“万胜!万胜!”   紧接着便有军汉扯开喉咙叫道:“大郎万胜!郎君万胜!”   很快,这种吼声便席卷了整个滩头。所有晋阳军汉都强忍着烟雾扯开喉咙嘶吼,整个滩头一片沸腾。   李建成虽然保持着自己世家子风范,脸上似笑非笑,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实际上他的掌心已经隐隐发潮,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心也跳得飞快。   军心在我!   看来这一番风险并未白冒,这些军汉已经认可了自己。可笑二郎平日不顾身份体统与这些赤佬厮混一处,以至于引来晋阳城世家子弟不满。还以为靠着这种手段能够让军汉归心,却不会想到,自己只要骑马走上这一遭,这些赤佬就会改弦更张投奔自己麾下。   说到底这个天下还是世家的,这些军汉一如草芥,用时以财帛收买便可为你赴汤蹈火,不需要时便如草芥般对待,也不会有任何不妥。真正值得结交的唯有世家,二郎连这点都看不懂,又有什么资格跟自己争?等到自己拿到鱼俱罗首级,晋阳全军就是自己囊中之物,不管是二郎还是那位乐郎君都只能乖乖听话,这才是世家的手段!   就在李建成志得意满之时,不想狂风带着沙尘扑面而来,猝不及防之下,沙尘飞入眼中。李建成下意识眯缝双眸,抬手在面前一挡。   他是李家世子,平日不是处理政务打点晋阳的庞大资财,就是与城中世家子弟饮宴酬酢,不曾上过阵,更不曾受过风霜苦。被风沙迷眼用手招架本是极为自然之事,不至于因此有损威仪。   可是李建成身边的谢书方一边侧头避风一边看着李建成,忽然他面色一变,抬头望向身后的认旗,紧接着惊叫一声:“不好!郎君快些上船去!”   李建成面色一寒。自己好不容易得了军心,岂能因为些许风沙就半途而废?今后还怎么见人?这谢书方平日聪明,怎么关键时刻反倒糊涂起来?   他正色道:“君轩,你说的是什么话?某身为全军先锋,漫说区区风沙,便是弓矢也不曾惧。未曾取下鱼俱罗的人头,某哪也不去!”说话间李建成在眼角用力揉了两下,随后摘下马槊紧握在手:“某今日定要亲手斩下……”   他话没说完,谢书方却已经忍不下去。这位江左谢家子弟,已然面如土色,脸上满是汗水,眼神中充满惶恐,全然没有世家子体面。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辔头,拉着马就走,同时低声急道:“郎君!风向变了!”   李建成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渡河时顺风顺水,现在背对自己军寨方向,理应还是顺风,怎么会有风沙迎面吹来?这阵阵浓烟也开始呛得自己咳嗽流泪,连威风都折损了好几分。   风向已变,自己从顺风变成了逆风,所有的优势已然化作劣势!方才那脸上发热固然是因为心情激荡,却也是因为烧得隋军难以立足的大火,受风向影响正在反噬自己一方。只不过军汉因为心思都放在李建成身上未曾发觉,等到谢书方察觉不妙为时已晚。   风越来越大,为李建成捧起的壮汉本是膂力过人的勇士,可此时也难敌风力,大旗在风中来回摇摆不定。随着风吹来的不止有沙尘,更有飞舞的火星、火球。这些本应失去燃料而渐渐熄灭的火,此时却找到了新的目标。   军将身上的战袍,军中大小旗帜,全都变成了燃料。一团火球落在谢书方的认旗上,将这面大旗变成了一根火炬。四散的火星溅落在李建成认旗的旗角,橘黄色的火苗顺着旗脚迅速燃烧,捧旗的壮汉手忙脚乱跑向岸边,将旗向水里探。   士兵手忙脚乱地找水、扬沙或者用衣服扑打。一些被火点燃衣物的士兵,则在地上来回打滚。原本恨不得火越大越好,没想到片刻之后,便开始不顾性命地扑救。整个滩头乱作一团,除去李建成的亲兵之外,原本的步卒已经失去建制,不是忙着救火,就是惊慌失措地看着倒卷而回的火蛇,全然乱了方寸。   李建成并非对兵事一无所知,自然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镇静的道理。可道理总归只是道理和实际乃是两回事。当自己的旗号被点燃,火星火球落向身边时,所有的道理都敌不过对于火焰的恐惧。   不用谢书方帮手,李建成自己便圈转了马头,大叫道:“走!快走!回对岸去!”   李家心腹家将在前开路,手中直刀乱挥为主将劈开一条路,李建成与谢书方不顾一切地打马飞奔向自己的坐船。就在李建成的马蹄即将踏上挡板的刹那,一团火球不知从何处飞来,正落在他坐船的船板上。   风干的甲板正适合火焰燃烧,李建成只见自己的坐船瞬间冒起火苗,紧接着便有浓烟冒出。要知他这条船除了运载兵马,还载了预备赏赐兵士的数十箱布帛。火借风力如同水银泻地,很快遍布整个船体,不等留守的水手扑打,船舱内就有火苗冒出来,随之便是水手的尖叫声:“船舱起火了!”   李建成望着从船上纷纷跳入水中的水手,人木在那,手紧拉着缰绳,不让战马踏入火海。那战马也知道厉害,并没有冲向战船送死,而是在那里发出阵阵长嘶,几次人立而起,险些把李建成掀于马下。   “郎君,斗篷!”谢书方一声惊叫,把李建成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他甚至来不及想,伸手一把扯断袢绳,将被火球点燃的斗篷向着河水丢去。   其实这火已然成为强弩之末,对于晋阳兵马的损害远不如隋军。只要给他们一些时间,就足以把烈火扑灭。可是突如其来的火以及船只被点燃,让滩头陷入一片混乱。就在晋阳军手忙脚乱之时,方才被烈火阻隔的隋军已经完成了整队。随着阵阵号角之声响起,白狼旗徐徐前移,重瞳老将鱼俱罗以马槊朝着李建成遥遥一指,口内怒喝一声:“李大郎,为我儿偿命!”   战马奔腾,鱼俱罗亲率甲骑,直奔李建成杀来! 第五百四十九章 龙腾 (二十六)   纵然在安排鱼洪领兵阻击柴绍援军心里便有准备,可是亲耳听到长子死讯,鱼俱罗依旧眼前发黑心痛如绞,险些跌落马下。总算是领兵多年见惯生死,不至于像普通百姓一般哭天抢地举止失措。   世家统治了这个国家几百年,世道人心都难免受其影响,即便鱼俱罗也不例外。哪怕李渊已然举起反旗,哪怕自己在蒲津渡口与之敌对,对于这北方第一世家心中还是存有一丝敬畏乃至还有几分幻想。   按照鱼俱罗的心思,杀李家的斗将家臣无须手软,若是遇到李建成手下总得留些情分,至少不能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大业天子困居江都苟延残喘,天下群雄并起,不管江山谁属,总归还是要回到世家掌权的时代。自己立功赎罪理所应当,但不必和李家这种北方世家之首结下死仇。毕竟自己的年事已高来日无多,家人子孙还要活下去。   鱼俱罗心里始终存有一丝侥幸,李、柴两家家主与自己曾经同殿称臣,在大隋战旗下并肩厮杀,乃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纵然自己未曾建立家号不算世家中人,和他们算不上朋友,总归也有些袍泽旧谊。只要他们念一点香火情分故人脸面,就该对洪儿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   随着噩耗传来,鱼俱罗心中的幻想破灭,曾经的袍泽之情也伴随着对世家的敬畏一并随风消散。   是自己错了!错在把那些世家中人看得和自己一样,讲究情分恩义,手段分寸。错在把他们表现出来的风度仪态当真,认为他们对所有人都会如此。却忘了那些风度、体面乃至情分,都只对与他们身份相当的世家子有用。自己纵然靠着一身本领走上武人巅峰,在他们眼中依旧是军汉赤佬。根本算不得人,又怎么可能对自己讲那些体面?   杨广固然没把自己放在心里,随便下一道圣旨,就要把鱼家满门无罪而诛。这些世家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在他们眼中,军汉根本不是人,命也不是命。既然如此,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洪儿已死,柴绍的兵马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战场,李家前后夹击蒲津渡口之势已成。留给自己的时光不会太多,不过也足够自己拿下李建成的首级。柴嗣昌,等着给你内兄收尸吧!   身为沙场老将,早在滩头起火时,鱼俱罗便已然看出其中的危险。更是早在谢书方与李建成之前,发觉风向变化。若是鱼洪被擒或者败回,他还考虑抬一手,放李建成一条活路。如今长子已死,自己便要让李树德也体会一番失去长子之痛!   鱼俱罗麾下原本有两千人马,阴世师后来增派援兵,让蒲津守军增加到四千。不过这些日子与李家交战,损失也不算少。分守各处阻击李家援兵,也用去不少人马,留守蒲津的兵马依旧是两千。这些来自京兆鹰扬府的兵马良莠不齐不堪大用,真正为鱼俱罗所信任,可以视为蒲津藩屏的只有其中的八百甲骑。   人力有穷,即便是号称无敌的名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鱼俱罗用兵能攻而不善守,善将骑不善将步。对于步兵的运用,只能勉强算作合格谈不到出色,可是在骑兵指挥上堪称出神入化。国朝武将无数,除了徐敢以外,在指挥骑兵方面,鱼俱罗自问不输任何人。这些时日里,他带着甲骑踏碎了一个又一个晋阳兵阵,把这些军汉的血肉身躯,化作滋润土地肥料。眼下便准备用陇西李家世子的血来浇灌这片土地。   老将一马当先,挥舞着马槊冲锋在前。随着燃料的匮乏以及兵马扑打,渡头的火势被扑灭大半,已经挡不住军队。鱼俱罗战马疾驰,在接近火场时猛地一拉丝缰,胯下脚力一声长嘶腾空而起,自火焰上掠过。   战马四蹄落地,沙尘荡起,眼前已是晋阳兵马的军阵。有士兵向着鱼俱罗冲来,老将面无惧色,一声怒吼:“李大郎,纳命来!”手中马槊随手刺出,将一名迎面冲来的晋阳军将刺于马下。两眼则紧盯岸边,牢牢锁死李建成。   与滩头情形不同,岸边已成一片火海,李建成、谢书方以及他身边亲卫都在火海附近,望着熊熊烈火无计可施。李建成坐舰起火,引发了近乎于灾难的后果。随后而来的几艘大船见主帅船只起火不顾一切地靠近想要营救,可是四下乱飞的火球,却把这几艘船也引燃了。渡口附近的水面被火焰与浓烟覆盖,其他船只都只能拼命地远离那几艘起火的船只,以免自己也步其后尘。   对岸的刘文静已经疾奔到岸边,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快去救郎君!别傻站在那,快去救人!来人,给某备船!”   几名军将冲过来七手八脚扯着刘文静,却被他用力推开。眼看还有人要来阻拦,刘文静猛地抽出腰间直刀随手挥舞:“谁敢阻拦,军法从事!”   眼看着平日一举一动都符合世家子标准,哪怕穿上盔甲也不像军汉的晋阳令刘文静此刻的狼狈模样,那些军汉没一个人感到可笑。大家都明白刘文静心思,倘若李建成有个好歹,在场众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李渊虽然仁厚,却也是能杀人的主。李家未来家主有丝毫折损,大家都难辞其咎。可是不管心里再怎么明白,面对这熊熊烈火依旧无能为力。   一名军将跪倒在地,大叫道:“来不及了!刘公,我们没办法。你看看这风,我们纵然不顾性命冲过去,也赶不上。”   刘文静看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旗帜,也知这军将所言不虚。顺风时有多少便利,现在便有多少阻碍。纵然是手下军将拼尽力气摇桨,也抵不过这阵阵狂风。且此时水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翻船,不管救火还是救人,都有很大阻碍,非人力所能挽回。   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把李建成救回来,万一救不回来,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死。   刘文静把牙关一咬,飞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艘渡船,口内高喝道:“休得罗嗦!想要活命的,便随我去救郎君!”   他既冲在最前,其他人就只能跟随。几艘大号渡船歪歪扭扭地驶出渡口,向河对岸冲去。可是只看船速和蹒跚模样,也知道这几艘船不在水中倾覆已是万幸,于救人则是有心无力。刘文静在舱中不停祷告,求神佛保佑,让李建成保全性命,千万别出意外。   此时的李建成却连祷告都顾不上了。身为李家长子,他虽也和李世民一样,空闲时便练习武艺骑射。可是对他来说,空闲时间本就不算多,再说他自己对于武事也没多少兴趣。之所以练武,不过是因为自己是武家子弟,把习武骑射当成作为一种仪式,就像他学习江南世家的茶道或是香道一样。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需要亲自动手,靠武艺气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哪怕是在意气风发登舟冲阵时,也是等着手下家将斩杀鱼俱罗,把首级献在自己马前,而不是亲自和鱼俱罗搏斗。   可如今他却必须靠本领自救,遇到的对手,又是鱼俱罗这位大隋顶尖斗将。   那八百甲骑紧随鱼俱罗冲过渐渐熄灭的火焰,冲入晋阳军队阵中。先锋步卒先是被火攻烧的焦头烂额,随后又被这支甲骑践踏得分崩离析四散奔逃。   这支甲骑本就是京兆鹰扬府中精锐,这些时日追随鱼俱罗逢战必胜,更增几分强军傲气。踏破晋阳步阵之后毫不停留,直奔李建成面前的亲兵家将冲去!   李建成这支费尽心血组成的亲卫手段确实了得,哪怕是在这等情况下,也不曾乱了阵脚。军将大喊着:“保护郎君!”   亲卫端坐马上摘弓搭箭,瞄准了对面冲来的甲骑。这些甲骑也举起弓,朝着亲卫抛射箭雨。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一支支利箭划破长空射入对手的身躯。以骑射手段相较,李建成的亲兵远在这些甲骑之上,即便是逆风放箭,依旧百发百中。   可是李建成的亲兵只有三百,且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下船。护卫在李建成身边的骑兵不过二百有余,射术再精也敌不过隋军人多势众。两轮箭雨之后,李建成的亲兵便以折损两成以上,而隋军第一排骑兵已经扔了弓箭端起长矛,朝着李家亲兵家将发起冲锋。   白刃交接,利刃相格。彼此互以长矛捅刺、直刀劈斩,兵器砍斫身体的声音以及闷哼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第一排的骑兵差不多同时落马无人生还,唯有鱼俱罗一骑绝尘冲击在前,毫不停顿。手中马槊化作一条乌龙,迎面李家兵将被捅得人仰马翻。   从一开始老将的目标就只有李建成,如今自无更改。亲卫组成的三层骑阵被老将轻松捅穿,人已经冲到李建成面前。谢书方举起手中马槊向鱼俱罗刺去,鱼俱罗挥槊架开,随后一槊直刺李建成。   李建成身边既无家将遮护,也无亲信军将可代替自己周旋,无奈之下只能亲自执槊招架。   他催动胯下宝马迎向鱼俱罗,脑海中回忆着家中教头平日所教授的武艺内容,用尽平生气力,用手中马槊向旁格挡。两槊相交一声闷响,李建成只觉得臂膀酸麻马槊险些落地,人与鱼俱罗擦身而过。   李建成只觉得自己喉咙发干心头狂跳周身血液涌向头部,嘴里只觉得粘稠、干渴,就算把整条黄河的水喝光,也难以疏解。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活着!我还活着!   正如徐乐所说,任你有再多阴谋诡计,若是没有勇力匹配,待得狭路相逢时,便不知该如何应付。李建成平日练武,却不曾见过战阵,第一遭临敌就遇到鱼俱罗这等猛将,一如以卵击石。在鱼俱罗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直如插标卖首!   谢书方舞动马槊再次冲上,口内高喝道:“郎君快走!”   李建成也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跟鱼俱罗拼命跟送死无异,三十六计走为上!拨转马头顺着河边疾奔。此时李家的亲兵与鱼俱罗部下甲骑混战一处,所有的家将亲卫都投入战事,没人能分身救护。河对岸那上万人马则为狂风巨浪所阻,无法赶来救援。   堂堂北方第一世家的嫡长子,此时此刻竟然变成了孤家寡人!李建成第一次发现,世家的力量也有难以发挥作用之时,不要说鱼俱罗,就算是一个无名小卒,此时都有可能斩下自己的人头。   不能!自己不能这么死!自己还有满腔壮志未得舒展,更有如山富贵等着享用,岂能死在这等地方?逃,一定要逃!   顾不得爱惜马力,李建成没命地催动脚力,只求离战场,离鱼俱罗越远越好。   迎面,一名隋军甲骑朝李建成举起了弓。这也是一名在交战中被打散的士兵,本想着圈马回阵,没想到居然能遇到李建成这尾大鱼。   主将打扮本就与众不同,何况李建成乃是李家长子,衣甲更是华丽异常,因此一眼便能认出其身份。这名军兵兴奋地瞄准拉弓,憧憬着自己射杀李家长子后将得到何等丰厚的奖赏。   可不容他松手射箭,李建成已经发现这名士兵的打算,猛然催动坐骑向着这名士兵冲来,同时使出一记“蹬里藏身”的马上功夫,单足挂蹬人藏在马腹之下。   士兵本来瞄准李建成,不想忽然失去了踪迹,更不想李建成的马速度如此之快,眨眼之间竟然已到面前。他匆忙将弓对准那匹坐骑,可是还不等射箭,李建成已经自马腹下翻出,重新端坐鞍桥,手中马槊用尽全力向前捅刺!   槊锋无情地贯穿兵士胸膛,将这名壮志未酬的军卒刺于马下。李建成坐骑不停,自士兵身旁冲过。李建成第一遭阵前杀敌,只觉得心中一阵兴奋混杂着紧张又有些恐慌,手上一软,竟然拔不出马槊,也没力气把人挑起甩落。只好丢了马槊,双手拉着缰绳向前疾奔。   这种时候失去长兵可不是好事,如果再遇到这种落单隋军,光靠直刀不足以自保。李建成圈转马头,想要去捡马槊。可是就在他刚刚圈回马头,却见对面一双重瞳怒目正直视着自己!   鱼俱罗不知几时竟然已经策马赶上,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   李建成心胆俱碎,顾不上捡兵器,再次拨转马头,没命飞奔。他此时既顾不上谢书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更想不出活命的机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可以多活一时,就多一丝希望。   李家子弟不问男女皆学习骑射,是以自己才能使出蹬里藏身那种手段。此时为了逃命,更是拿出浑身解数,再加上宝马神骏,鱼俱罗想追上自己,也不是容易事。   李建成紧摧折做马狂奔,已经顾不上看后面。只隐约觉得两把火焰制成的匕首,正在自己背后戳刺。他顾不上回头,更不敢和鱼俱罗对视,只能拼命催动脚力。脑海里则反复闪着念头,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这老头,怎么和自己像是有深仇大恨一样穷追不舍。跑出数里,背后杀声渐渐变弱,可是李建成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的双腿紧夹马腹,催动着坐骑快走。可此时他那匹来自塞上的宝马忽然发出一声哀鸣,随后李建成就觉得战马一脚踩空身形猛然向下一伏,随后自己就从马上被甩了出去!   马失前蹄!   即便是那些以游牧为生,一辈子长在马上的塞上胡骑军将,也无法保证自己的战马从不失足。尤其李建成不要命的催马疾驰,战马失蹄跌倒也是情理中事。   可是这失足的实在不是时候,李建成与鱼俱罗之间本就距离不远,人刚一被甩出去,鱼俱罗便已追到。手中马槊槊锋光亮闪烁,朝着李建成脖颈用力刺去!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自鱼俱罗对面传来:   “休伤吾兄!”   伴随着这声大喝,弓弦松动声响起,一支狼牙划破空气朝着鱼俱罗射来!   在鱼俱罗对面,李世民、徐乐带领着玄甲精骑终于赶到战场。两位主将并马疾驰不分先后,向着这位无敌老将发起冲锋! 第五百五十章 龙腾 (二十七)   李建成今日装束齐整,盔甲分量颇为沉重,全无防范的情况之下落马,被掼得七荤八素,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那一声呐喊,以及开弓放箭等声音都不曾听到。拼尽全力翻转身形,刚刚把脸转过来,便看到明晃晃得槊锋紧贴着自己的面门。   死亡的威胁摧毁了世家子所有体面,出于求生本能,李建成顾不上身份体面,连忙一个“懒驴打滚”向旁一路翻滚。明知道自己翻滚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对方追击,只要再补一槊定然会要了自家性命,可他还是竭尽所能地翻滚着。只要多活一刻就值得!   但是鱼俱罗的马槊并没有跟着刺过去,一击不中的鱼俱罗收回马槊,不再理会李建成,而是紧盯着这支自小路杀出,沿着河岸向自己飞速冲来的援军。   李建成也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翻滚不动,就这么躺在地上,顺着鱼俱罗的视线看过去。他这时也发现了鱼俱罗未曾赶尽杀绝的原因,并非是手下留情或是一时失手,而是自家的救兵终于赶到。   两面认旗并排高举。其中一面正是自己的二弟李世民,另一面认旗则写着“神武徐”的字样。认旗之下,李世民手持大弓策马疾驰,另一面认旗下,则是个头戴怒目金刚面覆,身着乌黑扎甲的战将。胯下骑一匹毛色乌黑的宝驹,手持马槊,正向着鱼俱罗冲去。   水面上,李建成的战船依旧在燃烧。这黑甲黑马的骑士在火焰映照下,俨然是一尊自阴曹地府一路杀出,突然出现在人间的魔神,再配上那怒目金刚面覆,更增几分狰狞。李建成出身名门目高于顶,这一刻却也不由得呼吸凝滞,对这未曾见过面的军将竟生出一股畏惧之意。   在两人身后,则是列阵冲来的玄甲骑兵。这支骑兵的存在李建成早已知晓,在晋阳的眼线以及四弟李元吉,早已将这支骑兵的情形写成书信向自己说明,他也想要设法把这支队伍弄到自己手下只是未曾如愿。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在书信上看到的无非是二郎手下新组建了一支精锐甲骑,类似于自己身边的卫队,又或者是父亲身边的嫡系亲兵,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处。世家子豢养私兵、门客乃至死士,乃是流传了几百年的传统,李家女子都可豢养家将,李世民终究是李家二郎养一支甲骑玩玩也无甚不可。   由于徐乐练兵时不许外人随便观看,即便是李建成的眼线对这支甲骑的真正实力也无从知晓。只知道连李豹这种二郎的武艺教头家将首领也只不过是这支甲骑的小军将,这支人马想必极为剽悍。不过总归是未曾见过,揣测做不得准。李建成想来所谓甲骑精锐,也终究就是比河东六府鹰扬的甲骑略强些而已,和自己的亲兵相比,应该还差些火候。   可此时当李建成亲眼目睹玄甲骑列开那古怪军阵,跟随徐乐身后向鱼俱罗冲杀而去的模样,他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还是小看了徐乐和他的人马。   之前只想着二郎刚勇乃是自己的心腹大患,必须打压他,不让他建立军功。等到自己地位无可撼动,再让这支人马主动归顺。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做错了,不是谁当世子这支人马便是谁囊中之物,而是这支人马为谁所用,谁就能坐稳世子乃至家主宝座。必须设法尽快把这支甲骑以及那位乐郎君夺入麾下,再不然就得把他们毁掉,总之不能让他们在二郎手下效力!   李建成还是第一次见到玄甲骑和他们的密集阵型,心中极为震撼,甚至忘了起身逃跑。可是有人比他更为震撼,那便是鱼俱罗。   李世民那一声大吼以及弓箭算得上及时雨,可是他的这些举动并未能阻止鱼俱罗的进攻。作为久经战阵老将,万马军中刀枪乱舞冷箭满天飞的场景不知经历了多少,区区一支箭还不足以令其改变主意。即便李世民乃是万里挑一的神射手,匆忙之中放箭,也不足以威胁鱼俱罗性命。伤心于丧子之痛,对世家名门恨之入骨的老将,拼着自己受些箭伤,也要先杀了李家长子再说。真正令他失手,让李建成捡回一条命的则是徐乐,或者说是他身上那身甲胄以及面覆。   在弓弦响动的同时,鱼俱罗也已经看到了对面的两人,随后神情便为之一变,手臂微微颤抖,本应百发百中的马槊有了毫厘偏差,李建成终于捡回一条命。李世民射出的箭也在此时射中老将的肩膀,箭簇与甲叶碰撞,冒出些许火星。箭锋射透甲片,穿过丝绸内衬以及垫肩,钻入鱼俱罗肩头时已然力道大减,射入皮肉未及筋骨。这些许疼痛乃至流血,于鱼俱罗来说本就算不得什么,何况此时此刻的鱼俱罗心神震荡,这些微疼痛根本感受不到。   这甲胄,这军伍……徐敢……和他的玄甲骑竟然还在人世?   在看到徐乐的第一眼,鱼俱罗便认出了徐乐身上的甲胄,更认出了他身后那支精骑所摆出的古怪阵势。在鱼俱罗少年时,便已经投奔于杨家麾下。其力大过人武艺高强,加之少年气盛,在军中少不了惹是生非好勇斗狠,乃至靠着膂力本领欺压袍泽的事也曾做过不少。   那些被他欺侮过偏又敌不过他气力武艺的军汉愤懑之下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骂鱼俱罗只会欺软怕硬,有本事去招惹玄甲徐敢。不必考虑陇西李家的权势,便是比并武艺气力,也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鱼俱罗性情暴烈,一言不合便要挥拳相向。可是并未因这番言语发火,反倒是默然无语,只是把说这话的人更用力揍一顿了事。他也承认这些军将说得没错,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黑甲徐敢。   那时徐敢还为陇西李家效力,靠着自己一身本领以及手下玄甲骑立下赫赫武勋,乃是大隋军中八柱国之外第一人,更是军汉心中的战神,鱼俱罗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向这等英雄挑衅。何况在他心中,也一直把徐敢当成了偶像仰慕,乃至刻意追随着徐敢的脚步,沿着他走过的路前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接近这位英雄,与他成为朋友。   徐敢着玄甲,鱼俱罗便也特意披挂旧式札甲。徐敢统率玄甲骑冲锋陷阵,铁蹄踏碎无数军阵,鱼俱罗便也专门指挥骑兵。作战风格凌厉,喜攻不喜守,都是从徐敢身上学来。甚至特意打造了一个夜叉鬼面,只为效法徐家的怒目金刚。   两人也曾为隋家天下于同一个战场征战,鱼俱罗更是得以亲眼目睹徐敢雄姿。看着徐敢和他手下兵将往来驰骋,破阵杀敌的模样,鱼俱罗的敬仰之情也越发强烈。只不过彼时双方身份差距太大,大家都认为徐敢会建立自己的家号,成为世家的一份子,鱼俱罗还只是个颇有勇力的厮杀汉而已,两者之间存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更说不到交际。   等到鱼俱罗有了功勋名气,更得天子赏识,身为武将巅峰,拥有和徐家结交的资格时,又发生了废太子东宫得那场大火。徐卫全家投火殉主,徐敢下落不明,众人都以为曾经显赫一时的徐家就此从世间消失,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在蒲津渡再次出现。   熊熊火焰映着钢人铁马,望着这一身黑甲黑马,鱼俱罗已然顾不上蒲津渡口的存亡,自己儿子的仇恨,乃至连自家性命都已经抛在脑后。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自己和他较量一番来得要紧。   当日与英雄失之交臂,如今老天把他送到自己面前,这乃是天意,不容辜负。这些年自己每日操练武艺打熬筋骨,固然是武人本分,可也有一份小心思。自己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战胜徐敢,取代他的位置。哪怕大隋两代天子千方百计收权,军中不大可能再出现八柱国外第一人那种身份地位的军将,可是鱼俱罗的心思并未变过。   他所求的并非军中身份地位,而是大家的认可。希望有一个机会能够证明,自己的本领已经不输给当年那位无双猛将。人们称自己为无敌将,袍泽敬畏自己,天子忌惮自己,仿佛整个天下真的认可了自己无敌身份。但是鱼俱罗心里并未认为自己真的无敌,至少在打败徐敢以前,自己还不能说自己无敌。与他交手,战胜昔日的偶像证明自己名副其实无敌天下,或是死在他手里,让一位英雄而非无名小辈割去自己人头,这才是最理想的归宿!   鱼俱罗呼吸都有些急促,在看到那身甲胄的瞬间,自己从久经战阵的猛将变成了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为了和某人的比斗变得紧张、兴奋。这种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如今再次出现,让鱼俱罗觉得自己周身舒爽。   交战的疲乏、之前连番苦战所受的伤痛全都一扫而空,整个人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身上突然有了使不完的气力。自己身体最巅峰时的状态,也不过如此。以此等体魄去迎战少年偶像,正当其时,不管结果如何都无遗憾。   右手紧持马槊,左手将面覆拉下,夜叉鬼面遮挡了鱼俱罗原本的面孔。之前几次而战,他都不曾戴上面覆,至于道理说穿了也非常简单,无非是:对手不配。今日值得自己全副武装迎战的对手终于出现,自然不能有所疏漏。   战马前冲,迎着吞龙直抵而上,双方都抱紧了手中马槊,前七后三怀抱两尺,持槊手法毫无分别。少年英雄与成名宿将之间的较量正式拉开,夜叉战金刚! 第五百五十一章 龙腾 (二十八)   两柄马槊槊锋交错,槊杆碰撞一处,彼此之间都想要将对方的槊压下去,但随后又都发现无法做到。同为天下绝顶斗将的二人并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各自收力,随后舞槊横扫。   两条大槊如同两条怒龙,在依旧呼啸的狂风中起舞,张牙舞爪向对手发动攻击,试图将敌将吞入腹中。烟尘自两人所在的地方升腾而起,借着风势将两人裹在其中。外人看去只见一道烟尘龙卷平地而起,在龙卷中依稀可以看到二马盘旋,双槊对舞,却看不清招式,更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沙场交战不是比武较量,没有所谓规矩可言。两军各自出手帮助自家主将,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李世民也有同样想法。在徐乐与鱼俱罗交手前他就暗下决定,徐乐与鱼俱罗的厮杀自己插不上手,只能在外围旁观,如果有机会,就放冷箭相助乐郎君取胜。   可如今两人真的交锋,李世民才发现自己之前想法大错特错。这种天下第一等斗将之间的较量,外人不是不想插手而是无力插手。除非本领接近的斗将出马,再不就是千军万马冲杀而上,否则根本没法助拳,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就如同当下,自己连人都看不清,就算暗箭伤人,也不知道射中的是鱼俱罗还是徐乐,这箭哪里敢放?   这等千军万马正面冲锋的战场上,兵将皆是长枪大戟交锋,再不就是弓箭,步离的匕首没有用武之地无法助战。是以在徐乐与鱼俱罗对垒之前,她便已经下了吞龙,自己骑了匹马。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朝风沙中看了片刻,随后便移开了视线,对李世民道:“杀人!”   李世民愣了一下,他和步离还不熟悉,或者说除了徐乐、韩大娘等少数几人以外,没谁能弄明白这个小狼女的心思,不知道她这所谓杀人所指为何?直到步离用手指向远处鱼俱罗军阵,李世民才明白步离所说的是那些甲骑。   自家主将与人交锋,隋军自然不会在那里干看着。此时李建成麾下的亲兵已经折损大半,余者也被击溃不足以与甲骑争锋。这些兵马正在军将带领下整顿队伍,朝着李世民所在发起冲锋。   以兵力论,鱼俱罗麾下甲骑所余兵力差不多是玄甲骑的两倍。但是玄甲骑将士眼神中满是不屑之意,根本没把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敌手放在眼里。自停兵山初战开始,玄甲骑便是和几倍乃至十倍于己的敌人交锋,对阵的不是马邑越骑就是执必部青狼骑。京兆甲骑比起边军骑兵以及塞上胡骑总归是逊色三分,兵马也不足千人,有甚可惧?   宋宝大喊一声:“两火弟兄随我去杀鱼俱罗,其他人对付这些甲骑!我就不信,那重瞳老贼能胜过我们那么多人?”   步离朝他一瞪眼,并没有说话。宋宝对这小狼女很有些畏惧,对方和徐乐的关系有些说不清楚,不知道是暖床侍女还是未来的主母,自己不好得罪。再说步离那一身潜行暗杀的功夫也不是好相与,得罪了她不知几时就会偷摸过来给自己一匕首,连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哪里敢招惹?   只是当着李世民眼前,他又不想失去颜面,只好笑着说道:“你瞪我做甚?我是去帮乐郎君的忙,难道你还不愿意?”   韩约眼看小狼女眼神越来越凶悍,连忙主动开口训斥:“宋大郎闭嘴!郎君何等武艺,哪里用得到你我相帮?玄甲骑兵马听令,杀光对面的甲骑!”   “杀!”   玄甲骑兵将同声喊杀,杀气冲霄!方才还在与小狼女说笑的宋宝,在这声喊杀之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掀开的面罩重又闭合,手勒丝缰控制着坐骑的节奏,全部人马列成三列,兵士之间膝盖挨着膝盖,如同三堵人墙,向着对面纵深六排,延伸开去足有二百余步的骑兵阵徐徐推进。   包括李世民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盖好面覆,守住自己的位置。随着面覆落下,韩约、韩小六、宋宝以及其他人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地位、身份,每个人都只是这骑兵大阵的一分子。不管是李家家将首领还是徐家闾一名普通庄客,除去各自权柄位阶不同,其他毫无分别。大家各司其职按令而行,谁都可以折损,大阵不可崩溃。   昔日南北朝时群雄并起豪杰无数,各色战法层出不穷。慕容双骄这种骑兵阵法得以绽放异彩,并被徐家发扬光大,自有其道理所在。“无我”二字,正是玄甲骑阵得以驰骋的原因之一。   谢书方这时已经带领着十余骑赶来,将李建成拖拽上一匹坐骑,随后众人遮护着他落荒而走。长安甲骑营救主将心切,也分不出人马追赶,李建成这一小队人马倒捡了个便宜。李建成与谢书方边催马奔逃边扭头向战场观望,两人也看不出这玄甲骑阵的奥妙所在,但是心中都认定一点:这支骑兵不会输!   李建成一声长叹:“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是便宜了二郎。”   谢书方也无话可说,谁又能想到风向突变,让自己的算计全都落空?可是话说回来,李世民这一行人度过桃花渡,以几百精骑就敢间道而行,直冲军前与鱼俱罗死斗。这份胆识也确实天下少有。若是把自己和李世民换个位置,绝对没有这份胆量,乱世之中胆大之人往往更容易成就大事,这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李建成正在沮丧,自然不适合说这些言语来戳他的心。   两支骑兵的先锋已经冲撞一处,战马咆哮白刃飞舞,只见沙场上血光飞溅,已经有人自站马上跌落。李建成饶是早有准备,可是等看到交战的情景依旧目瞪口呆,忍不住惊叫道:“怎会如此?这玄甲骑莫非是天兵天将不成?”   谢书方也看到了,第一轮对撞中,落马的几乎都是长安甲骑。阵型古怪的玄甲骑一个冲锋,就轻松捅穿了长安甲骑的阵列。天下强军无数,长安甲骑败阵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败得这么惨,就让他们难以接受。   虽然鱼俱罗与徐乐厮杀,顾不上指挥部下,这些长安甲骑群龙无首,战力要打几分折扣。可是反过来说,玄甲骑同样没有主将,李世民纵然善于将兵,也终究不是这支甲骑的主官,对这支骑兵的指挥肯定赶不上徐乐,两方算是勉强扯直。再说哪怕这些甲骑没有主将指挥,下面的军将还在,不至于失去统属。就算此时让李建成亲自指挥手下亲兵,以全盛军容出战,也不会打出这等战果。放眼晋阳全军,怕是也找不出任何一支甲骑与玄甲骑相颉颃。不得不承认,徐家不愧是李家起家的第一功臣。哪怕是隐居到神武徐家闾那等偏僻所在,依旧能训练出一支足以驰骋天下的强军。   此等强军……绝不能落在李世民手中!   不过眼下还是逃命要紧,谢书方摇头道:“郎君快走,这些事容后再议。保住有用之躯要紧。”   两人说话间策马疾驰,忽听远处又有阵阵号角声响起,李建成连忙勒住坐骑向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一面面旌旗出现在远方,喊杀声金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其方向正是鱼俱罗步军所驻扎的军寨。   谢书方定睛望去,忽然面露喜色,大声叫道:“是巨鹿郡公的人马!此间胜负,一切还有转机!”   沙场上。   徐乐并未关注两军对垒的情形,也顾不上留意,是否有其他人马闯入战场。在他的眼前,如今只有一个鱼俱罗,当然对方想必也和自己一样。两个超等斗将之间的较量,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谁要是分神,就得赔上自家性命。   两人的眸子都紧盯对方,寻找招数间的破绽。坐骑来回盘旋兜转,掌中马槊盘旋。劈、刺、扫、打、戳……所有的动作都施展出来,有破绽便打进去,没有破绽也要硬给对方造一个破绽出来。   一个盘旋之间两条马槊就要碰撞十余次乃至二十几次,每次碰撞都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人耳鼓生疼。眨眼之间,两人已经盘旋了七次,彼此之间谁也没找到对方的破绽。便是比斗气力上,也未曾分出胜负。   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徐乐心中对鱼俱罗颇为赞许,这位大隋的无敌将,果然有些过人之处。不但武艺娴熟,膂力也大的吓人,以自己的神力居然占不到半点便宜。每次兵器对撞,都是平分秋色。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鱼俱罗的武艺再怎么高强,气力也不可能强过少壮。何况自己的气力在年轻一代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天下间当然有人力气胜过自己,但绝不包括眼前的鱼俱罗。之所以能在兵器对撞中毫不吃亏,只能证明他的武艺确实高明,知道该如何用力发力,保证自己一把年纪与少壮斗力不落下风。更是对马槊极为熟悉,知道如何借助槊杆自身材质卸去力道。   人老奸马老滑。这话用在斗将身上,未必就是贬损。谁若是认为哪个一等斗将年事已高就软弱可欺,结果肯定是自寻死路。阿爷未曾中风之时,便是自己与他较量也未必能捡到便宜。若是石朝志在那时攻打徐家闾,根本轮不到自己出手就被阿爷收拾了,自己也不至于与亲人天人两隔。   鱼俱罗虽然年纪大,可是武艺不曾荒废。多年征战的经验,则弥补了气力方面的不足,依旧是当今世上顶尖斗将。恒安黑尉迟、苑军玮等人与其相比,都太过稚嫩,若是换了他们上阵,此时早已被打落马下。   “阿乐,天下英雄无数,便是阿爷少年时亦不敢以无敌自居。你早晚有一天会遇到难以战胜的对手,但是也无须气馁。我们徐家子弟一代一代都是这般过来,不管多少艰难险阻,多少猛将英豪,都凭着手中马槊一路打过去。你也不例外!不管对手多强,都要相信自己一定能胜!”   鱼俱罗很强!甚至是自己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对手,若不是自己一路闯荡经过太多恶战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此时只怕也要落败。可是这又如何?再强的对手,也注定要败亡于自己之手。   自己注定要鹰扬天下纵横四海,要亲手结束这个乱世,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也要让徐家的名号重新响彻天地,重振徐家声威。更要给徐家闾的乡亲搏一条出路,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不管是突厥还是鱼俱罗,谁也休想阻挡自己!   天要挡我,我便将天撕裂!人要挡我,我便要他的性命!万一不敌败亡,至少也尽力而为胸中不留遗憾,再说今日这一战何等畅快,纵然是死也值得了!   他心中豪情顿生,手中马槊高举猛砸,用出当日战胜尉迟恭的招数,连环劈砸一力降十会。任你鱼俱罗再如何狡诈,且看你能否一一从容卸力?   尉迟恭的武艺马术未必比得上鱼俱罗,可是那一身九牛二虎般的气力,绝不在鱼俱罗之下。当日他遇到徐乐这路蛮不讲理的招数时,也被砸得摇晃不定,不断拧身闪腰招架让自己阵脚大乱。鱼俱罗又能如何?   接连接了三记马槊之后,鱼俱罗的身形也略有些摇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即便再怎么兴奋,再怎么精神抖擞,气力终究还是那么多,这等蛮力比拼不是自己所长。同时心中也有疑惑,徐敢算起来年纪不在自己之下,何以气力如此充沛?但是要想靠力气就胜过自己,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眼看徐乐第四记马槊已经砸下来,鱼俱罗却在此时拧要闪避马槊斜架,借着马力以及枣木槊杆自身的韧性卸去一半气力。同时双腿发力,战马猛然向前蹿出,不再与徐乐盘旋厮杀,而是催马撤出战圈。徐乐一声怒喝:“哪里去!”   他不是徐敢?   方才两人交手都不做声,自然也就听不出破绽。这时徐乐开口说话,即便有金属遮挡声音变化,可鱼俱罗依旧能听出来,这副面覆之后的绝不是个老人。   原来是徐家的后人,怪不得有这般气力。看来当日徐卫还是留下了后代,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年轻人,你的本领很好,可惜经验不足。等到了阴曹地府去问问你的父亲、祖父,便知道鱼俱罗是追不得的!   徐乐此时已经纵马疾驰自后追来,鱼俱罗也不回头,全靠马上听声辨位,看看战马首尾相连之时,鱼俱罗一声怒喝,马槊从双持变成右手独握,随后在马上旋转身形,右手持槊向身后徐乐面门上用力一甩!   马槊从前七后三的双手持槊变成了右手单持,攻击距离一下子便长出五尺有余。再加上转身右臂甩动,丈余之内都是马槊杀伤范围。   随着鱼俱罗一声怒喝马槊挥出,徐乐应声落下马背! 第五百五十二章 龙腾 (二十九)   战马哀鸣,血光喷溅。伴随着一匹战马无力跌倒,那面巨大的白狼旗已经跌落在地,负责捧旗的壮汉倒在战旗之上。直到最后时刻,这位壮士依旧尽忠职守,用身体牢牢遮护旗面,不让马蹄践踏主将的战旗。   被鱼俱罗倚为臂助的八百甲骑,此时已经残破不堪不复成军。失去主人的战马跑得到处都是,伤而未死的士兵在地上发出痛苦哀叫,随时都有可能被战马踩踏或是长矛刺杀。玄甲骑两次冲锋,便把兵力两倍于己的敌军杀至溃散。玄甲骑自身阵型依旧完整,损失微乎其微。   这一战胜得如此容易,确实有侥幸的原因。鱼俱罗不在军中,大军失去指挥,其他军将只能约束自己的部下,并不能统筹全局,在临敌变化上已经处于下风。再者,常年居于京兆鹰扬府的甲骑纵然操练严格,却终究缺乏战阵经验,也少了边地甲骑的杀气。若是顺风仗的时候,可以不管不顾猛冲猛打,这些短处也不至于影响战局。可是面对他们好不熟悉的玄甲骑阵,这些京兆鹰扬的表现比马邑越骑更为不如。当然,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出在主将身上。   玄甲骑这边虽无徐乐坐镇,却有李世民代劳。论及厮杀本领,李世民自然比不得徐乐。可是论起行军布阵临敌指挥,他的能力并不在徐乐之下。在他率领下玄甲骑的冲击力或许略有不足,但是进退转圜极为顺畅堪称无懈可击,何况玄甲骑这边还有韩约这等斗将作为箭头,长安甲骑方面却没有一个与之匹敌的将领抗衡,惨败也就是情理中事。   但不管怎么说,玄甲骑归附李家之后第一战,对阵的又是敌军第一精锐,此等战绩堪称完美,足以让玄甲骑在晋阳军中扬眉吐气。再没有谁敢质疑玄甲骑的封赏之厚,也不敢对徐乐的将军衔头存疑。可是李世民脸上并没有大战得胜后的欣喜,反倒是满面焦虑,目光不再看着战场,而是看着纵马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   就在玄甲骑与长安甲骑捉对厮杀时,另一支人马也赶到了战场,随后对鱼俱罗步军驻守的军寨发起猛攻。鱼俱罗擅攻不擅守,能将骑不擅于将步,步卒在他手上并无大用,是以对步卒也不重视。之前麦洪恩和他那一队步卒如此惫懒鱼俱罗也不加以约束,便是因为压根没放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   留守蒲津的步卒虽然不似麦洪恩所部那般懒散,可也终归不是强兵。从军将到兵士都是京兆鹰扬府寻常角色,大多数未曾经过战阵磨砺平日操练也少。而且鱼俱罗守蒲津的方法是以骑兵往来冲锋,把上岸的敌兵尽数斩杀,而不是立寨死守。步兵军寨修建得固然中规中矩,但位置算不上险要,布置也没有出色之处,更缺乏有能军将坐镇指挥。若是主将在,士卒上下一心还可维持,主将一去军兵失了主心骨,这军寨便成了摆设。   攻打军寨的生力军偏又骁勇善战,乃是军中精锐,既便是晋阳精兵也不过如此。以强搏弱,胜负不问可知。这支人马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没费多少力气便把隋军驻守军寨夺下,军寨上插的旗帜也都换成了柴家所属。   柴绍挟阵斩鱼洪之威,先是轻松攻陷步兵军寨,随后带领一队亲信家将,朝着鱼俱罗所在冲杀而来。柴绍位于队伍之首,纵马持槊意气风发。这位柴家长子本就是轻侠少年,身上没有多少世家子的贵气。如今满身浴血,更增几分豪气。看着他的模样便知道,这位李家女婿也惦记着鱼俱罗的人头。   李世民与这个姐丈交情尚可,和自家长姐更是相得,若是其他事便让了也无妨。可是鱼俱罗的人头既关系着徐乐在李家的地位是否稳固,更关系着自己的前途,却是万万让不得的。如果柴绍夺去这份功劳,自己带兵间道急行,岂不是白费力气?   他催动脚力,迎着柴绍过去,叉手道:“姐丈……”   柴绍却不曾停下脚力,大喊道:“待某取了鱼俱罗的人头,再与二郎慢慢谈。你且休息一阵,看姐丈的本事!”说话间打马如飞从李世民身旁掠过。李世民眼看自己的拖延之计不成,心中也自烦闷,就在他惆怅之时,赫然发现在柴绍亲随之中出现了谢叔方的身影。谢书方落后柴绍约十几步,边催马疾驰,边侧头看向李世民,朝他露出一丝冷笑,随后又把头转回去。   这下李世民断定,柴绍如此急着去斩杀鱼俱罗,肯定和谢书方的撺掇脱不了干系。他之前打压自己不想弄巧成拙,如今便想把功劳分到柴绍那边。这样固然卖了一个人情给柴绍,也是把水搅浑。让李家两兄弟都在这件事上不曾得功,父亲再偏袒自家兄长,之前用计打压以及此番夺渡口不利的错处也就不了了之。   没这么便宜!   李世民把牙关一咬,朝韩小六使个眼色,让他去徐乐那边帮忙,自己则催马追上柴绍,口内高喊道:“姐丈且慢些!神武乐郎君正在与鱼俱罗交锋,且容他们分出胜负再作计较!”   柴绍哼了一声:“胜负未分便不许他人插手?这是军阵,不是校场!神武乐郎君是何等人我不清楚,只知道我们约好三路合兵攻取蒲津,纵然李翁不到,我柴家也不能食言。鱼俱罗之子鱼洪已被我斩杀,再斩了鱼俱罗,也算是为岳丈立一份功劳。咱们是自家亲眷,自当互相扶持,这等大功哪能便宜外人!”   他这话的语气很重,颇有些指责李世民的意味,李世民眉头一挑,不知谢叔方跟姐丈说了什么,惹得他连自己都埋怨上了。可是不管说了什么话,姐丈如此言语都未免过分。难道李建成早生几年,便什么都是对的?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就注定要被他打压?哪怕是素来有豪侠之称的姐丈,也信着嫡长那套陈规陋习,甘愿助纣为虐帮着李建成?   李世民越想越怒,正要开口争辩,谢书方抢先说道:“鱼俱罗神勇无敌,非一人所能敌。柴大郎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二郎就不必争辩了。再说乐郎君倘若有个闪失,二郎心里也过意不去。有人出手助拳,对谁都是好事。你看已经有人坠马了!”   说话间谢书方朝着徐乐与鱼俱罗厮杀之处一指,果然只见一人被对手一槊刺落马下。只是尘沙激荡阻碍视线,看不出到底是谁占了上风谁又被打落马下。   李世民怒道:“有人落马怎知是乐郎君?为何不能是鱼俱罗?”   柴绍一声大喝:“不管谁杀了谁,鱼俱罗的人头都是某家的!”   他本就是轻侠少年,虽然成亲之后有所收敛但是脾性依旧火爆。今日他浴血厮杀手刃多人,成亲后被妻子压抑的脾性又渐渐散发出来,又拿出了纨绔侠少的派头。他今日所求的就是鱼俱罗人头,未来要靠这颗首级在李家尤其是妻子面前扬眉吐气,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不管乐郎君还是什么人,都别想从他手上把这人头抢走。   再说自己毕竟是巨鹿郡公之子、李家门婿,即便是在世家子弟中,也是一流人物。徐乐充其量不过是李家旧部之后,有什么资格与自己相争?大不了日后多给他些财货赏赐,也就该心满意足。   这是世家几百年来对待部下兵将以及寒门子弟的态度,柴绍再是侠少,也终究摆脱不了门第想法,是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觉得李世民有些糊涂,这等大事上分不清远近。当下不再多言,催动坐骑向战场奔去,李世民也不怠慢放开脚力紧随其后。   谢书方看着两人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李秀在李家地位超然,便是李建成对这位妹子也有些忌惮。若是李世民因为鱼俱罗的事与柴绍交恶,自己便能把柴家长子以及李秀拉到李建成这边,今日蒲津大败的损失,便能通过这方面弥补回来。是以两人斗得越凶越好,最好翻脸自己才欢喜。   他刚想到这,忽然面色一变。就在柴绍、李世民飞马冲向那二人的战场时,那风沙之中的情形又是一变!   鱼俱罗这回马一槊亦是向死而生,败中取胜的搏命绝招。沙场上很少使用,每次使用都能让对手丧命。不过随着他名气越大本领越强,天下间能把他逼到动用这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这穿黑甲的不愧是徐家子弟,居然逼出了自己的保命绝招。   今日之战自己多半难逃兵败将亡的下场,但是在临死之前刺死徐家子弟,也算是了却心中一段执念,纵死也无遗憾。不管自己结果如何,也得先割下这徐家后人的首级。把那颗头挂在马颈之下,向世人证明金刚终究胜过了夜叉,自己纵是粉身碎骨也没有遗憾留下。   眼看徐乐就像其他对手一样,随着自己出手落马,鱼俱罗心头狂喜,随后向地面看去,寻找敌手的尸体。可是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到人,对手乘骑的那匹宝马也并未落荒而走,反倒是继续向自己冲过来。   其中有诈!   征战大半生的老将瞬间察觉出其中蹊跷,怒喝一声举起马槊就准备刺向迎面的那匹宝马。可是他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步,就在他举起马槊的刹那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被自己挑落马下的徐家子弟已经重新端坐于马背之上,手中马槊朝自己疾刺而来!   中计了!   由于误以为把敌人刺死,鱼俱罗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杀马。两匹马本就是头尾相连,此时随着鱼俱罗圈转坐骑,两匹马已经成为逆向并行,对手的马头直抵自己的马尾。徐乐此时出现,手中马槊做短兵用,近身直取鱼俱罗软肋,几乎是贴面一击,哪里来得及招架?   多年征战的经验,以及从未松懈的武艺操练让鱼俱罗不至于束手待毙,百忙之中一脚脱蹬,另一足伸在蹬内借力,用尽全身力气在马上拧腰闪避,同时左手伸向腰间准备去拔直刀。   可是这一切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两人距离太近,便是普通战将出手都不易招架闪避,何况徐乐这一击蓄势已久,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化解?只听一声闷响,鱼俱罗那高大的身躯,已然重重摔落在地砸起一片尘埃。徐乐得势不饶人,手中马槊一甩,槊锋直奔鱼俱罗刺下! 第五百五十三章 龙腾 (三十)   徐乐在和鱼俱罗交手之初,脑海中便浮现出阿爷教导自己武艺时的情景。那时的阿爷并未中风倒下,依旧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护着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把这世间所有的恶意与磨难隔绝在外,护持着自己成长。   徐乐当时已经度过了举槊扎马,练习功架、打熬气力的时候,可以正经八百操演武艺。祖孙两人都骑在马上,手中各提一条棍棒,以棍为槊互相切磋喂招。除去练习招数之外,阿爷还会把沙场上各种败中取胜,向死求生的绝招对自己一一演示,偶尔还会带上某个人的名字。   “这回马一槊乃是赌命的招数,不是敌死就是己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施展。当今天下这一招用得最熟惯的还是鱼俱罗。这一手本领在他手里号称百发百中例不虚发,当然,这也要对手未加提防才能得手。若是你知道他这手本领,提前做好防范,死的便是他了。”   尚且是个半大孩子的自己充满了好奇心,自然要刨根问底:“若是将来遇到有人用这一招,又该怎么化解……”   “要破他的招数并不为难,倘若只是如此如何显得出咱们徐家手段。阿爷教你,若是沙场上遇到鱼俱罗或是善用这一招的人,你不但要破他的招数,更是要主动逼他使出这招。身为斗将必然身强力壮眼疾手快,可是真正的斗将绝不是只靠这些就够了。学会用脑子打仗,才算是入了门。”   自己不喜欢用阴谋诡计对敌,乃是性情使然加上阿爷从小的教导,要自己信奉心中的“直道”而行,更不能因为习惯用计而忘却了本分。自己不管是做恒安客将还是如今在李家麾下效力,身份都是斗将。冲锋陷阵厮杀对垒乃是本分,若是总以谋臣身份出现为李世民设计用谋,让李世民身边那些谋臣怎么看?又让李世民怎么看?一个斗将不敢厮杀,总是想着用计取巧,谁还要你?   不用计不代表自己蠢,事实上在阿爷的教导下,自己从来与人厮杀时,始终保持灵台清明,保证自己带着脑子打仗。尤其与鱼俱罗这种强敌交锋就更是如此,不但手眼时刻不能松懈,脑子更是要时刻转动。毕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单靠斗气力武艺,要想胜鱼俱罗不是容易事。自己若是大战几十个回合才拿下这老将,又怎能显得出徐家子弟手段?   从举槊猛砸鱼俱罗开始,便是自己在用计。大家都是一等斗将,手段各不相同,每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打法,也有自己最为拿手的武艺。若是以为“一招鲜”便能吃遍天下,早早就没了命。   黑尉迟以膂力闻名,又是边地粗豪军汉,自己与他斗力他只会以力相搏。鱼俱罗年事已高,纵然膂力过人,也不会愿意与年轻人斗力。再说他跟随大业天子身侧,久在长安厮混,与世家高门打交道的时候多,心机自然不是尉迟恭这种粗汉能比。绝对不会像尉迟恭那样,强咬牙关和自己硬打硬砸,见风头不对,肯定会用出最拿手的本事希望败中求胜。   情形一如自己所料,对于鱼俱罗的回马槊,阿爷所知甚详。包括鱼俱罗使用这一招前的细微动作,以及人想要拧身回刺之前,身体上的特征都做过详细讲解。是以鱼俱罗动手之初,自己就用出一记“顺风扯旗”,避开那一招,再成功将鱼俱罗打落马下。这固然是老少两代斗将体力、速度、胆略、反应的较量,更是脑力计算之间的比斗。   鱼俱罗并非无能之辈,但是自己多了阿爷的教导,祖孙两人早在数年前就研究过与天下成名斗将交手时该如何应付。当然,碍于阿爷的年纪,他所熟知的斗将大多凋零,随着大乱将起,天下必然有更多年轻有为的斗将出现。这些人必然身怀绝技有自己的看家本事,这些本领阿爷也不知晓,只能靠自己去面对。但是今时今日的鱼俱罗不在此内,他的本领自己了解,自己的本领他却所知有限,这一战事实上在开打之前,结果已然注定。   沙场无情,斗将之间比武时可能会因为对方武艺了得而惺惺相惜。但是到了胜负已分之时,谁都不会手下留情。胜负一分,便要定生死。何况鱼俱罗这等成名多年的猛将死在自己手里,总好过被无名小卒割下首级为那些大人物添彩头。这是属于斗将的骄傲,自己如此想,鱼俱罗想来也是一样。   一声脆响,火花四溅。   锋利的槊锋加上过人的膂力,轻松击碎了夜叉面覆。随着那栩栩如生的夜叉像碎裂,槊锋尖端已然刺入鱼俱罗面颊,随即继续向内刺突……   巨大的痛楚席卷鱼俱罗周身,随后意识便渐渐变得模糊。在弥留之际,鱼俱罗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与徐敢并肩作战的岁月。自己仰望着那巨大认旗以及如同天神般的黑甲大将,拼命习武,只为能追上他的脚步。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催动坐骑来到徐敢身边,想要向他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不让他。不但不如徐敢,甚至不如他的后代子孙。   这与年龄无关,也不关气力或是伤患。自己纵然在最为壮盛之时,气力、武艺乃至身手速度也无法战胜那位继承了徐敢盔甲的后代。自己败了,败得心服口服!夜叉终究敌不过怒目金刚,自己这个无敌将,也比不得玄甲徐家。   徐敢却并未让他说话,而是掀开面覆,露出一张同样苍老但是依旧坚毅的面容,并且朝自己笑了笑。徐敢的笑容很灿烂也很亲切,在他年轻时在军中绝不曾有这等笑容。鱼俱罗似乎看懂了这笑容所包含的意思:“不必分说,你想说得我都知道,没关系……”   是啊,没关系了!自己该放下了。为大隋朝征战半生,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徐敢圈转坐骑向着远方奔去,鱼俱罗也催动战马追随老徐敢的脚步。他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只知那条路充满光明,越走面前越是光华耀眼,这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自己和徐敢都包裹其中……   “郎君!你真的把鱼俱罗杀了?”   徐乐刚刚收回马槊,韩小六与步离便策马赶来。本来李世民只是示意韩小六去帮徐乐的忙,可是小步离又怎会放过这等机会?她也不理会李世民的命令,自顾催马前来,韩小六又哪敢管她?只好由着她的脾性行事。   两人赶到时,徐乐刚刚收回马槊控着槊锋鲜血。韩小六满面欢喜,飞身下马拔出直刀便要去割鱼俱罗的首级。步离则眨巴着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徐乐,虽然嘴里什么都没说,但是徐乐还是能猜出来,小狼女是在看自己是否受了伤。   徐乐摇头道:“他没伤到我。”   步离点点头,可是依旧在那里打量着。韩小六已经斩下鱼俱罗的头颅又摘下兜鍪,一手提刀,一手抓着鱼俱罗的发髻,将人头高高举起:“郎君,鱼俱罗首级在此!”   可就在此时步离和徐乐几乎同时面色一变,步离手摸向腰间匕首,徐乐抢先一步手中马槊疾挥而出。只听“叮”的一声响,一支自远方射来的利箭已经被徐乐槊锋打飞。   韩小六这时才醒悟过来,这支箭是射向自己的。作为神射手,对于冷箭理应有所提防。可是韩小六的战阵经验太少,此时又因为鱼俱罗已死而欢喜,不曾想到有冷箭射来。如果没有徐乐出手,只怕此时已然中箭。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小六大意,隋军已败,蒲津渡口为晋阳军所控制,这一箭又是从何而来?   不等韩小六想明白,只听一个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放下鱼俱罗的首级!”随着这一声吼,一骑白马如同闪电般朝着韩小六猛冲而去,马上之人弃弓持槊,口内又是一声大吼:“某乃柴嗣昌,放下人头!”   步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两把匕首闪烁寒光如同狼牙。万马千军的战场上,她这身小巧功夫基本派不上用场。若是以一敌一,她这匕首可不是吃素的。但是没等她动手,徐乐已经抢先一步策马而出,迎着柴绍的坐骑冲去。两人坐骑如飞对向而来,片刻之间已然接近,柴绍怒喝一声:“不识抬举……”手中马槊朝着徐乐猛刺。   既是世家子又是轻侠少年,柴绍早已养成一副唯我独尊的脾气。在他看来自己既已报出名姓家号,徐乐就该主动把人头奉上才对。此时不但不送上首级,还敢过来阻挡,真当祖上为李家立过些战功,便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看来谢书方说得没错,二郎当真是交错了朋友,把边地无赖当成了自己人看待。若是不给点教训,日后岂不是要爬到主家头上?   今日柴绍杀人甚多,身上杀气正盛,加上之前又被谢书方言语撩拨得性起, 见徐乐不肯相让顿时起了杀心,这一槊刺得又快又狠,显然是想要徐乐性命。   徐乐马蹄不停,只在马槊将到未到之时身形略略偏转,手中马槊随手一挥,只听一声闷响,柴绍已经被打落马下!徐乐手中马槊一抖,槊锋颤动直奔柴绍面门刺去!口内大喝一声:“某乃神武徐乐!”   就在这时,柴绍身后李世民连忙大喊一声:“乐郎君手下留情,那是我姐丈!”   徐乐手中大槊并未停顿,依旧朝着柴嗣昌疾刺而去! 第五百五十四章 龙腾 (三十一)   柴绍少年时便在家乡和一群轻侠少年厮混,虽然出身名门,却依旧守着侠少的规矩,遇到麻烦或是争端,都靠自己武艺气力解决,绝不主动动用家族之力。至于惹出的那些祸端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背后,有多少是靠运气以及江湖规矩,又有多少是靠着“巨鹿郡公”的身份就是另一回事。至少在柴绍自己看来,自己乃是生死看淡,白刃加身面不改色的豪侠。可是当徐乐槊锋刺下的刹那,他才知道自己不是。   他怕了!   虽然他没有高声求饶或是喊出救命,但实际上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按照游侠的规矩,他这时候应该顶着槊锋撞上去,至少也是面不改色等死。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既不能迎着槊撞过去,也忘了躲闪如何招架,反倒是如同孬种一般闭目待死。   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有大好前程铁打富贵,理应在家中过好日子,为何非要亲自冲锋陷阵冒险拼命?夫妻之间纵有些嫌隙,也不过是家务琐事,自己为了震慑妻子就跑到战场拼命,简直愚不可及!   柴绍只觉得鼻端处传来阵阵寒意,他自然知道,那是马槊槊锋所致。不过这股寒凉并未向里深入,也不曾转化为疼痛。他睁开眼睛,却见明晃晃得槊锋就那么横在眼前,倒是没有继续刺下。   徐乐勒住坐骑,低头看着柴绍。他此时并未掀起面罩,在柴绍看来,便是威武狰狞的金刚,正对自己怒目相视。   “大胆徐乐,你莫非要造反?还不快向柴郎君请罪!”谢书方这时催马赶到,看着徐乐以槊锋抵住柴绍面门的情形,心里已然乐开了花。便是要如此才好!最好徐乐这一槊刺下去,从此便与李家不死不休。   虽然这么一员无敌斗将和他手下铁骑杀了李家女婿走脱,势必与李家不死不休,对晋阳大业颇有影响。可是大势在手,徐乐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影响大局。毕竟这个天下属于世家,李家得到则么多世家支持,不管过程如何最终都能一统天下,徐乐并非不可或缺。相反,这么一员勇将不能为李建成所用,又如此桀骜不驯,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李世民两眼紧盯着徐乐,生怕这位乐郎君发起性来,真的一槊刺下去结果了柴绍性命。但是他并未附和谢书方对徐乐加以训斥,反倒是对谢书方怒道:“这里轮不到你开口!”随后又对徐乐道:“姐丈今日行事颇有些鲁莽,难怪乐郎君发火。还望看在某家份上,高抬贵手饶他这一遭。”   徐乐此时才冷冷开口:“柴郎君乃是巨鹿郡公之后,又是唐国公爱婿,乃是天上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便不该再觊觎他人的东西。靠着自己家世门第出手抢夺,就更加落了下乘。这样做……会折寿的。这个天下总归有人不惧阀阅,也不容别人欺到自己头上。请柴郎君记住,任何一名玄甲骑军卒,都不容人欺侮。若是再有人朝玄甲骑军兵施放暗箭,不管是谁都没有好下场!”   说话间徐乐猛然收回马槊,将吞龙向旁拨转,柴绍却一时没动地方,瘫软在那里两眼发直,似乎陷入乐呆滞。   谢书方以及几个柴家家将想要扑过来救助,徐乐却把马槊一横拦住他们的路,金刚怒目直视谢书方。   看过他方才的手段,这些家将也知道光凭自己这几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当下不敢轻举妄动。谢书方被这狰狞面覆盯得脊背发寒,两手握紧马槊,全神贯注防备。   徐乐冷哼一声:“你方才说某要造反?我告诉你,若是徐某谋反,绝不会这般小打小闹。杀一个人算得什么谋反,杀人百万,白骨盈野,那才算得上谋反!你记住了!若是再有人对我身边人不利,徐某便让你们看看,谋反是什么样子!”说话间徐乐以马槊朝谢书方遥遥一指,随后圈转坐骑向韩小六那边疾驰而去,李世民也顾不上安慰柴绍,而是紧催坐骑随后跟上。   连鱼俱罗都被徐乐斩杀,足以证明这位乐郎君的武艺。晋阳军中单打独斗,只怕无一人能望其项背。这等骁勇盖世的斗将,拉拢还拉拢不过来,岂能随便开罪?何况李世民知道徐乐是何等骄傲之人,又如何关照徐家闾乡亲。若是因为柴绍这一箭把这么个虎将逼得离开李家,乃是李家的大不幸,更是自己的大不幸,这等事万万不能!   谢书方这时却注意到,不知几时玄甲骑已经再次列阵。本来蒲津渡已经被夺下,军兵都趁着袍泽未到在战场上割取首级或是搜检财物,再不然就去捉那些无主战马。此时大战已经结束,连军将都不会约束部下这种行为,也没有军法可以约束,谁捡到便算谁的。军中赤佬都是苦哈哈,这等发财机会谁肯放过?按说玄甲骑都是些庄稼汉出身,个个都缺少财货,主将又不在身边,此时理应动手打抢队伍散乱才对。   可是恰恰相反,玄甲骑非但未曾参与搜刮抢夺,反倒是整队待命,并没有人参与到抄掠之中。天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便是李建成的亲兵,也没有这般听话。更令谢书方感到恐惧的,乃是这支甲骑在一个身形高大粗壮如同半扇门一般的铁甲壮汉带领下,前排持矛槊,后排持强弓,弓刀所指方向正是自己所在。只要一声军令下,这支人马便会铺天盖地杀来,把自己踩踏成肉泥。   看来徐乐刚才那句话并非一时气愤,而是一句警告。以徐乐的武艺外加玄甲精锐,足以赶在晋阳大军渡河接应之前把李建成和自己斩杀当场。乃至柴家那支兵马也难逃一死。在完成这一切之后,他们还能从容而退。凭借斩杀大隋无敌将外加陇西李家未来家主的名号,天下何处不可去?洛阳王世充,瓦岗李密等豪杰必会对其倒履相迎奉为上宾。   想到这里谢书方打了个冷颤,自己向来按着世家规则考虑徐乐,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如今毕竟不是当年世家控制一切的时代,自己并不能左右徐乐这种勇将的命运,他也不会怕自己。要对付他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更要小心谨慎,免得被他弄个同归于尽。   谢书方心里想着这些,身手并未受影响。眼看柴绍跌倒不起,连忙翻身下马几步来到柴绍面前伸手搀扶,关切地问道:“郎君可曾受了伤损?要不要寻个医官?”   “某乃武人,这点小伤不妨事!”柴绍面色阴沉如水,对谢书方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他,蹒跚着来到一边重新乘跨坐骑。   谢书方对柴绍的态度并未在意,王家虽是百年名门,可是王谢风流早已被风吹雨打去。乌衣子弟如今赶不上新晋豪门,在重振家名之前,自己必须要保持涵养。谁让自己倒霉,看到了柴绍被人打落马下以槊锋指头的狼狈模样。世家子都好脸面,尤其徐乐还是个普通人家子弟,柴绍败在他手颜面扫地,难免迁怒于己。   虽然平日里谢书方以狂生形象示人,却不代表他真的不懂进退。相反,世家子弟在这方面的造诣远非常人能比,得意时固然嚣张跋扈,在强者面前也惯会伏低做小。非但不怒,反倒是陪着笑脸,催马来到柴绍身旁低声道:   “二郎眼里只有乐郎君,根本没有您这个姐丈,实在是太荒唐了。这件事不会这么算了,徐乐连尊卑长幼都不懂,必须好生教训一番才行。郎君只管放心,我家郎君定会主持公道,向国公说明此事,以军法好生整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   柴绍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冷声道:“蒲津渡如今已然拿下,确实该把老泰山请来。毕竟老人家才是三军之主李氏族长。”说完这话,柴绍催动坐骑向着自家部下赶去,把谢书方自己扔在那里不再搭理。   多年闯荡江湖的经验,虽然未能磨练出预想中的胆气,但着实增加了柴绍的见识。尤其对于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看得格外通透。谢书方指责徐乐要谋反,绝不是帮自己,而是在火上浇油。以徐乐当时的模样,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谢书方再言语相激,他抬手一槊刺死自己也不过是指顾间事。   若不是念着这混账乃是大郎心腹,自己早就给他一槊!还想要自己介入李家内斗,为李建成效力?做梦!你们李家家事与我何干?不过这徐乐……   柴绍又忍不住想起方才自己被打落马下,以及槊锋抵住面门的情形。自己虽然不会为李建成做刀,但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这笔帐慢慢算,早晚有一天让徐乐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是现在,更不是自己出手。   蒲津渡既然在手,就该把岳父请来,大军进攻长安,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大郎还是阅历不够,这时候还想着私人恩怨,这是……不分轻重!   柴绍的目光看向远处随着徐乐跑下去的李世民,论起才具胸襟乃至行事手段,二郎均远在大郎之上。只是他和徐乐走得太近,和世家走得又太远。自己日后该和谁亲近,真的要好生盘算一番才能定夺。 第五百五十五章 龙腾 (三十二)   旌旗蔽日,鼓号喧天。   蒲津渡口已经搭起了以大船为桩,以三层厚木板覆盖为桥面的浮桥。浮桥宽大坚固可容四马并行,晋阳大军乃至车仗辎重皆可从桥上经过。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以及一干部下皆列于浮桥之前,准备迎接李渊车仗。   蒲津渡口为晋阳军所克,鱼俱罗、鱼洪被斩,鱼海没于乱军之中,黄河天险已经阻挡不住晋阳兵马的脚步。李渊带兵自霍邑而出,即将来到蒲津,剑锋所指,便是代王镇守的长安。   除了晋阳兵马之外,李渊族弟李神通,以及巨鹿郡公柴家的人马也陆续赶来会合,李渊部下兵马数量激增,从起兵时的几万人,到如今已经近十万数。等到长安易手,得到大隋积存于府库中的财帛粮草铠甲刀矛,便可进一步扩军,要建立几十万人马的庞大军势也不过指顾间事。且鱼俱罗已死,隋军中再无上将可敌李家兵威,这大隋天下眼看就将成为李家囊中物。   在场军将大多心情激荡,有人想着要攻入长安大肆抄掠夺取富贵,也有如宋宝一流的人物,想着即将加官晋爵,忍不住面露笑容。却也有少数军将望着栈桥面露哀容,他们或是手足袍泽于蒲津之战中阵亡,或是有子侄血亲战死。望着那宽大的浮桥,便想到其是由自家人血肉尸骨搭建而成,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李建成的脸色更是阴沉如铁,根本看不到半点喜色。   这一番他在蒲津吃了大亏,不但损兵折将自己还差点丢掉性命。最后全靠二郎带兵救场,才反败为胜死里逃生。这些事肯定瞒不过父亲耳目,父亲又会怎样看待自己?这刚拿到手的兵权还能不能掌握得住?自己日后又该怎样与二郎打交道?   虽然从头到尾李世民都没再提过那件事,仿佛救了自己性命的事不存在。可自己心里却没法真的放下,更不可能当那事没发生。相反,李世民越是不说,自己心里就越觉得屈辱。自己非要立个大功,或是救李世民一次才能雪耻,否则这辈子只怕都要留个话柄!   李建成偷看了一眼李世民,发现李世民并未看自己,而是盯着那宽大栈桥。随后李建成又把目光落到徐乐身上,见他端坐鞍桥脊背挺直如松神色从容。他的玄甲骑并无多少折损,自然不会面露哀愁,可是也不像其他军将那样满面笑容。不光是他,便是那些玄甲骑兵将也大多面色平静,只有少数几人满面春风难掩自己喜悦心思。   果然是兵随将走。什么样的主将便会带出怎样的人马,这些玄甲骑追随徐乐日久,已然染上了自己主官的傲气,竟是不把这些封赏放在眼里。   骄兵悍将,不能重用!   李建成暗自咬牙,把徐乐和他的人马都记在了心里。本来他还想过把这支人马收为己用,作为自家打天下的臂助。可如今他已经没了这份心思,只想把徐乐和他的部下予以剪除,哪怕不是斩尽杀绝,也要消灭其中大半才行。   谢书方说得没错,这些人全都如徐乐一般桀骜,都是些不识抬举的赤佬!李世民不顾体面与这帮人厮混,又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因此他们也愿意为李世民卖命。自己想要把这支人马收入麾下却不是容易事,与其费尽心思予以笼络,还不如趁早设法除掉他们,免得他日真的养成气力尾大不掉。若是徐乐真升到他阿爷徐敢的位置,麾下数万精骑,军中地位尊崇,除八柱国外无人能与其颉颃,自己想要灭掉他怕是比登天还难。   好在徐乐终究是厮杀汉,心中没有城府,更不懂这世道规矩。自以为有些气力就可以横行天下,活该他吃亏倒霉。为了维护部下军将把柴绍打落马下又以槊锋相迫这件事做得实在愚不可及!虽然那些军汉可能念着他的好处,可是这有什么用?那帮人无非是李家的走狗,死伤多少也没人在意。他们支持谁无关紧要,几百个军汉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半个柴绍。徐乐看不明白这点,就注定没有好下场。   巨鹿郡公柴家与李家乃是真正意义的世交,两家都是世家,彼此往来敌体相待,可以算得上朋友。徐家不过是李家部下,根本没资格提交情。何况柴绍又是自家女婿,不管从哪里论,父亲都必然维护柴绍。   徐乐还口出狂言,竟然以谋反相威胁。这等言语一出,自家如何容得下他?即便不要他的头颅,起码也要对他加以严惩,不能让他再肆意妄为。   只要收拾了徐乐,李世民自己也就没什么可怕。毕竟没有这个斗将在手,李世民在军中肯定争不过自己,一切就还有希望。这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李建成已经得知,谢书方这段时日广发书信,请留在李渊身边的世家中人一起向李渊进谏,让他惩办徐乐和其部下。自己父亲又是出名的耳根子软,这么多人进谏言必然有效,这次徐乐肯定讨不到好去。   抱着这种心思,李建成心里倒是期盼着父亲早点到来,把徐乐和李世民好生打压一番。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就听得一阵鼓声响起,随后便是车轮压在木板上的声音。李渊的车仗已经上桥!   车驾之上,满身戎装的李渊按剑而立不怒自威,在他身旁相陪的则是长史裴寂。谢书方拜托的关系里也包括裴寂在内,以他和父亲的交情,这一次弹劾怎么看也不会落空。车驾一路向渡口而来,速度并不快。李渊站在车上目光扫视岸边军将,似乎是要把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李建成往日惯能揣摩父亲心思,可是今日却是例外,不管他怎么观茶,都看不出父亲现在的想法,只能屏息凝神等着决断。他又看向柴绍,毕竟他才是苦主,可是柴绍此时却也和其他军将一样只看车驾不看其他,仿佛忘记了被徐乐打落马下之仇。   车驾终于来到渡口,李建成身为先锋又是李家长子理应主动上前率领众人参拜,可是他刚刚想要催动坐骑,徐乐的吞龙却抢先一步冲出。紧接着便听到徐乐高喝一声:“神武徐乐献首级于国公!”   寒家奴好大的胆!   李建成目光一寒,险些喝骂出声。这徐乐也太过目中无人,居然敢抢在自己前面接驾,他眼中可曾有规矩?又可能有自己这个世子?果然是留他不得!   可是此时此刻有李渊在场,李建成不管火气大到何等地步,都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等着父亲传令。眼看坐骑横在路上,驭手连忙拉住缰绳,让马车停下。只听马车上李渊高声问道:“徐乐,你要献谁的首级?”   “蒲津守将鱼俱罗!”   “首级何在?”   徐乐使个眼色,在旁等候多时的韩小六飞身下马,双手捧着锦盒快步来到李渊车驾之前,将锦盒双手高举过头:“鱼俱罗人头在此,请国公验首!”   一名家将结果锦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那颗人头。虽然过了几天时间人的相貌已经颇有些改变,但是军中自有防腐办法,鱼俱罗五官清晰可辨,还是能认出身份。家将把锦盒捧到李渊面前,李渊结果人头端详一阵,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重瞳儿别来无恙?螳臂当车阻碍天兵便是这个下场,任你如何骁勇,总归难逃公道!”笑了好一阵之后,李渊对着人头骂了一声,随后把人头交还家将吩咐道:“将首级悬于高杆之上,让其他人也看看,抵抗我晋阳兵威的下场!”   家将持首级离去,李渊又看向徐乐,脸上露出笑容:“做得好!不愧是徐敢的孙儿,未曾辱没你祖上的名声!若是徐老伯当日未曾隐退,鱼俱罗又怎敢自称无敌?萤火之光妄图与星月争辉,活该有此下场!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就会知道徐家后继有人,这无敌的名号也该换个人了!”   徐乐傲然道:“多谢国公夸奖,不过某另有一事要说与国公知晓。沙场之上……”   他话未说完,李渊已经摆手打断。“如今战事已毕,沙场之事不必再讲。你可知孤一路走来,望着这黄河水在想些什么?你看这黄河水,像不像战死将士的血肉?此番蒲津大战,我军伤亡不小,隋军死伤也重。两军儿郎血肉染红了这滚滚黄河,连河水奔流之声都如同鬼哭。若无阿乐阵斩鱼俱罗,玄甲骑大破隋兵于蒲津,这河水里还不知道要混进去多少将士鲜血!你救了那么多人命,不管沙场上有何等事,都不必再提了!在晋阳时孤便加封你为将军,可是被你推辞了。如今有此战功实至名归,孤便不许你再推辞!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晋阳军骁骑将军,玄甲骑军将兵卒皆有封赏!”   李建成的心彻底凉了。   父亲只提徐乐救了很多兵将不提救了自己,又不许再提沙场之事,显然也是为自己考虑。把徐乐救了自己性命的事压下去,保全李家世子颜面。可是同样,徐乐槊打柴绍之事也就此揭过不许再提。这种事倒像是父亲平素惯用的息事宁人手段,对自己也算是格外厚待。可是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自己满意,玄甲骑的封赏加上徐乐的将军衔头,证明谢书方串联世家中人发起的弹劾彻底失败。   究竟为什么?父亲何以对一个家将后裔如此厚待?为了他不惜让自己的女婿受屈?这徐家有什么了不起?徐乐又有什么能耐?这件事不算完! 第五百五十六章 龙腾 (三十三)   丝竹管弦美如天籁,醇酒佳肴珍馐美味皆为普通人家一生也未必能吃上一口的珍品,哪怕与宫中御膳尚方珍味相比亦不见逊色。若非席间缺少妩媚的小娘歌舞助兴,直让人以为此刻是在长安、洛阳这等通都大邑饮宴酬酢,浑忘了自己此刻身在黄河渡口万马军中。   军营之中规矩森严,即便李渊再如何宽厚,也不会允许部下随便饮酒。更何况这样的一桌酒席价值非凡,不要说普通军汉,即便是那些挂着将军衔头的军将也备办不起。能够摆出这般排场的,只有晋阳军中的那些世家子弟。   酒席所在乃是柴绍营帐,他自然高居首位。在他身旁则是李渊长子李世民,其余陪客,都是追随在李渊身边的世家子弟。这些人或出身名门大族阀阅人家,再不就是李家世交,还有些乃是李家姻亲。军法规条自然管不到他们头上,手里更有大笔财货,备办这样一桌上好酒席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   之前攻打蒲津时,晋阳兵马颇有折损,如今虽然得胜,但还是要略作休整。除此以外,更要等待李神通以及柴家的大军前来会师,因此李渊下令休兵几日。军汉每日操练修整,这班世家子就没了事情做。   他们大多是崇尚享乐的纨绔子弟,之前因为军情紧急还有所顾及,这时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何况有些人之前随着李建成攻打蒲津,很是受了些苦,李建成自己更是险些丢掉性命,更要加倍弥补回来。   柴绍今日邀请这些人前来饮酒,既是庆功也有慰劳之意。各位世家子也都各自拿出手段,动用自家的财富势力,或是筹措美酒或是准备精美食材,再不就是让偷偷带在身边的乐班席前献艺。既是讨好柴绍、李建成二人,也是显示自家的财势力量。   统治了这个天下几百年的世家,自有其强大底蕴,这一桌酒席便是放在晋阳城里都算得上顶尖,能在万马军中备办就更非名门不可为。这班世家子面带得色心中好不得意,唯有李建成面沉似水闷闷不乐,只一个劲地喝酒不肯与身边人交谈说笑。   这班世家子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见李建成面色沉郁,大家也渐渐没了玩乐兴致。虽然在李渊严令之下,军中对蒲津渡口战况秘而不宣,但是李建成兵败自己都险些丧命之事早已传开。更知道李建成参劾徐乐不成,反倒看着他成了骁骑将军。堂堂李家世子接二连三吃亏,心情不佳也是情理中事。   这事涉及到李家兄弟之争,又对李建成颜面有损,大家头雪亮脸上必须装糊涂,不好明着开解。好在这班世家子虽无长材,旁敲侧击巧言安抚倒是看家本领,不愁找不到话题。   与李建成同为郎舅之亲的窦奉节眼珠一转,举起酒杯离席而起来到柴绍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哈哈笑道:“柴大郎,听说你被打了一槊,可曾伤到筋骨?那一槊听说是伤到了腰上,这地方……可是要紧的很啊。倘若真的落下什么伤患,可得跟国公说明,公好生惩办徐乐那厮!绝不能轻饶了他!”   一众世家子笑得前仰后合,柴绍倒是不以为忤。毕竟他少年时和游侠厮混一处,各种荤话早就听惯说惯,窦奉节这种世家子弟嘴里的荤话比起那帮轻侠少年差了一天一地,对柴绍来说根本毫无影响。   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笑骂道:“你这厮三杯黄汤下肚就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这等言语也说得出口?要想知道我伤得要不要紧也容易,把你那须臾不离身边的小亲兵送到某的帐中,明朝自己问她便知分晓!”   窦奉节把一个打得火热的歌女易钗而弁,做亲兵打扮带在身边之事,这班世家子全都知道,此时闻言一阵轰笑。没想到柴绍公然开荤腔,窦奉节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柴绍把酒杯朝窦奉节面前一推:“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来取笑于某,罚你三杯!”   三杯酒接连饮下,窦奉节将酒杯向地上一扔,借着酒劲说道:“说笑归说笑,但是这口气我可是咽不下!那徐乐算什么东西?祖上不过是李家家将,其老子更是跟错了人,落得满门投火。他被他阿爷带着逃跑,在神武做个庄稼汉。这等猪狗一般的人物,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便想欺到我等头上,世间有这等道理么?大家说,是不是?”   他目光扫视在场众人,一干世家子或点头或沉默不语,但眼神里显然充满赞许意味。   窦奉节这话算是说到了在场众人心坎里。他们不一定和柴绍真的交情莫逆,也不一定全都对李世民怀恨,也不一定想参与到李家兄弟相争之中。这次他们之所以全力支持李建成,还是出在徐乐将柴绍打落马下这件事上。   世家寒门,一如天渊之别。在世家眼中,自己不论如何对待寒门都是理所当然,寒门稍有反抗便是罪大恶极。五胡乱华天下大乱,昔日顶尖世家豪门被自己平素看不起的军汉踩在脚下。乃至李家这种鲜卑六镇军汉出身的人家,都能成为北方顶尖世家。在这些旧派世家眼里,这便是礼崩乐坏,这便是天理不容!   杨家父子两代天子对世家全力打压,意图收天下之权,终于搞得天下大乱干戈四起。自己这些人推翻大隋的目的,是重建一个由世家管理一切的时代,不是让那些军汉再次把世家踩在脚下。徐乐敢为了部下对柴绍出手,这便是大逆不道!若是不加以严惩,把这股风头止住,怕是不知道有多少军汉会趁机而起,成为新的世家,夺取自己的权柄、财富甚至踩到自己头上。这绝对不行!   若不是徐乐勇力过人,玄甲骑精锐无双,背后又有李世民护持,这些世家子怕是早就要出手先把徐乐治罪问斩再说。他们联手发动攻势,向李渊施压要求惩办徐乐,没想到徐乐毫发无损反倒是成了骁骑将军,这更让他们心生警觉。靠着武艺气力便能成就功业,还要世家做什么?天下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往日的世家既已出现无从更易,新的军汉世家绝不能再出现!   窦奉节的话算是代表了在场所有世家子的态度,徐乐不可留!本是一团和气的酒宴,瞬间多了几分杀气。   谢书方咳嗽一声:“乱世重武功。乐郎君本领出众,自然受国公器重。何况国公乃是念旧之人,徐家几代为李家效力,当年又确实有些功劳。所以对这位故人之后难免有所关照,纵然所行狂悖,国公也不忍加罪。”   窦奉节道:“正因如此我辈才不能坐视!这次要是不给他点教训,下次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不就是杀了个鱼俱罗么?若不是有毗沙门出兵在先,嗣昌奇兵攻敌之后乱了鱼俱罗心神,也未必就轮到他立功。总不能就因为他有这点功劳就为所欲为没人能治!他有气力,难道我们就没有?君轩,你的马槊使得也不错,听说与鱼俱罗对阵,也曾打个不分胜负是不是?纵然你一人不敌,我们多找几个人,众人一起动手还怕打不赢他?其实要我看,君轩加上嗣昌两人就足够了。到时候他怎么伤的嗣昌,便让嗣昌怎么打他一槊这才公道!你们说是不是?”   柴绍此时却把脸一沉:“窦大郎,你喝多了酒信口胡言莫要牵扯到我头上。我几时答应与你去做这等荒唐事?军中自有法度,逞强斗狠恃勇私斗,乃是要吃军法的!咱们都是自家人,岳丈为人又宽厚,平日有些小错倒也算不得什么。可谁若是干犯军法,某第一个不答应!再说你这办法也上不得台面,便是某家在家乡与游侠厮混时,也不曾把以多欺少当作光彩!”   窦奉节之前言语得一众世家子信服,便有些得意忘形,自以为自己的主意高明,以武人得方式收拾了徐乐,他也没地方去告状,更没脸在军营厮混下去。怎么看也是稳赚不赔得好买卖,没想到柴绍忽然翻脸。   李家女儿素来唯李秀马首是瞻,李婵也不例外。柴绍有侠少作风,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动武,窦奉节虽然也是武人子弟,可是要论本领和柴绍差了一天一地,对这位大姐夫也是从骨子里惧怕。夫妻两个都怕了人家,此时柴绍翻脸,窦奉节哪还敢开口?人木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谢书方笑着上前:“窦郎君吃醉了酒说几句笑话,柴郎君莫要当真。来来,我们再吃几杯。”说话间拉着窦奉节转回自己的座位。   柴绍哼了一声,看向身边李建成:“大郎,这帐篷里太闷了,你随我出来走走。”   李建成不知这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只好起身随着他出去。   这一带都是柴家营寨,巡哨兵卒一见自家将主出现连忙远远避开。柴绍与李建成走出数十步之后忽然站住脚步,低声说道:“岳丈欲成大事,手下必有上将辅弼,不可因一时意气之争坏了大事。区区一徐乐如同草芥,生死皆不足论,但不能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如今人心不古,光指望报出家号就有壮士来投纯粹是白日做梦。是以我辈必要放下身段结交天下豪杰,这才是乱世中雄主应有的气度。”   李建成对这位妹丈心里多少也有些畏惧,再说对方说得也在道理不好辩驳,只得应声:“某理会得。”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口气自然要帮你出,不过不是现在。眼下某倒可以送你另一桩功劳一洗蒲津之耻,就是不知大郎你是否有此胆量。”   “功劳?怎样的功劳?”   “夺取长安之功!” 第五百五十七章 龙腾 (三十四)   这些时日天气一直不好,天上总是灰蒙蒙一片,层层云朵挡住太阳,呼吸也不顺畅,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李建成本就因蒲津兵败以及徐乐得重用等事心情郁结,方才又喝了不少酒,酒入愁肠情绪更加恶劣。柴绍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让他积压数日的怒火瞬间爆发,若不是记着这是自己妹丈,李秀又是自己也不愿招惹的厉害人物,怕不是当场就要翻脸动武。   长安为大隋国都所在,亦是关中四塞之地千里金城的核心枢纽。虽然大业天子征高丽大败,导致天下分崩,自己南狩江都,仅存精兵强将悉数南下。但是两代天子打压世家收四海之权于中枢,又得前朝府库积蓄,长安财货之盛城郭之坚,依旧非常人所能想象。纵然如今国力大不如前,可是作为曾经国都所在,城中府库依旧储备着如山钱粮,足以武装数十万大军的甲杖器械。   于李家而言,凭借陇西李氏家名,北方第一世家的强大底蕴以及这些年来李渊刻意经营的好名声。只要占据长安,这锦绣江山便半入囊中。   然则这长安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所在。经历过五胡乱华群雄逐鹿的战乱,杨家父子对于都城的城防自然格外看重。不但以精兵猛将虎贲之士镇守,更是不惜重金对城池全面整修。长安号称金城汤池易守难攻,即便是李家休养生息积蓄力量至今,也不敢说能轻松攻下这座坚城。柴绍一张嘴便要把长安送给自己做功劳?他以为自己是谁?柴家又算得什么东西?哪来的这么大口气?   柴绍似乎已经看出李建成心中的怒气,开口解释:“我今日虽然饮了几杯酒,但并未过量,还不至于像窦奉节那般说些混账话。长安城确实不易攻取,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我家祖上在朝为官时,也曾做过些准备。毕竟朝堂凶险更胜沙场,我柴家上下这许多性命,总要设法保全。此番老泰山兵出晋阳,阴贼便于长安城内锁拿李氏亲眷,我柴家在长安的族人也在被捉拿之列。”   李建成心头怒意渐去,柴绍若是消遣自己犯不上如此郑重,再听他说话语气就知道不是玩笑,难道他真有把握把长安拿下?李建成也知柴绍所言不虚,世家门阀人丁兴旺,为了维持郡望不衰,每逢天下大乱时,往往一家之人分仕各方以求左右逢源。不管最终江山谁属,自家家名总能延续。   当日大业天子征辽东,世家借机挑动杨玄感兴兵作乱。彼时便有一家之人分仕两方,几百年来世家的生存规则都是如此,如今自然也不会例外。柴绍因为姻亲关系为晋阳效力,自然也有柴家子弟想要追随大隋以观成败。   反倒是阴世师这等手段乃是对世家规则的破坏,把所有与晋阳方面有关系的家族子弟都当作敌人对待,等若是把天下大半世家推到李家这边。难怪他能得大业天子信任,辅佐代王镇守长安,君臣之间对于世家的戒备倒是如出一辙。   阴世师这等手段非常人所能预料,按说柴家人纵然能听到消息也来不及逃走。可是自己不曾听闻柴家有人被擒乃至被害,这里面莫非真有什么玄机?柴家在长安埋伏了暗手?   只听柴绍继续说道:“长安兵马皆在阴贼掌控之中,我柴家虽有二三旧部,亦难有所作为。能事先通风报信已是天大人情,不能再指望他们做其他事。柴家也向来不喜欢把性命交付他人之手,身为武人,还是要靠自己的本领保命心里才踏实。长安城池建好之后,家父便偷偷修了条密道直通城外,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这密道乃是我柴家头等机密,阴贼一无所知。这次全家逃脱贼子毒手,便是倚靠密道之力。这密道所在极为隐秘,阴贼万难发觉。若是派遣一勇力过人猛将带领精兵自密道入城夺取城门,与我晋阳兵马里应外合,长安自然是囊中之物。不世之功唾手可得,李家大业可定。与国都相比,区区蒲津又算得了什么?”   李建成的酒意此时已然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阵阵热血沸腾。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巨大的城池正缓缓敞开大门,邀请自己入主。这份诱惑让他难以抗拒,或者说任何人也抗拒不了。   除去城内积存的如山财货钱粮之外,这座城池本身的地位更是非比寻常,甚至说是天下城池之首也不为过。虽然大业天子如今带领骁果军坐镇江都,但是以法理而论,长安依旧是国都,江都只能算行在。昔日楚汉相争,先入咸阳者为王。如今的长安地位一如当日咸阳,而自己和二郎也像极了项羽和刘邦。   自己若真能抢先一步攻下长安,于公于私都能定下名分,二郎再如何刚强也难以逆转。蒲津渡口也好鱼俱罗也罢,于李家大业而言,都无甚要紧,长安才是关键。在一瞬间,李建成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想要应下此事,让柴绍帮自己这个忙。可是话到唇边,却又强行咽了回去!   不可莽撞!   前次蒲津兵败,和这次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当时也认定自己万无一失,结果闹了个铩羽而归,这次绝不可重蹈覆辙,否则怕是一辈子也难以翻身。   自家人马起兵之初,本想以摧枯拉朽之势打隋军个措手不及,趁虚而入攻取长安。可是在蒲津渡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长安城内早已完成调动,京兆鹰扬兵已经悉数入城,城中早已做好各项准备严阵以待,想要强攻城池怕是不知要折损多少兵马,又要耽搁多少时日。   自家人马之所以夺下蒲津之后顿兵不前,便是担心以李家一家之力不足以攻克长安,又或是本部损伤太重不能镇压群雄,只能等各路人马到齐再以附庸为先锋进兵攻城。即便刚勇如二郎,也对这项决定双手支持,就知道长安城如今是何等凶险所在,哪是那么容易攻打的?   柴绍之谋固然可行,但也要精兵猛将才能办到。自己的三百亲卫在蒲津一战折损过半,如今能动用的不过百余骑。仅凭这点人马真的能夺下城门里应外合?万一事有不谐,自己被困于城内难以脱身,不要说立功定名位,就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蒲津渡的时候还有二郎带兵赶到,若是困在长安城里内外隔绝,就算是有百万雄兵也来不及救命。   虽然当下长安城内已经没有什么出色斗将,可毕竟还有几万能杀善战的鹰扬兵。再说守城不同于野战,不是武艺高强就能横行无忌。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齐出,纵然满身绝技又能抵挡多久?一旦陷入以寡敌众的局面,即便有霸王之勇一样要死于乱军之中。   这是一场智斗而不是武斗,光靠血气之勇或是胆量是没用的,关键是要赌斗心机。长安城内眼下虽没有能杀善战的猛将,但是并不缺乏足智多谋的策士。其他人暂且不论,单是那位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他是杨广的藩邸旧人,对杨家忠心耿耿,这次不惜向所有世家动手,便是向远在江都的杨广表示忠心。哪怕大兵压境,他也绝不会归顺李家。这等顽固之人坐镇长安,已经令人头疼,更何况阴世师的手段又非常人所能及。作为当下北方世家执牛耳者,李家的消息灵通,对于长安城内名臣良将均有所了解,阴世师自然也不例外。   以武艺论,十个阴世师未必能赶得上一个鱼俱罗。可若是比并谋略,结果就要颠倒过来。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世家门阀,都承认阴世师足智多谋堪称智囊。而且阴险狡诈剑走偏锋,行事手段毒辣过人。乃至有人不称其姓名,而是给其取了个绰号“阴世鬼”。   柴家人能从他手下逃脱乃是侥幸,其密道是否败露怕是难说得很。柴绍自以为密道未曾被发觉,焉知不是阴世师所设圈套,等着自己这些人往里钻?   越想越觉得长安城如同鬼门关,刚才的雄心皆化作泡影。李建成摇摇头:“多谢嗣昌好意,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重行事。那条密道乃是攻取长安的关键所在,更是不能轻易动用。且容我思量一番,再做计较。”   柴绍倒也没有逼迫之意,“毗沙门只要记得这桩事就好。人多眼杂难免走漏风声,便是岳父那里我也不曾提过此事,整个军营里也只有你我二人才知密道所在。你几时做了决断,便来找我。你不来,我不会说给别人听。”   “多谢嗣昌好意。你的心意我也明白,尽管放心,我不会因为蒲津之事就坏了和二郎的情分,更不至于胡闹,咱们回帐中吃酒就是。这班人吃多了酒便要胡闹,你我都不在,还不知道要荒唐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李建成带头向帐中走去,边走边寻思着那条密道的事情。这条路绝不是无用之物,自己不去不代表不可以作为他用。倘若真是个陷阱,说不定也能替自己了结一桩心事。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看看阴世师那边作何手段再做计较。他有个预感,那位“阴世鬼”绝不会单纯的布置城防以逸待劳,等着李家发兵攻打。肯定会用出些阴毒手段,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等手段,自家人又是否接得住? 第五百五十八章 雄都 (一)   旭日东升,刺破堆叠乌云,照在长安城的城碟之上。簇新的大隋旗帜在城头迎风舒展,显得活力十足。站在城碟之后持矛挎刀值守的兵士个个满面红光,身上衣甲鲜明,日光之下烁烁生辉,不管其真实本领如何,只看卖相,这支军队依旧如同开国时一样,足以扫荡天下气吞六合。   鱼俱罗这段时间的奋战并非白费力气,就在晋阳人马顿兵于蒲津渡口之时,大隋朝廷也开始了动作。除了传檄四方要求各路人马勤王之外,更是将原本分散于整个京兆郡的鹰扬兵尽数调入长安。如今长安城内,集结了京兆十六鹰扬府全部人马。数万兵马拱卫着这天下名都,看上去似乎有充足把握守住城池与李渊较量高低。   于大隋官方体制内,这座城池不称长安,而称“大兴”。得名原因,乃是因为开皇天子曾被北周封为“大兴公”,等到大隋一统天下后,都城就以昔日官位命名。只不过对于百姓以及依旧怀念昔日汉家天下的官员乃至文人士子来说,还是愿意以长安相称。事实上眼下的大兴与当年长安,已然不是一处所在。   汉末战乱加上五胡乱华,数十年战火摧残,长安城已然残破不堪。城垣破败宫室荒芜,城中水皆咸卤,欲得一清水井都难如登天,并非宜居之地更不适合作为国都。开皇天子混一宇内之后,于开皇二年下旨,以尚书左仆射高颍领新都大监,太子左庶子宇文恺领营新都副监,于龙首原新建都城。   隋朝百姓口中的长安,一如大隋帝国一般,都是饱经战乱之后浴火重生之物。凭借着大隋的雄厚国力以及宇文恺盖世巧思,这座新长安比起前朝兴建的旧长安更为雄壮恢弘。城池东西长约二十里,南北约十八里,其规模为汉朝长安的两倍有余。放眼宇内,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与这座巨城相提并论。   自古以来汉家都城,规划思想基本源自《周礼》,所谓: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依据这样的规划思想营建出来的都城,方正有序,严谨对称,把王宫置于核心位置好体现君主的权威性,前朝后市的规划则代表儒家先义后利的理想。   然则宇文恺筑城时,则以“建邦设都,必稽玄象”为考量,将象天思想发挥到极致。整个城池依据天人合一思想建立,城池由东西走向的六条土岗横贯,乃是取《易经》乾卦中六爻之相。   乾卦属阳,称九,自上而下,横贯长安地面的这六条土岗从北向南,依次称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   从地势看,六道土岗从南到北渐次降低。宫城所处的位置相对较低。不把宫城设置在最高处同样也是考虑天象。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最为尊贵的紫微垣居于北天中央,以北极为中枢,东、西两藩十五星拱卫。   紫微垣即指皇宫的意思,是以只能把皇宫布置在北边中部,外郭城则象征向北环拱的群星。长安城中东西、南北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将全城分为利人、都会两市外加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为城市中轴,将城区一刀切开,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隶属万年县,本应有一市五十五坊,因城东南角曲江园占去两坊之地,故实领五十三坊;西部属于长安县,实领一市五十五坊无差。   这一百单八坊对应的自是天空星曜,皇城之南四坊,以象四时;南北九坊,取则《周礼》九逵之制;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象一年有闰。这套玄而又玄的风水之说,将一座本已威严无比的大城,烘托得更加神圣。   城墙以黄土夯筑,城外环绕护城河,为了便于物资运转,又修建广通渠以通漕运。四方之物借运河之力得以输入京都,保证了国都的商业发达百姓日用不缺。在此地你可以买到吴越宝刀、安阳青瓷、江南丝绸,也可以买到来自番邦塞外的奇珍。放眼天下,能够勾连四海,集天下货品于一地者非长安莫属。   素来崇尚节俭的杨坚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营建这等恢弘都城,自有其考量所在。除了夸耀国力震慑塞外胡骑,也是向天下昭告,大隋江山上映天命。只要天不塌下来,大隋的江山就不会灭亡,这个江山一如这新建都城坚不可摧万世不拔!不管是谁妄想冒犯天威,注定自取灭亡!   可惜他虽有雄心,却终究还是低估了世家门阀的力量。父子两代皇帝刻意打压北地武功世家,意图收天下之权,不想大事未竞,这天反倒是先塌了下来!晋阳大兵虎视眈眈,无数北地虎狼之士纷纷投奔李渊帐下,河东六府鹰扬精兵更是摩拳擦掌,想要攻入长安抄掠财货。满天星宿又能拱卫紫薇几时,怕是只有老天才知道。   即便卫文升、阴世师二人竭尽所能稳定局面,为三军换装全新衣甲旌旗振奋士气,以财帛酒肉犒赏三军。这些守卫城池的鹰扬兵眼神中依旧难掩惊惧之色,于城头巡哨时眼睛不错神地盯着蒲津渡方向,生怕不知几时就有晋阳铁骑杀来。   也有的兵士偷眼去看自家军将,想要从他们脸上得到答案。却见自家主将的神色不比自己好多少,眼神中同样充满惶恐不安之意,只不过他们的眼神更多是看向宫城而非城外。   这些军将毕竟比部下聪明一些,知道决定自家命数的不是李渊而是此刻在宫中议事的各位大员。只盼他们能够拿出一条妙计退兵,别让李渊的人马真打过来。连鱼无敌那等猛将都死了,自己又如何敌得过李家的天兵?还是免战为上。   鱼俱罗阵亡的消息早已传到城中,得益于京兆郡丞骨仪的忠诚以及他手下那些武侯勤勉,这个消息并未在民间引起什么骚动。甚至很多百姓还以为蒲津依旧在朝廷手中,谁要是无意中说出真相,很快就会被官府带走,再不然就是无缘无故消失。   衙署中人在人前也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对战事表现得漠不关心。似乎鱼俱罗的死活蒲津归属根本无关大局,晋阳李家起兵,就像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盗贼出没一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只要看看这些人私下里的紧张神色,以及城中戒备日渐森严的事实,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鱼俱罗的死讯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留守长安的群臣心中,让他们的眉头久久难以舒展。   哪怕明知道鱼俱罗那几千人死守蒲津注定阵亡,这般安排本就是为了让这有无敌勇名又有重瞳异相的猛将战死疆场,免得天子担忧。可是听到确实消息后,心里还是难以释怀。毕竟连鱼俱罗这种勇将都死了,自己这些人又如何抵挡李渊?   杨广居于江都,亲信大臣精兵猛将皆随行护驾,留守长安辅佐代王杨侑的大臣不多,论及武艺将略,实无一人能和鱼俱罗相颉颃。京兆的鹰扬兵号称精锐,可是实际情形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让这些临时征召的农夫与河东六府鹰扬兵厮杀,结果不言自明。   这一局面形成与大业天子本人也脱不了干系,其生性多疑,哪怕代王杨侑只是个孩子且是自家嫡孙,他依旧不能放心。随着杨玄感叛乱征讨辽东失败,天子威信大不如前,天下盗贼蜂起,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杨广生怕自己不在京城,倘若长安兵强马壮有人拥立杨侑为帝,形成南北两朝廷格局。是以刻意打压长安军力,令其不足以生乱。原本京兆鹰扬里面的精锐大半随驾南狩,留守的兵马大多是凑数,能杀善战者寥寥无几。   既无健卒更缺强将,只靠城墙加上武装农夫如何抵挡晋阳兵马守住城池就成了摆在城内诸位文武大臣面前的一道难题。禁苑之内数日会商,便是想要为这道难题找个答案。   代王杨侑毕竟不是天子,因此不敢在含元殿接见群臣,而是以太子之礼,在嘉德殿会商。端坐于宝座上的代王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虽然在乱世之中,这个年龄的男子已经可以历事,若是在边地,这个岁数的男孩说不定连人都杀过。可是作为凤子龙孙的杨侑。显然不能以此为绳墨考量。   毕竟他头上有个多疑且残暴的祖父,自己的父亲偏又早已死去。这些年来他在母妃韦氏教导下,每日谨小慎微地活着,只求不要引起祖父的猜忌或是冒犯了什么忌讳丢掉性命,其他不敢奢求。既不敢揽权更不知如何用权,其才具比起普通的孩子并没强到哪去。他就像是一个傀儡,每日按着操纵者的命令行事,尽自己所能扮演好角色,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场合就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杨侑原本白皙的面孔,这时早已没了血色,额头上汗珠密布却又不敢擦拭,生怕失仪犯禁惹来训斥。这位少年代王如同坐在火盆上,被熊熊烈焰烘烤着。他想不通为何有人会想要这个受罪的位置,甚至不惜以刀兵来抢。   若是按照杨侑的心思,这个宝座乃至这座城池自己都不稀罕,谁要是想要就尽管拿去。可是这话不能说也不敢说,按照母妃嘱咐,自己只要做个哑巴就好,其他的事交给其他大臣决定。不管他们做什么决断,自己都只管点头。可问题是一连几天,自己只看到了一群人吵来骂去,几次几乎挥拳相向,就是拿不出一点办法。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害怕了!   杨侑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些看似有办法的臣工,实际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李渊,所以只能互相谩骂乃至动武,只不过是希望有人承担责任。喉咙越响,就越证明心虚,大抵是这样没错的。反倒是不开口的人,或许还有些办法。   生在帝王之家又从小谨慎的杨侑只是缺乏胆量并不缺乏谋略,尤其是十来年谨慎的生活,更是造就他一身出色的察言观色本领。目光偷偷在那些脸红脖子粗的大臣头面上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人身上:左翊卫大将军阴世师! 第五百五十九章 雄都 (二)   这几日朝会不管气氛如何激烈,阴世师始终不发一语。每日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等态度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何况蒲津渡之败和阴世师的安排也不能说全无关系。毕竟鱼俱罗之前屡次获胜,让不少文武大为欣喜认为或许可以反败为胜。要求给鱼俱罗增派兵马,令其放手反击。   可是阴世师硬是不肯点头,虽然几次派出援兵,但是兵力都极为有限,兵员更是良莠不齐。导致鱼俱罗麾下兵马始终没能超过四千,这次蒲津之败,便有人认为是寡不敌众所致。朝堂之上争议纷纷,剑锋所指全是阴世师。   即便是杨侑都知道,阴世师这样做乃是天子的意思。自家祖父忌惮鱼俱罗神勇,想要他的性命。其越是能杀善战就越是要死,阴世师这么做不过是替皇帝分忧。偏生鱼俱罗未犯死罪,如今兵临城下,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如果稀里糊涂杀掉鱼俱罗只怕寒了武将之心,用这手借刀杀人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   连自己都懂得道理群臣没理由不明白,还把阴世师指为罪魁固然是为了推卸责任,内中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杨侑虽然看得明白,却又不敢出头,也无力为阴世师说话。好在阴世师恶名在外,这些文武对他都有些畏惧。只是言语上做些攻击,并未真的参劾,事情就这么僵在那没有了结。   原本有人希望阴世师能出谋划策,解了眼下长安之危。可是看他一言不发就认定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办法,即便不敢招惹他对他也不再信任,只有杨侑相信,阴世师一定想出了办法。只是不知出于何等原因不肯说出来,自己要想继续坐在火炉上受罪,这些大臣要想保住这座城池,或许该开口询问阴世师的心思,不是等他开口。   杨侑鼓了鼓胆气,想要以代王身份问上一句。哪怕因此惹来母妃责罚,也算是自己为大隋江山尽力。可是不等他开口,嘉德殿内却再次吵闹起来,甚至即将演变成斗殴。   大隋以武立国,经过五胡乱华礼崩乐坏的乱世,制度礼法大多被摧毁,便是文臣身上也多有尚武任侠之气。虽然开皇、大业两代天子重塑礼法规矩,但终究积重难返不是朝夕之功。太平时日勉强还可维持体统,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人心惶惶,宝座上端坐的也不是大业天子而是个年未及冠的娃娃,文武心中更没有多少敬畏。   众人的喉咙越来越大,随着争论逐渐激烈,整个嘉德殿内已是炒作一团,殿宇回声不绝,往日威严肃穆的宫殿竟像极了利人市。而引发这场吵闹乃至斗殴的,则是左骑卫将军宇文烈。   他是自北周时代便追随杨坚的老将,如今须发皆白却依旧性如烈火,一旦发了脾气便忍不住叫嚷起来。若不是这臭脾气,以他的资望功劳,也不至于屈居此职。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依旧忍不住大喊大叫,全然没把宝座上的杨侑放在眼里。   “军情如火,尔等不想着怎么把守城池,还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到底安得什么心肝?是不是要等李渊打进城里才肯闭嘴?当初要不是你们耽误时光,早点发救兵去接应鱼俱罗,他未必会死!如今李渊大兵压境,你们还不肯说正事,是不是想要勾结李渊,卖了长安?”   这些日子众人互相以言语攻讦,比这更恶劣的言语更险恶的指责都有,倒是不奇怪。他这一骂,立刻就有人反唇相讥:“怎么?想把蒲津失守的罪责推到我等头上?白日做梦!当日若是依你的主意,把几万兵马都葬送在蒲津,如今就连守城的人都没有。依我看,你更像奸细!”   “你这鸟……”   宇文烈怪眼圆翻,攘臂拔拳就要冲过去打人。对方也不示弱,丢了笏板拉开架势做好迎战准备。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张,众人也变得越来越激动,整个朝廷正在逐渐失去控制。就连基本的礼仪,都已经维持不住。   阴世师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此时,一阵咳嗽声响起,把阴世师的话挡了回去。   这咳嗽声不算特别响亮,在喧嚷的叫骂声中更显得平常,以常理论根本不引人注意。可是说来奇怪,这几声轻咳却如同金钟玉磬一般震慑全场。随着这几声咳嗽,不但宇文烈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停止了叫骂,全都朝着咳声的来源看去。即便是阴世师眼神中也满是关切之意。   发出咳嗽声的乃是个老人,其年纪看上去与宇文烈相若,一般都是须发如银满面沟壑。只是这老人的体魄显然不及宇文烈强健,后背已然佝偻,两只老眼也黯淡无神。一阵阵咳嗽如同撕心裂肺,显然方才那几声咳不是故意造势,而是病势沉重难以自制。   就是这么个病弱老者,让整个嘉德殿内文臣武将都闭上了嘴,便是代王杨侑的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连忙吩咐内侍:“速备蜜浆,为老人家止咳。”   这老人便是刑部尚书、右侯卫大将军、右光禄大夫、轨郡公:卫玄卫文升。也是当下长安城内功劳资望最高,说话最管用的人。哪怕是把代王杨侑在此老面前也得伏低做小退让三分。   和宇文烈一样,卫玄也是自北周为官,官场纵横大半生的人物。其出身世家,祖父官至大司农,父为侍中、左武卫大将军,自己则允文允武文武双全,乃是杨广的宠臣爱将。   昔日杨广征辽东,杨玄感得世家相助趁机谋反,卫玄亲自将兵征讨,得宇文述、来护儿等人相助,终于将杨玄感之乱讨平。靠着这份功勋得以晋右光禄大夫,受赐玉麒麟符节,函谷关以西各地兵马钱粮,皆受其节制。大业天子更下圣旨,命卫玄为代王杨侑之师。表面上杨侑代替杨广坐镇长安,可是朝中文武心里有数,真正代替天子镇守国都的乃是此老而不是宝座上那个不成丁的娃娃。因此他一咳嗽,就没人敢继续放肆。   不等内侍把蜜汁拿来,卫玄已经止住了咳声,老眼在宇文烈和他的对头面上看来看去,并不说话。两个性如烈火的武人平日嚣张跋扈胆大包天,可此时却被看得心里发毛,竟然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连呼吸声都弱了几分。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殿此时变得针落可闻,卫玄这时才有气无力地说道:“到底是老了,脑子有些不清楚,方才还以为自己到了利人市那边,还想着买张胡饼吃。现在才想起来,这里原来是嘉德殿,逆贼大兵压境,殿下召集我等议论军情,不是让我等相扑做耍的。”   “卫公,某……知错了……”宇文烈的老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说着。众臣第一次发现,如同叫驴一般的宇文烈,居然也有低声下气认错之时。   卫玄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有何错?错都在老夫身上。身为法曹不能严肃纲纪整顿朝仪,手持玉麒麟符却不能扫灭逆贼,让乱军渡过蒲津,这些都是老夫的罪责。谁若是想要追究这些罪责,便来质问老夫,不必攀扯他人。若说有人勾结李渊,也是老夫嫌疑最大,不如就把我这颗老头砍下来以儆效尤!”   他说到此处声音陡然一提,几个方才叫嚷声音最大的文武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卫玄这话杀机已显,眼下乃是非常时期,以卫玄威望权柄一声令下,即便是在场这些重臣一样可能首领不保。显然这几日大家的推诿彻底激怒了这老人,让他不惜放下狠话。谁若是再纠缠旧事,说不得就要动手杀人。   殿内又变得寂静,过了许久,卫玄才看向宇文烈:“你怪其他人空口说白话,自己想必是有了办法?且说说看。”   宇文烈吭哧了一阵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卫玄两眼紧盯着他显然不准备放他过关,宇文烈知道不说些什么无法交待,只好勉强答道:“某……某也说不出什么办法,不过打仗就是那几下子,卫公心里也有数。把兵马分派下去,各门派兵派将。咱们这些老骨头纵然不敌鱼俱罗,守个城总是办得到。只要大家尽心,李渊也未必就能杀进长安。”   卫玄听到这些并未反驳,而是点头道:“除此之外呢?”   “这……还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卫玄冷哼一声:“若是天子在场问你,你也这般回答?”   “这……”宇文烈的头越发低下去。   卫玄朝着其他人看了过去:“似这等话就不必说了。我这把老骨头没几日好活,不能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拙计之上。大家于守城退兵还有什么妙策不妨说说看,若是没有的话,就各自回府。我这几日身子也倦了,要好生歇一歇。”   他看向阴世师:“你随我一同回去,家中正有两瓮好酒,你我将它喝光。”   此言一出,代王杨侑先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朝会终于不用再开,卫公想必已经有了主意,不管是成是败,按他的办法做就是了。 第五百六十章 雄都 (三)   卫玄府中。   香烟袅袅,青铜香炉内燃着龙涎香,香气顺着香炉鸟嘴里吐出,弥漫在书房之内。   大隋自立国至今,数十年光阴中,江南士族的风仪儒雅已然于不知不觉中浸染整个朝堂,即便卫玄、阴世师这些武将出身的重臣,也难免受其影响。这座书房的陈设布局完全是江南味道,彰显着主人的权势富贵。   晋阳大兵压境,长安一日三警,不知几时就要厮杀起来,卫玄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摆酒饮宴。他和阴世师都是世家子,自有体面在,招待阴世师的饮子也绝不至于寒酸。   今日所用的茶饼乃是来自洛阳的天香茶,所用茶具则是波斯琉璃盏。琉璃价高难得运转困难,除去东西两京,其他地方很难见到。天香乃是牡丹,以其制茶非国手不能为。如今天下板荡干戈四起,牡丹制茶已不容易,兼之近两年时令不济,洛阳连遭天灾牡丹凋零,天香茶更为难得。像眼下所用大朵牡丹,以及通体剔透的琉璃盏,放眼长安也只大兴宫中才有。   单是今日这饮子以及茶具,就足以证明卫玄的地位以及代王对他的信任。国朝新贵敢于向旧日世家发起挑战的底气也在于此,大隋的庞大国力,天子的恩宠,就是他们撼动旧世家最大的凭仗。只可惜如今这凭仗一如眼前的琉璃,不管如何精美,总是脆弱易碎,不知能呵护到几时。   为两人烹茶的婢女乃是卫家专用奉茶奴,年方二八体态妖娆姿色出众,剪水双瞳于灵动中又带着些许妩媚。若是未经世面的少年郎,被这双美眸扫上一眼,多半就会呼吸凌乱心头狂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在场两位心性沉稳也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等尤物也只好安心烹茶不敢有丝毫多余举动。   随着茶水沸腾,少女为两人各分一盏,两朵金黄颜色牡丹在两人茶盏中徐徐绽开。透过琉璃观看牡丹绽放模样,一如在花园中赏景。随着花朵绽放,空气中于熏香味道外又多了几许牡丹花香。   阴世师望向茶釜,见其中汤花依旧保持着厚而绵的模样,点头道:“如今东西两京豪门斗茶,都要比拼汤花。其中又以这‘饽’形为最,有这番本领不管到了哪一家都有个活路。”   卫玄朝那奉茶奴看了一眼:“阴翁在为你找去处,不知你想去李家还是想去柴家?又或者想要投奔谁?若是心里有了主意便说出来,老夫替你安顿。”   那少女原本动作不慌不忙神情也极是从容,可是听到这话面色陡然一变,吓得面无血色,连忙匍匐在地,身体剧烈抖动如同筛糠,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卫玄挥挥手:“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侍奉。我方才说的乃是真话,你不用吓成这模样。老夫年事已高,已经不是当日脾性。再说我不是个小气的人,做不出把自家的东西砸烂也不便宜外人之事,你不必怕成这副样子。”   虽然得了老人的保证,可少女显然还是未能从恐惧中摆脱。乃至于连起身都做不到,叩首已毕便匍匐着倒退而出,如同一条蛇一般蠕动着离开了房间。   卫玄一声叹息:“无知蠢物,自家的死生尚且弄不明白,能做一辈子奴仆已是天大造化,难为你还为她找条出路。”   阴世师望着茶盏中那盛开牡丹,语气淡然:“本就是个奴婢,不明生死乃是寻常事。倘若因此等细故便要她的性命,今日庙堂诸公,又有几人得全首领?”   卫玄闻言微微一笑,“你啊……多亏你这几日不曾开口,否则怕是早就要大打出手。”   “某生就一张利口改不得,但利口总好过蛇蝎心肠!”说到此阴世师语气带上几分狠厉:“这几日议来议去,不外是搜罗市井之徒填充军伍,再不就是把各城分守之责交付世家将门手中。一个个说来头头是道,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开关献城容易!把各家的家仆部曲塞入军中掌握要冲,便有了和李渊讨价还价的本钱。他日哪怕江山易主,自己也不失富贵名爵。便是宇文烈那老儿,也是一般心思!不过他还算好的,到现在才有反心。比起那些在晋阳起兵之前就与李家勾结,甘心内附的奸佞多了些忠心。都是朝廷股肱饱受皇恩,如今敌兵未至便想着投降,无非是李渊有仁名,自己又有些本事,认定不会掉脑袋罢了!和方才那奉茶奴,又有何异?和他们比起来,只怕那奴婢还要多些忠心!”   阴世师平日寡言少语,也只有在卫玄面前能多说几句话。卫玄一声长叹:“他们的心思太浅,一眼就能看到骨子里,不必在意。朝堂上互相攻讦,揪着鱼俱罗的事吵来吵去,还不是想把你扳倒方便自己行事?有老夫在,他们这点心思注定是妄想!不过我的身子骨……”说到这里,他又是几声咳嗽,忙轻轻吸了口茶汤压制,随后说道:   “我老了,身体底子也不能和重瞳贼比。如今不但舞不得刀枪,就是脑筋也大不如前。这座城就只能靠你来守,我来负责善后。只要能守住长安,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老夫也能为你补上!”   “卫公这么说,想必是猜出某的打算了?”   “你的心思若是那般容易揣度,老夫又怎舍得用这上好的牡丹花饮招待你?只不过这几日你在朝会上不发一语,私下里与骨郡丞往来频繁,把全城武侯尽数控制在手。又下令城内鹰扬两分巡城值哨,八分值守城中一百单八坊。老夫断定你于如何守城已有定见,之所以不肯明言,固然是怕走漏消息,也是担心被其他人掣肘。军情紧急,谨慎些不是错处,瞒着老夫就是大大不该。难道你以为老夫与那些俗物一样?还是担心老夫是第二个宇文烈?”   阴世师将琉璃盏放到口边,语气依旧从容:“某自然相信卫公,只是如今天下板荡人心难测,左翊卫大将军总该小心行事。若是世道人心一如这琉璃盏般通透,可以让人一目了然便少了许多麻烦。”   卫玄哈哈一笑:“说得好!倘若我大隋多几个你这般的纯臣,天下也不至于如此!”   两人各自饮了一口饮子,又将琉璃盏放下。卫玄望着琉璃盏道:“大业二年中秋,陛下于大兴宫西苑设宴,在众臣面前册封三位龙孙为燕王、代王、越王。陆浑令趁机献牡丹茶、琉璃盏,陛下见之大喜,将牡丹茶封为贡物。从那日起东西两都大小世家皆以饮牡丹花用琉璃盏为荣,未及三载此饮子便盛行两都扬名天下。各地世家名门千方百计谋牡丹花饮彰显身份,陛下亦曾因此自得,认为所谓世家门阀不过如此,只要陛下愿意,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会甘心听从驱驰。似我这等不喜酪奴只爱美酒之人,也得随着饮茶,否则陛下那里便不好交待。好在这牡丹饮也不算太难入口,日久天长便也就惯了。”   昔日五胡乱华南北对峙之时茶道不兴,尤其是那些来自塞外的胡人不喜茶饮反倒是更属意家乡的乳酪。是以将茶称为“酪奴”以贬其身价。但是开皇天子杨坚嗜好饮茶,重又将饮茶习惯带回朝堂,如今茶叶已是热销物事,名门大族也重拾饮茶风雅,卫玄突然提起茶饮旧称显然意有所指。   阴世师点首:“陛下心慕前人,希图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然自古以来欲速往往不答,操之过急反倒适得其反。初时想要收天下世家之权,后又想以江南世家压制北地武功世家,待等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这心思原本不错,但是手段太过酷烈,自然难免激起世家反抗。就如这牡丹饮一般,若是能徐徐图之,或许儿孙辈便能心甘情愿以花为饮,不再饮酒。李渊素有仁厚之名,世家喜他,武人也以为他是自己人。可他又何尝不是喜好江南风物,千方百计搜罗牡丹饮以享用?陛下若不是心太急,这仁厚君子的名号,又怎轮得到李渊?”   “你这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怕是要落个诽谤朝政的罪名,随齐国公、宋国公他们一路去了。”   阴世师轻轻托起自己的胡须,一声叹息:“这是迟早的事,我早有准备何惧之有?卫公心中想必也明白得很,这城池终归是守不住的。必死之人胆量自然大些,若是连几句话都不敢讲,又怎能放开手脚行事?”   “你明知大兴难守,还是要这般做?”卫玄看看阴世师:“那些世家可以掀动大隋江山,你还敢与他们为敌?得罪哪个世家都没关系,得罪所有世家,只怕是取死之道。”   “某连性命都不在意,还有什么可在意的?”阴世师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纵然大兴难守,某也要试一试,至少不能让李树德赢得太容易。此事既伤天和也违人道,不论成败某都难逃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然阴家两代受大隋皇恩,自当粉身碎骨以报,他日结果如何某已不在意。只求卫公能够允许某按心意施为,不要阻挠就是。”   卫玄点点头:“我老了,精力脑力大不如前,守城之责只能落在你身上。我帮不上你的忙,自然不会掣你的肘,更不会坏你的事。”   “卫公不打算问问某到底作何打算?”   卫玄一笑:“我年岁大了,胆量不比当初。万一被你的谋划吓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李渊?总之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且让某看看你的手段如何。”   阴世师听老人如此说,心中倒是松动大半。毕竟自己此次所设之谋乃是冒天下大不韪,只要有一人出面阻拦,谋算便不能成。卫玄乃是当下长安城内第一人,有他这句保证,自己就安心大半。   卫玄看他模样,心中也自盘算:不知这阴世鬼到底想出何等毒计,但不管怎样,只要能保住大兴便由他去。为修建这座城池耗费海量人工物力,总不能太过便宜李渊。晋阳兵马既想来攻城,就让他们先尝尝自家的手段,如此也算是对得起陛下知遇之恩! 第五百六十一章 雄都 (四)   密密麻麻的军帐彼此相连如同蚁巢,一眼望不到尽头,甲杖兵器、辎重粮草堆积若山,搬运甲兵粮食的夫子从早到晚无有片刻清闲。各军督管粮草辎重的别部司马都等着给自家营头申领钱粮器械。为了争个前后顺序或是粮食多寡,彼此之间往往争吵得脸红脖子粗。军汉多是火爆脾性,一言不合便要动武。呼喝声、叫骂声、殴斗声以及劝阻声吵得人头疼欲裂,这便是当下晋阳大军营盘模样。   虽说双拳难敌四手,可是于军队而言,并不是人马越多越好。所谓“兵多累将”,兵马越多越是考量主将的本事。若是有名无实之人骤掌大军,难免顾此失彼调度不灵。不必两军交战,就是日常行军、安营都是天大难题。稍不留神就可能酿成营啸,未等开战自家兵将就要逃散大半。   李渊素能治军,更有李世民以及一干有能军将效力,河东六府鹰扬兵也是天下有名精锐。战力或不及马邑、恒安这些百战边军,论军纪则远胜,自然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如今蒲津渡口兵马众多统属不一,其中更有大批新近加入的散兵游勇,便是以李世民之能也无法马上让他们谨遵军纪,只好暂且由得他们胡闹,等过段时日再徐徐整治。   晋阳军攻取蒲津阵斩鱼俱罗,关中震动名传北地。除去原本就起兵响应的李神通以及柴家的人马之外,北地世家豪强部曲、关中 地面的轻侠少年、势力大小不等的义师乃至不愿入值长安,逃入山中不奉调遣的鹰扬府兵都纷纷前来投奔,争先恐后归入唐国公麾下听用。随着大军越来越接近长安,投奔的兵马也就越来越多,晋阳军势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李渊起兵时麾下仅数万众,如今粗略估计兵马已然接近十五万。   这便是世家的厉害之处,数百年世家统治,于民间影响极深。许多人从心中认定为世家效力乃是天经地义甚至是天大光彩,李家既是北方世家之首李渊本人又素有仁厚之名,这天下理应是他来坐。这些时日,关中豪杰、北地壮士纷纷而至,希图靠自己一身气力本领一刀一枪搏个荣华富贵回来,若是能靠着从龙之功建立家号,也成为世家中人更是天大的福分。   李渊若干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以及人情网已然显示出威力,只要顺利攻下长安,数十万兵须臾可得。厚积薄发鲸吞天下的格局已成,所差者就是这最后一步。   “这一步怕是不好走。长安城……没那么容易攻下。”   李世民营帐内,徐乐指着案几上放的长安草图说道。徐乐不曾到过长安,只是听阿爷介绍过这天下第一雄城的风貌,年深日久又是经他人之口讲述自然做不得数。倒是李世民身为唐国公之子,少年时在长安厮混,于坊巷分布城池布局记忆清晰。身为武家子弟于城池攻防天生就比别人敏锐,这份草图不但绘制着长安城池布局,更有城高壁厚护城河宽几许等数字,于领兵之人而言,乃是件了不得的宝贝。   蒲津之战李世民居功至伟,可是李渊只是给徐乐以及玄甲骑重赏,于李世民的功劳只字未提,也不曾把先锋兵权归还,依旧让他受兄长李建成节制。之前李建成与谢书方对李世民的打压也故作不知,军中也不许议论蒲津之战的功过,显然是对长子刻意回护。   李渊或许无意打压某个儿子,对于几个子嗣也是一般宠爱,可是他心中始终存着长幼不可乱的念头,李建成既为世子便要比其他子嗣更受优待,更不许李世民功劳胜过兄长,至于李世民自己怎么想他便顾不得了。   李世民也知群雄汇聚自家麾下,都等着追随李家夺取天下,这时绝不能在他人面前自起干戈为天下人所耻笑,更不能被群雄认为李家兄弟不和不足以谋大事。是以只好忍气吞声强作笑脸,心中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   蒲津之事难以更易,只好把心思放在长安。只要自己攻下大隋都城,父亲再怎么维护也没有用处。只不过这天下第一城并不那么容易攻取,事实上这些时日李家兵马已经在长安城下吃过几次亏。   长安财帛粮储之丰天下闻名,鱼俱罗阵亡之后,不少人动起了歪心思。觉得如今长安空虚缺乏良将,鹰扬兵只是空架子不堪一击,只要舍命一搏就能打进城池获得富贵。投奔李渊的各路人马大多是无粮饥卒或是绿林盗匪,多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平日不敢打长安的主意,如今背靠李家这棵大树,胆气便渐渐足壮。   几路人马打着为李公扫平天下的旗号,不等军令便私下去攻打长安,可是无一例外,连长安城墙都未见到,就被杀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好在他们不是晋阳本部兵马,死伤再重也不会影响士气,李渊也懒得过问。只是这些消息还是为李世民所知,也由此可以断定长安并未因失去鱼俱罗就变得不堪一击。大隋两代皇帝所积累的强大底蕴,还是足以给敌人造成巨大损害。尤其是都城所在,更不容轻侮。   这些乌合之众未能攻下长安乃是情理中事,于李世民而言也是好消息。可是他们败得太过迅速也太过狼狈,让李世民心中生出疑虑。长安的防卫比自己所想的更为严密,就算是亲自指挥攻城也无十分把握。这段时日大军行军速度迟缓,固然是为了等待各方豪杰投奔,以及兵马太多调度不利,其实也是为了给长安施加压力,希望那位留守的代王杨侑主动献城投降。   可是在徐乐看来,这只能算是李家的一厢情愿。杨广刚愎自用又素来不肯服输认错,宁可把汉家精英子弟派到辽东战场送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又怎会允许代王投降?不问可知长安城内必然有心腹大臣坐镇,即便代王想要投降也过不了那一关。自古来争夺天下都少不了以性命相搏,只想不战而胜注定是自讨苦吃。是以这段时日徐乐只是对着城池草图反复推敲,寻找着攻城的办法。   徐敢虽是靠着一身武艺气力在李家立足,却没人敢把他当一勇匹夫看待。昔日其带领玄甲骑转战天下时,攻城拔寨的事情做了无数,名将豪杰坐镇的金城汤池不知被他破过多少,论及战守之道放眼天下少有对手。他这身所学已经倾囊教授给自己孙儿,所欠缺的无非经验而已。徐乐自己也知,必要到战阵上磨练一番,在血与火中打一个滚,生死边缘走几个来回,自己才能把学与用合而为一。是以这些时日他只是看图并未向李渊进言,并非藏私而是不想白费气力。   他不敢说自己的办法一定有效,但可以断定李渊乃至整个晋阳军现在所想的办法肯定行不通。徐乐看着地图脸色阴沉:“世家在京中广有仆役,还有不少人靠着这些世家荫庇才能求活,是以于世家的命令不敢不听。何况他们还与朝中大臣结交,长安城中不少重臣与世家有亲甚至自己就是世家中人,李翁众望所归。这些世家便想要靠这些奴仆、亲族开城迎我军入城唾手拿下长安。这等心思固然是好,只可惜不能如愿。世家势力庞大于长安广有耳目,此事我等知晓难道卫玄、骨仪、阴世师等人就不知?他们在城外都能布置妥当,城内又岂会无备?若我所料不差,世家的仆役乃至那些交好官员怕是出不了什么力,要想拿下长安还是要一刀一枪舍命拼杀才是。凭心而论,长安坚城厚壁不足为患,只怕我军因小胜而生骄纵之心,没了锋锐之气,那才是大患。昔日杨玄感起兵时,破裴弘策于先,败卫玄于后,麾下兵马十数万众,声势不逊于今日李公。彼时世家豪门亦曾鼎力相助,然则杨玄感便是太过依赖世家,麾下兵马没了拼死杀敌的斗志。三军锋锐一失就没了斗志,以至顿兵洛阳城下进退失据,最终兵败身死。若是李公只想靠世家相助夺取长安,麾下兵将亦不想以性命相搏夺取天下,只想着不战而胜,杨玄感之败就在眼前!”   这番言语说得极重,尤其眼下晋阳军中群情激昂,视长安乃至天下为李家囊中物,徐乐这话若是传到那些人耳中不知会惹出多少祸患。即便李渊为人宽厚又和徐家有旧,多半也要动怒加以责罚。可是李世民听后非但不怒,神色反倒也变得极为凝重,朝徐乐行礼道:   “多谢乐郎君教我!可惜军中这许多文武,或因小胜而自喜或为财货所迷,无一人能见我军之危。以此等军容攻打长安,只怕比当日杨玄感更为不堪。世家门阀皆是见风使舵之徒,若李家攻城不克,其部众自然星散,十万军一夜间便为泡影。此事我必须向大人当面禀明,以免坏了大事!”   徐乐伸手拦住李世民:“二郎现在去不过是自讨没趣。这些道理好讲,事情难做。李公若问二郎不靠世家内应又该如何攻取长安,你又如何答复?”   李世民慨然道:“自然是打造攻城器械,绳攀蚁附夺取城池。”   徐乐道:“晋阳军马虽众,多是乌合之众,未经操演不足为凭。让他们去抄掠财货自然人人奋勇,让他们冒着矢石攻城,只怕没那么容易。何况长安城最凶险的也不是坚城厚壁箭矢滚木。”   “那是何物?”   “人!”徐乐的目光重又落在那张草图上,望着上面草草画就得一百单八坊,“这一百单八坊内六十万百姓,便是长安城内最为厉害的兵器。”   李世民面色为之一变,随后也把目光落在草图上,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这……这等手段一出天下震动百姓切齿,他们又怎敢如此?”   徐乐冷笑一声:“我也希望不会。不过兵法有云,料敌从宽。何况长安城内还有个敢掘杨玄感祖坟的卫玄,一个绰号阴世鬼的阴世师。这等人用出什么手段都不稀奇。与其想着他们不敢如此,不如想想倘若真用出此等招数,我们又该如何招架?”   话音甫落,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惊雷。随后便传来阵阵雨声,关中大地第一场春雨伴随着雷声降临。 第五百六十二章 雄都(五)   陆百岁对长安的记忆,是从开皇八年开始的。   在那之前,陆百岁只是泾阳县的一个小商人,守着一间门面,做着钉坐生意。   陆家并非泾阳老户,按陆百岁老爹陆长龄的说法,陆家原本住在洛阳,家中几代为官,有大片的田产、物业还有过百奴仆,不管吃喝用度只管吩咐下去便有人操持。直到八王之乱发生,司马家的人为了争夺帝位不惜引胡马南下,洛阳化为白地,陆家人也只好随同百姓出城逃难。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都住不长久,不知几时就丢了性命。直到开皇天子混一宇内,才算有安定日子过。   说这番话时,陆老爹正满头大汗地和面,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那褴褛衣衫、佝偻身躯外加满头汗珠半点也不像个官宦后人,以至陆百岁始终怀疑自家老爹是信口开河。不过陆老爹说这番话时,神色间并无半点惆怅或是哀伤,反倒眉飞色舞。   这其中的道理陆百岁也能明白,毕竟按老爹说法,自家人逃难之初合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内中男丁五十九人。到了和自己说这番话时,只剩老爹一脉单传,赫赫有名的陆氏全部丁口只剩父子二人而已。   其他宗族亲眷不是死于胡人屠刀之下,就是死于疾病或盗匪。荣华富贵金银财宝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性命才是根本。能靠这手做钉坐的手艺在乱世中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造化。如今乱世平定,再不用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可以安心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陆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陆老爹死在开皇七年,虽然直到死前,陆家依旧三餐不济,为了应付朝廷的租庸调心力交瘁,可是陆老爹依旧是含笑而逝。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肯定会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只要天下别再乱起来,早晚有一天陆家还能富贵。   陆老爹的想法也影响了陆百岁。哪怕他在开皇八年时被迫离开生意红火的店铺以及老爹坟茔,随着无数有一技之长的匠人、小商贩被官府强行迁入长安繁荣东西两市,依旧心怀感激,认定这是天子的恩赐。   当陆百岁看到长安城那巍峨的城墙以及整齐的坊巷时,心中便认定:自家翻身的时候到了!   靠着做钉坐的手艺加上一股子拼劲,陆百岁最终在长安站稳了脚过上了像样的日子。虽然不像祖先那样有那么多奴仆,也没有高房大屋,但是起码娶妻生子还雇了帮工帮手。他相信只要日子这么太平下去,自己儿子肯定能过得比自己更好。   只可惜一切都随着开皇天子的死改变了。大业天子登基后,又是修长城又是挖运河,随后又对辽东用武。陆百岁的三个儿子,一个死于瘟疫,另外两个则因为身强力壮被选入京兆鹰扬后入调十二卫,再后来便留在了辽东,连骨头都没看到。   陆百岁本以为自己那个蠢笨的三子肯定难逃一死,可是那聪明伶俐,十来岁就从同处利人市的胡商那里学会了说番话。也学会了如何做胡饼的长子怎么也能回来,还信心满满地等着他继承自家的钉坐铺子。不想他和自己的蠢三弟一样,都被人一箭射穿喉咙,死得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官府的租庸越来越重,让年龄渐长体力大不如前的陆百岁颇有些难以招架。   但是为了生存下去,期待着或许能再得到一个儿子,陆百岁还是咬牙坚持着。哪怕身边人都劝他离开长安回到泾阳,至少能够魂归故土,他也咬牙坚持绝不肯离开长安。陆百岁私下里曾经发过誓:陆家当年就是从洛阳逃出,一路辗转最终活成这个样子。自己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国都!这样至少也算对得起陆家列祖列宗。   利人市是个热闹所在,在这里你可以买到衣、烛、饼、药等百姓生活杂货,也能看到胡人幻术或是真假混杂的奇珍异宝,消息自然也格外灵通。天下板荡盗贼蜂起以及晋阳唐国公造反的事陆百岁早有耳闻,也能感觉出其中的凶险。父子两代一直担心的事,似乎又要发生了。这个天下刚刚太平了没多久,又要陷入干戈之中。可是这一切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不管李渊还是其他什么人占领这座城市,都不该为难一个本分的商贾。自己只要安心做生意,按规矩缴纳租庸就不该有人来找自己麻烦。即便是李渊像父亲所说的胡人一般嗜杀,自己也不在乎。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谁想杀便来杀吧。   陆百岁知道利人市里抱有和自己类似心思的人不少,大业天子登基以来不停地折腾,不但让很多人倾家荡产,更让人变得麻木,对一切都已不在乎,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性命。有门路或是胆量小的商人,早已经设法逃走。留下来的不是走投无路,就是如自己一般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只想保住自己最后的一点太平日子。若是连这些都没了,又要颠沛流离四处逃难,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长安城乃是藏龙卧虎,从来不缺少能闹事的豪杰。蒲津渡口被晋阳夺取,鱼俱罗被斩杀的消息传来,便有些游侠儿在利人市里出没。   陆百岁乃是本分商贾,和这些游侠儿素无往来,这些游侠也不和陆百岁这等人交谈。他们主要的交际对象乃是胡商,再就是年轻有力的商贾。只不过陆百岁在利人市多年,不少胡商爱吃他的钉坐与他很是相善,这些游侠儿所做的勾当很快就传到陆百岁耳中。他们是在四处联络人手,准备把长安卖给唐国公。这些胡商便是他们投军的保人,年轻力壮胆大之人,更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帮手。   这帮人素来偷鸡摸狗作奸犯科并不为人所喜,也不大可能做的成大事。但是陆百岁却并未因此把他们的行事当成胡闹或是送死。一帮平日游手好闲的游侠,忽然有了钱财收买胡商,有门路加入鹰扬府,背后自然是有人支持。随即他又想到自家老子说过的,整个天下名义上归属天子实则为世家所掌控,这次的事多半就是那些庞然大物出手。   自己不过是升斗小民,无意卷入其中,这一切也跟自己无关。陆百岁既不喜欢大业天子,也不喜欢李渊。虽然后者有仁厚之名,或许不会像大业天子这般荒唐酷烈,可是他也不能让自己死去的老婆儿子活过来,也没法再给自己一个儿子,他怎么样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这长安城,多半又要乱了。   那些游侠儿不过是草芥般的人物,杀了一批还会出现一批新的。只要世家还在,这等人就不会少。再说这些年朝廷欠债太多,如今到了还债的时候,整个城池的人多一半都更喜欢他唐国公。何况如今朝廷已经失去了他强大的武力,大家自然就更不怕他,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看吧,这座城池很快就该改姓了。   抱着这等心思,陆百岁每天依旧拼命做钉坐,应付着已经翻了一番的租庸,等着城池易手,于其他的事并不在意。直到一伙全副武装的鹰扬兵突然闯入他的店铺把他和他的客人全部抓起来时,他只当是那些游侠儿事发,这些鹰扬兵把他当作了同谋。   带队的火长陆百岁是认识的,乃是和自己儿子一起在辽东打过仗的袍泽,往日见面还要称一声阿叔。因此他并不怕鹰扬兵,只是喊着:“你们捉错人了,我未犯律法!把坊正寻来说话!”   那名火长来到陆百岁面前,脸色很有些尴尬,愣了片刻才支支吾吾说道:“阿叔不必叫嚷了。没人说您犯律,也没人要把您拿去问罪。只是送您出城。”   “出城?”陆百岁愣了一下,难道就像当年把自己从泾阳迁到长安来一样,要把自己迁走?可是迁移百姓理应张贴公文,也应有所取舍。哪有直接让鹰扬兵上门捕人的道理?何况自己已经在长安生活了半辈子,凭什么要被迁走?   他大叫道:“城里那么多人,为何单送我等出城?便是朝廷行事也得讲王法!我的店铺,我这几十年的经营,难道就这么白白拿去?”   那名火长脸色更是尴尬:“不是单叫阿叔几人出城,长安城内所有父老都得走,便是坊正也不例外。阿叔还是不要闹了,如今城中阴大将军就是王法,闹下去只会自己吃亏。至于财货……如今这等世道,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就别再惦记那些身外物了。”   钉坐铺子里一起被拿的客人原本也和陆百岁一般心思,听了这话顿时都叫嚷起来。有人怒道:“眼下兵荒马乱,我等往哪里去?再说就算朝廷迁移百姓也得先下公文,哪能说办就办?家中的细软还来不及收拾怎么走的成?我乃宇文将军门下,尔等谁敢动我,将军决不答应!”   那名火长打量说话人两眼,目光一寒,猛然抽出直刀横在说话人脖颈,冷声道:“阴大将军有令,长安城内除朝臣、府兵、宫中众人之外,余者概不得留。申时一刻大索城池,抗令不尊者,杀无赦!”   火长的言语如同一道霹雳,震得众人目瞪口呆。陆百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隋立国数十年间待百姓亦极为刻薄,但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过了好一阵,他才颤抖着嘴唇说道:“卫……卫公可知此事?”   火长看看陆百岁摇了摇头,随后摆摆手,几名士兵便以矛杆在几个客人身上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催着他们向门外走。陆百岁知道这是火长念着与自己儿子得袍泽情分给了三分面子,茫然地随着客人向外走。   等来到店外时,却见整个利人市已然乱成一锅粥。坊门处得署吏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火官兵,皆持弓待发。临街店面房门大开,不时有男子咒骂、女子、孩童哭啼声响起。一只公鸡忽闪着翅膀拼命地飞起,随后被一名士兵随手一矛杆抽翻在地,在地上无力地扑腾。   暗红色的血液在地面缓缓流动,却不知是鸡血还是人血。忽然,陆百岁只觉得头顶一凉,抬头望去,不知几时有雨水落下,打得人透骨生寒。 第五百六十三章 雄都(六)   563.   自从蒲津失守,长安城各门便很少开启。可是今天,伴随着阴世师的命令,长安各门悉数敞开,环甲持兵的京兆鹰扬严阵以待,防范晋阳人马趁虚而入。   这座自建成以来始终吞噬着天下财货、富贵、名利乃至万千人血肉的巨兽,再次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獠牙。只不过这次的目的不再是吞噬吸纳,而是向外喷吐。   全副武装的甲士荷戟持矛,将城中总数接近六十万的百姓强制驱出,且不准携带财货也不准携带口粮。天上的雨水伴随着百姓的泪水,雷声混着哭声,彼此搅合一处难以分辨。毕竟百姓不是官兵,未曾经过行伍训练不可能令行禁止,事先又没有准备。或是舍不得房产或是舍不得积蓄,乃至单纯舍不得这座城市,哪怕有一线机会也想留下。   再者庞大的队伍缺乏组织,就像是失去头颅的怪兽,不知该去向何方,也不知该如何行动,怕是想走也走不快。哪怕是官兵以枪棒催促,哪怕是有人已经因为坚持留下而身首异处,队伍的行动依旧缓慢如蜗牛。   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陆百岁在队伍中茫然地前行。阴世师此番下的是死命令,即便那位鹰扬兵火长对他格外照顾,也只是让他多带了个包袱,里面裹上几个钉坐当干粮而已,其他的财货都不能带。数十年的辛勤劳作,延续家业的希望,都随着这道迁移命令而灰飞烟灭。   身旁高鼻深目的胡人,身着簇新棉袍的豪门奴仆以及几个一口地道关中话的坐地户,都用各自熟悉的语言在咒骂着阴世师,南腔北调不一而足。鹰扬兵只管负责把百姓赶出城池,并没有维护阴将军名誉的义务。再说这些鹰扬兵对于阴世师也未必满意,对这种行为并不加以阻止。   陆百岁并没有参与咒骂,并非不想而是无力,他已经失去了咒骂甚至失去了仇恨的力气。自从儿子死后,他只想在这座城池里延续性命,至少死的时候也能死在国都。如今却连这点小小的希望,都破灭了。他还有什么可骂的?又该骂谁?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看过去,发现队伍里不光有商贾、小贩、平民百姓,也有身上依旧穿着官袍的坊正以及署吏。看来正如那位火长所说,哪怕是朝廷经制官吏,只要没有上朝参拜资格也无法守城厮杀的,同样在被驱逐之列。留在这里的除了代王、妃嫔宫女以及部分大员,就只有鹰扬兵。昔日繁华富庶的都城,即将变成一座巨大兵营。不管胜负如何,这座城池都完了!   陆百岁只觉得眼前逐渐模糊,身边的景物和人变得扭曲变形。雨水从浑浊变成暗红,好像是无数血浆从天而落。他看到那个素日与自己相善的胡商尸首两分倒在路边,前几日在利人市上蹿下跳要募集人手准备献城的游侠儿死在胡人身旁。可是紧接着,他又发现死尸似乎发生了变化,那尸体不是胡商不是游侠,而是自己的几个儿子,一会又变成了早已死去的父亲,最后变成了自己……   拼命揉着眼睛,可是越揉越看不清楚。视线所及,到处都是血液、尸体还有熊熊烈火。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会死的!老爹曾经讲过的那些惨剧又重演了,天下大乱率兽食人,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通都大邑毁于兵火之中,这种惨剧又要发生,百姓又该吃苦了!   不该如此!明明天下已经太平,百姓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为何还要如此?陆百岁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身体渐渐不再受控制,忽然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地。包袱被摔开,里面的几个钉坐滚落一地,混在泥水里,很快就被人夺了去。   卫玄府中。   卫玄与阴世师依旧对面而坐,所用的饮子仍然是牡丹花茶,只不过那位妩媚动人的奉茶奴已经不见踪迹,从烹茶到点茶都是二人亲历亲为。   两人皆是当今大隋柱石重臣,一言出口可决百万人生死。可是说到点汤技艺却比不上那无名奉茶奴仆,即便两人对于口腹之欲看得极淡,也得承认自家所烹茶汤比起当日相差悬殊。加上阵阵啼哭声哀号声随风而入令人兴致大坏,这茶汤也就越发没味道。   卫玄一声叹息:“老夫上一次听到这等嚎哭之声,还是在大业十一年的时候。关中盗贼蜂起,陛下命我抚赈百姓剿灭盗匪。老夫那时还有些气力,又破了杨玄感,自以为区区盗匪不在话下。可是等我到了地方,目中所见皆为饿殍。易子而食已是寻常事,人肉远比粟豆易得。沟渠之内皆是将死之人,哭号声处处可闻。盗匪、饥民皆是一般,杀不胜杀剿不胜剿,朝廷府库空空如也,想要抚赈却无粮可发。财帛、粮食不是为世家所掌握,便是折损在辽东。老夫空有三尺剑,却不知该杀谁,也不知该如何杀起。老夫不怕号称霸王再世的杨玄感,也不怕他手下的叛军,却不敢看那些皮包骨头的饥民,更下不了手对他们挥剑。”   阴世师道:“玄公当日上本请辞,便是因此缘故?”   卫玄点点头,一阵咳嗽之后才继续说道:“我这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其实这等事老夫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想到天下一统之后,这等惨事依然重演。这数十年征战到底所为何故?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原本辞官就是不想再看到这等事,没想到还是没躲开。”   阴世师道:“此事皆末将之罪,赖卫公受累。今日前来求情告状者怕是踏破了门槛,更不知多少人会到江都去告状。”   “随他们去,老夫不在乎。”卫玄一推胡须,随后又是一声叹息:“大兴筑成之后,陛下便下旨移关中百姓以充国都,加之前些年国泰民安商路通畅,首善之地民丰财厚,各地商贾纷纷前来。加上官员眷属、世家门阀仆役乃至为了授田主动来此求活的流民,城中丁口日多。如今城中户口已达六十万数。”   阴世师点头道:“卫公执掌法曹,不想对城中丁口也了解的一清二楚。”   “民为邦本,既为朝臣,对此等要事怎敢怠惰?大家都说乱世中以力为尊,可百姓乃是根基所在。不管兵势何等壮盛,没了百姓支撑照样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六十万百姓诚然龙蛇混杂人心难测,不能让他们上城值守厮杀临阵,对于守城并无作用,可他们乃是大兴得以存在的基石。如果说大兴是个壮汉,百姓就是这大汉体内的血。靠着鹰扬兵可以维系一时,但若是时日长久,鹰扬兵既要守城又要操持杂务怕是有心无力。虽说城中广有积粟,亦有无数财货可以犒赏士卒。可是离开百姓,这里就是座死城。李渊只要围而不攻,时日一久,城池怕是难免失守。”   “卫公所言某亦知晓,也知此计乃是下策。只不过如今城中情形卫公心里有数,不用这等计策怕是抵不住李家大兵。说到底要怪就怪李渊不该谋反,若非晋阳犯上作乱,我又何必驱民?只可惜升斗小民不识大体,只怕还会说李渊是仁主,某家是酷吏。随他们去吧,只要能守住城池,他们爱怎样说便怎样说。”   “你出此言必有所凭仗,可否说与我知?”   阴世师指了指窗外:“这雨便是最大的凭仗。李渊谋大逆,为天地所不容,这一遭老天也要坏他的事。其钱粮全赖晋阳输送,只要桃花汛起水路断绝,他的大军便要断炊。到时候这几十万百姓就是块大石头,不是压死他的兵马就是压坏他的名声,不论结果如何,李渊都不会好受。百姓么……草芥而已。只要晋阳兵马一退,有的是人愿意来此居住,数十万人须臾可得!”   卫玄点头不语,并未对阴世师的话做出评断。只是又问道:“我听闻你点动一千兵马准备出城,又要做什么?”   “末将正要和卫公请辞,便是要带这一千兵马做一件大事。一件当日卫公破杨玄感时便做过的事。”   昔日杨玄感谋逆,卫玄带兵征剿,便先掘了杨玄感的祖坟,将杨素的骸骨焚毁。李家祖坟就在大兴附近,挖掘起来倒也顺手。只是世家交战自有其规则所在,所谓有公仇无私恨,便是规矩之一。   沙场交锋刀枪无情自然不会留手,可是一方战败被擒之后,多半还会维持体面,不会让同样出身世家的对头太难过。毕竟彼此之间都有情面,今日仇敌明日同僚也是常有之事。阴世师乃武威阴氏子弟,祖上在东汉时曾出过两后四侯,也算得上门第显赫。若是按照世家交战规则,哪怕日后李渊得了天下也不会太为难他。可是阴世师之前对柴家穷追不舍,这次又要去掘李家祖坟,就等于把事情做绝。他坏了这个规矩就不受规则保护,日后不管是哪个世家得了天下,怕是都不会饶过他的性命。   卫玄看了他一眼:“你真要如此?其实事情没必要做得那么绝,老夫当日焚烧越国公骨骸也是一时义愤,事后还颇有些悔恨。你若真掘了李家祖茔,怕是再难回头。”   “事到如今,本就回不了头。”阴世师放下琉璃盏起身离席,朝卫玄行了个礼,等来到门首时,才继续说道:“我身为主将,若不给三军做榜样,只怕有人心存侥幸,一旦战事不利难免生出别样心思。只有让他们知道,就算投降也难免一死,这些一钱汉才肯和我一起舍命厮杀。谁让对手乃是有名的仁主李渊,不把事情做绝让人放心不下。”   等到阴世师离开,卫玄才低头叹息一声:“大隋的国都,却要仰仗这等狂徒护持,这天下怕是不能长久了。只是不知这天下落入何人之手,这大兴又会是何等模样?”他望着窗外神情呆滞,良久之后才喃喃自语道:“先帝……您的心血,臣会替您看守,不会让人随便作践……”   巨大的城门徐徐关闭,位于队伍最后的百姓恋恋不舍地回头看去,只见庞然巨兽已经闭合了口唇,不肯再接纳他们。城头上成排官兵张弓以待,警告众人不要回头,否则便会被白刃相加。   出城之后没了官兵催促,队伍自然便停了下来。眼见回家的希望彻底断绝,一部分人的情绪彻底爆发,女人撕心裂肺地哀嚎,老人跌坐于泥水中,用力捶打着地面,口内不住地呼喊着先帝年号。更多的人则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方。   被几个相善街坊搀扶出城的陆百岁被雨水一激,终于苏醒过来。虽然依旧头重脚轻四肢不受控制,但是神智总算略有些清醒。心知大家若是找不到地方投奔,用不了三天就得互相残杀以人为食。这也算不上怪事,毕竟当年自家先祖便是从这等日子里走过来的,如今只不过是轮回了一次。、   杀吧……吃吧……爱怎样就怎样吧?   陆百岁已经没了心气,不想再反抗挣扎,也不想着重振家业之类的事。自己做得再多,依旧还是蝼蚁。只要大人物随便用点力气,就能让自己的一切化为乌有。如此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分别?又何必去管那么多?   就在这时却听队伍里有人高喊道:“各位父老不要再哭了!唐国公义军近在咫尺,只要我等前往投奔,肯定能有口饭吃。到时候跟着晋阳义军打回来,夺回家园报仇雪恨,把阴世师碎尸万段!”   说话的声音很是陌生,陆百岁从未听过,多半不是利人市的人。不过看他穿戴,似乎是个坊正?这等时候群龙无首,只要有主意就会有人听,何况是坊正?果然,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声附和:   “没错!去投唐国公!”   “投唐国公有饭吃!”   “唐国公会带我们打回来,把阴世鬼碎尸万端!”   无数声呐喊此起彼伏,即便是陆百岁这等与世无争之人,也对李渊仁厚之名有所知,何况是这些百姓?有人挑头便有人附和,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亮,很快便盖过了天上的雷声,也盖过了雨声。   僵死的巨龙陡然间恢复了活力,数十万人的庞大队伍变成无数支小队,如同被碎尸万端的蚯蚓一般,向着李渊军营所在缓慢蠕动而去。陆百岁也被队伍裹挟着前进,心内则想着:这是不是老爹说过的人心所向?倘若果真如此,这人心所向似乎也有些吓人。自家就是做吃食生意的,对粮食最为上心。唐国公再怎么仁厚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几十万张嘴,他又拿什么去养?人家又肯养不肯养? 第五百六十四章 雄都(七)   大雨倾盆。   农谚云:春雨贵如油,然则今年关中的春雨显然是卖倒了行市。瓢泼似的大雨一连下了六七日,不但让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也让人的心情大坏,做什么都提不起兴头。   虽然关中驰道乃是大隋两代天子主持修缮路基结实不至于因为大雨而毁弃,但是大军的行动依旧难免受到影响。尤其一口气多了几十万拖油瓶之后,便是再怎么精锐的人马也难免受到影响,何况李家大军如今本就是拼凑而来,自家的统属还没理清楚又多了几十万百姓,大军能维持部队不崩溃就是军将竭尽所能地结果,怎么可能快的起来?   每日行不过十里便要安营扎寨,对于那些偷奸耍滑习惯的老兵油子来说,不必厮杀拼命,还有饱饭热汤自然是好事,可是那些一心想要建立功业博取富贵的精锐悍卒却难免心头窝火,乃至看这些投奔而来的百姓也颇有些不顺眼。   几日里已经发生了几次军兵与百姓的冲突,乃至一个军将看中了个女子,不想那女子却极为刚烈,自称出自卫郡公府中并非那些下贱女子可比,不肯随便依从军将,乃至闹出人命。虽然李渊下令斩了犯事军将,悬首级于高杆整肃军法,但是军民之间的冲突却并未因此而停止。   李世民帐内。   望着可以算作丰盛的饭菜,李世民却是一口也咽不下去,眉头紧锁成川字形状。倒是徐乐吃得有滋有味,不多时便将自己的饭食吃光,随后才对李世民道:“不管情形如何,也不能不吃饭。我辈武人随时都要预备厮杀,若是肚里无食身上少力,到了用武之时便要误事。二郎每战必身先士卒,更得填饱肚皮才是。虽然我们距离长安还有几日路程,可是如今军民混杂行伍混乱,阴世师若是以轻骑袭营旦夕可至,我们随时都得交战,必须做好准备。”   李世民神色一动,连忙拿起筷著如同风卷残云一般,把面前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内。等到放下碗筷之后才道:“多谢乐郎君提醒,否则就误了大事。阴贼诡计多端,这袭营之事未必就做不出。我军兵马虽众,却是一盘散沙,若是敌真以铁骑直取中军,只怕……”   徐乐笑道:“我是为了让二郎吃饭,故意那般说得。这袭营乃是妙计,不过阴世师未必有此胆量。他为人狡诈有余胆略不足,否则也不至于用这些鬼祟伎俩。再说京兆鹰扬兵大半不习战阵,以铁骑冒雨突袭敌军,非上将不能为。可是城中既无这等精兵更没有足够本事的军将统属,怎敢前来送死?即便真有不知死活之辈前来,也难敌我玄甲骑一击!”   李世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上了徐乐的当。方才的言语不过是骗自己把饭吃下去,免得又赌气不食而已。他哑然失笑,心中倒是觉得和徐乐更为亲近。毕竟在外人面前,徐乐总是那副看似有礼实则傲气凌人的模样,不管是军中宿将还是那些世家子,都觉得此人难以接近,因此对徐乐很有些微词。也只有自己才知,徐乐对认可的朋友何等关照,之所以看上去难以接近,无非是他懒得应酬场面,不愿意违心逢迎而已。   比起收获这位虎臣的友谊,更让李世民欢喜的还是徐乐方才那番话。他言语中所提到的铁骑,其实就是玄甲骑。倘若如今自己与阴世师易地而处,根本不需要用这些下三滥手段。只要以徐乐为主将,带玄甲骑趁夜偷营,即便不能阵斩主将,也能杀得他阵脚大乱。如此反复骚扰,等到敌兵到达长安城外也早已疲惫不堪,不战自败。   阴世师之所以用出这种种伎俩,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家武备不足,不敢在沙场争胜?争夺天下总归是要比拼武力,指望歪门邪道最多不过取胜一时,不可长久。只要自己有这支玄甲骑外加徐乐这等虎将在手,天下迟早是囊中物,这次的胜负也不要紧。   他心头的阴郁消除大半,就连因为吞咽饭菜过猛惹起的肚腹胀痛之感也消散无踪。   徐乐道:“今日军议,大郎他们还是只会骂阴世师?”   “除了这些还能说什么?”李世民一声苦笑:“阴贼掘了我李家祖茔,此恨不共戴天。他日破城之后,定将其碎尸万端。这些话大兄喊了好几次,确实声如雷霆,可是于眼下之事有何助益?”   “倘若他心中有了主意,就不会在军议之时讲这些无用废话。”徐乐在旁冷冷说道,丝毫不给李家世子保留半点体面。他的性情便是如此,遇到顺眼的可为朋友,大家肝胆相照乃至交托性命也无妨。若是不顺眼的便不肯给面子,不管对方身份何等尊贵,只要所言不合道理,他便不会留情,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口。是以说徐乐傲气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当今天下敢对唐国公世子冷嘲热讽的人寥寥无几,徐乐又是李渊部下,这样的言语就更显得放肆。   李世民非但不怪,反倒是点头赞许:“乐郎君所言正合某意,如今军情如火,片刻不能耽搁,他还在军帐说些废话,某这一肚子火气一半就着落在他身上。只是大人这几日因祖茔事心烦意乱,我不忍再让大人因家事分心劳神,是以强压着这句话未曾出口。”   晋末八王之乱至五胡乱华,天下板荡生灵涂炭,不拘贵人黔首皆是朝不保夕风雨飘摇。此等乱世人心不稳,多半便寄于鬼神之说寻求慰籍,因此谶纬之说大行其道,鬼神之论深入人心。连大兴城兴建都要上合天象,与星宿布局相对应,达官显贵迷信程度不问可知。   祖宗陵寝向来被视为有荫庇子孙后裔之能,是以世家大族费尽心思选取名山大川风水宝地为祖陵所在,堪舆术士也因此有资格成为贵人座上宾。官府以及百姓都认定祖陵之中暗藏气运,只要坏了反贼祖陵泄了王气,叛军便会失去天地辅弼不战自败。前者卫玄破杨玄感,固然是几路兵马浴血厮杀之功,可是于朝野上下都有人认定乃是卫玄先行一步掘杨素坟墓焚烧尸骸,坏了杨玄感气运,才能一战而胜。   徐乐自己不信鬼神之说,却无法不让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不管这些王气、祖陵之说何等荒唐,只要有人相信,就有其作用所在。李渊本人未必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可是他麾下这许多兵将谁也无法保证都不相信这些说辞。只要有人相信,李家祖茔被毁之事于军心士气便大有影响。   也不止是普通军汉,便是追随于李渊身边那些文臣武将,心中未必就无所动摇。只不过他们不会把心思宣诸于口,若是李家进兵顺利自然无话可说,若是行军受挫或是遭逢败绩,这些人会作何选择就难说的很。李渊这几日心烦气躁最大的原因也是如此,比起那些军汉,部下文武的心思更加难测,于自家基业成败影响也更为重要。   若是太平年月,李渊大可靠着牛酒财帛犒赏士兵振奋士气,凭借晋阳财货以及李家的家世声望稳定人心,将祖茔一事消弭于无形。可眼下阴世师突然丢来数十万百姓,打了李渊一个措手不及。光是应付这几十万张嘴已经让李渊筋疲力尽,又哪有余力犒赏三军提振士气?   在徐乐看来,眼下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开战。只要打几个胜仗稳定人心,再以大兵猛攻长安,拿下长安之后便可令天下归心,所谓祖茔之事根本不会有人再提。大丈夫征战天下也好,夺取江山也罢,总归是该靠着自己的本领一刀一枪赚回来,哪能事事都仰仗祖宗庇护?当日汉高祖不过一布衣,照样可以推翻暴秦一统乾坤,又何须祖宗庇佑?   只不过李家之前对攻取长安想得太过容易,以为有世家暗中相助,夺取城池易如反掌。像是那位被鱼俱罗闷头暴打的李神通,就自夸手下有长安大侠史万宝,一声令下城内数千游侠儿皆肯为其所用,攻打大兴交给自己就好。各个都把这大隋都城看得不堪一击,没想到阴世师用出这等绝户计,让长安变成一座兵营,预先的手段都失了做手脚处。   世家在鹰扬府中也有自己的爪牙,但是人数有限且不占优势。而军伍向来讲究令行禁止协作服从,几个小军将或是些普通军汉纵有异心也难成大事,在这等情形下未必还肯听从世家命令。指望他们献城已无可能,李家又没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现在则处于左右为难之中。   李渊并非不知兵之人,自己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只不过这位唐国公行事太过沉稳,根本不想冒险。昔日杨玄感一路顺风,结果只打了几个败仗就如风卷残云一般被人连根拔起。李渊显然也不想重蹈覆辙,因此不敢派大兵攻城,就是怕吃败仗再折军心。可是在徐乐看来,现在这等情形,对军心士气影响极坏,再不做点什么,那些外来归附的军伍难免心生异志。再说这几十万百姓也如同一口悬于头顶的利刃,他们不能上阵厮杀,可是吃的不比普通军汉少多少。就算倾晋阳所有,也不可能长期供养这几十万张嘴。   长安城没了百姓,已经成为一座死城,不利于久守。可是李家背上这几十万张嘴的包袱,更是不能顿兵野外与阴世师做长久之战。此时此地生死一发,非破釜沉舟舍死一战不可。只是那位唐国公显然是下不了这个决断,容忍长子在军议时说些废话,也不过是因为没有什么有用的话可说。   徐乐看看帐外,心中暗自盘算:这决断李公不肯下,怕是只有请老天帮他来下了。这样的大雨太过反常,李家的粮道不知还能维持多久。等到军中无粮之时,李公再如何钝重,怕也只能拼死一战。 第五百六十五章 雄都(八)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纵然此番关中大雨来得反常,但总归不会一直那么下去。雨势一如大隋国势由盛转衰,零星雨点落下挡不住人,自晋阳出发的庞大车队终于自林中走上驰道艰难前行。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两军交锋钱粮为重。将兵之人都明白粮为军中根本的道理,冲锋陷阵折冲御侮的猛将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没有粮草支应,任你是铁打的好汉,用不了三五天也饿得没了气力。   李渊并非不知兵之人,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积蓄粮草,为谋夺天下做准备。昔日大业天子征辽东,人马皆给百日粮,又给排甲、枪槊并衣资、戎具、火幕,人别三石已上,重莫能胜致。下令军中:遗弃米粟者斩!士卒皆于幕下掘坑埋之。   这等愚行李渊自不肯为,是以前军所携辎重有限,主要辎重都自晋阳府库支应,靠着水运之便,把粮草运往前军。留守晋阳文武头等要务,就是保障前敌粮草无匮。倘若前线军中断炊,不管李渊怎样仁厚,都免不了大开杀戒。   承运粮草的差事并不易承付,与前敌厮杀相比,也容易不到哪去。光是征发民夫调度人手,保证把粮食尽可能运到前方,不浪费运力也不至于损耗太多粮米,就不是寻常军将能干的差事。   当兵的多是直性子,提刀厮杀乃是家常便饭,筹划调度非其所长。把这些事摆在他们面前,就足以让这些军汉头大如斗,更别说让他们想办法调度解决,那就更是强人所难。所幸李渊名声在外,北地豪杰纷纷来投,这其中藏龙卧虎,自然也少不了能胜任这等差事的干才。此次负责承运粮草的军将柳臣就是其中之一。   柳臣貌不惊人艺不出众,与晋阳城中一干虎狼之士相比,不论马术骑射还是耍矛舞槊都拿不出手。但是他一手能写会算的本事,外加那份细心,以及调度统筹之能却少有人及。乃至于一向看不起寒门子弟的刘文静也对其赞不绝口,加上柳臣自己长袖善舞懂得逢迎上官,未过多久便被刘文静收纳为私人,随后又举荐于李建成。此番李建成特意把柳臣留在晋阳为李元吉效力,便是借重他的才干,以保证军食供应无缺。   柳臣的表现也不负众望,前线那许多兵马每日所用不赀,在柳臣调度下安排得井井有条,未曾闹出半点乱子也不曾耽误时辰。李元吉素来好武,对于柳臣的本领未曾放在眼里,但是没人搅扰自己练武射猎总是好事。因此便把所有的差事都扔给柳臣,自己跑去逍遥,   柳臣出身寒门,祖上乃是开酒楼营生,自己从小就帮着跑堂帮工,因此学了这身本事。兵荒马乱酒楼自然开不下去,柳臣也不想一辈子只当个小小掌柜,来晋阳投军,就是希望搏个富贵回去,这等大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差事虽重但是不曾叫苦,反倒是拿出浑身解数,把运粮之事处理得干净利落。   李家这些年积攒的人望以及李渊自己的仁厚名声并非无用之物,同样是征发夫子运输粮草,晋阳百姓异常踊跃,根本不用官兵提着鞭子绳索下乡捉人,就有的是人前来应募。干活之时也不需要皮鞭棍棒敲打,就自愿卖命效力。有这等好百姓,再加上柳臣确有手段,若是按部就班的承运,柳臣相信一切都会非常顺利。前线兵将不至于饿肚子,自己也可以崭露头角在唐国公面前留下名姓,日后求个造化。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渊军令突至,于前线粮草需求陡然提升数倍。这一道命令如同天降闷棍,把柳臣打得头昏眼花,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且不说晋阳粮草并非无穷无尽,以这等数字转运用不了多久晋阳粮食就会消耗一空,只说这要求的数字,已经超过运力。毕竟晋阳的民夫、车仗乃至牲畜都有限,怎么可能想运多少就运多少。何况天降大雨道路难行,能维持住平日的运力已经不易,连翻几倍谁受得了?   直到他从传令军将口中得知内情,才把一肚子怨怼之语咽了回去。这事能怪谁?若不是阴世师心思歹毒,把几十万百姓丢给晋阳,唐国公也不必出此下策。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天下豪杰虽多,肯拿出军粮养活一群百姓的却没有几个。再想想在家乡所见官府催逼租庸,乃至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也毫无怜悯之心的情形,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主公。至于军令,也只好硬着头皮完成。   畜力不足就向民间借,人力不足就只好征发,总是军令难违,于晋阳子民有对不住的地方也只好日后补报。   靠着李家名号以及晋阳兵威,这些事总可以办到,真正的难处却是从出了晋阳才开始。李渊纵然如何仁厚,也不可能滥用钱粮厚养无用之人。百姓不比军兵,即便是承运粮草的夫子,亦不能以战兵相待。   刻薄如王仁恭者,视夫子为草芥,行粮自备,窃军粮立斩,若是无粮饿死只算活该,再去抓其他夫子就是。李渊素有仁名,也不过是每日供夫子几碗稀粥以保证人不至于饿死,于此乱世之中,便是少有的仁主。   人每天吃不上几两粮食,做事便没有气力,再如何愿为唐国公效死,也是力不从心。况且多日暴雨道路多有损毁,也让队伍行进变得困难重重。军兵顾不上爱惜畜力,挥舞着皮鞭,把拉车牲口打得阵阵哀鸣,车轱辘在塌陷的地面上艰难前进。不时有车轮陷到泥泞之中,牲口再怎么卖命也拉拽不动,柳臣只好自己带着军兵跑过去,或推或拉把车从泥坑中推出来。   柳臣已经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只记得自己反复用力的擦拭,却是越擦越多。自己也知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是除此以外却是再也没有办法可想。要怪就怪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关中、山西都降下暴雨,这是少有之事。更想不到有人会用出驱民出城这种损阴丧德的办法,否则唐国公那边也不至于如此急着要粮。   只要这次的粮食运到,过几日雨过天晴道路干涸,这条路就好走了。至于眼下,这点辛苦倒是算不了什么,真正让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另一桩。只盼着老天开眼,千万别让自己的担心成真……   刚想到这里,却见前方一个满身污泥如同小鬼的汉子跌跌撞撞向着队伍飞奔而来。汉子脚上一双军靴已经丢了一只,一只脚着靴一只打着赤脚,却是顾不上更换。加上道路难行心中发急,一不留神却又摔了个跟头,整个人跌在泥水里。   柳臣顾不上来人模样,而是同样跌跌撞撞向着这汉子跑去,口内急道:“前面情形如何?”   这名被派去探路的斥候乃是柳臣乡党,与他交情最厚。答话时语声哽咽声音嘶哑:“柳大,大事不好了!汾水!汾水涨了!桃花汛来了,到处都是水,足有好几尺厚,我们的车过不去了!”   一声出口,如同惊雷。柳臣周身的气力也随着这个消息消散,人无力地跌坐于地,顾不得泥水浸泡战袍。自己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往年桃花汛为四月,今年却因为这反常的暴雨而提前。汾水泛滥溢出堤坝,破坏路面还是小事,那些临时形成的积水,却是一时半会下不去的。若是等那些水自己散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要顶着水前行也不容易,这些牲畜负重极重,如何能涉水?再说这些民夫,也未见得就能吃这份苦。   哪怕是他们肯涉水前行,速度也不能和平地行走相比,日期难免延误,最要命的是哪怕自己不顾一切前行,到了黄河又该怎样解决?往日里便无风三尺浪的黄河,到了桃花汛时更是凶险。渡口到时往往停渡,等水势平缓再恢复通行。这么多辎重,如何过得了黄河?   饶是柳臣素有才具,此时却是怎么也想不出化解之策。一面是唐国公军令,一面是这该死的老天。数十万军民等着粮食下锅,自己却不能按期运抵。即便唐国公不加罪,那些袍泽又岂能饶得了自己?   思来想去越想越是绝望,柳臣第一次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佩刀上,或许……这就是最后的办法了。   “呛”!   伴随着一声脆响,柳臣猛地抽刀在手,二话不说向着自己脖颈上抹去。可是他那名好友以及身边几个兵士却已经冲过来,用力按住柳臣的手足,硬是把刀夺了下来。那名好友更是嚎啕着说道:“柳大,你这时候死了算个甚?你死了国公靠谁运粮?这时候寻死便是孬种!纵然是军法难饶,咱也得把粮食运过去,别坏了国公大事!这才对得起国公的恩典!”   柳臣无力地任人把刀夺去,心中也知弟兄说得有理。只是再有理的话也无助于眼下,哪怕自己这些人泼出性命,这次也注定要失期。军法惩处暂且不论,唐国公和那些人百姓又该吃什么?没了粮食,又靠什么攻打长安?这可该如何是好? 第五百六十六章 雄都(九)   晋阳大军,临时行营之内。   李渊敢于举旗造反,除了自己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最大的凭仗便是麾下河东六府鹰扬。凭借着晋阳城中大笔财货粮草,李渊将原本每年四十五天应役的鹰扬兵变为常备兵,各以军将统属,操练有时训练有素,行军扎营自有章法,不必主将操劳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则各地前来投奔的兵马,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其中大多数人未曾受过军法部勒,临阵时靠着血勇或是以财货激励,倒是可以冲阵厮杀。平日则无法无天队伍散漫,全然没有军伍模样。随着这等兵马越来越多,把那些本来纪律严明的晋阳兵马也带得日渐散漫。   以李家父子及部下带兵之能,只消有一段时间以军令约束再行操演战阵,这些盗匪也能成为合格军伍。纵然赶不上本部兵将,起码行军扎营时,都能像个模样。李渊收容这些乌合之众,固然是存着千金买马骨的心思,也是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这些人马转化为合格战力,征战天下以为前驱乃是绝好的送死人选。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阴世师丢了长安满城六十万百姓过来,让李渊措手不及进退失措。受制于当下的传令手段以及法令、人事等限制,如此庞大规模的百姓,不管是谁应付起来都不是易事。   杨广可以视百姓为猪狗,把他们的命不当回事,实在管理不了就大肆杀戮减少负担。李渊以仁厚闻名天下,若是采取杨广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势必名声尽毁。与杨家争天下,手上就先少了重要筹码。是以不管怎么艰难,他都得捏着鼻子把人留下,不但不能对百姓下毒手,还得好生安抚,供应膳食,尽自己所能让老百姓过得舒坦。   这些百姓不比官兵,未曾受过战阵操练,就算是想为李渊效力也不知该怎样做起。反倒是每天都要制造出许多麻烦,光是安抚百姓处理杂务就让李渊殚精竭虑,哪还能分神他顾操练人马?也只好由着这帮散兵游勇安逸下去。   过于庞大的兵势本身就是一种灾难,如果以如此庞大的数量直抵长安城下,最大的可能就是连阵型都展不开。因此晋阳大军被迫分路而行,以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率领一万人马为前锋直扑长安,余者沿途布阵次第而行,百姓被安顿于最后,李渊亲统大军坐镇安抚民心。   百姓自从被赶出长安,就成了惊弓之鸟,生怕李渊也把他们丢下,动辄嚎啕大哭,再不就是卧辙拦路。只有看到唐国公纛旗,才能让他们心安不至于闹事。何况这几十万百姓中广有妇孺,不少军将兵士看着年轻女子就两眼放光。若不是李渊亲自坐镇,谁又能镇住这班厮杀汉?   李渊为防不测,把那些新附盗贼全都安排到前面去,让他们远离百姓,同样也远离自己的视线。这些盗匪没了人管束,也就越发懈怠。又自恃兵多将广,隋军不敢出阵,营盘搭建得松散,怕是一冲即垮。几个老兵眼见天色终于放晴,便溜出来靠着寨墙晒日头闲聊。   “都说唐国公仁厚,依我看也是稀松平常。咱们放着逍遥日子不过,投奔他图的啥?还不就是吃香喝辣,且不说看着那些小娘不许我们碰,这几日连饱饭都没得吃了。口粮越发越少,怕不是要把人饿死。饿着肚子哪来的气力,又怎么打仗么?”   “是啊。都说晋阳有米山面山,几辈子也吃不完。结果都是骗人的么。再这样下去,就和山上的日子一样了。”   “我看还不如在山上的时候。”那第一个老兵说道:“在山上的时候哪有这许多事情么?大家提着脑袋过日子,图的就是快活。哪有人管天管地?依我看就是头领上当了,才带咱们来过苦日子。”   另一名老兵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几十万张嘴不好养活,便是真有米山面山怕也吃完了。只要打开了长安,还不是要啥有啥。想发财想吃饱,就早点打进去。”   “打?拿啥打?饿着肚子打仗那不是送死?你们没听说么?前几天下大雨水都涨了,粮道被水冲断有粮运不过来。又有那么多老百姓要吃饭,怕是再过一两天就得断粮了。”   “断粮?”   几个军兵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变化。自古来吃粮当兵天经地义,若是主将没有粮草拨发,便是再怎么忠心的兵士也不肯为之效死。何况这些人本就是为名利而投奔,若是当真绝了粮,谁还肯为李渊卖命?不管他家室怎样显赫,名声又是多好,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   一个老兵道:“这……不至于吧?李家家大业大,都说是铁打的富贵,还能少了咱们这帮当兵的饭吃?”   另一个老兵小声嘟囔道:“我不管他啥家业富贵,反正就是一句话,没有粮吃,休想让我拼命……”   “军心果然已涣散至此?”军帐内,李渊眉头深锁面色凝重,神情比起当日与鱼俱罗交锋时更为严肃。天下人提起李渊多知其“仁厚”、“钝重”不计其他。实则作为有心争霸天下的雄主,又岂会真是个迂腐君子?   这些年间他结交天下世家,又在洛阳、长安广置耳目打探消息,对自军内部更不可能不闻不问。各路附庸兵马营地内,皆有其安插的耳目哨探,以监视这些兵马动静。既要防范他们拉队伍逃散,更要防范其中有隋军奸细里应外合。军中种种议论,都逃不过他的手眼。   然则不管他手段何等高明,都无法凭空变出钱粮。作为军伍起家的世家门阀,李渊当然知道粮草的重要。粮为军中胆,若是当真粮草断绝,别说这些附庸人马,就是自己晋阳精锐也照样会一哄而散。   他自出兵以来就一直严格关注粮草消耗,手中始终保持一笔存粮,以免粮草接济不利时军队无法维持。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几十万张嘴,把他手头的救命粮吃个精光,眼下李渊确实山穷水尽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粮食来喂饱部下。   虽然柳臣等人费尽力气运了些粮草上来,但是比起近百万人的消耗依旧是杯水车薪。李渊和手下的谋臣这些日子为了军粮绞尽脑汁,却是谁也想不出办法。   裴寂道:“军中无粮不战自乱,军心浮动也是迟早之事。鼓噪之人可斩,但是军粮却不会凭空而来。依某之见,只能先把百姓的口粮削减三成以供三军所用。”   李渊道:“如今百姓每日两餐,且只能食粥不能吃饭。若是再削减三成,便要饿死人了。”   裴寂道:“饿死他们总好过饿死兵将。”   温大雅在旁话:“玄公莫非要把主公的名声也一并饿煞?阴贼那边就等着我们抛弃百姓,好把消息送去洛阳、江都最好传遍天下。其中干系,难道玄公想不明白?”   裴寂并没有辩驳,他其实也和温大雅有同样的担心。他们不在乎这些百姓的死活,可是不能不在乎李渊的好名声。毕竟李渊打天下最有力的武器并非精兵强将而是四海敬仰的仁名,周公吐脯天下归心,这是李家的根基所在。若是仁名被毁,于李渊夺取天下霸业的影响远在几万兵将的生死之上。阴世师用出这种绝户计,目的就是拼着长安一城尽毁,也不让李渊成就大业。自己作为李家谋臣,当然不能让阴世师如愿。   温大雅又道:“主公名号传于天下,世人皆知杨广暴虐主公仁厚,是以四方豪杰纷纷来投。若是没了这份名号,那些人又会投奔何处?”   李渊沉声道:“彦弘不必说了,你尽管放心,李某不论到何等地步都不会舍弃百姓屠戮黎民,如违此言天地不容!”   “主公言重了。”温大雅连忙行了一礼,随后道:“如今桃花汛起汾水四溢粮道隔绝,实为天灾非人力所能颉颃。阴贼掘墓于先,天降大雨于后,军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长安城高壁厚急切难下,倘若顿兵于坚城之下,只怕军心越发散乱,杨玄感之败近在眼前。依某之见不若就此收兵,大军回转晋阳,以精兵扼守蒲津渡,待桃花汛之后再行攻取长安也不迟。”   裴寂道:“万万不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退兵,岂不为天下人耻笑?他日再想攻打长安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各方豪杰也会对我生出轻慢之心,不知有多少变数。别忘了,蒲山公也要攻打洛阳。倘若其得陇望蜀,先得洛阳复取长安,又当如何?”   “玄公所言不差,不过我等总不能逆天而行。如今军中粮草眼看就要耗尽,以这点军粮又怎么拿得下长安?再者,我军根基亦不稳牢。二郎擒执必部少王而归,启衅于突厥,此事又怎能善了?某听人言晋阳城外已有胡骑出没,万一执必部兴大兵来犯晋阳有失,我军前去无路归路且绝岂不是死路一条?”   晋阳城外有胡骑的消息军帐内几人都曾听闻,只不过胡骑兵马不多亦未持旗号,不知是突厥游骑还是失路的散兵牧民,是以李渊等人并未在意。可是温大雅提出此事也不能算小题大做,毕竟全军家眷都在晋阳,如果真让突厥人把晋阳攻下,这几万嫡系用不着打自己就要溃散。长安关系霸业成败,晋阳则关系眼前生死,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李渊摆手道:“二公不必再争,二公所言皆有道理所在,也都是为了李家大业着想。李某既为三军之主,就得为部下儿郎着想,不能为了李家富贵就让数万勇士浪掷性命。彦弘所言颇合我意,吩咐下去三军收拾行囊准备退兵。且容阴贼多活几日,等到水退之后再攻打长安不迟!” 第五百六十七章 雄都(十)   晋阳城中。   李嫣坐在房中满面怒色,在她对面长孙氏面上带着些许微笑,望着这个小姑子笑而不语。李嫣气呼呼道:“都到什么时候了,嫂嫂怎么还笑得出来?”   “正因为情势紧急,我等才不能乱了方寸。阿姑病体沉重,理应静养为上。可是老人家担心前敌胜负,每天都要询问情形,越是如此做小辈越要报喜不报忧,免得让老人家劳神费力伤了身体。阿姑乃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要想瞒过她可不是易事。我若是如九娘一般,如何瞒过老人家手眼?”   李嫣这才明白过来,嫂子这副笑容乃是装出来的,并非不挂念二郎安危。大家之女这些道理不难明白,可是能做到这般自然者寥寥无几。想到这里,李嫣不由得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嫂子。自己虽然也不想打扰母亲休息,可是不论如何都没法做到母亲这个地步装作无事发生。   她看着长孙音问道:“嫂嫂你就不担心二郎?也不担心这晋阳安危?听说如今道路不通,粮草输送不利。倘若真断了粮,可就坏了大事。还有那些突厥人……”   说到这里李嫣又皱起眉头:“都怪小元吉!往日里自夸勇力,整个晋阳城内军将,他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被几个胡人游骑吓住了,死活不肯出城交战。倘若是抓几个人进来审问,突厥虚实不就都知道了?他不出兵也就算了,居然还不让我手下的家将出城,简直岂有此理!这下肯定被突厥人看了笑话,说我们没有胆略!”   长孙音微笑道:“九娘莫要动怒,依我看这次不怪三胡。我不但不怪他,还要谢他。”   “谢他?谢他做甚?”   长孙音美眸转动,沉吟片刻才道:“自然是谢他为了大局着想,不逞一时血勇。如今晋阳空虚,倘若贸然出战被突厥人看出虚实,情形岂不是凶险的很?三胡按兵不动,突厥游骑猜不出我们虚实,不敢贸然来犯,城池就不至于有失,阿姑也不至于被金鼓惊扰。”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她终究是个女流并非武将,让她去判断突厥此番是恫吓还是派兵攻打也难以猜测。可是李元吉年岁尚小,他再怎么自作聪明,论及谋略也无法和长孙音相提并论。长孙音本来就怀疑突厥人性情贪婪,晋阳的粮草给养输送迟缓,他们怎么可能转了性,不派大队铁骑劫粮,只派小股骑兵在城外转来转去,其中怕是有蹊跷。李元吉的反常举动,让长孙音越发确定,城外所谓突厥游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说不定就是李元吉派出人马改扮。   之所以不肯出城交战捉人,也不许他人出战,就是担心露出破绽。至于其中原因,还是因为李世民与李建成的冲突。   李世民夺取蒲津斩杀鱼俱罗的消息已经传到晋阳,让李嫣高兴了好几天,李家那些女儿对于亲手杀了无敌将鱼俱罗的徐乐也越发迷恋。可是对于李元吉以及与李建成亲厚的那些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闹出这把戏,归根到底还是剑指李世民,希望通过执必部之事让李世民难堪。   如今前线战事胶着,只怕李建成这边已经萌生退意,但是就这么退兵,事后责任又该谁来承担?若是因执必部来犯而退兵,事后所有的责任肯定都要李世民承担,李建成在家里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事关系到李家内部和睦以及手足之情,便是长孙音看在眼里也只能装聋作哑,至少眼下不能明说也不能以书信相告,自然不能让李嫣知道。李嫣听长孙音的话半信半疑,过了好一阵沉吟着说道:“小元吉这次变老成了?我怎么都不相信,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且不去提他,只说咱们眼下。我听人言,已经有人想要大人退兵以保全晋阳,等到军粮充足再行出兵。倘若大人被他们所欺,真的退兵延误军机,又该怎么办?”   长孙音道:“九娘多虑了。既然我们能想到,阿翁自然也能想到,不会乱了方寸。就算一时不查,还有二郎在。他也是见过战阵经过生死之人,不会看不出这里面的利害,定能够劝住阿翁。”   李嫣皱着眉头,撅着嘴巴道:“但愿如此!说来说去都是怪那个乐郎君不好!倘若不是他出坏主意,让我吃醉酒误了时辰就不至于如此了。大人向来听我的话,我若是在军中,定能阻此乱命!”   “好好好,九娘说得都对,一切都是乐郎君的错。等他回来,我让二郎罚他向你赔情。”长孙音说到这里又是一笑:“可我听说九娘到处在说乐郎君的好话,如今城中不少女子都知道乐郎君其人。这可不像是恨他的样子,到时候我罚他会不会枉做小人?”   李嫣被长孙音逗得粉面一红不知如何言语,长孙音看着平日假小子一样的九妹露出羞涩神态,心中也觉得好笑。只是在此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她虽然在李嫣面前装作无事,心中其实也没有把握。   出身名门的长孙音见多了高门大户内部的明争暗斗,深知其中凶险不输军阵。丈夫若是未能看出其中机关或是未能阻止阿翁退兵,只怕今后也没了前途可言。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以他的性格才干,都不至于因为些许挫折就想要退兵。只盼望他能够说服阿翁,打消退兵的念头,更要攻下长安以此不世之功奠定地位,最为重要的还是要平安回来,千万不可有所伤损……   眼望向窗外,长孙音心内默默为李世民祈福,又在思忖着:丈夫此时又在做些什么?   “此乃乱命,某绝不肯受!”   李世民如今虽然未掌先锋兵权,实际上也是自掌一军,进退不受李建成节制。李渊军令传入他的营帐之内,不等徐乐开口,李世民第一个勃然大怒,踢翻案几就要冲到李渊的军营去理论。   李渊亲统人马携民于后,李家十万兵分几路而行,李世民所部位于前哨。其已经可以看到长安城墙,这时让他退兵自然不肯答应。再者李世民见识过人,心知此时如箭在弦只能进不能退,如何能听从这道军令?   徐乐的看法与李世民相同,只不过表现得不像李世民这般强烈,只是冷冷一笑:“倘若李翁执意退兵,我的玄甲骑就只好先走一步。”   “乐郎君放心,我破出性命不要,也要大人收回成命,不可行此事。”   “李翁若问不退兵,又该如何,二郎该当如何?”   李世民大喝道:“自然是某家亲统兵马舍命攻城,哪怕把性命葬送于此,也要攻下长安,为三军袍泽拼一条活路!”   徐乐点头微笑:“若如此,徐某及玄甲骑愿为前锋!”   “定不负乐郎君厚爱!”   眼望着李世民快步走出军帐,徐乐面上露出笑容,悄悄点了点头。李世民行事越来越和自己心思,倒是个能在乱世中成事之人。那些无用之人看到长安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就心生怯惧,不敢起攻城的念头。乱世中不进则退,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李家家世贵重也好广有财货也罢,都不是能取得天下的关键。若不打几场硬仗苦仗,行他人所不能行的壮举,这天下凭什么姓李?   攻打长安当然不会轻松,可正是如此,才能显出玄甲骑的不可缺少。此番攻下长安,玄甲骑就能成为晋阳诸军中当之无愧的魁首。不管是谁都不敢和玄甲骑争短长。这种魁首并非虚名,对于军士而言乃是实打实的好处。眼下李家粮草不济,不少军伍都已经口粮折半,玄甲骑依旧照常给付米粮,这等待遇可不是靠故人之情就能换回来的。说到底还是一刀一枪挣回来的,吃着心里才踏实。   再者说来,徐乐确信攻打长安必然有更为巧妙的手段,不必非得强攻城墙。别看阴世师把所有的百姓都赶了出来,世家豪门诡计多端,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别看城内如今没了百姓,肯定也有些后招可以用来攻城。   这个手段本身可能也极为凶险,李世民亦不得知。不过到了这一步,肯定有人会对他说出实情,有这个手段,就能去搏一搏,至于冒风险则在所难免。   徐乐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又开始在燃烧,人逐渐兴奋。这种状态往往出现在临阵厮杀之前,尤其是面对强敌之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看来这次,又有个劲敌在等着自己!且看自己的马槊,如何捅穿长安城那坚固的城墙,夺下这天下第一雄城! 第五百六十八章 雄都(十一)   李渊军帐内,除去裴寂、温大雅两人外,如今又多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以及李家门婿柴绍。望着面前跪倒在地满面泪水的李世民,饶是李渊心如渊岳城府深不可测,此时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住地说道:“二郎何以如此?有话起来慢讲。”   李建成一接到军令便点动人马收拾辎重,自己则带轻骑先行一步,赶到李渊的后军所在。按他说法乃是担心军中混乱,有人趁机对李渊不利特意带兵拱卫。当年刘秀征西蜀,来歙、岑彭皆在千军万马拱卫之下被刺客所杀,李建成这番担忧倒也不是杞人忧天。父子刚刚坐定,柴绍便赶来向李渊陈情,坚持不可退兵。   李渊向来疼爱长女李秀,爱屋及乌对这位女婿也颇为看重。再者柴绍出身高门,家室纵然不及李渊相去亦不甚远,是以并未因柴绍抗令而动怒,反倒是依旧如同在晋阳时一般,暖声细语与柴绍讲道理。又把裴寂、温大雅拉来帮腔。   这对翁婿尚未说出个分晓,李世民便飞马赶来。只是他并未与父亲辩驳,进帐之后便伏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让帐中众人不知所措。在他们心中,李世民向来是铁骨铮铮的硬汉,若是进帐来大吵大闹乃至与父亲言语冲突众人都不会觉得奇怪。李建成甚至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李世民言语无状冒犯父亲,自己该如何开口训斥以树立长兄权威。   不曾想这位素来勇毅刚健的二弟居然会如同妇人一般大哭大号,这一手出乎所有人意料,让李建成不知所措。其他人的情形也和李建成相若,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处置。   最先开口的还是李渊。虽说心中向着长子,但是二郎也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父子天性骨肉连心,长子次子皆是一般。无非是为了避免杨家夺嫡之争骨肉残害,才刻意打压李世民,心中还是想着日后以宗亲掌兵镇守一方,以保证李家基业千秋万载。心中对于这个次子很有些愧疚,眼见他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心中痛如刀割,说话语气格外慈祥,惹得李建成心头阵阵泛酸。   李世民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用满面泪痕的脸对着李渊,哽咽说道:“儿并非有意挫动军威,实是眼见我晋阳兵败将亡就在眼前,可怜我李家家业即将倾覆于一旦,昔日杨玄感之败殷鉴未远。一念及此实在情难自禁,请大人降罪。”   “二郎……你……你这又是何苦?”李渊看着李世民那可怜模样,心头虽然有火却怎么也发不出。也罢!他是自己的儿子,便注定和普通人不同,纵然胡闹也无关碍。何况方才柴绍力阻退兵时,言语比李世民更为激烈,连女婿都能如此,二郎这又算得了什么。李渊并未动怒反倒是好言安抚:   “我知二郎素来刚勇不愿退兵,为父又何尝愿意半途而废?怎奈天公不作美,如今道路断绝粮草输送不及,又有这许多百姓要吃要喝。你是带兵之人,应该明白军中不可无粮的道理。此时退兵还能保全兵马,若是延误时辰军心动摇,再想撤兵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再耽搁下去,不但百姓要受委屈,便是三军儿郎只怕也耐不得饥。为父也不瞒你,如今军中谣言四起,再不做决断,只怕就要鼓噪起来。”   李建成在旁帮腔道:“不光如此,晋阳城外也有胡骑异动,只怕是执必部前来问罪,伺机营救他们的少汗。长安虽好可晋阳才是咱们的根本,军将家眷还有阿娘都在城中,岂容有失?这次急着班师,也是为了防范执必部趁虚而入断我归路!总要先把刘武周、执必部的事料理清楚,才能从容进兵攻取长安。”   他言下之意自然是把退兵罪过扣在李世民头上,认定大军回师乃是为李世民清理首尾。这个罪名只要扣实,李世民今后不管立多少功劳,都抵不过这个罪责。   李世民却不与他争辩,而是对李渊哭诉道:“我李家于晋阳隐忍多时,招揽四方豪杰操演士卒筹措粮草甲仗,所谋者便是如今这一战。此时如箭在弦有进无退,倘若有丝毫动摇,我父子皆死无葬身之地!各方豪杰投奔李家,所图无非荣华富贵。若是我军仓促而退,这些兵马难免心生异志,只怕一夜之间十万大军便会瓦解冰消。杨玄感兵势最盛时,兵马超过十万,临危身边不过十数骑,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刘武周不过乡间土棍,才略胆量皆不足论。只要我军威名不坠,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对晋阳有觊觎之心。至于突厥执必部,塞上胡骑怎敢就居于中原?即便真是来攻打晋阳,也是点起大军来攻,绝不会这般鬼鬼祟祟。孩儿断言,那所谓胡骑绝不是执必部人马,晋阳固若金汤无须救援。只要我军攻下长安,跳梁小丑只会争先示好,绝不敢生出轻慢之心。可若是这十数万虎贲散去,晋阳缺兵少将,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天下豪杰皆可来取我父子首级。到那时只怕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望大人明断!”   说到这里,李世民又匍匐于地放声大哭,平日里雄姿英发的七尺男儿,此时哭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更加令人感动。   柴绍叉手行礼道:“二郎所言极是!我军兵马统属不一鱼龙混杂,以财货功名为饵令其并力向前尚可勉强维持,一旦退兵必为鸟兽散,再想收拢势比登天。乱世中没了兵马,我等又何以自保?再说这一遭和朝廷正式撕破面皮,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不管如何艰险也只能咬牙上前!”   自从上次郎舅密探谈,李建成便把柴绍看做自己同路之人。可是听他此时言语才知,自己把事情想差了。柴绍说出密道之事,乃是为了帮李家夺下长安称霸天下,并非想介入李家兄弟之争。在他眼中显然只有江山大业,对于几位舅子一视同仁谈不到亲疏远近。如今站出来支持二郎也不是支持二郎这个人,只因为二郎所谋合他心思,这等人不能为自己所用,一不留神就可能和二郎混到一起。这……可万万使不得。   李建成心思一动,一条绝妙的主意忽然出现于脑海之中。开口说道:“归根到底,还是看能否三两日内拿下长安。纵然有再多道理,顿兵坚城之下也是死路一条。若是二郎能在三日内攻下长安,大人自会收回成命。否则你便是把眼泪哭干,也不能妨碍军令。”   “大郎不得妄语!”李渊一声呵斥:“长安城金城汤池,卫文升、阴世师皆知兵善战之人,如今更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挖掘我李家祖茔,便是绝部下归顺之心。城中几万鹰扬兵哪怕为了自己活命,也只能和我军以死相拼,其势已成哀兵。纵不能野战争锋,据城而守绰绰有余。纵然为父亲自指挥,以所有兵马昼夜攻城,也需数十日才可分胜负。你让二郎几日攻破长安,不是强人所难?”   “三两日攻下长安……却也不是不能。”柴绍在旁开口道:“我柴家在长安城内有一密道,需得一有能上将带精兵偷入城池与我军里应外合,旦夕之间便能让长安易主!”   不容李世民开口,李渊已经抢先阻拦:“此事你与我说过,我还是那句话,此事万不可行!阴世师连驱民之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当日向柴家通报消息的军将,多半已然遭遇不测,柴家的密道所在也逃不出他的手眼。再者卫文升素来知兵,在城池布防上绝不会露出破绽。孤军入城不啻羊入虎口,平白折损性命而已。我李家以仁义得天下,岂可行此不义之举?纵然此时回师要冒些风险,某也绝不会派人送死!”   柴绍见岳父语气严肃,不敢再行谏言,只是额头青筋暴起,头上满是汗珠。裴寂与温大雅齐声道:“国公心意已决,二郎何必再争?如今不是国公非要退兵,而是除退兵之外再无良策,纵然此时退兵不妥,也只能冒险一搏。”   李建成道:“某倒是觉得二郎所言有理,此时退兵搞不好真会动摇李家基业,乃至关系生死。嗣昌所说的密道,是个死中求活的办法,寻常人从密道而行,或许有风险。可我军中有一位英勇盖世的豪杰,便是鱼俱罗那等无敌斗将都折在他手里,长安城内还有谁是他对手?只要他肯带兵入城,这长安城必是我李家囊中之物。虽然这其中有些风险,可是身为军汉,本就该拼死力战,以性命搏富贵前程。乐郎君素来刚勇,连鱼俱罗都敢斗,不至于怕了这点风险吧?”   “此事万不可派乐郎君!”李世民本来趴在地上,此时却霍然跳起,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他那双哭得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建成,竟是让李建成心中升起一股惧意,下意识侧过头去不敢于李世民对望。   李世民何尝不知李建成心思,他分明是借口李家大业,让徐乐前去送死。有这位无敌大将在自己手里,李建成就要怕自己三分。偏生李建成又拉拢不了徐乐也无法打压,便想出这借刀杀人的诡计。李世民宁可赔上自己性命,也要保住徐乐。除去两人的交情之外,更有一层考量。徐乐若死玄甲骑也必然星散,自己再没了和李建成颉颃的本钱,纵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李建成见李世民发作起来,心中虽然畏惧,但还是强做镇定道:“满营军将谁的本领也比不上乐郎君,这等大事非无双斗将不能为。不让乐郎君前往,莫非二郎还有更好的人选?”   李世民沉吟片刻,眼看帐中除了李渊之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咬牙道:“某亲自带兵走上一遭!” 五百六十九章 雄都(十二)   “二郎你简直是疯了!你是何等身份,岂能以身犯险?长安城一如龙潭虎穴,即便徐乐那等手段都不足以自保,你又如何去得?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满腔雄心壮志岂不全都成了泡影?还有我妹妹,她又该怎么办?”   军帐内,长孙无忌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起,对李世民不住埋怨。   李渊军帐内李世民一口应下潜入长安里应外合之事,又以三天为限。如果三天之内不能攻破长安,便由得李渊退兵,所有责任自己承担。回到自军之后却对徐乐只字不提,反倒是找来长孙无忌说明真相,让他秘密选拔精兵为自己所用。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既为郎舅之亲,自然事事为李世民着想。听到妹夫居然要亲自入城夺门,登时变了脸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语调极为严厉,态度空前强硬:“二郎与乐郎君交好并无错处,乱世中以力为尊,似乐郎君这等盖世虎臣,谁不想要延揽?别人不说,便是大郎那边,也曾几次派人邀乐郎君赴宴,都被他一口回绝。你结交他不管花费多少财帛,某都赞成得很。可是绝不能为了结交他,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说到底,武人一如刀剑,不管如何锋利,都该为我所用,而不是让人为刀剑所驾驭。你结交徐乐,就是要他为你征战沙场夺取天下。换句话说,这等搏命之事,便是他应尽之责。若是连拼命都要你来代劳,还要他作甚?越是凶险,越该派他前往,而不是让你亲自去冒险。”   李世民摇头道:“辅机所言确是为我着想,只是你把我和乐郎君的交情想差了。我结交徐乐乃是因为志趣相投,并非因其爪牙可用。我也不瞒你,我与他一见如故情同手足,再加上徐家祖上为李家立下的功劳,于我而言,已经将其看作手足。我是诚心与他交好,并非以结交为名要他为我卖命!”   长孙无忌一愣,在他看来李世民结交军将,无非是爱惜这些人的勇力罢了。再说世家子都亲近李建成,李世民不结交军汉又能去结交谁?可是那些军将说到底也不过是棋子,李世民与他们的交情与战国时姬光之于专诸,太子丹之于荆轲没什么差别。恩义相结生死相托,千好万好都是笼络他们卖命的手段。不管嘴上说得千好万好,为了家族大业随时可以把他们牺牲掉。   毕竟人以类聚,只有世家子才能成为世家子的朋友,二郎真正的知己理应是自己这样的世家中人,怎么会是军汉?   徐乐虽然与李家有几代交情,可充其量也就是个家将罢了。黑甲徐敢也没资格和李家人平起平坐,又戴罪脱逃归隐山林,这等人家的子弟靠着一身本领可为上将,却有什么资格做二郎的朋友?   可是看李世民说得情真意切,从眼神判断就知不是作伪,这二郎到底发得什么癫?居然要和个武夫为友?不过此时顾不上纠结这些,长孙无忌只好继续说道:“就算你所言不差,也不能为了朋友把性命搭上。大不了不让徐乐去冒险夺城,但你绝不能去!”   “我不去又有谁去?”李世民双拳紧握怒目圆整,拼命压抑着自己的火气不让自己发作起来:“大郎以言语相迫,分明是想要我在大人面前出丑。倘若我不敢接这道令,大人以及姐丈乃至裴寂、温大雅等人,都会认定我是无能之辈,今后谁还会看得起我?这道令我不能让乐郎君接,自己却非接不可。再说我所说并非虚言恫吓,倘若三天内攻不下长安,李家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左右都是一死,早死几日晚死几日又有什么分别?”   看李世民的神态,长孙无忌心知只怕二郎犯了脾气,自己怎么也劝不住他。只好问道:“既然如此,何不让乐郎君随你同行?有他护驾,岂不是更有把握?”   “夺门之事九死一生,倘若我请乐郎君出战,难免让人疑心我交友不诚。乐郎君投奔晋阳,乃是为自家袍泽求一条活路,并非求死。让他带着部下冒这种风险,未免不义。再说这乃是我李家生死存亡之战,理应由李家子弟搏命厮杀,岂能让外人卖命?传扬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大郎延揽乐郎君不成,便想要借刀杀人。我偏不让他如愿!我走这一遭,也好让四海豪杰看看,谁才是他们值得托付性命之人!”   长孙无忌虽然不满李世民冒险搏命之举,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份英雄气概令人折服。纵然是日后李建成登基,自己也绝不会后悔把妹妹嫁给李世民。这等人物绝不该死在长安,自己的妹妹更不能守寡!   思忖片刻,长孙无忌心中已有打算,朝李世民道:“事关重大不可大意,夺门开城之事非胆略武艺过人的虎贲之士不可为。这等兵将不易选拔,你得给我些时间。”   “辅机,军情紧急不容耽搁。”   “我明白,但是你总归得给我一日时光。”   李世民也知长孙无忌所言不差,自己纵然不怕死,也总要考虑军情大局。密道最多只能再用一遭,倘若士卒选拔不当功败垂成,便白费了这一记绝妙杀招。他点头道:“好,我就给你一日时光。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绝不能告诉乐郎君!”   “二郎放心,我定然严守机密。如有违反,自领军法!”长孙无忌正色一礼,李世民也把心放下,送长孙无忌离开军帐。   来到外间,眼看着李世民回帐而去,长孙无忌在外面站了片刻,猛然间撩起衣袍下摆快步如飞向着玄甲骑营帐走去。   片刻之后,韩小六带着两名部下推搡着长孙无忌走入徐乐军帐之中。徐乐见长孙衣袍多有破损脸上也有瘀伤,便知道在自家军将手下吃了苦头。摇头道:“岂有此理?长孙兄不是外人,尔等怎可如此放肆?”   韩小六理直气壮道:“谁让他黑灯瞎火就往我们的营地里摸,我等怎知他是何心思?乐郎君教过我们,天大地大军法最大,军中不讲情面交情。哪怕是李家子弟,倘若不知口令,擅自闯入我玄甲骑营地,也照样动手擒拿。我等就是按着郎君的命令行事。”   徐乐朝长孙无忌一笑:“长孙兄,这番话确实是我说的。你也是带兵之人,应该知道这是军中的规矩。如今我军与长安近在咫尺,城中兵马随时可能出城偷袭,徐某如此布置也是为了三军着想,长孙兄想必不会见怪。”   长孙无忌摇头苦笑:“乐郎君带兵有方,玄甲骑有细柳遗风,某佩服还来不及,又怎会见怪?实不相瞒,某也是有急事在身,特意前来拜访,一时乱了方寸惊动贵属。说来还是某的不是,又怎敢怪罪郎君。”   徐乐朝韩小六使个眼色,小六带着两名部下退出。长孙无忌只当帐中只剩徐乐一个,忽然发现帐篷角落有一团影子动了一下,随后便看到手中拿着双匕的小狼女从不知哪个角落蹿出。一双眼睛紧盯着长孙无忌,眼神中赫然充满怒意,似乎随时准备发动攻击,让长孙无忌心头狂跳不止,但是面上还是强作镇定。   “长孙此来,想必是与退兵之事有关。”徐乐脚步轻移,挡在步离和长孙无忌之间。小狼女直觉敏锐,往往能判断出来人是否心怀恶意。她摆出这副姿态,就证明长孙无忌这回怕是来者不善。但不管怎样长孙无忌都是李世民内兄,总不能让小狼女伤了他,只好用这种方式护住长孙安全。同时徐乐的眼睛也盯紧长孙,想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何伎俩。   长孙无忌点头道:“不错。二郎刚从国公军帐返回,带回了一道军令……”他不紧不慢把李世民立下的军令状以及心中打算向徐乐和盘托出,最后说道:“某也知此行凶险万分,不该让乐郎君冒此风险。但是乐郎君素有侠义之风,亦是重情重义之人。当日能为自己受阻兄弟和侯君集争斗,又怎忍心看着二郎去送死?”   徐乐神色如常:“辅机口中虽是赞扬于我,心中总归还是顾念二郎,不忍他去冒性命之险。”   “乐郎君所言不差,终究二郎是我的妹婿,我总得为自己的妹子考虑。乐郎君身边这位女眷对我有敌意,这算不上错处。毕竟我心中希望你代替二郎去冒险,而此番凶险非是蒲津大战能比,便是天大的本事也难以自保。她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辅机这话说得倒是爽利,某很是佩服。不过二郎不让你对我说出真相,某要是不肯前去,你又能如何?”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还能如何?自然是按照二郎军令选拔精兵,再陪他同往长安,把这条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徐乐闻言一阵大笑:“辅机这话说得对我心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不就是如此?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大不了就把性命赔上,又有什么要紧?不管为了二郎的义气还是辅机的坦诚,我都不能让你失望而归。你将那密道所在对我说明,我亲自带兵走上一遭。你告诉二郎准备兵马为我接应就是,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这座城池包在某身上!”   望着徐乐神情,长孙无忌心花怒放,便是小狼女那如同利剑般的眼神也混若无睹。看来二郎没有看错人,徐乐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自己也没有算错,这一步走得正确,二郎不必去送死! 第五百七十章 雄都(十三)   月色朦胧,人影晃动。   失去了百姓的长安城,一如失去了血液的巨人。虽然从外表看躯壳依旧高大魁梧,实际已然失去了赖以自豪的盎然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区区数万鹰扬兵远不足以覆盖整个城池,况且这些兵马要么戍守城墙要么驻守官署、宫门等要害所在,街道坊巷便成了无人区。本应嘈杂喧嚣的城池陡然变得寂静,除去金鼓再无动静,便是白日都现得阴森可怖,一到夜间就更是如同鬼蜮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按照阴世师的要求,在所有坊巷路口都立有标灯、火把照明,可是那稀疏的灯火一如空中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亮,并不能给这座城池带来烟火气也无助于鼓壮胆量。阵阵阴风吹过,火焰剧烈抖动,将忽然出现的人影拉扯变形,反倒是更增几分诡异。   此时此地于城中行动的自然是留守于此的鹰扬兵。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坊内穿行而过,从一间房走入另一间房。这一带的房舍原本都属于城中商贾,虽然形制不及官宦人家恢宏气派,但是院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这些房屋的原主人耗费心思以及大笔财力装点住处,自然是希望在都城长久居住安享太平,却想不到开皇盛世结束的那般快。更不会想到大业天子登基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自己的房屋、钱财乃至性命都会因为一道命令被强行夺去。   军靴囊囊惊动了窃食野鼠,随着鼠群四散奔逃,漆黑的房间内多了些许灯亮。灯火照射出几个手持刀矛的军汉身影,其面庞在昏暗灯火照映下分外狰狞,看上去如同庙宇中那些泥塑恶鬼。   几人向房间里四下看看,床头朱漆木箱大开,几枚产自交趾的明珠在灯火照射下烁烁放光分外醒目。明珠之下则是成匹锦缎,一望可知价值非同小可。   京兆鹰扬的日子虽然比边地袍泽好过,可终究也是军汉之属身无余财,这等珍宝生平未见,小小木箱内所存的财货乃是这些军汉穷其一生也难以积攒的巨资。如今夜半无人,登堂入室之余若是随意拿取一些料想也无人知。可是想着庭院中房主人全家面目狰狞的死相以及自己这几日所作所为,这些鹰扬兵都没了这份发财心思。   虽然四下无人,可是军汉还是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敢放开喉咙说话,压低嗓音询问自家火长:“王大,咱们今天做得这事,是不是有点太……”   “太啥?”火长回头横了这名部下一眼:“这几天的缺德事你哪样也没少做,这时候还有脸跟我这装菩萨?兵随将令草随风,大将军下了令,就得按令行事。磨蹭个啥么?”   “我也知道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说啥。可是今天这令可不是杀个人,也不是把人往城外赶。大将军这是要毁了整个城池,到时候真要是弄起来,咱们自己也没处跑。就算是能逃出城,只怕李家也放不过咱们。”   “跑?还往哪跑?把李家的祖坟挖了,你跑到哪都是个死。”火长的脸色阴沉如铁,眼神锐利如刀,看得部下心里发毛。“李家是啥人?名门世家北地魁首!结交的都是天上人,在他们眼里咱就是蝼蚁,杀个十万八万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可不管是谁挖的坟谁动的手,反正是长安的兵挖了李家的坟,城里所有当兵就都是李家的仇人。等到破了城,咱都是死路一条。这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就算是死也得拉上他们垫背,不能白赔性命!”   这名部下被说得哑口无言,火长拍了拍他的肩头,又看了看那口朱漆木箱一声冷笑:“我知道你不想死,其实我也一样。但凡有条活路谁不想走?可是谁让咱摊上这么个大将军,把路都给堵死了,就剩这一条道了。这里的财货再多,阴间也用不上,看也没用。赶紧干活,完事还能睡个安稳觉。现在能多吃一顿多睡一宿就是福分,别磨蹭了!”   这一伙士兵都被自家军将说得没了心气,心中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身为厮杀汉管不得太多事,除了听令而行就是听天由命,如今左右也是个死,便不必再考虑太多,按着自家军将的吩咐,把一个个小罐子放在房间里要紧位置。   此时的长安城内如同百鬼夜行,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坊巷间出没。他们都和这火兵士一样,随身带着若干小罐子,而这些罐子被他们放在一栋栋无主房间内。除了留守长安的官员府邸以及宫廷之外,城中大半房舍都多了若干这样的小罐。除此以外,不少房屋的房顶,也被士兵扔了草把。那些扎束整齐的稻草异常干燥,只要一个火星,就能让它们迅速燃烧。   往日里为了防火,长安城内对于柴草管制极为严格,坊内还都备有盛放清水的大缸,一旦发现火情能够立即扑救。戍守城池的鹰扬兵一项重要差遣就是支援百姓灭火。可是今晚这些理应负责放火的鹰扬兵却干起了纵火的勾当,所有的水缸都被刻意捣毁,又在要紧地方堆积柴草、火罐。在他们的操持下,整个长安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火盆,只要时机一到便会燃起熊熊烈焰将城池化为白地。   城中此时不止有火,亦有鲜血,鲜血来自左骑卫将军宇文烈。这位大隋开国勋臣虽然性如烈火不为同僚所喜,但终究是朝中老臣平素没人敢招惹。可是今晚宇文府内已成修罗屠场,宇文家男女老幼系数被执,不等宫中命令就在府内被官兵斩杀。宇文烈身躯匍匐于地,一双老眼怒睁紧盯着阴世师的靴尖,口内断断续续道:“你……擅杀大臣……乃是……乃是……”   “谋逆!”阴世师替宇文烈说出最后两字,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你自恃乃是朝中元老,想要斩你不易,便肆无忌惮勾结逆贼准备里应外合献城投降。自己做了逆臣还有脸指责旁人谋逆,当真是无耻之尤!这几日城中斩了这许多逆贼,你还执迷不悟,就该料到会有今日。”   他边说边俯下身躯,在宇文烈耳边轻声道:“我早就想杀你了!把你的老命留到现在,只为了让柴家相信他们的密道无人知晓。如今你已经没用,便不必心存侥幸,安心上路吧!”   他一声冷笑站直身躯,朝身后鹰扬兵挥手道:“合府搜检,不留一个活口!”   这几日里阴世师带领鹰扬兵抄杀通逆大臣,京中文武多有被戮,这些官兵也做得熟了,不用阴世师多说立刻便四下搜查,顺带把暗藏的小罐子放在宇文烈家里。   就在这时,阴世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阴世师回头看去,但见一中年文官满面怒容昂首而入。阴世师原本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连忙快步上前行礼道:“可是手下士卒不遵军令惊扰了骨公?阴某再此先赔个不是。”   来人乃是京兆郡丞骨仪,也是这大隋帝都的人间城隍。城中文武贵戚乃至皇族见了他都畏惧三分,阴世师也不例外。骨仪操行高洁性情耿介,又是出名的直言敢谏。杨广登基之后动辄斩杀大臣,朝中文武人人自危生怕多言招祸,只有骨仪毫不畏惧,经常直言谏君。便是大业天子对他也礼让三分不治其罪,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究其原因,除去骨仪所言皆符合法理制度以外,便是其父子对杨广的耿耿忠心,让天子对他们可以格外容情。疾风知劲草,李渊大兵压境城中文武多有异心,骨家父子毫无动摇,反倒是在家里备好毒药、白绫、利刃等物,准备满门尽忠。这份品行节操令阴世师佩服,对骨仪更为敬畏。再者两人一向合作融洽,驱逐长安百姓的计谋能施展的那么顺利,与这位父母官全力支持自然也脱不了关系。眼见骨仪不悦,阴世师也一改往日作风,主动上前道歉。   骨仪摆手道:“如今这等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俗礼?我来是想要问你,你这些举措卫公或是代王可曾知晓?”   “怎么?骨公素来胆大,这回却也转了性?没有军令便不敢动手?”   “我不曾与你耍笑!”骨仪压低声音:“你在城中民宅布置火罐已然有伤天和,如今更是在被戮官员府邸布置火罐柴草,莫非你还想要让大火烧进大兴宫?”   阴世师面无表情,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莫名兴奋:“骨公熟读诗书,岂不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长安城破,合城尽毁,我辈食俸者有何颜面独善其身?代王守城有责,自然也不可置身事外。”   “你!”   不容骨仪发作,阴世师又道:“骨公放心,阴某并非无心肝之人,岂能至君上于险境。今日种种布置一如当日掘李家祖茔,无非是断绝三军后路,令军校并力向前不存他念。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兴若不成死地,他们又怎肯舍命相搏?李渊外强中干,只要我军上下一心,他便拿不下城池。城池不失,某又怎会下令纵火?君上及百僚处境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骨仪面色稍缓,但还是不依不饶道:“即便如此,也该让卫公与代王知晓。”   “卫公年迈,千岁年幼,宫中又尽是妇人毫无胆略,此事若是走漏风声,只会坏事。如今大敌当前,骨公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局。”   “我会安排人手盯着这些地方,倘若有人欲陷千岁于险地,某必效孔夫子诛少正卯,鸣鼓而击之!”   “这是自然。”   “还有,武库被人打开,将库存巨弩悉数移出,这又是作甚?那些弩弓……”   “某知道,那些乃是理应移交江都的贡物。不过如今大敌当前,以贡物御敌总好过资敌。李家若是识相退兵,这些贡物还来得及装船启运。若是他们还想靠密道偷袭,便让他们好好尝尝滋味。”   阴世师边说边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地面,仿佛那里此刻便藏着李家的兵马以及自己的战功。 第五百七十一章 雄都(十四)   在神武县时,徐乐也曾听阿爷不止一次提及世家门阀的财富、势力以及行事手段的豪奢。那时候人在徐家闾,眼前所见都是穷汉苦哈哈,听阿爷讲那些门阀人间故事只觉得耸人听闻。如果不是知道阿爷性情,徐乐几乎以为是在听笑话。直到看到王仁恭、李渊等人的做派之后,才彻底相信阿爷所说句句是真。   本以为经过杨家父子两代刻意打压之后,世家门阀的气焰能有所收敛,柴家又是武人出身,不似江左王、谢那等数百年传承的世家豪门,行事不至于如阿爷所说的那般败家子奢侈。可是当徐乐带领部下进入密道之时,才发现自己想差了。柴绍虽然表面看上去乃是游侠儿一般的人物,然则柴家行事手段与阿爷讲过的那些世家并无不同。   按徐乐想来,逃生所用密道左右不过因陋就简一条小径,如同摸金发丘贼党盗挖坟墓时所挖的墓道一般。人在其中一如蚯蚓,需得弯腰而行,遇到狭窄小径手足并用爬行前进也在所难免,这是逃难应有的样子,谁也不能笑话谁。   谁知等到下了地道才发觉,所谓密道竟是一条宽阔高大的地下通路。其高足有丈余,宽可容两马并行,难怪柴绍特意说明,自密道入城的精兵不但可以披挂盔甲携带长兵,就连脚力都可以牵引入内。   显然柴家在修建密道之时并非只考虑朝堂争斗失势脱逃,而是想着一旦风头不妙,如何带着自家积攒的财货从容逃脱。女子财帛名马宝刀,哪样都不想丢弃。除此之外,是否曾想过借密道以谋大事,若是时机成熟便取杨家而代之,怕是只有柴家人自己心里有数外人无从了解。   这条密道对于偷袭之人自然是天大好事,毕竟能昂首阔步而行,谁又愿意爬着走。再说众人入城之后要夺取城门舍命撕杀,自然希望准备周全。若是如徐乐所想那等小径,大家只能着布甲持短兵与守城兵将厮并。纵然京兆鹰扬不似马邑、晋阳等边军能杀善战,但是长矛大戟仪刀马槊总归比直刀更为顺手。比起奋短兵与这些官兵步战,还是盔甲在身纵马舞槊更有把握。   只是徐乐的心思比其他人终究更为复杂,他固然欣喜于密道宽大便于携带器械,却也在考虑另一个问题:修建这样一条密道究竟要花费多少人力。有多少民夫奴仆在修建中累死或是死于塌方等意外,乃至修成密道之后,这些人又将面临怎样下场?   毕竟这样一条关系身家性命的密道,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世家门阀的行事风格,只怕不会留下那许多活口。   徐乐自知这事怪不到柴绍头上,如果以此发难,只怕连李世民都不会支持自己。要想让这等事不再发生,惟一的办法就是早点结束乱世,让天下重归太平。只要四海升平不兴干戈,老百姓便能得以休养。   李渊虽然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好在有李世民这等英武盖世的虎子辅弼,只要不似大业天子一般倒行逆施,江山便可安稳,世家门阀行事也会有所收敛,似柴家以无数人命修建密道这等行为不会再发生。   当然,要想结束乱世既不能靠等更不能靠神佛保佑,身为武人只能靠手中刀枪为天下谋太平、守太平。世人只道黑甲徐家子弟能杀善战满手血污,却没几人明白这一家人以槊止戈以杀止战的菩萨心肠。阿爷一心想要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受征战之苦,只可惜最终功败垂成。自己这次一定要成功,这乱世就由自己亲手结束!   徐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随行之人,这些部下大多神采飞扬摩拳擦掌,显然都想要杀入这天下第一名都去谋取功名富贵。光是城池里的财货随便拿上一些,便足以抵得上自己十年二十年军中苦熬。有此重利在前,虽然明知此行凶险,却无人畏惧退缩。   只有韩约、韩小六等少数几个徐家闾出身军将神色如常,跟在徐乐身后小心随扈。富贵功名不能打动他们的心思,徐乐说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说打谁便打谁,其他皆不必多想多问,反正乐郎君不会坑害自己就是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徐乐此番偷袭长安乃是偏师,只夺门开城而已,不能带太多兵马。连他自己在内,进入密道的也只有三十人而已。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玄甲骑军将,其中官职最小的也是火长。这也是阿爷教给自己的道理,每遇苦战主将必要身先士卒,唯如此才能得士卒之心,临阵肯出死力。   玄甲骑几番整顿扩军,兵员很是复杂。军将中既有韩家昆仲这等乡党,也有宋宝、仲铁臂这种这种中途加入的侠少,还有梁亥特部勇士以及李豹这种晋阳军将、李家家奴。不可能所有人都像韩约他们一般对自己忠心耿耿,徐乐也不能对部下有此要求。   不管他们所求为何,只要临阵时能令行禁止并力向前,就不至于坏了大事。至于其他种种,徐乐并不会过分要求,厮杀汉过的是刀头舔血亡命营生,不能对他们要求过苛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只要能拿下长安,不用他们张口,李家人也会主动贲以重赏,好在城里已经没了百姓,任他们如何行事都不会伤及无辜。   小狼女步离特长在于暗杀巷战,小范围内闪展腾挪单打独斗乃是好手,夺门开城乃至守住城门与大军交锋并非其所长。哪怕她再怎么死乞白赖要去,都被徐乐坚辞拒绝,把她扔在帐篷里不管。徐乐身边没了这个煞星随行,宋宝便敢于接近。他将自己的脚力交给手下一个火长来牵,自己举着马槊快步向徐乐走去。   韩约与韩小六几乎同时横在路上,韩约手提“神荼”,韩小六紧握角弓,两兄弟面沉似水神色不善。宋宝连忙陪笑,用手指了指徐乐,表示有话说。韩约却不肯放行,直到徐乐把手放在韩约肩头,两兄弟才向旁闪身放宋宝过去。   徐乐也知宋宝此人狡诈奸猾,素不为韩家兄弟所喜。然则他终究是跟随自己走出神武的旧人,况且一路走来大节无亏,乃至伴当大多阵亡之后依旧追随左右未曾动摇,便不好太过苛刻。身为将主不光是要能杀善战,更要懂得驭下带兵,让部下甘心效死。否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人之力终归有限,部下都不肯卖命,主将纵然是霸王之勇也难以逆转乾坤。韩约这等手足固然要重用,宋宝这等人也不必疏远。   因此徐乐主动把宋宝招呼到自己身边,低声问道:“有事?”   这条地道如此宽大,又能让柴家上下从容逃脱,不问可知隔音效果自是不差。只要不是大声叫嚷,便不至于被人发觉端倪。饶是如此宋宝还是格外小心,把声音压得极低:“乐郎君,末将有桩事想不透。为何非要今晚动手,不多等一两日?若是援兵来的多,我们动手岂不是更有把握?”   徐乐看他一眼,“这等事你在外间为何不问?此时问不嫌太迟?”   “乐郎君哪里话来?你是将主,一声令下哪怕是刀山火海我等也要去闯,绝无二话。某平日虽然荒唐,却也知道军法。郎君下令时谁敢多问一个字,便该砍了脑袋!如今左右无事,就当是问一句闲话,若是问错了郎君便不必答我,只当我信口胡柴就是。”   两人边说边走脚步不停,外人听不到两人交谈,只能看到宋宝与徐乐交头接耳,想必还当他是亲信,能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内情。徐乐也知宋宝上前询问,也存着这等心思。虽说有些上不了台面,可终究与人无害犯不上揭穿还不如装聋作哑。反倒是借此机会,可以试试宋宝的胆量。   徐乐向来认为身为武人有些贪财好斗的毛病也属寻常,若是没有胆量就没了用处。自己可以容忍宋宝有野心爱算计,毕竟人无完人。可若是他临阵丧胆,就留他不得!   因此徐乐说话并无隐瞒,“如今城外晋阳兵马不多,二郎能节制的更少。可是自古来沙场交战正合奇胜,一味求稳又如何打胜仗?我军援兵一到,城内必然严加戒备,区区数十骑想要夺门反倒不易。是以我反其道而行,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阴世师也好、卫玄也罢,都不会想到我们在今晚动手,如此反倒是胜算最高。只是我等既要夺门又要守门迎接二郎,破城之后少不得还要为前驱冲锋陷阵,风险也最大。宋大郎若是怕了就直说,某绝不怪你。”   宋宝把头轻摇:“郎君这话未免也太小看人了!某虽然没有乐郎君这身手段,但好歹也是边地有名的铁飞燕。若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依我说越凶险越好,功名富贵险中求,不冒些风险又怎么立功?稍后某第一个出密道,为大家开路!也让郎君看看,某家胆量如何!”   望着宋宝的模样,徐乐不动声色,只在心里舒了口气。大敌当前亲手斩杀部下总是不吉,总算宋宝通过考较,让自己不至于脏了手。其实自己有些话没说,此行的凶险远不止这些。就连这密道是否依旧机密,现在都在两可之间。只不过宋宝有句话没说错,功名富贵险中求,玄甲骑不冒此奇险又怎么报答李家父子恩义?又如何能傲视全军,坐稳军中第一宝座?要成就大事总少不得冒些风险,自己冒险总好过李世民冒险。   徐乐相信自己这三十骑入城,足以把长安搅得天翻地覆,夺门开城不在话下,接下来就看李世民的手段。他能否及时接应夺门攻城,就是此战胜负的关键所在。乃至自己这三十人的性命,也全都系于此,千万不能出差错! 第五百七十二章 雄都(十五)   “辅机,你此番真是太过分了!”   李世民军帐内,郎舅二人对面而立,李世民手按刀柄怒目而视,两眼紧盯着长孙无忌,眼中似乎要喷出烈火。长孙无忌低头不语,摆出一副听凭处置的态度。   晋阳城中世家子大多与李建成亲厚,对李世民态度多是不冷不热,加上李世民喜好结交军将,举止又是武人风范与这些世家子不相得,与这些人也就越行越远少有结交。长孙无忌算是世家子里面的异类,顶着巨大压力依旧保持和李世民的铁杆盟友关系。   世家之间彼此联姻,以婚姻为纽带互为羽翼乃是司空见惯之事,对于他们来说亲情远不如利益重要。长孙无忌虽然不至于如此凉薄,却也不会因为郎舅关系就对李世民另眼看待。之所以愿意与他结交,既是两人性情相得,也是对李世民才具的认可。就在晋阳城大多数人认定李建成乃是李家家主不二人选时,长孙无忌便坚信继承李家基业乃至建立霸业的应是二郎,因此对李世民忠心不二,不惜牺牲性命。   两人一文一武一动一静,配合得天衣无缝,李世民固然能亲近军将得士卒之心,可是在军中建立威信武勋,也离不开长孙无忌的辅佐。别的不说,李世民性情豪爽,又要拿财货结交军将,没有长孙无忌为其统筹调度,以他名下的产业怕是也难以支撑。是以李世民对长孙无忌素来信任也格外亲厚,郎舅之间既是至亲又相处如手足。纵有分歧也能在三言两语间解释清楚不会闹出大乱,这般不留情面的训斥发作乃至闹到要拔刀斩人还是第一遭。   李世民的手紧握刀柄,那口直刀随时可能出鞘饮血,将长孙无忌人头砍下。长孙无忌看得出来,自家妹婿并非装样子,而是是动了真火,随时可能动手。可是他面无惧色语气从容,对于李世民的怒火如同未见。   “某违抗二郎军令,擅自泄露军中机密与乐郎君知晓,理应问斩。二郎若行军法,某也无话可说。只盼二郎斩下我的首级之后,别忘了点动人马,去接应乐郎君和他的部下,免得他麾下人马白白送死。”   望着长孙无忌这副模样,李世民心中既气又有些感动。他明白,长孙无忌此举完全是为自己着想,拼着触犯军法丢掉性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冒险。乃至生死关头也不曾提及长孙音,也是表示立场。他始终认定乃是自己的部下而不是内亲,不需要靠姻亲关系保命。   李世民并非不知好歹之人,看得出长孙良苦用心。然则一想到长孙无忌为了自己,不惜把徐乐性命置于险地心中这团怒火就难以遏制,更让他难以接受的,则是长孙无忌与自己这般亲厚,为何也和俗人一样,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晋阳城中文武才俊不计其数,可是真正能明白自己心意的,却只有徐乐一人。   “大丈夫生于乱世,便不能想着安享富贵老死床榻。身为七尺须眉携三尺剑建不世之功,才不枉在天地间走此一遭!不管想要功名富贵还是江山社稷,都该靠着自己一刀一枪去拼杀回来,而不是高卧房中坐享其成。若是放任至交良朋为自己犯险,自己却无动于衷,那等人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长孙无忌道:“二郎所言不无道理,然则这是军将的道理而非帝王之理。国公自起兵以来,不论前敌战局如何,从来都安坐军帐发号施令,几曾见他披坚执锐身先士卒?这便是人君与军将之别,某心中的二郎固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更是这锦绣河山之主,理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不是亲临战阵白刃厮杀。某也知长安得失关系重大,二郎的前程乃至李家家业都系于此役。可正因如此,才该让能杀善战的虎将去夺门开城,而不是让二郎去逞血气之勇。不但平白坏了自己性命,于李家大业也无好处。”   李世民瞪着长孙无忌,往日里长孙对自己言听计从,只要一声令下,他便会想方设法做好准备,让军令得以顺利实施。今日他非但抗令,还豁出性命与自己争辩,显然是已将性命置之度外,准备用性命规劝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   “你以为为了某的性命着想,就可以肆意妄为?违抗军令?人人如你,这军中还有规矩可讲?某以轻骑夺门,乐郎君率玄甲精兵掩杀接应,长安城一鼓可破。如今玄甲骑群龙无首,就算某亲自指挥,其锋锐也不能和乐郎君相提并论,玄甲骑精锐甲于天下,然则主将不利,也未必就能取胜。且今夜仓促行事,诸军未曾准备难以接应。仅凭孤军偏师何以当此重任?你自作聪明实则坏了大事,该当何罪?军法无情!便是父子骨肉,犯了军法也要定斩不饶!你抗令违制,自作主张,论罪当诛!”   说话间李世民猛地拔出腰间直刀,长孙无忌不闪不避,微合二目安心等死。营帐内金风骤起,直刀刀锋紧贴长孙脖颈,只要他稍有动作轻则划破皮肉重则危及性命。但是长孙无忌依旧纹丝不动,宝刀虽利未损其分毫。   李世民冷声道:“你的人头权且寄下,先行将接应的事做好。等攻破长安再与你算清楚。”   “我军人马已经集结完毕,大郎军中也打了招呼,只要城中一有动静,立刻就可进兵接应。大郎部下也会出师接应,只要有一支军队动手,大郎想要安坐宝帐也是不能。”长孙无忌并未因李世民手下留情就表现出欢喜之色,态度依旧冷冰冰的,仿佛李世民宽恕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不相干之人。   “我军兵马虽寡却是善战精锐,挟蒲津斩鱼俱罗之余威,与京兆鹰扬相比,足可以一敌十。再者只要我军一动,其余各部兵马纵然想要坐观成败亦不可得,否则国公震怒,他们全都难逃罪责。只要乐郎君得手,这长安今晚便可易主!”   听着长孙无忌的讲解,李世民心知这是自家内兄在表功。他行事素来谨慎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长安事关重大,他更不会等闲视之。有这番筹划,才像是长孙无忌的手段。长孙此番把先锋诸军都算计进去,功劳却只会属于自己,确实用心良苦。能事先联络友军,有把握让他们随时接应,也少不了长孙穿针引线乃至用长孙家的财货以及交际圈为自己走人情。   看着长孙无忌的样子,李世民心中既是感激又有些失望。辅机为人终归是阴谋有余阳谋不足,这些小手段用得驾轻就熟,可身上总归少了些英雄气概。这大概是所有世家子身上都有的毛病。论及勾心斗角玩弄计谋个个都是好手,却没有视生死如无物,随时准备以性命相搏的豪气。也只有乐郎君才有这份胆色也合自己脾性,只求老天保佑,这等豪杰千万不要有失。自己想要建立不世之功,结束这乱世,少不了这位豪杰帮手,他绝不能死!   李建成帐中,谢书方正与李建成低声交谈。听李建成讲了自家兄弟之间的三日之约,谢书方不住点头:“此番虽然不能一举攻下长安,但是郎君此计能成,也不无小补。”   “君轩此言差矣,二郎乃是我的手足,怎可与长安城内那干贼子相提并论?”   “某说得并非二郎,而是徐乐。”谢书方面上露出一丝冷笑,身为谢家子弟他在军中也有自己的耳目。自从长孙音姑嫂与李世民在恶虎口重逢之后,李嫣就时常腻在徐乐身边,还随他一同练武之事已经传到谢书方耳中。谢书方虽然仰慕先祖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气度,实则器量狭隘,尤其事涉李嫣就越发剑走偏锋。   在他心中早已把徐乐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若不是自知本领不敌徐乐又有李渊照拂,他早已设法将其除去。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却是比攻下长安更为欢喜。   “徐乐乃无双斗将,此等人若为二郎所用,日后军中怕是没有郎君立足之地。若论危害他怕是远在阴世师、卫玄等人之上。那些人的头颅还可暂存项上日后摘取,徐乐越早除掉越好,免得尾大不掉。他的命绝不可留!二郎虽然为了袒护徐乐主动抢令,但若是我所料不差,只怕进城的还是徐乐不是二郎。只要他死在长安,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场大捷。”   李建成皱眉道:“纵然是他进城,也未必就一定会死。再说他若是死了,长安拿不下来,我李家处境凶险也不是什么好结果。”   “郎君多虑了。徐乐死活与夺城成败无关,他死城池一样可以攻下。再说就算拿不下长安也无甚要紧,阴世师倒行逆施长安已成死城。我军暂且退兵,休兵数月后再来,那时这几万鹰扬兵怕是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反倒是省了我们许多手脚。战阵之上靠的是群策群力,有没有一个乐郎君,都不影响大局。”   “话虽如此,可是大人已下严令,二郎若是开城,诸军必要舍命接应。谁敢迟疑,定斩不饶。此番大人动了真怒,绝不能再敷衍搪塞,否则便是某也保不住你。”   谢书方一笑:“郎君放心,我们自然要听令行事。既然要我们接应,我们就拿出全部的本事接应,保准说不出错处。”他说话间把头凑近李建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李建成面色微变,但随后又露出一丝笑容。   这谢叔方不愧是江左谢家子弟,确实有些过人的门道,刘文静万不及他。只是他的鬼心思太多,不该为李家婿,否则迟早要算计到自己头上。且用他多出些主意,将来闹大了再把他丢出去安抚二弟,免得伤了手足之义。 第四百七十三章 雄都(十六)   金铁交鸣火花四溅!   武奎手下这一火士兵都是经过战阵,杀过人的狠角色,不会犯新兵的错误。沙场无情,一出手必然全力以赴,不能有丝毫的留手。在出手之前本就攒足了气力,这一矛更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纵然来人满身披挂身批重甲,也能搠个对穿。   可是他们的矛并没有刺入铠甲更不曾刺入身体,一面巨大的盾牌忽然出现在长矛与来人身体之间,这些士兵只觉得自己的长矛刺中的乃是巨石或是顽铁!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们个个虎口酸痛掌心发烫,又像是有人用铁骨朵朝着他们的手臂用力狠敲了一记!   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响起,纵然是都城武库中保存的上好木矛也终究禁不住两股巨力对撞,矛杆纷纷断裂。   武奎的处境比手下士兵略好一些。他出手之前已经考虑周全,能做精兵先锋者往往都身怀绝技,哪怕是万无一失的杀局,也有可能出差错。他比其他人晚动手片刻,就是为了寻找破绽。在辽东战场上,他亲眼见过许多武艺高强的豪杰猛将,就是这么死于无名小卒的暗算之下。军阵厮杀不是游侠儿斗殴,大家只分生死不问手段,只要能杀得了对手,什么招数都使得。这一顿、一刺,就是战阵中暗算好手的惯用杀招。   他长矛所指正是大汉手中巨盾无论如何都遮护不到的破绽所在,自信万无一失绝不会落空。事实和他的想法也相差不多,纵然这大汉手段高明,从密道冲出之前也有所防范,可终究是被一火百战老卒围攻,且身形动转不灵,大盾使用不如平地灵便。武奎长矛所指,正是他的破绽所在,如果不是有一面小盾护身救命,哪怕身穿宝甲也难免受伤。   一声脆响,随后也是一声木杆断裂之声。武奎反应远比部下灵敏,不等反震之力伤到自己的虎口已经抢先一步弃了长矛,随后拔出腰间直刀,向大汉冲去。他本就以直刀见长,此时正好施展!   可是就在他弃矛抽刀的当口,那持盾大汉也从密道内冲出,手中大盾横扫逼退几名面前的敌手,随后只听一声锁链响动,房间内灯烛摇曳,一面小盾挂着链子飞舞而出正中面前一名鹰扬兵面门。伴随着那名士兵惨叫声,小盾重又落回大汉手上。只见他左手持大盾,右手握小盾,一双虎目扫视众人,气势一如下山猛虎锐不可当!   烛光照在大汉身上,只见其身高体壮如同半扇门板,一身用黑漆涂抹的冷锻瘊子甲,手中一大一小两面盾牌,大盾上蚀刻着一个神荼的形象,小盾上郁垒口中獠牙正在滴答淌血,样貌狰狞。   长安城内无人知晓小门神韩约之名,自然也不知道其神荼护身、郁垒伤人的手段,否则武奎绝不敢孤身一人就向韩约发起挑战。   韩约望着眼前的敌手,不由回忆起地道内的情形。   虽然一路进展顺利,但是徐乐并没有急着从密道杀出夺取城门,而是向众人低声吩咐:“地上情形我等一无所知,先登者不可畏死却也不可鲁莽。说不定上面已经满是伏兵,就等着我们送上门去!若果真如此,就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玄甲骑手段!自停兵山成军,我等每战不是以寡击众,便是冲伏破陷,也不差这一处。大家记住我的话,身为玄甲骑就是比其他军伍高出一头!就算要死,也应死于名将豪杰之手。大家打点起精神,别把性命丢在这些无名之辈手里!”   玄甲骑军将就是比其他军将出色,必死之局也可反败为胜杀出险境,遇到伏兵也能把伏兵杀个人仰马翻化险为夷。玄甲骑的人不是不会用计,而是不屑用计。比起运筹帷幄筹谋诡计,大家更喜欢直来直去,不管何等歹毒计谋,只要把主事人杀死计谋也就不攻自破。   所有的军伍都会被自己的将主影响,沾上将主的特色。徐乐生来傲气,这股傲气便影响了整个玄甲骑,让这支甲骑也养成了自己的傲气。作为徐乐的总角之交,韩约向来把自己看成守护徐乐的盾牌,是以他素来给人内敛、谦和的印象。事实上能在边地闯下小门神的名号,韩约又岂是安分守己之人?他的傲气并不比任何人少,只不过藏得很深不为人所知。   此时眼见一如徐乐所料,自己这些人果然陷入埋伏之中,韩约非但不慌,反倒是露出一丝微笑。眼看武奎挺刀冲来,他身形向下略伏,大喝一声:“不怕死得尽管来!”随后双足在地上一顿,人如同一发石炮,朝着武奎迎面撞去!   轰隆!   两个疾奔之人撞到一处!武奎本也是个健壮汉子,可是与小门神相比,他的体魄终究是逊色了几分。更何况他的本事来自战阵中一刀一枪的磨练,乃是军汉中一等豪杰。韩约则是徐敢以一等步将为标准一手栽培而出,在其身上花费的钱财即便不如徐乐,却也不是武奎这种老卒所能比拟。韩约这些年的食物以及浸泡身体所用草药花费,足以供养几十个武奎。武艺上面的操练,教头的差距更是一天一地。   眼看韩约撞来,武奎想要趋避已是不能,两人身体相撞的刹那,武奎便觉得自己撞上的乃是一头牤牛或是一面墙壁。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咙发咸,一口鲜血闷在喉咙处却是连吐都吐不出来。神荼大盾撞开直刀,随后把武奎整个人重重“推”出。不等武奎站稳脚步,郁垒小盾已然呼啸着砸来。   “当”!百忙之中武奎横刀遮护,刀背磕开小盾,自己却也震得手臂酸麻。一口气横在胸腹之间上不来下不去,连呼吸都有些阻碍。不等他把这口浊气吐出,韩约那高大的身躯已然再次逼近,大盾向着武奎再次冲撞而来。   这便是兵与将的差距。武奎在士卒之中已然是少有的好手,可是和斗将之间依旧存在着天壤之别。若是寻常军将遇到百战老卒,或许还会束手束脚,可是在一等斗将眼里,所谓百战悍卒也一样是土鸡瓦犬!   士兵若想战胜斗将,只能靠人多势众,利用彼此之间的配合,将对手斩杀于刀枪之下。武奎手下那一火官兵也非无用之人,若是一拥而上即便不能斩杀韩约,起码也能为武奎争取时间吐出浊气淤血。   可这一火鹰扬兵已经顾不上援助自己的火长,随着韩约击退几人之后,李豹、魏长有两人已经随之冲出,在他们之后则是三名玄甲骑军将。几人手中各提短兵,二话不说向着这一火鹰扬兵冲去。   能在玄甲骑担任军将的,自身必然有过人之处,李豹身为李世民家将头领,一身武艺绝非泛泛,他在玄甲骑也只能担任火长,其他人本领不问可知。眼下这些军将以一敌二与鹰扬兵厮杀,一如牛刀杀鸡。烛光摇曳,时而伸长时而缩小。本就凌乱的人影,随着烛光变幻越发显得诡异。随着一道刀光闪过,一名士兵的尸体倒地,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面墙壁,房间内的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担任猎手的一火鹰扬已经全数阵亡,作为猎物的玄甲骑毫发无伤。武奎也在阵亡人员之中,他赖以成名的直刀折断,郁垒的獠牙无情地刺入他的眼睛,顺着眼眶直入脑髓。   在武奎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执念,想要伤到韩约,哪怕不能同归于尽,也要让这名武将流血。只可惜这个愿望注定破灭,所有玄甲骑军将不但未曾丧命,连油皮都不曾划破。历经多次大战之后,所有玄甲骑成员本领大进,尤其是军将更是个个手段了得,这点阵仗还不至于让他们受到伤损。   整个大宅此时也已然杀成了一锅粥,喊杀声刀枪碰撞声以及惨叫声不绝于耳,就在几人刚要走出房门口时,十数名隋军迎面冲来,这些隋军手中皆持弓弩,一见几人二话不说抬手便放箭。   韩约一声大喝:“随我来!”脚下未曾有片刻停留,仗大盾遮蔽身躯,朝着这伙弩兵硬冲过去。“夺夺”之声不断,驽矢纷纷被神荼接下。韩约身形虽然壮硕,可是一点也不臃肿蠢笨,反倒是灵活如狐。不但把自己遮护得严实,射向其身后之人的驽矢,也被他一一接下。   一轮弩箭射完,不等这些隋兵重新装填,韩约已经抢先冲入阵中,随后便又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等到杀光这批弩手,几人已经来到房间之外。此时只闻一声马嘶,随后又是一声大喝:“神武徐乐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天井内,吞龙宝驹昂首长嘶,声如龙吟。马背上满身披挂的徐乐手持马槊耀武扬威,如同天神下凡。在他身前身后,则是玄甲骑几名军将。而原本埋伏在天井里的弩手,已然被杀得四散奔逃不成队形。   其他房间内的喊杀声惨叫声依旧不停,不时能看到隋军从房间内狼狈地向外逃窜。在他们身后,则是仗刀追杀的玄甲军将。   韩约并未沾沾自喜,而是朝着徐乐所在飞奔而去。他很清楚,别看眼下玄甲骑占尽上风,可是敌人既在此设伏,必然有其他后招。三十人可破大宅内得伏兵,可是长安城内如今有几万兵马,玄甲骑纵然浑身是铁,又能对付多少?若是城门不能及时开启,就算大家都是铜人铁马,怕是也难以逃脱。自己只是个武人,除了厮杀一无所长,不知该怎样应付,一切听乐郎君吩咐就是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雄都(十七)   大兴城内,大安坊中,一处大宅之内烛光摇曳。手持长兵的人影被烛光映照于窗纸之上,偶尔有人起身走动,让纸上影像变得杂乱。不管人影如何晃动,都听不到半点动静。幸亏眼下城中无人,否则看到这等景象多半要疑心是何处妖魔作祟剪纸为兵,非吓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不可。   京兆鹰扬不同于边地,这些兵马的主要职责是拱卫京畿护卫贵人,正常年月里临阵厮杀的机会不多,反倒是时常为天子执仪仗再不就是日常巡哨。长安城内举目见官,还有不少外邦使者,于军士纪律方面要求格外严苛。稍有失仪,便要军法从事。是以京兆鹰扬兵战力不及边军,可论及军纪服从以及军容仪态方面的维护,则远在边地悍卒之上。惫懒如尉迟恭、剽悍如苑军玮者若是在京兆当军将,用不了一个月就得被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留守于这间大宅的士兵又是阴世师刻意选拔的精锐,于军纪服从方面更是三军表率。哪怕在此枯坐数日一无所获也无人抱怨半句,行动之时还是紧守着军中规制,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长安虽有黎民六十万数,但是城池修得太大,乃至城中到现在还有些许农田存在,很多房舍空在那里无人居住,这栋大宅就是其中之一。其原主人身份无可考,邻人只知道早在开皇年间,这里就成了无主之地。偶尔有闹鬼之类的流言传出,还出过几宗失踪案件。衙门查过几次不得要领又没人追究也就不了了之,民间把这里视为凶宅,流民乞丐不敢靠近,由着它荒芜下去。   只有城中高官显贵才略有所知,这处宅院非但不是凶地还和贵人有关。那所谓房主不过是个幌子,这大宅真正的主人乃是老将宇文烈。还有人传言,宇文烈也只是挂名收好处,这房子他连看都没看过。至于房主到底是谁,造这么一座大宅又不肯居住原因为何,就只有天知道。   自大隋立国,城中类似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宗,也没人去刨根问底。直到李渊起兵阴世师命大兵抓捕柴家子弟,不料大军扑空一个人没抓住,这荒宅才又进入朝中一干贵人的法眼。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阴世师偏要装瞎,其他人也没办法。只有卫玄等少数几人清楚,阴世师留着这里不动,就是用它做诱饵等着李家麾下兵马前来送死。   只不过战阵之事瞬息万变,贵人自己不可能在这苦熬光阴,办事当差的永远都是军汉。此时在这栋大宅卧室据守的乃是一火官兵,火长武奎便是这么个倒霉蛋。   他在军中的资格甚老,于开皇年间应募入伍,一身过人勇力外加使得一手好直刀被贵人看重,选拔到十二卫里当值。后来随着大业天子征讨辽东,大战小战无数,腰间直刀也不知饮了多少番人血肉。   武奎虽有报国之心奈何一人之力难抗大势,兵败如山倒,非是一二健卒所能逆转。轰轰烈烈的辽东征伐,最终以败北告终。自辽东一路撤回长安,大隋虎贲死伤无数,武奎伴当袍泽尽丧,自己则落下一身伤疤几处残缺。尤其脸上挨的这一刀,伤口自额角至口边险些要了性命。靠着医官手段高明,从阎王手里侥幸逃脱,脸上还是落了终生难去的伤疤,让人一望就心生畏惧。这等相貌不能再侍奉贵人左右,任是他本领再好军功再多,也没资格入选骁果随驾南狩,只能留守长安。   他素日少言寡语脾气又臭,在军中人缘不好,手段了得却始终升不了官,反倒是日渐潦倒。此番军情紧急,才被阴世师从一干等着发霉的老军里选出来,委了这个差事。   望着眼前的大床,武奎心里暗自咒骂:这帮做大官的个个该杀。阿爷在辽东滚冰卧雪受尽苦难,也不曾住过这等好房子更睡不上这种大床。更为可恨的是,这等好房暖床居然不是用来住,而是用来做密道的。不说其他,光是这等豪奢,就应该把他们满门抄斩!   武奎已经弄明白了,大安坊靠近安化门,柴家人在此修了一条秘路直通城外,当日阴世师派兵捉拿,他们合家老小带着细软财货从这条秘路脱逃。为他们提供方便者,便是宇文烈那老货。   他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被阴世师查出端倪,今晚宇文烈全家不保,第一条大罪便是这条密道。在武奎的想来,阴世师杀语文列没什么错处,可是对着密道的处置实在让人看不懂。既然发现密道,就该将其填死,免得外兵沿密道而入。可是阴大将军偏偏留着这密道下饵,想要钓个晋阳猛将上钩以雪蒲津之耻。   密道的入口不止一处,因此值守的兵马也不止这一火。在这栋荒宅中总共安排了两队人马,一队于天井左近埋伏,一队则伏于卧房、书房等处。所选兵士情形和武奎差不多,都是打过仗杀过人的老军伍,手段高明行事沉稳,乃是城中数万鹰扬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猎手。   武奎久历行伍,于行军厮杀之事并不陌生。他心知不管密道修得如何宽大气派,以奇兵入城夺门,都要防范为人察觉,所选拔的必然是全军精锐,兵力也不会太多。以两队百战老卒埋伏小队精兵万无一失,哪怕那种边地悍卒在这种阵仗里也讨不到便宜。   再说在武奎眼里所谓的边地悍卒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阿爷追随天子真刀真枪拼杀的时候也不曾见有所谓边地悍卒冲锋陷阵,全是十二卫的人在拼命。那帮晋阳兵或许比城里刚刚拿起刀枪的农夫善战,想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还没这个资格!   唯一能被武奎认可的,只有不久之前听说的所谓玄甲骑以及乐郎君。虽然没见过他们打仗的模样,但是能斩杀鱼俱罗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那位乐郎君徐乐据说是一对一较量战败了重瞳老将,因此被袍泽说成神仙般的人物,能够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武奎自然是不信那种鬼话,不过他确信,这个乐郎君肯定有过人手段。就像十二卫里那些军将一样,乃是万夫难敌的豪杰。若是他能带着玄甲骑自密道攻城就最好不过,左右活不成,临死前能斩杀这么个猛将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武奎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活本就没什么分别,自己本就该死在辽东,多活了这几年自己早就知足。只要能在死前再杀几个人,最好能杀个有名上将,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他现在担心的不是生死,而是自己这些人白费力气。   一连几日自己这些人戳在这里死等,不曾等到半个人影,虽然不至于有怨言,心里难免有些犯疑。毕竟之前在辽东的时候,自己这些军汉也以为稳操胜券,结果就是这么等来等去等到了那么一场大败,如今这番等待,又是怎样结果?   不管军兵再怎么严守军纪,也不可能呆立不动,吃喝拉撒在所难免,人也得适时走动,否则手脚麻木,敌兵来了连刀矛都施展不开还怎么杀人?武奎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守着每日规矩,右手扶着直刀站起身躯缓步走向门首,再这么走回来,以此让自己一身肌肉能够保持活力。这两队兵都穿着布甲布靴,不用担心走路发声,只要兵器别碰到一起,就不会惊动他人。   武奎步伐很是缓慢,双腿好像陷在泥里,步履蹒跚。这个步伐乃是他向十二卫里一位好说话的军将学来的,按着这步子走上几遭就能神清气爽周身有力,想必是某个将门的秘法。他按着这步子走到门口时,下意识看了一眼院落。在那里埋着几口水缸,几个兵士将头靠在水缸听音。   这也是阴世师的安排,水缸旁边随时都要有人听音以防晋阳兵马潜越。这差事可是比自己苦多了,武奎宁可拼命也不愿意去干这个,因此每当他看到那几个袍泽时就难免有些幸灾乐祸,朝他们呲牙一笑,眼神里满是揶揄。   可就在他露着一嘴黄板牙,准备转身向回走的当口,却见那几个听音兵士同时跳起,一个士兵朝武奎打着手势,其他士兵则跑向了一边的木梆子,用木棍朝着梆子轻轻敲打。这种敲打声动静有限,不至于惊扰外人,可是守在这荒宅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武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些听音士兵这种反应只说明一点:地道里有人走动!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是自密道通行,自然是晋阳军将。不管来者是谁,只管放手斩杀就是。他的脚步变得飞快,两三个箭步便已经冲到自己的部下身旁。那一火官兵听到梆子已然有所动作,个个抓起手边长矛,锋利的矛尖对准床铺。那是地道入口之一,只要推开床铺,就能露出黑黝黝的地洞。   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但武奎心里有数,其他几个房间的情形多半也和这边差不多。天井那里的出口最为宽阔,乃是柴家为了自己走车仗马匹挖掘的。守在那里的不光是一火长矛手,还有两火射士,所持皆为强弓。不管那密道出口怎样宽阔,乱箭加长矛都能把出口封个严实,让人插翅难飞。   至于自己这边……就看老天肯不肯帮手,有没有人从那张大床下面钻出来送死!   这一火兵都是经过战阵,过了多年刀头舔血日子的老军汉。不管手头本领高低,心性早已经磨练出来,不是那些咋咋呼呼得新兵可比。明知厮杀在即,反倒是格外镇静,眼睛盯紧床铺,呼吸声低微几不可闻,房间里便是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楚。那些自密道而来的晋阳军将只要没练出神通,绝对不会发现此处埋伏。   长矛都已经握在手里,只要有人露头,身上就少不得多几个透明窟窿。就在这时,众人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那张大床徐徐向旁移动。一火军兵彼此对视,只一点头没人发出动静。武奎手握长矛两眼紧盯着床铺下面所隐藏的木板,只见随着木板掀动,一个人从下面缓缓探出身子。   这是个大汉,哪怕是有床铺阻挡视线,武奎也看得出那是个体态魁梧巍峨如山的壮汉。只看这体魄,就知道是个膂力过人能杀善战的好汉子,可惜来错了地方。人在地道内本就难以腾挪,又生了那么个大个子,就越发不灵便,于此时此地而言这体魄简直就是天生的靶子。   就在来人的身躯钻出约莫一半正是进退两难的当口,那些官兵猛然从四面八方冲出,举矛朝来人身上疾刺而去!武奎则落后半步,手中长矛如同吐信毒蛇,悄无声息地袭向大汉肋下! 第五百七十五章 雄都(十八)   徐乐槊锋之上鲜血滴答,在他面前,鹰扬兵尸体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断矛残刀随处可见。就在韩约带领四名部下与两火鹰扬兵交战之时,天井这里也经历了一场血腥屠戮。   从阴世师驱民出城,把数十万百姓砸向李渊那一刻,徐乐就意识到李家遇到了一个歹毒难缠的对手。这等计谋自己想得到但绝对不会用,除了考虑到城池运转民间声望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良心不允许自己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在他看来不管是驱逐百姓还是挖掘对手祖坟,都不是大丈夫所为。两军交战各自施展本领,靠一身艺业斩下敌将首级,这才是豪杰气概,搞这些手段,又算得什么好汉?   能行此事者定是阴险歹毒之辈,行事自然不择手段无所不用,按照阿爷说法,这等人应称为“毒士”而非谋臣。与这等人为友为敌都非幸事,尤其是各为其主两军相争,更是加多少小心都不为过。   柴家密道虽然隐秘,却也必能瞒过这等人手眼。毕竟杨家两代天子极力打压之下,世家门阀的力量大不如前。何况柴家本身也算不上第一流的世家,其底蕴并不能和那些传统门阀相提并论。之前长安城大人多,些许机巧还可隐藏。如今城中就是几万鹰扬兵,阴世师只要铁心寻觅,肯定能找到这密道所在。   哪怕一路上畅通无阻,徐乐也并未因此宽心。乃至出密道时也刻意把三十人散开,从各个出口分别出去。这条密道出口虽多,能供战马驰骋的唯有天井这一处。这三十人人人有马,本应从此一路杀出。但是徐乐只安排了韩小六以及三名梁亥特出身的神射手军将随自己从此出去,其他人持短兵步行,自其他出口杀出,便是为了提防埋伏,免得被人堵在出口里当活靶射击。   总共只有三十骑,又分作几路。于兵法而言,力分则弱,这样安排颇有些弄险,若是老成军将多半要对这番布置嗤之以鼻,认定这是取死之道。可是徐乐自有谋算,玄甲骑军将能杀善战,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好汉。让他们猬集一处,不单小看了他们一身手段,更是浪费人力。   四散而出分路厮杀,固然单一路兵马不足,却也能让对头疲于奔命不易招架。弱兵才靠人多势众彼此壮胆,精兵锐卒能以一敌十,民宅这种环境下大军不易展开阵型,精兵勇将散的越开,越利于施展手段。   事实证明,徐乐的防范极有必要。坐骑一出密道,伏兵便从四下杀来。一如武奎等人埋伏韩约,一火官兵手持长矛从四处齐搠。与此同时,自墙头、屋顶上也有数十射士开弓放箭劲矢攒射!   与韩约相比,徐乐的处境更为危急,便是侯君集这等善战骁将,若是全无防范之下遇到这等埋伏,也只能狼狈退回,身上还免不了带伤。可是徐乐早就防着伏兵厮杀,六识敏锐程度更是少有人及,金风甫动人已知觉,手中马槊上下舞动如同风车相仿,雕翎箭簇被拨打得四处都是,长矛更是应手而断身后弓弦声接连 响起,韩小六以及三名梁亥特神射手已然开弓放箭向那些射士发起反击。   韩小六本就是出色射手,几场苦战下来本领更盛从前。限于年齿尚幼气力不足,近战白兵并非所长,可是单论射术已然算得上当世一流。那三名梁亥特部军将也是以箭术闻名于部落,纵然不及阿塔那等射雕手相去也不甚远。这几人另有一桩了得之处,便是都有一双上好夜眼,在夜间视物并不受多少影响。   这得得益于徐敢以及罗敦的厚道,能拿出大笔财货购买上好食物供应部下。虽然大隋立国数十年,然则即便是太平年月,依然少不了有人冻饿而死。当兵也不代表一定能吃饱穿暖,更不能奢求肉食。京兆鹰扬兵士口粮给养比边地鹰扬略胜,可终究还是不入贵人法眼的穷军汉。固然不至于让他们挨饿受饥,也不会有何等优厚待遇。因此他们在夜间的视力大受影响,纵然有灯笼、火盆照明,视物也不甚清楚,箭矢准头颇有些影响。   韩小六这四人既有神射又有夜眼,弓箭百发百中抬手不空,弓弦声响便有惨叫声起,只见一个个射士如同破麻袋一般从屋顶落下,发出一声声闷响。徐乐能接箭还箭射死阿塔,自身箭术自然高明。只是他既然吩咐了韩小六等人,自己便不摘弓,催马舞槊冲向那些步兵。手中马槊挥舞起落,鲜血混着脑浆飞溅而起。   黑暗之中灯火之下,这些隋兵只见一尊遍体披挂手舞马槊的怒目金刚纵马向着自己冲来,心中先在怕了三分。众人发出阵阵绝望的惨叫声,有人抽出直刀,大叫着冲上去,也有人失去了抵抗的勇气转身就逃。然则无论选择如何,结果都是一样。   当徐乐发出那声大吼之时,院落内已是一片狼藉。不管是一开始出现的伏兵,还是陆续赶来的隋兵都已经化作尸体倒伏于地。院落内重又变得寂静,只有阵阵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甲叶摩擦声传来。   韩约、宋宝、李豹……军将陆续赶来,韩小六也从密道里牵出一匹又一匹坐骑供这些人乘骑。徐乐目光从部下身上扫视而过,眼见众人都是满身血污可是个个两眼放光,非但并未因为这场厮杀疲劳,反倒是越发兴奋。   几番苦战砥砺,总算不是白费力气,这支军伍已经被打磨得有了几分宝刀模样,以寡击众不觉辛苦,反倒是能让他们变得更加兴奋。这是成为合格军将的根本所在,没这点气魄耐性,又如何打得了苦战?而且这一番厮杀下来,玄甲骑依旧是三十人未曾折损一个,这一点也让徐乐满意。自家的部下能过大江大浪,也不会在阴沟翻船!   宋宝手持马槊满面得意:“入娘的,真让郎君算准了,这里果然有埋伏。要我说阴世师那狗贼就是自作聪明,我若是他,早就让人把密道用土填死,而不是在这设什么伏兵。就凭这点人就想把我们留下?简直是做梦!现如今我们进来,还有他的活命?”   徐乐道:“阴世师既知我等曾斩杀鱼俱罗,绝不会对我们掉以轻心。这点人马怕只是埋伏之一,肯定有其他的杀招。以我看,这杀招就要来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院墙外,一阵开弓放箭的声音响起,上百支火矢掠过墙头,向着院落内飞来。这些火焰精灵,在夜空中摇摆起舞,划出一道道高矮不等的弧线。射士不知几时便已经埋伏于院落之外,却始终不曾杀入支援,只等院落内袍泽多半折损干净,才开弓放箭,这等隐忍功夫就是常人所不能及。也只有阴世师这等主将,才能带出这样的兵士。   纵然这些射士所用都是武库中上好强弓,隔墙放箭毫无准头可言,想要伤人颇为不易。这些玄甲军将又都是手段过人的豪杰,只消挥舞兵器拨打就不至于被箭所伤。可是放箭之人的心思也不在于伤人,只在于纵火。大部分箭矢被打落在地,或是落在地上,起不到什么作用。然则成排的火矢射进来,总有箭矢会落在屋顶、殿脚或是窗棂、门板等处。这些地方早不知道用鱼油浇灌了多少次,箭矢一落上,跟着便有火头冒起。   韩约皱起眉头道:“这帮鼠辈还想放火?大家快走,看看这火能不能追上我们!”   徐乐道:“不会那么容易的,只怕这院里真正的杀招不是伏兵……”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一如守岁时燃放的爆竹,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响起。韩约等人方才厮杀的房间瞬间烈焰升腾,变成了一支巨大火炬。熊熊烈火燃烧,灼热之意扑面而来,靠近房屋的军将背后都有阵阵烧灼感。   “火罐?”李豹在晋阳时便不止一次见过这东西,因此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知这东西绝不会单个使用,若是在宅院里放了一大批火罐,大家的处境怕是不妙!徐乐高喝一声:“大家随我来!”随后一马当先,冲在队伍最前,在众人身后、身侧,火罐已经接二连三地炸响……   宅院外,带队军将眼看部下把一块块条石堵在前后门口满意地一点头。他乃是阴世师本家族侄,这一队人马也是阴世师亲兵。宅院内梆点一响,城中已知晋阳精兵自密道而来。他这一路兵马所奉命令,便是不问院落内厮杀胜负,只要喊杀声稍有停歇,便以火矢向院内攒射,再把前后门填死,保证里面的人一个也走不脱。至于被烧死的是谁,阴世师并不在乎,他们也不在意。   当然晋阳兵可自密道而逃,不过对于守军来说这并不重要。只要拿不下长安,晋阳兵就是死路一条。充其量就是早死晚死之别,多活两天也没什么用处。   眼看火焰腾空爆裂声不停,军将略一点首,右手高举传令集结。这一队射士收了弓弩于军将身后排成阵势,就在他们想要转身离开之时,却听墙壁处传来一声声闷响。夜间寂静,这撞墙之声格外清晰,带队军将的视线落向墙壁,只见墙壁正伴随着撞击声轻微晃动,细碎黄土簌簌落下。   “来人!”他一声军令刚刚喊出,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半面墙壁轰然倒塌,夯土纷飞让人难以视物。只听一声马嘶,吞龙宝驹自坍塌处一跃而出,重重落在那名带队军将面前。不容其呼喝或是招架,徐乐手中马槊直捣,已将这名军将挑落马下。   徐乐身后烈火腾空,战马一骑接一骑从坍塌处跃出,三十名骑士化作铁流,从那一队射士身上践踏而过。战马过处血肉横飞,死尸东倒西歪。徐乐手中马槊朝前一举,众人不再理会侥幸未死的敌兵,而是齐催坐骑,向着城门方向奔驰而去! 第五百七十六章 雄都(十九)   乌云渐厚,月光越发黯淡,如同有人给整个城池罩了层玄色纱笼,人物景致模糊难辨。若是有人能从高空俯瞰长安,便会发现这巨大的城池此时如同一座大型蚁巢,栖息于此的蚁群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变得紧张。一团又一团的蚂蚁离开了自己的驻地,排着横纵队形飞速爬行。他们的调动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行动守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约束,保证所有蚂蚁的行动都有着目的,并非盲动。   操纵这些蚁群的力量,乃是阵阵鼓声。在那座荒宅的梆点声经过六处巡城兵士的梆声传上城头之后,整个城池便有了反应。军将挥舞皮鞭吆喝,身强力壮的兵士登上城墙以及坊巷围墙之上,揭去牛皮大鼓上苫盖的绸布,抄起鼓槌待命。   第一声鼓声响起,所有鼓手凝神倾听,辨别着所传来的鼓点旋律,随后便按照早已操练精熟的曲调用力敲响牛皮大鼓,向城中兵士传达军令。   长安城实在太大,即便是几万鹰扬兵,也不过是堪堪把守要害守卫城墙,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临阵调度指挥,更是一件麻烦事。所谓城大难守,原因便在于此。若是如云中那种小城,黑尉迟的大嗓门吼几声,就能让部下明白该当如何行事,再不然刘武周一声吆喝,也能让部下完成集结列阵厮杀。   可是面对这么一座巨城,哪怕是喊哑了嗓子,也没法把命令传递给下面的兵士。城中所有兵士的调度指挥,就全赖鼓号传达军令。发布命令的所在,则是城中鼓楼,阴世师之子阴弘智、侄儿阴弘修轮流值守发号施令。   作为大隋帝都,长安向来是个规矩森严的所在,尤其宵禁制度格外严格。除去上元灯会金吾不禁以外,哪怕是极太平的时节,每日酉时开始便会敲八百声催行鼓,鼓声持续时间为一个时辰左右。行人听到鼓声要么急忙回家,要么投亲住宿,否则鼓声一停,全城一百单八坊的坊门就会全部关闭。这时留在街上之人便犯了夜行大罪,一旦被捉非徒即流,就算是朝中仕宦也不例外。   为了保证鼓声响彻全城无所遗漏,长安城内设立了众多鼓楼用以击鼓传音。如今自然不需要再执行宵禁,这些鼓楼就成了阴世师的传令台,也是城中数万鹰扬兵的耳目。就在徐乐率领部下冲出宅院的同时,长安城内鼓声四起,这头巨兽在鼓声中渐渐苏醒,亮出爪牙准备迎击朝着前来挑衅的对手!   卫玄府内。   被卫玄招来的阴世师满身甲胄眉峰紧锁,侧耳倾听着城中鼓号。在他对面,一身便服的卫玄神态悠闲,轻轻晃动着手中茶盏,语气从容淡定:“不过是一支偏师,闹不出什么祸患。我城中数万甲士严阵以待,阴将军子侄亲自督军,骨郡丞父子亦在城头值守。此等规模若是连一支偏师都无法应付,我们又如何守得住城池?”   “卫公言之有理,只是这一阵我们的对头却不止是那一支偏师。”   “我知道,还要加上李渊的先锋军,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卫玄微微一笑:“当日杨玄感谋反时,其部下兵马多为世家部曲,号称十万众,连营数十里,旌旗遮天矛戟如林,声势比起今日李家人马也不逊色。可是到了攻城的时候,这些兵马不过是摇旗呐喊以壮声势,谁也不肯先登夺城。说到底这些人马乃是那些世家赖以自保的本钱,都想着打下江山裂土封疆,都怕折了自家实力。若是前阵得手,他们自然卖命冲锋,可是攻坚拔寨以自家兵马为别家做嫁衣这种苦差事,就没人肯做。之所以攻弘农宫三日不克,根源便在于此。如今李家的情形也是一样,其部众虽多,却各怀心思。我大兴为天下雄都之首,想要攻打这座城池,必要舍出几千条人命。那些人都想着吃肉,谁又肯送死?真正能为李家拼命的,还是本部精锐。你已经为他们备下那么一份厚礼,区区千把精兵,又何足惧?”   阴世师望着卫玄的笑脸,心头却是泛起一阵寒意。从一开始就对自己鼎力相助的卫玄,如今却有些让他捉摸不透。他这番话乃至把自己招入府中的行为,显然是在责怪自己的独断。想必是自己把那些本应入贡江都的弩机擅自截留,运上城头以为守城之用的事触怒了老人。他在用这种方式展示权威,让自己以及城里其他人明白,只要卫玄一日不死,这大兴城就是他说了算。不管是名义上的主人代王杨侑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休想撼动这份权威。   对于老人这种反应,阴世师并未感到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本以为卫公乃是当今朝廷第一等精明人物,如今看来却也有自己的知见障。若是李家人马杀入城中,整个大兴连同代王,都得给这座城池殉葬。这个时候还要争夺虚名权柄,未免有些愚蠢。   不过眼下要想守住城池,必要上下同心,绝不能和老人冲突。再者说来卫玄所言阴世师心中也自赞同,李家兵势虽盛但人心不齐,派一支精锐偏师入城里应外合,越发证明其部下心无斗志,不能协力攻城。   今岁桃花汛提前发作,李渊又爱惜羽毛,咬牙收容了整个长安的百姓,全军多半濒临断炊。只要自己今晚重创李家攻城兵马,让他们破城的希望落空,李家覆灭就在眼前。昔日谢安淝水大战之时依旧能谈笑对弈,自己今日何不效法古人,也免得被卫公轻视。   阴世师面上露出微笑,朝卫玄点首:“一支偏师千百亡命,不过扑火飞蛾不堪一击。他们既要送死,我就成全他们。李渊不自量力背主谋逆,他日满门问斩之时,不知是否会后悔选错了对手。”说到此阴世师举起桌上茶盏放到口边:“今晚就在这里品茗,明晨入宫向千岁报喜。”   城外,晋阳军营人欢马炸如同鼎沸。夜间集结兵马指挥调度不利,非经制官兵不能为。李建成、李世民所部先锋军既有河东六府鹰扬兵马,也有柴绍、李神通部下以及沿途归附的义师,彼此之间的差距在此时就得以体现。   晋阳兵军容整齐阵列森严,柴绍部下也自不差。可是李神通的人马就有些狼狈,纵然早有准备,鼓声一响依旧是丢三落四彼此冲撞,惹得军将怒骂连连,皮鞭子在空中呼啸,不时有军士惨叫声响起。比他们更狼狈的,则是那些沿途加入或是主动请缨为李家冲锋陷阵的义军。   这些人马多是绿林响马再不就是饥民盗匪,受过军阵操演的不多,军纪更是涣散。他们以往的夜战经历仅限于偷袭打抢剽掠乡村,兵马所用有限。这等规模的大军调动,已经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不光军兵阵列散乱,就是军将也找不到自己部下,只在那里大声叫骂不止。   李世民冷眼旁观,心中越发笃定大军只可进不可退。如今李家顺风顺水,这些兵马打夜战还多有怨怼言语,若是让他们从这里撤到晋阳,还不能保证中途粮秣供给,这些兵马不四散逃逸乃至谋反才怪。好在今晚城内有乐郎君,身后有玄甲骑。这些小角色如何动作都当不了大事。   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乘骑骏马身披玄甲的骑士在李世民背后组成一道钢铁城墙不动如山,当先者则是不曾披挂甲胄也提不动长兵的小狼女步离。以往步离出阵时都在徐乐马后,穿不穿甲胄都没有妨碍。今晚被迫独自出阵,行事就和往日大不相同。为了体现威仪,还是穿了身布甲,以至于小狼女怎么都不舒服。   步离不是个将兵之人,也不懂得军阵,但是玄甲骑如今群龙无首,大家又知她乃是乐郎君亲近之人,乃至不少人都把她看成徐乐未来妻妾。既然乐郎君和其他军将都不在,自然是她说了算。再说玄甲骑里也有不少人出身梁亥特部落,把小狼女当成族长亲眷看待,于其命令甘愿听从。   小狼女倒也没有随便下命令乱指挥,只让玄甲骑听从李世民军令行事,随后就板起一张小脸乘骑坐骑,双手紧握匕首扫视部下。她不懂得带兵打仗,只知道谁不听命令,就一刀刺过去正法。好在玄甲骑在徐乐苦心操练之下已经有模有样,哪怕主将不在也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   今晚夤夜点兵集合队伍,那些散兵游勇哪怕一肚子怨言也不敢抗令或是逃散,固然有李家威名震慑晋阳兵甲犀利等方面考量,也和这严阵以待的精骑脱不了关系。   城中的隆隆鼓声固然可以号令那几万兵将,却也给城外的李世民送了消息。只听鼓声就知城中必有变故,乐郎君那里多半已经有所斩获。只不过城中鼓声如雷,城头上更是灯火如织,不知多少火把、灯笼被点燃,证明城中必有防范。徐乐那三十人比起几万对手还是太过单薄,硬拼绝无幸理。   李建成此时也带着一队精兵来到李世民面前,他面上带着冷笑语气却故作沉重:“二郎,你这遭实在是犯了大错。阴世师为人阴险狡诈,城中岂会无备?你看看这番布置,乐郎君纵然是三头六臂也难以得手。此番他能否全身而退都在两可之间,这攻城之事就更加不必想。徐家与我家多年交情,大人把乐郎君视同骨肉,倘若他有个好歹,我等又该怎样向大人交待?你实在太莽撞了!”   李世民紧咬牙关:“小弟心中自有主张,不劳大兄挂怀。如今城中金鼓大作,可知乐郎君等人安然无恙,我这就带人把乐郎君接应出城,再把城池拿下献于大人面前。若是城池不克,某便不回来了!”   说道这里,李世民高举马槊大喝一声:“随我来!”军中阵阵鼓声敲响,李世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两百玄甲骑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则是蜿蜒如龙的大队人马,向着那坚不可摧的城池冲去。李建成手勒缰绳望着兄弟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消失,转头朝身后也一挥手,其部下人马便呼啸呐喊着跟随李世民兵马之后,冲向长安。 第五百七十七章 雄都(二十)   马蹄声声,喊杀阵阵。三十名全身披挂整齐的骑士,口内高声呼喝喊杀,冲过面前的街道坊巷。在他们身后,乃是原本受命前来阻击的京兆鹰扬府精锐甲骑。整整一队京兆甲骑一轮对冲之下,只剩不到十个人,领兵军将与掌旗都已阵亡,无主战马跑得到处都是,受伤落马的士兵大声哀嚎呼痛求救,声音凄厉如同鬼哭。   残存的骑兵眼望玄甲骑背影,惊叫着大叫:“妖魔!他们不是人是妖魔!”可是玄甲骑没人顾得上理会,纵马向前疾驰,这残存的几个骑兵也不敢纵马追击,只能用声声叫骂送这些煞星离开。   大兴筑城之初为求气派,城中街道宽阔甲于天下。是以玄甲骑可以在坊巷间列墙阵冲锋,这也是徐乐等人带脚力入城的原因之一。天下城池巷战皆有利于步兵,唯有长安是例外。不过其再怎么宽敞也终究不是旷野荒郊,玄甲骑列成五列横阵,街道便被封了个严实。长安甲骑为地形所限,想要散阵围攻也办不到,只能硬着头皮以密集阵迎上去对冲。   即便是京兆鹰扬府的精锐甲骑,论战力也不能和这三十名玄甲军将相比,更何况这些京兆鹰扬出生时,徐敢已经携孙归隐神武,墙式骑阵也随之消失。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兵阵,不知如何招架,也不知一列该排多少人才妥当。临时拼凑在一起组成队形,彼此之间互相影响,不要说彼此配合,挥刀挺矛之时,往往被身边袍泽阻碍了手脚根本施展不开。以这种状态交战一如送死,何况对上的又是玄甲骑这种杀人祖宗。交锋之下难免兵败将亡,除去以自己的血肉膏玄甲军将锋锷再无他用。   不过徐乐并未因歼灭敌人成建制骑兵感到欢喜。虽然玄甲骑一路破阵杀敌,已然击溃数队隋军。但是以城中数万人马的庞大军势考量,这点损失根本微不足道。相反玄甲骑只有区区三十人根本禁不起伤损,每折损一人便削弱一分气力。纵然大家艺业过人能耐苦战,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这样撕杀下去,终归有疲累之时,到时候还是难免败亡。   只从那声声战鼓徐乐便断定,城中兵马已经悉数调动起来,准备扑灭自家这队人马。只不过城池太大兵力驻扎分散,一时不易集中。如果等到隋军大队人马云集,玄甲骑再想取胜就不会这般容易。眼前的敌人杀得再多也无意义,当下第一要务还是要打开城门,迎大队人马入城。   虽然攻城之道变化莫测,可是万变不离其宗。归根到底一句话,攻城方必须选一条自己最方便进城的路,并且把这条路控制在自家手中。攻守双方施展手段性命相搏,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   长安那漫长的城墙更适合攻取,可城门始终是最方便大兵进出的通道,是以于攻城方而言还是以夺门第一。当然,长安守军也必然以守门为第一要务。只不过他们要防范的地方太多,手上的人力又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就是攻城一方的优势所在。   大安坊紧挨着安化门,当日柴家把密道选择于此,也是为了出城便当。徐乐与李世民的约定,就是自大安坊杀出夺取安化门开城迎接大军。原本想的是偷袭得手,现在看来怕是没那么容易做到。   人在马上远远望去,城墙上火光熊熊,灯笼火把星星点点照如白昼。显然阴世师已经做了充足准备,伴随着那间大宅里的厮杀,整个长安的守军都已经被动员起来。或是对自己这队人马围追堵截,火势奔赴城墙值守。以阴世师的布置,城门当然不会放过。不经过一番浴血苦战,这城门怕是难以到手。   甲骑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前来阻击的人马却变少了。显然是玄甲骑行动太过迅速,超出守军预料,以至于来不及调兵遣将阻击。徐乐望着城头火光,听着如雷战鼓,心道:这才是乱世应有的模样。   蝇营狗苟机巧算计,终究是旁门左道手段登不得大雅之堂,要想夺取天下终归还是要一刀一枪,以性命为注相博。话又说回来,若是打天下全靠世家门阀发力,再加上些许谋士耍弄阴谋诡计就可成功,那还要斗将精骑做甚?玄甲骑便是因战而生,又怎会畏惧战阵?自停兵山一路走来苦战无数,今日不过就是再磨一次刀罢了!   再说对于玄甲骑来说,这次也算不上苦战。以往大家都是孤军对强敌,根本看不到一点希望,硬生生靠刀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城外有李世民统领晋阳大军接应,对面又是不善战阵的弱旅。比起在南商关诛杀王仁恭,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晋阳和长安的征战,说不上谁一定占上风。双方各有自己的优势,也有自己的劣势。胜负生死只在一线,这一线的关键,便在自己手上!   宋宝这时催马赶到徐乐身旁,低声问道:“郎君,我们可还是去夺安化门?”   “这是自然!我们与二郎约定开安化门,怎可失信?大家随我杀过去,看看谁敢挡我?”   宋宝这一路厮杀手上也结果了不少人命,胆量越发足壮。他看的出来,这些京兆鹰扬兵虽然兵甲精良,也经过操练但是并不善战。其中很多人估计还是第一次杀人见血,比起恒安、马邑的鹰扬兵来,身上少了杀气与锐气。这两股气又是决定兵马强弱的关键所在,尤其是生死之战的时候,往往争的就是这一口气。这口气聚不起来,就注定是个死。   他当初做游侠时便做过不少剪径买卖,谋财害命的事也不止一桩,最善观看风色欺软怕硬。京兆鹰扬既不堪战,又有泼天富贵相诱,宋宝心中便没了畏惧,反倒是刻意卖弄胆色。听到徐乐言语,他拼命挺直腰板,吆喝一声:“不错!这等土鸡瓦犬纵有千万又有何用?郎君安坐,这一阵的先锋,便交给某铁飞燕!”一言出口双足点蹬,战马向着安化门猛冲而去。   徐乐在后并未急着纵马冲锋,而是凝神思忖。悍不畏死勇猛敢斗,都是大将的品行,亦是成为斗将的基本。可是勇猛不等于鲁莽,不屑用阴谋诡计更不等于有勇无谋。相反,徐乐格外在意自己部下性命,尤其是身边这些军将乃是玄甲骑的骨干所在,不容随意折损。   自己所遇敌手之中,鱼俱罗武艺高强、王仁恭诡计多端、刘武周外宽内嫉……论及武艺或是门第出身乃至兵法韬略,阴世师未必强过那些人。可是若论心机歹毒,计谋诡异阴险,实无一人能望阴贼项背。在荒宅内布设伏兵之外又安放引火之物乃至火罐,想要把自己和鹰扬兵一起烧死的手段都用的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除去寻常人守城手段之外,还要防范他用出些什么歹毒办法。徐乐回想了片刻,猛然想起一事。长安守军与自己之前对手一处区别便是射士手中不只有强弓,更是多用擘张弩。这种步兵弩弓造价不菲,又是步兵所用,是以恒安、马邑等以骑兵为主的边地鹰扬少见。   弩弓装填困难,可是要论威力则在普通角弓之上,即便是徐乐身上这领宝甲也不敢硬接弩箭。难道……徐乐心中暗自警觉,他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但若真如自己所想,只怕今晚大家面对的就不是一块硬骨头而是一块顽铁!   城外,大军如同潮水般涌向城池。   身为李家次子的李世民亲自冲锋,部下不管抱着何等心思,此时都不能不舍命向前。在李家权威未失之时,这些人还没有挑衅这北方第一世家的胆量。李渊一声令下,也能砍下这些军将的人头。哪怕城内并未按照约定点起烟火城门也未曾打开,此时都得硬着头皮冲上去,向城池发起冲锋。   长孙无忌之前的联络也并非徒劳无功,几路军将都拿出浑身解数,带着兵马追随在李世民身边,加上李建成此时也带兵接应,声势上很是惊人。之前几路攻打长安的都是蟊贼草寇不成气候,不管兵力规模还是气魄都不能和今晚相比。   毕竟李渊为了举大事筹备多年,部下兵马攻杀占守皆有操练,其中部分操练便是专门为了攻打长安进行。况且李世民听从徐乐之言,并未如李建成等人那般把破城希望系于内应一身,沿途伐木制械,云梯、冲车、吕公车等攻城器械一应俱全。虽然不可能把所有器械都搬出来,可是云梯、钩索等物还是有的,只要杀到城下就能迅速对城墙造成威胁。   大军前锋已经进入弓箭射程,城头士兵开始向进攻者抛射箭雨。哪怕是有灯火照明,夜间视物也不如白天便当。不过对于交战双方而言,此时放箭所求的都是速度而非准头。两方都是兵山将海,兵士之间距离极近,乃至前军稍微走慢一些,都可能被身后之人撞翻在地。这等密集阵型之下,弓手不必考虑准头,只要大差不差就能发个利市。   城头梆点敲得格外急促,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李世民举起马槊随意挥舞格挡,又将身形挡在步离前面。他知道小狼女虽然身后敏捷行动迅速,但是先天不足膂力孱弱,拨打雕翎非其所长,而她又是徐乐极为重要之人。如今好友在城中为了自己搏杀,步离如果有个好歹,自己就太对不起乐郎君。因此宁可自己遇险,也要护得步离无恙。   在他们身前左右,李家家将高举旁牌为将主遮护,纵然舍命也要保住自己主公安全,因此李世民和步离的处境还算安全。   步离并未因此领情,她此时顾不上自己的性命,只想先把乐郎君从城里接出来。她虽然不懂得太多军阵之事,但是也明白乐郎君此时处境不妙。只看城头那许多兵马再想想徐乐身边的人手,就知道这仗没那么容易打。   再说自从长孙无忌拜访时,步离就觉得心烦意乱,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此时这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其程度和罗敦被千越余部所擒之时不相上下。当时罗敦性命悬于一线,如果不是徐乐及时赶到,已然人头落地。今晚徐乐陷入险地,自己必须救他,哪怕是死也不在乎!   她想要绕开李世民,自己一个人冲到前面去。可是在她面前不光有李世民,更有大批步兵阻挡道路。就算小狼女再怎么急,也没法从这些人头顶飞过去。何况她也知道,要想救乐郎君,还离不开这些步兵。   长安城池高大,骑兵再厉害,也不可能飞上城头。所有的攻城器械都在步兵手里,他们不先打开城门或者冲上城墙,玄甲骑急也没用。是以骑兵渐渐落后,把攻坚位置让给步兵,让他们为自己开出一条路。   这些步兵或扛着撞木或抬着云梯,并没有盾牌遮护。身上甲胄也自单薄,不能和那些大将的披挂相比。箭落在身上,难免穿皮透骨。   沙场无情,这种时候没人会顾念情分予以救治,被箭射中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叫疼没人搭理还得咬牙往前冲。一旦跌倒在地,身后的袍泽就会踩着你的身体继续向前。在这种生死压力面前,谁也没法偷懒取巧,只能咬牙飞奔,希望逃过这箭雨覆盖。只要人到了城下就能安全。   带队军将更是高喊着:“杀进城去,有的是财货!”   “谁先登城国公有重赏!”   重赏的诱惑战胜了死亡,兵士们两眼发红脚下生风,眼看离城池越来越近。就在此时,徐乐带领着玄甲袍泽,也已经杀到安化门外。 第五百七十八章 雄都(二十一)   宋宝依旧冲在队伍最前方,只是战马奔行的速度有所减缓。他的马槊、铠甲乃至战马都已满是血污,看上去倒是有了几分军将的模样,比他平日那等顽劣侠少形象强出许多。这一路行来,又有两队隋军成了玄甲骑刀下亡魂,其中一队兵马的主将还是宋宝亲手所杀,玄甲骑依旧未曾折损,只是几个人受了些轻伤。   一如宋宝之前所料,这些未曾见过战阵的农人纵然扎束整齐刀矛在手,也算不上强兵。在街巷间厮杀,军队列不开阵势,兵力优势无从无法发挥。虽说看上去是以百人敌三十骑,实际上战场宽度就这么大,大概就是五个人对五个人的打,前面的倒下后面的再上去。于交战者而言,眼前就是这几个人,感受不到敌众我寡的压力。这种规模的厮杀,便是边地那些悍勇侠少也多半不落下风,何况是如今已经越来越像军将的宋宝。可即便如此,宋宝还是放慢了马匹脚步,不敢像刚才那样亡命冲锋,反倒是有意等着徐乐带大兵上来接应。   其中原因也很是寻常,就在这如同砍瓜切菜的厮杀中,宋宝还是受伤了。伤他的乃是一支弩箭,穿破了甲叶刺中身躯。宋宝这些人身上披挂不能和徐乐以及韩约那足以成为将门传家宝的宝铠相比,可也是将作监中得力匠人费尽心力锤锻而得,甲胄自身很是坚固。如果是普通弓箭,只要不是正面命中,纵然可以穿破甲叶也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伤损。   可是这弩箭大为不同,别看距离远射得位置也不算正,依旧钻透甲片、丝绸内衬以及下面的厚布衣衫钻入皮肉之内。若不是这几层遮护抵消了弩矢大半力量,发射之人又是个新手,宋宝这下多半要受重伤。   跟着徐乐一路打下来,宋宝的胆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大了许多。他也是边地游侠出身,不至于受一点伤就大惊小怪失去斗志,但是这嵌在肉里险些伤到骨头的弩矢还是给他提了醒。这长安城终究是大隋国都所在,纵然精兵损于辽东,天子居于江都,所谓天下第一雄城底蕴大不如前,终究也不容人轻侮。   那些鹰扬兵手中军械精良,放在边地怕是要抢破头。固然武器不能直接折算为战力,但是某些时候,器械优势确实可以弥补战力方面的不足。就像这擘张弩以往在战阵上只是零散出现没什么威胁,长安城内却是可能成规模出现。稍有一点大意,就可能稀里糊涂送掉性命。眼下得胜在即,自己更要谨慎,不能在此时丧命。   高大的城门已经出现在眼前,城门洞墙壁上嵌着若干火把灯笼,旁边还放着火盆,把下面照得如同白昼。密密麻麻的鹰扬兵挡在路上,粗看上去也有数百人。旗帜鲜明队形整齐,兵士手中持弓张弩以待,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在他们面前摆放拒马,透过拒马缝隙可以看到油布的影子,这些油布之下苫盖的为何物宋宝看不出来,但既然摆在城门处由重兵拱卫,想必不是什么好物事。   城头之上阴字认旗高挑,不知是阴世师本人在此还是子侄坐镇,城头军兵如蚁旗帜如林。显然突袭夺门已成妄想,这等场面下再想开城,只能舍死一搏。纵然这些鹰扬兵都是土人木偶,由着自己一刀刀斩过去,也要把手臂生生累断。宋宝可不想这种时候逞英雄,自然要退到徐乐身边看他的本事。   徐乐的眼神比宋宝更为犀利,除了那些拒马后面的油布之外,他也注意到城头上同样用油布苫盖着成排物件。身为武人对于器械自然不会陌生,徐家人虽然以野战冲锋为长不以守城闻名,但不代表他们真的不会打守城战,对于守城器械也不陌生。   但在徐乐所知之内,并没有什么器械需要油布遮盖,大不了草棚遮挡就够了。这些东西他看不出底细,却可以感觉到其中所蕴藏的危险,自己入城之后一路厮杀所遇凶险加起来,怕是都不能和这些东西相比。   “冲!”徐乐举起马槊一声呐喊,随后吞龙宝驹一声嘶鸣,宋宝只觉一股劲风从身旁掠过,随后就见徐乐的背影向着拒马冲去。紧接着就见那些玄甲军将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旁掠过,宋宝此时也不敢再耽误,举起马槊随着众人发起冲击。   城头之上,一众军将亲兵拱卫着主将。这位主将三十出头,满身甲胄威风凛凛。在他身旁则是一身文官袍服的男子,正是之前与阴世师分别的京兆郡丞骨仪!而这位武将,则是阴世师的侄儿阴弘德。   阴家也是将门子弟,阴世师本人虽然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可是向来以谋略闻名不以勇力自矜,包括自家子侄在内,也都是军中智将,阴弘德也不例外。他虽然年轻力壮血气正盛,可是并不善于厮杀。白刃搏击近战厮并,慢说和军将相比,就是军中老卒的手段都可能在他之上。但是以沙场指挥调度兵将较量,哪怕是鱼俱罗这等有无敌之名的悍将,也不在他眼中。   从小就被叔父教导,为将者在谋不在勇,是以虽然本领不高,但是面对千军万马并不会感到怯惧。眼看城内外兵马齐至,顷刻间便成内外夹攻之势,阴弘德反倒是越发镇定。只是关照着一旁的骨仪,看看他能否应付这种场面。   论及官衔资历乃至辈分,他都没法和骨仪相比。而且骨仪又是朝中出名的硬骨头,脾气上来谁的面子都不肯卖,阴弘德对他颇为忌惮。守城并非骨仪职责,可是他主动提出助阵,阴弘德也没法拒绝。   本以为一介书生胆量有限,不管有多少豪言壮语,等到兵马列开,难免吓得魂飞魄散。阴弘德还担心这位骨郡丞乱了方寸,让下面军校看笑话。可此时偷眼看去, 骨仪面上神色如常,呼吸也丝毫不见凌乱,仿佛城内外这千军万马根本入不得眼。阴弘德咳嗽一声:“刀枪无眼,骨公一介文士不擅厮杀又未曾着甲,万一为流矢所伤小将担待不起,还是且入城楼躲避一二为妙。”   骨仪冷哼一声:“某昔日代先帝治理地方之时,曾带领民壮捕盗擒贼,也亲手杀过贼寇,不至于如此不济。阴将军只管安心守城,不必为骨某分心。某只是不明白,大将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弩机运上城头,此时不用还待何时?”   “骨公莫急,天黑不得目力,让他们离得近些才好!来人啊,击鼓!”阴弘德此时已经不必等待鼓楼的鼓声,而是一声令下,持鼓槌的力士擂动战鼓,鼓点与方才大不相同,变得更为急促,让人一听就心忙意乱。那些守在油布旁边的兵士听得鼓响,个个伸手抓住油布用力一扯,露出油布下所隐藏的器物。   那是一架架巨大床弩,其通体为黄连桑枳木所制,长一丈二尺径七寸,后负绞轴下有轴车。弩机之上所放箭簇长三尺围五寸铁叶为羽七寸长刃为锋,在夜色之下,这些粗长弩箭一如恶兽獠牙,令人一眼望去便魂飞魄散。   这便是阴世师不惜违抗圣旨,也要运上城头的利器:万钧神弩。   战国之时战阵上就出现了弩弓,到了秦汉时代,弩弓更成为军中经制利器。毕竟汉家军队与来去如风能骑善射的塞上胡人比较骑射之术颇有以短击长之嫌,以步兵为主力的军队颉颃骑兵,弩机无疑更为有力。是以汉朝时,弩成为朝廷对付匈奴的第一利器,乃至颁下严令,禁止携带十石以上的弩弓出关以免资敌。   至南北朝时群雄并起互相攻伐,弩弓更是被运用到极致。这万钧神弩便是在那时出现,成为军阵攻守利器。南齐萧子显,北魏源贺都曾用万钧神弩却敌,令对手死伤惨重被迫撤军。只不过这等巨弩造价昂贵养护不易,别说弩弓价值,光是一支弩箭射出去,都是一笔不菲的财货。寻常诸侯制两三张万钧弩已是不易,临阵时若是多放几支弩矢出去,更是肉痛不已。   只有大隋这等混一宇内,一统南北的强大朝廷,才有足够强大的国力,制造这许多万钧神弩以及海量弩箭。事实上,长安城武库中所储万钧弩及弩箭,也是穷杨家父子两代天子心血,数十年时间,以海量财货乃至大批工匠民夫性命为代价,才积攒出来。昔日大业天子征伐辽东时,也曾想过把这等利器带上,让敌人尝尝厉害。可是受制于道路崎岖难行,床弩太过巨大运输不易,兵士连粮草兵器都不便携带,又哪来的气力带这等笨拙器械?此事只能作罢。乃至有些军将也曾私下议论,若是这些床弩出现在辽东战场,胜负未曾可知。   杨广南狩江都之后,招募江淮弩手以为拱卫,又不惜工本花费,几次下旨想要把这些弩机自长安运到南方,也是心疼这笔家底。能让以彩绸缠树都不觉浪费的天子都念念不忘的利器,其价值自然不必多言。   这万钧弩弓力可达十二石,三尺长的弩箭射在墙壁上,都能钉进去。若是射中人体,不管穿着何等甲胄都没用处。以射程论可达七百步,早在李世民冲锋之时,阴弘德便可下令放箭杀人。可是他迟迟按兵不动,就是为了把敌人放近些,以求一击造成最大杀伤。   此时伴随着鼓声响动,油布揭去露出狰狞本色,自然再不会给人以丝毫退避余地。身强力壮的军汉手中高举木槌重重砸在扳机之上,只听一阵弓弦松动声响起,弩箭划破长空带着嗖嗖尖啸声向前飞出。   穷大隋数十年国力打造之物,为守护大隋国都施展出威能。伴随着激射而出的弩箭,团团血雾炸开,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场灭顶之灾自晋阳兵马以及玄甲骑三十名军将头上降临! 第五百七十九章 雄都(二十二)   一如不曾见过骑兵墙阵以至于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的京兆鹰扬,同样不曾见过如此规模万钧神弩同时发射的晋阳兵将,也为他们的见识不足付出了血肉乃至性命的代价。   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也是自鲜卑六镇军汉起家的人物,自然知道万钧神弩为何物。但即便是以李家的财富地位,晋阳宫中大笔财货、将作监大批匠人,也承受不起大量打造巨弩的花销。   整个晋阳所拥有的万钧神弩极为有限,且存放于城中,作为守城利器,以防敌兵乘虚而入。李元吉命人传信,以执必部可能来犯相威胁,李渊依旧能保持镇定。除去怀疑执必部是否有这个胆量以及能力偷袭晋阳外,也是因为那些万钧神弩就在城中。即便执必部真的兴师来犯,凭借这些巨弩也足以周旋一阵。   晋阳城中所拥有的巨弩数量对比此时阴弘德摆出的巨弩,相差何止数十倍?财雄势大的李家,也只有这点家当,其他人更不必说。   大隋各地城池无数,其中不乏通都大邑名城重镇,可是拥有万钧神弩的城池屈指可数。即便是个把要津险关有此等利器守城,也不过区区数架而已。弩矢威力再大杀伤也有限,如此多的神弩一字排开同时发射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出现。   哪怕是在南北朝天下争雄时,也不曾有这么多巨弩同时出现于战场。不管是晋阳本地的河东鹰扬兵还是沿途归入李家麾下的义军草莽,都没想到会被铺天盖地的巨弩齐射覆盖。全无防范之下,自然吃了大亏。   石老七乃是个火长,在河东鹰扬府吃粮当兵也有不少年头。他本是个身无一技之长的废人,虽然有一身力气,却偏偏扶不动犁,命里只合拿刀杀人。既无手艺也不想吃苦,除了摆弄兵器别无所能,这等人即便是在乡下也被人看不起。即便是当兵,在太平年月按着一年四十五天的军制也没好日子过。直到李渊入主晋阳,把鹰扬府轮流当兵制度改为常役,他才算找到一条活路。   所有的毛病在军中都成了长处,靠着一身气力本领当上个火长。年岁日长心思便多,原本只求两餐一宿不至于冻饿而死,如今则想着成家立业延续香火。只不过这等事想想尚可,想要落到实处可不是容易事。李渊纵然仁厚也舍得赏赐部下,可是财帛自上而下被军将层层过手,到了火长手中所剩有限。再说石老七喜杯中物,又好赌博为乐,钱财左手进右手出,身上并无积蓄,哪个好人家姑娘肯许给他?   随着年龄增大,再想成家越发困难,直到此番李渊率军出征,他才算看到了些许希望。   阴世师驱民出城又不许百姓携带财货,即便李渊肯予以接纳并提供饮食,还是有不少人生计艰难,为求生存便顾不上许多。石老七看中了一个妇人,她的丈夫因为不肯离家被官兵当场砍杀,妇人带着襁褓中婴儿哭哭啼啼的出城,却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毕竟李渊只能救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想要在此等乱世生存下去,把孩子抚养长大,总要找个依靠才行。她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女人,所求也不多,只要能拿出些财货保证她和孩子吃饱穿暖就肯改嫁。对于石老七来说,到了这个岁数,要求自然也一降再降,这样的女人便是老天赐下的福气。   他手中并无积蓄,相善军士情形和他差不多,都是口袋光光的穷汉,想要弄一笔财货讨老婆,就只能从城里想办法。石老七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进入李世民的先锋军,为的就是第一个打进城中发财。   他听人说长安城内遍地是钱,如今更是没了百姓,不管怎么折腾都不会受军法惩办。随便找个院落冲进去,便能圆了自己成家的梦。是以李世民一声令下,他便冲在最前,不管是乱箭还是滚木、石块,都挡不住他那颗成家立业的心肠。为了迎娶那个妇人,便是拼了性命也值得。   石老七虽然没打过多少仗,但也受了几年操练,尤其练得一手好旁牌,自问可以在乱军中得条活路。出征之前,又特意求爷爷告奶奶弄了件破旧布甲贴肉穿戴,战阵上比别人多穿一层甲就多了一分活命机会,这也是他的胆量来历。方才城头上乱箭如雨,石老七旁牌上密密麻麻满是箭杆,自己却未曾伤损也是明证。   自入伍以来就不曾见过万钧弩的石老七,自不知城头摆出的是什么东西。当巨弩发射时,他还是当作厉害些的弩箭看待没往心里去,把旁牌用力挡在胸前,一声呐喊向城门猛冲而去。随着一阵巨响,石老七只见成排的弩箭从城头射下,随后便觉得手臂上一股巨力袭来。   这股力道大得吓人,那面晋阳将作监匠人精心打造的旁牌在这股力量面前变得如同纸糊般单薄,只在一瞬间就被撞得粉碎。随后这股力量顺着石老七的手臂一路猛冲,击碎铠甲、布甲、臂骨、进而冲入胸膛。   石老七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原本向前的身形被这股无从颉颃的巨力冲击着向后不住倒退,两名同火袍泽来不及躲避,被他身形一撞便向左右倒。直到撞到同袍身上时,石老七才感觉到疼痛。   那是一股痛彻心扉钻心剜骨的痛苦,从臂膀到心肺一起发作,只一瞬间就让石老七这惯能吃苦的老军伍涕泪横流。他想要张口惨叫,却发现自己叫不出声,身体里所有的气力都伴随着剧痛流失,身体也不受控制,向路旁倒去。   他低下头,随后便发现自己胸前那根粗大的弩矢。不管是唐国公为兵士发放的铠甲,还是自己那救命布甲在这根粗大弩矢面前都失去意义。顺着弩矢已经能看到那汹涌流出的血,虽然黑夜里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血流出来,但是石老七确定自己快要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那个妇人的模样。事实上他从来没看清过那妇人的长相,此时更是记不清楚,只是在他心里坚决认定这个妇人很美,为她死……很值得。   死去的自然不止一个石老七。由于双方距离太近,晋阳兵马的阵型又太过密集,这轮弩弓攒射几乎不会有射偏的可能。团团血雾炸开,无数生命在弩弓发射的一刻宣告终结。弩矢轻松穿透目标的胸腹之后并不满足,依靠机括带来的强大力量继续向前,直到把第二、第三个目标也一起穿在身上,才志得意满的停下。   李世民和玄甲骑同样位于弩弓威胁之下,面对这种射程可达七百步的强弩,所有人都不敢夸口认为自己平安。李世民见识远在普通军汉之上,在阴弘德亮出神弩的刹那,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妙,扯开喉咙一声呐喊:“大家小心!步离快……”   他说话间回头看向步离,想要提醒小狼女这种弩弓的厉害让她快点躲起来。不想回头时却发现战马依旧小狼女已经不见了踪迹,此时才知道,原来这小姑娘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虽然不善于应付强弓硬弩,却也有自保手段。她并非徐乐的小尾巴更不是妾媵之属,而是玄甲骑的成员之一,也是能斩将破阵的战士,不需要别人保护。   玄甲骑其他军士乃至李世民本人在内,此时的处境反倒更为凶险。也就在李世民回头寻找步离的同时,他身旁家将李鹰一声大喝自马上飞跃而起,猛扑李世民。李世民来不及反应,就被李鹰抱着一起摔落马下。李鹰身为家将自有为主殉身的觉悟,在扑向李世民之时已经看准了方位,保证自己位于下方为主将充当肉垫,落地之时自己在下李世民居上,虽然满身盔甲分量不轻,可是李世民自己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头略一眩晕。   人固然未曾受伤,可是依旧窝了一肚子气。李世民勃然大怒道:“你这是做……”   他训斥的言语未曾说完就闭上了嘴巴,两眼直直的望向自己方才所在。那里原本有自己心爱坐骑,也有玄甲兵马拱卫,可就在瞬息之间,情形已然大为不同。   至少有三支弩箭贯透马身,激射而出的血浆甚至落在了李世民头面之上,浇得他一个激灵。这匹千金难购的宝马伴随着一声哀嚎向着他所在之处倒了过来。这回李世民不用人提醒,就地翻滚逃向一边。可是接二连三,又有更多的马匹以及满身盔甲的军士砸将过来。所幸他身手敏捷,左右滚动躲避,不曾被人尸或者马尸砸中。   李世民并未因此欢喜,心头反倒是痛如刀绞。他能认得出来,这些人马尸体都属于玄甲骑。这支千辛万苦编练成军的精锐骑兵,本应是自己转战天下扫荡诸侯的一柄宝刀,却不想折损于此。大战蒲津全歼鱼俱罗部下时,损失也微乎其微,可是方才这一轮万钧神弩齐射,伤亡怕不是几十人。对于总数不过两百上下的玄甲骑来说,这损失已经算得上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比起这些兵士死伤,更让李世民担心的则是城中徐乐安危。   阴世师的巨弩不会只对准城外,城内肯定也会有同样布置。如果说士兵战死还可招募补充重新操练,徐乐却是可遇不可求的无双斗将,如果他也死在这弩箭之下,穷自己一生怕是也再难找到这般得力的部下。李世民的心陡然提到喉咙,眼睛死死盯着城门,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乐郎君如今情形如何?可还安好?那些玄甲军将伤亡几何? 第五百八十章 雄都(二十三)   在那些守城鹰扬兵揭去油布的刹那,宋宝已然意识到大祸临头。他那位追随过贺拔岳老柱国的叔父,在战阵上曾经见过万钧弩发威,更是侥天之幸,得以在这等利器下逃得性命。老人戎马一生,死里逃生的经历无数,很多事都已然淡忘,唯独对这一桩念念不忘。乃至经常拉住宋宝仔细描述这巨弩模样,又翻来覆去地讲述自己怎样靠着祖宗庇护神明保佑,从这神弩之下死里逃生的经过。   要知道老人说这些前尘往事的时候可不是和颜悦色,而是横眉立目手里还提着碗口粗的棍棒。但凡宋宝有丝毫走神,就将木棒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因此宋宝对万钧弩印象牢记脑海,只一眼就能认出。   当年被叔父用棍棒抽打时,他还认为是老人小题大做。在马邑那种地方,便是整个鹰扬府也未必有几架巨弩。就算有也是对付突厥人的,不可能拿来朝自己这群侠少招呼。即便有人发了失心疯,把这东西拿来对付自己也没关系。两三架弩机不管威力再大,准头也就是那么回事,只要不是命数太差,就不可能被打中。   在边地做游侠的经历,也证明他的看法准确无误。那几年闯荡江湖杀人越货,死斗拼杀多次,和官兵也交过手,从不曾见过巨弩出现。直到今天,这许多巨弩映入眼眸时,宋宝才从心里感激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长辈。如果不是他当年的提醒,自己恐怕已经变得如徐乐等人一样。   玄甲骑并非不死之身,徐乐也并非神明。虽然他同样知道万钧神弩的存在,可是在全无预兆之下,也无从预料这种利器会以如此规模出现。那些三尺长的弩矢在机括之力作用下于玄甲军阵内横冲直撞,同样造成了巨大杀伤。一路上踏破一个又一个军阵,斩杀数百京兆鹰扬的豪杰,就在即将看到胜利那一刻,绝望地饮恨于城门之下。   十几匹战马以及骑士倒毙于路,就连徐乐本人也在弩箭发出的刹那落马。宋宝眼睁睁看着纵马提槊冲锋在前的徐乐落马情景,也听到了韩约的一声怒吼以及韩小六的哀嚎,随后又看到了素日与自己相熟军将的凄惨死状。   其中两个出身梁亥特部落的军将,乃是军中有名神射,即便是在十数万晋阳军中,两人的射术也少有人能及。袍泽私下议论时也说过,靠着这手神射功夫,他们的前途不可限量,成为将军就是个迟早的事。可如今,两位以箭杀人的行家却倒在了箭下。长长的弩矢把他们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两人却连放箭的机会都没有。   李世民家将出身的李豹武艺不算特别出色,在玄甲骑里只能当个火长。但是胜在脾性宽和,别看来得晚,在玄甲骑倒是维持了个良好人缘。宋宝知道他的根底,更明白贵人家的规矩,别看他离开李家,依旧是李家仆役。和普通人相比,他更容易在李世民面前说上话,在那些家将里也有着足够的关系,只要他愿意为谁保举个前程也不算太难。因此平日里宋宝刻意结交着他,希图日后可以借这层关系攀扯李世民。可就在方才,宋宝的念想以及之前投入的财帛全都化作流水。他亲眼看着李豹被一支巨弩穿胸,弩矢带着死尸落地。   幸亏玄甲骑选拔严格,能成为军将的,无一例外都有过人身手。更得益于徐乐的严格训练,让这些军将对于突发情况的反应远胜同侪。平日里徐乐对这些玄甲袍泽很是宽厚,可是在训练时则严苛如暴君,乃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稍有不合心意之处,就要从头来过还要额外加练,谁要是有些懈怠就要以棍棒招呼。   这种方式难免惹人反感,如果不是他自己功夫高强镇得住场面,恐怕早就有人站出来寻他晦气。宋宝心里对这种行为也颇有微词,只不过他晓得厉害不敢说出来罢了。可是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徐乐的这种严格非但不是刻意刁难,反倒是对部下的关爱。   如此规模的巨弩攒射,足以让这三十来人全军覆没。可是这些军将硬是靠着本能反应,把损失降到最小,在第一轮射击面前,只死伤了十几人。就算是那些老将在场,见到这一幕只怕也要给徐乐双挑大指,赞一声:“好手段!”   不过对于总数仅三十的玄甲骑来说,一口气死伤十几人依旧是灭顶之灾。这年月减员两成的部队往往就会失去战力,需要重新整编后才能继续厮杀,何况是一口气折损了将近一半的军将。更要命的是,他们还损失了自己的统帅也是整个玄甲骑的灵魂:徐乐。   完了!这下全完了!   宋宝见到徐乐落马的刹那,心就彻底凉了。他本来是个桀骜性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他也得承认,自己对徐乐是怕到骨头里。乃至他的心性为人与自己格格不入,遇事的处置更是和自己南辕北辙,可是自己依旧不敢或者说不想违拗。私下里更是认定,只要有徐乐在,龙潭虎穴都可以去闯。如今徐乐自己都死了,又有谁能带自己这些人活着离开长安?   一瞬间宋宝甚至失去了厮杀的力气,只想着圈马逃走。至于能逃到哪,又能逃多久,根本就没考虑过。总之怎么都是死路一条,又何必白费力气的挣扎?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玄甲骑军将也差不多是这种反应。这支令行禁止一声军令甘愿赴汤蹈火的铁军,在徐乐落马之后也显得有些慌张失措。一部分人想要冲过去厮杀,一部分人想要圈马逃走,能列开墙式阵型和几十倍敌人冲锋对撞的铁骑,竟然变得进退失据。   虽然人在突然受到惊吓之后确实可能有类似反应,但是宋宝心里有数,眼下玄甲骑的慌乱与万钧神弩并没有多少关系,而是因为失去了徐乐。玄甲骑别看被李家父子看作宝贝疙瘩,李世民更是把这支骑兵视为海内第一精锐,可是这支军队乃是因徐乐而存在。一旦失去了主将,他们也会变得庸碌平凡,最终消亡。   被困城中猝然遇伏,又碰到这么厉害的凶器,军心一散不战自灭。宋宝已经预见到自己被守城方活捉,人头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的结局,又无力抗拒或者说无法抗拒。离开徐乐自己什么都不是……或许自己和李家都注定死在长安城下,这是老天的命令,没法抵抗。   就在宋宝准备任命时,猛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徐乐在此!大家不要乱!”   徐乐?他还活着!   这声音听的分明,确实是徐乐无疑,可是他明明落马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在这种弩箭面前,什么样的盔甲都没有意义,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徐乐已经成了不死之身?还是徐家有什么家传绝技,可以抵御这种弩箭?   不管怎样,这一声大吼对于玄甲骑来说意义非凡,甚至可以算作逆转乾坤。本来乱作一团的玄甲骑军将在这一声大吼之后,顿时大为改观。所有人勒住坐骑如同日常操练一样,等待主将下一步指示。不管是万钧神弩还是其他生死危机,都不如军令来得要紧!只要是徐乐的命令,哪怕是让大家站在那里等死,众人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宋宝还在寻找徐乐所在,还没等找到,就听到第二声大喝响起:“全军随我退!”随后只见吞龙驹一声长嘶猛然转头,向着宋宝所在的方向冲过来。之前明明落马的徐乐也重新出现在马背上,手持长槊威武若天神。   “乐郎君!”残存的玄甲骑几乎同时高喝出声。不需要任何人下命令,也没有事先排演,纯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就连宋宝在内,也下意识地欢呼出声。别看现在处境依旧,可他还是坚信:这回得救了!   万钧弩威力虽然强悍,但也有自己的短板,就是装填拉弦不易。城门处那些士兵虽然手忙脚乱地装填弩矢重新上弦,可这项工作并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完工。眼看玄甲骑纷纷圈转马头要走,城头上的骨仪第一个急得手足无措,大声道:“放箭!快放箭!莫让这些人逃了!”   阴弘德笑道:“骨公莫忧,区区十余骑残兵败将,不过疥癣之患何足挂齿?他们人在城中,就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让他们逃又能逃到何处?只要我等守住城池不失,不让李家兵马杀入城中接应,这点人马还能翻转乾坤不成?”   骨仪也知此时理应集中力量对付城外的大军,没必要和这几十人过不去。再说万钧弩这种武器对付大部队更有效,想要射杀十几个骑兵反倒是有些困难。可不知怎得,他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几十人对城池的威胁,比外面那千军万马更大。他们只要不死,这座城池就不能安宁。   这种念头毫无道理,说出去也没人信。不过阴弘德总归是后生晚辈,骨仪又是朝中出名的耿介之臣不敢不给面子。眼看骨仪神色不快,只好吩咐道:“放!”   嗖嗖嗖!   摆在城头上的弩车朝着城下射击,锋利的箭头射穿屋顶、墙壁、地面,重重扎入土中。战马的鬃毛被弩矢带起的风卷动,一支箭掠过宋宝的头顶,重重落在他面前。可是宋宝并没有拉住缰绳,也没有趋避退让,而是紧催坐骑从弩矢旁边绕过,继续向前急行。   城头朝地面射击的准头总归是不大好,何况玄甲骑军将个个骑术精湛,这一轮弩矢攒射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众人在徐乐带领下紧催着坐骑向城内疾驰,没人停留或是回头,这排箭簇与其说伤人,不如说更像是给他们送行。   然则此时骨仪不管再如何不甘,也顾不上对徐乐一行继续穷追猛打。城外晋阳大军的攻势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席卷而至,城头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被迫转移到这大队人马身上,再也顾不得其他。即便骨仪再怎么不甘,这时也得讲究个轻重缓急。他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抚,毕竟自己不是武人,对于战守之道不如阴弘德这干人熟悉。或许他说得没错,这十几骑残兵,翻不起什么风浪。 第五百八十一章 雄都(二十四)   万钧神弩带给晋阳兵马的伤害远比城内徐乐一行为大,乃至李世民自己都险些丧命于这巨弩之下。可是攻城大军的脚步并未因此停留,在初时的慌乱之后,大军依旧按照平日里操练熟惯的战法,各司其职向城头猛扑。   李渊性情本就仁厚,又有北地第一世家的庞大财力以及杨广在晋阳所积存的海量财货支撑,保证李渊有足够充沛的资本厚赏三军。平日里时不时就有财物赏赐下来,让晋阳鹰扬兵早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追随唐国公,就有无穷的富贵,比起那些为天子卖命的袍泽,日子不知好到哪里去。   行得春风收夏雨,人心换人心这个道理未必适用于高门大户世家门阀,但是对于大多数出身寒微性情质朴的军汉来说依旧适用。大家平日里得了唐国公大笔好处,全都从心里想着要报恩。不过自己身无长物,除去一条性命又拿什么报答恩主?是以李渊一挑起反旗,这些军将便都愿意为之效死。其中固然有人想要借机博荣华富贵,但也有不少人心思单纯只是为了报恩。城头上的弓弩不管多厉害,这时候也得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哪怕用命还了国公恩德也在所不惜!   再说这个时候不是谁想停就能停下来的。千军万马齐动,不要说随便往回跑,就是站在原地不动都是危险的事。你自己不跑,身后的袍泽就可能把你撞翻在地再从你身上踏过去,直到把你踩成肉泥!除非是身边的人都想着逃命,否则就算是胆小鬼在这种时候也只能被动地被人群裹挟冲锋。   李世民在初期的慌乱之后也稳了稳心神,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呼喝道:“攻城!莫让他们放出第二发弩箭!”   他对于万钧弩也极为熟悉,知道这战具的短板所在。这个时候撤退正好随了敌人心愿,守军可以从容不迫装填发射,把晋阳人马当成猎物随意射杀。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去,登上城头进入肉搏白刃,才有一线生路。   鼓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为响亮。大队人马呐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头,准备与隋军以死相拼。今晚李世民带兵攻城主要是为了配合徐乐,为了保证行动速度,三军只携带了云梯、钩锁等简易攻城器械。吕公车、冲车等大型器械并未推出来,眼下偷袭变成强攻,这些器械的缺失让李世民很有些束手束脚,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也只能咬牙硬顶,让步兵举着云梯冲向城墙,另一部分士兵则扛着两人合抱粗细的圆木,向城门冲去。   李建成与谢书方立马于三军后方,取冷眼旁观态度。方才那一轮弩箭也让李建成受了不小的惊吓,悄悄地后移了一段距离才重新勒马停蹄。虽然夜黑如墨四周景象晦暗,但是借着火把还是依稀能看到李世民所部兵马为巨弩射杀的情景。   看到李世民落马的那一刻,李建成的心也陡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管怎样总归是血浓于水,眼看着一奶同胞手足落马,李建成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他几乎下意识地要下令收兵,再让亲卫不顾一切把二郎抢回来再说。可是话到唇边,还是被牙齿牢牢挡住,这两个字死活出不了口。直到李世民重新起身传令,李建成这颗心才算是放下。   “君轩你看,二郎平安无事!这乃是天佑我李家!吉兆,这是吉兆啊!”李建成言语情真意切并非作伪,自家兄弟怎么斗都是自己的事,总不能便宜了外人。毕竟眼下头一号对手乃是长安的阴世师,并非自家骨肉。   谢书方附和道:“郎君所言不差,某也觉得这乃是天意。连万钧神弩都奈何不得二郎,可见他是个有福之人,这座城池合该于今晚易手!郎君可速传令箭,命令后军把各项攻城器械都运过来,助二郎破城。再命亲兵执行军法,谁敢无令退兵者,杀无赦!”   “这……还要攻下去?”李建成有些犹豫:“阴贼连万钧弩都摆出来,不知还有什么手段。二郎若是再攻下去,万一有不测……”   “郎君多虑了!连万钧弩都不怕,其他还有什么器械能伤到二郎?只管让二郎放开手脚攻城,千万不要阻拦,否则日后怕是要被二郎埋怨!李家大业在此一举!我们不但不能收兵,还得让二郎拼命攻城才是,哪怕是用人命填今晚也得破了长安!”   李建成初时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谢书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很快他就想明白其中关窍,随即就出了一身冷汗,乃至看谢书方的目光都有些怪异。熊熊火光中,谢书方的相貌是那般狰狞,与平日温文尔雅世家子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此人真的是江左谢家子弟名门之后?是自己倚为左右手乃至准备穿针引线,让其成为自家妹婿的男人?   他这番安排,分明是不打算让二郎活着回来,这……也未免太过狠毒了!自家兄弟相争,打压二郎一番,或是设法折去其羽翼削其权柄都可,但总归不能残害手足性命,这也是李建成底线所在。现在谢书方的安排已经侵入了李建成心中底线,让他对这个谋主升起一股厌恶,下意识地想要痛骂其一番,再下令把李世民召回来。可是他随后又想到谢书方这样安排的用心还是为了自己基业,而且这番安排本身并无不当之处,就算日后拿到李渊面前都没什么不妥,这骂人的话就说不出口。   或许……二郎真的是有大造化之人,破城之事就该着落在他身上?若是此时自己强令收兵,说不定二郎还会不高兴,自己枉自做了小人。再说这万钧弩装填一次耗时甚久,只要能抓住这个空挡杀上城去,这弩弓再厉害也没了用处。等一等……或许也没什么妨碍?   一阵不合时宜的裂帛声,打断了李建成的思考,也再次让李家兵将体会到绝望二字的滋味。就在众人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墙之时,第二批万钧神弩倾泻而至!   自古以来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天下间没有任何一宗战具可以做到天下无敌。按照常理,万钧弩发射的间歇颇长,足够攻城方拉近与城池的距离,甚至把战斗进行到白刃阶段。因此守城方只能把万钧弩当成御敌手段之一绝非全部,必须辅佐以其他强弓硬弩滚木擂石,彼此配合使用才行。   镇守长安的京兆鹰扬缺乏战阵经验,临阵之时难免紧张,这也是攻城一方的底气所在。只要趁着守军手忙脚乱杀上去,就能让万钧弩变成废物。可包括李世民在内,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杨家父子压榨民力到这个地步,城中积存万钧弩的数量远超想象。以至于豪奢到第一轮万钧弩射过之后,还能再推出新的弩车,朝城下倾泻乱箭。   这些弩车上的弩矢是早已经上好的,不需要装填。阴弘德为人狡诈,之前并不急着发射,给攻城方造成一种“城头万钧弩来不及装填”的错觉,直到这时才发出致命一击。   不同于城中玄甲骑,这些步兵没有那么好的训练,反应自然不够快。更重要的是,攻城兵马实在太多距离太近,这些巨弩根本不需要瞄准,随意发射都能射杀人命。伴随着这一轮劲弩齐射,汹涌的人潮瞬间被射出无数缺口。   只不过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晋阳兵马的反应总算从容了一些。侥幸未死的兵将依旧不顾一切向城头发起进攻,希图把彼此的距离拉近,让对方的武器失去作用。一些军将也在大喊着:“后退也是个死!冲上去,夺一条活路啊!”   人在盲目的时候,便容易听别人的话。这些士兵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怎么逃命,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主将。晋阳的儿郎强忍恐惧,朝着目标拼命狂奔!   一架云梯搭上了城头,随后又被撑杆推开。滚木、石块不要钱一般砸下来,朝着城下的官兵猛烈投掷。阴弘德也未想到晋阳兵的战意如此决绝,两排神弩居然没能摧毁他们的士气。不过阴弘德并不担心,城头储备的石块、滚木足够,就算是用这些东西,也足以保证今晚没一个人能登上城头,何况他的手段还不止于此。看着城下汹涌人潮,他只冷冷说了一声:“再放!”   第三排劲弩继续朝城下射去!   李世民所在的位置再次被数支巨弩所覆盖,不过这次他的处境并没有那么狼狈。就在弩箭即将发出的刹那,一只小手便拉住了李世民的手臂,把他拖出了险地。不用看来人身份,只看那只小手就知道是步离。   虽然知道小狼女没那么容易死,可是没找到人总归不放心。眼见步离无恙,李世民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也不光是李世民,残存的玄甲骑都被步离带到了安全之地。   眼看晋阳兵马成排的发起冲锋,又如同退潮般被击溃,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不顾一切想要冲上去指挥,却被步离紧紧拽住。李世民不敢摔伤她,只好大喝道:“放开!”   步离看了他一眼,依旧紧握李世民手臂不放,只吐出两个字:“会死!”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小狼女是在说自己。他慨然道:“大丈夫死有何惧?只要能破的了长安,纵然是死我也认了!再说城池不破,乐郎君他们又该怎么办?”   “乐郎君肯定有办法!破城不能靠你们,只能靠郎君!”步离破天荒第一次对李世民说出那么多话,语气坚决神色坚定,对于徐乐充满信心!这种信念不止感染了自己,也让李世民的心略微松了松,暗自思忖:小狼女说得如此笃定,不像是无的放矢,莫非她真有把握? 第五百八十二章 雄都(二十五)   城头厮杀的情形,徐乐一行人是看不到的。比起自城墙上倾泻而下的弩矢,城门处平放的那些万钧弩车对于玄甲骑威胁更大。如果城门守军也像城头守军一样,把弩车分作几批次第发射,玄甲军将的伤亡必然远超过现在,三十人未必能剩下几个。   好在再好的器械也要人来用,这些操作弩车的鹰扬兵缺乏战阵经验,又被徐乐和他部下那一腔孤勇吓破了胆,并未严格遵循阴弘德之前下达的军令,而是一股脑把所有弩箭都射出来。玄甲骑也正是靠着敌人的这个小小失误,获得了一线生机。   在第二轮弩箭装填完成之前,他们必须逃出弩箭射程,否则就是活靶。包括徐乐在内,所有人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抓紧时间冲出死地,顾不上关心其他。直到众人从眼前街巷冲出拐入横巷,才长出了一口气,勒住缰绳听着远方动静。   通过随风而来的战鼓声以及喊杀声判断,战斗依旧在继续。攻守双方战技有差但斗志相近,这场战斗一时三刻之间多半分不出胜负。   韩家兄弟在方才的弩箭攒射中并未受伤,只是担心徐乐的安全。见他平安无事,两兄弟都把悬着的心放下。韩约问道:“郎君,我们方才何不拼死一搏,与李二郎的人马里应外合?如今我们处境倒是安全,却是离城门越来越远,这夺门之事又该怎么做?”   “玄甲骑袍泽皆不畏死,可也不能让大家真的去送死。阴贼今晚早有准备,长安各门皆为龙潭虎穴,纵然用成千上万条性命,也未必能攻开城池。我们的性命不可随意挥霍在这种地方,要破城池还得另想办法!”   宋宝这时也从万钧弩的震慑中恢复了神智,听徐乐说话立刻接过话头:“不知郎君有何妙计夺城?”   “算不得妙计,不过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徐乐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片刻,伸手揭开脸上面覆,看向面前坊巷。今晚乌云笼罩月色晦暗,虽然街口都有灯火照明,但依旧看不清景物,只能看到房屋轮廓。何况城中无人走动,便没有活力可言。黑黝黝的坊巷建筑毫无美感,并无可观之处。然则徐乐偏偏看得入神,仿佛眼前不是普通街巷,而是名山秀水人间仙境。直到远方传来那旋律独特的鼓点以及步兵奔跑之声,徐乐才重新将面覆戴好,提起马槊自言自语:   “唐国公曾经向长安父老许诺,要带他们夺回家园,此番怕是要食言了。”   徐乐身后众人并没明白自家主将话里的意思,也猜不出徐乐的想法。众人对自家将主信如神明,相信不管面临何等危局,只要有徐乐在,都能带大家转危为安。哪怕是在当下这种处境面前,对于徐乐的信任也没有半点动摇。可是眼看徐乐也不传令也不肯说出自己心中想法,只是提兵器准备厮杀,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夺取城门里应外合的谋略一败涂地,李家军队只能靠硬碰硬的手段强攻城池。哪怕看不到城头交战情形,只看城防武备就能猜到,李世民此番攻城肯定是败多胜少。自己这些人武艺高强来去如风,长安城又足够大,在当下足以自保无恙。可是一旦攻城部队被打退,阴世师把几万守城兵马调度起来,以全城的武备力量兜剿自己这十几个人,大家纵然肋生双翅也难以走脱。这时候主将还想着眼前厮杀没有长远打算,大家的性命怕是难以长久。   京兆鹰扬步卒已经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徐乐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其他人也只好列摆墙阵,随后朝着步兵冲过去。虽说刚刚被万钧神弩杀伤了近一半人马,但是眼前不足百人的步兵还不足以阻碍这支铁骑。玄甲众将把遇伏怒气以及袍泽被难的哀伤,全部发泄在面前这群倒霉蛋头上。伴随着战马咆哮、直刀挥砍,铁骑从这队步兵身上碾过去,留下一地的死尸伤患。   徐乐并未让部下回头兜杀把这些步兵斩尽杀绝,而是朝身后众人吩咐道:“举火!烧屋!”   韩约一愣。他是老徐敢一手栽培出来专门给孙儿做帮手的,不但一身本领专为和徐乐配合,就连平日行事也早已养成唯徐乐马首是瞻的习惯,只要乐郎君下令,不管是挡刀挡剑还是上山下海他都会下意识地执行。可总归是徐家闾百姓出身,固然在神武做过侠少,也是打抱不平外加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而已,杀人放火这种事很少做。   徐家祖孙也不是依靠勇力祸害地方的人,不会给部下下这种命令。因此听到徐乐的话,韩约有些诧异,破天荒开口询问:“烧哪里的房子?”   “见房就烧,遇屋即焚。若是老天相助,我们今晚不需夺门,也能让长安易主!”   宋宝这种事做的多了,倒是没有什么妨碍。阴世师在所有坊巷路口都立有标灯、火把以及火盆,因此寻找火种并不困难。他单手提着马槊,另一手高举着火把问道:“若是老天不肯帮忙又该怎样?”   徐乐也寻了根火把在手打马向前,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我们就与这座城池同归于尽!有这么一座雄都陪葬,大家也算不虚此生!大家放开手脚,随我大闹一场吧!”说话间将手中火把朝着身侧屋顶用力掷去!   在看到万钧神弩那一刻,徐乐就知道,今晚原本的计划注定失败。阴世师的诡诈与狠辣都远超自己想象,他早以发现密道所在,故意不加以破坏,就是为了让晋阳兵马攻城,再靠着那些万钧神弩给攻城方造成杀伤。   如今李家背负着整个长安百姓这么个大包袱,在长安城下再撞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士气必然降到谷底。十几万大军用不了多久就会散去,乃至李家父子的性命,也多半因此送掉。他既然准备以城池为饵诱杀李家兵马,准备必然充足。除去万钧神弩外,肯定还有其他守城器械。纵然京兆鹰扬不算善战,可是占据地利且早有准备之下,依旧不是急切间就能战胜的对手。就算是玄甲骑全数进城,也一样没法夺取城门。   身为上将与普通军汉的区别不单纯在于武艺,更重要的是头脑以及反应速度。阿爷在世时就说过,不管一个人武艺何等了得又或者气力如何惊人,总归还是血肉之躯。上了战场随时可能丧命,这也是身为武人应有的觉悟,怕死就别做军汉。身为一军之主身上担负着部下的身家性命,就更容不得半点马虎。   士兵可以畏惧、怯懦又或者心慌意乱,主将却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哪怕自己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又或者至亲至爱之人死在面前,也必须保持心清如水。这是身为主将职责所在,也是衡量主将是否算得上出色的标准之一。当年玄甲骑兵为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固然是因为徐敢武艺高强,也和主将临机决断果决睿智密不可分。   有这么个祖父言传身教,又设下种种关卡考教,徐乐自然也有这份本事。再者自从他带着十几骑离家贸易到现在,经过的生死难关不知多少。固然万钧神弩是第一次见,可是以往那些遭遇,也未见得就比这些巨弩来得轻松。   因此他并没被如此多的巨弩所震慑,更不曾被贴面飞过的弩箭吓破胆。乃至在巨弩从面前飞过时,他脑海里想的也不是这些弩箭,而是在大宅中所见的那些火罐以及城内的种种异常。   所有坊巷路口都有的火把、灯笼,固然可以说是为了照明,但也可以说是现成的火源。再有那些被刻意破坏的水缸,以及宅院里人为堆积的柴草。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一座宅院里的火罐再多,杀伤也有限,如果单纯在那一处放火,火罐纯属鸡肋,并没有多少意义。但若是城中大多数房间都有火罐,再有人刻意放火焚烧,这天下第一雄城就变成了一座熔炉,进了城的人固然难以逃脱,整个城池也会化为白地。   徐乐甚至已经猜到了阴世师的盘算,驱民出城以万钧弩为守御,都是尽最大力量守住城池。可他也想到了,即便如此城池还是存在失守可能,这些火罐就是最后的手段。   一旦李家大军杀入城中,他就会命令部下放火,把整个都城付之一炬。反正乱军之中无从分辨,到底是李渊放火还是阴世师放火,又有谁说得清楚?到时候晋阳兵马死伤惨重,得到的仅是一座充满断壁残垣的废墟,财货粮草一无所得,军心士气必然瓦解。于天下而言,李渊更要承担上一个火焚都城烧死代王的骂名,怎么看都是有亏无赚的买卖。   这种事非狂人不可为,如果不是之前阴世师驱逐百姓,又故意留着地道诱杀,徐乐还不会这么想。可是这些事做出来,阴世师干什么都不奇怪。徐乐无意指责阴世师的手段,只是想着自己该如何将计就计。   他所用的手段,实际也算不上光明正大,若是有其他办法可想,徐乐也不愿这么做。可是如今形势所迫,他也没有办法可想,只能破釜沉舟兵行险着。日后不管是国公责怪,还是长安百姓的抱怨,都由自己一力承担就是。   一支支火把如同流星一般落在屋顶上,紧接着火头便冒了起来。玄甲骑众人马不停蹄一路疾驰,一边向前跑一边把火把朝两边的房屋上面丢。   虽然此时的房屋大多是木制结构,可是只扔一个火把上去,也没那么容易点燃。正常情况下,这种都城的房屋都会做防火处置,没那么容易烧起来。包括韩约在内,大家对自己的火把能造成多大影响,心里并没有把握。可是就在众人即将冲出眼前这条街道进入十字街的时候,猛然间身后传来几声雷鸣般的炸响!   韩小六处于队伍最后,听到声响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火光冲天烈焰腾空,伴随着火焰,一声声炸响次第响起。韩小六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心中暗道:这莫非就是乐郎君所说的天意? 第五百八十三章 雄都(二十六)   “莫非此番真的是天要亡我李家?数载筹谋一番心血,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长安城外的李世民望着远方高大巍峨的城墙,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已然绝望。   与阴世师预料的不同,晋阳兵马在遭遇万钧弩三轮射击之后并未崩溃或是退缩,攻势反倒有增无减。一开始攻城部队只是携带了飞钩、云梯等简易器械,现在随着越来越多后续部队投入战斗,墙车、愤温车、巢车、木牛车、尖头轳等攻城器械也都被陆续拉上前线。   五胡乱华天下大乱时,天下诸侯为争夺江山杀得人头滚滚白骨盈野亦无动于衷。乱世之中人命轻如草芥,谁也不会吝惜。不过这等杀戮的前提乃是针对敌军或是对自己无用的百姓,再不然就是认定此战可胜,才会不惜用部下性命去填。   设若胜负未卜前途难料,诸侯也不会浪掷兵力。毕竟百姓越杀越少,即便扫地为丁也找不到青壮,部队不易补充。军卒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一旦没了兵马,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是以那时守城方把万钧神弩拉出来发射,诸侯便要收兵撤退,以免平白折损兵力。再说那些兵卒也多是被强征乃至抓捕而来,又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见了万钧神弩的威势便要溃逃,往往两轮弩箭射完,便没人敢往上冲。   可是自古以来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隋混一宇内数十载,也不是虚度光阴,人心和当初大不相同。尤其李家的先锋军主要还是晋阳本部兵马忠心无虞,哪怕是那些新附兵马在晋阳兵马的鼓动裹挟之下,也只有咬牙向前一条路。哪怕万钧神弩再强,也不至于像当初一样,仅靠几轮齐射就把部队打散。而这些攻城器械的出现,更是给了士兵足够的勇气。   李家兄弟所部先锋在长安城下屯兵这几日并非一味空等,手下兵将都被动员起来伐木造物,打造各项攻城器械。主将监督得力,加上军士确实卖力,攻城器械打造了无数。只不过受制于军士技艺,这些器械大多笨重,不易搬运移动,自身也算不得坚固。   李世民出兵最初是以配合徐乐为目的,讲究的是一快打三慢。带这些笨重器物全无必要,是以只带了云梯、钩索便杀出来。可是如今情况变化,城门迟迟不开显然出了变故,想要攻城必须靠大队人马强攻,这些器械就成了不可缺少的重要器物,自然都得运到前线助战。   兵士们呲牙咧嘴,用尽全身力气推动车辆,军将喊着号子,指挥部下把笨重的木制高车一点点推向城池。这些费尽将士心血打造的器械自然不会是无用之物,事实上不管哪一样器械只要到达指定位置,都能对城防造成影响。但前提是……必须要到达才行。   坑洼不平的地面,以及器械本身的重量,都是守城兵士天然的盟友。即便是李家兵将破出死力推动,这些器械前进的速度依旧缓慢。军兵终究不是匠人,手艺不能和将作监的工匠相比,器械本身质量算不上好。再说眼下是在战时,头上还有乱箭劲弩落下,谁也没法集中精力推车,效果自然更要打几个折扣。   攻城方没有万钧弩这种重弩,但也有擘张弩等硬弩以及强弓。射士手持弓弩向城头抛射箭矢,希望能够压制城头守军。那些高大的巢车上也站满了士兵,手执弓弩平射城头互相杀戮。   这些巢车本就是为攻城所用,如果遇到的是偏僻小城,巢车的高度可能高过城墙,反倒是攻城方居高临下射击。这样几轮攒射之后,往往就能让守军士气崩溃狼狈而逃。只不过长安城实在太高,只能勉强实现平射。守军靠着垛口、城壁掩护,伤亡远比攻城方为小,更不至于溃散。   尤其这些巢车行动缓慢左右摇摆,站在上面的士兵也站不稳当,弓箭威力大为减弱。好久才能射出一箭,箭矢歪歪斜斜没什么杀伤力根本吓不到人。   其他器械的情况不比巢车好到哪里去,虽然精心打造耗时费功,但是比起建造城池的花费以及人力终究差了一天一地,自然不可能搬出器械就能奏效。   阴弘德狂笑道:“李家就这点本事?靠这些玩物就想攻下咱的大兴,怕不是白日做梦!大家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咱的厉害啊!”   往日以智将身份示人的阴弘德,此时目光里已经满是疯狂味道,声嘶力竭地吆喝着部下。万钧神弩的装填还没有完成,无法再次发射。李家兵马又被放的太近,有些人已经接近了城头眼看就要形成白刃。但是守军在阴弘德调度之下,并未混乱崩溃,反倒是以一种同样病态的亢奋予以对抗,一边以弓箭回射,一边把石块、滚木、灰瓶等物朝城下乱丢。对于眼前即将冲上来的李家兵将则以撑杆、夜叉擂、拍木轮番招呼。   不时有木料碎裂声响起。好不容易搭上城头的云梯被砸的粉碎,攻城士兵眼看就能跳上城头,却只能发出绝望地哀嚎,重重向城下落去。下面的士兵已经变得麻木,哪怕看到袍泽在身边摔成肉饼也无动于衷,依旧咬牙向城头以及城门冲去。   对于攻守双方而言,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城门。晋阳兵马固然把各色器械推出来冲向城墙,对城门的进攻也没放松。一队矫健兵士已经冲入城门洞下,军将喊着号子,兵士扛着撞木运,足全力向城门撞过去!   在巨大的外力撞击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城门也在微微颤抖,连带门上的菊花钉都在抖动。   城门守军传来阵阵惊呼,很快这个消息就报到城墙,有人惊叫道:“将军……有人钻到城门洞了!”   阴弘德却看也不看,只吩咐道:“慌什么?泼油!”   守城士兵同样高喊着号子,把一口早就架在火上烤了不知多久的铜鼎翻倒,鼎内早以烧开的滚油如同瀑布般泼下,紧接着就有几声惨叫声响起。紧接着又有几个点燃的草把扔下,那队兵士本以为躲到城门洞下就安全了,没想到灭顶之灾才刚刚开始。   熊熊烈火迅速吞噬了士兵的身体,他们扔下撞木拼命扑打着身上的火,或是翻滚或是向外跑。那名喊号子的军将惨叫着向己方军阵跑去,边跑边大叫着救命。可是没跑出几步,就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流矢穿过咽喉,随后便直挺挺地倒下。   城门下火光熊熊,那队兵马要么死于火海,要么就是逃窜时被乱箭射杀或是被袍泽踩死,竟然无一生还。   阴弘德大笑道:“来啊!看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过来!我们有的是军械,就算守一年也没关系!让我看看李家有多少手段,又有多少人命可以消耗!”   自古以来攻与守就如同矛与盾,乃是天生的对头。从墨子与公输般的较量直到眼下,攻城一方总是能想出若干器械对城池造成威胁,同样,防御一方见招拆招也会打造出足够多的器械应对。彼此之间互为教学,不存在攻无不克的攻城神器,也不存在不可攻破的雄关坚城。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主将随机应变的本事,以及天时地利人和。   城大难守,对比那些小城要塞,长安这种巨大的都城其实并不利于防御。攻击方有足够多的选择,从不同地点发起攻击。作为防御方就只能被动接招,和进攻方玩一场猜谜游戏。先估算出攻城部队可能选择的地点,再把部队事先布置在那。   如果猜错了,就得让士兵迅速移动以免因众寡不敌被敌人攻上城头。可是这种移动本身对于士兵体力也存在着巨大消耗,满身铠甲手持兵器的士兵如果在长安这种巨城来回跑几趟,不用交手自己就要累瘫。   可是这不意味着守城方天然就是弱势地位,恰恰相反,在当下的攻城战中,永远是防守方更享受地利所带来的便当。包括一代武圣孙子,也在自己著作的兵书中明文: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夜间交战最大的困难在于调度指挥,哪怕是晋阳兵马,受制于眼下的通讯手段也无法像白日一般如臂使指。何况现在攻城的先锋军,分别属于李世民和李建成两个主将。主将之间的矛盾,也影响到下面军兵。军将除了听令打仗还要考虑主官之间的关系,免得费了半天力气,还落得个无功有过。彼此之间存在心结,配合就不可能默契,夜晚的环境又把这个问题无限放大。   往往一支军队冲上去,另一支军队却没能到达指定位置,无法为友军提供配合。又或者自己的一排乱箭朝城头射去,没射到几个敌人反倒是把自己攻城的袍泽杀伤大半。等到前军撤下来的时候,又被友军挡了退路。彼此之间自相冲撞、践踏,又造成无端伤亡。   与晋阳兵相比,长安守军在这方面则好得多。早在蒲津攻防战期间,阴世师就把所有京兆鹰扬调入京师,由自己的子侄加以操练。固然阴家子弟算不上名将,没办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让这些鹰扬兵从弱兵变成悍卒。   可是经过操演,单纯在配合方面,城中几万鹰扬兵并不输给晋阳人马,在夜战方面则尤有过之。毕竟李渊没有专门训练夜战攻城项目,阴世师则针对夜间如何守城做过操练,如此一来今晚这一战,晋阳兵马未曾上阵就先输了三分。   在主将方面,阴家子侄之间关系远比李家兄弟和睦。部下之间没有配合方面的障碍,这也是强过李家之处。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李世民攻城的选择其实并没有多少。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把徐乐接应出来,这也就决定了晋阳兵马今晚能选的攻击地点,只有这一侧的几个城门以及相关城墙。作为进攻一方,失去了灵活机动这个最大优势,变成了以晋阳兵马与京兆守军在单纯攻守战技方面的较量。   几番不利条件叠加,这场较量的结果自然不问可知。固然投入的攻城器械越来越多,可是战场情形依旧毫无进展。眼看着李家用数载光阴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精兵悍将,成片的倒在长安城下,李世民的心头如同刀割,更是感到破城无望,自己最担心的事即将发生。   在军营厮混多年的李世民绝无妇人之仁,为了获取胜利他可以将成千上万人命看作数字,绝不会因他们的死伤而动容。但是这种信念是建立在能取胜的基础之上,把兵士驱赶到死地,这并非名将决断,而只是单纯的残忍。   眼下的长安城墙,就是这么一处死地。李世民明白,哪怕是这种笨拙方法攻城,也肯定能把这座城池啃下来。但前提是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和兵力,也得有足够的物资支持。   兵法有云,五则攻之。以攻守情形计算,自己要有五倍以上的兵力,才能确保攻城战完胜。即便是考虑到两支军队战力上的差距,起码也要有三倍的兵马,才有希望成功破城。可如今,自己手上掌握的兵力实际比守城军更少,以寡击众仰攻坚城,自己这一个晚上不知道犯了多少兵家忌讳,又怎么可能一晚获胜?   可是现在他想退也已经不可能,李建成的亲兵拉起了一条死线,凡是退过这条线的人都要人头落地。战场上这种督战手段无可厚非,可是李建成这样做分明就是冲自己来的,李世民现在势成骑虎,进固然不能,退也退不下去。李建成手下没人够胆砍自己的头,可是只要自己下令退兵,就会落个怕死名声,所有的责任都得自己承付。   除此以外,李世民心头还隐约有个想法,李建成以亲兵督战,就是不想让自己撤下来,或者说不想让自己回到军营。城头上万钧神弩神鬼莫敌,自己在前线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如果真的死在流矢之下,大兄是不是就去了一块心病?   这个念头在李世民心头旋生旋灭,他不相信自家兄弟手足会走到那一步,只是这种想法就像根毒刺,横在心里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不管李建成怎么想,自己的决断也不会改变,肯定要把城池攻下,给所有人看看!   可是事情发展却和他的想法南辕北辙,大隋两代天子积蓄的器械加上几万失去退路兵将组成的堤坝看上去牢不可破。晋阳兵马人浪拍打不管怎样凶猛,都难以奈何其分毫。   熟悉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完成了再次装填的万钧弩又一次发威。在这种巨弩面前,所有的攻城器械都成了纸糊的废物。不管是墙车还是愤温车都能轻松射穿,乃至巢车也有可能在箭下倾覆或是断裂。   士兵哀嚎着倒在血泊之中,在他们身旁则躺着早以死去的主官。晋阳兵马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前有坚城弩箭,后有督战白刃。不管朝哪里冲,结果都是死路一条。以李世民手上所掌握的兵力和物力不可能一晚破城,可若是等到天亮,徐乐一行在城中无所遁形,难逃全军覆没下场。没了他们在城里为内应,攻城就更没有希望。   或许上天真的是要亡李家?就像当年灭掉杨玄感一样!   就在李世民的心逐渐绝望,乃至准备亲自带队冲锋搏命一击之时。忽然他发现城头守军的调度变得混乱,军队配合之间不像开始那么默契。这种变化非名将无法发现,可是逃不出李世民的慧眼。   两位一等斗将比武,谁的招数间出现破绽往往就意味着败亡,两军对垒也不例外。可是正常情况下,所有大将都会避免这种破绽发生,从之前交手情形看,隋军主将也不是无能之辈。按说不至于犯这种错误。难道……真如步离所说,是乐郎君在城内为自己出了力气?可是就凭他那几十人,若是夺不下城门,又能出什么力?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让守军乱成这般模样? 第五百八十四章 雄都(二十七)   蹄声阵阵,如同滚雷。钢人铁马在石板路上飞驰而过,奏响充满杀戮与毁灭的乐章。十余骑高大战马,驮载着满身具装的骑士,在长安城中呼啸而过。在他们身后,乃是血肉、尸体以及冲天烈焰。漆黑死寂的夜晚被火光照亮,昏睡多日的城市因烈火烧灼逐渐苏醒。   “痛快!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在长安城里杀人放火!要是我那叔父看到,不知要气成什么模样!朱雀大街纵马,火烧长安一百单八坊!只有跟着乐郎君,才能享受这番痛快。哪怕马上就死,也够本了!”   兴奋的宋宝已经摘下面覆,拼命吸着鼻子,享受空气中的血腥味、烟火味以及焦臭味道。他手中摆弄着一根火把,在马背上的葛囊中还插着十几根木棒,随时可以拿来引燃投掷。在马邑做游侠的时候,杀人放火的事就做了不少。不过那时候总归是小打小闹,生怕惹出事端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动手行抢的目标认准了行商再不就是老百姓,放火的目标也都是乡下民宅,扔下火把便逃之夭夭,不敢有丝毫停留。在城里可不敢放火烧屋,尤其是靠近衙署的房子更是连看一眼都不敢。   若是那时有人告诉宋宝,有朝一日他会到大隋国都放火,把都城烧成白地。他肯定会一耳光丢过去,再臭骂对方一顿,问问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特意来消遣宋大郎。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今晚变成了现实。固然未曾真的火烧一百单八坊,但是眼下众人在朱雀大街纵马疾驰无人能制,一路走来点着的坊巷也有七八个,这已经足够宋宝兴奋乃至陷入一种癫狂状态。   他以往确实会挖空心思拍马奉承讨好徐乐,希图得到对方的提携。可方才那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身为侠少,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亡命徒的倾向,于杀人放火有着莫名向往。能在大隋国都做这些事,乃是天下所有侠少的最高荣誉。于宋宝而言,今晚乃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纵马长安火烧京都,这等大事都做了,就算是死又有什么遗憾?   徐乐的心情和宋宝截然不同。人非草木谁能无情,眼看着一路随自己走来的袍泽倒在万钧弩下,不可能不难过。只不过他知道,这是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尤其主将身为三军之胆更不能有流露出丝毫怯懦,是以强行压制住情绪。不过要是让他如宋宝这般毫无心肝地大说大笑也是强人所难。   何况放火烧城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求胜做博浪一击乃是无奈之举,心中并不会觉得快意。眼看着身后火势,徐乐的眉头反倒是微微皱起。这场大火如果烧光了城中财帛粮草,晋阳兵马再想席卷天下怕是也万分艰难。到时候得到一座空城,到底是功是过,可就难说得很。现在就是在赌,赌自己和这座城池所有者的决心,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成为赢家。如果大家的决心相等,结果就只能是同归于尽……   韩约这时催马上来,在徐乐身边低声道:“郎君,这样烧下去不是办法,这城再大也禁不起这么放火。如果再烧下去,怕是想救都救不成了!到时候玉石俱焚,国公面前不好交待。”   “顾不得那许多!这城总归不是咱们的,如果杨家人舍得看着城池烧成白地,我也没什么顾虑。你我如今前进无路退无死所,除了放手一搏还能做些什么!继续烧!烧了民间坊巷他们不心疼,我们就去烧官署!最后去烧皇宫!”   宋宝听到皇宫二字越发兴奋,在马上一声唿哨,随后大笑道:“郎君说话就是痛快!没错,一把火烧光长安,再把那鸟皇宫烧成白地才是好汉所为!大家随我去皇宫啊!”   鼓楼之上的阴弘智对于下面发生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凭借着标灯火把提供的光芒,他能够及时掌握徐乐所部的动态,并且靠着鼓号调动官兵对这一行人围追堵截。本来在他看来,不管来人何等神勇,区区几十人都成不了大事。   乃至在几队兵马都被消灭之后,他依旧没有觉得这点人马有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城池太大,各路军队不能齐发并进,才会被这支人马各个击破。如果不是晋阳兵马攻城,城中驻守兵马都得上墙防卫,这点人马早就被斩尽杀绝。   直到第一处房屋被点燃,阴弘智的脸色才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乃至一瞬间忘了下达命令,让鼓手无所适从。   骨仪的儿子骨威与阴弘智站在一处,他幼承庭训对于国都看得极重,于阴世师在城中的布置也一无所知。一见起火顿时慌乱起来,连忙叫道:“快下令让兵士扑火!若是火势蔓延就糟了!”   阴弘智并未下令,反倒是吩咐鼓手道:“传令,剿贼!”   “先灭火!”   “剿贼!”阴弘智语声一厉,鼓手不敢违抗,只能按着将主的命令击鼓调兵。骨威名字里虽然有威字,本人却是个白面书生,在这种场合自然奈何不得阴弘智。只好顿足骂道:“狗贼!你放任贼兵放火焚城是何居心?”   “骨兄慎言!”阴弘智面沉似水,切齿怒斥,打断了骨威的指责:“这是沙场不是朝堂,不是你有一副好心肠就能指手画脚的!睁眼看看,那么多贼兵在,不剿了他们,又怎么灭火?何况这火……也未必就是坏事。”   “你这是何意?”   “逆贼攻城,所贪图者不外乎子女财帛而已。如今城中已无百姓,如果钱粮再被烧尽,城池于逆贼亦无用处,他们说不定就会退兵。”   “你这是强词夺理!”骨威气得嘴唇颤抖,用手指着阴弘智道:“代王千岁也在城中,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谁人能够担待?你们把千岁安危置于何地?心中可还有君上?”   阴弘智却已经不再理他,专心致志顺着火势看过去,心也提到了喉咙。阴世师之所以派他坐镇望楼,不光是因为阴弘智乃是自家子弟忠诚可靠,更重要的是以韬略论,阴弘智在阴家这一辈里不做第二人想。只不过临机指挥应变上稍逊,不适合坐镇城头指挥防卫,只能在望楼这边统筹全局。   他方才的言语并非是敷衍搪塞,而是心中真实想法。在他心中始终有个想法,这座城池早就应该烧掉。叔父是把烧城看作最后手段,自己则是把烧城当作破敌之策。以一座城换李家灭亡,怎么看都是合算的买卖。只不过大兴毕竟不是其他城池可比,自己又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听。如今由李家人动手,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手脚。   可是骨威这书生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代王以及不少文武重臣住在城中,他们的住处当然没放火罐、柴草。可是按着来人这么个烧法,他们的房子早晚也要遭殃。这些人能否顶得住压力,才是胜负关键。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烧到官邸、宫殿之前就把来人一网打尽,只不过……京兆鹰扬兵实在是太不中用了。   火越来越旺,阴弘智的眉头也越锁越紧。他一开始把心思放在守城上,对这几十个骑兵并没有太在意。现在看下来才发现,这一小队骑兵的战力之强,实乃生平未见。哪怕是纯粹由军将组成的队伍,在绝对人数差距面前一样难以抵挡。   李家到底从哪找来的这支天兵天将,前后打掉了自己数百人自己却依旧势头不减。有这等强军在手,也难怪能把鱼俱罗斩于马下。   必须把这支人马留在城内,哪怕是拼掉再多人命也值得!一瞬间阴弘智心中已有决断,宁可从阴弘德那边调动兵力,也得把这支骑兵扑灭。可是不等他下令,忽然听得身后鼓声散乱不成点数。他回头望去,却见鼓手与自己一样,也都紧盯着城中火势,乃至忘了自己本分,把鼓打得乱七八糟。   阴弘智勃然变色:“尔等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击鼓?延误军机仔细人头!”   “将军……那火……”   “慌什么!火势离这里还远得很,烧不到你们头上!就算烧过来也不必担心,下面值守兵卒自会应付,不会让望楼受损!”   “可是那火分明是朝着宫室去的!千岁,千岁可是还在宫里!”   几个鼓手七嘴八舌地说道,有人大声附和:“没错,千岁还在宫里,不能让火烧过去,得想个办法!”   “小人的家!那是小人的房子!”人群里传出一个鼓手的哀嚎,他是长安本地人,在城中也有住处,这把火恰好把他的房舍也卷入其中。   阴弘智心知,这就是本地兵马的弊端。其守城时倒是比客兵卖力,可是一旦家园受害,便忍不住分心他顾,不能很好的执行军令。于这等情形他也早有准备,伸手抄起身旁直刀,二话不说便朝着鼓手砍过去。   刀光闪烁,鲜血迸溅。眨眼间已经有几名鼓手尸首两分。而阴弘智身边亲兵见将主动手更不怠慢,立刻举着刀朝那些鼓手砍过去。片刻之后,满地狼藉,除了阴弘智和他手下亲兵,望楼上便只剩了骨威一人。   望着正在缓缓收刀的阴弘智,骨威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你……这是草菅人命!”   “传下一批鼓手!”阴弘智不理会骨威,直接朝身边亲兵下令。区区几个鼓手,性命不足挂齿。可是城中几万鹰扬兵里,本地人也有数千。就算是其中一半鼓噪,阴弘德那里只怕也不易招架。何况城中那些官员还有代王……他们的胆量未必比这些鼓手大,偏又身居高位,不可能像杀这些鼓手一样砍掉他们的人头。能不能对付他们,就看叔父的手段。这有形之火好对付,那些人的无形之火,不知怎样神通才能扑灭。 第五百八十五章 雄都(二十八)   卫玄府中,饮子已经换了几次,卫玄依旧没有送客之意,阴世师就只好陪在一旁。他大概也明白卫玄的意思,今晚自己与李家这场争斗未曾分出胜负,就别想跨出卫公府半步。随着李家兵马正式开始攻城,卫玄整个人也变得和朝堂大不相同。   早在李渊起兵之前,卫玄便已经为疾病所困,每日无精打采,虽然名义上辅佐代王主政关中,实际事务多交给下臣去办。他自己只在军国大事上发表意见,尽可能节省体力免于消耗。乃至有些人私下里在猜测,卫公到底可以坚持多久,又有谁能接过他所掌握的一切。   可是随着战鼓声隆隆作响,这久病缠身筋疲力尽的老人,猛然间坐直了身体。佝偻的腰瞬间拔得笔直,那双混浊老眼陡然射出两道精光。那位执掌千军万马讨平杨玄感之乱延续大隋国祚的名将在此刻复活,其目光之锐利便是阴世师都有些畏惧,匆忙低下头不敢与老人对视。   不愧是能被大业天子信任有加,乃至托付朝政的重臣。平日里韬光养晦仿佛垂暮老朽,乃至阴世师自己都认为长安只能靠自己守护。可此时当老人终于拿出庙堂重臣的气派,才感觉到卫玄身上蕴藏的力量是何等庞大。自家的谋略武艺心思算计乃至于权柄,在老人面前都如同笑话。只要他愿意,只要弹指一挥,就能让这一切灰飞烟灭。   四名卫家家奴如同穿梭一般往来通报,把前线战情说给卫玄。卫玄也不避讳,让家仆当着阴世师的面大声禀报,从没考虑过这样做是否伤损阴世师颜面。他们所禀报的军情并非来自前线文字,而是直接从城池了解到的情况。可见卫家有亡命死士,敢于在这等乱局中身入险地,为家主刺探军情。也证明军中有卫家嫡系,乃至许多本应禀报朝廷,由朝廷选择下发的军情也直接说与卫玄。阴世师在旁倾听,倒是省了不少手脚,否则他人在卫府,对于前线情形一无所知,光凭借金鼓喊杀也无从判断胜负。   从家将口中听闻城头情形,阴世师脸上神色如常,心里则松了口气。自己这段时日所作所为,证明不是白费功夫。不管其他人对自己所作所为评价如何,有这场战功摆在这,所有人都得承认自己是对的,包括面前的卫玄也不敢横加指责。说到底眼下这个世道,所有的道理都会落到武力之上。没有武力作保,一切都是空谈。   “大安坊已成火海势不可救!火势正向大通、归义两坊蔓延!”   “可曾有人去救火?”   “储水器具悉数被毁,军士也没有办法救火。逆贼攻城甚急,兵马专心防务,也抽不出多少人手。”   听到家将回报,卫玄冷哼一声,又问道:“可曾祸及城门?”   “城门备了沙土也有水囊,还有专门军士防范不曾被祸。”   卫玄看了一眼阴世师:“大将军果然心思缜密,就连这一层也想到了。”   阴世师神色如常:“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末将身负王命,岂敢有丝毫大意?卫公心系百姓,自然不忍见这些坊巷被焚。不过自古以来兵凶战危,战火一起玉石俱焚乃是寻常事。这些坊巷被火烧掉,总好过落入逆贼手中。这逆贼派来的人马,倒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你这话倒也不错,不过你原本是想等到晋阳兵马进城再行放火,如今被晋阳的精兵抢了先。城池还在我们手中,再想把事情栽到李逆头上,怕是不容易。”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只要将乱臣贼子斩尽杀绝,也就没人会为他们说话。”   卫玄一声叹息:“先帝在日不惜倾国之力修筑大兴,只为让天下人知道,昔日的乱世至此而终。我大隋一如这都城一般万世不拔,百姓也不必再收颠沛刀兵之苦。安乐贤弟亲自坐镇,从图样到动工事必躬亲,乃至亲自负土荷石,与民夫同吃同住,只为把这座城池修得天下无双,彰显我朝廷气派。往事种种历历在目,没想到安乐贤弟下世未久,这座城池也要化作白地。”   他说到这里见阴世师并无反应,自己也住口不语,反倒是朝阴世师一笑:“人上了年纪便容易念旧,提起往事情不自禁,大将军还请不要见笑。”   “卫公客气了。思念故人也是人之常情,阴某也不想烧毁都城。怎奈逆贼猖獗,非用非常手段不足以制,这也是无奈之举。何况逆贼连放火这种事都做得出,可见其手段毒辣。纵然我们不先行布置,他们进城之后,怕是也难免要放火。”   卫玄这次也没接阴世师的话,而是专心致志等着家将回禀。一连两个家将回报的都是城头交战情形,等到第二名家将刚要转身离去,卫玄却把他叫住:“告诉他们,城头的事不必再探了。”   家将领命而出,阴世师问道:“如今逆贼兵马攻城甚急,卫公何以不问城头胜负?”   “老夫也是带兵之人,这点道理还是懂得。逆贼看似破釜沉舟舍命一搏,实则黔驴技穷,摆出那么多器械,最后还是要绳攀蚁附。仗打到这个地步,如同二牛角抵。大家各自比拼气力,看谁的人马多,谁又舍得死人。这种战事无趣的很,今晚又注定分不出胜负,老夫还听他做甚?”   阴世师明白,卫玄话里有话。他不过问城头战事,就是暗示自己的家将专心致志打探城内火情。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卫玄自己的府邸以及不少产业都在城内,他当然不希望城池被付之一炬,自己辛苦积累的产业全数被毁。看来不管是何等样人,都难免为财帛家室所累,行事不能放开手脚无所顾忌。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早早就把家产分发士卒,保证亲兵死战不退。卫公半生为国操劳,老来还是不能免俗。他心里耻笑着卫玄关键时刻不能因公废私,嘴上则还得安抚着:“卫公所言极是,夜晚之间不得目力,晋阳兵马不知我军厉害,所以才能亡命冲锋。等到天光放亮,贼兵眼见破城无望袍泽死伤惨重,军心必然涣散。哪怕是孙、吴再生,亦不足以节制军伍。今日之李逆一如昔日之杨贼,部众虽多人心不齐,全靠虚火支撑。只要攻城受挫军心动摇,部下必然四散。用不了几日,我等就能把逆贼全家的人头送到江都!”   卫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大将军深谋远虑,所言自是不虚。不过老朽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将军代为解惑。逆贼入城精兵不过数十骑,到如今仍未就擒,反倒是四处放火行事越来越猖狂。不知大将军是有意放纵他们如此,还是另有乾坤?还望大将军明示。”   阴世师心里其实也很是奇怪,阴弘智坐镇望楼调度全城兵将,又和阴弘智早有分工。哪怕是李家攻城甚急,阴弘智手中掌握的兵力也超过两千人。这是自己留给城内守军的底线,即便是阴弘德也无权调度。以两千人对付几十骑,按说早该取胜,怎么拖延到现在?   焚城之计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如非必要阴世师也不想使出这种手段。再说焚城本就是为防范城池失守所做的安排,眼下城池还在自己手里,被李渊部下烧成白地,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毕竟按眼下的势头,李家用不了一两日就要退兵。自己还需要这些财帛厚赏军将,让他们追亡逐北斩杀李家子弟。如果稀里糊涂被烧光,对自己实际也没有好处。   家将此时接二连三进来禀报火情。与守城的情况相反,城内火情越来越不妙。大火蔓延了十几个民坊,已然难以控制。本来玄甲骑靠着火把放火,又是边走边掷并无规划,哪怕扔得再多,也不至于烧成这个样子。说到底还是自己放置的那些火罐柴草助燃,又刻意在房屋之间放置木料等引火物。本意是为了焚城方便,没想到反倒是便宜了李渊的部下。   不过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从入城杀到现在居然还能肆意驰骋无人可制,难道个个都是鱼俱罗那等手段?   就在这时,又一名家将飞奔进来,面色慌张:“逆贼铁骑已杀过朱雀大街,正向这一带杀来。主公还请暂避一时……”   “笑话!老朽平生经历战阵无数,几层畏惧过刀剑?区区十数亡命,就吓破了胆?无用之辈,滚出去!”   骂走了家将,卫玄又看向阴世师。“大将军你看,天下间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徒不知有多少。若是在大安、大通那些坊巷放火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向这里杀。难道不知,这里住得皆是朝廷柱石?大将军身负守卫长安之责,此地必然早有防备,管叫这些贼子有来无回!不知可否将布置说与老夫知晓,又是否要老夫派人助阵?”   阴世师脸色也微微一变,他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从大安坊这边一路冲到这里。要知卫玄府距离大兴宫已经近在咫尺。若是让逆贼烧了这里,或是从此杀过去,接下来怕是就要惊扰皇城内的代王。   能够布下连环机关的阴世师,自然不会在城内防范上犯下大错。其实从大安坊到此,这一路所布置伏兵足以让上千兵马有来无回。天知道这来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本事能一路突破,把自己苦心孤诣设置的埋伏尽数破去,就这么横冲直撞杀到面前。   身为智将,阴世师最反感的莫过于蛮勇之徒。而一个能让自己所有计谋都落空的蛮勇之徒,无疑更让他厌恶外加恐惧。饶是阴世师素来沉稳,这时也无法安坐。霍然起身道:“逆贼如此猖狂!待某亲自指挥部下,看看他有多少本领。”   卫玄却一摆手:“慢!这等事自有人去做,大将军身负重担,岂可以身犯险?坐下!我们接着饮茶!” 第五百八十六章 雄都(二十九)   伴随着卫玄这声吆喝,门外一阵甲叶铿锵声以及脚步声响起,作为对卫玄命令的回应。阴世师也是武人,自然听得出来,门外显然有大队人马埋伏,只要卫玄一声令下,就会冲进来把自己斩杀当场。   昔日大业天子赐卫玄玉麒麟符节同时,另赐一千甲士为护卫。虽然近年来天子疑心日重喜怒无常,动辄杀戮大臣。可是对卫玄始终信任,所赐兵马也并未收回,是以卫府中有披甲武士并不稀奇。真正让阴世师不解的,乃是此老如此行为的原因。   两人同殿称臣多年,虽无深交也无嫌隙,自李渊起兵之后更是彼此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自己能在城中大展拳脚,从容使出诸般手段,与卫玄的支持也密不可分。乃至以焚城作为最后手段的举动固然事先未曾向其禀报,但是以老将的人脉势力想必早已然知晓。如果他不同意自己这么做,早就该动手阻止不会等到现在。   若说是为了争权也不至于,卫玄还没糊涂到这地步,就算真的和自己因权柄地位相争,也不会在此时动手。   难道……这位被天子倚为股肱的重臣,居然要在此时反叛?   虽然阴世师颇有几分勇力,眼下房中只有他和卫玄两人,暴起发难足以将卫玄制住作为人质。但是阴世师终究不是糊涂人,心知以卫玄的性情、为人,绝不会留这么个致命破绽而不加防范。不问可知,窗外不知有多少弓弩对着自己,只要稍有异动,立刻就会乱箭齐发把自己射成刺猬。   终究也是庙堂重臣,越是面临危局越要保持镇定。阴世师并未采取任何反抗动作,而是大方地坐回原位,盯着卫玄道:“卫公这是何意?”   “以大将军的谋略见识,老朽的意思想必已经猜透,又何必明知故问?”卫玄毫无愧疚,反倒是显得理直气壮:“你我皆身受皇恩,理当为国尽忠,只要能守住大隋基业,纵然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为了守住大兴,你驱逐百姓、挖掘李家祖坟乃至在城中肆无忌惮地杀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自古来兵凶战危,这些事不可避免,老夫不会因此怪你,还能为你撑腰。可你现在所做的事并非守城,而是在亲手毁掉大兴毁掉大隋宗庙社稷,老夫又岂能容你胡作非为?我且问你,据老夫所知,宫外也被人堆了木料,此事是真是假?”   阴世师也不否认:“卫公所言不差,某确实在宫外堆了木料。代王守土有责,自当与城同殉。再说身为陛下血脉,落入逆贼手中也难免一死。举火自尽,总好过受贼人羞辱!”   “目无君上的狂徒!”卫玄神色一变,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等既是大隋臣子,理当为江山尽忠,为陛下效死!这座城池乃是先皇心血所在,代王千岁为陛下血脉,你如今却要把他们悉数毁掉全无半点悔恨,还敢说自己是忠臣?你忠在何处?似你这等乱臣贼子,岂能再执掌兵柄?来人啊!”   房门拉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冲进房中。卫玄吩咐道:“把阴贼与我绑了!外间备马,老夫要进宫!”   卫玄所带的护卫总共不过二十人,以这种规模的护卫离开居处前往大兴宫,实在是一件冒险的事。只不过卫玄亦是戎马半生的武人,并不会畏惧刀剑乃至死亡。何况如今情势危急,不赌上性命怕是过不了关。   脚力四蹄腾空如同腾云驾雾,周边护卫的战马速度也到了极限。所有护卫的神色都异常紧张,生怕遇到那支杀人如割草的晋阳精兵,连累卫公丧命。卫玄的神色倒是从容,只是在心里嘀咕着:若是此时迎面遇到那队煞神,稀里糊涂被他们斩杀马下,是不是也算天数使然?   生于乱世,追随先帝以兵戈奠定大隋天下,少不得出生入死性命相搏。回顾自己一生,所遇凶险无数,死里逃生的经历也不是一次两次,早已经磨练出过人胆量。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于生死二字更是早就不放在心上。可是代王杨侑、大兴宫乃至整个城池的存亡,却容不得他不在乎。为了维护这一切,不管是牺牲性命还是名誉,他都在所不惜。   正如他对阴世师所言,卫玄对于长安有着别样的感情。他亲眼见证了这座城市的诞生、繁荣,自然不希望看到其毁灭,至少不应毁灭在自己手里。何况陛下以血脉相托,自己就有义务保护杨家子弟周全,而不是如同阴世师那个疯子一样,把大兴城连同凤子龙孙的性命当作武器武器向李渊发起进攻。   事实上早在关中讨贼不利上书请辞时,卫玄就看出大隋江山气数已尽。京畿之地哀鸿遍野盗贼蜂起,这怎么看也是王朝末世才会出现的景象。更可怕的是,天子对这民生艰难并未加以重视,依旧沉迷于建功立业打压世家,天下大乱社稷倾覆也就是迟早之事。差别无非是这杨家天下断送在谁手里罢了。   作为受杨广信任以关中相托的重臣,卫玄也想尽忠职守,延续大隋国祚。是以他竭尽所能支持阴世师,乃至连掘李家祖坟这种事都做出来,自然不是首鼠两端贪生怕死之辈。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阴世师的行为越来越酷烈,越来越失去束缚,让卫玄心中大为不安,总觉得其心思与自己并不相同。   自己想要保住城池、保住千岁,阴世师则更执着于消灭李家。虽然从表面看,二者殊途同归,但是在行事之时往往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实在大意不得。他把阴世师请来饮茶的目的也在于此,就是试探对方的真实态度,以及其是否值得自己冒险。   若是阴世师的计划顺利实施,他也会如之前一样为其遮风挡雨。可事态显然正在失控,那支看上去不入眼的精骑已然成为逆转乾坤的胜负手,自己不得不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做出决断!   卫玄带兵多年经验老道,已然判断出这支人马多半和蒲津易手乃至鱼俱罗之死有关。说不定新近崛起的那位神武乐郎君,就在这支人马之中。虽然阴世师表现得胸有成竹,可是自己能断定,这支人马阴世师根本无法对付。或者说在眼下这种内外交攻的情形之下,阴家子弟拿不出足够的兵力解决这一队骑兵同时扑灭这越烧越旺的大火。而且在阴家人的盘算中,显然守城墙的重要性远高于灭火,甚至可能故意放纵火势蔓延,希望城池化为白地。   这帮狂徒!他们又怎知这城池修建何等艰难,又花费了多少资财?大隋江山已如风中残烛,就算这次侥幸保全,两三年间也要土崩瓦解。既然江山保不住,就把这座雄都留下。至少可以向后人证明,杨家父子并非有一无是处。他们曾经缔造了一个繁盛的时代,百姓安居国力强盛,这大兴就是明证!   除此以外,他也得为杨侑的后路着想。李渊素有仁厚之名,和大业天子又是表亲,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反贼终究有区别。杨侑若是上书请降,或许可以保住性命。至少在天下未定之前,李渊不大可能下毒手。至少从当下情形判断,这是保住杨侑性命的唯一方法。若是真的放任城池被焚,就算杨侑从火海中逃脱,李渊也必然杀他泄愤。于公于私,这场战斗都必须尽快停止!   当卫玄来到宫门外时,留守在此的甲士蜂拥而至,不等卫玄身边亲卫呵斥,这些甲卒已经纷纷跪倒行礼大呼道:“卫公总算来了!我等有救了!”   借着灯火光芒卫玄已经看到,宫墙上站满了人。虽然阴世师驱逐百姓,可是宫女内侍不能驱逐,依旧住在宫里侍奉贵人。宫中规矩森严,那么多宫人跑到宫墙上观看火情,显然不是自己作主,背后必然有贵人授意。比起外面的兵马,城中大火更为凶险,宫中众人难以安心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这些甲士的行为,让卫玄心里颇有些疑惑。宫廷重地自然不会无人照管,阴世师的侄子阴弘光长期坐镇宫门统率甲卒,本来卫玄已经准备靠着自己的威望名声擒贼擒王,先把阴弘光拿下再说。可到了宫外只见甲士不见阴弘光,让他心里颇有些不安,连忙问道:“阴弘光何在?”   几个军将互相对视神色慌张,卫玄又问了一次,一名军将才大着胆子说道:“时才城中火起,我等询问将军怎样防范。可是阴将军既不许我等取水灭火,也不许搬走那些干柴木料。我等……我等只好请阴将军先到房间里休息,自行准备,以免祸及宫掖惊扰千岁。”   原来如此?卫玄闻言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又有几分伤感。大隋的气数果然是尽了,就算自己全力支持阴世师,结果也是一样。本地军将、宫中贵人乃至这些甲士,他们并不想为这座城池陪葬。如果放任大火蔓延,不用李家兵马杀进来,自己内部就要杀个血流成河。   眼下这些军将显然担心卫玄动怒降罪,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等候老人家发落。却见卫玄把手一挥:“这件事你们做得没错!阴弘光身为主将处置无方理当问罪,把他绑了等候发落。其他人都去准备水。老夫这就进宫求见千岁,用不了多久,这火就该灭了!”   “卫公英明!”   所有甲士再次齐刷刷跪倒行礼,感谢卫玄恩德。眼看众人如此,人心向背不问可知。等到宫门开启,卫玄策马入宫时,心中不胜唏嘘:这大好宫室一如大隋锦绣江山,很快就会迎来新的主人。但愿李渊手下留情,能让杨家后裔安度余生做过富家翁,也算是自己对得起天子一番厚爱。 第五百八十七章 雄都(三十)   杨侑早已经冠带整齐在嘉德殿内等候,虽然他努力保持镇定,可是那入土面色以及轻微抖动的袍服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真情实感。方才宫墙之上观看火情的人群之中,是否也包括这位小千岁,更是只有天知道。   “卫公……如今情势紧急,该当如何处置,还望老人家教我!”   顾不上礼仪体统,杨侑一见卫玄就急着开口问计。他眼眶发红语声哽咽,看情形若是卫玄稍有迟疑他不是大哭出声就是跪倒在地。   到底不是守成之主啊!卫玄在心里叹了口气,心中更觉凄凉。为了风水考量,大兴宫选址所在乃是长安最为低洼之地,复引城南清明渠与漕渠之水入宫,宫中整体偏于潮湿水源无缺,只要指挥得当根本不必怕火烧。只是看杨侑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方寸大乱,根本不可能以人君身份指挥宫宦灭火。这不是治国安邦,只是指挥灭火,杨侑不但没有这个能力甚至没有这份勇气,这种人登上帝王大位也未必是好事。   大业天子刚愎自用,以至于江山成了这副模样。后辈子孙又暗弱得过分,这江山怎么可能稳固?就算没有李渊兴兵,这天下也持续不了多久。看来自己的选择没错,早一点认输,对于眼前少年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卫玄不敢迟疑,开口道:“当务之急在于灭火,倘若火势蔓延无从扑灭,整个城池化为白地。到时玉石俱焚,便是这大兴宫也难保全!”   “这是自然,小王身负守城之责,若是城池被焚烧一空,便是百死也难赎己罪。可是……可是如今城中无人可用,又该派谁去灭火?”   “我城中有数万鹰扬,用来灭火绰绰有余!何况不少军将家宅亦陷于火海,不管为人为己必然并力向前。老臣担保,只要处置得当,天明之时城中大火定然可制。”   “这些鹰扬兵皆为阴将军节制,小王下令也难以调遣。何况如今逆贼攻城甚急,想要这些兵马下城救火,怕不是易事。”   卫玄正色道:“千岁代陛下坐镇大兴,城中文武皆受千岁节制,兵将自然也归千岁调遣。阴世师不过是暂代千岁执掌兵权,岂能擅作威福,篡夺兵柄?今晚城中失火,阴世师救援不力本就罪责难逃,何以还能抗令不遵?老夫进宫前已将阴世师拿下,又令家将四处传令,擒拿阴家子侄。戍卫鹰扬此刻皆归千岁调遣,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动手扑火。”   杨侑虽然缺乏帝王训练更没有乱世中守住祖宗基业的才具,但终究不是愚顽之辈,卫玄话里的意思还能听明白。看似平常的两句话里所包含的杀气吓得这位少年差点瘫软倒地,两眼看着卫玄口唇翕动却未曾说出一句整话。   难道这位自己一向视为尊长的老臣,也和其他人一样生出异心,准备谋逆?竟然不声不响就拿下了阴世师,又把守城兵权控制在手里。这等行为一如兵变谋逆,说不定接下来一声令下,就会有大批甲士杀入,把自己孤儿寡母的人头砍下送到李渊面前。   母妃不止一次说过,乱世之中人心难测,便是至亲至近之人也不能信任。卫玄方才言语里只提救火不提守城,分明就是暗示这座城池已经没有守卫的必要,接下来必然是放任李家兵马进城。这不是把自己一家卖个干干净净?从祖父到自己对卫玄信任有加委以重任,他就是这么报答自己的?   一团怒火在杨侑心头升腾,他想要破口大骂,如同所阅读的古籍中那些前辈古人一样,对乱臣贼子口诛笔伐,哪怕不能手刃奸佞,起码也能出一口胸中恶气,也能向世人证明,杨家子不可轻侮!   可是万事知易行难,事到临头才发现,古籍中那些人之所以能被记下来,便是因为不常见。那股不计生死的一腔孤勇并非人人都有,尤其自幼生于宫中的帝王苗裔,就更缺少这份血勇。乃至于杨侑心里窝了一肚子言语,就是骂不出口。   卫玄看出杨侑心中所想,抢先说道:“如今城中内忧外患,实乃天数使然非人力可挽。逆天而行绝无善果,唯有顺天应人才可保全宗庙也可保住这城池。千岁放心,哪怕老臣破出性命不要,也要保住千岁安然无恙!如违此言,天地不容!”   年迈苍苍的老臣忽然从座位上起身跪倒,声嘶力竭地吼出誓言。沙哑的嗓音配上通红的双眼,情真意切让人无从质疑。杨侑一肚子的怒气,被卫玄这番表态压下去,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既说不上谢也说不上怨,只是觉得茫然。   自己本来就是被强行推上这个位置,倒也不至于恋栈不去。何况自驱民出城之后,宫中用度短缺,就连日常饮食也大不如前,反倒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乱军杀入宫中夺去性命。若是能做个富家翁安度余生,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自己,大隋乃是铁打的江山万年不易,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主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事情到这步田地?或者自己并未做错,而是其他人错了?再或者谁都没错,真的是上天安排?   年未及冠的少年面对着波澜壮阔的时代,再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事实上这种无力感不是第一天出现,早在祖父巡幸江都,自己被任命留守开始,类似的感觉就接二连三出现,只不不如这次这么强烈。杨侑真的累了。   在他这个年纪,本该是身上有着用不完的气力,永远都有精神。可是他却被自己所不能负担的责任所压垮,以至于提不起半点力气颉颃。他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把这一切交给愿意挑担的人承付。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他能够拿个主意就好。   卫玄还在看着自己,显然是在等自己下决断,可是这个决断……又哪里那么容易下?宫殿内陷入沉默,卫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杨侑也迟迟不出声。过了许久不见回应,卫玄才再次开口:“千岁,水火无情,还请早做定夺!”   杨侑眼看这一关蒙混不过去,只好一咬牙关,以破釜沉舟的姿态做出决断:“快……快去请母妃!”   坊巷之外。   连人带马都已是满身血污的玄甲骑军将列成阵势,望着面前与自己对峙的一干甲士。自朱雀大街一路冲杀而来,又有两队步兵成了祭刀的血食。玄甲众将虽然也开始觉得疲乏,但是知道自己身陷绝境,除了舍命厮杀之外再无其他路走,因此还能紧咬牙关努力坚持。再说这里已经是城中官宦居住之处,冲过这里就是大兴宫。一想到可以火焚皇宫,除去韩约这种老成持重之人外,其他人都觉得兴奋莫名,也就忘却了疲惫。   在他们面前的甲士虽然人数略多且阵型严整不是沿途所遇那些仓促应战的鹰扬兵可比,可是这些玄甲军将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自入城以来除了在万钧神弩面前吃亏外,他们就再没受过挫折。挟此锐气冲锋陷阵,便是天兵天将挡在路上也一样冲过去再说,几百甲兵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徐乐身上,只要将主一声招呼,大家立刻就会列阵冲上,把眼前的军阵踏碎。   徐乐也知道,自己这支队伍有进无退,绝对不能停。一旦兵马在原地驻扎,守军就可以调度人马四面八方围困包夹,自己的处境便极为不妙。就算是想要逼迫守军屈膝,也得先制造出足够的压力才行。   按照徐乐的心思,最好就是把这处坊巷也付之一炬,让大兴宫确实感受到被烧毁的威胁,才能心甘情愿与自己交涉。再说从徐乐本心而言,宁可其他坊巷不烧,也不会放过这里。毕竟阴世师、骨仪、卫玄等人的家宅都在此地。他们害了那么多百姓,又让自己折损许多袍泽,不烧了他们的府,又如何能消心头恶气?   让他停住马蹄的,不是这几百甲士以及他们所列出的军阵,而是军阵前十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这些人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但是身上穿着官服或是甲胄,一看就知乃是朝廷官员以及军将。   甲士中为首之人高声道:“我等奉卫公之令将阴世师、骨仪两人及其家眷拿下,稍后卫公自会派人与你说话。尔等再若向前,我等也只好舍命一搏!”   “舍命?今晚我等手上已经了结了不少人命,不差你们这几个!”宋宝正在兴头上,生怕征战停止自己不能去烧皇宫,主动抢在徐乐面前搭话。手中马槊抖动:“要么降,要么战,给个痛快话!随便弄几个人就说是阴世师,当我们是三岁娃娃?”   “慢!”徐乐喝住宋宝,自己催马向前,透过面覆盯着对面军将:“你们是奉卫玄之令,擒拿阴世师等人?可有凭证?”   “将军且听,城中战鼓是不是停了?这便是凭证。”   众人都不再作声,仔细向四下倾听。果然鼓号声、喊杀声正在逐渐减弱。虽然不是马上停止,但是众人都是军汉,听得出这种细微变化。正如对面军将所说,似乎战争正在逐渐停止。徐乐望着面前的俘虏,并没去确定身份,但也没有下令冲锋。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飞般赶来,马上之人高声道:“卫公请徐乐将军入宫,有大事相商!” 第五百八十八章 雄都(三十一)   宫门外,甲士如蚁矛戟如林。值守甲士手执兵器对徐乐怒目而视,几个带头军将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徐乐碎尸万段才遂心愿。   众人神情徐乐看得一清二楚却并未曾放在心上,以区区三十骑纵横城中,数万鹰扬束手不能制,最终逼迫得卫玄低头乞和。曾经威风八面的阴世师、骨仪全家被执,自己也被请到这大兴宫中与代王以及卫玄当面相谈。身为武人,这番经历足以傲视天下,倘若阿爷还活在世上,也要对自己称赞一番。人生至此夫复何求,纵然顷刻间遭遇不测也无遗憾。再说,就算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又哪敢对自己动手?   咬人的狗不露齿,倘若卫玄真的居心叵测,反倒会让部下韬光养晦,等到时机合适之时再一声令下,让部下一拥齐上把自己斩成肉酱。如今这般举动明显是下面众将心中含恨又对自己无可奈何,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说到底还是无能的表现。再说,就算他们想动手,也要有这个实力才行。如今的长安城内虽有千军万马,可是代王能够调动的兵力客远远没有这么多。   卫玄以阴世师、骨仪全家作为筹码向自己求和,代价就是玄甲骑不得阻拦京兆鹰扬兵救火。徐乐对此并无异议,眼看城池就要易手,他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把城池烧成白地。再说,徐乐为人外冷内热,冷峻外表掩饰不住赤子之心。   别看他平日不苟言笑,沙场上更是辣手无情不在意人命。事实上,从小受阿爷言传身教,徐乐比起当下大多数军将更爱护百姓。他很清楚,这把火如果绵延不断,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失去家园或者倾家荡产,只不过玄甲骑身入绝地,不兵行险着又该如何。妇人之仁只会害了袍泽部下,对百姓也没有好处。   行霹雳手段,秉菩萨心肠,是他始终坚持的道路。今晚种种行径说到底就是为了以战迫和,逼迫敌人主动求和,以杀止杀而已。如今既然目的达到,也就没必要再枉造杀戮。是以徐乐对于鹰扬兵救火的要求慨然应诺,那些士兵也不怠慢,立刻抄起各色器械扑打火焰、隔绝火源,其热情远在守城之上。   要知玄甲骑一路而来,点着了长安城中十几处坊巷。再加上火罐以及柴草的作用,火势越来越大,渐成火烧连营之势。千八百人根本控制不住火情,要想灭火非大军出动不可。如今城中大部分鹰扬兵不是去保护自己的家宅就是跑去灭火,就连大兴宫这边也不例外。恐怕除了眼前这些武士以外,代王杨侑和卫玄也拿不出再多的兵力充当仪仗。自己今晚杀了那么多人,还怕这点兵马?   徐乐能理解这些人的情绪,家宅被焚,袍泽被杀,他们对自己没有仇恨才怪。不过这种反应,却让徐乐有些看不起。身为七尺男儿,理应以白刃厮杀,不惜血溅五步也要斩杀仇敌,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做这种儿女态,又有什么意思?   卫玄摆出这种场面的目的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不过见此情形,自己对这帮鹰扬兵反倒更加鄙夷,眼神中也充满了不屑,从宫门昂首而入。   按照徐乐心思,他想要单骑前来,看看卫玄敢把自己怎样。但是玄甲骑一干部下,谁也不会放心将主以身犯险。乃至争议再三,也是由韩家昆仲陪同徐乐前来,以放卫玄耍弄诡计暗箭伤人。   韩约乃是徐乐的总角之交,又是老太公徐敢一手栽培出来的斗将,和徐乐是多年伴当心意相通。打斗之时两人互相配合援护,足以抵得上几十人。韩小六不光对徐乐忠心耿耿,更有一手神射本事,堪称百步穿肠抬手不空。即便卫玄存心不善,以这三人的手段,也足以杀出重围。是以此时便是韩约在前,韩小六在后,三人鱼贯进入大兴宫中。   韩家兄弟自幼生长在徐家闾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本以为晋阳已经是人间城池的极限,直到进了长安才知,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气派的宫室楼阁。踏入宫门的刹那,即便是老成持重的韩约,也忍不住向四下张望,希望能把这宫室看得清楚些,少年韩小六就更不用说。   徐乐虽然比两兄弟沉稳,却也不愿指责这两位好友的行为给自己丢面子。说到底自己不是世家子弟,面子不是靠风姿仪态换来的,而是靠本事一刀一枪拼杀得来。若是没有今晚半夜厮杀纵火的种种举动,卫玄怎么可能把自己引入大兴宫中?反过来说,自己兄弟既然来了,不管怎么做,他们也得远接高迎不敢有丝毫不敬。说爱兜底,现在的天已经变了,自己兄弟才是赢家,由不得卫玄不低头。   等走入宫门的刹那,韩小六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对那些鹰扬兵道:“看什么?不服气就过来厮并一场,见个高下!有种站出来啊!我告诉你们,若是惹恼了阿爷,我们不光要烧城中坊巷,这大兴宫也一样逃不脱!”   徐乐并未阻止韩小六,反倒是想要看看,隋军中是否还有血勇之士挺身而出,为了维护杨家尊严与自己厮杀一场。若是军中还有这等豪杰存在,李渊就算能够进城,如何控制长安守军也不是易事。他立马停蹄回头观望,过了良久不见人吭声。那些方才对自己怒目横眉的军将,反倒是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徐乐心中一声叹息:看来大隋气数已尽,军中连几个好汉都找不出,还能有什么指望?于稍后的谈判更有把握,冷笑一声,招呼了一句:小六!带着韩家兄弟一路向宫中走去!   嘉德殿内照如白昼,如今代表大业天子一方的杨侑以及卫玄,只能靠庞大财力彰显身份福贵,希望与徐乐获得对等地位。毕竟这是个属于世家的时代,财富、风度都是世家体面的一部分,也可以看作是实力之一。   卫玄之前已经了解过,徐乐出身神武,乃是个乡下后生。即便是可能与曾经那位玄甲徐敢存在血脉关系,也没见过真正富贵。要想压住他,就只能靠富贵二字。是以嘉德殿内格外气派,所用灯烛数量乃是平日的几倍。   看着徐乐一行三人挎着直刀大步走入,杨侑的脸色为之一变!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乃是重臣才有的待遇。何况杨广为人多疑,生怕有人借上朝议事的机会行刺,是以不许百官携带武器上殿。杨侑自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佩戴武器来到自己面前。再加上三人满身浴血模样,心头就越发忐忑,不知他们是来相谈还是来杀人。只好以求援的目光看向卫玄。   卫玄轻咳一声:“唐国公身为大隋臣子世受皇恩,尔等既为唐国公麾下,怎敢无礼冒犯千岁?就不怕自己胡作非为,坏了唐国公名声?解兵!”   徐乐并未理会卫玄,而是自顾拉了把椅子坐下,韩家昆仲则站在徐乐身后侍立。三人都是刚刚走下沙场,脸上满是血污身上带着杀气眼神凶悍仿佛要择人而噬。满殿灯烛帝王富贵,对他们并无半点影响,根本吓不住这些沙场悍将,六只眼睛齐刷刷瞪向杨侑,吓得后者打了个寒颤,险些叫出声来。徐乐这才朝卫玄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卫公说得甚?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我们都是些厮杀汉大老粗,只喜欢直来直去,莫要拐弯抹角浪费气力。现在两军厮杀,便是我家国公面前,我也一样带兵器。这小小的宫殿外加一个娃娃,凭什么让我解兵?莫绕弯子有话直说,谈得拢大家就谈下去,谈不拢就厮杀一场,左右不过是一条性命,没什么大不了!”   卫玄上下打量着徐乐,并不为他的神色所动。好歹也是沙场上打滚半生的老臣,不至于被这点小阵仗吓住。过了片刻他才问道:“你便是徐乐?鱼俱罗就死在你手里?”   徐乐点点头,没有作声。卫玄道:“黑甲徐敢是你什么人?”   “是我阿爷!”徐乐心知卫玄这个岁数的人,多半和祖父有些交情。虽然如今各为其主,但是阿爷的旧相识,自己总要给些面子。不是为了卫玄,也不是为了对方的身份地位,只是为了阿爷而已。   卫玄点点头:“果然没错,你一进来我便发现你眉眼熟悉,既是老徐敢的孙儿那就不奇怪。你阿爷如今身体可还硬朗?是否还像过去那般喜好喝酒骂人,动不动就入娘入爹的脏话连篇?”   徐乐并没有和卫玄攀扯家常,反倒是摇头道:“阿爷已经故去了,死在王仁恭手里。说到底则是死在那位大业天子手上,所以我和杨家有仇无恩。自我记事开始,阿爷从未曾提过他在长安有什么故人旧识,如果卫公是想要拉我套交情,还是省省力气吧。徐某如今乃是李家战将,入城乃是奉军令夺取城池。公事未完没心思顾及私交,若是卫公只想说这些,那还是趁早免开尊口!”   卫玄吃了个闭门,却也不气馁,反倒是微微一笑:“你对李家倒是忠心耿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家大人是因何而死?当日太子府那场火,又是怎么回事?老朽虽然别无所能,可总归比一般人活得长远,旁人不知道的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来着。” 第五百八十九章 雄都(三十二)   凭心而论,徐乐也承认卫玄是个操弄人心的好手,一眼就看出自己最关心的是什么,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如同高手过招,一剑直取要害。对自己而言,金银财宝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不曾放在心里。就想这殿内的豪奢布置,对自己而言就根本毫无触动反倒会觉得可笑。如果说有什么执念,就是查清昔日父亲遇害真相,找到罪魁祸首。   虽然阿爷说过,自己父亲乃是自杀,并不存在所谓凶手仇人。但是徐乐心里对这个说法,并不十分认同。人不会无缘无故走上绝路,尤其父亲是追随阿爷一路转战的武将,不管武艺还是谋略都是阿爷一手栽培,心志远比普通人坚韧,怎么会稀里糊涂就举火自尽?   当日纵然太子全无戒备,被晋王杨广联手杨素暗算,注定难逃一死。可是以父亲的本事为人绝不会束手待毙,人到绝路自然要放手一搏。就算当时有各种顾虑不能舍命拼杀,也会设法求援。毕竟自己家当时也是快要建立家号之人,总不至于没有亲朋故旧。到底怎么搞的,最后就闹到举家投火的地步?这个谜团不解,心里总是难以安宁。   阿爷在日,自己也曾提出过疑问,但换来的却是阿爷正言厉色的训斥,外加一顿无情责打。对于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阿爷来说,哪怕自己惹了再大的祸,也不曾那般动怒,更不曾下过那种重手。自己不怕挨打,却怕看到阿爷那伤心难过的样子,是以从那以后不敢再问。把这个疑问藏在心底,准备通过自己的方式设法找出真相。   卫玄那句话说出之后,徐乐的心在刹那间确实产生过动摇,想要问问此老,当初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以面前老人的年纪、地位以及任职资历,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以他现在的处境,也不会为任何人隐瞒。   可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却从卫玄的目光里捕捉到一丝得意。虽然这个眼神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暂,乃至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看错了,可是徐乐坚信自己的眼睛不会说谎。卫玄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心中万分得意,他算准了自己会忍不住问这个,也早想好了如何答对。若是自己果真开口询问,就上了这老儿的当!   以他的年纪资望确实会知道很多东西,但是这些东西又从哪里去找佐证?若是信口开河胡说一通,自己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自己骗不了自己,这老儿就算胡说一通自己嘴上说不信,心里也难免埋一根刺。这根毒刺日后生根发芽,不是伤人就是害己。老东西提起此事,目的就是为了这个!长安一战,隋军在战场上一败涂地,若是在战场之外翻了盘,自己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柄?   不等卫玄继续说下去,徐乐抢先开口打断:“某今晚身上负着军令,没那么多心思陪您老人家在此白费唇舌!若是提归顺之事,你我之间还可有二三言语。若是只为了说这些,徐某就告辞了!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看看谁能活下来再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虽然阿爷当日曾在大隋为将,不过我从生下来就未受过皇恩。杨家于我只有仇恨,不管杀人还是放火都不会手软。到时候若是伤了谁的性命,可别怪我!”   他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杨侑,后者紧紧把头低下,不敢和徐乐对峙。卫玄本以为自己的问题可以戳中徐乐要紧处,没想到居然徒劳无功。眉头一皱,随后说道:“徐将军不必动怒。老夫叫你来,是与你商谈正事的。身为大将理应有自己的气度,过于毛躁可不是好事。”   “我倒是不急,可是我手下那些袍泽可说不好!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今晚又中了埋伏,折损了自家手足兄弟,一心只盼着烧了大兴宫泄愤。某人在皇宫无力约束,若是耽搁时辰久了,他们放起火来,我也没有办法!”说到这,徐乐再次咧嘴一笑,模样说不出的狰狞。   卫玄见徐乐摆出一副惫懒模样,心里也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真没想到,老徐敢把孙子也教成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杀人时毫不手软,要条件的时候又能摆出一副兵痞模样,毫不在意体面。   这等人作为袍泽,自然是万金不换的好朋友。若是两军对垒,却让人头大如斗。当年多少以足智多谋闻名的智将,都被徐敢耍无赖的本事闹得无可奈何,自己比起他们也强不到哪去,如今又是这么个处境,又何必白费功夫?   想到此,卫玄也就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徐乐。你麾下不过十余骑,又厮杀了半夜有余。就算你们人人如龙个个似虎,也难免人困马乏。我城中数万精兵,就算是拿人填也能填死你们!何况如今我军已经集结完毕,不会再被你们各个击破。翻脸交手必然死路一条!”   “那不妨试试看!”徐乐一声冷哼:“卫公既然如此笃定,何不下令杀人?身为男儿汉,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别像个娘们似的!”   “你!”卫玄面色一变。自己坐镇大兴发号施令,一声令下就能决定成千上万人死活,就连代王杨侑也得听自己的话。这徐乐何以如此大胆,敢在自己面前放肆?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喝一声呼唤外面甲士冲入,给徐乐一点颜色看看。可是不等他开口,身后的杨侑却忍不住说道:“徐……壮士息怒……”   语声颤抖,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不用回头去看,卫玄也能猜出代王此时的神情。这位少年千岁已经被徐敢和他的部下吓破了胆,生怕殿前口角演变成厮杀,连累他丢掉性命。到底是少年人缺少经验,不知道自古以来越是要和谈,越要摆出强硬气度,否则就要任人拿捏。他这一声息怒,等于把自己的底细交给徐乐,再想和这混帐小子交涉怕是不容易。   卫玄一声叹息,强自支撑的精神顿时被打掉了一半有余。连杨侑都是这个样子,自己再怎么维持又有何用?他只好放低身段,柔声细语地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千岁不愿多造杀孽,老夫也不希望汉家儿郎同室操戈,更不希望这天下第一雄城化为炼狱。以往种种皆阴世师所为,与千岁无关。只要你答应不伤损宫中众人性命,不犯宫人,我等请愿……归顺。”   最后两字说得有气无力几不可闻,可以想象得出,卫玄是费了多大力气,又是下了多少决心,才把这两个充满屈辱的字眼说出来。在大隋江山稳定之后,从来都是别人主动向他请降,不曾有卫玄屈膝之时。没想到如今乾坤倒转,居然轮到卫玄代替杨侑乞降。虽然不曾肉袒牵羊,但是其中情形又能差多少?也幸亏卫玄年事已高见多识广,换个血气方刚的大臣,只怕说完这两个字就要呕血几升痛哭倒地。   徐乐却并未因卫玄的表情而感动,反倒是冷冷说道:“你们想要归顺,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某乃是军将,只管冲锋陷阵舞刀杀人,这件事不归我管。你们既然诚心归顺,就该去找二郎。”   “二郎?据老夫所知,城外领军之人乃是李家大郎才对。”   徐乐却不向他解释,只冷笑一声:“某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其他的不必再问。你不管想要何等承诺,都去找二郎相商,某就不奉陪了!若是想和就要趁早,倘若三心二意,某能烧掉那许多坊巷,也不差这一处宫殿。不服气的话,尽管来试试!”   卫玄眼珠一转,连忙道:“徐将军息怒。我等乃是诚心归顺,不会三心二意。既然将军如此说,老夫恭敬不如从命。这就派使者前往城外,与李家二郎相谈。至于徐将军……”   徐乐倒也光棍,点头道:“某就在这里等二郎。小六!”   他回头招呼了一声韩小六:“你传某的令,让弟兄们稍安勿躁,不可轻举妄动。若是有谁想要暗算咱们,也不必客气。只管放开手脚杀人放火,惹出天大的篓子,也有某一力承担!”   韩小六飞奔而出,徐乐及韩约则由内侍引着,前往一旁的偏殿休息。见两人离开,杨侑就像散架一样瘫软在宝座上,对卫玄道:“卫公,我等已派使者去接洽李家大郎,如今徐乐却让我们找二郎,这该当如何?”   卫玄冷笑一声:“老夫本以为李家乃是铁板一块,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这倒是个好机会,只要他们兄弟之间有嫌隙,我等就有机会。杨家天下未来能否失而复得,就要看兄弟之争能到何等地步?不过不管如何,眼下都是个好机会,正好给他们加把火。这件事由老夫亲自处置,保证万无一失。”   杨侑又道:“母妃那边不知道情形如何?万一诸公不肯归顺,只怕此事还有波折。”   卫玄闻言一声长叹:“千岁,事到如今莫非还未曾看清大局?朝中诸公倘若有半点心肝,也不至于到眼下这步田地。事到如今,千岁不可在心存妄念,否则杀身大祸近在眼前!这等话今后不可再说,只要准备好册图印信,等待归顺就是!”   “卫公说得是……小王知错了。”宫殿内又陷入了沉默,望着眼前这些灯烛,杨侑陷入了深思之中。这富贵既吓不住那三个煞神,更吓不住李渊。很快这一切就会迎来新主人,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是否也如面前烛光一般,看似生机无限,实则来日无多? 第五百九十章 雄都(三十三)   含元殿内。   杨侑生母韦妃于天子宝座旁设一坐位,身后两名掌扇宫女侍立,城中所余文武皆在殿下。虽然这段时日阴世师大开杀戒,许多大臣满门被祸,不过终归还是剩下百十人。   今晚外有大军攻城内有徐乐纵火,这些文武贵胄哪个还能安卧高枕?或闭门死守,或派人联络求问究竟,随着火势越演越烈,众人的心也越来越慌。宫中召集群臣的钟鼓声一响,便飞奔入宫等待朝廷决断。至于韦妃是否有资格在含元殿召见群臣,其做出的裁断是否有效,根本没人在乎。   经过阴世师之前那通杀戮,能活到现在的大臣,没有一个等闲之辈。要么是自身才具出众,要么就是手眼通天,在各处都有耳目通风报信。在进宫之前,他们已经知晓朝中风云突变,这几日肆无忌惮随便杀人的阴世师满门被擒,乃至入城的那支逆贼尖兵也和戍卫鹰扬达成共识彼此秋毫无犯,尖兵头目还被请进了宫里议事。   大家都不傻,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猜得出朝廷是什么态度,召见自己的目的为何也不言自明。眼见连大隋江山都要改姓易主,区区俗礼还有什么可在意之处?大家现在只在意大火几时可以熄灭,自己的性命身家城中产业能否保全,其他的根本不往心里去。乃至韦妃说出代王准备归顺李渊,请晋阳兵马进城的决定之后,群臣依旧无动于衷。大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没一个人开口。   韦妃在宫中的地位素来尴尬,大业天子疑心甚重,对自家人的防范较外臣更甚。况且刚刚结束五胡之乱不久,汉朝留子去母遗风犹在。韦妃虽然为杨家诞下子嗣,可是不代表就此地位尊崇,反倒是越发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招来杀身大祸。在杨侑被封代王坐镇长安之后,她的处境依旧没什么变化。   如果说杨侑是个傀儡,由卫玄在后牵丝舞戏,在今晚以前,她连当傀儡的资格都没有。不管卫玄还是阴世师,都不会畏惧一个深宫妇人,在他们眼中她无非是宫中一个会走动的陈设而已,死活都不重要。   只不过因为今晚事关重大,杨侑因恐惧与迷惘无从决断,才会把自己这个母妃推出来。于卫玄而言,也想着把自己当成挡箭牌。日后史家大笔记载此事时,也可说一句妇人误国,把卫玄、杨侑等人的罪责减弱几分。   当真是妇人误国?韦妃心中只觉得万分委屈。在今晚之前,自己未曾参与过任何朝政大事,就算想要误国也有心无力。若不是今晚情形恶劣,单是自己在含元殿出现,就能惹起百官鼓噪,说不定有人会喊出为国除奸的言语把自己拖下来打死。   可是谁会在意这些呢?天下人只需要知道是韦妃下诏迎逆贼入城就够了。将来不管有多少罪名,都只管往自己这个女人身上安放,没人会为自己辩驳半句。谁又知道此时此刻,文武百官衮衮诸公听到归顺之议都是这副模样,不用他们上阵厮杀,就连一个攘臂言战的都没有?   哪怕自己才具不足也没什么见识,好歹也懂得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城里的晋阳兵不过十几个人,宫里的更是只有三个。城中这许多兵将文武若是齐心合力,怎么也能把这伙人斩尽杀绝。   可眼下这帮人慢说亲自上阵,就连动手的言语都没有。哪怕是被倚为臂膀的卫玄,也把一切罪责推到阴世师头上,不提这些晋阳兵将过恶。本该被乱刀斩成肉酱的贼兵大模大样待在配殿,还享用着好酒好肉。文武臣工全看着自己一个女流拿主意,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便是大隋的百官!这便是自己的命!这些年小心翼翼护持着爱子长大,本以为可以靠着儿子享几日富贵,没想到却得来这么个结果!   韦妃只觉得有人用钝刀在自己心头来回戳刺,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一发涌上,眼泪就在眼眶里来回打转。若不是她拼尽全力控制,怕是早已哭得一塌糊涂!老天何以如此无目,非要欺负自己孤儿寡母!   眼看群臣拿定主意跟自己耗,韦妃也知道从他们嘴里得不到什么答案。说不定其中大多数人已经想着怎么设法讨好新主,对于自己再无敬畏。大势如此人力难挽,只有认命两字。她深吸一口气,哽咽着说道:“若是诸公皆无异议,那便按卫公的意思……请唐国公进城。”   “慢!”终于有人开口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行事。但不知卫公何在?我等有话问他。”   城外。   攻守双方都停止了自己的行动,晋阳兵马列开阵势,开路尖兵把各种笨重的器械推到城墙之下。原本城头上值守的鹰扬兵,在发现城内起火后以为晋阳大队人马已经入城,斗志瞬间消融。再加上部分本地军将心系家宅无心恋战,自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阴弘德偏又逼迫他们安心守城不得他顾,军心士气早已涣散。   卫玄经略多年,京兆鹰扬府中多有故旧部下嫡系亲信。抓捕阴家子侄的命令一到,阴弘德便难以号令三军,最终只能乖乖束手就擒。随后大队人马便按照卫玄军令下城救火,城头值守的兵力连之前一成都不到,根本无从守御。   看着晋阳兵把器械推到城下,城头守军依旧无动于衷,没人再去操纵那些阴世师费尽心血预备下的器械杀敌守城,而是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虽然之前的种种举措,把守军逼入绝境,形成哀兵之势。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并非只靠让部下陷入绝境就能实现。相反,若是只有绝望看不到希望,军士更可能四散逃逸而非舍命交战。高明的将帅会让部下始终感到自己能胜,如此才能维持士气,保证部下的斗志始终高昂。   阴世师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也知道靠京兆鹰扬这些老爷兵和晋阳边军硬拼只有死路一条。是以才预备下这许多器械,希望让三军可以借物代兵,尽量多杀一些晋阳兵马。只要杀人杀得多了,自然也就能看到希望,军心士气也容易维持。   本来他的安排颇有道理,若是没有徐乐这支人马搅局,几乎可以算作大功告成。可徐乐和他手下的几十军将居然成了改变一切的关键力量,城中这场大火,把守军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信心彻底摧毁。   本就没怎么经过战阵磨砺的守军,以为自己必败无疑。再加上卫玄的反戈一击,让阴世师所有谋算失败。守军从哀兵变成了溃军,就算现在有人振臂一呼,号召大家舍命一搏,也没有几个人肯响应。哪怕万钧神弩已经装填完毕,滚木、擂石、金汁等等器具应有尽有,可是人心一散,器械再多也没了用处。自己和这座城池的生死,就让那些大人物们来决断就是,自己是不管了。   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都已经返回营房。卫玄当然不会草率撤军灭火,事实上早在派人和徐乐交涉之时,就已经安排了使者出城向李家兄弟说明和谈之议。所谓和谈不过是说辞,说穿了就是投降。   对于这个结果,李家兄弟自然乐见其成,因此使者一到李建成立刻便把人拉到了自己军帐相谈。李世民心中虽然不满,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拆自家的台。再说这场攻城战李家流的鲜血已经够多,只要能不再产生伤亡,这个功劳谁立都可以。   李建成也知道,现在到了抢功的时候,因此对使者很是热情。他在晋阳就负责结交世家,场面应酬无碍。别看方才还是彼此残杀的对头,转瞬之间就能做到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让那位负责接洽的使者心中安稳,觉得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这位李家大郎如此客气,想必不至于屠城泄愤。   卫玄所开出的条件不多,姿态也放得很低,也正因为此,越发显得真挚,看来是确实想要归顺。李建成心里对于杨侑乃至阴世师都恨之入骨,可是方才这场厮杀,让他心胆俱寒,生怕再打下去不知还要出什么变故。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停战,其他一切都好说,哪怕饶阴世师不死也没什么关系。何况卫玄并未提出这种要求,只是想要保持杨家体面,对于李建成来说,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就在他准备一口应诺之时,谢书方却用眼神示意,让李建成别那么急着点头。随后把他叫到帐外低声说道:“郎君,如今是卫老儿有求于我等,怎能答应得那么痛快?杨家两代天子,城中财货堆积如山,此时不狠敲一笔更待何时?别忘了,那些世家子弟追随郎君同来,可不能白跑一趟。这些人已经投了那么多本钱下去,若是郎君不能给予丰厚回报,只怕会丧失人心。再说那些军将兵卒也不是好打发的,若是聒噪起来,大郎怕是不易对付。这时绝不能手软,该要的必须要得开口。”   李建成皱眉不语,一时间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该听对方的建议。就在此时,一名家将从远处急匆匆赶来。谢书方认得这家将乃是李建成嫡系心腹,当下不敢阻拦把身形避开。那名家将靠近主人身边小声嘀咕两句,随后只见李建成的面色便陡然一变!其眼神陡然间变得凶悍凌厉,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佩刀的刀柄,看模样分明是想要杀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雄都(三十四)   “老朽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己罪,是以今晚主动上门请死。二郎身为李家子孙,砍下老朽的人头,也算是为祖宗报仇。请动手吧!”   李世民军帐内,刑部尚书、右侯卫大将军、右光禄大夫、轨郡公卫玄跪倒在李世民面前,双臂交互从背后抓住自己的肘部,这是时下军中通用的投降姿势。以卫玄的身份地位,纵然是到了走投无路之时,也会用一杯毒酒或是一匹白绫,这种体面的方式了结生命。绝不会像个老兵一样,这么卑躬屈膝的跪倒在李世民面前。是以他做出这个动作,倒是让李世民有些无可奈何,不知该怎么应付这老货。   作为李家子孙,面对掘了自家祖坟的人,要说没有一点恨意自然是不可能。虽说挖坟之人乃是阴世师并非卫玄,可李世民心头雪亮,没有这老儿当靠山,即便阴世师想要挖坟也无人可用。李家身为北地世家之首,这些年广交朋友,与京中权贵素来相善,又有世家门阀之力相助。哪怕他们不曾内附,也未曾想要献关投顺。但是集众人之力也足以束缚住阴世师的手脚,让他无法按自己意愿行事。   都是这老儿在后撑腰,才让阴世师可以按着自家念头胡作非为。乃至驱民出城,调动海量万钧神弩守城,以及在京中大开杀戒,这些事都和卫玄脱不了干系。换句话说,李家被逼到这种地步,乃至今晚的苦战,说到底最大的元凶就是面前这老货!依自家脾性,自然二话不说抽刀杀人,把他的人头砍下来解气。可问题是……自己不能。   身为一军之主李家二郎,就注定不能凭心性行事,更不能追求快意恩仇。卫玄不管有再多不是,他的身份地位乃至资望都放在那里,哪怕是自己的父亲看到他,嘴上也得敷衍几句保持体面,不能一言不发动手杀人。   他现在摆出这种姿态,自己再一刀斩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会站出来说自己赶尽杀绝行事过苛,说不定大人那里也会见怪。更何况此时此刻,卫玄的性命已经和长安城牵扯一处,自己一刀下去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城池,这又如何下得了手?   哪怕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假意敷衍,不过总归是无法做到推心置腹不计前嫌,只好一摆手道:“卫公不必如此!有什么话只管坐下讲,某不是嗜杀之人,更不会对卫公下毒手。卫公也不必故作大胆!若是你当真想死,就不会入我军帐。”   卫玄并没有因李世民的语气或是态度动怒,甚至连一点羞愧之色都没有。多年来宦海沉浮,追随的父子两代天子也都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早练就了一副过人的胆略外加宠辱不惊唾面自干的本事。即便那位喜怒无常的大业天子对自己信任有加,日常言语间也会加以敲打,若是发起不知所谓的脾气开口辱骂也是有的。   与大业天子对比,李世民这点贬损根本算不得什么。何况双方本就敌对,这样的说辞就更算不上问题。乃至卫玄心中将面前的少年与杨广对比,也不得不承认这李家二郎足以当得起“仁君”二字。   一向以勇武刚健闻名的次子尚且如此,那位在贵人圈子里得享仁名的李渊,又该慈祥到何种地步?两厢对比,朝中文武大臣更支持谁,已然不言自明。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天性,哪怕李渊的仁厚是故作姿态,在真面目暴露前,他都是一个更值得效忠的主君。   所谓气数便是如此,到了卫玄这个身份和年纪,对于那些谶纬谈玄已经不放在心里。术士口中的气数、国运,在他看来就是这些落在实处的东西。从自己驱民出城,李渊咬牙接纳几十万百姓开始,这场气数角逐已经有了结果,只不过自己身在局中未曾发觉,如今跳出这场是非纷争,反倒是看得更清楚。   李世民既已开口,卫玄也就不再做戏,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大剌剌坐在下首。方才诚惶诚恐引颈受戮的老人消失不见,那位代天子执掌庙堂坐镇都城,翻掌间让都城易主天地变色的老人,再度回归!   “二郎乃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老朽来得用意。你我之间也不必绕那许多圈子,况且都城近在眼前,那些军汉不知有怎样心思。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容易生出变数。到时候万一有谁想要入城发财,你这先登破城之功便会不翼而飞。是以咱们干脆有话直说,你要多少财货,又要多少人头,才肯饶过代王千岁性命?”   李世民摇头道:“我李家起兵乃为天下苍生,并非一己之私欲,更不曾想过谋朝篡位。怎会加害代王性命?卫公此言实在毫无道理!”   卫玄的脸色却难看起来:“你我虽为敌对,但终究也曾同殿称臣。便是唐国公在此,论起来也得尊称我一声前辈。你这点年纪在我面前耍弄这些手段,未免太嫩了些。若是想杀我,只管拿刀来砍!若是想说正事,我们不要说这些无用言语。你们李家麾下十万虎贲,自不缺舍命尽忠之辈。二三狂徒持白刃谋害至尊,事后再搭上一颗人头便让事情了结,这等手段老夫见得多了。我的话放在这,大兴如今虽不足以阻挡李家兵锋,却也能和你们拼个同归于尽!老夫所求不多,只要代王无恙,城中财帛粮草任你支取。若是连这点都无法保障,大家便一拍两散!你们只管施展手段,我保证最后你们只能得到一座废墟!到时候那些饿肚子的军汉百姓,怕不是第一个把你们父子煮了吃!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是还换不来你一句实言,还是趁早收拾收拾,决一死战才是!”   李世民也知,以卫玄的年龄、资历乃至多年宦海沉浮经验。大可与自己信马由缰胡扯一日不入正题,还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如今这番言语,相当于剖白心迹,若是自己再设法敷衍,只怕这老货真的勃然变色,像他说得一般纵火焚城。   别看这老货人在军中,肯定在城里留有后招,想要趁此时偷袭城池注定失败。说不定老儿已经和部下说好,只要到了约定时辰看不到约定信号,城中立刻就要纵火杀人。到时候不但长安城拿不到,就连徐乐等人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在李世民心中,不管是代王杨侑性命还是眼前雄都乃至城中积存的的甲杖、粮草加在一起,都不如徐乐性命来得要紧。哪怕是为了顾念好友安危,也得先把老货安抚住再说。   因此李世民回话速度也极快:“此事关系重大,某家纵然应诺什么,也未必一定有用。卫公理应面见家严,向大人讨一道军令才是。”   “远水不解近渴,现在顾不得那许多。军令我肯定会去讨,不过眼下,我要的是你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某的条件?”   李世民正色道:“某可对天发誓,无心加害代王千岁。若是卫公肯依诺献城归顺,李某必以心腹亲兵护卫宫室安全。只要杨侑自己不生妄念,某保他平安无事!非但代王,便是城中文武臣工乃至家眷,也保证不受任何滋扰。倘有纵兵剽掠惊扰贵人者,不问身份、官职一律就地正法!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卫玄始终紧紧盯着李世民,一双老眼锁定李世民眼睛。等到李世民把话说完,卫玄点头道:“那位神武徐乐只认你这个二郎,果然有他的道理。倘若你早生几十年,这大好河山为谁家天下,怕是难说得很。好,老朽信你这句话!你让你的部下在外面点起三堆火,柴草做品字形,彼此间距三尺五。三堆火一定要点得旺些,免得城头看不到。若是他们看不见火头,城里的火怕是就要起了。老夫这就回去,安排部下开城。等到唐国公大军一到,代王千岁便亲自捧玺出迎,恭请唐国公入主京城!”   李世民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让卫玄相信自己,保下了长安城还有徐乐全军。他心知自己应下这桩事也是在弄险,所谓吊民伐罪不过是愚人把戏,自家押上了全家身家性命舍死一搏,当然是为了让江山易主问鼎九州。   自五胡乱华开始,篡位者必然弑君,乃至对前朝帝王举族诛戮也是寻常事。父亲素有仁厚之名,如果亲自下令杀人确实多有不便。可是代王杨侑活着,对于李家来说也是个烫手馒头。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哪怕杨家人自身已经失去民心,可是只要有人想要对李家不利,就能以杨家人为旗帜纠集军队束甲相攻。   再说留守长安的几万京兆鹰扬既已归顺,就不能随便加以戕害。可是留着杨侑,这几万兵就没法放手使用。毕竟戍卫京城的部队受杨家恩惠甚重,万一有人想要营救天子或是其他心思,随时可能生出变乱。   换句话说,留着杨侑或是其他杨家人就得承担几万乃至几十万人随时可能谋反生变,又或者闹出其他乱子的责任。自己身为李家子嗣全军先锋,本该替父分忧,把这份隐患消灭于萌芽之中。可如今自己为了保全徐乐,只能暂时把这些放下。父亲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怕是对自己难免失望。就算父亲本人不那么想,他身边那些谋主智囊也不会放过自己。   不过想想徐乐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承担这些,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可抱怨。只要乐郎君和他的部下无恙,自己就算得罪大人也值得。 第五百九十二章 雄都(三十五)   上午时分,阳光普照,碧空如洗。为阴霾笼罩多日的长安,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长安城内,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城内各坊坊门洞开,于坊门上方皆悬红结彩,仿佛是在庆祝什么节日。   事实上对于这座城池,以及此刻尚且居住在城中的文武臣工以及数万兵将来说,今天确实值得庆祝,任何一个节日也不如今天的意义重大。在今日以前,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几时就会战火重燃,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直到此时此刻的,大家才终于确信:自己安全了。   唐国公李渊的车仗已经来到长安城外,而在大队人马之前到来的,则是晋阳军的特使。这些骑快马着锦衣的使者入城之后,既没急着封存府库收拢财货,也未曾向宫中索要珠宝、珍玩、美女;乃至韦妃精心选拔的二十名美貌宫人都没来得机会送出去。他们入城之后只是在各坊外张贴布告,随后纵马在城中疾驰,边跑边高声宣读唐国公的命令:城中军民人等无须担心,只要诚心归附不生妄念,保证不会对任意一人妄加杀戮。若有军中兵将窃夺财物骚扰良民者,立斩无赦!   当这些锦衣使者宣读了命令之后,便手捧直刀在宫门以及百官居住的坊门外持刀护卫。他们都是李渊身边家将,又是奉了主人军令而来,地位一如天子特使。不管何等级别军将,只要犯了军纪,他们都有权挥刀斩杀。是以有他们在,就如同姜太公在此众神退避,晋阳军将没人敢放肆闹事。   比起自己财产家人安危,百官更在意李渊这番安排背后的态度。虽然李渊素有仁名,往日里这些大臣和李渊也有来往乃至笼络。可是这种来往或是笼络终究不过是泛泛之交,和那些暗中勾结,乃至准备和李家里应外合夺取长安的大臣不可同日而语。   之前长安城的腥风血雨,把李家真正意义的内应荡涤殆尽。这些大臣在阴世师杀戮百官的过程中并未加以援助,甚至有些人还有推波助澜嫌疑。若非他们对朝廷表现出绝对忠心,阴世师也不会放任他们活到现在。如今太阿倒持,生杀大权掌握在李家手里。倘若李渊追究旧账翻脸杀人,这帮人也没什么办法。是以哪怕是在归顺之后,也难免心头惴惴,不知唐国公对自己如何发落。   这些锦衣使者出现,让这部分人彻底安心。如果李渊要杀自己这些人或是动手清算,借乱军之手予以戕害是最容易不过。将来闹大了,也可胡乱杀些人抵数。如今李家整肃军纪,就证明他们确实想要保证长安城的安宁,自己这些人的命自然也可以保全。   对众人来说,这番经历不啻于死而复生,心中自然欢喜。因此这几日悬红结彩打扫街道格外卖力,乃至一些文武官员也亲自上阵,持帚扫街。只求能在李家两位郎君面前卖好,向唐国公证明自己的忠心。   明德门外,代王杨侑袒着肩膀,手牵一条长绳,绳后拴着一只羊羔。原本白皙的面庞已经涂满了泥巴,口内衔着一枚玉璧跪倒在地迎接李渊车仗。在他身旁陪伴的自然是老臣卫玄,在两人身后则是宫中内侍。他们头上顶着朱漆托盘,上面放着印绶、符节乃至关中册图等物。至于天下户口版籍由于规模太过庞大,不可能拿到这里,全都封存在库房之内,只把开锁钥匙顶在头上等待移交。   肉袒牵羊、泥首衔玉,此乃古时诸侯请降之礼,暗示自认败北,将性命交在胜利者手上。杀剐悉听尊便,自己无话可说。   不管如何,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曾经的天家苗裔不受这番屈辱,又如何能让继任者放心?当然这种姿态做出也不代表一定能活命,到底是死是活,还得由持刀者说了算。   虽然在到来之前,卫玄已经再三向杨侑保证,李渊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名声,绝不会也不敢做出背信弃义下令弑君的行为。可是事到临头,听着车仗离自己越来越近,杨侑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卫玄之前教授的言语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唯有委屈、恐惧以及三分不甘。   一股怨气自胸中升腾,在咽喉处来回打转,最终演化为绝望的哀嚎。就像是被困陷阱中的小兽,阵阵呜咽哀鸣。卫玄在旁听得分明,只觉得这阵阵哀鸣如同呼啸皮鞭,把自己抽得遍体寒凉心如刀绞。   虽说李世民赌咒发愿,李渊也承诺了保证代王安全,可是这等性命攸关的事,谁又说得准。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或是一句无心言语,都可能让当事人改变主意白刃相向。说到底,刀不握在自己手里,就没法保证安全。锋刃不利,一切都是虚妄,不管是仁慈名声还是计谋算计,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糊弄自己的把戏而已。事到临头,还不是听凭别人发落?   之前靠着同归于尽吓住李家,这几日戍卫官兵以及李家兵马并未闲着,把那些火罐连同柴草悉数移除,就连那些万钧神弩以及守城战具也全都搬运一空。这下大兴从全副武装的巨人变成了赤手空拳的大汉,就算李家翻脸,自己也没了制约对方的武器。   陛下……老臣对不住你,你给了我权柄,我却未能守住你的江山,如今就连你的骨血也未必能维护周全。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可是老臣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但天意如此,人力又如何挽回?   车轮声戛然而止,卫玄拼命将头伏低,以头抢地不敢作声。这个时候不管李渊怎样羞辱,都必须表现出绝对恭顺,不是为自己,只是为杨侑。   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忽然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惊呼道:“陛下?陛下何以如此?这岂不是要折煞为臣?”   陛下?这是喊谁陛下?   卫玄已经听出来,喊话之人正是李渊,他会称呼谁陛下?还没等卫玄想明白,只听一阵脚步声音,有人已经来到自己身边,随后就听到李渊的声音在头顶传来:“何人如此胆大,敢让陛下下跪!简直罪该万死!来人啊,搀扶陛下上车辇!”   一阵铠甲摩擦声和军靴声传来,随后就听到杨侑的一声惊呼:“卫公……”可是接下来就没了动静。   原来如此?   卫玄心思电转,已经猜出李渊的用意。他方才是称呼杨侑为陛下,也就是说……他要让杨侑继续担任傀儡?以往杨侑是大业天子手中的傀儡,从今以后就要换主人了。   李渊起兵讨隋乃是谋逆,可是他始终以唐国公自居,哪怕起居仪仗一如帝王,但依旧不肯僭号称孤。至少在当今天下,从法统上,大业天子依旧是皇帝。李渊窃据大兴,若是直接改朝换代,就要考虑天下群雄是否愿意服从。说不定还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招来各方人马合力打击。   他若是不称帝,就是以臣逆君,在大义上处于绝对劣势。哪怕世家门阀的力量再强,也总归要考虑皇权的影响。何况君臣名分,礼仪伦常也是世家借以约束部下的遮羞布。如果他们彻底不讲这些,也没法保证麾下有力武臣不会有样学样,也篡了自己的位置。   李渊想必早已经想到这一层,所以把杨侑捧出来做牌位。用杨家人讨伐杨家人,李渊也就从谋反逆臣变成赤胆忠心的忠良,辅佐天子讨伐不臣,诛戮朝中奸佞。所作所为都有大隋皇帝在后支持,大业天子最担心的南北两朝廷情形还是出现了。   在五胡乱华时,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乃至“狗脚朕”、“陛下为何谋反”等荒唐事都因此出现。如今李渊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算不得高明。   这就是所谓的仁厚长者?这便是仁名遍天下的唐国公?之前信誓旦旦保证不伤代王分毫,转头就把人架到火上烤,用心何其歹毒?他到底把自己发过的誓言当什么?还是说压根就不怕天理报应?   卫玄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四肢冰凉手足无力。他本就是风烛残年年老力衰,不过是因为情势紧急生死一线,才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又以惊人的意志力强撑身体而已。这几日奔波劳顿,与各方人马斗智斗勇,千方百计保全杨家血脉本以让老人筋疲力尽濒临油尽灯枯的地步。   如今眼看李渊用出这等手段,心中支柱折断,顿时被无尽的疲惫感所包围。强自激发的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瘫在那里动弹不得。所有的生命力以及活力乃至希望,都伴随着重又转动的车轮以及囊囊靴声消散。   自己还是输了!殚精竭虑运筹设谋,最终还是败给了口蜜腹剑外忠内奸的李渊。不过自己也并非全无所得,至少自己最后在李家兄弟心内埋下一根刺。若是自己所料不差,这根刺早晚能生根发芽,让李家手足相残自相残杀,哪怕那时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也可在天上看着李渊那时又是怎样下场! 第五百九十三章 雄都(三十六)   按照李渊对外宣称说法,此次进京并非争夺江山,而是匡扶社稷重整乾坤。自己非但不是乱臣贼子,反倒是大隋第一号忠臣!虽然大军打入长安,可是绝不会争夺帝位,反倒是让杨侑来做皇帝。   这话不是对着杨侑一个人说的,乃是对着晋阳千军万马,京兆数万鹰扬,乃至还有那几十万追随李家兵马回转家园的百姓也都听得清楚。于本地军民而言,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消息。要知历来改朝换代,都伴随着裂土分茅,不管是酬庸功臣,还是犒赏部下,都需要大笔金银财帛。这些钱财的来源并不限于朝廷府库,民间商贾乃至普通百姓都在搜刮之列。   哪怕如今李家天下未定,还没到那个地步。可是只要李渊称帝,总得给手下一些甜头。长安城中的房产田宅,百姓家中财货都可能被作为赏功之用分发将士。偏偏百姓之前被强行驱逐,全赖李渊给米粮才得苟全性命,几十万人都欠了李渊救命之恩。就算他真这么做,大家也不敢多说半句,还得称赞陛下处事公。   如今李渊既没有这份篡逆心思,大家就多半能保住家财,自然是皆大欢喜。至于那些军将兵卒,也没什么不满。李渊乃是天下有名的厚道人,对待百姓乃至杨侑都这么宽和,又怎会辜负了为自己卖命的军将?   锦衣家将看守着库房,未曾让先入城的兵卒擅动一草一木,可没说把里面的钱粮分发百姓,更不可能归还杨侑这个娃娃。不问可知,那些财帛便是为三军准备的犒赏。   固然大业天子移居江都之后从长安运走了大量财帛,可这里毕竟是大隋国都所在,数十年积蓄岂容小觑?就算不动民间一草一木,官方所积存的财货也足够让所有兵将满意。是以众人都保持着最大耐心,没人惹是生非,全等着国公安定下来论功行赏,大家都发一笔大财。   李渊仁厚,陛下自然也不能太过苛刻。否则哪怕李公仁厚不发怨言,那些军将手里的刀剑可不一定好说话。是以当杨侑被长身大面的武士一路从车上架入含元殿之后,以皇帝身份发布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安顿晋阳大小军将,城中文武官员乃至皇族贵胄府邸任入城军将自选,任何人不得阻拦。唐国公李渊为大隋股肱之臣,一切大小朝政皆赖李公权衡,是以居住之地不宜远离皇宫,特将距离皇宫仅一条天街之隔的“永兴坊”赐给李公居住。   这道圣旨从誊写到用印不过半个时辰,其速度之迅捷为国朝少有,且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乾纲独断,未曾受半点外力干扰。由此可见唐国公对大隋忠心耿耿,绝无挟天子令诸侯,以天子为傀儡之意。也可见卫玄无能、阴世师误国,若是他们早些放手,把朝政都交陛下处断,天下何至于如此?   当然这道圣旨这是开始不是结束,后续还有大把关乎名爵、封赏以及讨伐的圣旨要颁布。等到这些圣旨颁行完毕,这位堪比尧舜的圣君就要不胜烦具积劳成疾,乃至不能操持国政,只能靠唐国公支撑江山。这便是皇帝的宿命,朝中文武满城军将都看得明白。   李渊虽然出身将门,在人前也保持着北地军功世家的武夫做派,实际内心仰慕江南风物,饮食用度都极为考究。晋阳府邸也要布置成江南风光,天子仓促封赏的永兴坊自不能让其满意。不过作为大隋忠臣,对于陛下的安排只能服从,好在手下有裴寂、温大雅等有能文臣辅佐,更有大批豪杰甘为驱驰。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的居处布置妥当,至不济还可以从皇宫搬运器皿,不会让朝廷重臣受了委屈。   等了这许多年,多等一两日自然不在话下。乃至为了大隋天下,李渊可以继续等下去,再多等几年也没关系。是以当李渊走进这陌生府邸的书房,望着四周陈设,脸上并未露出不满之色,反倒是有些唏嘘:“当日自长安入晋阳,本以为此生再也回不得京城。没想到老天垂怜,有生之年还能再见长安风物。只可惜昔日老友故交大多不在人世,想要把酒言欢,都找不到几个人知己。”   裴寂在李渊之后进来,回手带上房门,对李渊道:“这处宅邸乃是杨秀的别业,不足以配主公身份,在此喝酒没什么意思。他日于宫中摆宴,宴请四海豪杰满朝文武,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玄公此言差矣!我等乃是臣子,岂能在宫中设宴?那不是僭越?你就不怕惹怒天子,招来杀身大祸?”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便是一阵大笑。   作为李渊的第一心腹,裴寂自然知道自家主公心里作何想法,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晋阳起兵乃是孤注一掷,押上的是李家举族身家性命。万一失败,其他人或可逃生,作为罪魁祸首的李渊肯定难逃一死。   偏偏自起兵之后便不顺遂,几次险些败北乃至全军覆没,胜负生死往往都在一线之间。李渊表面看上去胸有成竹不当回事,实则心怀忐忑,乃至夜不能寐。若非他素有“钝重”之名,定力远超常人,只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蠢事。   如今大局已定,自然要说笑一番派遣心情,否则岂不是要活活闷煞?李渊在外人面前或许还要装出一副忠臣模样,对着自己的谋主,自然不必再装模作样。两人对面落座,裴寂道:“这黄口孺子倒也乖觉,知道把永兴坊交给主公。若是他敢把宅邸封到别处,我们便住进大兴宫里去,帮他保护宫室!”   李渊一笑:“毕竟是杨家子,又是卫玄那老货一手教出来的,虽然年幼也不可小觑。不过玄公有一点说的没错,眼下兵荒马乱城中也不太平,大兴宫必要严加戒备,以免大胆匪类入宫,惊扰陛下和太后。”   “主公放心,宫中侍卫皆为我李家心腹精锐,艺业过人忠心不二,只要主公一声令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不皱眉头!只不过……”说到这里,裴寂略略停顿片刻,随后略略压低声音:   “这位陛下太过聪慧,未必是一件好事。自古福祸相依,早慧者多半早夭,某幼年得遇异人,习得相人之术。方才虽止惊鸿一瞥,却也看得出陛下不似长寿之相。国不可无主,主公还是得早做准备。”   李渊摇头道:“玄公想必是看错了。如今天下大乱干戈四起,若无明君在位,天下便要分崩离析,百姓不知要受多少苦。上天有好生之德,怎会让陛下早夭?”   裴寂看了一眼李渊,见李渊神色坚决,只好叹了口气:“主公心怀百姓,乃苍生之福,只不过如此一来怕是苦了众位忠臣良将。”   “既为忠良自当明白某得苦心。再说这么久都等了,还差这些许时日?”李渊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叮嘱味道,生怕这位谋主自作主张闹出什么风波:   “我等刚刚入城人心未定,此时若是闹出什么波折,于大业百害而无一利。毕竟我们只是拿下了长安,还不曾席卷天下。这时候若是得意忘形,便是自取灭亡!别人不提,那位蒲山公便不是好惹的。”   伴随着晋阳出兵,天下诸侯亦纷纷有所行动,之前与李渊约为盟友,准备瓜分大隋天下的蒲山公李密带领瓦岗军接连攻下洛口、回落两大粮仓,武安太守元宝藏率军归顺,又将黎阳仓拱手相让。至此,大隋三大粮仓,悉数落入李密之手。   瓦岗军虽为绿林豪强组成,却并非乌合之众,其能战之名冠于天下,军中多有能杀善战的猛将豪杰,乃是诸候中出名的硬骨头。李密素有大才,麾下既有这等强军,又把三大粮仓纳入掌握,也俨然有了几分王者气象。如今正率领麾下精锐猛攻大隋东都洛阳与越王杨桐、王世充等人厮杀。一旦洛阳为其掌握,便可与李渊分庭抗礼一争雄长。   之前两家虽为联盟,但不过是互相试探安抚,以免腹背受敌,盟约根本不能当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李密固然不会放弃长安,李渊也不可能把那三座粮仓和洛阳交给李密,两方开战是迟早之事。乃至在李渊看来,大隋已如瓦上残霜不足为患,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出兵扫平。眼下自家头号敌人已经从大隋变成了瓦岗!   是以眼下杨侑不单是个傀儡,亦是安抚大隋各部兵马的良方。李渊只要不公开叛反,那些依旧挂着大隋旗号的军队就不方便主动向他挑衅火并,这样李渊才能拿出全部力量对付李密。至少在此时此刻,杨侑非但不能死,还必须活蹦乱跳。   李渊担心麾下文武急着把自己推上帝位做出什么蠢事,提醒裴寂道:“我等且不可效法阴世师那等愚人,凡事事缓则圆,若是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裴寂点头道:“主公放心,臣心中有数。那些军将虽然混帐,但不敢违抗主公军令。谁若是敢肆意妄为,便砍了他的脑袋!”   “这就要玄公多费些心思了。”   “此乃臣的本分,理当如此。”裴寂又露出一丝笑容:“不过说到阴世师,臣倒是觉得该谢谢他。”   “谢他做甚?”虽然李渊宽厚钝重,可是一听到阴世师的名字,脸色还是陡然一变。毕竟是掘了自家祖坟的罪魁,他怎么也不可能像对待旁人一般宽厚。   裴寂仿佛没看到李渊脸色,自顾说道:“若是没有阴世师,我等想要入主长安,怕也没那么顺遂。” 第五百九十四章 雄都(三十七)   “阴世师为了杨家可算忠心耿耿,不过忠心不代表就是做好事。好心行恶,为害更甚!他看上去为守城殚精竭虑,但除了把万钧神弩运到城头之外,每一次用计,都是事与愿违。驱民出城看上去给我们丢了个包袱,实际却是自毁长城。不但民心向背因此而定,城中守军更是因此处处掣肘。甲杖军资搬运,乃至砍柴担水都得亲历亲为,以往可以交给百姓去做的事,都成了军兵的差事。文武百官乃至宫中都因此变得不便,日久天长不光是百姓怨恨阴世师,就连守军与官吏、宫人也都恨他,军心何以凝聚?卫玄一声令下阴家满门被擒,这其中固然是因为卫玄位高权重军中多有党羽,也是因为阴家自己不得人心之故。至于其杀戮百官之行,更是愚不可及。”   “此话怎讲?”李渊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二眸精光四射,紧紧盯住裴寂。   “这一通杀戮固然杀光了主公的故交老友,也让我们在城中失去了耳目,可同时他杀掉的乃是百官之心。像他那种杀法,少不了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自古以来兔死狐悲,眼看同僚无辜被戮,百官心中何以不生出恻隐乃至愤恨之心?一开始只是憎恨阴世师,后来眼看其手段越来越酷烈,朝廷又不加约束,自然就连朝廷也一起恨进去了。哪怕徐乐的玄甲骑火烧了长安,大家依旧恨朝廷、恨阴世师,却不会恨我晋阳军,归根到底原因便在于此。毕竟那些火罐乃是朝廷官兵布置,不是我们动的手,城中大臣自然把阴世师当成仇敌。阴世师嘴里说着要守住长安为国尽忠,却把军民官吏都向我们身边推,这等朝廷如何能够长久?”   李渊面上重新出现笑容,抚掌道:“玄公不愧为我晋阳谋主,见识果然不凡。自古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非阴贼倒行逆施,这金城汤池何以易手?实在是他已经替我们得罪了所有人,让整个长安的人都盼着我们入城,这一仗才能赢得这般顺遂。”   裴寂一声叹息:“惭愧惭愧,这番言语并非出自臣的揣度,而是乐郎君的高见。”   “阿乐?”李渊一愣:“某只知阿乐武艺高强勇猛绝伦,乃是我晋阳军第一斗将。怎么,他对军政之事也有所知?这番言语又是如何传入玄公耳中?”   裴寂道:“这些话乃是他私下向二郎讲述,二郎说与我知,是希望我知道徐乐并非一勇匹夫,对他不该有成见。至于这些话到底是出自徐乐之口,还是二郎有意为他揄扬,臣就无从知晓。”   “不会,这些话不会是二郎所言。”李渊反倒是替徐乐说话:“知子莫若父,二郎虽有才具,却还缺乏磨砺,眼界见识到不了这个地步。否则他苦求某不可退兵之时,也不会用那等法子。”   在裴寂面前,李渊永远是以朋友身份出现,言语行迹都没有那么多在意,说起儿子的丑事更不会有什么妨碍。在他看来,那不过就是老友回忆自家子侄童稚时的种种愚行一样,只会觉得有趣不会引起反感,说不定还能让彼此之间更为亲近。虽说自己向着大郎,但是二郎这边该关照还是得关照,裴寂作为老友也该明白自己的意思。   一想到当日李世民堂堂七尺须眉,却在军帐里哭天抢地的模样,李渊感动之余,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管怎么说,这模样总有些不雅,若是有其他的办法,想必李世民也不会如此。方才这番言语不光是把阴世师贬损一番,更是指出这些看似厉害的杀招之后所隐藏的破绽,即便是军中幕僚谋主也未必有此见识。能够说出这么番话,当然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规劝李渊,是以李渊认定这些话出自徐乐之口也自有其道理。   裴寂笑道:“如此看来,当真是天佑主公成就大业。谁能想到,小小神武县内,居然藏着这等才俊?不但武艺绝伦,胸中更有过人韬略。只是乐郎君的性情有些古怪,明明有这等大才偏偏不肯施展,若非二郎亲口提起,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勇猛斗将,谁知道还有这等高见?”   “这便是玄公有所不知了,黑甲徐敢当日纵横天下,可不是靠着一腔孤勇。论起设计用谋,半点也不输他人。当时群雄并起,各路诸侯手下多有智将、谋主。大家都知道徐敢勇力绝伦,玄甲骑势不可挡,便想要设计智取。结果不是被他看破计谋徒劳无功,就是被他将计就计杀得落花流水。日久天长徐敢名气渐彰,也就没人再敢把他以一勇匹夫视之。自古来虎父无犬子,阿乐是徐老伯一手教出来的,又怎会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裴寂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过去倒是小看了这位乐郎君。臣听人说,当日徐家险些就建立家号成为军功世家,只当是靠着武勇,不想还有这份手段。如此想来,徐家倒是可惜了。若是没有当日东宫大火,或许徐乐如今也是世家中人,与二郎结交就不会惹来那许多非议。”   李渊面孔一板:“徐李两家为世交,虽然徐老伯父未曾建立家号,但是在某眼中,依旧是父执尊长!阿乐更是我自家子侄一般,谁若是看不起他,便是看不起某!今后谁敢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玄公便替我处置了他!”   “遵命!”裴寂行了个礼,随后起身告辞:“我军此番攻取长安颇为不易,不光是乐郎君以身犯险,下面军将也破出性命。大郎、二郎两兄弟亲自督阵,连性命都险些葬送在万钧神弩之下。除了财帛犒赏之外,也得设下酒宴,好好款待有功之臣。”   李渊对此安排自无异议:“此事就交给玄公操持,某就不过问了。不过要记得一点,我等今日能在城中高坐畅饮,阿乐乃是首功。若不是他力挽狂澜,我们就算拿下城池,也只是得下一块白地毫无用处。是以他必要居于首席,谁若不服,只管找我说话!”   裴寂告辞而出,李渊独坐书房之内一动不动。过了不知多久,才听李渊对着面前那一片虚空说道:“卫郎君,你生了个好儿子,文武双全英俊潇洒,和你当年简直一模一样。有子如此,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不过玄公有句话说得没错,自古以来天妒英才,早慧多早夭。阿乐若是全靠一腔血勇临阵厮杀为能,我定可保他一世富贵子孙满堂。可是他实在是太过聪明,这等人于乱世中可建功立业,于太平盛世却易惹祸上身。贤弟倒是教教我,该怎样做才能让阿乐一世逍遥?才对得起我们往日交情?”   驰道之上,一队车马缓缓而行。   这队人马人数并不太多,加上车夫、仆役在内总共不过二百人上下。眼下虽然长安之战结束,可是道路并不太平。虽然李渊并未选择改朝换代,而是努力维持既有秩序,可兵荒马乱的世道并未因此而改变。自杨玄感起兵谋反时,关中之地便是盗贼蜂起,如今匪患依旧猖獗。哪怕是驰道也不安全,铤而走险的盗匪甚至连转运军粮都敢觊觎,区区两百人的队伍不足以让他们却步。   可是这支队伍最前方,两名高大魁梧的掌旗力士所执的“李”字认旗,却如同法力无穷的符箓,让一干妖魔鬼怪望而生畏。不要说打这支队伍的主意,就连远远看一眼都要鼓起胆量,生怕自己这种窥伺被队伍的主人发现,给自己惹来杀身大祸。   能在晋阳通往长安的驰道上挑出李字认旗的,自然非李家子弟莫属。如今唐国公攻取长安气势如虹,眼看就是要坐天下的四海之主,关中的绿林豪杰都恨不得主动投效,这时候动李家人岂不是找死?不要说李家自己的兵马部下,就是绿林同行也不会答应。谁敢动这个心思,只怕就会被那些称兄道弟的伴当乱刀砍死,免得牵连到自己头上。   就算是不卖李家面子的,也要考虑自己是否有这个本事。现在都知道李家手下有个天神一般的乐郎君,据说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刀枪不入,还能呼风唤雨,在长安城口内喷火,烧了长安三十六坊七十二巷。不光自己如此,部下也是钢人铁马无坚不摧。万一护卫里就藏着这等煞星,冲出去不是送死?   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这队车马一路上平安无事,并无半点波折,反倒是让车里一心等待厮杀的少女大觉失望。   马车车厢内,一身窄袖胡服的李嫣无聊地摆弄着身旁宝弓,唉声叹气道:“这些盗匪当真胆小如鼠!这么点人马都不敢出手,活该一辈子出不了头!还说自己是好汉哩,不要脸!”   与她同车的,正是李世民的妻子长孙音。   她们姑嫂自然不是不知轻重,跑到前敌添乱。之前因桃花汛发作,导致军资运转为难。如今洪水渐退,运力较之前大为改善,加上长安得胜的消息传来,窦氏身体一下子都好了大半。是以准备了大批单衣送往军前,既是向部下证明晋阳稳如泰山大家无需担心,也是借机成全一下儿媳。   这段时日窦氏身体不适,全靠长孙氏里外忙碌主持家计,既要保证全家上下井井有条,还得稳定人心,保证城中官员内眷不为流言乱了方寸,传出些不知所谓的消息坏了大事。此番长安能顺利攻取,固然有徐乐、李世民舍命一战之功,却也少不了长孙音的功劳。   窦氏不是糊涂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酬谢长孙氏,这次让她前往前敌就是方便夫妻团聚。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的爱女李嫣居然也磨着嫂子,非要同行走这一遭。甚至还准备了甲胄弓箭,准备把盗匪当成野外的黄羊来打。   不过李嫣此番同行,倒也不是只为玩乐,除了想要见见父亲以及二郎之外,她还要找两个人算账:一是徐乐,一是姐丈窦奉节。 第五百九十五章 雄都(三十八)   “阿嚏!”   房间内,窦奉节打了一个好大喷嚏,惹得身旁几个世家子一阵哄堂大笑。窦奉节纨绔无形,在李渊面前还要装模作样装出个斯文样子,私下里则放浪形骸举止粗俗,除去世家子身份,和那些泼皮无赖也无甚区别。   此时身边又都是一干狐朋狗友,就更加不用在意,连打几个喷嚏之后破口骂道:“当真晦气得很!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喷嚏来了?是不是哪个在背后骂我?若是被我知道,看我不赏他好大拳头!”   一旁有人笑道:“只怕这人你舍不得打。多半是李家六娘晓得你做的好事,在家里和一干姐妹骂你来着!”   “她敢?”窦奉节得意地一仰头:“别看在军帐里柴嗣昌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又总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惯会摆弄枪棒,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实则细论起来,他比阿爷差远了!大家都是姻亲,这点事能瞒得过谁去?别看他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到了自家婆娘面前,就如同绵羊遇猛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你们说一个大男人被自家娘子拿捏成这等模样,丢人不丢人?还有什么面皮在人前耍威风?”   这些世家子都知道柴绍的娘子李秀是何许人,因此对窦奉节的话深信不疑。虽然眼下男女尊卑之分并不十分明显,就连大隋开皇天子也是怕老婆的。可是对一群世家子来说,惧内总是个短处,因此听窦奉节提起此事,少不了讥笑一番。   随后又有人问道:“窦大郎你这么说,是不怕自己老婆了?”   “那还用说?我可不是柴嗣昌那等无用的废物,连自家娘子都管不住,又算什么男人?我告诉你,别看我那娘子是李家女,可是嫁入我窦家便是窦家人。自然要听我的话才对。我让她如何她便如何,胆敢不听我的拳头却不是吃素的!我带个小娘来军前消遣又怎么了?就算是把人带回家去,她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话可别这么说,若是此事为国公知道,可不是做耍的。”   “她早被我管服帖了,哪敢去告状?”窦奉节嘿嘿一笑,随后又道:“就算岳丈知道又能怎样?难不成为这点小事就砍了我的脑袋?我的人头在此,任他砍!”   窦奉节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别忘了我和岳丈不光是这层关系,彼此还是亲眷。我那姑母在李家说一不二,若论亲厚她女儿也未必能赶得上我这个内侄,我可是姓窦的!就冲这一条,她便要护持着我才是!”   就在此时,人群中谢书方忽然开口:“大郎这话说得没错,不管怎样你都是姓窦的,乃是李家自己人。若是与外人争斗起来,国公总该袒护你多一些才对,是不是这个道理?”   窦奉节朝谢书方一笑,来到他面前,挽住他的臂膀:“谢大,你不用拿话挤兑我,咱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既然应了你的事,自然要办到。不就是给那乡下土佬几分颜色么?这事包在我身上,到时候管叫他进退两为难,在席前出个大丑!”   李渊在大兴宫中设摆宴席,款待有功军将的消息已经传下来。这些世家子本就消息灵通,更是抢在其他人之前得知此事,宴请名单也早早就搞到了手。大捷之后犒赏军校,乃是军中常用的激励手段,没什么奇怪之处,让这些人难以接受的,乃是徐乐的座次。   对于窦奉节这班世家子来说,座次乃是天下第一等要紧之事,乃至豪门世家设摆宴席时,必要设专人负责安排调度此事。座次定好之后,还要家主反复推敲斟酌调度,最终才能敲定。若是座次出了纰漏,不但贻笑大方,搞不好还会惹来大祸,把喜事变成丧事。别看这班世家子平日里风度雍容,讲究身份体面,可是为了争夺坐席大打出手乃至白刃相加都是寻常事。   李渊身为北地世家之首,自然不会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固然以他现在的地位势力,没人敢因为座次的事与他争论,可是李渊要想进一步巩固基业开疆拓土,就少不了借世家之力。这就注定他必须按照世家的规矩行事,否则如何能得到这些世家认可?在座次问题上,旁人或许不至于发难,他自己必要格外小心,因此这份座次名单绝不是随意写就,正代表着李渊的某种态度。   徐乐何德何能,居然能高居首席?在晋阳那次,看在故人重逢,又是李家家宴面上,大家也就不加以计较。今晚乃是庆功宴席,军中功臣宿将以及世家子弟都要前往饮宴,其隆重程度比朝会也差不到哪里去。眼下这帮世家子虽然家世显赫,可自身终究缺少官职、资历,包括谢书方在内,都没资格坐在首席陪在李渊身旁。   让一个寒门子弟位列于自己这些世家子之右,是可忍熟不可忍?谢书方正是看准了这点,才跑来与这些世家子联络。他选的这几个人情形和窦奉节相若,都是家世显赫,与李家又有些姻亲关系,算得上李家自己人。自身偏又没什么才具,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便没有他们用武之地。跟着李建成出征,也就是想捞摸几分战功,以便他日朝李家要好处,实则一无所能。若说功劳,也就是在攻城的时候都安心躲在营中不出,不至于给主将添乱,余下的就一无足取。   越是这等人就越是在意自己的面皮,偏又一个个没有城府,随便煽及下风,就能起一场燎原火。根本没用怎么挑拨,只是随便这个话头一开,这班人便攘臂高呼,准备给徐乐几分颜色看看。   虽然徐乐战功彪炳,可是在他们眼中,寒门子立再多战功依旧是寒门子,不能和自己这些人比肩。国公让其坐在首席,就是不顾天下世家的体面。自己这么做也是维护世家道统,不觉有过反而有功,窦奉节尤其踊跃,大包大揽把事情扛上身。   谢书方自然希望出头和徐乐为难的是窦奉节,其身份、地位以及和李家的关系,最适合做这种事,因此并不阻拦只是询问:“大郎为人我自然信得过,只不过我想不明白,你该如何行事?这厮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大郎若是吃了亏,我未免对不起朋友。”   “这叫什么话?”窦奉节越发嚣张:“他徐乐本领再大,也是李家家臣,还敢对我动粗不成?这是在酒席宴会,不是沙场争斗。他那点本事没有用武之地,注定被我们收拾得服帖!其实就算谢大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收拾他。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把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把人放在眼里。这等人不好好收拾一番还得了?将来怕不是没人能管了!”   谢书方道:“这么说,大郎想必是找到了办法?”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只要我想打探的消息,就一定能探个明白!”窦奉节洋洋自得道:“我已经把徐乐的底细查了个清楚,他家那点事情,全在我肚子里。今晚酒席上我给他几分难看,也好让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今后该怎么和我等相处!”   一旁一个世家子道:“大郎可千万谨慎些,别忘了前者柴大吃得苦头。我听人说,当时马槊就在柴大眼前晃荡,稍不留神就把他刺个对穿!当时徐乐连造反的话都说出来了,这等人可不是好欺负的。万一惹得发了性,你可要仔细眼前亏。他可是三十人杀几百甲兵的狠角色,咱们这些人捆在一起怕也不是他对手。”   窦奉节冷笑一声:“我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手!当日他敢动手,乃是因为身在沙场,加上前敌战事正紧,离不开武夫厮杀,纵有些许不当之处,老泰山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当作没看见。如今长安已经到手,眼看着霸业成就一半,这时候便要定尊卑制法度,让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本分。骄兵悍将向来是朝廷心腹大患,老泰山也不会容忍。这时候他要是再敢说出要造反的话,保准是死路一条!”   这话一出,众人不住点头,都觉得窦奉节言之有理。谢书方在旁冷眼旁观,心内却在冷笑:窦奉节果然是个草包,活该做大郎的垫脚石。   虽然谢书方对于徐乐心怀不满,但也知道眼下还不到杀斗将的时候。相反,还要重用他们,让他们为李家霸业冲锋陷阵。谁能把徐乐和他麾下甲骑拉过来,谁说话就硬气。之前大郎和徐乐越行越远,这回正好借机卖好刻意笼络。   今晚窦奉节会在席前对徐乐发难,大郎会在关键时候站出来维护徐乐,乃至和窦奉节翻脸也在所不惜。徐乐这种人重情重义,并不会记恨前尘往事。大郎对他如此,他必然会心生感激,日后结交就方便了许多。至于窦奉节,也就是个敲门砖,用后不再过问。至于他会不会因此记恨大郎或是自己……谁在乎?   今日的李家不缺上赶着巴结的世家子,李建成身边也有的是这种无用之辈,多一个不多,少一个更好! 第五百九十六章 雄都(三十十九)   开皇年间修建大兴宫时,便已经考虑到庆典的需要。大兴宫正门承天门,便是元旦、冬至举行大朝会等大典之处,比附周代宫殿之“大朝”或“外朝”。只不过这种庆典乃是朝仪的一部分,和民间的节日庆典不可同日而语。历经大乱之后的大治,首先便是希图彰显威仪,万民敬畏,乃至开皇天子本人在内也不曾考虑过与民同乐。   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视为天下第一等庄严肃穆之所的大兴宫,有朝一日会沦为军将聚会饮酒的场所。承天门大敞其开,门下省、史馆、弘文馆、中书省、舍人院等庄严之地沦为有将军名爵的武人饮酒之地。那些地位较低的军将,则置身于廊道之内,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骂娘,喝得好不畅快!把事关朝廷体面的朝会重地改作军将畅饮之所,自大隋立国以来,这还是第一遭。   李渊所部兵马如今已过十二万数,军将数字自然也极为可观。而且这些兵马来源不一,其中如李神通又或是其他世家将门起兵时,又滥发将军衔头,导致名爵浮滥。眼下晋阳军中将军众多,即便都是些杂号将军未掌重权,对于李渊来说依旧是沉重负累。   大胜之后便是封赏,这是军营里铁打的规矩。厮杀汉冲锋陷阵不避矢石,用自家性命博富贵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临阵之时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也无甚话讲。可是事成之后若是将主吝啬不肯贲赏,让这些军将悍卒心怀愤懑,也会惹出大祸。   尤其眼下正在乱世,人心并不易掌握,一旦让三军失望,闹出哗变或是营啸都不奇怪。南北朝时也发生过这种情形,本来打了胜仗,结果因为犒赏不及时,或是赏赐不够多以至军心涣散,由大胜而至大败,又或是大哗溃逃,让对手白捡了便宜。   是以对军主而言,打仗固然是求胜,可是得胜之后如何安抚士卒,保证三军听命,也是对主将本领的极大考验。   李渊出身将门世家,幼承庭训耳濡目染,对如何驾驭士卒军将自然不陌生。比起当下大多数武人,李渊在这方面的本领更为高明。虽然眼下长安在手,手上广有金银财货,可是他并没有像暴发户一般随意挥霍钱财,一股脑把财帛散出去邀买人心。   毕竟打天下是个漫长的过程,未来还有的是仗打,一次把大隋几十年积蓄挥霍一空,今后的日子就难过。若是把兵将的胃口养成无底洞,最后还是自己遭殃。   守着金山银山,自然不能不发赏赐,可也不能一味以金银收买人心。对于这些有能军将而言,收买部下的方法远不止财货一途,就像眼下这酒席,便是手段之一。   所谓兵随将令草随风,军将乃是控制三军的基石,笼络住他们就控制住整个军伍。李渊虽然不像李世民那样平日与军将待在一起,对于这帮人的心思却也掌握得清楚。哪怕是河东六府鹰扬宿将,也不曾见过长安更别提皇宫,其他新附军兵就更不必说。   这些人对皇宫的好奇,还远在对财货的期待之上。只要让他们过了这个瘾心里就欢喜,于财物上也就看得淡了。在皇宫大吃大喝肆意喧哗,更是他们做梦不敢想的事。满足了这个心愿,比得到大笔钱财更满意。   一顿惠而不费的酒宴,就能抵得上海量财帛,自然是上上之选。即便有少数军将只想要钱,对这等安排不满,终究人单势孤掀不起风浪。对李家来说,自然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至于朝廷颜面体统因此受损,这一点根本不在李渊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现在所谓的皇帝还是杨侑,削的也是大隋面皮,让军将随便折腾,对自己并无损害。等到将来天下抵定之后,自己再立规矩也不晚。   李渊的首席设于天子于朔望日听政的大兴殿上,其高居首位,身后有宫娥侍立。虽说身上穿的依旧是官袍,但是气派已经和天子并无区别。在他这一席饮酒的,便是裴寂、温大雅等心腹,再有几位朝中幸存大臣中与李家最为亲厚,地位也最要紧的人物。   朝中文武不同于杨家子弟,他们归降之前担心身家性命,归降之后就要争夺权柄地位。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肯定还会寻机闹事。天下未定,这些人就是其他大隋臣子的榜样。所谓千金买马骨,对他们越好,其他大隋臣子就越容易对李渊心生感激,日后劝降就省了许多力气。是以李渊不惜血本,也要让这班臣子满意。把他们安排在首席,自然也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在这桌席上以文官为主,哪怕个把武将也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不管昔日何等神勇,眼下都已无力冲锋陷阵,所谓武人身份只不过是个衔头罢了。真正意义上的武人,就只有徐乐一个。   长安城的那场大火,让徐乐的名字在官员之间再次流传开来,比起蒲津斩鱼俱罗时更为响亮。毕竟蒲津之事长安文武看不到,何况身为武将战死沙场也是寻常事,鱼俱罗年事已高被人斩杀也不算奇怪。倒是长安城这场大火,才让城中文武从心里畏惧徐乐。   哪怕扑救及时,也有六座坊巷在火海中化为白地,还有十几个坊受到牵连,或多或少都有房屋被焚毁。若不是卫玄处置果断及时投降,这些大员宅邸也免不了付之一炬的下场。自大隋立国以来,国朝中也出过不少能杀善战的猛将豪杰,其中更不乏胆大心雄之辈。可是敢在长安城肆无忌惮放火,乃至准备火烧皇宫的,却只有徐乐一个。   李渊手下有这等人在,一如养了头吊睛白额虎,不知几时就会出笼伤人。是以众人看徐乐的目光里都充满戒备,对李渊的态度也格外恭顺。   于群臣的态度徐乐心知肚明,他素来敬佩豪杰好汉,看不起无能鼠辈。这等蝇营狗苟之徒,自然难以入眼。他们就算对自己有再多不满或是戒备又能如何?自家在李家立足,靠的是一身本领,一刀一枪舍命搏杀换来,不需要顾虑这些鼠辈的心思。再说对一员新附斗将来说,若是处处逢源八面玲珑,只怕是祸非福。自己入城远比李渊为早,却不和这些人结交的原因也在于此。若是今天酒席上,这帮大臣和自己格外热络,李渊再怎么仁厚只怕也不会放过自己。   说到底斗将一如宝刀,乃是主人披荆斩棘的利器。对李渊来说,自己能够震慑群臣,同时又孤高不群,才和他心思。是以这帮人看自己越不顺眼,自己越是欢喜。因此宴席之上固然觥筹交错高声欢笑,徐乐却一言不发面沉似水,一副闷闷不乐模样。这副样子显然也让那群大臣心里忐忑,言语上都格外小心,生怕说错一句话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   除去震慑群臣之外,徐乐也确实没心思说笑。固然攻下长安战功彪炳更是让李家反败为胜,彻底奠定关中霸主地位,可是付出的代价同样非同小可。城里城外连番交战,损失的玄甲袍泽超过八十人。由于向来奉行精兵路线,玄甲骑的人数不多,这等损失算得上伤筋动骨,乃至于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军队,接下来就得转入休整状态。   何况这些阵亡的玄甲骑成员里,不少是徐家闾乡亲或是梁亥特部落勇士。自己带他们从军杀敌破阵立功,是为了在乱世中给大家找一条可以挺胸抬头活下去的光明大路,日后可以封妻荫子过好日子,也算是对得起自家阿爷和罗敦阿爷的嘱托。   没想到连番鏖战,这些人却一个个离自己而去,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本想给他们找一条活路,反倒是把他们带进了鬼门关。阿爷在日常说慈不领兵,自己也以为练就了铁石心肠,如今看来却远远不够。只一想到那些战死袍泽,心里就觉得难过,琼浆玉露也难以入口,又怎么笑得出来?   好在他凶名在外,没人敢来撩拨,只要李渊不见怪,其他人也就随他去。否则这等时日,大家都在畅饮大笑,只徐乐一人板着面皮,少不得要惹些麻烦上身。   李渊为人随和,尤其在酒席宴前更是没有架子,吃酒说笑如同家中宽厚长辈。边吃酒边夸奖身旁徐乐:“阿乐乃是我李家故人之后,虽为异姓实属一家,某把他当作自家子侄看待。他从小生在神武,不懂京城规矩,若是哪些地方行差踏错开罪列公,还请看在某的薄面上,多多担待。”   今时今日的李渊俨然隐天子,能让他开金口保全之人,放眼天下也寥寥无几。群臣能活到现在,自然都是极乖觉人物。只听这话就知道徐乐在李家地位非同小可,绝不能以斗将视之,就更加不敢招惹。   也就在此时,窦奉节一手提壶一手持杯,踉跄着向徐乐走来。 第五百九十七章 雄都(四十)   今晚大宴以军将为主,自然也就不能讲究规矩体制。尤其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不少人更是顶着万钧神弩攻城冲阵,用自己性命为李家搏天下。天下未定,日后还有不知多少险关等着这些军汉去拼杀,正值豪杰用武之时自然不会对他们有太多约束。是以今晚哪怕李渊在场,也不会阻止军将吃酒说笑,乃至喝得酩酊大醉当场骂娘都没关系。只要不出大格,李渊都不会追究。   在这种气氛烘托下,窦奉节多喝几杯酒就算不上什么过失,李渊也不至于追究他失仪之罪。乃至他举着酒杯向徐乐敬酒时,李渊还含笑点头,觉得自家这不成器的女婿,难得开窍了一次。   窦奉节之前想要找徐乐麻烦只是有五分把握,另外五分则是不甘。如今借着酒力,再看岳父以及众多官员在场,心中的把握已经到了九成。于徐乐的神勇,也不那么畏惧。不管怎样,长安乃至关中,都是李家的天下。徐乐区区一斗将,难道还敢欺到李家人头上不成?   想到这里他胆气更壮,举杯道:“乐……乐郎君,某敬你一杯。”   徐乐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酒杯放在旁边,对窦奉节道:“大郎今晚喝得已经不少,不必再敬什么酒,还是趁早回去休息吧。”   “怎么?你莫非看不起我?”窦奉节把眼一瞪:“某是有名海量,这点酒才哪到哪,怎会吃醉?今晚老泰山大宴众将,大家心里欢喜,乐郎君不该扫兴。”   谢书方与李建成一直关注着徐乐情形,眼看窦奉节走过去,彼此对了对眼神,知道自家所谋将成,全都打起了精神,都等着一会出面以窦奉节做筏,借机结交徐乐。李建成想要起身,却被谢书方拉住,暗示他先看看再说。李世民这时也看到窦奉节走过去,眉头微微皱起,想要过去阻拦却又走不开。   今晚李渊为主,李家儿郎分居各桌招待客人,以示李家对群臣众将的重视。李世民这一桌上既有朝中大臣,也有军中上将,全靠他在这里招待。若是此时急匆匆离开,难免产生误会,让人以为李世民目中无人。   再说窦奉节那里只是敬酒未曾与徐乐产生冲突,自己就算赶过去也没理由阻挠。只是按照窦奉节素常行径,这敬酒行为透着古怪,背后必然藏着什么蹊跷。李世民眉头皱起,两眼不错神地盯在徐乐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外界的喧嚣吵闹,此时全不入耳,只有徐乐这边的情形,牵动着李世民全部心思。   徐乐并未端杯陪饮,面色也越发难看。他和李世民交好,对李家子弟各自品行性情也自然有所了解,知道窦奉节是何等货色。如果不是碍着李渊,他根本不想搭理窦奉节这种人。眼下陪他喝一杯酒,已经是仁至义尽,见他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心头不由得怒火升腾。不过李渊在旁,又有这许多官员,不能轻易发火,只是冷声道:“大郎那桌上的客人,想必都要等急了,大郎若是未曾尽兴,正好回去陪他们喝个痛快。”   “他们?他们又怎能和乐郎君相比?今日我等能在这里吃酒,乐郎君乃是大功臣。我这个人知恩图报,自然要先感激你这个功臣,与你喝个痛快再去找别人慢慢喝……呃……”   窦奉节打了个酒嗝,身子也一阵摇晃,随后勉强站稳,对着徐乐满面堆笑:“往日里只听说乐郎君勇猛过人胆大包天,某还不太相信,这回算是开了眼界!敢在长安放火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听说整整六坊被烧得精光,还有几座坊也被烧得一塌糊涂,前后上千间房子给烧成了白地。大手笔!这才是大手笔!往日我在家烧个草场或是点几间房子,都有一堆人出来说我的不是!就该让他们过来看看乐郎君的手段,包准一个个都把嘴闭个严实!”   徐乐心里越发觉得不对,这窦奉节看似语无伦次,实则话里藏锋。依照李世民介绍,其就是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文武皆无所能,就连这番明褒实贬的言语也编排不出。显然背后有人替他出谋划策,让他过来向自己说这些废话。这人到底是何居心?又想做些什么?   自离开家乡闯荡直到投效晋阳军麾下听用,徐乐始终奉行自己心中“直道”而行。他并非有勇无谋的匹夫,否则也不至于在李世民面前说出阴世师的种种不当之处。只不过他不喜欢用计设谋,更不喜欢靠阴谋算计安身立命。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其他种种根本不必在意。既然看出窦奉节居心不善,就越发不愿敷衍,至于其所图为何背后谁人主使,管他作甚?   因此徐乐的面色更为难看,却也不屑于做口舌之争,干脆不再理会窦奉节,任他胡言乱语。反正李渊在此,不会允许自家女婿信口胡柴丢李家颜面。   就在这时,却听窦奉节继续说道:“说起来也不奇怪,乐郎君杀人放火的本事乃是家传,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当日黑甲徐敢宝马大槊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杀人的手段算得上天下第一。如果不是被王仁恭手下一箭射死,还不知要杀多少人。乐郎君跟着这样的长辈,自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除了杀人之外,放火的手段,想必也是家传。听说当初废太子被焚时,令尊徐卫也是一把大火,把自己全家烧得一干二净,连点灰都没剩下。这本事谁敢不服?大家放火都是烧别人,徐卫放火却是烧自己。乐郎君放火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家天伦手段,所以烧得格外爽利?”   “住口!”   从方才一直没开口阻止的李渊脸色陡然一变,乃至同席大臣心头都陡然一惊,未曾想到素来以好好先生形象示人,又有“钝重”之称的李渊,居然也有做雷霆之怒的时候。只看他面色眼神,就知道乃是动了真怒。如果眼前的不是自家女婿窦奉节,恐怕他已经下令一旁挎刀侍立的锦衣家将动手拿人。   也就在李渊开口训斥的同时,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不约而同离席而起,向着李渊这边走过来。窦奉节的嗓门很大,这番话又是刻意说的,目的就是让众人听见,这两兄弟当然也都听得清楚。李建成面色阴沉,李世民却是怒目圆睁,悄然握紧双拳。   窦大郎实在太过分了!哪怕是自家亲眷,李世民此时也没有半点袒护窦奉节的意思,反倒是准备将其痛殴一番,为徐乐出气泄愤。军营里都是些糙汉,言语口角互相骂娘都是寻常事。但是徐乐和这些人不同,他很少用粗话骂人,更是避讳言语间辱及对方先人。乃至把他气急了,也是动手就打,不会信口乱骂。   李世民自然明白,正是因为未曾谋面的父母对徐乐而言意义非同一般,在他心中乃是如同神圣般的存在,所以他才会在言语间刻意避讳,不会用恶言辱骂。他尊重别人的父母,自然也是对自家父母的尊重,谁若是不开眼辱及其去世的双亲,肯定要惹得徐乐做雷霆之怒,不知要如何收场。李世民甚至秘密嘱咐过身边家将,让他们给那些军将提醒,说话留几分口德,免得惹祸上身。如今窦奉节公然拿徐乐的父母打趣,所提及的还是那场大火,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不狠狠教训一顿,便对不起自己与徐乐的交情,更没法让徐乐出气!   不管是李渊还是李建成、李世民,他们的言语动作都已经算是极快,可是他们加起来也没快过徐乐。窦奉节一言出口,就觉得眼前一花,随后双脚便离地而起。   他做梦也没想到,徐乐出手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如此干脆利落,甚至连想都没想,直接对自己出手。   徐乐的双手抓住窦奉节前襟和腰带,两臂向上一抬,便将他整个人举过头顶。窦奉节这时才刚反应过来,口内哇哇大叫手足乱动,酒壶酒杯都落在地上。徐乐却似压根没听到一样,只把眼看向身旁不远处那粗大的朱漆圆柱。   “放下大郎!”   “这简直是反了!”   “来人,快来人!”   几个与窦奉节交好的世家子,以及李家几个女婿这时也全都发现情形不妙。不管窦奉节为人如何,这时候大家自然只能向着他说话,纷纷呵斥徐乐让他撒手放人。只有柴绍一言不发,手捏酒杯盯着徐乐,嘴角微微翘起不知安得什么心思。   今晚负责警戒的乃是李家锦衣家将,这些人自然要听家主命令,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李渊身上,等待家主示下。一些家将已经把手放到刀柄上,只要李渊一声令下就抽刀冲上。这班人都是李家死士,只要家主下令,哪怕徐乐武艺再高,他们都会不顾一切舍命向前与徐乐以死相拼。   作为破长安最大的功臣,玄甲骑今晚不分官兵,都被请来赴宴。普通军卒都在院落廊道内喝酒吃肉,军将则全在大殿里和那些将军同席共饮。一见徐乐举起窦奉节,韩家兄弟立刻推席而起。虽然身上未携寸铁,可是那份气势却依旧如同猛虎怒龙,让人望而生畏。   随着两人起身,其他玄甲军将纷纷离席而起,对那些锦衣家将怒目而视。宋宝正喝得欢喜,没想到风云突变,他愣了片刻,眼看玄甲军将全都起身,也跟着站起身形,紧紧盯住一旁的锦衣家将。   韩约一声大喝:“玄甲骑!”   他嗓门洪亮声若洪钟,这一声大吼殿上满是回音。伴随着这一声吼,其他军将也一声接一声地喊道:“玄甲骑!”   “玄甲骑!”   片刻之后,外间便有了回应:“在!”   上百人的声浪如同波涛海啸,自殿外冲入殿内。院落里分坐各处的玄甲兵卒已然纷纷起身,朝着殿内张望。   今晚赴宴军汉身上无甲腰间无刀,玄甲骑再怎么勇猛,手无寸铁也难当白刃,与李家家将动武自然讨不到便宜。可是这些玄甲军将个个面无惧色,那些英勇善战的李家家将在玄甲骑眼中俨然是土鸡瓦犬不堪一击。   眼看徐乐就要把窦奉节扔出去,李建成脚下加紧,高声道:“快把人放下!”   李世民却站住脚步,叉手行礼口内大喝:“还请乐郎君看在某家薄面,手下留情!”   徐乐与李世民对视片刻,随后将窦奉节朝着明柱所在用力掷去! 第五百九十八章 雄都(四十一)   “可惜!”   徐乐居处,小狼女步离面色阴沉,冷冷吐出两个字以后就闭口不语。巴掌小脸沉得像是一汪水,两把精光闪烁的匕首在少女的掌间盘绕起舞。在一旁韩约、韩小六、宋宝等人皆扎束整齐,每人身上都是弓刀俱全外带几样短兵,一副临阵厮杀的模样。   其实不光是他们,以徐乐“安乐坊”住宅为中心向外辐射半里方圆,皆是武装齐备的玄甲兵将。虽然所有兵将都没上马,但是战马全在身边且已经备好鞍鞯携带长兵,只要跳上马背就可纵马厮杀。每匹马上都放有干粮袋,里面放着三日行粮乃至喂马料豆。兵士往来巡逻全神戒备,几处临街屋顶上更有梁亥特部神射手持弓而立,俨然一副临阵模样。   如今长安为李家所有,玄甲骑又居于城中,这等戒备针对目标为谁,自然不问可知。   倒也不怪玄甲骑这副模样,实在是徐乐闯的祸实在太大。固然他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没有结果窦奉节性命,可是依旧把人扔到了明柱之侧,砸翻了一桌酒席。   当时的情形极是凶险,窦奉节头上的折脚襥头直接从明柱漆面上碾了过去,若是他的头生得再大些,或是那根木柱有些许弯曲,窦大郎的结局都免不了头破血流乃至脑浆迸裂。哪怕是平素以胆气豪勇自夸的游侠儿,也未必能受的起这种惊吓,就更别说窦奉节这样的纨绔。   他本就吃多了酒,再加上惊吓,一时失了计较,以至于没分清大兴殿和茅厕的区别,直接在大殿上完成了“更衣”的过程。酒肉香气中忽然混入了这股古怪味道本就不妥,尤其这股味道又是李家门婿发出,就更足以成为话柄。一场旨在庆贺大捷顺带彰显国公仁厚的酒宴,以这种方式不欢而散,谁的心里都不会高兴。作为罪魁祸首的徐乐,更是理所当然成为众矢之的。   固然李世民拍着胸脯表示这件事罪不在徐乐而在窦奉节,李渊也下令窦奉节禁足三月不得外出以为惩戒,可是玄甲军将并未因此大意,一连两日都摆出这种如临大敌的阵仗,整个城池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格外紧张。   并非玄甲骑众人小题大做或是反应过激,实在是此事牵扯重大,哪怕是李世民愿意为徐乐出头,能否抗下这桩麻烦也未可知。   李渊于大兴宫设宴犒赏,既是收拢人心,也是向一干大隋旧臣乃至宫中那位傀儡皇帝炫耀武力。眼下大隋基业虽如风中残烛,可是放眼天下,大多数郡县名义上依旧遵奉大隋朝廷节制,那些世家门阀家主也以隋朝臣子自居。   虽然杨侑看上去暗弱无能,朝中群臣对大隋的那点忠心也被阴世师挥舞屠刀斩杀干净。可是天下事总有万一,何况那位老谋深算的卫玄也还活着。天知道谁会生出什么心思,谁又能保证长安城内只有一个阴世师?   万一有人不惜同归于尽,以天子命令召集天下诸侯勤王,又或是想要在京中搞风搞雨,对于当下的李渊来说,都是颇为棘手之事。要想让这些人不至于生出异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武力震慑,让他们看到晋阳李家兵威不敢生出二心。军将对李渊的拥护以及服从,自然是最好的证明。   本来一切都按照李渊的想法进行,偏生闹出窦奉节这一出。徐乐作为李家麾下第一斗将,居然当着李渊的面殴打窦奉节,其麾下玄甲军将也不惜为了维护主将与李家家将对峙,若是当时处置稍有不当,说不定好端端的宴席就变成火并。这等情形落入有心人眼中,不知会做出怎样文章。李渊再怎么仁厚也有限度,终归是要争霸天下的枭雄人物,又怎么可能容人这般放肆?   哪怕是惯于调和鼎鼐的上古贤相,面对这等情形多半也束手无策,何况眼下城中多是率性而为的军汉,并没有几个善谋之人。就算是有,也和徐乐没什么交情,不趁机落井下石就是万幸不能指望他们从中调停。何况这两日里李渊只处置了窦奉节,对于徐乐一字不提。这等反常行径也让玄甲骑众人不放心,觉得李渊是引而不发,一旦做出决断,多半就是一场腥风血雨,说不定就是徐家闾旧事重演。   乱世之中最能保护自己的便是身上甲手中刀,是以这两日玄甲骑摆出临阵姿态,人不解甲马不摘鞍,就是防备着有人趁机偷袭暗算。私下里众人已经打定主意,固然眼下徐家闾的女眷妇孺都在晋阳,也不能有着李家人加害乐郎君。说到底徐家闾整个村子是因徐敢而存在,没有老太公照拂,大家不是饿死就是被人杀害。边地男儿有恩必报,宁愿舍了家小也要保住乐郎君。其他人的心思也差不多少。   纵然是那些新加入玄甲骑的兵将和徐家感情没这么亲厚也知道整个军伍是因将主而存在,而且由于徐乐特立独行的性情,整个队伍在晋阳军中都是异类。就算自己想要改换门庭,别人也未必肯见容。若是由着国公处置了将主,自己这些人也没有好日子过。徐乐带兵最大长处,便是能在极短时日内让部下归心,不管来自何方都能将袍泽视为至亲之人,把军营视为家园。   是以此番众人不惜以白刃护卫徐乐安全的决定没人退缩,整个玄甲骑在外力面前变得空前团结,不管是谁犯到郎君头上,他们都会以死相拼。反倒是徐乐本人如同无事人一样,根本没觉得有甚凶险。就连甲胄也不曾穿,依旧是一身轻便布衣走来走去,操持军务一切如常,也没做任何临阵调遣,惹得小狼女步离老大不高兴这两天没少了给他脸色看。本来她就因为李渊大宴众将未曾邀请自己而生气,再看徐乐这副模样,就越发不满。   徐乐对小狼女已然颇为了解,知道这丫头惜字如金,大多数时候不说话,能跟自己说两个字已经是天大面子。懒洋洋道:“一个纨绔子弟,杀他如杀一犬,有甚可惜之处?某本来寻思着,将他摔死在明柱上,让他的脏血去配大殿里那几根烂木,倒也算合适。可是二郎与她骨肉至亲,结果了他二郎心里需不好受。只好手下留情,容那狗才多活几日罢了。”   步离哼了一声,说了两个字:“披挂!”   “披挂乃是战阵之物,可不是随便穿来耍的。你可知一副甲胄有多重?随随便便就穿在身上走来走去,纵然是韩大这等力士,也觉得疲累。你从来不穿甲,自然不知道披挂的辛苦,看他们穿成这样子就以为披挂毫不费力不是?若是战时,身为军汉随时可能上马厮杀,顶盔挂甲乃是本分,自然无可推脱。现在天下太平,穿戴成这副样子又图什么?”   韩约知道徐乐是拿小狼女逗趣,不过也觉得徐乐有些过于大意,在旁说道:“李渊虽与老爷子有旧,可终究人心隔肚皮。何况这两日也不见下文,郎君不可不防。”   徐乐并未说话,而是看着其他人。宋宝这时说道:“韩大这话说得有理,总归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闹了这一出,李家的饭碗再端着也未必有意思,不如收拾行李走路。我听说蒲山公带着瓦岗军在洛阳打得天翻地覆,大隋三大粮仓都在他手里,手上有米山面山吃不完的粮草。瓦岗军也是出名的人强马壮,看情形这天下归谁还难说得很。若是我们投到蒲山公麾下,就凭乐郎君的名气本事,还有咱们玄甲骑这身艺业,日子绝不会差。”   韩小六往日与宋宝最为不对,可这次也破天荒支持他:“这话不差,与其在这里提心吊胆,还不如另投明主。过去咱们窝在村子里眼界短浅,以为天下就那么大点,谁都不敢得罪。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天下大乱只要自己有本事能杀人,不愁找不到个去处。李密也好还是其他人也罢,不管投谁都不至于缺饭吃!”   徐乐看看几人:“你们或是家小在晋阳,或是如今在这里已然扎稳根基,还有几个本就是李家旧臣。就这么跺脚一走,心里也舍得?”   韩约道:“这有甚舍不得的?身为军将若是牵挂太多,沙场上又如何舍命搏杀?男子汉大丈夫想做就做,哪里顾得了那许多?便是阿娘在此,也肯定是这般说。我若是念着家里不走,才真的会把娘气死。再说我这身本事都是老爷子教授,不管去哪都得跟着郎君,否则天地不容!”   宋宝道:“这等年月想安逸也安逸不下来,四海为家早就惯了,换个地方吃粮也没什么要紧。再说我们如今吃好喝好,靠的都是乐郎君关照。如果我们不走,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依我看既然要走就越早越好,若是等李家把兵马调度完毕,再想走就不容易了。咱们不如趁今天晚上,给他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徐乐摆摆手打断宋宝的话:“你等有这般心思我很感激,不过事情还不至于如此……”   正说话间,小狼女步离的脸色忽然一变,紧握住那一对匕首,双眸盯住门首。随后就听到院落里传来女子的声音:“我要进去见徐乐,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随后又是几个玄甲骑军卒的声音传来:“将主未曾传令,任何人不得擅闯,九娘可别让我们为难。”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拦我?真当我不敢动手不成?”   徐乐不用看人只听声音就知道,来得乃是李嫣。他朝韩约说道:“让她进来吧。”   韩约迈步而出,时间不长就听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李嫣风风火火从外面冲进来,进门之后朝徐乐说道:“赶快让你的部下放下兵器脱了甲胄,现在这样简直太不成话了。不就是打了个窦奉节么,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保你平安无事!” 第五百九十九章 雄都(四十二)   望着面前气喘吁吁的九娘李嫣,徐乐的神情依旧淡定并无半点欢喜颜色,既没有起身行礼更没有道谢,而是反问道:“九娘几时入城?可曾拜见过国公?”   李嫣一愣。她本以为此番徐乐惹下杀身大祸于先,又不知进退,以如此拙劣手段应对已然走到了末路穷途,正是心头惴惴正等着别人救命。此时有人赶来相助,他理应满心欢喜感激不尽才是。   自己从晋阳一路赶来车马劳顿,本想寻窦奉节晦气好生教训其一番,不料未曾进城便听闻此事,乃至顾不上拜见父亲也顾不上休息就跑到徐乐居处。不提其他,单是这份热心,徐乐也该对自己千恩万谢才对,怎么他反应如此冷漠,居然还反口问到自己头上?是他太过胆大?还是过于无知?真以为自己一身本领过人,就可以肆意妄为?还是以为在军中有的是人为他说话?   慢说他初来乍到没什么交情可用,就算是戎马半生袍泽遍布全军的老将,犯下这等事也得提心吊胆,哪里会如他这般放肆?除去自己这等血心赤胆的侠女,还有几个人敢出头管这桩闲事?   她满怀热情而来,却被徐乐的态度兜头泼了盆冷水,不由得大为失望。念着徐乐教训的乃是那该死的窦奉节,如今又是这般处境,自己身为女侠不和他一般见识,强压着怒火说道:“乐郎君不必担心,我既然来了,便不会看着你被人欺负。此事由我承担,你定然无事。”   李嫣把话说得更为明朗,就是想让徐乐知道自己的处境以及欠了自己多大的人情。不料徐乐依旧无动于衷,仍然反问道:“九娘几时入城?可曾拜见过国公?”   “徐大郎!”李嫣本就不是个温婉性格,如今自己一腔热血被人如此相待,心头怒气更盛,终究是压不住火气怒吼出声:“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下何等祸事?又知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等处境?放眼军中除了我,还有谁肯为你出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指望着二郎?我知道你与二郎交情莫逆,可是也不能事事都让他出头?何况此事关系着窦奉节那混帐,二郎就越发不好说话。若是为你出头,旁人岂不是要疑心此事乃是二郎主使?家中其他人,又该对二郎如何看待?玄甲骑披甲持兵,情形一如谋逆,这等行事若是与二郎扯上关系,他又怎样向大人交待?这些事情你想过没有?”   看着李嫣气急败坏的样子,徐乐的神情依旧从容,既未曾起身行礼,更不曾赔礼认错。乃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没变:“九娘几时入城?可曾拜见过国公?”   “你!”李嫣用手指着徐乐,一张粉面气得煞白,眼泪在眸子里来回打转。自她记事以来,从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上面有母亲、长姐护持,又有父亲关爱。不管走到哪里,大家恭敬维护都来不及,谁敢惹九娘生气?更别说让她受这等委屈。平日里她行侠仗义的事情做得多了,固然不贪图财货或是谁舍命投效,但是几句好言乃至日后杀身报恩的誓言总是应有之义。像徐乐这种毫不领情,甚至不想和自己说清原委的,还是第一次碰到。她只觉得一口气横在心里,压得她呼吸都不顺畅。   眼泪在眼眶里不知打了多少个滚,总算是在心里反复提醒着自己不可丢了李家女儿脸面坏了侠女名头,强自把眼泪忍住,转身向外便走。宋宝看着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李嫣,又看看徐乐,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可是最终还是没敢出声。   军中不同民间,此时情形也和往日不同。大军何去何从,都由将主一言而决,这时候胡乱开口搭腔,很容易被认为心怀异志,被一刀砍了都不奇怪,他哪里敢去犯忌讳?   不过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在宋宝看来徐乐不是被吓得失了方寸强作镇定,就是背着自己这干人,已经与其他豪强通信联络,准备另投他处。若非如此,实在不能解释他眼下的作为。玄甲骑这点人马,绝不是十几万晋阳兵将敌手。如今摆出这番模样,更多是表示态度保住徐乐,等待有人出面说项把事情化为无形。   原本宋宝是寄希望于李世民,可是听李嫣方才言语,他也感觉是自己想差了。终归不是世家中人,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李世民不管和徐乐再怎么亲厚,也不过是朋友而已,窦奉节则是他的姻亲。哪怕李世民私下和窦奉节不睦,在外人面前,也必须表现得亲厚,非如此不足以维持一个大家族的存续。   世家子不怕纨绔无能,也不怕为非作歹,但必须懂得如何维持家业不坠。若是李世民真的为了朋友得罪姻亲,李渊第一个不会答应。是以这次的事,只怕指望不上李世民。其他人和徐乐没什么交情不可能出头,就算想出头也说不上话。好不容易老天派个李九娘出来救命,乐郎君非但不感谢,反倒是一副冰冷模样把人气走,自然是下定心思谋反,且有了准确去处,才如此有恃无恐。   自己所图无非功名富贵,既然得罪了李家前程无望,换个人投奔也无不可。不过乐郎君怎么也该先打个招呼,让自己这些军将心里有数才是。到了现在还不肯说实话,未免也太过谨慎,又如何对得起自己这颗忠心?   “徐乐这个混帐!我为他奔走,他却如此对我?他到底有没有良心?”一路上强撑着不哭得李嫣,见到嫂子长孙音之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乃至于扑倒在嫂子怀里哭了个痛快。长孙音也不说话,由着她把徐乐臭骂一顿,直到她得怒气消散大半之后,才把她扶起来问了小姑子与徐乐相见始末,随后便陷入沉思之中半晌不语。   李嫣本以为嫂子会帮自己骂徐乐一顿,或是为自己想办法出气,没想到她也是这般模样,心头颇为迷惑。过了好一阵之后,她忍不住问道:“阿嫂,你在想什么?莫非你也和他们一样,认为乐郎君有反心?”   长孙音摇摇头:“此等军国大事,妇人不该干涉。况且你我初来乍到不知原委,怎能全凭一己好恶臆断他人是否忠心?是以我从一开始,就劝你不要随便管这桩事。总要搞清楚始末原由,才好知道该如何处置。”   “阿嫂这么说,是说我活该了?”李嫣的语气里又带了几分怒意,虽然对二嫂的看法极佳,又佩服她为人大气行事明白,足以执掌李家这等豪门。可是在这桩事上,若是二嫂也责怪自己不该随便帮人,她也忍不住要翻脸。   长孙音却微微一笑:“我怎会如此说?九娘这次做得非但没错,反倒是帮了大忙。”   “帮忙?帮什么忙?那混账东西这般对我,我才不给他帮忙呢!”   “我不是说帮他的忙,是说帮了我的忙。本来我也不知徐乐此时想法,听九娘一说,我便放心了。二郎看人的眼光不差,乐郎君果然是我李家忠良,谋反之说不必理会。”   李嫣这下被彻底闹迷糊了,徐乐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把自己气得差点吐血,怎么到嫂子这里就能剖白其心性?只听长孙音说道:“其实乐郎君并非无情之人,相反,他正是因为承九娘的情,才不想让你卷入其中。若是那等小人,巴不得九娘出手相助,自然要好言好语奉承,指望九娘向阿翁讨人情。这等人倒是不会让九娘生气,可是你想想看,倘若乐郎君真是那等小人,又岂能为我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又岂能入得了九娘法眼?你若是为这等人奔走,岂不是更加不值?”   这一番话入耳,李嫣心头的委屈便消散了三成,越琢磨越觉得嫂嫂说得有道理。徐乐这等反应,说明自己没看错人,也不枉费自己的心意。乃至于脸上泪痕未去,又忍不住要露出笑容。只是她随后又一摇头:“那他也不该恶行恶状?再说这番话又怎叫为了我好?”   “徐大郎与窦奉节的冲突可大可小,乃至这件事本身的关系,也不在于拳脚殴斗上,不知道会闹出怎样事来。徐乐问你,不光是为了赶你离开,也是为了知晓事情到了何等地步。倘若你拜见了阿翁,再去见他自然是奉了阿翁命令,彼此有个落场势。若果真如此,乐郎君自然不是那般对待。可是你既未曾拜见阿翁,便是自己私下前去,乐郎君对你若是太过热情,岂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依你的性情,必然会不管不顾一心为他出头,乐郎君又不知阿翁是何想法,此事背后又牵扯到何人,不想让你冒险,是以才反复相问。乃至你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句话,都是为了保全你才用的手段。”   李嫣听得目瞪口呆,她毕竟是世家女,对这些伎俩并非不懂只是不屑。此时听长孙音分说,才渐渐明白过来,可是随后又摇头道:“那也不对,那他反复问我几时来的又是何意?”   长孙音微微一笑:“我说了,他这么问就是为了保全你啊。” 第六百章 雄都(四十三)   “其实我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你我一路前来,人还没进城,事情就传到耳朵里。纵然此事非同小可,可是若无人推波助澜也不至于传得这般快。那人故意把消息散布开去,又传到你我耳中,所为何故?又为着谁来?乐郎君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担心你不知轻重一脚踏进去,所以翻来覆去的问。就是让你想想,是谁对你说了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他那张脸哪怕再冷,也是一颗热心。你骂他几句倒是应该,怪他就不必了。”   李嫣擦了擦眼角泪水,瞪大眼睛看着嫂子:“这……这是真的?”   长孙音点点头:“板上钉钉。这种时候他若是对你诉说委屈,那就是要害人了。这般对待,又如此相问,证明他对你并无恶意,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更证明他不可能谋反也不会投奔他人。否则他犯得上如此保全你?再说他不管是想反还是想走,把你这李家掌珠捉起来要挟阿翁,岂不是更好?他让你从容来去,便说明了自己的心思。你这一趟绝不会白走,从你入玄甲驻地到你离开,其中情形阿翁肯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也该放心,相信乐郎君并无二心,于你而言目的已经达到,再往后的事也不该掺合进去。”   李嫣诧异地问道:“我就这么走了一遭,便有这么大用处?”   “那是自然。我们李家九娘岂是等闲人可比?你这几步胜过他人千言万语,别看你什么都没说,已经为玄甲骑求了个天大人情下来。阿翁就算是想要处置徐乐,也得想想九娘的心思。至于那窦奉节,他若是不依不饶,也得小心九娘你去寻他晦气,给他个好看!”   长孙音说到此又是微微一笑,既是安抚小姑,也是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毕竟眼下群雄逐鹿,玄甲骑这等精兵未生反心,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自家丈夫和徐乐情同手足,倘若徐乐真的谋反或是另投他人,丈夫难免受株连。至于背后那人是谁,所图为何她已然猜测出来。虽然情势凶险,但自己和丈夫也不是等闲之辈,也未必怕了他!   得到嫂子夸奖,李嫣心头既是欢喜又有些羞涩,还夹杂着几分失望。总觉得这些言语若是出自某个混账东西之口,或许更好一些。一想到徐乐,她又忍不住问道:“阿嫂,我走这么一遭,乐郎君和窦奉节这场厮打是不是就烟消云散了?”   长孙音轻叹一声:“哪有那么容易?你也不想想,这事情背后是何人指使?那人又岂会让此事如此容易揭过?再说眼下又是什么时候?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名爵位分,乐郎君一个神武乡下后生得将军号,不知拦了多少人的路,碍了多少人的眼。大家寻他的错处还寻不到,眼下这么个把柄送到眼前,谁又忍得下来?这种时候自然人人都要踩上一脚,再加上窦奉节不依不饶,即便是阿翁有心维护,也必要找个合适的由头。否则的话,只怕难以交待。若是强行保全,那便是爱之足以害之,对乐郎君有害无利。”   李嫣闻言面色一变,她终究涉世不深平日又有许多人护持,对于世间险恶体会有限。本以为无非是一场厮打再加上误会,只要父亲那里不起疑心,事态自然可以平息。乃至方才听长孙音分说时,心头还隐约有些不忿,觉得徐乐小题大做把事情看得太过凶险。直到听了分说,才明白这背后还有如此隐情。   与背后的这些阴谋诡计相比,徐乐与窦奉节那场殴斗不过是小儿把戏。那背后之人的目的也是借这场殴斗做由头,借徐乐发动阴谋。其背后牵扯甚大,已经远不是一人或一支队伍的死活所能解决。至于徐乐本人,他若是改换门庭或可得到庇护,否则必然被踢出局外。   即便是自己受父母宠爱长姐护持,贸然闯进去也不至于有失,也难免受一番责骂。身为局外人的自己尚且如此,那么身在局中无处可走的徐乐又该如何?原本以为事情已经平息,此时听来才知这场风波的结果如何尚且难料,徐乐乃至玄甲骑结果如何,现在还难有定论。   她下意识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上一遭。他们如此行事,简直是把李家大业当成儿戏,我得到大人那里告他们一状!”   长孙音拉住李嫣的手臂:“你方才不还说不再管那混账东西的事情了?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李嫣脸微微一红,娇嗔道:“我这怎么是管那混帐的事?我分明是为了大局着想,为我李家大业奔走。虽然那混帐东西死有余辜,但总还有几分气力,看在他一身本事份上,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你啊,还是好生打扮一番,随后去拜见大人才是。至于这求情之事你不必提,免得惹祸上身,否则就辜负了乐郎君一番好心。反正你走了这么一遭,大人也心知肚明,不必再当面分说。”   “话虽如此,可是我不开口,大人又该如何收场?”   “你猜猜看,二郎现在何处?”   李嫣一愣,随后问道:“阿嫂既已看出其中凶险,怎么还让二郎前往?”   “你莫非不知道二郎脾性?他若是胆小怕事之人,你们又怎会如现在这般投契?他待乐郎君如同手足兄弟,自然不会因为凶险就退缩。再说这件事本就是对方用计在先,二郎心里也窝了一肚子气,自然不会不闻不问。”   “那二郎会不会惹祸上身?他是武人脾性,论起阴谋诡计可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家里议事又不能动手厮杀,万一他救不了人,反倒把自己牵扯进去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长孙音苦笑一声:“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字。你且想想看,那些人此番费了这么大气力,不惜把窦大郎拉下水,不就是为了二郎。他就算不出头也是躲不过去的,还不如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我相信大人雄才大略明见万里,绝不会会被这些小人的奸计所愚,二郎只要据理力争必然能把是非黑白辨个明白!”   李嫣眼看长孙音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也就放下心来,点头道:“是啊,大人聪明着,才不会上他们的当。看着吧,这回大人动怒,准有他们好受的!”   长孙音未曾做答,只在心里暗自叹息:大人外表钝重心如明镜,自然不会被这等计谋愚弄。但是大人对徐乐这个手下第一斗将、故人之后到底是否真的视如子侄刻意回护,在这件事上又是做何想法,却是连自己都看不透。   二郎此番前往,真正需要在意的不是那些卑鄙小人,而是李渊这位李家家主,他的看法才决定徐乐、玄甲骑的生死存亡,也关系着自己丈夫的前途荣辱。但愿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李渊书房内,李世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连嗓音都有些沙哑。“大人,此事关系我李家大业不可儿戏!似窦大郎这等酒囊饭袋,便是千百个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乐郎君。何况是他言语间辱及徐乐先人在前,乐郎君行为纵有不当亦是情有可原。何况在我看来,这般对他还是轻饶的。若是换了我……”   “你待怎样?”李渊抬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把李世民后面的话都挡了回去。别看自家老爹在外有钝重之名,似乎是个反应迟缓处事优柔的好好先生,李世民心里可清楚的很,倘若父亲真如传闻一般,眼下李家的局面莫非天授?谁若是认为父亲厚道可欺,那结果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在家中他固然是一位慈父,但同样也是李家家主,其权威一如帝王不容忤逆。眼下父亲的眼神,就是警告自己不可多语,若是拂逆其心意,对谁都没好结果。   看到儿子知趣住口,李渊也未曾发作,只是哼了一声:“窦大郎虽有不检点处,但好歹也是你的妹婿,是咱们李家的姻亲,更是你的表兄弟!贬损他便是贬损我们自己,今后切记不可胡言乱语!再者说来,不管窦大郎有多少不是,都是我们的姻亲。若是我们连自己的姻亲都不能袒护,又怎能保护自己的朋友?门客?倘若我们谁都护不住,那些人又凭什么奉你我父子为主?”   听父亲这言语不是路,李世民连忙道:“可是乐郎君战功赫赫,便是这长安城,也是他拼了性命才拿下。如今天下烽烟四起群雄逐鹿,正是豪杰用武之时……”   李渊再次打断儿子的话:“那又如何?别忘了,宝刀再如何锋利,也要为主人所用才行。倘若既伤人也伤己,那便不是宝刃而是凶兵,没人会喜欢。何况你也是知兵之人,知道军法无情的道理。若是艺业绝伦就可为所欲为,这天下还有王法么?骄兵悍将,又岂能打得了胜仗?不提他殴辱窦奉节,就说这两日玄甲骑的所为,你莫非看不到?天下诸候虽多,又有哪个能允许部下如此放肆?换了旁人,此时早已经派兵剿杀,长安城也早变成了修罗屠场!”   李渊把儿子一顿训斥,眼看李世民额头汗越来越多,又把语气略微放得平缓了几分。“为父知道你与乐郎君的交情,这一点也是像极了为父,想当年我与徐卫的交情也是一样。” 第六百零一章 雄都(四十四)   提起前尘往事,李渊的目光明显变得柔和,说话得语气也和刚才大不相同,此刻的李渊不再是执掌千万人生死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唐国公,而是一位与爱子闲话家常追忆故人的仁厚长者。   “当年的卫郎君与如今的徐乐不管是相貌还是脾性都甚为相似,乃至我初见徐乐时几乎认错了人,以为是故友死而复生前来探望。那时的卫郎君亦是少年英武神勇无双,放眼天下难逢敌手。若非其成亲太早,先帝都想招他为婿!其纵马长安练兵演武之时,城中大家闺秀豪门贵女便千方百计请托人情寻个好地方,只求能一睹卫郎君的雄姿。比起当年看杀卫玠、掷果潘郎也相去不远。先帝下旨以卫郎君总领东宫禁卫时,大家都在想日后太子登基卫郎君为执金吾时,该是何等风光。说句不怕人笑话的,为父当时还有些羡慕卫郎君,恨不得与他换个位置。”   李世民虽未亲见,可是听父亲描述,也能想到当时的徐卫是何等风光。再把那演武之人的样子换成徐乐,心中更觉热血沸腾,自己日后成就大事,定要让徐乐也这般风光才对得起彼此交情!   这时只听李渊继续说道:“可是徐卫的脾性也如同徐乐一般锋芒毕露分毫不让,以至于树敌无数。有多少人爱他,便有多少人恨他。为父当年也曾几次相劝,要他懂得收敛锋芒,可是卫郎君自恃勇武绝伦,并不把他人如何看待放在心上。他当时的言语也是,谁若不服便只管来比并,大家手下见高低。你且听听看,这等言语是不是像极了徐乐?为父当年也和你一样,对卫郎君百般维护,哪怕明知道他所行多有狂悖之处,也念在交情份上不便干涉,不知多少次出头为他求情缓颊。自以为皇恩浩荡,为父也有几分薄面,就算天大的灾祸,也能为他担待。直到……那晚横祸天降,为父才确信人力敌不得天数!人若是肆意妄为获罪于天,也慢说陇西李家,便是万岁也担待不下来!说到底就是卫郎君行事太过张狂,最终触怒了上苍以至遭此不幸。当年若是我多劝他几句,又怎会闹出那场祸事?说到底为父为了朋友反倒是害了朋友,乃至于追悔莫及,你不要走为父的老路才是!”   说到这里,李渊话语里的温情尽失杀意弥漫,李世民甚至能从中听出刀剑交鸣。父亲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也不是虚言恫吓!而是警告自己乐郎君始终如此,必然要重蹈徐卫覆辙!哪怕自己以父子之情以及徐乐赫赫战功担保,也难以阻止此事发生!只是不知这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想法?   李渊的语气重又缓和了一些:“若是一个窦大郎倒也算不了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姨丈。就算不和他讲道理,直接责骂一通,再罚他禁足半年,那畜生也无话可说。可是你可知,这两日有多少人告徐乐的状?告状之人又是谁?即便是为父,也不能逆所有人的心意。徐乐武艺再高,玄甲骑再如何能战,也不能把这些人斩尽杀绝。否则我们和江都那位,又有什么分别?”   “孩儿明白大人的意思,可是如今天下未定,正是豪杰用武之时。大人只顾念世家的心意,不管武人的体面,也不是个办法。虽然我们得了长安,可是面前还有无数坚城雄关,更有无数精兵猛将要去应付。倘若没有乐郎君和他的玄甲骑,孩儿不知又该如何取胜?”   李渊冷哼一声:“你这话只好对为父说,离开这里便不可再提。否则临阵之时,众人作壁上观只看玄甲骑手段,难道我们就靠这几百甲骑争夺天下?再说为父也没说过此番要治徐乐的罪!倘若我真想斩杀徐乐,那百十人又济得什么事?”   李世民虽受训斥,但是听父亲语气,反倒是变得高兴起来:“大人的意思是说,愿意放过徐乐一次?”   “为父说过,我与卫郎君的交情不输于你和徐乐。如今徐家只剩这一点血脉,难道为父不想保全?正如你所说,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正要豪杰用武,有这个由头在,保下阿乐总是容易一些。不过这件事也不能这么不了了之,那样就不是保他而是害他。”   “那大人的意思是?”   “且让他去避避风头,等到风平浪静再回来领兵不迟。”   李世民闻言也觉得这般安排处置乃是当下最好的结果,毕竟此番对方有备而来,以排山倒海之势攻讦徐乐,参与之人想必位高权重,其中说不定还有不少军中宿将或是重臣。这些人一起反对徐乐,就算强行让乐郎君掌兵,也难免被多方掣肘。   何况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故意与人为敌,足以让某人寸步难行。比起正面的刀枪剑戟,背后的冷箭匕首无疑更加致命。把徐乐放到那种环境下等于把他放在火上烤,对徐乐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好结果。   暂且放下兵权也没什么不妥,反正玄甲骑等同于徐乐部曲,换一个人进去根本呼喝不动,父亲也不会那么安排。肯定是让自己为玄甲骑军主,再革除徐乐将军号便是。   到时候玄甲骑在自己手里,怎么做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依旧是事事让徐乐做主,自己挂个衔头顶在前面,堵住其他人的嘴也就是了。至于那将军名爵徐乐本来就不放在心里,有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再说靠他的武艺本领,想要拿回将军号也就是指顾间事丝毫不为难。   生怕夜长梦多再生波折,李世民立刻说道:“大人明见!孩儿也以为这样处置最好不过,只是要为难大人,与那些人好生周旋。”   “我与卫郎君交情莫逆,为了故人之后受些非难也算不了什么。为父原本担心你一时难以想通,既然你也这般说,就最好不过了。玄甲骑的兵马日后就由你来统率,凭借你的本领以及与徐乐的交情,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怨言。至于阿乐……他留在长安也是不大好。不管是窦奉节还是那些房子被烧的百姓,都对他充满怨怼。哪个闹起来,都是一场是非。倘若他再打了谁,只怕连我都不好为其开脱。”   “大人是让乐郎君回晋阳?”   李渊摇头道:“为父又没糊涂,哪能那么安排?元吉什么脾性,为父清楚的很,把阿乐和他放在一起,迟早会出事。再说执必家那小畜生也在晋阳,为父还要留着他和执必部交涉,总不能让阿乐找机会砍了他的脑袋。为父给阿乐想得去处乃是……江都!”   李世民万没想到,从父亲口内会说出江都两字,他先是一愣,随后又有些诧异地看着父亲,完全不明白父亲此时的心思。、   李世民相信父亲不是糊涂人,可是这样的安排简直全无道理。杨广现如今坐镇江都,麾下数万骁果更是大隋官兵最后的精华所在。哪怕杨家天下现如今已如风中残烛不知几时就会熄灭,但不管是谁都不敢轻视这缕残阳余晖。包括李渊自己在内,怕是也没哪路豪杰自信可以接下这支人马舍命一击。   之前杨广就对李家百般防范,如今李渊正式起兵攻取长安拥立杨侑为帝,对杨广来说自然就是乱臣贼子。徐乐为李家立下这么一番功劳,杨广又怎会不知其名?把他派到江都,和让他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渊说道:“蒲山公率领瓦岗军攻打洛阳,虽然胜负未分,但是想想也知,竖子杨侗如何是其敌手?瓦岗军已经得了天下粮仓,若是再席卷中原,于我李家大为不利。这两日我与玄公商议,都觉得理应先灭瓦岗再破江都。”   李世民也知,这两天父亲没理会徐乐,固然是刻意保全装聋作哑,也是因为瓦岗军的威胁迫在眉睫腾不出手脚。比起玄甲骑那百多人,显然是十数万瓦岗军的威胁更大。   争夺天下之初,谁也没看好这支绿林豪强组成的队伍,现如今大家却都在担心,这天下会不会最终落入盗跖手中。父亲先瓦岗后江都的战略李世民双手赞成,可是他还是搞不明白,这个战略和让徐乐去江都之间有什么关系。   “瓦岗军势头正盛,哪怕是我军要对付他,也要拿出浑身解数,无暇分心他顾。倘若此时江都那位下旨讨伐,我们的处境便有些不妙。为防这等事,唯有先下手为强,遣密使贲书前往与杨广议和。”   “议和?”   “正是。我等固然不愿与杨广厮杀,杨广手下只剩那点本钱,多半也不想和我们拼个同归于尽。某与杨广相约,集中兵马攻灭瓦岗解洛阳之围,换他宣诏天下,以潼关为界与我等对分天下,今后南北两朝廷共治。此事若成,瓦岗贼旦夕可破,我父子隐忍多年所图之事,也可大功告成!” 第六百零二章 雄都(四十五)   李世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随着父亲的言语在燃烧,脑海中更是显现出一副由血与火、长矛与战旗组成的美丽画面。   父亲所言便是李家未来的战略,不但关系着李家一家家业的荣辱兴衰,更关系着万千人性命乃至整个天下的归属。李世民虽然对裴寂颇有不满,但也得承认,这位裴长史和父亲构思的战略确实高明,哪怕是换成自己亲自上阵,也想不出更加高明的办法。   瓦岗军能杀善战,李密更是出身名门才高志广的英雄,其少年时牛角挂书与当时的越国公杨素相遇,被杨素发现其所读的正是史记上陈涉世家篇。从那时起,杨素便认定李密心性非同一般绝非池中之物。杨玄感起兵谋反时辟其为谋主为自己出谋划策便是因为受其父影响,虽然杨玄感最终兵败身死,但能搅得大隋天下动荡也足见李密手段非比寻常。   其投奔瓦岗军之后未过多少时光,便让这支绿林军成为令天下豪杰侧目的劲旅,大隋名将张须陀亦败亡其手,足见其手段高明。瓦岗军主翟让主动设蒲山公营归李密指挥,最近更是传出谣言称李密声威凌驾于翟让之上不久就要取而代之。   不管这传言真假如何,都足以证明李密非池中之物,乃是有资格和自家争夺天下的豪杰。若是其羽翼丰满大展拳脚,两家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别看瓦岗军乃是绿林组成,可是李密本人乃是世家出身,其祖上与自家一样,都是八柱国之一。若是他占了上风,那些世家门阀说不定就会改弦更张,到时候自家眼下的风光便如。   集中兵力先破瓦岗再攻大隋,这一点无可非议。联合杨广半分天下的动议,就更是高明。所谓名正言顺,哪怕彼此之间都对这份盟约毫无诚意,可只要杨广肯下这么一道圣旨,自家就有了攻取天下的法统。   杨侑在自己父子手里,再有了杨广的圣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杨家气数已尽,必有大批隋朝旧部望风来降,夺取天下就少了很多阻碍。至于潼关为界这种言语,自然不会有人遵从,只要杨广承认东西两朝廷,他就失去了法统。等到自家灭了各路诸候再带兵南下逼杨广退位,便能把整个天下握在手中。   为了江山大业,便是自己父子都得赌上性命,何况是徐乐?可是话说回来,不管这副图画如何美好,总得杨广答应才行。大业天子何等残暴,自家父子心里都有数。徐乐此去生死难料,不管是为了彼此交情还是为了李家大业,都不该让这等无双斗将去做这送死差事。   再说即便不提杨广残暴,单是这条路也不好走。自长安往江都,走汉水入长江,这条水路并不在李家势力控制范围之内。何况李渊与杨广的往来乃是机密,也不能兴师动众派遣大军护卫,只能乔装改扮间道而行。   如今天下大乱雈苻遍地,商船行动并不安全。哪怕是几十个李家锦衣家将护送,也不能保证安全。何况以徐乐所闯出的祸事,李渊也不可能派给其大队人马为扈从。即便自己可以把家将护卫悉数拨给徐乐,也没什么作用,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从使者角度看,徐乐显然也并非合格人选。自来遣使下书,都要求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满腹经纶的文士,最好还有些名气人脉,如此哪怕是触怒对方,也可寻得各方助力以求保全。徐乐乃是勇武斗将,比起舌辩更喜欢用拳头讲道理,这等人只适合和军汉交流,怎能派去面见杨广?   怎么看这都是个送死的差事,若非李渊之前表现得确实发自肺腑李世民几乎要怀疑是父亲在借刀杀人,以杨广的手杀掉徐乐,既能安抚那些世家子弟又不至于寒了部下的心。眼下虽然相信父亲不是这般心思,李世民仍然难以认同这番布置,刚想要开口为徐乐申辩求父亲收回成命又想起方才的言语,这话不知该如何出口更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看出自己儿子心中所想,李渊抢先说道:“不管怎样,阿乐此番都是惹下了大祸。若是不加责罚其他人又该怎样想?其他军将有样学样,我李家基业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不管为人为己,都少不了要给他一些教训,如此才好让众人息怒,于徐乐也有好处。江都之行固然凶险,可也未必险过长安或是云中。阿乐乃是个豪杰,绝不会畏惧凶险不敢前往,更有一身勇力,足以逢凶化吉。你想想看,他每冒一次风险,于自己都有好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敢前往江都,他走上这一遭,今后便没人敢说他的不是。为父也可放开手脚提拔,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为父给你交个底,阿乐的玄甲骑此番损失惨重,又在宫里闹了那么一场,便有人进言将玄甲骑打散分别编入各军听用。免得他们彼此勾连不受约束日后闹出大乱。”   “大人,此事万万使不得!”李世民急忙道:“玄甲骑以铁骑墙阵称雄沙场,必要聚合一处,才能发挥出最大战力。若是将他们打散重编,等若自毁长城,这支无敌劲旅也就变成了庸卒,我李家又去哪里找这么一支折冲御侮的精锐?”   “这话不用你说,为父早就想到了。”李渊打断儿子的话:“这等言语为父自不会听从,玄甲骑非但不会打散,还会招兵买马增补兵力。日后征战少不得玄甲骑冲锋陷阵,只有几百骑如何够用?长安城中广有甲杖,我军中亦不缺战马,这玄甲骑当然多多益善。为父已经决定将玄甲骑自立一军,以三千人为数。等到阿乐此番从江都回来,便正式给他将军号,让他统领这支劲旅,日后再立战功另有封赏。你想想看,如今各军都盯着名爵兵马,也有人把玄甲骑视为奇货,阿乐若是不做出几件人所不能之事,为父又怎好这般嘉奖?”   李世民这下也没了话说。父亲所说没什么错误,不管是李家家主还是当今朝中的隐天子,李渊行事都有很多顾虑,不能放开手脚如同侠客一般快意恩仇。毕竟打天下不能光靠武艺兵马,更要靠谋略权变。如果为了一个徐乐得罪手下各方势力,于李家基业自然是弊大于利。   名爵为朝廷重器,不可轻易许人。当日父亲看在徐乐是故人之子份上,见面即封徐乐为将军,本就有些儿戏。不过那时李家刚刚起兵,各地豪杰纷纷来投。其中不乏自封将军或是滥许名爵者,李神通更是把将军号胡乱撒出去,网罗各地绿林豪强为自己效死。   如今攻下长安便要讲究体统,那些滥封的将军必要裁撤免得日后搞得天下大乱,徐乐的将军号也不怎么稳牢。本来以他攻下蒲津阵斩鱼俱罗以及夺城之功,做将军也是理所当然。可是闹出窦奉节这桩事以及玄甲骑随后的反应,总是给了别人把柄,这将军号能否保留也就在父亲一念之间。   将玄甲骑扩充到三千再加上将军名爵,足以让时下大多数武人心甘情愿搏命,何况徐乐之前也确实惹下大祸。哪怕徐乐在此,只怕也得感谢唐国公大仁大义不会有任何怨言。李世民也想不出任何理由为徐乐推辞开脱,可总是觉得让他闯江都难以放心。   李渊微微一笑:“二郎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艰难,左右不过是走一趟江都,又不是让他闯龙潭虎穴。看上去是自入死地实则不然。那位自从征讨辽东败北南狩江都,便不复当初锐气。这年余光景天下大乱,他在江都不闻不问,反倒是把告急的使者给斩了。连这等自欺欺人之事都做出来,就知道他没几分胆略。我们不想打仗,那位一样不想打仗。他手上那几万骁果就是最后的本钱,若是这支人马没了,他的性命也保不住。于其而言,长安已失与我反目亦无用处。当务之急乃是保下东都,否则两都尽陷军心不稳,几万精兵说不定一夜就会散尽。两家联军击贼,于彼此都有好处,是以他绝不会轻易斩使反目。阿乐看似孤身一人,背后却有我李家十数万虎贲之士,更有这天下大势护身,他哪敢轻易杀人?就算其当真丧心病狂要下毒手,以阿乐一身勇力,千军万马也留他不住,大可杀出重围逃脱。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平安,与当下长安城中明枪暗箭相比,江都倒是更安稳些。”   李世民这下彻底没了话说,他也得承认父亲说得有道理,至少在军略议事之时,这番想法并无不妥之处。再说以眼下的情形,哪怕李世民再怎么愿意维护徐乐,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饶是如此李世民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这办法千好万好,也得问过徐乐本人再说。倘若他不愿走这一遭,自己大不了拼着触怒父亲,也要把徐乐保下,让他留在长安城。纵然有再多的暗箭,也由自己一力承担! 第六百零三章 雄都(四十六)   虽然李家父子乃是一家,按说有一处府邸便足够居住。可如今唐国公身系大隋存续之重担,又把统率十几万虎贲的重担扛在肩上,自然不能受半点委屈。是以李家父子人人都有自己私宅,虽然相距不算甚远,但终究也是各行其是可以保证私密。李建成在晋阳时就和名门世家子弟往来酬酢,如今更是车马盈门宴席不断。丝竹管弦女乐歌舞终朝不停,李渊若是算作隐天子,李建成的气派则已经凌驾于太子之上。   今日亦不例外,门外停满了名马高车,厅堂内丝竹阵阵,婀娜佳人舞动长袖翩翩起舞,珍馐美味琼浆玉液流水价送入,身着锦衣华服的客人举杯畅饮高声谈笑看似与往日并无两样,但若仔细观看便会发现,作为主人的李建成并未在场,乃至他的心腹谋主谢书方亦未曾列席。   主人家无故离席自然失礼,只不过李建成手下自有能应酬场面之人,足以保证酒席不至于冷场。更为要紧的是,这些饮宴之人虽未必有多少真才实学,但都是自家负责应酬场面之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充盲。   李建成与谢书方乃至其他几名平日极为亲厚的世家子离席,必有机密相谈,这时候谁要是找他们岂不是平白惹人生厌?是以大家心照不宣,表面上都装作未曾发现有人离席,更不曾交头接耳议论,心里则暗自揣摩。这几日长安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波涛汹涌。李建成所谋何事,这些人纵然不完全知晓也得窥一二。   虽然徐乐此番出使江都乃是机密,可是这些人手眼通天消息灵通,已然打探到些许端倪。按说此事到这一步也就告一段落,徐乐打了窦奉节,国公派他去送死,他也一口应诺。用徐乐的性命来弥补窦奉节,也算是有个交待。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如今又是用人之时,用那狂徒一条性命给窦大郎赔罪,也算是有个交待。世子依旧不依不饶,就让这些人想不明白,他到底怎样才肯罢休。   书房内,李建成面色阴沉,面上不见半点笑容,语气里更带着几分不甘:“这徐乐当真是胆大包天,莫非他以为自己比别人多长了几颗脑袋?他这一去,我们的心思就全白费了!反倒是白白开罪了窦大郎,虽然他蠢如牛马,可迟早能想明白一切。”   谢书方摇头冷笑道:“他想明白又能如何?别看他敢和徐乐不依不饶,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与郎君为难!就算想明白,也得继续装糊涂,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好受!”   “话虽如此,凭空得罪人总没什么好处。何况大家都是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将来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也是麻烦得很。”   谢书方知道,李建成不怕窦奉节,这个纨绔子弟对李建成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个麻烦而已。他之所以不依不饶,实际是借题发挥对自己表达不满。谢书方感觉的出来,自从蒲津之战败北之后,李建成对自己就颇有些不满。等到长安攻城之后,这种不满更加强烈。   表面上看,自己眼下依旧是李建成的谋主智囊,可是能感觉出来,彼此之间已经离心离德大不比当初。此番设计本是想挽回两人交情,没想到徒劳无功,如今更是惹来李建成责难。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恶了这位李家世子,可是形势比人强,谁让江左谢家不复当年声势,也只好忍气吞声强做不知,继续敷衍着这位李家未来家主。眼看李建成不快,谢书方态度依旧从容,微笑道:   “郎君多虑了。窦大郎答应做此事,就早该想到可能挨拳头。如今想让他息怒倒也容易,只要把徐乐的人头给他也就是了。当然,这人头不是让江都那位斩下,而是由我们拿下来送给窦大郎。这份人情足够分量,他就算有天大的怒气也该消解了。”   “砍徐乐的人头?这话说得倒是容易,那可是带着几十人就纵横长安让数万兵马无能为力的狠角色,你有什么妙计能砍下他的人头?”   谢书方强自忍下心头不快,继续分说道:“郎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徐乐固然骁勇过人,可终究是陆地豪杰。所凭者无非勇力、宝马、外加那些甲骑列阵冲锋而已。这些本事都是在陆上施展才有作用,若是把他放到水上,纵有通天手段也使不出来,我等还怕他做甚?郎君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他想要去江都,必要走水路。如今水路、官道皆有盗贼横行,其又是乔装而行未张旗号,被盗匪当成行商杀掉,也算不得稀奇。”   李建成一愣,两眼盯着谢书方:“做这等事必要动用得力人手,我们去哪里找人?倘若被人查到根脚,大人那里第一个不答应!”   “郎君尽管放心,此计既是某想出来的,动手之人自然也是某来想办法,保准安排得妥当,不让人查出端倪。”   李建成没再言语,而是陷入沉思之中。谢书方这话显然不是信口开河,他手下多半有一支听话的水贼以为己用。只要谢书方下命令,他们就会发起攻击。江左谢家毕竟是坐镇东南多年的门阀,虽然如今声望家业大不如前,但终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部曲私兵也不奇怪。   那些能盘踞一方拥有名望的盗匪多和世家门阀勾结,外人看来高高在上的名门望族不可能和盗贼沾边,实际上双方不过是一丘之貉,乃至世家豢养盗贼为自己打家劫舍清除对手也不算稀罕。能被谢书方看重的人,手段自然不弱,再加上人在水上施展不便,或许……他们真能成事?   李建成的心略有些活动,同时也升起警觉。谢书方在此之前从未曾说过自己还掌握着这么一支水寇,显然是和自己藏着心机。自己对他也得多加提防,免得迟早有一天被他所算。   就在此时,多日不曾进言的刘文静豁然起身道:“郎君切不可如此!徐乐此行关系着李家大业,倘若因私愤而误了公事,只怕国公那里也不好交待!”   谢书方冷哼一声:“刘公何出此言?国公为何安排徐乐出使江都你我心知肚明,本就是为了要他项上人头,难道真以为一介武夫出使可缔结盟约?这简直是笑话!”   “即便不可缔约,其也该死在江都而非路上。杨广斩使绝好名声传开,便是彼曲我直,日后不管国公如何行事,都可放开手脚立于不败之地。倘若徐乐死于中途,杨广便可抛个干净!国公是再派一名使者?还是放任不管?我军到底是先攻瓦岗贼,还是先与隋军见个高下?”   刘文静寸步不让语气铿锵有力,乃至连李建成的面子也顾不得了。他虽然也是世家子,也想着通过结交李建成飞黄腾达让自家在乱世中分一杯羹,但是所思所想和谢书方还是颇有些出入。   江左王谢这些老牌世家传承多年,所考虑的也是自家家业能否重振,对于江山在谁手里并不在意。刘文静的家世毕竟不能和这些人相比,心思也就有所不同。在他看来,想要振兴家业提升家格都无可厚非,但一定要江山稳固才能做到这些。若是天下战乱不休,像自己这等不上不下的世家很可能被连根拔起。是以快点结束战乱,避免重演当年五胡乱华的惨剧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自家既以绑在李家身上,自然希望李家可以一统华夏。眼下谢书方急着排除异己争夺权位实在太早,就算是杀徐乐这位无敌名将也还不是时候。别看李家控制了长安,可是瓦岗军如狼似虎,大隋也还有一战之力。除去他们不算,北方还有更加可怕的突厥铁骑,以及刘武周这等枭雄。天下还有多少豪杰,又有谁说得清楚?   这个时候理应以大局为重,而不是急着抢功分润争夺好处。李建成想要把李世民的前程断绝自己不好阻拦,如今他们还想着杀徐乐,这未免太不知轻重。   可是他话刚出口,李建成便接过话来:“肇仁所言极是,我等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因私废公,君书方才言语我只当没听见,今后也不许再提。不过……肇仁也不必危言耸听,自来行船走马三分险,倘若天意不容徐乐,我等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说没了徐乐,我李家就得不了天下,世间哪有这种道理?”   李建成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得刘文静身心冰凉。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跟错了主公。这位李家大郎虽然是李家嫡长,看上去有王者气度,又能和世家交好,是合格的主君人选。可是如今听来,他的格局未免太低,颇有些凤貌鸡胆的嫌疑。这等人若是生在太平时日也就罢了,在这等乱世之中,他能否胜得过那些枭雄夺得天下?   与李建成相比,倒是那位李世民似乎更符合开国之君的形象。如果不是自己之前和李建成走得太近,现在就该改弦更张另投明主。不过听闻李世民素能容人胸襟广阔,自己要去投奔的话,不知他肯不肯收容? 第六百零四章 南行(一)   天交正午,太阳升到了天空最高处,将光芒遍撒人间。按照时下流行的阴阳学说,午时乃天地间阳气最盛之时,刚极则易折,阳极则阴生,稍后便是阳气转弱阴阳交替之时。这种时候最适合的事情之一,便是法曹行刑杀人!   长安城外,桩橛一字排开,身穿罪衣五花大绑在桩橛上的男女披头散发模样狼狈,口内不住发出呜咽之声。看他们的模样,谁都不会想到,不久之前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还曾经执掌大权,一言出口就能定朝中显贵满门生死。那段时日被他斩杀满门的官吏不知有多少,只不过他在杀人时只怕也不曾想到,报应来得这般迅速,未过几日便轮到自己满门落到同等下场。   阴世师全家下狱未曾处置,便是等着李渊做决定。虽然唐国公素来仁厚,可是面对挖掘自家祖坟的贼子也不可能心慈手软。何况其杀了那么多大员,又驱逐百姓出城,最后更是差点火烧整个城池连皇宫都计算在内。长安城内从陛下到百姓都得罪了一个遍,其满门被戮也就不足为怪。   法场外虽有官兵护卫,但更多只是负责维持秩序,不必担心有人劫囚。城中军民恨不得把阴世师食肉寝皮,没人会舍命相救。就算真有不知死活的前来,也得被闻讯前来观斩的百姓生吞活剥。   李渊身为唐国公,自然不能做这监斩差事,负责此事的乃是本以托病归家诸事不问的卫玄。卫玄也知道,自己不同于杨侑,非但没有利用价值,反而是李渊眼中钉。不管是自家官场的身份资历,还是之前执掌长安大权的经历,对于李渊来说都是除去自己的理由。其可以把杨侑立为傀儡,却绝不许自己再有机会参与操纵,是以归顺之后闭门谢客诸事不问只等着老死家中。   没想到李渊却依旧不肯放过,以卫玄执掌法曹为借口,用旨意勒令卫玄监斩。其用意自然是对卫玄的敲打,毕竟大家都知道,挖李家祖坟之人乃是阴世师,背后点头的则是卫玄。纵然碍着大局不能下令斩杀,也总要敲打一番让他知道厉害。让他亲眼目睹阴世师满门被斩首的情景,算是杀鸡儆猴,情形一如“陪绑”。   看着法场上如同待宰牲畜一般的阴家家眷,卫玄心中一阵唏嘘。从他下令捉拿阴世师那一刻,就知道其注定是这个结局,倒也不会伪善怜悯,他心中更多是担心皇帝的命运。   所谓仁厚的唐国公,便是以这等手段对待自己这个力主归顺的老臣。以自己的年纪、体魄,就算没人来杀也活不了多久,可是唐国公却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等。强迫自己监斩,就是提醒自己赶快去死,不要再残喘时日。阴世师死后,便轮到自己。   对自己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便是他手下那位战功彪炳的乐郎君,也一样没能逃过其手腕。此番江都之行,看来是有去无回,就是不知这位英武俊朗酷似其父的少年此时是否想明白,自己视为父执的唐国公,实际并没有外界传说中那般仁厚。   卫玄偷眼向身后看去,身后广列伞盖,伞盖之下便是京中各位贵人。毕竟阴世师作恶多端,杀他大快人心,连百姓都要来观斩官员又怎可缺席?再说这种时候不来,岂不是很容易担上勾结阴贼心怀鬼胎的罪名?是以今日长安城中文臣武将不管官职大小悉数到场观斩,无非大员张伞盖,低品官员居后观看罢了。   居于首位的自然是李渊,李家在长安的子女都在其身旁。身为李家人观看挖掘自家祖茔的元凶被明正典刑乃是情理中事,外人也无从指摘。可是卫玄心知,李渊今日安排并非单纯让子女泄愤那么简单。今日不光是斩杀阴家满门,也是徐乐出使江都的日子。把李世民拉在这里看杀人,就是免得他去给徐乐送行,以至于生出什么波折。   虽然从表面上看,徐乐此番出使乃是秘密行事,乃至整个盟约行为也得瞒住他人,不让子女送行乃是理所当然。但作为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手,卫玄自然知道李渊的安排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徐乐所谓秘密出使,实则长安城内有身份的人哪个不知?连自己这种待死老朽,都知道徐乐出使日期时辰,试问还能瞒过哪个?所谓密使,这个密字首先就无从谈起。   李渊并非痴人,何况现在还在战时,于民间管制之严远超太平年月。若是李渊有心守密,决不可能让消息走漏。以自己多年官场经验判断,徐乐出使之事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必然是李渊默许乃至纵容的结果。再看他今日这番安排,卫玄越发认定李渊对于手下那位乐郎君未必如传说中那般亲厚。   至于其中原因……或许当今天下没几个人比自己更清楚,毕竟废太子之死乃至徐家罹祸之事,自己不但全程亲历更是知晓其中内情。虽然当事人如今所剩无多,当年之事也不大可能查出真相,可是李渊心中多半还是有所戒备,担心身边这头猛虎有朝一日不受控制反噬自身。又不想绝了人才觐见之路,是以才拿出这么个办法,要借天子的刀除去手下这个隐患。再想想陛下的脾气,若是看到这个斩杀鱼俱罗并导致长安易手的罪魁出现在面前,只怕顾不上任何后果,都会先杀了这少年郎再说。李渊也正是摸透了陛下的脾性,才会做这种安排。   好个外忠内奸笑里藏刀的贼子!卫玄在心中骂了一句,自己虽然能看出李渊的打算,却又无能为力,毕竟眼下自己就算豁出性命也不可能改变任何结果。要怪就只能怪国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徐乐也好千岁也罢,他们的命数也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许让他们这样糊涂下去才是最好的结果。   “时辰已到!”掾吏一声大喝打断了卫玄的思绪,曾经执掌法曹位及人臣的郡公如今权威尽丧,便是小小掾吏也敢在旁大呼小叫,这一声呐喊里更是饱含催促之意。连这小吏都能看出自己自身难保,再想他人又有何用?   卫玄只觉得阵阵无力感袭来,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头,挥一挥手以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行刑!”   伞盖之下,李嫣的眉头微微皱起,视线已经离开法场,向城池方向张望。她号称李家侠女又喜好弓刀武艺,自然不至于娇气到见不了死人。乃至在家中时,她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要亲手结果阴世师,给李家祖宗报仇。可是现在她的心思已经不在阴家这群待决死囚身上,只想着进城为徐乐送行。   虽然这个混账东西不知好歹,自从闯了玄甲骑营地之后就定了规矩,不许女子随便闯入,以至于自己后面想见他见不到。虽然这混账东西不知感恩,自己见不到他他也不来拜见自己,也不懂得托人带口信道谢,可总归他是李家大功臣,此番出使又是李家两兄弟角力的结果,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哪怕兄嫂再三叮嘱此事关系重大且乐郎君也甘愿前往不许自己在其中捣乱,但是前往送行总是无错。本来自己把礼物、书信都备好了,偏偏被父亲拉来看杀人不能成行,岂不是活活急煞?   那几封信乃是写给江都城内名门贵女的,也是自己给徐乐准备的保命符,这东西未曾送出,那混账东西到了江都又该怎样活命?现在只能盼望着阿嫂安排得家将办事得力,千万别耽误了大事。   刀光闪烁,人头落地,鲜血在地面肆意流淌。阴世师以及其子侄的尸首两分,随后便轮到那些女眷。望着阴世师等人的尸体,李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挖掘祖坟乃是死仇,李渊再怎么快意都不过分也不会受人指责,只不过其是否是为了阴世师满门之死而快意,就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掾吏一声声高喊着:“时辰已到”。刀光闪烁人头滚滚,阴家满门性命也在这一声声呐喊中宣告终结,除了几个年幼子女外无人幸免。这种情形其实和当年的徐家十分相像,所不同的是阴家后人既没有一个武艺绝伦的老祖父带着孙儿出逃,也没有那种天生天养的环境供其成长。他们将搬入李家在李家人注视之下成长,以李渊的仁厚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对其打骂苛待,但也绝不会再出现另一个徐乐。   渡口处。   一身便装的徐乐朝面前送行家将说道:“代我谢过二郎。”   家将没想到徐乐对自己如此和蔼,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这是自然……只是九娘若是问起?”   “我就说那些书信我收到了就是,你放心她不会问的。”徐乐说话间朝家将一笑,随后转身上船。水手声声吆喝声中,这艘大船缓缓驶出渡头,就在阴家满门被抄斩的同时,徐乐也离开长安,直奔江都而去。 第六百零五章 南行(二)   虽说徐乐此行出使乃是机密不宜大肆声张,乃至连护卫兵马也未曾派遣,但终究是晋阳使者身负重任,李渊为其安排的船只自然不会太过寒酸。其所乘坐的商船属于关中一位巨商大贾,其背后乃是朝中几位重臣,在宫中也有些关系。其风头最盛时都会市两成的商品都出自其手,曾经号称只要出的起价钱,不管是何等奇珍异宝都能在三个月内送到买主手中。   如今时移事易,这位巨贾早已然家破人亡,但是其财富以及商路并不会消失,只不过换了新主人而已。唐国公为国劳心劳力,最近更是把大丞相、尚书令等苦差事扛在自己一人身上,且有臣工上本要求加封唐国公为唐王以便让李渊为大隋江山多出几分气力。既然李公如此辛劳,以些许资财为犒赏也是应有之义。   是以这位巨商原有的财富、商路以及精明强干识大体的部下乃至船队,如今都已归属李渊所有。有如此方便的条件加上李渊对徐乐格外关照,为他选择的,自然是船队中中最好的一艘船。   其船体高大结实,足以抵抗水上风浪,其体积规模虽然不及水师巨舰,但是于民船中已然堪称顶尖。为了掩人耳目船上还载满了绸缎绢帛,这些财货表面看是送往江都的交易商品,实则是长安天子杨侑为“太上皇”送的贡品。   区区财货自然入不得杨广法眼,况且这些绢帛本就是宫中之物,以这些财物为贡品与其说是孝敬不如说是嘲笑。只不过徐乐对此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趟出使容易得很,根本就不必讲这么多繁文缛节,只需要把书信丢到杨广面前,让他自己选择是打一场还是先行合作就是。其他种种都是毫无意义的掩饰,平白浪费时间。只不过李渊如此安排,他也只好听从。   船夫水手乃至船老大都知道徐乐便是险些火焚长安又差点在李渊面前摔死窦奉节的乐郎君,对这一行人既恭敬又畏惧,饶是徐乐对这些人并无架子,他们也是敬而远之让徐乐无可奈何。只是这些人侍奉虽然用心,徐乐这一行人却并未感到舒服。至少对步离和韩约来说,船上的日子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这次徐乐出行乃是密使,不能带太多随员。再说玄甲骑扩充在即,还要有人操练士兵保证新加入的玄甲骑拥有足够战力,大多数军将都要留下练兵,跟在徐乐身边护卫的就只有韩家兄弟外加小狼女步离,一行四人前往江都。   其实按徐乐的心思,步离也应该留在长安。她一个突厥女子不曾坐过船,如何受得了舟船颠簸?再说她心性敏感行事冲动,一旦察觉到有谁不怀好意就拔刀相向。这本领和习惯保证了她在乱世不至于吃亏,却也注定其不适合做使者。   试想江都城内又有几人会对自己心怀善意?如果按着小狼女的想法,不管不顾拿着匕首杀过去怕不是要杀光半个江都才能罢手。徐乐不在意杀人,也不曾考虑过是否能取胜,只是觉得这等行为既无助于出使也对百姓不利。毕竟小狼女杀起人来不分军民,那些江都百姓未曾招惹谁,先是被杨广带骁果军上门,后又有这么个小煞星捣乱,岂不是倒霉到家?   可是前者宫中饮宴之事,就是因为没带小狼女,害步离跟自己发了好久脾气,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耍性子。这次如果去江都还不带她,天知道其会在长安惹出什么祸端。   就算不考虑这小丫头闹脾气,长安城里也绝非太平所在。李建成也好谢书方也罢,都不是良善之辈,小狼女又是这么个脾性,除了自己没人压得住,到时候只怕她惹出比殴辱窦奉节更大的祸事。   徐乐倒是不在意步离惹事,只是担心双方动手时步离身单力薄寡不敌众自己又不在身边没人照应,万一真让她吃了亏,又如何对得起罗敦阿爷?要闹就去江都闹,哪怕把天捅个窟窿,也有自己在旁帮她补起来,是以只能咬牙带着小狼女同行。   只是徐乐也不曾想到,纵然有自己在身边,小狼女还是吃了大亏。也不光是她,还有那位一身艺业惊人的好兄弟韩约,也同样被折腾得七荤八素。自己虽然全程在旁观看,就是帮不上半点忙。   这一行四人家乡不同经历各异,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都不曾坐过大船。徐乐的水性乃是自家阿爷在家乡的河水中训出来的,且天生异禀不畏舟楫之苦,韩小六别看身小力弱,可是也有一宗了不起的本事,就是天生不怕水。其水性大半是天赋,第一次下水便能迅速掌握水势在水中灵活赛游鱼,连阿爷都称赞他是天生的水上豪杰。有这份本事在身,自然不晕船,也不曾把乘船当成苦差。可韩约和步离,就没有这份本事和运气。   再怎么结实的大船也终究不能和车马相比,风吹水浪水打船帮,势必会造成船只左右摇摆。不管是身手过人进退趋避如同闪电的步离还是高大壮硕亚塞铁塔的韩约,被这么左右一摇晃便晃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控制不住地恶心呕吐。船行不久,步离的巴掌小脸就吐得没了血色,配上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就那么惹人怜惜。   韩约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原本还有些奇怪,此番前往江都乃是冒性命之险搞不好就要厮杀较量,理应武装齐备扎束整齐。为何乐郎君非得反其道而行,大家都着便装带短兵而已。宝马、宝甲、马槊都不曾携带,就连自己那两面招牌般的盾牌也只许带一面小盾防身,大盾神荼只能放在城中。   直到他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去之后才醒悟,这想必是乐郎君有远见,才会如此安排。以自己眼下的样子,就算神荼放在手边也没力气拿,带了也只是废物而已。   徐乐知道这两人的情形外人帮不上忙,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硬下心肠强迫他们适应。毕竟日后李家是要打天下的,玄甲骑也不能只在北方征战拒绝南下交锋。身为上将不管马战、步战、水战乃至车战都得样样精通才行。现在吃些苦头总好过日后大军出发时丢人现眼,因此并没对他们说什么安抚的话,只让小六向船家索要食物。每当这两人吐无可吐,徐乐就让两人进食。   据阿爷所说,这样反复几日,便能把不晕船的本事练出来,以两人的根基稍加训练,日后就是水上交战的好手。只不过这个过程肯定不舒服,可是身在军中又岂能贪图安逸?打熬筋骨磨练气力,练习马术兵器,哪样都离不开吃苦受罪乃至挨打受骂。要想在武人中出人头地,就得经过这等考验没什么话可说,因此只能看他们反复这个过程并不加以安抚。只是在心里暗自感慨,自己本意是想照顾步离,现在倒是让她多受了不少罪。   小六初时还有些担心两人,后来也知没什么要紧,便放松心情在旁看热闹。更和徐乐扯着闲话:“乐郎君,我等此次南下江都多半要厮杀一场,为何不带上马匹兵刃?现在这般只有短兵,动起手来岂不是吃亏?”   “我等毕竟是使者,不管最终是否动手,至少表面上乃是为着和谈前去,拿刀动杖不成样子。昏君好大喜功最在乎虚名,我等甲胄在身手提长兵下船,便是他有心议和颜面上也下不来,事情当时便要弄僵。虽说此次议和多半难以成功,但总是要尽力一试。想想看,我等所作所为多半都不被人看好,最后不都是做成了?这次的事情也要试过才知道,若是能缔结和约,让李建成等人颜面扫地岂不快哉?就算交手也没关系,马匹兵器自有骁果军为我们准备,到时候从他们手里夺就是了。听闻江都有几位好汉,此番前往若是有机会便要领教一二!”   “江都好汉?连鱼俱罗这重瞳无敌将都被郎君杀了,哪还有什么好汉?”   徐乐摇头道:“小六这话便差了,鱼俱罗乃是老辈英雄,然则少年之中岂无英才?某在军中曾听人言,马上承基马下六郎,骁果中还有个肉飞仙,都是一等一的豪杰。且不可目空四海小看了天下豪杰。”   韩小六笑道:“这几个名字我也曾听人说过,不过我觉得他们再怎样了得,也比不得乐郎君!”   徐乐笑而不语,并未对小六的话加以评价,然则一切尽在不言中。徐乐绝不会小看天下豪杰,但更不会小看自己。他敬佩天下豪杰,但坚信自己才是最能战的那个,其他人不管如何了得,都注定是自己的陪衬。   这时吐得七荤八素的韩约踉跄着走过来,强忍着恶心说道:“江都城内再多好汉也不怕!只要让我离开这船,便是千军万马也……”说到这里却又控制不住,跑出去呕吐。小狼女自家事自家知,就在船边呕吐不止,并不曾逞强返回,只是看了韩约几眼就不再说话。   韩小六眼看兄长和小狼女的狼狈模样,忽然说道:“到了江都我们自然什么都不怕,可是这一路上若是遇到盗贼,倒是有些麻烦。大兄和步离这副样子,怕是济不得事。”   徐乐为微笑道:“怎么,我们的小六也有胆怯之时?这条水路他们走得惯了,不至于有什么闪失。再说真若是有水贼,有某的宝刀再加上你的弓箭,也足以让他们有来无回!”   韩约听到两人对话,觉得兄弟未免太小看自己,刚想要骂他几句,却又是一阵呕吐之意袭来,一腔豪言壮语尽数化作清水吐了个干净。 第六百零六章 南行(三)   汉阳县始建于东汉,汉末三国征战群雄逐鹿时为江夏太守黄祖盘踞之地。此处乃汉水入长江的水口,汉水经龟山之南入长江,一如青龙黄龙在此交汇。因其地处南北要津,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所在。   自大隋一统之后,也曾新筑城池屯扎重兵。只是自大业天子征辽东惹得天下大乱,国势大不如前,于汉阳的防卫便大不如前。如今天下大乱盗贼四起,汉阳原驻鹰扬精锐又被调去拱卫江都,防务更加松弛。官府只能控制城池,城外就成了绿林强人的天下。   位于水面上的鹦鹉洲曾因三国名士祢衡所著“锵锵戛金玉,句句欲飞鸣”的《鹦鹉赋》而得名,后又多有名士“藏船鹦鹉之洲”纵观大江景色,乃是汉阳城外一处名胜。只是战乱一起,诗文风雅敌不得刀枪金戈,这赏玩风景之地现如今变成了藏兵所在。   鹦鹉洲占地甚广可藏兵万人,且位于江上四面环水,易守易走而不易攻伐,乃是盗贼理想的藏身之所。短短数年时光内,这鹦鹉洲也数易其主,盗贼成群结队白日火并,官兵不闻不问只当看不到,坐视其以斗蛊的方式决出新主。   几番厮杀下来,脱颖而出的,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如今鹦鹉洲上的水匪,已然不是走投无路的饥民或是铤而走险的盗匪可比。单是从其安营扎寨,就可知非同寻常。   洲上再没有大旗或是寨堡,也不会有喽罗公然驾船巡哨。如果乘船从鹦鹉洲旁经过走马观花,只能看见绿树芳草,仿佛这里还是太平世界,不会惹人怀疑。只有舍舟登陆从如同迷宫一般的丛林环抱中穿行而过,才能发现其巢穴所在。   这伙盗匪的房屋并不高大,而是因地制宜,借树木、荒草乃至土丘隐藏。除非走近观看,否则绝对发现不了这些房舍,也就发现不了藏身于房舍之内的贼寇。   不同于寻常的江湖盗贼,现如今盘踞鹦鹉洲的这支人马平日很少出手抢夺,也不会主动去骚扰百姓,甚至有很多百姓不知道鹦鹉洲上还有这么一支人马存在。只有那些不知死活的盗匪试图把这里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时,才会发现自己惹上的是何等强敌。偶尔出手便不是小打小闹,往往袭击朝廷经制官兵夺取辎重,再不就是攻打县府抢夺钱粮。甚至有人发现这支水寇在岛上藏了一艘五牙战船,单是这一艘战船的战力,已经凌驾于汉阳水军之上,其实力可见一斑。   虽说天下大乱盗匪丛生,但是拥有战船的水寇终究是凤毛麟角,更别说是朝廷正军都少有的五牙战船到了盗贼手里,这所谓“盗贼”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本地县令也意识到这所谓水寇背后必然有世家门阀支持,盗贼之中更不乏骁勇善战的悍卒,其战力尚在水师官兵之上,非自己所能敌。   去岁新上任功曹想借保卫江都扫荡盗贼之机,调郡兵诛灭这伙盗匪。可是数千郡兵在鹦鹉洲找了数日根本未曾发现半个人影只好原路返回,坚持剿贼的功曹随后又受了严惩。这背后有多少人通风报信暗中掣肘乃是一笔糊涂账,经此事也可看出盗贼背后之人势力不小,地方官更不想找麻烦,索性听之任之与盗贼两不相犯,由着他们逍遥自在。   从外面看去这隐匿于林木之间的简易村落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仿佛是个无人生活的荒村。可若是有人试图靠近,草丛、石后又或是树上不知几时就会冒出几杆长矛、探出几张弓,再不就是有人悄无声息地钻出来扭断冒失鬼的脖子。   整个村落实际是按着军营的布局结合地势修成,中军营帐位置,乃是一间大木屋。于军中乃是三军司命所在,于匪巢便是头领居处。不过这头目颇有些寒酸气,其居住饮食比之部下无甚区别,甚至还有所不如。   房间里没什么像样陈设,一张破案几上放着几只粗碗,劣质村酿的酒气充满整个房间,混着汗臭和体味,熏得人直欲作呕。不过房间里几条赤膊大汉对这等味道早已习惯,根本不当一回事,依旧边喝酒边交谈毫不在意。   一个满面虬髯的汉子喝了一口酒问道:“李大,这次的事你说我们该不该做?”   那被称为李大的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身材不算高但是生得极为壮实,脸上满是水锈色,一看就知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布衫,露出里面古铜色的肌肤。一双环眼凶光四射,一看就知不是良善。   他看了一眼虬髯男子并未说话,而是自己喝了一口酒,又看向其他人。见所有人的神色都差不多他才说道:“这是不是该不该,是只能做。咱们凭啥能活到今天?是因为大家的武艺天下无敌?还是因为老天爷格外爱看咱们,不忍心勾走我们的魂魄?能活到现在的没一个傻子,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不用我多说吧?且不说以前的事,就说去岁我们寨子没有进项,眼看着冬天就要冻死一批人,是谁送了粮食过来救急?再有上次官兵要来剿咱们,是谁给咱们通风报信,又给咱们安排地方藏身?这许多人马又是哪来的?吃了人家嘴短拿了人家手短,亏欠了这么大的恩惠,现在人家让咱做点事哪能推三阻四?”   虬髯男子道:“李大,话不能那么说。他们是对咱不薄,可是咱对他们也不错啊。这两年咱们开了那许多府库,可还是穷光蛋,还不是都便宜了他们?就连打哪个城池夺哪个仓库杀哪个人都是他们说了算。别的不说,就光是杀人……”   “行了!”李姓的男子一拍案几,震得满桌子杯碗跳跃,把其他几人都吓得不敢说话。李大那双环眼扫视众人,仿佛随时都能喷出火焰。   “咱们做得是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没点数?若是不能杀人,还养咱们做甚?杀几个人也值得念叨个没完,你到底是个爷们还是个小娘?再说了人家是什么来头,大家心里也有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能做事,人家给咱几口肉吃,若是不能做事,人家一句话就能要了咱们的命!也不想想,现在外面还有几个是自己的兄弟?又有多少是人家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时,这头目的声音已经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了去。其他人也不敢开口,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那虬髯汉子懦懦道:“李大这话倒是不差,可是也要分个事情么。这次要动的可是唐国公的人,又是大名鼎鼎的乐郎君,这人的名号从北传到南,连我都听过,绝不是个好相与的。鱼俱罗何等手段,在他手下都丧了性命,我们这点本事怎么拿得出手?咱们不做事固然是活不成,可送死也不是个办法!”   “废话!当初一起出来求富贵的,现如今只剩咱们几个兄弟,我能让你们去送死么?这事我盘算过了,那乐郎君本事再大,也是陆地的豪杰,到了水上就先要减一半威风。何况这帮武人讲的是宝刀快马宝甲马槊,这些东西在水上如何施展?别的不说,就说那身出名的宝甲,他要是穿在身上倒省了咱们的手脚,只要把他弄进水里淹也淹死了他!咱们的五牙战船不是吃素的,打他区区一条商船还不是做耍一般?到时候弄沉他的船,再把人扔到水里让他喝个痛快,就算是天神下界也照样得死!”   这下虬髯男子也没了话说。他们这伙水寇最早不过是求富贵顺带图活命,可是眼见着同伙一个个不是被官兵捉去砍头,就是被其他同行火并斩杀,才知这碗饭也没那么好吃。直到有人出面表示愿意扶持他们,才让这伙人过上好日子,更是有了五牙战船这等宝物。   只不过这些事自然有代价,之所以自己这支人马与其他水寇不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队伍里一共也没几个水寇。大部分都是对方介绍来入伙的“兄弟”,只看他们日常起居言行就知道是世家名门的家丁部曲之属,跟自己这些人根本没得比。乃至整支人马如何行动,又该做些什么,也是背后的世家说了算,自己这帮人无非推到前面担个头领虚名,实际指挥不了多少人。   杀徐乐的这道命令乃是来自背后世家命令不容抗拒,几个人所担心的也不是这么多人对付不了一个徐乐,而是事后李家如果算账,自己这些人是否会被丢出去。可是现如今头领把话说死,他们也就没了推驳的余地。   众人也知,自家头领绝非无脑蠢物,自己能想到的,他绝对都能想到。他现在这么说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他也没办法。想必那幕后主使之人命令极不客气,所谓五牙战船不是用来壮胆,而是一种威胁。   他能帮自己弄来五牙船,也能用五牙船把自己这干人斩尽杀绝。给世家效力就是如此,办事不利难逃一死,办事得力也未必能活。说到底,在世家眼中,自己这些人根本就不算是人,不管是用来做事还是事后牺牲,都没有半点负担。最为可悲的莫过于明明能看出这一切,却又无可奈何无力抗拒,哪怕明知是死路一条,也得硬扛着走下去。   那虬髯男子道:“既然如此,那这次就让俺带人去,李大在家里等消息就是。长这么大还没指挥过五牙船,这次也过一次瘾!”   李姓男子摇头道:“鲁三郎你糊涂了!在外人眼里,你我又有什么分别?既然要去便是一起去,且让咱们看看,那位乐郎君有什么本事!”   距离这处房舍不远处,一个身着玄色战袍的男子隐身于房屋间隙偷眼打量着这里同时掐算着时辰。这伙水寇虽然战阵本事不如正军可都有些歪门邪道手段,某些时候比正规水军更为有用。也正因为此,才把他们留到现在。这次截杀徐乐不能留下线索,这些人便是家主早已选好的替死鬼。   只不过贼性狡黠,这帮世家部曲也要提防盗贼生出异志。眼看他们密会时间过久,暗中窥伺的汉子眉头微微皱起,手渐渐握紧刀柄,寻思着是不是冲进去把他们杀个干净。可就在这时,却见房门开启,几个男子从房间内走出。黑袍男子眉头逐渐舒展,手逐渐放松,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第六百零七章 南行(四)   正如徐敢对徐乐所说一样,晕船并非不能克服的顽疾。哪怕是一辈子没上过船的旱鸭子,只要耐得住辛苦能扛住呕吐之苦,折腾过几遭之后,便可以克服晕船。所谓南船北马,北人在水上的本事固然比南方人逊色几分,却也没到不能克服遇水就无计可施的地步。否则历次群雄逐鹿的战事中,以北统南又何以得胜?何况现在也不是让步离、韩约去和人在船上厮杀,只是单纯的克服晕船,难度就更要打几分折扣。   两人如今还是有些不适应水上颠簸头重脚轻,可是已然不像开始那般呕吐不止难以正常行动。只要不让他们与人厮杀,像普通人一样在船上生活已经没什么大问题。韩约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步离则阴沉着脸,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道理也很简单,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徐乐千里同行,怎么也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样子。   徐乐也不安慰她,只让她自己想通过关,自己则把心思用在戒备水寇之上。现如今关中初定,中原战火正炽,瓦岗军与隋军在东都一带反复拉锯,杀得天昏地暗,据说李密自己都中了一支流矢险些丧命,战况之惨烈可见一斑。这等乱局最易滋生盗匪,不光山林之内藏有响马强徒,就是水上也不安全。而徐乐这条船上广有财货的消息,不知从什么途径走漏出去,这一路行来已经遇了两伙盗匪打劫。   这两伙盗贼并不算强悍,不过是几条小舟载着数十亡命徒,其兵器大多是棍棒少有刀剑更没有弓弩。甚至不用徐乐出手,小六站在船头开弓放箭射杀几人,就能把盗贼们吓得魂飞魄散。这船上的水手也大多孔武有力且藏有兵器,遇到盗匪便提着刀矛出来厮杀,轻而易举把两伙盗匪杀得四散奔逃。   只是徐乐的心思并未因此放松,反倒是越发警惕起来。这船上水手都是走惯这条路的,其东主更是手段高明,把沿途盗贼敷衍得妥当。不管是冲着东主的交情,或是慑于其背后靠山,再不然就是忌惮于这些水手本身的武力,沿途盗匪基本不会打这家商船的主意。   如今虽然换了东主,可是这些盗魁并不知情,不该区别对待。虽然那两股盗贼怎么看都是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饥民,并非那些有力悍匪,亦未必知道这商船根基。可是在徐乐看来,这依旧透着不寻常。哪怕那些水手都认为是小事一段,乃至把两场打斗看作旅途中的愉兴,徐乐依旧无法放心。   不过这船上不比陆地,这些水手也不是玄甲骑部众,不管再怎么敬畏他也不可能完全服从徐乐安排。就算徐乐以武力胁迫这些人听令也没什么用处,毕竟这帮人只是些水手,既不懂军阵也不曾打过仗。哪怕徐乐有神仙手段,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让他们脱胎换骨成为能战之卒。   因此他只能把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叫到身边低声叮嘱:“在船上寻些木盆之类的物件放在手边,倘若中途船出了什么闪失,就抱紧这些东西,可以让自己在水上多浮一会。尤其韩大,你得刻意找些像样的木料,否则你人高马大又带着铁盾,怕是要糟糕。”   韩约点头道:“乐郎君放心,某自有分寸。不过某觉得这船不至于沉吧?这船我看比战船也小不到哪去,当初在蒲津夺渡口的时候,那些船也未必比得上咱们这船。就算是几十人来凿,一时也不易凿开。除非是官兵的战船用拍竿来打……”   说到这里韩约又忍不住露出笑容:“这话是我说差了,水寇又哪来得战船?更无处去觅拍竿!”   韩小六道:“那若是隋军的水师?”   韩约朝自己兄弟瞪了一眼:“你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倘若是水师,我们只消说出自己身分就是,倒是省了不少手脚。再说你也不想想,现如今隋军哪还有水师横江?怕他作甚?”   韩小六也明白过来,尴尬地一笑:“是俺把事情想差了。隋军的水师四分五裂,剩下的也都守着运河,不会来对付我们。”   徐乐一言不发而是凝神沉思,该说的自己已经说过,再提醒也没什么用处。比起是否会遇到水师,他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就是这些盗匪的来头,目的到底是什么?按说自己这帮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江都,让杨广坐实斩使绝好的罪名。在江上杀了自己,等于是帮杨广的忙,对于李渊而言并无多少助益。   若说是杨广派人来杀自己,同样也说不通。这位天子性情残暴好大喜功,雇佣盗匪杀人绝非其行事风格。那么这两伙盗匪为何招上自己,背后又藏着什么阴谋,便是当下要考量的要点。   最乐观的结果自然是意外,可是徐乐也知道,自欺欺人全无用处,这两伙盗贼不太可能是凭空出现,而且多半与自己有关。事实上也不止是他,步离的神色也很是紧张,小脸紧紧绷着,两把足以称为宝刃的百炼匕首在手中来回摆弄。   徐乐心知小狼女感知危险的能力远胜常人,乃至很多时候并无道理,只是单纯的感觉便能直指吉凶。这种能力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而是在险恶的环境中锻炼出来的一种能力,类似于自己被阿爷教导出来的过人六识。   只不过自己的六识乃是应用于战阵之上,躲避刀剑弓矢所用,小狼女这种能力则是战斗发生之前的灵觉。当然这不是什么神通巫术,而是一种先天感知,大多数人听到之后可能一笑而过,徐乐却相信这不无道理。   他看着步离问道:“怎么?感觉情况不对?”   步离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她虽然手段高明但是身体很是单薄,恢复能力自然不能和韩约这种门板似的壮汉相比。虽然这几天已经克服了晕船也逐渐恢复了健康,可是元气未复,小脸依旧苍白无血色。本来她就是少言寡语得性情,这回更是轻易不开口,哪怕和徐乐交流也是以动作为主。   好在徐乐对她的心思猜得准,见她的动作便笑道:“你是说感觉此行会有凶险,但不知几时会遇到贼人是吧。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管在哪遇到,都是靠本领说话。别看我们只有四人,照样能杀他个落花流水!”   韩家兄弟见徐乐态度笃定,也不敢大意,按着他的吩咐去寻些大盆或是木板,预备一旦船只遇险落水也好求生。倒是船老大对这四人的准备很有些不屑,碍于徐乐身分不敢明着阻拦,送饭时旁敲侧击说道:   “你家也不必太担心了,咱们是走惯了这条路的,路上的各路好汉都给东家几分薄面,不会对咱们动手。那些下手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鱼鳖虾蟹,奈何不了咱们。也不用乐郎君和贵属动手,就是我们几个也足够对付他们。你家上船那是贵人吩咐,小的天大胆子也不敢让你家受了委屈不是?”   徐乐听他按着长安规矩,一口一个你家的恭敬,心里并没多欢喜却也不好开口斥责,只好压着火性说道:“我们这几个人备些物事,未曾妨碍你们行船吧?”   “这自然没有。你家是个好汉,处处都为我们着想生怕给咱添麻烦,咱还能不知好歹不成?你家是武将,行军打仗乃是行家里手,事事讲究周到,这安排自然是没什么不妥,就是让咱都觉得有趣。你家说说这是何必呢?慢说沿途的大盗不会打咱主意,就算有人不顾交情动手,咱也大可冲出一条路。也不是小的夸口,东家在这条船上可是花了大本钱,就算是水寇用火矢射,你家也不必担心。”   徐乐没去接这船老大的话,而是反问道:“这条路尊驾想必是走熟的,但不知沿途可有什么险要所在,能否说与我听听?”   “行船哪有不冒风险的?不过你家放心,咱这船上都是老手,不管多凶险的水路都不怕。”   徐乐发现自己和这船老大说话有些费力,只好耐着性子详细询问,打探沿途水路哪里适合伏兵,哪里又可能布置埋伏。在徐乐想来,这船家有句话没说错,这么一条大船对水寇来说也是庞然大物,他们想要袭击并非易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找地方设伏暗算,偷袭放火之类,只要自己多做提防就是。   徐乐虽说从小受阿爷栽培,可终究还是个少年,不曾见过世家的手段和力量。就在他询问船家思忖如何应对伏兵时,一艘插着隋军旗帜的五牙战船正乘风破浪朝着徐乐一行人所在冲来。船首上满面水锈的头领手按刀柄,身旁虬髯大汉手提短矛,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第六百零八章 南行(五)   红日西斜,阳光照在水面上,把整个河面染成一片金黄。此时的黄河还不似后世那般污浊,汉水仍有可观之处,于日落时分赏玩水上风光。即便在太平年月,这也可以算得上雅趣,于乱世中就更为难得。只不过徐乐一行四人都是惯习刀剑懒读文章,景致虽美却提不起兴趣,相比水上赏景,反倒是更愿意擦拭兵器。   何况韩约、步离虽然如今已经不再晕船,但还没做到视江河如平川的地步。看水看久了依旧头晕眼花心有余悸,自然不会没事往甲板上跑。倒是那些水手船工此时无事可做,正好在歇下来看乐子。   这些人全是目不识丁之人,说不出什么美妙文字。只是觉得在水上辛苦一日,此时能吃口热饭热汤,再翘着脚看看落日,于此乱世中已是堪比神仙的享受。也有人心思不在景色,而是趁着清闲盘算这趟走下来能得多少赏钱,又能否在江都找到发财的机会。   有人嘟囔道:“听说江都城现在在卖小娘,年轻漂亮的小娘,一匹绢帛就能换去。咱们船上有这许多绢,那几人一看就是粗心军汉,对于财货数字不上心的。便是那小娘,也不是个爱财的人,不曾对财物留心。咱们若是拿走他几匹,岂不是也能讨个婆娘?”   另一人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那绢帛也是能拿的?也不想想那几个人是何等狠角色?不说几个男人,就是那个小娘,也是两把匕首不离身。那天我刚想同她说句话便被她瞪了一眼,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觉得自己不是被人瞪了一眼,而是被什么野兽盯上了。出了一身透汗不说,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从那以后看到那小娘我就远远绕开,不敢往她近前凑。你在他们眼皮子下面偷东西?你长了几个脑袋?”   船老大这时说道:“也不必怕成这样。我看乐郎君这人和寻常军将不同,不是那种不把人当人的粗胚。对咱们很关照拿我们当人看,更不是个小气人。咱们也犯不上去偷,等到人到了地方,只要跟他好好说说,多半大手一挥就把绢帛赏了咱们也不一定。倘若这消息是真的,到时候一人领一个俊俏小娘回去岂不是好?”   “假的也无妨。有了财货还怕没有小娘?拿了这笔财货回长安也是一样。不过城里的女子是别想了,那么多军汉还没婚娶,哪里轮得到咱头上?倒是附近乡下再不去外地,倒是能想想办法。”   另一个汉子道:“听这话江都那边怕是也没有小娘给咱们。你们想想看,那里的军汉也不比长安少,有小娘也不够他们分的,哪里会轮到咱头上?再说好端端的,怎生卖起人来了?”   开头说话得男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正是因为军汉太多,才要卖小娘。小小的江都哪里养得了几万军汉?何况天子在江都日子不少,那些军汉都是北方人肯定想家,想让他们留下,就得有大把的财货赏赐稳定人心。算算日子,就算是金山银海也该花光了。不想办法弄些钱财,那些军汉若是造反或是逃散又该如何处置?”   船老大点头道:“就是这个话。依我看城中卖小娘的消息未必是真,但是江都发财的机会肯定不少。军汉只认财帛不识珍宝,皇帝身边带的那些珍玩现如今都没了用处。咱们这些绢帛拿到那边必然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能换些珍宝回来!每逢乱世都是老百姓遭殃,有本领的人则可借机谋个富贵。这不光是靠气力武艺,若是眼光好运气旺,也一样能发一笔横财。像咱们这等没本事的,都盼着天下太平,不管这江山归谁,总之是早点打完仗才好。再不然就只能盼着老天可怜,让咱们撞上大运。”   另一名水手叹了口气:“我倒是盼着别倒霉才好。船上载着这几个煞星,去得偏又是江都。若是厮杀起来,战场上刀枪无眼,掉了脑袋都没地方去喊冤。”   “看你说得?何至于如此?”那一心想着偷绢帛买小娘的水手语气里充满不屑:“你也不想想,唐国公那是什么人?人家是大世家,不是咱这平头百姓!这种大贵人交际广阔,和江都那位皇帝还是表兄弟。不管再怎么打都是一家人,不会撕破面皮,说不定人家早就商量好了,就是让人走个过场。要不然哪能让个武夫当使者?听我的准没错,咱这趟保准平安无事,等到了江都先讨一份赏钱,再去城里看看哪里能找到财……”   他正坐着发财美梦的当口,船老大的脸色却是一变,之前的惫懒舒适之色尽去,用手指着前方道:“你们快看,那是个甚?”   几名水手顺着船老大的手看过去,只见远方水面之上,有楼阁尖顶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若隐若现向着自己所在方向飘来。这些人都是老水手经验丰富,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房屋楼阁,只会是船只。但是他们见识的船多了,还不曾见过这种楼阁状尖顶的船,而且从距离估算,这船的体型也未免大得吓人,怕不是能装下上千人。饶是这些水手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等大船,甚至想不出这种大船该是何等模样。   船老大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口内喃喃自语:“五牙战船!这是官兵的五牙战船!”   “五牙战船?那是个甚?”一名水手小声问道。   船老大没有看这名水手,两眼紧盯着那越离越近的楼阁说道:“这是朝廷水师最大的船,每条船上都能装差不多一千人,这东西便是水战时都轻易不用,怎么会跑来这等地方?情况不对!快逃!”   来船正逢顺风,虽然体积庞大航速却并不慢,此时已将全貌展现在众人面前。只见来船上下五层,长约两百尺高百尺有余,前后左右共设有拍竿六架,每架拍竿皆有辘轳,辘轳上拴着铁索,铁索下悬巨石。每架辘轳上所牵引的巨石体积庞大棱角分明,分量起码在三百斤以上。这些水手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五牙战船,皆为这海上城池的威势所慑,乃至虽然听到船老大的命令却没人作出反应。   这艘战船上悬挂着大隋旗帜,指挥台上的军将也穿着战袍,一看就是朝廷经制官兵模样。这些水手都是走惯水路的,也知自家前东主手眼通天背后有靠山,沿途水师主将都能说上话。若是小军将非但不敢招惹,反倒要看他眼色。如今固然换了东家,可是这些军汉并不知道,再说新主比旧主更有势力,说不定将来还要当皇帝,这些军将又算得什么?眼看来得不是水寇而是水军,水手反到更为放心,也不明白为何要跑。只是眼看这水上城郭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有水手连忙叫道:“军爷小心!再靠过来就要撞上了!”   这些军将士兵如同没听见一样,依旧由着风把船吹向商船所在,船老大的眼睛则死死盯在那些巨石上。眼看巨石离自己这条船越来越近,身强体健的士兵站在辘轳之后目露凶光,已经有人把手放在辘轳把上。船老大直吓得面无人色,再次扯开喉咙大叫道:“快逃!”说话间自己已经冲向船舷。   他的反应以及行动速度已然算得上利落,但是和早有准备的对手相比仍嫌不够。就在船老大的身形接近船舷的同时,指挥塔上一名射士松开弓弦,只听一声弓弦震响,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箭簇自船老大的后颈射入自喉咙处钻出。   血花怒绽!   船老大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就被一箭结果性命。而他的身形并未因此马上停顿,而是由着前奔的势头继续前冲两步,最终无力地前仆,死尸趴倒在船舷边缘,距离他视为生路的汉水仅一步之遥。   这些水手虽然是走惯了水路,也曾和水匪较量过的人物,可是被官兵毫无理由地攻击乃至随意杀戮,这还是第一次。所有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乃至第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此时才有人惊叫出声,随后有人叫道:“军爷!我等未曾犯王法……”   那一心偷绢帛的水手更是扯开喉咙叫道:“我等乃是唐国公的人,船上还有长安的密使!”   身裹黑袍的男子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大汉,“看来我们没找错人,既然如此,那就别耽误了!”   那被称为头领的男子并未开口,而是猛地一挥手中令旗,几声凄厉的竹哨声随之响起。伴随着哨声响起,正对大船那两架拍竿之后的军汉松开辘轳把,绞索飞速旋转,发出阵阵响声。两块高悬的巨石伴随着绞索转动声向着这条商船飞速落下,两声轰响几乎不分前后。伴随着声音响起,木屑与血肉横飞,惨叫声与船体碎裂声混杂一处。   一块巨石正好命中了水手所在的甲板,包括那名憧憬着发财娶小娘的水手在内,三名水手直接丧命,还有几人受伤。比起他们的伤势,更为可虑的是船体。   拍竿这等武器专为水上作战设计,其功效就是摧毁敌人船只,把对手送入水底。虽然这条船乃是主人不惜重金打造质地非同一般,可终究还是一条商船。其考量最多的乃是安全以及载货并非交战,遇到这沙场上的利器如何招架的住?第一轮拍砸之下,船体便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   那名首领再次挥手,伴随着竹哨之声士兵快速摇动辘轳把巨石重又吊起,紧接着松手让巨石落下。这两块巨石如同两柄大锤,对着这条商船反复进攻。一击、一击、又一击……直到船只彻底变成一堆碎木散落水中。 第六百零九章 南行(六)   覆巢之下无完卵。   未曾经历变故时,人们对这句话未必相信。不管是基于侥幸心还是限于见识,总有人认为自己能在天灾人祸中幸免,甚至借机富贵。直到大难临头,才发现自己的运气本领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这些水手也不例外。   平日里都在水上讨饭吃自然要求个好口彩,谁也不敢乱说船只倾覆或是起火之类的笑话。不过在心里他们大多曾想过,万一遇到船难或是水匪又该怎么办?其中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命数好,必然可以逢凶化吉。再说凭着自己一身本事,不管是泅水还是藏到无人角落,总可以逃过一劫。再不行便靠着船大坚固闯过去,想来世间不可能有哪路水贼拥有拦住这条大船的能力,只要自己不顾一切地逃跑就肯定能逃掉。   由于不曾和悍匪交过手更不曾遭遇过灾祸,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错,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何等荒唐。拍竿设计之初目的固然是对船不对人,操作辘轳的士兵也没想着以水手为目标。   可是那两块数百斤的巨石体积何等庞大,起落之间就像是两团乌云从天而降,这些水手根本没地方逃。它也不需要刻意瞄准,只要随着辘轳起降,每次从空中落下,在砸碎船板的同时,都能带走几条性命。   水手的惨叫声、求救声已经响彻水面。巨石成了所有水手的梦靥,眼看着那鲜血淋漓的巨石从空中落下,绝望的水手除了闭目等死根本想不出其他办法。   一声轰响,木屑飞溅,当巨石被绞起之后,原先的甲板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窟窿,那名水手彻底没了踪迹,仿佛从不曾在世间存在过。只是巨石底部多了些血以及毛发,才能证明之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待在那里。   一个手脚利落的水手侥幸从两块巨石的缝隙中蹿出,随后不管不顾地向一旁冲,准备直接跳入水中逃生。可是就在他刚刚来到船舷之时,只觉得背心一阵剧痛传来,随后整个人就没了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入水中。血色浮于水面,随即被河水冲淡,借着落日夕阳隐约可见其背后多出了半截箭杆。   在五牙战船顶端的指挥塔上,二十名持弓射士早已搭箭于弦引弓待发。只要有水手试图跳水逃生或是朝战船冲去,就难逃利箭索命的结果。那裹黑袍的战将两眼紧盯着商船不放,不管是水手的惨状还是商船损坏情况,他并不在意。身为世家部曲头目,自然要按照主家命令行事。从一开始他在意的就只有此行目标:徐乐和他的伴当。   这名为谢用之的男子乃是谢家的家生奴,其父是谢家私兵头目,他自出生之日便注定是谢家奴仆。比起他的老子,谢用之无疑更为出色。他的力气更大,手脚更利索,也更加不要命。第一次为主家厮杀时乃是和另一位大人物麾下的部曲火并,起因据说是争夺山林又或是一批战马的归属。   真实原因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只知道那场厮杀结束之后不久,两位势不两立的大人物便结了亲成了莫逆之交,至于在那场厮杀中死去的父亲以及差点丧命的自己,对家主来说不过是些小小的损失算不得什么,不值得因此伤了世家颜面。   那次厮杀让谢用之失去了至亲,身上也留下了几处伤疤。不过在那次厮杀中,他亲手砍下了三颗人头,其中一颗还属于他的杀父仇人也就是敌对人马的头目。对于已经衰落的江左谢家来说,这等悍勇家将足以引起重视。在谢用之伤好之后,家主不惜亲身前往与其相见,足足说了三句话赏了一匹绢才离开,对于这些奴仆部曲来说,已是天大的面子。   不光赏赐了财货,这位善于驭下的家主还给谢用之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据说这等名字乃是当年那些独当一面能杀善战的名将才有,赏给谢用之这等仆役,乃是天大的面子。从那以后,谢用之便把自己算做谢家的心腹嫡系,处处为主家着想,临阵时更是不惜性命为主家冲锋陷阵折冲御侮。   如今他不光是娶了一个谢家侍女为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儿女,更是拥有了这艘五牙战船的指挥权以及成为这支人马的真正头领。   谢用之不曾读过书自然不懂得太多道理,只是听家主讲过什么荣损与共之类的话。大抵就是说,既然做了谢家家生奴仆,命数便与谢家绑在一处,只有家主过上好日子,自己才能有前程。是以为家主卖命就是为自己卖命,背叛家主便是背叛所有人猪狗不如。   他也知道曾经显赫一时的谢家已经大不如前,曾经辉煌的家业连同成千上万的部曲十不存一,自己这支人马乃是谢家部曲中最为精锐的一支,也可看做最后的家底。可是这所谓的精锐连一条五牙舟都赛不满,还得和强盗合作联手做些没本钱勾当。再这么下去,等到自己儿子长大成人,怕是就没法从谢家得到照拂,没地方去寻庇护。   固然大隋建立之后,朝廷开了科举,允许寒门考本领谋出身,可是谢用之从不认为自己能走这条路。老爹在世的时候就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天下乃是由世家和百姓组成,世家掌握一切,百姓依附世家而活。   家主也讲过,自己生在谢家乃是造化,至少有人承担衣食住行不用为生计奔走。若是离开谢家,马上就会冻饿而死。所谓科举云云,都是朝廷骗人把戏,万不可相信。家主对自己恩重如山,所说言语自然不假。再说自家几代为谢家效劳,自己更是得了主家赐名,又岂能在主家落魄时弃他而去?至于家主是好是坏,是否值得追随,振兴谢家家业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就不在谢用之考虑之内。   他是个粗人,不管再如何忠心,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谢家恢复当年的声威,只能按家主的命令行事。既然命令说要把徐乐一行人杀光,自己就只管把他们杀个干净,其他的都不必考虑。为防万一他在行动之前就传下命令,这条商船上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要杀免得徐乐浑水摸鱼侥幸逃脱。   这些充当水匪的部曲毕竟是仅存的善战精锐,许多人受过行伍操练,论战力不在大隋水师之下。此番准备周全,甚至动用了五牙战船,按说不至于出纰漏。不过谢用之为人仔细,还是紧盯着船只不放。   在巨石砸下时,他隐约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船里飞了出去。只不过拍竿发动时声势太大,木屑混着石粉弥漫在空气中阻挡视线,让人看不清端倪。飞出来的是人是物无从辨识,既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被砸碎的船体落水。这种混乱场面下,若是换了其他人也就这么放过去,可是谢用之忠心耿耿,硬顶着灰尘瞪圆了眼睛看着水面,努力从里面寻找目标。   一声轰响。商船终于彻底变成了碎片,不管再怎么加固,商船对上拍竿,也注定是死路一条。碎木、残破的船体、木箱、绢帛与水手的尸体铺满水面。这些部曲乃是谢家最后家底,谢家也不会薄待。可家业衰败,很多时候家主想要厚养也有心无力,甚至有些时候还要他们把劫掠来的财物上缴反哺家主,这伙人囊中并不宽裕。   再说当了这么久水匪,难免沾染几分贼性,见了这满水面的绢帛,不免暗自吞咽口水。虽说绢帛沾水要折去几分价格,可是只要及时打捞晾晒,依旧是一笔了不得的数字。把这笔财物分掉,足够众人逍遥许久。   终究是部曲出身不比普通盗贼,不至于见了财帛就没了管束一哄而上去抢。几个部曲头目都偷眼看着谢用之,等待他下命令动手。这支队伍名义上的首领,诨名李草鞋的李大郎却已经忍耐不住。   他本就是盗贼出身也不曾受过操练,见了财帛就错不开眼睛,更别说这么一笔大钱,足够让他为之拼命。忙不迭地问道:“谢大,这许多绢帛就这么让水泡了未免可惜!晾晒干净还能用,再不行还能交给恩公不是?”   谢用之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是头领你说了算,何必问我?想要财货就让兄弟们动手去捞,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李草鞋对这位油盐不进的家将头目素来是又恨又怕,担心其不肯通融自己又没办法,没想到这次其居然改了性情一口答应,一时间就连惹下的大祸以及将来结果都顾不得,连忙陪着笑脸道:“还是谢大通情达理。来人啊!赶紧划小船去捞,把那些财货一文不少的都捞回来!”   “慢!”谢用之一声大喝,那些人全都站立不动,李草鞋愁眉苦脸地看向谢用之,以为他突然改了主意。却听谢用之道:“不光捞财帛,连死尸也要一个不剩的都给我捞上来。只要有尸首就要!”   “谢大,这是干啥?那死尸有啥好看的?万一被血污了绢……”   “家主有令,徐乐一行三男一女。哪怕没有头颅,也得有足够的尸首顶数。否则的话,这件事不算完!”   李草鞋这才明白,谢用之不是突然脑袋开窍,而是为了完成主家将令。心里不住地骂娘,可又不敢拒绝。其他的家将部曲都听谢用之命令,且又是谢家人自然要服从家主的话,当下也不抱怨划着小船到水上或是捞尸,或是捞取绢帛。谢用之站在指挥台上紧锁眉头一语不发,两眼依旧看着水面。   这些部曲训练有素,不管是拾取财货还是打捞死尸都及时禀报,一连三批人马报过来,都只是发现了水手的尸体不曾发现其他,谢用之的脸色就越发难看。李草鞋陪笑道:“拍竿这般厉害,便是铁人也要砸碎,何况是肉体凡胎?我看说不定是几个人都被砸成了肉泥,没地方去寻尸体,不如我们还是先顾着那些绢……”   谢用之以一个冰冷的眼神把李草鞋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他一语不发依旧紧盯着水面。这时又有一艘小船驶到五牙战船之下,船上男子高声禀报:“有个男人还活着,这厮不识水性,抱着根圆木想要顺水而走,被我们的人围住了,不知如何发落?”   “用挠钩擒来见我!记得,别伤他性命!” 第六百一十章 南行(七)   在拍竿第一次落下时,徐乐一行人已经做出了反应。   所谓有备无患,拍竿也好战船也罢,不管威力何等强大,终究是失之于笨拙。若是被袭击者早有准备且身怀绝技,自然可以临机应变,不至于像那些水手一样,随随便便就丢了命。徐乐等人能够及时反应,固然要得益于步离那远胜常人的感知,更有赖徐乐那一身刻苦练就的六识通灵之术,以及在战场上养成的枕戈待旦时刻不敢松懈的良好习惯。哪怕是在看似太平的环境之下,也不曾麻痹大意。   甲板上喧闹一起,徐乐就已经意识到情况有变随后朝三人使了个眼色。这四人中韩家兄弟是徐家闾老兄弟更是徐乐总角之交,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徐乐这边甚至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动作,两兄弟就能理会。步离虽然和徐乐相处时间尚短,但说到心意相通程度还在韩家昆仲之上。因此徐乐这边命令一下,三人便几乎同时采取了行动。   虽然这条商船足够坚固船体也不小,在船老大等人看来即便遇到水匪也堪可一战,不管是仗着船大坚固强冲突围还是凭借船舱死守都能坚持一阵。但是从一开始徐乐想的应对之策便是逃出这条船再作道理,绝不能在船上多做停留。   别看玄甲骑乃是以铁骑墙阵疆场厮杀起家,徐敢也以统率骑兵闻名天下,但是他并非一介寻常骑将,只不过是以统率骑兵为长。自乱世中一步步走出来的名将,不管骑兵步兵乃至舟船水战,必然样样皆能,无非是某一方面特别出色。   徐敢以善于将骑闻名天下,麾下铁骑所到之处攻必取战必克成就赫赫勇名。也正因为这方面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掩盖了其他方面的才具,世人只知黑甲徐敢骑战无敌,很少有人知道他在水战乃至步战、阵战等方面同样是一等一的行家。   徐乐自幼受阿爷教导,于水战之道自不陌生,虽说因为条件所限无法实际操练,但也绝非纸上谈兵的妄人痴儿。他早就知道,这条船遇到寻常盗匪或可一搏,但若是遇到早有准备的善战根本不堪一击。留在这里死守,和自寻死路并无区别,必要先行逃脱再作道理。   这种时候肯定是先顾自己人,船夫水手便顾不得那许多。说到底遭逢乱世便是不幸,想要活命就得靠自己拼搏,不能指望旁人搭救,徐乐也不是菩萨,自然没这等妇人之仁。   几人所在船舱的木板之前就已经被他们卸去几块,形成个不规则的洞口,再把木板草草镶上,以备不时之需。变故一生,徐乐等人起身拆下木板,随后便向外逃。步离身形娇小动作最为灵活,先扔个木盆出去,随后第一个从那人工制造的便门钻出,紧接着便是韩小六、徐乐两人。   他们两人水性过人,便是吴越子弟也未必胜得过他们,也不需要什么浮木。只有韩约动作最慢,也最为费力。   他那如同门板一般的身形乃是天生斗将体魄,哪怕是同样的招数他靠着身大力不亏的优势施展出来,依旧比普通人厉害。可是在水战上,这优势便成了劣势。不论在船上保持平衡,还是腾挪纵跃,都比寻常人更为困难。再加上他不习水性,所需要的浮木格外庞大,乃至最后寻了一根木梁才能保证自己不沉,在此时难免有累赘嫌疑。   他们拆开船板制造活门的行为于船体有损,若是洞挖得足够韩约从容离开和凿船也没多少区别,真若是开了那么一个大洞,不等水贼来,这条船自己先就沉了。韩约练得又是硬桥硬马的战阵功夫,无法把身形蜷缩起来通过。那个洞口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一连两次外冲都被挡了回去。   其他人这时已经跳入水中,今日水流远比想象中湍急,徐乐等人一入水就发现身体很难控制,不由自主地被水冲向下游。眼看小狼女的身子一入水就变成了小点,随后就消失不见,徐乐心中既是担惊又是焦虑,刚想要去找人,韩约这边也出了纰漏。眼看韩约两次离船失败,徐乐心头如同火焚,想要帮忙却又无从着手。   抬头看去,只见巨大的石块在拍竿作用下,再次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砸得木屑横飞。他心知拍竿威力惊人,用不了几下就能把船砸成碎片,到时候韩约也难逃一死,连忙叫道:“韩大,快!”   韩约亦是徐敢一手栽培出的优秀步将,纵然不习水战亦知情势危急,当下顾不得许多,后退两步随后一手托圆木另一条胳膊则把圆木用力夹紧,以圆木做攻城槌,一声大吼中人如同冲车一般朝着那处活门撞去!   伴随着一声轰响,韩约的身形破壁而出,只是不知这一撞之下,韩约受了多重的伤,身上添了多少伤口。徐乐刚想要游过去观看韩约,韩小六大喊道:“乐郎君快去寻步离,她怕是扛不住这水势!”   徐乐看去,才发现韩小六与自己之间已经拉开好长一段距离。这也不奇怪,小六的水性不在自己之下,可是气力却并不如何出色。神武县的河水流速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汉水相比,小六可以做到在水中畅游,可是让他扛着水流逆向而行未免强人所难。   小六终究是个男子,再怎么力弱,也总归比步离的力气大一些。连他都扛不住水流被迫后退,步离又该如何?而且步离只是刚刚克服了晕船,对水性一窍不通,全靠木盆才能保证浮于水面。面对这种强大水流,她又是怎样结果?   别看小狼女平素少言寡语又动不动就耍匕首吓人,看上去极为难以接近,实际上韩家兄弟以及大多数徐乐亲信对步离都视为亲人。这其中固然有大家都把她当成未来主母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步离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让人一见心中就生出关爱之意。   韩大娘那些徐家闾妇人对于步离当成女儿,韩约、小六这些平素杀人不眨眼的军汉,也在心里把她当成妹妹。小六平日有些冲动,又被军汉传染了一些坏毛病,冲动好斗缺乏仁善之心,可是对于步离总是另眼看待生怕其受了委屈。眼看步离遇险自己又无力施救登时乱了手脚,只能朝徐乐开口。   此时五牙船上的拍竿连续落下,商船一点点碎裂、瓦解,无数碎片纷纷落下,木屑与灰尘不但影响了李草鞋等水寇的视线,徐乐一行人的目力也大受影响看不清韩约的情形,只能依稀断定他漂在水上安然无恙。再回头看看,已经几乎看不到踪迹的步离,徐乐猛一咬牙,朝韩小六道:“让韩大去下游寻我!”随后顺着水势,蹬水踩水向步离所在方向飞速游去。   沙场无情,慈不典兵。越是名将老兵,越是缺少慈悲心肠,对于人命看得极为淡漠。哪怕是救人的时候,也是按照得失利害进行估算,选择对自己最有用的人拯救。   这也不能怪在那些军汉头上,实在是兵凶战危沙场环境险恶,如果没有这份本事和决心,很难从尸山血海中活着走出。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乃至乱世刚刚终结之后人命也没那么金贵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单纯从得失层面看,韩约无疑比步离更值得徐乐营救。毕竟那是阿爷特意为自己栽培的苗子,两兄弟多年相交心意相通,乱军之中配合格外默契。一个在马上舞槊杀人,一个持刀盾于步下遮护,两人配合战力足以提升几倍。   就算有一个武艺力气都远在韩约之上的步将辅佐徐乐,也不如韩约来得默契,在战阵上作用也要打几分折扣。除此之外,韩约还能操练人马指挥调度,俨然是徐乐的臂膀,如果他有个好歹,徐乐的玄甲骑也要大受影响。   相对而言步离在战场上不能说没用,可是终归不能和韩约相提并论。对如今的玄甲骑来说,梁亥特部落的作用大不如前,就算因为步离出现意外导致梁亥特离心离德,对徐乐的基业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可是徐乐的心终究不是铁打的,哪怕看上去徐乐为人冷漠傲慢难以接近,但是其身边人都知道,自家将主乃是何等的好心肠,又是有一颗如何难得的慈悲心。对徐乐来说,从小阿爷教自己的便不是怎么计算利害,怎么用他人性命为自己博前程富贵,而是靠自己的力量守护百姓天下,更要好好保护身边人,为他们遮风挡雨。   他嘴上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小狼女的关爱,更不曾像韩大娘她们一样,对她表现出宠爱,但是内心对小狼女的关心并不比其他人为弱。倘非如此,以步离那惊人的感觉,又怎会和徐乐如此亲近?眼看她面临没顶之险,徐乐心中也自如油烹。   汉水湍急汹涌,如果被浪头打中,哪怕是善泳之人也可能发生不测。尤其步离身单力薄,在这种身体与水浪的对抗里根本不能和韩约相比。后者别看也不善水,可是有那么一副好身板,就算是被浪头砸一下也出不了闪失。   对徐乐而言,两人的重要程度不相上下,这时自然是只能先管处境更危险的那个。只是水上救人远比陆地为难,何况步离已经先漂出不短的一段距离,想要追上她找到人就更为吃力。饶是徐乐水性、气力都远胜他人,想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一头扎入水中,如同游鱼般顺着水势前冲,待等一口气用光才把头探出来呼出浊气,再深吸一口气重新入水,拼尽全力踏水冲锋。   如是者数次之后,那架木盆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随后也发现了步离的身影。她的小手虽然已经紧抓着木盆,可是双眸紧闭,身体也没有任何反应,一看便知已经失去知觉,全靠求生本能以及毅力抓着木盆才不至于溺水。可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若是自己晚来片刻,步离怕是真要一命呜呼。 第六百一十一章 南行(八)   徐乐此刻亦是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于武人而言,这种状态极为危险。虽说眼下没有对手与徐乐搏杀,但是那急流水浪,并不见得比武人的兵器威胁小。徐乐虽然自幼习武又以名贵药材沐浴调养体魄远胜凡夫俗子,终归也是肉体凡胎,如果这个时候被浪头击中,即便不至于像步离一样被直接打晕过去,脏腑也难免受损。   按常理论,此时他理应先行换气保证自己安全再做其他。可是眼看步离遇险,徐乐顾不上细想,更顾不上自身安危,伸手向前将小狼女紧紧环入怀中,随后拼命朝岸边游去。   固然步离并未溺水,可是看她的样子已然昏迷,谁也不知道在昏迷前她伤得有多重,更不知道是否溺水。稍有迟缓说不定就是天人永隔,是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拼尽全力拖着步离猛力游到岸边。直到他双足踏上陆地的刹那,才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铁打的身子竟然没了气力,瘫倒在步离身旁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发生在普通人身上都不正常,更别说是个超等斗将。徐乐心知这是自己用力过猛且始终未能正常换气以至虚脱,不至于影响性命。不过居然能让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终日不觉疲累得猛将累到虚脱,也知这番施救何等不易,徐乐又是冒了怎样的风险。   躺在地上的徐乐开始用那独特的家传吐纳呼吸法控制气息,随着一口口空气吸入呼出,体内的火焰再次燃烧、升腾……上次使用这种功法乃是为了杀人复仇,这次则是为了救命。虽然两者目的不同,但是在徐乐看来,其结果对自己同样重要不分高低。为了杀王仁恭给阿爷报仇,自己可以拼着寅吃卯粮损伤元气施展这种吐纳方法,为了救步离也同样可以。   看着那单薄瘦小的姑娘一动不动的样子,徐乐第一次感觉,这小丫头是如此的可怜。若是自己救不活她,既对不起罗敦阿爷,也在良心上交待不下去。   好在步离并没有受伤,只是被浪头打晕了过去又呛了些水。当然,若是徐乐迟来一阵她抓不住木盆被卷入水中,结果就不堪设想。如今施救及时,也就没什么大碍。小狼女吐了两口水出去,苍白如纸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三分血色,徐乐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渐渐放松。   虽说步离此番受了些惊吓,总算可以保住性命,这已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韩家兄弟依旧没过来和自己汇合,徐乐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哪怕两兄弟均非等闲之辈按说足以自保,可是这么久不来,也难免让人心生警觉担心二人有什么闪失。这几个人都是自己的亲人,不管是谁出现意外,都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   “乐郎君……”小狼女恢复神智之后发现身边是徐乐,瞬间绷紧的肌肉重新放松,随后对徐乐提醒了一句:“天快黑了。”便不再言语。   她本来就不喜欢说话,更别说现在这种时候,自然更是惜字如金。若不是徐乐与她亦有默契,只怕也听不懂其在说什么。   李草鞋所部发起偷袭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然到了傍晚很快就会彻底黑下来。步离当然不怕黑,徐乐也不在乎黑暗。只是一旦天黑失去光线,韩家兄弟想要找到徐乐就更为艰难。大家总共只有四个人,若是彼此失散了,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提醒徐乐别管自己,先去寻些柴禾生火,以火光吸引韩家兄弟前来汇合。若是水寇发现火光寻来,也不是坏事。徐乐窝了一肚子火,又心疼步离的遭遇,若是有水寇来正好砍瓜切菜杀个痛快,一解心头之恨。   岸边点起了三堆篝火,徐乐、步离两人并未在火边烤火取暖烤干衣服,而是躲进了树丛里隐蔽身形。毕竟不知道谁会寻着火头找过来,万一吃了冷箭实在划不来。两人都是隐匿行迹的好手,加上夜色遮护,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士兵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未必能发现,水上来的人就更不可能看到他们。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果然看倒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爬上岸,向着火堆处搜寻而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以眼神确认对方的判断没错,随后徐乐从树丛里探出身形,低声喝了一句:“小六!”   从水里钻出来的正是韩小六,他的状态看上去比步离强不了多少,脸色灰白嘴唇青紫,人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二目红肿,一看就知是哭了许久。徐乐的心再次收紧,一把抓住韩小六问道:“韩大出了什么事?”   徐乐很清楚小六的性情,别看其年纪小,却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哪怕是战阵上受伤乃至几次死里逃生,也不曾叫苦退缩,更不会学妇人一般哭天抹泪。能让他难过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韩约出事了。再加上只看到小六上岸没看到韩约身影,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不测。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韩约已经被汉水吞噬,若果真如此,哪怕日后自己把水贼尽数诛灭,幕后主使之人千刀万剐也没用,这份遗憾穷自己一生时间,也没办法弥补。   对他而言,韩约乃是手足一般的存在,虽为异姓情同兄弟,其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损失的不是个战场拍档,而是骨肉至亲。固然在战场上,没办法做到样样俱到保护每个人安全,可是不代表不会难过。因此他大瞪着眼睛紧盯着小六不放,如果其真说出那个令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徐乐只怕会当场吐血晕厥。   “大……大兄被那伙水匪捉去了!十几把挠钩,把大兄钩得遍体鳞伤,我在那里看着,却什么忙都帮不上。郎君,我是不是无用得废物?若不是你和大兄护着我,我早就死了,是不是这样?大兄他……流了好多血!”   说到这里韩小六声音哽咽,显然又要放声嚎啕,徐乐却不容他哭出来立刻追问道:“他们只是捉了韩大不曾伤他性命是不是?现在往哪里去了?”   韩小六先是摇摇头,随后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只是看到他们奔着上游走,至于去哪实在不知。”   徐乐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再次放松下来。望着韩小六那副难过样子,步离轻声说了一句:“你是好汉。”随后又没了声音。   韩小六耳聪目明,小狼女这句话没能瞒住他,他摇摇头语气越发哽咽,随时都可能痛哭出声:“世上哪有看着大兄被人钩得满身是血,自己什么都不敢做的好汉?我是个没用的孬种,平日里总以为自己很厉害,直遇到阵仗才知道自己没一点用。我躲在水里,一点声音都不敢出,生怕被贼徒们发现。若是乐郎君遇到那等情形,定然一刀一个把他们全都斩杀干净,我就只能看着他们捉走大兄。说到底都是我本领不好,是我害了兄长。”   徐乐拍了拍韩小六的肩膀,神色严肃道:“步离说得对,你是个好汉,这话不是安抚而是实言。也不用和那些酒囊饭袋比,就是玄甲骑里,你也是最出色的好汉。谁不知道咱们小六神射功夫全军少有对手,便是梁亥特部那些猎狐人,也佩服你的射术。放眼天下,又有几人有这份本事?你若是无用之人,那其他人又算什么?至于方才那等情形,你不动手并无错处。你活着回来才能让我知道情形,找机会救出韩大。若是逞匹夫之勇把自己搭进去,那我又该怎么救人?”   “可是我大兄……”   “你尽管放心,我担保韩大无事。”徐乐说得极为笃定,让韩小六也有了些许疑惑。从语气以及神色看,乐郎君不像是用假话安慰自己,而是陈述事实。他搞不清楚到底为何,只能眼巴巴看着徐乐,等对方为自己解释。   徐乐见他不再哭,也就继续分说道:“他们若要杀大郎,就不用挠钩了,直接乱枪齐搠,韩大就是有九条命也立刻了账。再不然捉了之后予以加害,韩大也是死路一条。可是他们并没做这些事,足见他们至少不会在眼下杀人。只要我们救人及时,就能把人命夺下来!”   小六对徐乐素来信如神明,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也不再哭,把心思都放在了徐乐的言语中。听他这般说,小六也明白过来:“郎君的意思是他们要从大兄口内打问消息,所以暂时不会杀他?可是他们能从大兄口内问些什么?大兄知道的事,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是冲着咱们四个来的,至于那商船还有上面的人,无非是受了池鱼之殃。用一条五牙战船对付我们,咱们的面子倒是不小!不过既然连这等巨舰都开出来,就证明他们志在必得,已经没了退路。我们不死,他们谁也别想活。这伙所谓的盗匪中想必有厉害人物,发现我们几个并未被害,所以想抓个人问问究竟,查出我们的下落。韩大是个好汉子……这等时候好汉子就注定要受些皮肉之苦,不过只要救得及,他肯定不会死!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救人,小六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韩大有什么闪失!”   小六的神色先是一阵兴奋,但是随后又变回沮丧模样:“乐郎君的手段高明,自然可以救人。可是总得知道人在哪,才能想办法救。再说我们现在连船都没有,又怎么追得上他们?”   徐乐神色从容语气也极为淡定:“那么大一艘五牙船,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消失不见。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用那么一条大船。有这么明显的线索,不愁找不到这伙贼徒,也不愁找不到韩大。至于船你也不用急,汉水在此怎会无船?多些耐心,很快就能找到船只渡咱们。” 第六百一十二章 南行(九)   直到次日清晨,徐乐一行人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位置。这是汉水边缘一处无名的荒野,方圆十几里内都找不到人烟,也不适合船只停泊。也正因为此,昨天晚上他们在此生火只引来了小六,并未引来其他人。这倒是方便三人行事,可是想要找船就有些吃力。   天下大乱战火四起,本就不利于商贾贸易。更何况现在盗贼蜂起,行船走马都不安全。除了少数有力的大商贾外,大多数商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做生意,水面上船只不多。何况就算有船出行,也未必会把徐乐一行人带上。毕竟这里不是渡口也不是停船之地,船只没必要停靠。任徐乐武艺再高,也不能从陆地直接跳到船上,强迫船家靠岸把自己这些人接上去。   至于让人在岸边求救,这也同样不是办法。乱世中人心险恶,哪怕是步离这种异域美人,也终究不如性命重要。大家人心隔肚皮,不知对方根底,怎敢随便把陌生人请到自己船上。小半天过去,水面上一共只过了三条船,并没有一条船有停靠搭载众人的意思。   步离在林中摘了些无名野果,虽然酸涩难咽,但好歹可以勉强充饥。一行人落水逃生时,身上带着兵器和少量盘缠,徐乐身上还带着李渊写给杨广的书信,为防不测书信外面特意用油纸包裹以防被水打湿,现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力气,这封书信已经不成样子。好在唐国公的信物还在,能够证明徐乐等人身份。几个人跳水逃生时都没顾上带干粮,偏又都是一顿不吃就难以承受的大肚汉,这时候顾不上食物口味,都要先吃下去再说。   小六费力地吞咽着野果,眼眶又有些发红:“乐郎君手段再厉害,也总不能变出条船来。若是总没有船载咱们,也别说救大兄,就是我们自己都不知该怎样才好!都怪那幕后主使之人,若是让我寻着他,非把他拨皮抽筋不可!”   徐乐看看小六:“怎么?你知道是谁指使那些水寇的?”   “看郎君说的,我又不傻!知道咱们此番出使之人虽然不少,可是有胆子有手段做这事的可没几个。这里面还要除去几个根本没必要下手的,最后剩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兄早就说过,身为武人就得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不管自己武艺如何,只要上了战场,命就由不得自己作主。大兄为郎君而死亦是心甘情愿,不管死在敌兵手里还是水寇手里,也没什么分别。不过那幕后主使之人先是派了人用五牙舟来对付咱们,又故意让水上的船只不许载我们,这简直是欺人太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管他是何等身份,我都要亲手结果他的命!哪怕是同归于尽也没关系!”   徐乐哼了一声:“若是韩大有个三长两短,不用你动手,我自会结果他。王仁恭也是世家子,照样被我斩了首级,他又能怎样?不过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这滔滔汉水船只往来,非人力所能截断。不管那位有多少手段,又有多重的权柄,都不可能截断南北水运,更不可能让船只不载我们几个。一会我们几个就向前走,只要到了渡头,就能找到船。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几个在这里,一样可以找到船只载我们,不信就试试看。”   他话音未落,却见韩小六指着远方道:“郎君你看,信号!”   徐乐为了防范船只驶过未能发现,也防范着有人偷袭,吃饭的时候也是分开进行。小狼女自己采果子时已经吃了半饱,这时候便猫在草丛里边吃边警戒,一旦发现异常可以及时通报。韩小六一边和徐乐交谈一边看着岸边,也是发现了信号之后及时提醒徐乐。   步离发出的信号,证明有人过来了,提醒两人做好准备。徐乐与小六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钻入草丛中,朝步离所在位置迅速靠近。   虽说现在大家都盼着船来,可是来的船未必就是自己人。昨天的对头可是开着五牙船来杀自己一行四人的,显然不是什么小角色。而且从他们生擒韩约的举动看,显然对自己一行人的首级志在必得。只要发现自己这些人还活着,多半就会穷追不舍。   这里既不是渡口也不是停船所在,一般人不会随便靠近。如果真有人过来,便要先看看是敌是友再做决断。等到两人赶到草丛时,见小狼女已经抽出双匕紧握在手,身形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就像是一条随时准备跳出去捕食的小狼。只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来得自然是对头。   借着草丛遮掩两人向外看去,只见远处有四条大汉手中提着直刀正在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距离他们不远处,则是几个持短矛的汉子四下观望警戒。再远些的位置,乃是六七个射士张弓搭箭,显然是准备一旦发现有异动,就开弓放箭杀伤对手。   所有人身上都裹着战袍,其中还有几个人身上穿着皮甲。他们的衣甲战袍基本是仿隋军制式,但是看他们神色动作以及此时的举动就知道,这些所谓隋军就是昨天驾五牙舟攻击自己一行人的水匪。现在他们搜寻的目标也是自己三人,显然是准备一网打尽。   徐乐之所以如此笃定,便是因为他故意留下了昨晚点火发信号之后的灰烬。这些水匪手段不弱,若是非要找到自己这些人不可,就一定会发现那些痕迹,接下来自然是上岸搜寻。不过徐乐这个陷阱设得也颇为隐蔽,粗心的盗匪肯定发现不了那些破绽,反倒不会上当。   能被这个陷阱所引诱者必然是经验老到心思缜密之人,这种人也注定不好对付。现在只看他们的举动就知道,必然受过战阵操练,其中还混有身经百战老卒,属于难啃的骨头。哪怕人数不多,也不容易应付。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韩小六一见这伙人就先红了眼。他的弓箭虽然背了出来,可是在水中雕翎损失大半,弓也受了潮,如今还没有晾干,力道不足不能伤敌。要想和对方厮杀,就只能奋短兵近身白刃。   小六乃是军中少有的神射手,一弓在手十几个人都未必能近身。可是他年岁尚幼身小力弱,近身搏斗向来是短板。饶是他自幼随兄长、徐乐乃至徐敢练武招数精熟,可是力气不足总归是短板。对手若是一力降十会,不管不顾冲过来蛮打,小六依旧招架不住。和这种精锐士兵近战厮并绝非明智之选。   不过小六这时已经顾不上这许多,咬牙切齿就要扑出去厮杀,却被徐乐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急得他直朝徐乐瞪眼。身体也挣扎着,希望徐乐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赶紧把手松开。   “慌什么?他们既然上了岸,就一个也别想逃!若是走了一个贼子,我就把头赔给你。”徐乐在小六耳边小声嘀咕着:“不管是找韩大还是离开这,都得着落在这些人身上,且不可操之过急。打了这么久的仗,难道还没学会行伍里的手段?打仗不能一味发蛮,该用脑子时候就得用。一切交给我,你好生听令就是。”   他在韩小六耳边嘀咕几句什么,小六的眼神渐渐变得平和,下意识地附和点头。步离把两柄匕首交到左手,右手从身上又摸出一把匕首递到小六面前,低声说道:“你没力气。”   小六明白,步离是说自己没力气,使直刀不如用匕首方便。这匕首乃是李世民托巧匠打造的,步离却并不喜欢,之前一直用罗敦阿爷馈赠的那两口匕首。这回进了长安,从武库中找到两口真正的百炼宝刀,步离欢喜得如同个孩子,除了徐乐谁也休想碰那对匕首一下,这两口匕首也成了她交战的利器。   李世民所赠匕首作为备用的武器护身,一般不会动用。饶是如此,对于武人来说战场上兵器也是半条命,这时候肯送给小六也是好大面子。   知道突厥人规矩以及步离习惯的小六,并未因为那一句没力气生气,反倒是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朝步离点点头,一把接过匕首,把匕首衔在口中,手脚并用悄悄向远处爬去。徐乐看着小六背影点点头,又朝步离使个眼色,指着那些正在搜寻动静的汉子,比了几个手势给步离看,步离朝徐乐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开始向两个方向移动。   过了片刻之后,一名射士忽然发现蹊跷,二话不说朝着森林内就射去一箭,随后便有几个射士跟着把箭射过去。也就在同时,在那几条持直刀大汉身侧,看似再正常不过的草丛中,一条如同猛虎般地大汉陡然跳出,手中直刀化作一道白虹,朝着面前汉子劈过去。   被供给的大汉乃是个小头目,身上穿着半领皮甲,手中提着直刀,平日也是袍泽中有名的悍勇之人。可是此时这些都没用处,来人出现得太过突兀,以这名大汉的本事根本来不及防卫。百忙之中后退一步,刚想要举刀招架还击,就觉得胸前一阵冰凉,紧接着整个人就没了气力与知觉。   一团血雾炸开,这名大汉身上的皮甲半点作用都没起到就被来人一刀划开。同时被划开的还有这大汉的皮肉以及小半个身子。伴随着血雾升起,这大汉从右肩到左边肋骨之下,半截身体分离、脱落,鲜血狂喷。大汉直到死时,都没发觉自己已经死了,眼神中充满了错愕与不甘。   其他人同样惊愕万分,素来能战的袍泽,在全副武装之下,居然接不住来人一刀就至毙命。来人是多好的武艺,又是多快的速度,多大的气力?   好一口宝刀!好一个很辣刀客! 第六百一十三章 南行(十)   从草丛中跳出发动偷袭的自然是徐乐。这是战阵搏命,不是比武较量,自然不需要通名道姓,更不必等对手拉开架势做好准备再行动手。身为一军主将,不光要武艺高强,头脑反应临阵判断哪样都不能马虎。别看现在双方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人,徐乐一行更是只有区区三人,但是这番袭击依旧是兵法与谋略的展现,并非一味以力取胜。   徐乐这一刀不是乱砍的,他早就注意到,四个持直刀的汉子里,只有目标穿着皮甲。从穿戴判断,此人多半就是头目之属。擒贼先擒王,更何况眼下敌众我寡,更要先杀掉几个首领,其他人才好对付。   他所用的正是自执必贺手中夺来的宝刀,此刀来自以冶炼打造善制名剑著称的吴越之地,花费了执必家好大一笔财货,其锋锐自然不同等闲。固然达不到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地步,相去也不甚远。再加上徐乐那一身过人气力外加出神入化的刀法,把人一刀两截也就不足为怪。   其他三条大汉见头目被杀虽然慌乱,但是并没有溃逃,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同时把直刀高高举起。直到这时三人才互相对望,确定自己的袍泽还活着。单这反应速度以及处置方式,就远比时下大多数鹰扬兵来得出色。   不过在徐乐的手段面前,仅仅这点本领还不足以自保。他一刀得手更不留情,身形如闪电般扑向这三人,手中直刀化作一道夺命白虹,劈头盖脸向三人猛攻。那三条汉子虽然也是惯用直刀的悍卒,可是距离战将还有一定差距,更何况和这种超等斗将较量?眨眼之间又有一人被砍翻在地,仅剩两人不住后退勉强招架。   这伙人自然是谢用之的手下。他虽然活捉了韩约,但并未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通过核对尸体外加韩约这个俘虏,谢用之可以确定一点:自己要杀的人都还活着,且从常理估算,徐乐一行距离自己所在并不太远。本来以他的想法,就该驾驶五牙战船继续追杀下去,直到把几个人尽数斩杀才罢休。   可是不等他这边动身,谢家已经派人传令,五牙战船必须马上驶回鹦鹉洲藏匿,立刻动身不容迟延。主家态度严肃口气强硬,谢用之不敢当作儿戏。再说主家既传令杀徐乐又紧急收兵,想必是得到消息,有官军要来围剿。五牙船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靠一条船就抵挡沿江水师。是以只能带兵连夜行船退归汉阳,同时派了这支人马乘小船顺流而下搜寻徐乐等人踪迹,一旦发现立刻斩杀。   这队人马人数不多,却是谢家部曲中能杀善战的硬手,更是练就合击阵战的本事。乌衣谢家底蕴深厚,哪怕家业衰败也终究有余荫护佑子孙。昔日赫赫有名的北府军操练之法大半失传,不过谢家还保留着其中几分手段教训部曲。短矛、直刀外加弓箭互相配合,便是当年北府军的手段之一。昔日南北交锋时,北府兵卒靠着这种战术,可以和北地勇将一战。今日的谢家部曲战力自然不能和北府兵相比,不过徐乐等人人数既少,也缺乏长兵、甲胄、战马等物,本事也要打几分折扣。   再说从韩约的表现看,北人不管再如何骁勇,到了水里都要砍掉大半道行。徐乐等人既然是乡党,想必在水里的表现也差不多。一晚上光景,不足以让软脚虾恢复如初,战力也不能和平日相提并论。正是有着这份自信,这些汉子才敢于在发现踪迹后上岸搜杀,不料徐乐的本事以及谋略远超估算,动手之下立刻吃了大亏。   终究是按着北府军操法练出来的劲旅,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这支汉家强兵的些许残影,哪怕交战不利也不至于马上逃散。眼看直刀手不敌,几个持短矛的汉子立刻快步冲上,手中短矛朝着徐乐递出。   一寸长、一寸强!短矛的长度终究在直刀之上,他们彼此之间配合多时,虽说眼下没有盾牌,但是对手也不过是一个人且没有弓箭。短矛手只管放手捅刺,直刀手调整过来寻机进攻,再加上射士的冷箭,一样可以杀死战将。   这种想法不能算错误,只不过他们忽略了一点,从一开始他们的对手就不是一个人!   草叶声陡然响起,就在几名射士方才用箭射去的地方,一条娇小的身影冲天而起,朝着一名短矛手飞扑而去。阳光下只见寒芒一闪即逝,那名短矛手脖颈处依然鲜血狂飙。这名袭击者一击得手并不停留,已经挥舞着两柄百炼匕首朝下一名短矛手扑去。此时弓弦声响,刚刚反应过来的射士开弓放箭,可是箭矢全都射在了那倒霉的被袭击者身上,利箭穿透了他身上的皮甲,将尸体牢牢钉在地上,对于突然出现的步离并未造成任何损伤。   和徐乐一样,步离选择的也是短矛手里面的披甲者。以她的手段,根本不会被射士发现破绽。方才无非是故意制造声响吸引敌人注意方便徐乐攻击,等到所有人的精神都被徐乐领过去,她才突然出手发起偷袭。   一寸短、一寸险。匕首这类短兵不是沙场兵器,正常情况下,持匕首之人纵然武艺厉害一些,也敌不过受过正规训练的官军矛手。可是一旦被持匕首者近身,强弱殊势,便是持矛者处于劣势。   何况步离所学乃是真正意义的杀人手段,没有什么虚假花招,出手就是要人性命,此时她占了先手自然不会留情。眨眼之间四名矛手也倒下一半,剩下的两个矛手紧握短矛,却不知该刺向前面的徐乐还是身后的步离。   他们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八个人被两个人一前一后包围了,腹背受敌无从招架。这不是人数多寡的比较,而是战力的差距,如果射士再不出手,用不了一时三刻,自己这几个人也活不成。   谢家部曲之间自然要守望相助,何况现在是大家一起对付徐乐,不可能见死不救。射士之所以不放箭,固然是因为步离、徐乐动作太快,他们无从瞄准无法放箭。更要命的是,他们自己也自身难保。   徐乐和小狼女的偷袭,本就打了个措手不及,让这些射士仓促间失去准头。眼看袍泽接连阵亡更是心慌意乱,就在他们仓促着试图瞄准之时,特意绕了远路,以四肢爬行的小六也来到了预设地点,朝这些射士发起攻击。   他的匕首甩出,一刀便射中了一名射士的面门。不过他力气小,这一刀不足以致命。被击中的射士发出阵阵惨叫,用手捂着面门不放,鲜血顺着指缝流淌。   其实这一击的效果远不如徐乐、步离。可是两人之前接连出手杀人,给射士造成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以为突然杀出来的也是这等煞星。袍泽未死也慌了手脚,有人慌忙搭箭拉弓,有的却弃了弓箭,伸手拔出短兵准备肉搏。   小六就在此时滚地而出,直刀斩向一名射士的腿,就在这名射士倒退之时,他也一个就地翻滚退入草丛。   两名射士连忙朝他放箭,可是慌乱之间全无准头,两支箭不知飞到哪里去。射士的头目此时才发觉不对,大叫道:“别管他,对付那两人要紧!”可惜此时明悟,已然来不及了。   就在小六与射士们周旋的当口,徐乐已经解决了另外两名直刀手,又把一名短矛手的兵器砍断,把两人交给步离对付,举刀朝射士所在猛冲而去。当这些射士意识到不妙时,夺命阎王已经到了面前。   射士头目带着几个人向后退,试图拉开距离,继续发挥弓箭的作用。另外几名射士则咬着牙举刀前冲,准备用自己的命为袍泽争取放箭的机会。果然,就在他们冲出之时,耳畔当真传来了弓弦松动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只不过这声惨叫并非来自面前徐乐,而是来自身后袍泽,一名持弓的射士后心中了一箭惨叫着倒地。韩小六的身影在丛林中出现,一手持弓一手搭箭大喝道:“你家阿爷如今有了弓箭,谁还敢与我较量?”   他方才滚地出刀砍人,除了给徐乐争取时间外,便是为自己夺一张弓来。小六大半本事都在射术上,弓软无力便等于废了他一只手。此刻持弓在手,胆气立刻便足壮起来。加上他担心兄长安危,出手更不留情,说话间利箭连发,又将两名持弓者射杀倒地。虽然这几名持弓者亦是谢家部曲里出色射士,可是和小六相比,相差太过悬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徐乐断喝一声:“住手!”喝止了小六的行动,随后用一双虎目瞪着剩下的几个射士道:“放下兵器,还能留一条活命。若是活腻的,便只管来徐某刀下领死!”   步离这时也已然结果了那两个矛手,手中拿着匕首来到了另一侧,与徐乐、韩小六互成犄角之势。那名带队的射士头目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才是对方眼里的猎物。他吞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那些痕迹是你故意留下的?”   徐乐哼了一声并未作答,步离小脸紧绷眼神中满是杀气,小六一语不发,只是把弓拉满。双方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那名射士头目颓然地丢下手中弓箭,随后对部下道:“丢了兵器吧!打下去也是个死,不如用我一条命,给你们换条活路。这几年大家过得本就艰难,犯不上再为了主家让家里老婆孩子失掉顶梁柱。家主不仁在先,也怪不得我不义!” 第六百一十四章 南行(十一)   五牙战船行于水上,遍体鳞伤的韩约被五花大绑在桅杆上,口内还塞着一团破布。往日里威风八面的“小门神”,此时则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衣衫多有破损之处,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头低垂着双眼紧闭,已然晕厥过去。   在他身旁,四个身强力壮的谢家私兵手提短刀团团围住,两眼紧盯着韩约不放。谢用之早就交待过,别看这大汉眼下一副有气无力样子,依旧是头猛虎不可轻视。哪怕如今身受重伤,依旧随时可能挣脱绳索伤人。必须有专人昼夜看守,稍有异动便要当场斩杀。   李草鞋则不管这些,只顾和自己那些一起落草的伴当在甲板上看着晾晒的绢帛傻笑,于其他的根本不在意。虽然四周有谢家部曲看管,谁也无法偷拿,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看着这些财帛,心里就觉得快意。   谢家家业衰败,很多时候还得仰赖这支部曲所得财物反哺,可世家总归是世家,起码的脸面还是要的。他们这次做得乃是亡命勾当,赚来的搏命钱主家不好多要。按照正常处理,所得财货理应分给一干部下,这批绢帛人人有份,纵然多寡不一,或多或少都能分润几分。   李草鞋等人盘算着能分到自己头上的数字,个个笑得合不拢嘴。除了贪财短视之外,他们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次虽然招惹了唐国公,但是毕竟没真的杀死使者,不至于结成死仇。久闻唐国公为人宽厚,或许懒得和自己这些小人计较也未可知。   就算他真的想要动手也不是朝夕之间的事,从调查到发现自己这些人所在再到出手,总需要一段时间。大家大可利用这段时间逃之夭夭,天大地大,只要手里有钱哪里不能去?日后寻个其他所在落草,谢家也好李家也罢,总不见得能掐会算还能找到自己这几个小人物。这些绢帛对他们来说就是活下去的指望,自然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上面,于其他人或事都无从顾及,乃至谢用之以及其他部曲中重要人物悄然离开都未曾发现。   船舱内,谢用之等人团团而坐,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不同于李草鞋那些水寇,这些人都是谢家忠心耿耿的奴仆,为了主家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于财货看得并不重。虽然此番缴获甚多,可是并没有逮到徐乐,对他们来说便是大败,谁的心里都不舒坦。   一条大汉看了眼身旁计时沙漏,皱眉道:“事情不对头!谢九郎虽然本事稀松,但终究也是家中老人,做事的章法总不会差。去了这么久,不该一点消息都没送过来。多半是出事了!”   另一条大汉也附和道:“我就说谢九带的人未免太少了。那徐乐能杀了鱼俱罗,自然不是寻常角色。平地相搏,起码也要预备几十人对付,就那么几个人,根本就是送死!”   谢用之看了他一眼,冷哼道:“这么说来,五郎是在怪某调度无方?”   在座众人虽然都是谢家奴仆家将,可即便奴仆里也存在身分高低之别。谢用之是得家主亲自赐名之人,地位自然在这些用数字或是干支胡乱取个名字的奴仆之上。平日里众人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乃至背后说他的不是也是寻常事,可是当面都得恭敬三分,没人敢和他公开作对。   见谢用之翻脸,那名为五郎的汉子顿时没了胆气,连忙解释道:“某……某可没说这种话。某只是觉得谢九那孬种素来胆小,平日里只会躲在后面放箭,根本不敢刀对刀枪对枪的厮杀,若是让他遇到那乐郎君,肯定吓得手软,说不定连弓都拉不开。这种废物去追人,即便追上也是送死。”   那开始就看沙漏的汉子也说道:“他若是死了倒还好,我就怕他没死!”他扫了一眼谢用之,“这两年谢九明里暗里说了多少怪话,咱们心里都有数。这条忘恩负义的狗!根本不知廉耻为何物,不能指望他为主公尽忠。若是被活捉了,为了活命只怕会把我们卖个干净。若是如此……”   不等他把话说完,谢用之便开了口:“某要的就是他把我们卖个干净!”   他看看众人,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徐乐那三人不是等闲之辈,在水上都未能结果他们性命,想在陆上杀人就更加不易。就算在座诸位带兵前往,就能保证杀得了他们?”   众人都低下头去,没一个敢接这个话头。之前谢用之派谢九带人前往追杀时,众人心里或有不满,但没一个敢说出来,就是担心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大家心里都有数,徐乐那几人哪怕没有铠甲长兵,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带人少了固然不行,带的人马太多也不是办法。那几人又不是浑人,见势头不对自然可以逃之夭夭,到时候又去哪里寻找?再说如今的天下终究不再是乌衣王、谢的时代,主公也不可能像先祖一般靠着权势为所欲为。这汉水上还是有官兵存在,即便是家主也得忌惮三分。要紧着传令让大家回鹦鹉洲,就是个不妙的兆头。   换做当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现在这番安排便透着心虚。这种时候若是大队人马明火执仗搜杀徐乐一行,一旦惹上官府或是其他世家注意,只怕无功有过。可是徐乐那些人有手有脚武艺高强,既不能大张旗鼓还要把人杀死或是活捉,这简直强人所难。这些带兵头目也拿不出像样的主意,谢用之质问起来自然无话可说。   谢用之道:“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些人必须要死,而且得死在咱们手中,否则如何向主公交待?可是要捉他们又捉不住,只好让他们自己来送死。鹦鹉洲是咱们的地方,只要他们上了岛,就休想活着离开。任凭他乐郎君武艺再怎么了得,难道还能胜过我们这几百儿郎?我们赶回去便布置一切,等着他们自己朝网里钻!”   谢五这才恍然:“你派谢九去追便是要他被拿,好把鹦鹉洲说出来,让徐乐来送死?可他要是还来不及投降就被徐乐杀了,我们又该如何?”   “倘若如此,那就是老天不成全咱们,我也没办法。”谢用之哼了一声:“大家都是军汉,没读过多少书,哪里有那许多办法?我能想到的主意就只有这个,你们谁有好办法尽管开口,某情愿让他做这个头领!”   那最先开口的大汉连忙打圆场:“五郎也没有别的意思,大家都是担心办不好差事对不起主公,彼此之间并无冤仇,犯不上伤和气。谢大乃是主公的心腹,想的办法自然是好,我等只管听令就是。不过我不是太明白,那大汉留着他做甚?一刀杀了岂不干净?”   “二兄这话有些欠妥,您也是军中老将,如何不知其中道理?若是连饵都没了,我们又拿什么钓鱼?徐乐等人手段厉害,我们若是由着他施展,纵然人多怕是也要吃亏。有这大汉在,就等于给徐乐脖子上套了缰绳,任凭他天大的本事,也得听我们摆弄!左右是要杀,也不急在这一时。”   “那李草鞋他们?”   “也是一样。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差事完了再说!”   森林之内,徐乐也完成了对谢九等人的询问。一如谢家部曲所料,谢九的性情和谢用之不同,对于自己侍奉的家主并无多少忠心,只图钱粮供奉而已。随着谢家家业衰败,对部曲的供养大不如前,所做的差事却越来越危险,谢九早就心怀不满,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逃走罢了。眼看乱世将起,谢九更是想另投明主,靠着一身本领气力谋个富贵,而不是一辈子受落魄世家驱驰。如今为了活命,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把鹦鹉洲地形地势以及谢用之等人的情形卖了个干净。   韩小六得知兄长尚在人世,顿时变得欢脱起来,先是朝着谢九连踢带打,随后又对徐乐道:“此番我们算是抓到了那狗贼的把柄,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谢书方支使家中部曲袭杀咱们,不管到哪都是死罪!我们救了大兄就回去,到国公面前评理!”   徐乐却没有小六那么兴奋,谢书方敢安排家中部曲动手,自然是有恃无恐。不光是相信部下对自己的忠诚,更是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抹平首尾,不会被人追查到。世家子弟惯用阴谋诡计,自然知道如何善后。   哪怕自己把谢九押到谢书方面前,他也可以推个干净,反过来说自己诬陷。最终事情还是会演变为角力,其他世家也会出面为谢书方说话,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这些是他早就料到的事,自然不会再白费力气,之所以活捉谢九等人,也不是为了要口供问主使,只是为了找到贼寇下落,设法救出韩约。他又问了一些问题,与之前的答案一一对照,确定谢九并没有说谎。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救人,又该如何灭了这伙盗匪。不管他们是何来历有多少人马,既然主动惹上自己,就得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   步离这时拉了拉徐乐的手臂,对他说了两个字:“埋伏!”   徐乐点头:“你说得没错,谢家派这么个孬种来追杀我们,就是为了把咱们引去鹦鹉洲。谢用之肯定在那设下埋伏,等着咱们自己钻进去送死。不过为了救出韩大,什么埋伏都得去闯!再说他们这么想见我,我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一番好意?他们想找我,我就登门拜访,和他们把事情讲个清楚!”   说到这里,徐乐微微一笑,露出八颗白牙,往日里充满阳光的笑容,此时竟然显得杀气腾腾。 第六百一十五章 南行(十二)   汉水上船帆点点,虽说受战乱影响,南北航运规模大不如前。不过在大运河成功疏浚沟通往来之后,南北方的货物运转对于天下诸候来说都非常重要,终不能彻底封锁。水面上还是有南来北往的船只中转货物,只不过船上的水手船工大多神情紧张警惕地观察左右,生怕突然发生变故。   不久之前汉水上那场惨案已经悄悄传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同为水手自然要多加戒备。一艘商船甲板上,几个船工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边说边看向船舱。一个年长的船工走来,朝几人瞪了两眼,压低声音道:“活腻了不成?这副鬼样子落到人家眼里,二话不说就要了你们的脑袋!”   “可是……若是被那帮人知道……”   “你等不说他们怎会知道?”老船工训斥两句,又叹口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已经上了船,咱们也没本事送他下去,只好走一步说一步。盼着老天保佑,让这三个瘟神早点下去才是。好生干活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否则掉了脑袋可别怪我!”   这条商船规模与之前徐乐所搭乘的船只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就当下商船而言,也勉强可以算得上像样。如今在汉水上行船的商贾,要么背后有强大靠山,或本就是世家门阀门下效力之人,再有的就是胆大包天,贪图着远超平日的重利冒险行商,以性命搏取富贵,这条船的东主就是其中之一。   名为林望三的船东,不但继承了父亲遗留的家业以及商队,也继承了父亲“林大胆”这个绰号以及要钱不要命的脾性。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冒险南下。可若不是这等性格,林家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就聚敛起一笔颇为可观的财货。   林望三祖上便是商贾,在晋朝初年曾靠着国戚贾家的势力,赚下偌大家私。可到了五胡乱华之时,家产在战火中化为灰烬,林家举家逃难,情形和普通百姓也无甚区别。最为落魄时也曾做过乞丐,险些全家饿毙。直到开皇天子混一南北长安建都之时,林家依旧是一穷二白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为了休养生息,地方官也给林家授了田。可是林家老子却始终惦记着振兴祖业,不愿让子孙后辈困于田垄。壮起胆量冒着杀头风险重操旧业,做些半黑半白的生意。他的胆子大眼光好运气更好,不但几笔生意接连得手,更是结交上了本县功曹。生意越做越大,更搭上了官府的线,赚钱越来越容易。再后来林家生意渐渐有了规模,最为得意时,把生意做到两京,眼看着就要重振当日风光。   只可惜因开皇天子任性妄为而至天下大乱,林家的产业自然难以幸免。长安、洛阳的铺子悉数毁于战火,林家的产业缩水近一半。可林望三并未因此苦恼消沉,反倒是变得更为兴奋。整个人比以往更加精神,走路脚下带风两眼放光,说话声音都变高了几分。   “那点铺子算什么?那点田地又算什么?比起将来的金山银山,些许小钱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天下一乱,我林家财富便可翻个几倍甚至十几倍!那才是大富贵!家父在日就曾不止一次说过,商贾要想获重利,便不能盼着天下太平。倘若四海安靖干戈不兴,天下人各安本业,又如何把寻常货物卖出高价?天下大乱刀兵四起时,商路断绝货物稀缺,才能值一而货十,乃至百倍之利也未必不能得。当然,这等重利必要得大贵人之助才有望成功,普通百姓福薄命浅,不能痴心妄想,否则不但赚不到钱财还要搭上身家性命。我林家命数不济,这些年花费了大笔财货,却始终未能结交上真正的大贵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蠢物富贵,自己干瞪眼。”   船舱内,生得一脸憨厚相貌偏有一双精光四射眸子的林望三满脸堆笑诉说着自家发家经过以及自己此行目的,其讲述的目标,便是对面的徐乐、韩小六、步离一行三人。其言辞恳切神态恭敬,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三人看看颜色。就是担心三人疑心自己心怀叵测,拉出刀来杀人。   徐乐估算的没错,偌大汉水非一人之力所能隔断。哪怕李建成有这份心思也没有这份力量,之前搭不上船只与他人无关,只不过是他们所在的位置有问题。靠谢九一行所乘的小船来到渡口,很容易便让他们找到了目标。   林望三胆大却不糊涂为人更是和慷慨豪爽毫不沾边,不会随便把人往自家船上领。只不过徐乐先是亮出了直刀,后又亮出了自家名号,林望三也只好改变态度,化身今世孟尝。不但把三人安排在主舱内休息,又拿出好酒好肉招待,每日殷勤问候,一如孝子贤孙。   他对于徐乐很是畏惧,但又硬着头皮每日往来几次与徐乐闲话家常诉说自家情形,为的是自证清白。自己每天出现,没时间勾结水匪或是出卖徐乐。再说自己求财不是卖命,乐郎君千万不要疑神疑鬼的动手。自己区区一介商贾,没有鱼俱罗的本事,带的这点人可不够乐郎君收拾。   徐乐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林大郎的野心不小,你跟我说这些,无非是想要我做你的靠山。可是你何以笃定,某就愿意为你做靠山?再说某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事你也清楚,就不怕自己的心思打了水漂?”   林望三不急不恼,语气很是平和:“乐郎君说笑了。小的记得你家刚上船的时候就问过,我凭什么相信你家就是乐郎君。小的当时就说过,林家两代行商,一靠胆量二靠眼力,哪样差了都发不了财。第一眼看见你家,小的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必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虽说小的只是个商贾,不识天下好汉。可是乐郎君的名号,小的也听过,冒名顶替的冒牌货也曾见过,没一个有你家这副英雄气概。当时小的就断定,你家必然是真的。如今这事也是一样,那些许水匪怎是郎君对手?你家之前不过是一时大意吃了点亏,这回有了准备,一准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只不过是小的没福份,没法陪着你家去江都,否则定要开开眼界。”   “哦?你说你自己眼力好,能看出我此番定能得胜,想必也看出某就是贪财之人,愿意为了些许财货当你的靠山?”   林望三连忙摇头:“没有的话。乐郎君顶天立地的英雄,怎会为了区区财货就给商贾做靠山?不过小的也知道,养兵是要花钱的。养得兵越多,所需资财就越多。纵然国公富有四海,可是难免有一时不便,乐郎君爱兵如子怎忍心让麾下受了委屈?小的没别的本事,就是帮着你家运筹钱财,让你家麾下的人马不至于缺了酒肉衣甲。你家也不用真的出面,只要借个名声出来就足够了。这等事惠而不费,你家总不至于不点头。就算你家不愿做也没什么打紧,小的能载你家这一程已是天大造化,日后说起来,乐郎君都曾搭过某的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买卖成与不成都不要紧。”   徐乐端详着林望三并未说话,林望三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人之所以刻意巴结自己,固然是担心自家宝刀锋利,更多还是想要借机会结交上李渊父子,搭上唐国公乃至未来天子的关系,自然可以飞黄腾达谋取泼天富贵。   自己从小受阿爷教诲,对于财货看得极淡,也没有什么物欲,只要有饱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就可以。至于麾下兵马给养,也应由主公负责。若是连这些都提供不了,也不配让玄甲骑为之拼命。   就算当真需要财货花销,身为武人胯下有马手中有槊,何等珍宝不能获得?也没必要给个商贾当靠山。之所以敷衍着林望三,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长安城内的李世民。   徐乐并非不谙世事的愚顽之人,李家兄弟的争端分歧他看得明白,也预感到两兄弟日后必有一番争斗。这种争斗不光是比拼各自结交的世家,又或是在朝堂上有多少盟友,也少不了兵马上的较量。这些争斗哪一样都离不开钱财支持。   自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不能要求李世民跟自己一样,毕竟大家的身份不同,所求注定不一样。李世民愿意为了自己得罪世家,甚至放弃可能的帝王宝座,自己也该为他着想,设法帮他成就大业。再说李建成此番以如此歹毒手段谋害自己一行,若是还让他顺顺当当继承大业,自己岂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废物?   夺取天下固然要靠武人甲兵,但也不能只靠攻伐,权谋财富哪样都不能缺少。权谋方面自己不是不会而是不愿蝇营狗苟,耍弄那些阴谋诡计。至于财货方面,李世民身为李家子当然不会闹穷,但也同样离不开能人运筹,否则仅凭唐国公赏赐以及自己的战利品根本不足以结交豪门,更别说供养私兵部曲。   术业有专攻,李世民结交军汉,身边的人除了长孙无忌,都是些善于杀人拙于经营的粗鲁汉子。当初马邑黑尉迟也是刘武周身边第一斗将,可是常年口袋空空满身债务,就知道这等人根本不可能帮李世民打理财产。   长孙无忌倒是有这个本事,可是他身分太高,就算是其手下想要经营这些也不大方便。而且举凡可得重利的门路,多半都有瑕疵,一旦被李建成捉住把柄,难免连累到李世民头上。到时候得不偿失因小失大,就未免划不来。林望三这种人,倒是很适合为李世民经营些可得重利又不太适合牵扯上关系的商路。   他看得出林望三野心不小,不过这不是什么毛病,没有野心之人在此等乱世中注定难有作为,不足以为臂膀。只要才具与野心相匹配,完全可以放手使用。至于其日后是否会造成危害现在根本不必顾虑,正如林望三自己所说,只要乱世结束,他这种舍命投机的商人就没了用处,到时候取他项上人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用在意什么。   正是出于这等考量,徐乐也愿意敷衍着他,并给他一些希望,却又没有给予明确回应。毕竟这等事还是得李世民作主,自己犯不上牵扯进来,只要让他知道李世民愿意结交天下才俊,也不会歧视打压商贾就足够了。林望三这种人哪怕有一线机会都会去闯一闯,剩下的事就交给李世民的管家门客去解决就是。   林望三不愧是继承了“林大胆”这个绰号的人,发现徐乐愿意帮手的态度之后,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为了这个结交上李家借李家势力大富大贵的机会,他甘愿冒着性命危险走一趟鹦鹉洲,把徐乐一行人送到这强盗窝里。   对于这等人,徐乐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毕竟上岛救人,必要机密行事,这么一条大船靠过去几乎等于强攻。再说林望三只是生意人,动手厮杀这等事他帮不上忙只会坏事。大船按着原定路途直抵汉阳码头,徐乐等三人束扎整齐弓刀在身乘了一艘小舟于傍晚出发,向着鹦鹉洲驶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南行(十三)   乌云四合,星月无光。今晚的天气并不好,层层云朵遮得星月无光,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若是彼此相隔超过十步就只能勉强看到个轮廓,再远一些就什么都看不到。风吹草木沙沙作响,哪怕是久经战阵的老卒悍匪,在此等环境之下也难免有草木皆兵之感。   徐乐一行三人身着黑色罩袍,小心翼翼地于林中穿行。徐乐为先锋小六断后,两人一前一后把步离护个严实,免得她受了暗算。在出使时固然预料到此行凶险,却也没想过要学绿林人,做夜袭勾当,因此并未准备夜行衣。这三领黑衫,还是林望三为他们准备。好在其财大气粗,即便是匆忙间备办,三件衣衫以及足下软靴都极为可体,于林木草丛中穿行并无影响。   徐敢于乱世中也曾做过没本钱勾当,一身夜行功夫极为了得。不过徐卫走的是武将正途,这方面的本事未曾习学。徐敢在徐家闾教授徐乐本领时,也把夜行功夫传了下去。初时只是想着弥补遗憾避免徐家本事失传,再就是逗弄孙儿的乐趣,如今则派上了大用场。徐乐行走于林地之间轻盈如猫,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小六,都听不到多少声音更别说其他人。   步离同样是夜行潜伏的好手,她那小身板穿不得重甲使不动长兵,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可是在夜行乃至潜入夜袭等场合,这轻盈的身体便是天生优势,寻常人只有眼红的份。   小六虽然身手不及这两人,可毕竟也不是等闲之辈。有其他也是身材单薄,施展轻功时就比旁人多占些便宜。若是他和韩约换个位置,小门神夜行潜入,怕是隔着半里地就走漏了风声。   在一团漆黑的环境下行动,既要避免发出声响还要防着盗匪的斥候以及伏兵,自然不是容易事。饶是徐乐一身绝技,也不敢粗心大意。   谢九把自家人卖个干净,连盗匪的宿营地以及周边布置都叙述的一清二楚,加上其他降卒口供互相对照,可以确定其所言无虚。根据其描述,夜晚负责值守的谢家部曲分作明暗两批。明哨手持刀矛往来巡哨,看上去一副精锐模样,实际在部曲内部,他们的地位并不高。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丢出去的弃子,真正起作用的,乃是藏在草丛以及树林内的暗哨。   一旦明哨被人解决,这些暗哨就能第一时间报警,让其他盗匪得以应对。这还是正常情况下的值哨安排,一旦遇到真正的劲敌,真正的夜战精锐便会出动。   这些精兵数量不多,却是个个身怀绝技本领不凡,耳目灵通更是远胜袍泽。在大军阵战中,这些人的作用不算太大。可是在夜战偷袭时,他们个个都是出色猎手。想当初谢用之带兵火并上一任盘踞鹦鹉洲的盗魁,这批精锐一夜之间便杀了对手上百精壮。那支贼盗被杀得落花流水,却不知死在谁手里还以为有鬼神出没,上千人被吓破了胆。   对于如今的谢家来说,这些精兵也是用一个少一个再也培养不出,不容轻易损耗,是以通常不会派出。这次谢用之借谢九诱徐乐一行来鹦鹉洲自投罗网,这批精锐杀手自然会被派出来。   他倒是不怕这些所谓精锐的本领,只是担心这些人一旦发现自己行迹通风报信,于营救韩约便有妨碍。是以其一路格外小心,乃至把周身六识调动到极限,于丛林中风吹草动都格外警惕,其行进速度虽然快,可是并未因此就忽视警惕,一路行来,已经发现三处陷阱,且都被他成功避开。   距离部曲所在已经越来越近,三人也越发凝神戒备。正往前走,徐乐忽然脚下一停,身后两人不用吩咐也同时停住脚步。三人已经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道,心知情形有异。他们都是武人,对于血腥味再熟悉不过,知道这么浓烈的味道绝不是一两具尸体能够发出,附近有起码五六具尸体,才会有这么重的味道。   水匪之间火并乃是司空见惯之事,鹦鹉洲这么个宝地更是不知多少人惦记。为了争夺地盘厮杀乃是常有的事,盗贼又不是官兵,夜战偷袭都是惯用手段。不过自从谢用之等人占据鹦鹉洲之后,着实打了几场硬仗,附近有名姓的悍匪都被一一拔除,剩下的也知道鹦鹉洲这支人马不好惹,不敢前来送死,不大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谢家这些部曲毕竟不是真正盗贼,如今又是大敌当前,不可能像寻常水寇那般为了财货分配火并,好端端的怎么会死那么多人?未免太过可疑。   三人寻着血腥味道摸索过去,步离、小六皆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交战,倒是徐乐相对轻松一些。他和步离一样都是夜眼,晚上视物虽然不及白天但相差也不太远,因此第一个发现了死尸所在。   一眼看去便能判定,至少有八具尸体堆在一处,地上明显有拖拽痕迹,显然有人杀了人又把尸体拖到这。如果是谢家内部火并,肯定不会这么麻烦,不问可知杀人者必是这伙人马的对头。   谢家部曲以城池、官仓为主要目标,再不就是富商大贾,打家劫舍的事做得不多。是以仇家没有多少,可是每个仇家都是狠角色。若是有人找到精兵强将来此寻仇,倒也不算稀罕。   虽说来得乃是谢家对头, 可对于徐乐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对手的对手未必就是朋友,何况自己要的是秘密行事保证韩约安全,如果有冒失鬼大闹一通,让谢用之误以为韩约没了作用动手加害,岂不是糟糕透顶?是以他非但未因为有其他人闯入而欢喜,脸色反倒是更加难看。   步离与小六也凑过来,帮徐乐检查尸体。其中五具尸体都穿着皮甲,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充当替死鬼的明哨。另外几具尸体则身着黑衫,徐乐本以为他们就是盗贼里面的暗桩,可是随后就发现自己的判断有误。这几具黑衫死尸身上都配有弩弓,其制作精良威力强悍,并不比之前在长安遭遇的那些鹰扬兵所配备兵器逊色多少。   谢家家业大不如前,部下战甲刀矛的质地也无从保障。像是这种精良弩弓对谢家来说也是极为珍贵的兵器,部曲中配备的不多。能够持有这种弩弓的除了谢用之身边护卫,就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夜战精锐,绝无可能配备给暗桩。难道这几人不是暗桩,而是那些精兵?   徐乐俯下身子准备检查两人尸体,不过步离的动作更快些,已经抢先从一具尸体上摸出了一把匕首递给徐乐。匕首出鞘半寸,便能感受到那森森寒意。大家对兵器都不陌生,尤其步离更是用匕首的好手。她朝徐乐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这匕首乃是起码二十炼的精铁打造。别看尺寸短小不利阵战,可是这么一口匕首往往就能抵寻常军汉三月粮饷。   能配备这等兵器的,必然是那些传说中夜战本事过人的悍卒。本以为他们乃是黑夜里的猎手,没想到此时变成了猎物,被人无声无息的杀掉横尸于此。徐乐倒不觉得这些人真的如何神乎奇技无人能敌,不过他们毕竟在鹦鹉洲上盘踞多时熟知地形,也确实是打夜战的行家。杀死他们不算稀奇,不声不响结果几人未曾惊动大队人马也没容他们发出警报,就不是寻常手段能办到。   步离指点着伤口,小手在那里比划着,徐乐、小六也在旁观察。三人都是杀人的行家,于判断伤口推测杀人者的手段并不觉得为难。三人端详着伤口,推敲着动手情形,徐乐的眉头渐渐皱紧。他可以断定,这些人是死在同一人手里,杀人者不但身手高明,而且和自己一样也持有一口足以称为吹毛利刃的宝刀。   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天下宝刀甚多,也不可能只有徐乐一人才有。只是从黑衫人的创口以及身上兵器判断,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防卫,就被人结果了性命。这等手段就不是寻常好手所拥有,其夜行功夫以及身手敏捷,绝不是凡夫俗子。哪怕是晋阳十几万大军中,有这份手段的斗将也寥寥无几,这等人出现在鹦鹉洲,未免让人心里不安。   步离从一具黑衫人的尸体上更是找到了一片树叶,证明此人之前是藏身于树冠之上,本以为极为隐匿,没想到被人摸到身后不等反应就被杀掉。徐乐也发现,有两具明哨的尸体没有头颅,显然是被人砍掉了。   他比划着方位,心里隐约描绘出了当时情景。一个身手高明的武人,偷偷爬上大树先是结果了藏在树上的精锐,随后纵身跃下,借着居高临下的便利挥刀,轻松斩下两个明哨的首级。   这些哨位所选的地方,乃是百年大木,树身极为高大。就算是这些善于夜战的精锐,攀爬树木也得费些力气。从树冠跳下时,更需要借助钩索或是粗绳之类的器械。可是这动手杀人的武者,乃是靠着自身手段硬生生跳下来动手杀人。徐乐虽说见多识广,却也从未曾听说过这等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   他们置身所在便是一片森林,风吹叶动沙沙作响。徐乐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大树,估算着以自己的身手若是从这么高跳下来又能否从容立足毫发无损?韩小六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不太相信世上还有这等异人。步离则皱起眉头,她虽然轻身功夫厉害,可是这么高的树上跳下来,怕是也要伤到骨头。三人想象着有人在这种森林内腾挪纵跃杀人如割草的情形,心中都不免有些紧张。   就在三人琢磨着来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厉害的轻身功夫之时,身后大树树冠上,一双虎目已经牢牢锁定徐乐。来人在树上藏身多时,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未曾轻举妄动。   直到此时,眼看三人都是一副神不守舍模样,正是偷袭暗算绝佳时机他才将手中宝刀高举过头,从树冠上飞身跳下,宝刀朝着徐乐猛力斩去! 第六百一十七章 南行(十四)   来人的轻功、武技均为当世少有,身轻如燕出手迅捷如风,一刀出手其势猛烈似火,偏又没发出多少声音。身形落下以及出刀时的动静混在这呼啸的夜风中,根本让人察觉不到半点异样。   尤其是此人立身所在乃是树冠,树木高大寻常人立足都不容易,更别说不借助任何工具就从树上跳下伤人,就算是军中老卒都难以想象,有人能从此发动暗算。哪怕是能杀善战的军将,从这么高跳下来都难免受伤乃至伤筋动骨,哪怕拼着性命跳下来砍人,其发出的动静也会惊动目标,动手也没有准头。   只有轻功超卓的异人,才能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方发起攻击。占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便宜,被暗算者无从提防,有心算无心之下,哪怕是身怀绝技的上将也难免受创。之前那些善战精锐以及持械明哨,就是这么糊里糊涂被结果了性命。   就在这一刀即将砍在徐乐身上的刹那,看似毫无察觉的徐乐身形陡然一动,先是将小六用力一推,让他一路摔出去脱离战圈,同时身形偏转避开这致命的一刀。至于步离根本不用吩咐,早就如同猿猴一般跳得远远的,并没有参与到战圈之中。从刚才的伤口就能看出,来人的武技只怕不比徐乐逊色,这等高手交战外人不易插手,搞不好还会成为累赘,自然先避开再说。   袭击者这全力以赴的一刀劈了个空,自然难免出现破绽。徐乐早在闪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应对手段,上步闪身避开这一记杀招同时挥刀横斩,准备将对手一刀两段!   沙场无情,不会因为有共同的敌人,就把对方认定为盟友。更别说敌人已经率先动手,就更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哪怕彼此素不相识,也不知来人身份,这时也必然要谋取对方性命。   高手较量不止是武艺、气力的搏斗,更是头脑的比拼。多算胜少算败的原则不止适用于沙场,也同样适用于两人间的生死对决。高手相争决定生死的最重要因素往往不是武艺力气,而是一个失误或是一次漏算。来人虽然身怀绝技,却不曾想到徐乐六识如此敏锐。当他用目光锁定徐乐准备出手斩杀时,徐乐已经察觉到这股杀意,并且想到了将计就计的应对手段。   以徐乐的身手有心算无心之下,这一刀几可百发百中。包括徐乐自己在内,也认定万无一失。可是就在他挥刀的刹那,这神秘人身形陡然一变,上半身向后平躺倾倒,与自己的双腿几乎形成垂直,成为一座人肉桥梁。   要知他是从参天大树上跳下出手,光是这股冲力,就足以让人双腿折断。他能保证自己不受伤已经算是异人,此时竟然还能做出这种趋避动作,简直称得上神乎奇技,即便是徐乐也忍不住要为这份手段喝彩!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喝彩的时候,来人算错了徐乐便要面临腰断两截的危险,徐乐算错了对方,自然不可能不付出代价。来人身形弯折避开这一刀同时,手中宝刀朝着徐乐的小腿用力斩去!出手的速度与决绝,丝毫不在徐乐之下。   徐乐反应也不慢,一刀劈空身形立刻向后纵跃,其速快如脱兔,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这几乎必杀的一刀。来人这时也直起身形,双手举刀目光锁定徐乐,徐乐则将宝刀平举胸前冷眼看着对方作为回应。两人四目对视,谁也没有作声,身形不停地移动变换方位,来往兜转谁也不敢停下脚步。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两人都是武道上的顶尖人物,方才交手一招便试探出对手的本领不在自己之下,且和自己一样,都是夜间视物如见的夜眼。   与这等强敌搏杀,稍有疏忽便有可能失去性命,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集中精神寻找敌手破绽。谁的步伐稍有错乱又或者走神,接下来便可能身首异处。   从表面看徐乐一方似乎占据上风,毕竟他身边还有小六、步离两人,这名神秘客则是孤身一人并无帮手。徐乐和他本领相若,如果再加上小六或者步离助阵,可以稳操胜券,但事实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厮杀并非纸面战力的加减,就像两军对阵不是只算兵力、具装、粮草数字就能断定胜负一样。介入两个超等斗将之间的厮杀并非容易事,尤其现在不是疆场阵战,而是两人一对一搏斗。要想插手其中干扰战果要么就得拥有不输于交战双方的身手,要么就是数十人全副武装结伙行动。   步离和小六的本事都不差,可是距离超等斗将都有一定距离。如果韩约持双盾在此,还可上前助阵,至少能给神秘人造成麻烦。小六、步离两个火候不够人数又少,仅靠两人根本帮不上忙,相反倒可能添乱。   眼看两人生死相搏,除了干着急以外谁也没法上前。纸面上的力量无法投入到实战之中,实际有近于无。相反神秘人身轻如燕的特点以及那其快如风的速度,在一对一的较量中,却占了大便宜。   同为超等斗将,其武艺特点以及擅长的战法也各有不同。徐乐从小就被徐敢当作在乱世中冲锋陷阵的斗将培养,主修骑战之术,宝马大槊十荡十决乃是其所长,要的就是在乱军中能杀出一片天地。就算是步下功夫,也考虑的是如何在万马军中步战。千军万马刀山枪林,身形敏捷招数变化都没有什么用处,倒是简单有效的杀招配合膂力来得有用。   这种军班武艺在一对一的时候自然也非同等闲,可如果遇到面前神秘人这种以灵活巧变为能,又天生异禀的怪人,未免就有些吃亏。神秘人的打法,天生就是徐乐这种武艺的克星。   而且徐乐另有一层顾虑,他不敢发出太大动静,以免被附近的谢家部曲察觉,于韩约性命有碍。神秘人目的不明,虽然杀了几个部曲私兵,可是也对徐乐出手,根本猜不出他是为哪一方效力。徐乐所顾虑的东西,他未必在乎。两人本领相若,一个畏首畏尾,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出手,对徐乐而言自然更加不利。   步离和小六也知徐乐如今的处境不妙,心中焦躁偏又帮不上忙,只能急得干跺脚。徐乐与来人来回转了几圈,猛然间两人同时向对方猛冲,手中宝刀朝对方身上猛力斩去!两人取的都是进手招数,又都是有攻无守,眼看就要落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徐乐的刀势不变,竟是拼着要和来人以命换命。来人却无意如此,见徐乐不肯收手,只好撤步闪身避开徐乐锋芒,手中宝刀盖向徐乐刀身。随后一记“顺水推舟”,刀锋沿着徐乐宝刀刀身向上,猛斩他的手指。徐乐手腕一翻,将刀反压在对手刀上,刀刃正对来人的手指。这一来如果对手不及时收招,就等于自己把手指送过去让徐乐来砍。   那人反应也极为迅速,同样用一记翻腕作为回敬,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与此同时,两人脚下不停,都在向对方靠近,刀身往来压了几次谁也不能控制局面。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直刀已经难以发挥作用,徐乐飞腿猛踢对方小腹,对手足跟撑地身形飞退,徐乐这足以断木裂石的一击只踢起一股劲风,并未造成什么损害。不等对方出手,他也倒退几步拉开距离,免得为对手所算。   两人此番不再像之前那般周旋,各自深吸一口气随后猱身而上,舞动直刀施展出周身解数。两人一个力大一个身轻,又都是当世第一等用刀好手,眨眼间便互攻二十余招,未曾分出高下。更为可贵者,在整个过程中,两人的兵器始终未曾碰撞,最多就是以刀身相压化解对手攻势。不知是忌惮于对方的宝刀锋利,生怕损坏了自己的兵器还是不想发出声音。   树林中一片漆黑,星斗之光大半被树叶遮挡,零星光芒偶尔落在刀身上才能反射出些许光芒,大多数时候刀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即便是夜眼,在这种时候也很难看清对手宝刀所在,二人又都刻意控制自己的力道,出刀时几乎听不到半点风声。这种近似于“无声刀”的出手方式配合夜色,让交手双方都陷入生死一线的险地。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不但能自保无伤,还能保证不让兵器碰撞出声,这份手段放眼天下,都足以称为顶尖。 韩小六的目力不及徐乐,加上两人动作太快,只能看到两条身影纵跃腾挪移形换位,直觉得阵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却不敢错开眼睛。   这番打斗比起沙场交锋半点夜不逊色,论及凶险程度甚至犹有过之。他们手中兵器皆是吹毛利刃,身上又都未着披挂,稍不留神便是皮开肉绽尸首两分的下场。小六只觉得掌心冰凉,不知何时开始手心已经满是汗水。一旁的步离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怕是小狼女那惯能洞察危机的本事这时也没了用处,她根本感觉不出徐乐此番交手胜负输赢,只能和小六一样瞪大眼睛看着战局。   作为旁观者尚且如此,当事人的徐乐就更不必说。他自从离开徐家闾开始,从苑君玮到尉迟恭再到蒲津的无敌将鱼俱罗,能杀善战的斗将会了不知多少,虽然百战百胜,可也经历过不少凶险。   徐乐也知,天下英雄豪杰无数,纵然自己一身绝技也不能小看天下豪杰,迟早有一天会遇到足以匹敌自己有资格做自己对手的好汉。只是不曾想到,与这等猛将遭遇的地方不是千军万马的疆场,而是这小小的鹦鹉洲。眼前这神秘敌手给自己带来的压力,竟然还在鱼俱罗之上。   此人到底是谁?又为何来到这小小的鹦鹉洲?   徐乐一边交手一边转动心思,陡然间他脑海里想到神秘人从树冠扑击而下的情景,又想到自己曾听李世民提起江都城内某位少年英雄,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肉飞仙?” 第六百一十八章 南行(十五)   来人并未因徐乐的言语而停手,相反出招更为狠辣。徐乐也没指望对方真的因为一句话就停下或者自报名姓,无非是猜测一下对手身份来历便于应对,手上并未有半点松懈。两人都没再说话继续挥刀互斩,眨眼间又是十数刀对拼,依旧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这一番交手下来,外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情形,当事双方于对手的本领已然有了大概估算。都知道对手武艺之强实乃生平仅见,今晚之战凶险万分,稍有疏忽性命难保。   徐乐交手同时,大脑也在高速旋转,思考如何取胜。虽说有“一心不可二用”这个说法,与强敌对垒时分神更是大忌。不过这不等于动手就不需要思考,而是说不可分神他顾考虑与战阵无关之事。   至于想着如何在打斗中取胜,如何设计用谋战胜对手并不算分心。毕竟厮杀对垒不光是气力武艺的较量,更是谋略的比拼,一味靠着蛮力猛打猛冲,很可能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当然,要做到如徐乐这般边打边想也不是易事,尤其是两人出手速度快如疾风,刀锋往往贴着肌肤掠过。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全力以赴应对战局都觉为难,脑子里只剩下如何闪避如何还击,很难有空闲考虑怎样战胜对手。也多亏徐敢从小对徐乐的栽培,再加上自出山以来屡次苦战、恶战,早已将徐乐淬炼为一口无坚不摧的神兵。   对手本领越强,徐乐斗志越旺,周身的血液因棋逢对手而沸腾,整个人也变得格外兴奋。头脑思考问题速度远比太平时日为快,哪怕是这种生死一线的打斗也不会影响他头脑转速。方才两人几番交手,徐乐心知眼前对头艺业惊人无法靠蛮勇战胜。若是施展寻常手段厮杀,怕是要百十回合之后才能分出胜负。   虽说与好手厮杀乃是生平第一快意之事,可是眼下救人要紧,又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可供浪费?迫不得已,只能兵行险着,以性命为筹码进行一场豪赌。正如之前鱼俱罗给自己设计施展回马槊一样,徐乐此时也准备以计谋斩下来人首级。他也知道,自己和对方身手相若,诈败诱敌就得赌上性命,稍有疏忽便会丢掉性命,不过为了节省时间救韩约,也顾不得那许多。   给这种好手设套没那么容易,为求成功总得付出些代价。徐乐出手迅捷如故,心中则开始盘算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卖个破绽,引诱对方中招。   可就在这时徐乐发现自己的对手招数间也有了些许的滞涩,这种滞涩非常隐蔽,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只有水平相若且已经交手多时的斗将才能发现,其出手以及腾挪速度不如方才那般利落。   这种事本也寻常,人力终有穷尽,即便是徐乐也不敢夸口自己厮杀终日体力依旧充沛。何况来人的武技偏重于腾挪纵跃,靠着身轻如燕的优势来回跳跃。这种打法固然能让对手眼花缭乱难以招架,可是对自身的体力也是巨大负担。短时间内没什么影响,交手时间一长,气力不足以维持,也是情理中事。   徐乐见此情形,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对这名敌手倒生出几分好感。身为顶尖斗将,能遇到一个和自己武技相若的对手,已经是人生难得幸事。若是两人的心思相近,乃至破敌之法都能想到一起,把对手引为知音就不足为奇。正如俞伯牙遇钟子期,徐乐也未曾想到,今晚在鹦鹉洲上,居然能遇到武道上的知音。   两人之前出手不分高下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连诈败诱敌这个办法都想到了一起,实在是太过凑巧。二人都是顶尖好手,见此情形心知心思被对方看破,继续下去图留笑柄毫无作用,连忙各自抽身换步。就在两人准备改变招数的当口,忽然,不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来者也是夜行好手,行动之时又刻意放轻步子,再有风声为遮掩,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动静。可手段终究有高低,树林中这几人不但是夜行一道的大行家,耳目灵通更是远胜寻常人。饶是他们格外小心,终究还是露了行藏。   来人向后跃出丈余,将直刀刀尖指地刀刃朝着自己以示停手罢斗,以左手指指人来的方向,接着指了指徐乐又指向自己手中直刀,又做了个抹喉的动作。徐乐明白,来人是希望和自己联手,共同对付来人。毕竟两人本领相当,谁也不可能分神去对付来人,如果不能形成某种默契,很可能阴沟翻船死在这些小卒手里。   徐乐并不相信来人的诚意,更不愿意和这名对手联手杀敌。可是他始终有一个执念,英雄理应死于英雄之手,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来结束性命,才是武人最理想的归宿。像是来人这等身手,放在任意一方诸侯手下,都是顶尖斗将。这等人若是阴沟翻船,死在无名小卒手里,徐乐自己都会替他感到不值。他就算要死,也该是被自己这等人物亲手斩下人头,对方想必也是类似想法。   再说来人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独步天下,谢家那些部曲再怎么厉害也赶不上他。如果其此时大喊几声随后飞身上树,自己都来不及阻止。那些谢家部曲找不到他,肯定都会朝自己招呼。   对来人而言,这显然是最有利的结果。从他发动暗算,再到方才彼此算计的手段可知其绝非愚顽之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办法。之所以没有真的那么做,想必也是和自己抱着同等心思,不忍心看到上将死于小卒之手。   两人既为知音,所做的决定自然相同。徐乐朝来人点点头,随后提起直刀朝着声音来源走去。步离双匕在手,娇小的身躯其速如狸,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迹。韩小六手持短弓口衔雕翎,弓着身子钻入树丛之中,虽说手段不及之前几人,但终究也不是凡夫俗子,同样没发出什么声音。   不过那神秘人的手段更为惹眼,却见他双足用力一路飞奔直奔一棵大树跑去,来到树前并不停留反倒是加快速度,身形跳起双足朝着树干用力踏去!这一腿并未踢动树木,也没有借力后退,而是沿着树干一路飞奔而上,直行到树冠。随后借力飞纵,如同流星般从一棵树掠到另一棵树顶。   来的人约莫有十几个,前面几人手持刀矛,后方的人持弓弩,其步履并不快而且行动之间依旧保持阵型,摆出一副临阵模样。不问可知,之前那些哨位被解决的事,以为这些人所察觉,此时前来寻人便是做好了战斗准备。不过他们并没有点起火把,也没召集所有人马,可见还是存有疑虑。   这支人马的首领,亦是谢家部曲头目之一。不过他没有谢用之的本事,也没资格得到家主赐名,只是为了方便招呼,由谢家管事随便取了个谢丁的名字。其本领算不上出色,最大的长处便是谨慎。在部曲将领中,素以老成持重著称,乃是谢用之的得力帮手。这几日鹦鹉洲上设埋伏伏击徐乐,谢丁便是主事头目之一。   不管谢用之如何了得,这伙水匪又怎么厉害,也没法算到徐乐到底几时会上岛救人。只能采用最笨的办法,派出部分人马昼夜戒备轮流当值。再者就在他们回到鹦鹉洲之后又得到消息,一个极厉害的对头也盯上了他们这支人马,就连谢家家主都没办法像以往那般护住部下安全。只能传令谢用之等人千万小心,别被对头打了冷不防。   是以这几日鹦鹉洲上草木皆兵,众人提心吊胆,既要防范徐乐,又要提防那厉害的对头。就算是这些训练有素的部曲,也扛不住这等折磨,大家小心的过分,就难免闹出些事端。昨晚上有人误传警讯,害得所有部曲都提了兵器杀出来,找了半天才知道虚惊一场。事后当值的头领被罚了四十军棍,现在还趴在榻上动弹不得。有这个前车之鉴,谢丁自然不敢随便传警讯召集人马。   今晚的情形也有些不对劲,明哨、暗哨以及隐身于黑暗中的那些精锐部曲,并没有在规定时间传来消息。按说这就足以让谢丁发信号召集人马,可是他现在心里有些吃不准,到底是来了对头,还是这些人趁当值的机会偷偷溜掉了。   今时不同往日,随着谢家家业败落给养短缺,即便是自家部曲也难免心生异志。谢九是跳得最凶的,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是那么想。尤其是眼下既要对付乐郎君,又要防范那厉害的对头,一不留神就可能失去性命。心生畏惧,不愿为主家效死的人越来越多,这几天里已经出现过几个逃兵,再多几个也不奇怪。   正是有着这层顾虑,以及谢用之越来越坏的脾气,谢丁才没有急着发令召集人马,而是带着部下一路找过来。虽然手段不高,可毕竟是老军伍,谢丁本能地感觉到今晚事情没那么简单,可是始终下不了鸣金吹哨召集人马的决心。   就在他思忖着该当如何行事当口,猛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弓弦响。身为老兵谢丁的反应快得吓人,想也不想便举起左手旁牌遮护头面要害,右手直刀高举,一声:“鸣金!”未等出口,却觉得眼前一花,随后喉咙处一股剧痛袭来,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两步,紧接着意识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谢丁也是个合格的老兵,举旁牌的速度和角度都无可挑剔,只可惜韩小六身手太快,在他的旁牌彻底遮住头面之前,箭已经先行射到,一箭结果了谢丁的性命。   谢丁双目怒张,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他悔恨自己的大意,也憎恶对手的狡诈。最令他感到难以接受的,乃是自家藏在暗处那几名精锐。这些百战老卒数目有限,今晚当值的一共就这么几个长于夜袭破袭交战的行家。有两人没了踪迹,其他几人就是谢丁手上最大王牌。却没想到还没等到他们出手,自己就一命呜呼。   不过他所不知道的一点是,那几名部曲的处境并不比他为好,就在谢丁被一箭贯入口内同时,针对那几名部曲的猎杀也开始了。 第六百一十九章 南行(十六)   刀锋划过夜空,掠过目标的喉咙,带起一蓬血花。男子用手捂着喉咙伤处无力瘫倒,他张大嘴巴试图发出哀嚎或者呼叫声,但最终只是发出一串含糊无力地呜咽。   在他弥留之际,只是看着自己的袍泽一个接一个被人砍翻在地,和自己一同踏上鬼门关。直到其生命终结,都没看清自己这些人被谁用什么手段所杀,只能带着满腹疑云魂归泰山。   这几名部曲都是打夜战的行家,他们乃是按照北府兵夜战斥候的标准进行训练,不需要战阵掩护,单独就能完成战斗任务。行军时也不在阵中行走,隐身于暗处潜行,随时准备猎杀突然出现的敌手。   他们都是一流的猎手,又对鹦鹉洲地形熟悉,自以为不管遇到何等强敌都能自保,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此次遇到的对手远超想象,居然能一眼找出自己这些人所在位置。先是有人突然杀出,接连斩翻两人。其他人刚想要出手围攻,却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就从参天大树的树顶上跳下,非但没有摔伤,反倒是干净俐落地出手杀人,接连收割人命。   徐乐以及神秘人虽然刚才一场鏖战,都消耗了不少气力,可是对付这些人依旧如同砍瓜切菜般顺畅。饶是善于夜战的老卒,也敌不过拥有夜眼又有绝技在身的超等斗将。两人压腕出刀出手无风,再加上夜色如墨让刀身隐匿难见。这几个善战部曲甚至没看清来人用得什么兵器,就已经被割断喉咙或是刺穿心脏而死。   神秘人的轻功在这等乱战里作用更大,进退趋避如同幽灵,既不容那几个部曲招架,也不容他们发信号报警。徐乐的杀法则更为简单利落,他的身体虽然不如神秘人灵便,可是进退速度也并不慢。出手的气力与神秘人相比则胜出一筹,宝刀举手不空,一刀挥出便有一条人命被了结。神秘人的身手如同仕女簪花赏心悦目,徐乐出刀便是铁匠抡锤力猛势沉简单有效,充满力量与杀伐之美。   眨眼之间,几名夜战精锐尽数被了结。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举刀冲向剩余部曲。那些人固然做好临阵准备,可先是头领被杀,随后视为靠山的那几个夜战精锐也被解决不免乱了阵脚。有人想要鸣金示警召集伴当,可是韩小六的弓箭不是吃素的,谁想要发出警讯必然被一箭射杀。更何况还有步离那一对索命匕首,在暗夜里小狼女当真如同一头捕食恶狼,出刀必见血。   徐乐与神秘人的加入,对于这些人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原本就抵挡不住,这时就更加难以招架。纵然都是受过严格训练又经过大小战阵磨砺的精锐,这时候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小六持弓在远方冷眼观看,见徐乐与神秘人两柄刀在人群中搅动腥风血雨,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快意。若不是怕走漏风声,真想大声喝彩鼓舞士气。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徐乐与神秘人虽然联手杀人,彼此之间依旧互相戒备。   两人之间的距离永远超过一箭,确保自己不会被对方直刀刺中。而且两人出手时,最多只用五分力,至于另外五分力留下来对付谁,大家心头雪亮不必说明。   他几次把弓对准了神秘人,想要趁着乱战偷放一箭,为乐郎君去个麻烦。不想这神秘人就像能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一样,只要自己的弓一指,他的身形立刻便会变换位置。接连几次小六瞄准失败,反倒是把自己折腾得头晕眼花,心里不住地嘀咕:邪门!   伴随着最后一个敌手倒下,谢丁所带的这一队部曲已经全军覆没,这也是今晚鹦鹉洲本更巡逻的全部兵力。这支人马全军父母意味着从此时开始直到换岗之前,鹦鹉洲内驻扎的谢家部曲已然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和双耳。   谢用之并非不知兵之人,也并非意识不到巡哨的重要。只是部下虽多用处也广,不可能把大部分兵力用在夜间巡哨上,那样只会激起兵士不满,并没什么作用。以常理论,这些身经百战的精锐,以明暗哨配合,加上惯于夜战偷袭的部曲,怎么也能发现徐乐或是对头端倪。即便不是对手,也能及时传警,让众人有所准备。   这等想法原本也不算错,无奈他遇到的对头手段实在太厉害,自然难免吃亏。   外敌既去,徐乐与神秘人的关系重又变得尴尬。小六已经确定,自己的射术威胁不到此人,但依旧拉满弓作为警告。徐乐手中宝刀刀尖指地,让血污顺着刀身流淌,两眼紧盯着来人准备动手。神秘人却把刀缓缓纳入鞘内,低声说道:“乐郎君不愧是阵斩重瞳将的好汉,手段果然高明!改日定要与你分个高下才行!”   徐乐并没作声,也没有纳刀的意思。来人继续说道:“这些人一死,这一岗的哨位便被斩尽杀绝,在他们换岗以前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倒是可以说几句话。此处距离贼人的宿营之地还有些距离,只要不像他们这样鸣金,贼人是不会被惊动的。”   依旧寂静无声。徐乐一行,仿佛都不会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来人,听他在那里自言自语。来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一拱手:“某家吴兴沈光,昔日于长安做侠少时,有朋友送了某一个绰号,叫做肉飞仙。如今在陛下身旁侍奉,官拜折冲郎将。”   徐乐这才开口:“某在长安时曾听人提起,当今太上皇身边有一沈总持,身轻如燕勇力无双,乃是昔日长安城中第一条好汉。曾为禅定寺修缮帆杆,不靠绳索从十几丈的高处跳下毫发无损,正是因为这份手段,才被人称为肉飞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久闻沈总持乃是太上皇身边第一心腹,每日皆有酒食财帛赏赐,乃至将御用宝刀赏于沈总持使用。本以为尊驾时刻守在太上皇身边,没想到居然在鹦鹉洲出现。既然有心切磋,就不必等到日后,不如现在就见个高低。”   沈光朝前走了两步,又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手上并无武器,接近徐乐没什么恶意。“某在江都时,也听过乐郎君的名字。李树德假仁假义狼子野心,妄想篡夺大隋基业,实在是痴心妄想。若不是乐郎君为其夺蒲津渡口于先,迫降长安于后,这贼子早已满门受执!陛下也曾说过,要除李树德必杀乐郎君,只要你死了,李家基业便会化为齑粉,大兴也可失而复得。”   “既然太上皇有此言语,沈总持还等什么?大家手下见高低就是!”   “陛下胸襟如海,虽然有这等言语,却也说过要亲眼见一见乐郎君,看看阵斩鱼俱罗的少年英雄是何等模样。某为陛下效力,自然要遵旨行事。再说今晚我来鹦鹉洲,要斩的也不是乐郎君,而是盘踞于此的盗匪,你我厮杀岂不是便宜了那些鼠辈?郎君的好友也为这些贼人所擒,你我相争那位好汉又该如何?他的情况可不太妙啊。”   徐乐的眉头一皱,二目凶光四射,死死盯住对面沈光不放。   在沈光出手暗算时,徐乐就已经猜到其可能就是长安城内至今还引为传说的豪杰:“肉飞仙”。直到此时其亲口承认,事情便可以坐实。   沈光出身官宦人家,本应靠着出身履历如寻常官宦子弟一般走上仕途。可是其父在仁寿四年时因牵扯到汉王杨谅谋反之事坐罪夺官家产抄没,全家人的生计都大有问题,沈光的上进之路因此宣告终结。   不过其文武双全豪爽仗义,很快就靠着一身本领与长安城内的侠少厮混一处,没用多久就成了这些侠少的首领。乃至当时长安城内成名已久的大侠史万宝见了他都要明让三分暗让五分,不敢与其争锋。那些官宦或是商贾人家的子弟,更是主动拿出大笔财货结交沈光,让沈家人得以衣食无忧,一言出口美食华服须臾可就,日子比做官还要逍遥。   杨广初争高丽时,曾于长安募集良家子随军出阵,为重振家业沈光亦报名应募,并于校场献艺威震三军。也正是靠着这身本领获得杨广欣赏,从轻侠少年首领变为朝请大夫,如今更是官拜折冲郎将统率骁果军,乃是杨广身边第一号得宠武人。   其虽然不能干预朝政走向,可是于杨广而言,乃是心腹一般的存在,轻易不会让其离开自己视线,出现在鹦鹉洲的原因就颇为可虑。   徐乐也算不准,沈光的此行是否是为自己而来。不过他可以断定一点,在发现自己之后,沈光绝对动了杀心。所谓杨广想要看自己之类的话听听就好,不管那位荒唐天子怎么想,沈光作为其心腹忠臣,必然想要除掉自己,砍掉李家的臂膀。   现在之所以不动手,乃是被自己的手段所震慑。说到底在这等世道,手上没有几分硬功夫,不管是谁都不会正眼看待。如果在森林里自己反应不及时被一刀砍死,不管杨广有什么话都没用,死人对谁都没有结交的必要。正是自己与他那场打斗,让其意识到很难战胜自己,才有了这么一番前倨后恭的表现。   沈光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两人如果生死相搏,肯定会让谢家部曲捡了便宜。他此行的目的不管是什么,谢家那些部曲如今都是他的眼中钉。谁让他们手中有一条五牙舟?这便是取死之道。   毕竟杨广在江都都没有五牙战船,一伙水寇居然有这种巨舰,他们不死杨广怎么安心?想必谢用之一行急着收兵逃到鹦鹉洲,便是得知自己被沈光盯上,不敢多做停留。沈光剿匪的心思,不应该有假。   徐乐不喜欢杨广,但更不喜欢水匪。如果双方能联手歼灭水寇,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是对方居然拿韩约为要挟,这便触及了徐乐的底线所在。他的眼睛怒视着沈光,等着对方下面的话。若是其真的捉了韩约,或是以韩约性命为要挟,自己就算拼着受伤,也要把他斩杀当场! 第六百二十章 南行(十七)   “那姓韩的情形如何?”   谢用之房舍内依旧亮着灯火,矮几上油灯货火苗吞吐摇曳,把房间照得阴气森森,如同闹鬼凶宅。谢用之面色阴沉如铁,在这昏暗的灯火下看去也像极了刚从地府一路逃出的恶鬼。他对面的谢三虽然平素与其相善,可是看着谢用之这副模样依旧心惊肉跳,额头上满是汗珠。   他咽了口口水,才开口回答:“还是那副样子,不死不活的,姓徐的若是这两日还不来,就只好等着给他收尸。什么乡党袍泽?我看都是糊弄人的鬼话,这年月大家都顾着自己性命,谁肯为旁人送死?他此番出使加上自己只得四人,还有一个被我们擒了。区区三人既无战马又无长兵,如何敢来自寻死路?依我看,徐乐不是逃回长安搬兵,就是去江都出使,这姓韩的死活他才不管!咱养着这人也没什么用,还要防着他伤人逃脱,不如一刀杀了省事。把他的首级交给主家,多少也算有个交待。”   谢用之看看谢三,并没像以往一样开口骂人或是起身殴击,反倒是听他还有什么话说。这一反应也给谢三壮了胆,他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现如今咱的对头不光是徐乐,还有个肉飞仙。要我说这两人相比,咱们更该防备着肉飞仙沈光。那人成名比徐乐还早,一身手段厉害的吓人,听说背后生一对肉翼能在天上飞。当日在辽东的时候,从十几丈高的云梯上摔下来,结果张开翅膀飞了几个来回落地,身上未曾受半点损伤,反倒是吓死了几个敌手。这手段谁比得了?咱们纵有再多埋伏,也防不住他从天上飞过来杀人。再说这厮手下还有水师人马,若是点起大队官军杀上鹦鹉洲,咱们就算全军覆没也抵挡不住。”   “那按着你的心思,该当如何?”   “自然是走为上计!”谢三壮壮胆子,“把姓韩的杀了,拿着他的脑袋去见主公,多少也有个交待。咱手上还有五牙战船,只要铁了心突围,官兵水师也挡不住咱们。肉飞仙本领再大,总不至于飞到船上去追杀。只要避过这次的风头,等到唐国公大军一到,我等便带着战船归顺。到时不管是冲锋陷阵还是卖命,都算是为主公立功也能给自己搏个前程。不管怎样都好过留在此地,万一这一阵把家底赔进去,日后主公又靠什么重振家业?”   谢用之看看谢三皱眉不语,却也并未发作。依他往日脾性,有人说出这等言语,他早已大发雷霆。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挥拳打过去,若是发了脾气拔刀杀人都有可能。   可是现在情形不容其胡乱发作,不得不强压着怒火认真思忖谢三言语,否则这一巴掌下去打得未必是谢三,更有可能是整支人马,乃至谢家的前途。   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鹦鹉洲上已然传开,与徐乐不同,沈光年岁不大不过名声早著。不管是侠少还是官场,都知道肉飞仙的赫赫威名,也没几个人敢招惹他。就算是这些谢家部曲,也知道此人艺业惊人不易对付。   本来此人被大业天子当作贴身护卫不离左右,不管本领再怎么厉害,也和水旱两路绿林豪杰无关。却不曾想此番大业天子竟然把他派出来对付这支人马,也难怪谢家家主得知消息后如此惊慌,不顾一切命令收兵。   正如谢三所说,这支人马关系着谢家未来能否重振家业,如果为沈光所诛灭,再想重振乌衣谢家声望怕是难如登天。诛杀徐乐一行人对谢家而言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固然可以结好贵人他日论功行赏时有所助益,但总归要自己有本钱,才有资格在江山易鼎之后分一杯羹。   世家门阀固然看重家名声望,可是更注重实力,乱世中尤其如此。李家以军汉起家,如今能称为北地世家之首,就是最好的例子。不管谢家名声多响亮,祖上又如何遮奢,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力根本就没资格参与分润,贵人也不会为谢家说话。   为了结好李家贵人,谢家家主可以拼着损失一些人手截杀徐乐一行。但前提是必须保住这支人马不失,一旦这艘五牙战船以及部下面临生死存亡危机,不管是李家贵人还是谢书方的请求都无从顾及。   沈光此番带兵出征,就是奔着这支人马而来。谢家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在最后时刻把事情探明白,及时通报消息。若是再迟一步,真让两军在水上遭遇,即便谢家有五牙战船在手,只怕也难以讨得好去。   倒不是说沈光的本领当真如此厉害,让谢家这最后一支善战部曲无力招架。至少在谢用之看来,单纯从战力上看,自家人马未尝不能颉颃。毕竟沈光以武艺成名,带兵打仗的本事如何,并没多少人知道。打仗毕竟不是比武,再怎么勇猛的战将也不可能一人破军。再说水战不同于陆战,自己有五牙舟在手,部下又惯于操纵舟船。真要是放开手脚厮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真正导致这支人马不能与官兵交战的关键,并非战力而是人心。   说到底就是谢家衰败的厉害,不光维持不住家名,也维持不住部下。哪怕是为了保住本钱,主公不惜破出血本供养仅存的部曲,依旧难以为继。这支人马做水匪的时间太长,纵然自己努力让他们保持着部曲模样和真正水贼有所分别,可还是难免染上贼性。   欺软怕硬贪生怕死,这些盗贼的性情,让这支人马不敢打硬仗。徐乐一行只有四人,且乘坐商船,他们自然敢动手攻击。沈光威名在外,又带着千军万马而来,他们便不敢与其放对。未曾交战心里先就认定自己不敌,这仗不用打已经输了一多半。   即便退到鹦鹉洲,众人的心依旧不安定。这几日之所以人心惶惶乃至错传警讯借巡哨偷溜,归根到底就是大家从心里怕了沈光和他带领的官军。对于谢家部曲而言,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谢用之心里明白,这支人马虽然号称谢家精锐借水寇身份掩饰,实际已经越来越像盗贼/若是再这么下去,过个一年半载,自己怕是也没法控制他们,家主更是白费力气。   就像现在一样,表面上是谢三出头劝自己,背后则是其他头领授意,借这个机会试探也是摊牌。李草鞋几人本来只是傀儡,在军中地位不高。可是这两日已经有人对其拉拢示好攀扯结交,其用心自然不难想象。为部曲时,这些匪类没什么用处。可若是日后当真落草,李草鞋这些人可以指点门路。结交他们便是准备真的去当水寇,所谓去找家主云云只是托词,目的就是为了撺掇自己逃跑。只要五牙船开出鹦鹉洲,下面的去处就不好说。   从杖责误传警讯的谢蛟开始,军心便开始浮动。那些不想打硬仗的头领部下,开始把自己当成敌人,不管是对待韩约还是巡哨上的怠惰,都是给自己施压。纵然现在以雷霆手段斩杀谢三,其他人也会继续生乱甚至借机把事态扩大。这样一来不管结果如何,谢家这支人马都注定保不住。   谢用之没读过书不知道理,只知道自己既为头领,就得保证这支人马不散。哪怕心里明知道徐乐肯定会来此救人,自己的陷阱也足以猎杀这无敌将,这时候也只能被迫妥协。他点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这韩大简直像是老虎,这一路上伤了咱们三个弟兄,按说早就该砍了他的脑袋。只不过要留着他对付徐乐,所以才留他到现在。现如今出了这等变数,留他也没用了,就按你说的办,砍了他的脑袋带走。”   “那咱们撤兵这事?”   “明天一早就办,半天的时间收拾家当也足够了。有那些绢再加上这几年的积蓄,足够我们在外面躲一阵子,肉飞仙既是杨广的亲信,不可能总待在外面不回。只要他回了江都,这里依旧是咱的天下!”   谢三面露喜色,不住替手下道谢。谢用之摆手道:“别客套了,赶快把事情做了才是。你带人去杀那个姓韩的,人头要保管妥当,千万别弄坏了。”   “包在某身上!”   谢三欢天喜地按着刀柄向外走,谢用之看着他的背影皱眉不语。向来视为臂膀的谢三,在关键时刻也站在了对立一方,这支人马里属于自己的亲信越来越少。谢用之头脑并不愚笨,在谢家这种环境中耳濡目染,对于内部倾轧争斗的事看得多了,戒备心尤其重。   他很清楚这种情况对于一支部曲的统领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眼下这种人心不稳的时候,最容易发生火并。就算日后主公得知,也不会追究。比起手下人,自己除了要防范肉飞仙之外,更要提防身边那些袍泽手足。   这几日本就过得提心吊胆,如今再发生了这等事,就让他心里更为不安,总觉得不知何时就会有不测发生。虽说谢用之对主家忠心耿耿,但是面对强敌,心里难免紧张。作为一军之主,他又必须表现得从容镇定,因此承付的压力也就格外大。   按说既然答应了谢三的要求,加上多年积威,手下不至于立刻生变。明日便带兵离开鹦鹉洲,这一夜之间不应有什么变故。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谢用之到底是从小就在沙场打滚一直活到今天,靠的绝不是运气。他本能地感觉,今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只是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   凝神倾听,门外并无异动,又提鼻子用力嗅了几下,也闻不到什么异样味道。按说怎么看也是天下太平,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不对劲。这个晚上,似乎安静的过分了……   忽然间,谢用之面色微微一变,推门而出高喝道:“来人!随某去牢房看看!”   既然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就干脆去最关键的地方,倘若徐乐来,牢房就是交兵之地。如果是沈光来……那就只好听天由命。 第六百二十一章 南行(十八)   于鹦鹉洲设立巢穴之初,谢用之就不曾想过把这里建成营垒。在他看来,谢家部曲属于军伍,宿命理应是征战沙场,以性命血肉为主家建立武勋,助主公重振声威。在鹦鹉洲为寇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可能长久为之。把这里经略得坚不可摧,于军心以及主家有害无益,更要投入海量财货修筑营垒,于如今的谢家而言,这种投入也是巨大负担。   何况水军之利在于机动灵活战走随心,一旦不敌可以乘船逃之夭夭。如果据寨死守,把水军充步卒,纵然可以坚守一时,被敌方团团围住时日一久一样是死路一条。是以谢用之主持下,将自家巢穴经略得像村落多过军寨,所谓牢房也就是角落里的几间木屋。与其他房舍相比,除了格外坚固以及位置偏狭之外,就没了其他分别。   这支部曲毕竟还没有彻底堕落为水匪,即便做些盗贼勾当,也不至于去掳人勒索。这牢房的目的一是惩戒军中不尊法度的犯卒,二是捉拿些要紧人物拷问口供,用刑的作用远高于囚禁。牢房内设有诸般刑具,一旦有人关进去,往往伴随着惨叫哭号之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将其设于偏僻之地的用意也在于此。   谢用之本意是以韩约为诱饵诱杀徐乐,牢房乃是陷阱的要紧所在,其防卫外松内紧,外间巡逻的人虽不多,都是军中最为善战的精锐。乃至那些善于夜战的好手,也抽调出一半轮值戍卫,牢房内则安排八名扎束整齐的悍卒持弓弩把守。由于从谢书方那边得到消息,知道徐乐神勇无敌,谢用之布置格外谨慎。哪怕以如此规模的人力守卫牢房,用意也不是要靠他们在这里杀死徐乐。他们要做的事非常简单,只需要在有人闯入时发出讯号即可。   所有值守者都配有竹哨,只要发现徐乐立刻便会鸣哨示警,整个营地的兵马闻声即可出动。既然知道徐乐武艺战力远非常人能及,索性就把他当成神魔对待。在设定计划之初,谢用之想的就是集中全伙人马倚多为胜,哪怕徐乐有三头六臂,也注定无法逃脱。   他在心里反复盘算多次,这番安排可称万无一失,哪怕徐乐本领再好也插翅难逃。可是此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从住处走到牢房外,既没看到巡哨也没看到谢三的踪迹,这情况显然不正常。谢用之周身汗毛陡然竖起,右手紧握刀柄,同时向身后亲兵吩咐道:“鸣哨!”   竹哨声如同鬼哭,惊醒了沉睡中的谢家兵将。但见一间间房门被人用力推开,衣衫不整的汉子手提弓刀自房间中冲出,或是赤膊或是裸身,模样好不狼狈。   此番沈光带兵与以往官兵抄剿不同,并未大张旗鼓列开阵势攻山夺岛更没有四下围困,巡哨在水上也找不到其踪迹所在。谢用之派了探子冒险到汉阳去打探消息,也不曾看到官兵踪迹。若非家主言之凿凿,众人几乎怀疑这警讯有诈。   水上不比陆地,只要士兵没上鹦鹉洲,就没地方躲藏。船行再快也有时间,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部曲之所以想要逃脱,也是出于这一原因。既然官兵没封锁水路,甚至还不知在哪里,自然来得及逃脱,犯不上死战到底。官兵大军未到,也就不用如临大敌一般持械值守,此时的狼狈模样也在所难免。   人都是血肉之躯,一两日不眠不休尚可,时间一长铁打的人也抵挡不住。哪怕是精锐虎贲可以连续交战两三日,也不可能长期保持临阵状态昼夜不休。若是强行让部下在看不到敌人的时候也衣甲整齐枕戈待旦,只怕不等厮杀,自己就先要哗变。何况这些部曲已经不能按军伍要求,听到哨声立刻就能提着兵器杀出已经是难能可贵。   部曲中素来与谢用之不对的头目谢乙,第一个发现了异样,他四处看看,二话不说冲入牢房,片刻之后又脸色铁青地从牢房冲出来到谢用之身旁,低声说道:“出事了!”   牢房内空无一人,连日里受了重刑奄奄一息的韩约已经踪迹不见,地上横七竖八满是尸体。负责在此值守的那几名谢家部曲,以及谢三皆已丧命。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拔出兵器,就被人所结果。有两人手中拿着哨子似乎想要发出警讯,可是还没来得及放入口内,就被利箭穿喉。   来人是从屋顶进入,那本来只留了一个通气小口的屋顶,只有孩童才能通过,不需要戒备。可如今那里被人挖了个大洞,足够成年人出入。袭击者从那里跳下,打了守卫一个冷不防,又靠着一身精湛武艺肆意杀戮,以至于这些部曲没来得及送出消息就被斩杀。   谢用之看着尸体,思考着当时情形,只觉得背后阵阵发凉。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杀人?而且出手如此利落,这些精锐士卒来不及发出讯号就被斩杀当场。徐乐到底是何等人?莫非真的是什么妖魔?   在他眼前,这些精兵悍将变成了待宰羔羊,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倘若当时来此的不是谢三而是自己,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家主只为讨好贵人,就惹上这等人物为对头,到底值不值得?   在部下面前,谢用之不敢露出半点怯懦之意,尤其谢乙也在身边,就更加不能大意。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说话语气尽量保持平和:“大家不要慌!就算徐乐本领再强也是凡人,韩约那等大汉,岂是那么容易带走?谢三等人死去时间未久,徐乐必然就在此附近。所有人马掌起灯火分路寻人,莫让他们走了!”   “谢大,这鹦鹉洲可藏兵万人,四个人若是一心藏匿,可没那么容易寻找。”谢乙果然开口阻拦,“眼下大敌当前,要是弟兄们都去找人的当口,肉飞仙带兵杀来又该怎样?”   谢用之等得就是这一刻,双目怒张朝谢乙骂道:“大胆!你用这话挫咱们的士气,安得什么心肠?肉飞仙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带兵隔着水飞过来!咱们的弟兄这几日根本没看到船影,他又从哪来?徐乐那几人乃是主公点名要杀的,如今又坏了咱们这多弟兄,于公于私都饶他不得。你如此言语,莫非想要违抗主公命令?”   谢乙并没有急着顶嘴,而是解下腰间直刀随手丢在地上,接着对谢用之道:“谢大你本事本就比我好,某现在解了兵器,更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借一步说话。若是信不过,现在就一刀斩了我,咱们彼此便利免得麻烦!”   谢用之打量着谢乙,看他说话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且听他语气确实有什么急事要讲,也没继续盯着他不放,点头道:“我就听你要说些什么!”   两人来到一旁,身边的亲兵都识趣地躲开,给两人留出说话空档。谢乙压低声音道:“肉飞仙已经上岛了。你看那几具尸体,根本不是一人所伤。再说除了肉飞仙,还有谁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油皮不伤?他和徐乐怕是已然兵合一处!”   “这怕是不能吧?他们一个是李渊部下,一个是杨广的亲信,理应水火不容,咋可能合兵?”   “杨广李渊乃是表兄弟,又都是大贵人,他们自己不管怎么打都是一家人,跟咱们合不到一处。联手对付咱们又有什么奇怪?鹦鹉洲这般大,你把兵马散出去,不是方便他们来杀?现在不能再想着打,得想着怎么保全人马!”   谢用之眉头紧皱,他也被谢乙说得动心,不过另一方面他也得为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主公考虑。沈光就算上了洲且和徐乐联手,人也不会多,否则自己肯定能听到风声。两边加起来未必有十个人,自己手下还有数百能战之兵。   如果这么多人被几个人吓跑,在主公面前如何交待?日后消息走漏,谢家又有什么面目见人?再说一支精锐不光是能杀善战,更要有胆量与人交手。几百人被几个人吓跑,日后怕是就没了和人厮杀的胆略,不知要花费多少代价,才能让他们恢复战力,这也是不得不考虑的事。   谢乙道:“谢大莫耽误了,时光不等人。沈光这厮不会随便上岛,肯定在外面布置了伏兵,走迟了怕是就走不成。你分一百弟兄给我,我带他们去搜杀徐乐、沈光。你带着人马钱粮乘五牙舟先走,也不要急着回主公身边,另寻个去处安身,做几年没本钱买卖,看看风声再说。”   谢用之一愣,他和谢乙素来不和,两人为了争夺这支部曲明争暗斗不止一次。虽说谢乙的武艺才具不如自己,在主公面前也不得宠,每次争斗都以失败为结果。可是其在军中颇有人望能得兵士之心,也能找到机会让自己难堪。   于家主而言,也不希望看到手下部曲惟谢用之马首是瞻,是以对两人的争斗不闻不问,导致队伍内部离心离德。他方才这番话若是大声宣讲出来,必然能得士卒支持,就算自己也不好弹压。他如今不但没借着机会发难,反倒主动承担送死的任务,这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谢乙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服过你,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认你这个头领。不过身为男儿,总要有几分器量,不能鼠肚鸡肠如妇人。眼下大难临头,若是再争斗下去,岂不是坏了主公大事?你的本领比我好,这支人马自然该由你统属。我这条性命本就是主公所有,还给主公也属应当。日后替我对主公说一句,某对得起他!”   谢用之没想到谢乙居然有此等胸襟,心中很有些惭愧,不知该如何是好。谢乙却发起脾气:“都何等时候了,还如此优柔,能成什么大事?速速行事,再迟就来不及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南行(十九)   谢用之的推测并不算错,韩约身材魁梧过人,哪怕不穿甲胄,分量也委实不轻。如今又有重伤在身,饶是徐乐神力惊人身形灵敏,也不可能拖着这么个伤号健步如飞迅速脱离,事实上连徐乐自己都得承认,谢用之此番用计很是高明,起码是拿住了自己的软肋。   以区区几人对付谢用之麾下几百人马,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且战且走,以袭扰为上,再借助地势周旋,乃是不二选择。可是带着这么个大汉,往来行动极为不便,想走也走不快。这个战法用不出来,反倒是很容易就被对手顺着痕迹追上。数百人一起出手,哪怕自己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可是自己和韩家兄弟情同手足,不管韩约伤得多重,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自己就不能扔下他不管。是以从救人开始,自己就陷入了对手的算计,必然处于全面被动。此番能顺利救人脱困,那位肉飞仙沈光着实出了不少力。   以谢用之手上的人马资财以及其自身谋略才具,能够算计徐乐已经是极限,两个徐乐并肩作战,便不是其所能应付。沈光、徐乐两人双刀齐出,再加上步离、小六两人从旁协助,杀这些谢家部曲自然如同砍瓜切菜。再者说来,沈光对于岛上地形以及谢家布防情况了如指掌,有心算无心又有一身绝技,对付他们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固然在营救之前就已经猜到兄长要受皮肉之苦,可是看到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小六还是控制不住泪流满面,一边走一边用力在脸上抹。韩约受了重型,两眼都睁不开,可总归还是知道谁来救自己。再者他也是徐敢不惜重金灵药培养出来的猛将,身体根底远胜常人,受伤虽重一口元气还在,神智依旧可以保持清醒。见自家兄弟这副模样,他强撑着骂道:   “死……死不了人。哭哭啼啼,丢人现眼。”   徐乐低声道:“小六做得没错,你伤成这样,我等又岂能无动于衷?不过男儿汉报仇不靠眼泪靠弓刀,韩大是我兄弟,伤你便是伤我,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想来便是韩大本人,也没法分辨究竟哪个对他下过毒手,这仇又不能不报。也只好把他们斩尽杀绝,不让一人走脱就是了!”   虽说多了沈光,可是徐乐一行也不过是五个人。谢用之手下目前还有几百人马,而且不是乌合之众而是以北府兵法操练出来的善战部曲,即便战力不及当年北府兵一成,也终究不是蟊贼草寇可比。哪怕和朝廷经制官兵交手,也未必就落下风。徐乐能够从鹦鹉洲把韩约活着救出,已经算得上虎口拔牙。以常理而论,此时应该抽身而走,哪怕想要报仇,也得等到韩约伤势痊愈,再从长安调一支军队前来抄剿才对。   谁能想到徐乐此时想的不是如何逃脱,而是怎样把这几百人斩杀干净。语气偏又斩钉截铁,并非安抚或是胡吹大气。韩约、小六等人也各自点头,韩约一阵剧烈喘息,又吐了两口血痰之后才说道:   “莫看某现在这个样子,遇到那群贼子照样能撕杀一番。别的不提,这一路上他们虽然把我当老虎提防,可照样被我抓住机会放翻了好几个,没给咱们玄甲骑丢脸。”   徐乐点头道:“韩大不愧是我玄甲骑的人!你做的很好,接下来便看我们手段!”   沈光一直走在前面,并没参与他们几人交谈,心中却如波澜起伏难以安定。他少年成名,年纪轻轻便以一身绝技驰名长安,成为一干游侠儿的头领。富豪、仕宦乃至公卿人家子弟,都以与他结交为荣。   那时的沈光便知道徐卫的名字,一些嫉妒其成就又没有本领挑战的人,便在背后说些怪话。讥讽沈光运道好,避开了昔日大名鼎鼎的卫郎君。倘若昔日黑甲徐卫在世,又哪轮得到沈大郎成名。   于这等人的言语沈光未曾放在心上,只是私下里打问过徐卫是何许人又有何过人之处。那些侠少提起来,个个说得口沫横飞,可是沈光并不曾相信。终究是已经过世之人,这些轻侠少年又惯会信口开河,如何能够当真?纵然徐卫真如何了得,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遇到自己未必就能讨得好去。到底是自己生逢其时,还是徐卫死得正是时候,又有谁说得清楚。   再等到应募出征辽东,沈光的风头更盛。前线兵败于沈光并无影响,他本人的名气反倒是越来越大,乃至连天子都听过他的名号特意召见。本来沈光也有些忐忑,不知与陛下相见吉凶祸福,毕竟这位皇帝素来以喜怒无常暴虐刻薄闻名,生死二字谁也无法保证。   不想这位大业天子又是对英武过人的美少年有偏爱,沈光的相貌以及武艺成功折服了杨广,让他对沈光另眼相看。不独仕途扶摇直上,更是成了天子身边的亲信。杨广自辽东逃到江都,身边始终少不了沈光护卫。其结交杨广的时间虽然比不上当年那些晋王府旧人,论及荣宠则有过之无不及。   对于这份礼遇沈光心里既是感激也不免有些得意,也就越发不把徐卫这个死人放在眼里,连这个人的名字都已经渐渐淡忘。直到长安方面战报传来,又有人上奏,指出阵斩鱼俱罗、火烧长安城的乃是李渊麾下第一斗将徐乐,其父便是废太子卫队首领徐卫。   那时沈光才陡然想起,世间曾经有个黑甲徐家,一门两代皆为盖世英雄。自己虽然无缘亲见,但若是有机会能认识徐卫的儿子也未为不可。   他永远也忘不了大业天子看到这份奏报时的神色。其并未暴跳如雷乃至破口大骂,脸上的神情反倒是似笑非笑,又带着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狰狞,就连素来得宠的沈光,看到那时的杨广也觉得心惊肉跳。   沈光明白,能让杨广露出那种表情的绝不是凡夫俗子。说不定那些游侠所言不虚,徐卫确实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他虽然死了,但是徐家的子孙一样能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乃至杨广的帝王宝座,也有可能被这一家掀翻。   身为天子亲信,沈光自然选择效忠天子。在他看来,最省事的办法莫过于一刀斩了徐乐,让李家失去臂膀。只要徐乐死了,李家其他战将不过碌碌之辈,根本不是自己对手。到时候亲将一支兵马北上,就能诛灭叛贼重整乾坤。   正是抱着这个目的,沈光才离开杨广,来到鹦鹉洲。此处为南北要津,徐乐自长安往江都必经之路,只要守住鹦鹉洲不怕挡不住他。沈光也知不该让天子承担斩使绝好的责任,自己身为臣子理应代劳。是以他固然要剿灭谢用之一行,也要对徐乐下杀手。在树林中那一刀,便是他的真实心思。   可是与徐乐一番交手,发现徐乐的武艺不在自己之下,就算自己施展出浑身解数,也照样难以取胜。心中惊诧之余,也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感。此时再见韩约气魄,心中既是敬佩,又生出几分戒备。这些人的武艺已然算得上当世顶尖,心性胆气更加令人畏惧。哪怕自己在辽东所见十六卫精锐好汉,也未必人人都有这等豪气。   自己身为骁果军将,又是侠少出身,和下面军汉厮混熟惯,对他们的心思极为了解。作为大隋最后的精锐,拱卫天子的骁果虽然战技高强,可是士气平平人心涣散。从辽东一路到江南归期不定,不少人都心念家乡,还有人担心北地家眷安危。   论及士气军心,和身后这几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倘若玄甲骑人人如韩约、徐乐一般,就算骁果军挟十万之众,也不是他们敌手。李渊本就是当世枭雄,手下若再有这么一支虎狼之师辅佐,谁又能阻止他夺取天下?   这等豪杰不为天子所用,就不能为任何人所用,必要设法除去,为陛下除去心腹之患!沈光心内暗自打定主意,等到灭了这伙水寇,回手就得杀死徐乐一行!   此番大业天子把爱将沈光派出剿匪也是无奈之举,虽然江都城内还有不少悍勇军将,可是大多是陆上好汉不习水战,再者论及谋略,也多半不及沈光。若是寻常水寇,大业天子或许也就当没看到不予理睬,偏生这伙盗贼居然拥有一艘五牙战舟!   这等水战重器便是寻常官军都不曾有,何以能落入盗贼手中?且其盘踞鹦鹉洲,一旦以此战舟为武器截断南北交通,江都城内必然大受影响,这显然为皇帝所不能容。再者作为天子心腹,沈光深知陛下最忌恨者莫过于世家门阀。天下变成这副样子,也和皇帝的心性以及感情用事的毛病脱不了干系。   如今既已查明这支人马背后乃是世家扶持,皇帝自然更不能容,是以沈光此行固然要杀掉徐乐,谢用之等人也不可留。他也知道这伙盗贼狡猾多智,若是以堂兵正阵相攻,多半抓不住人,是以才单人上岛,又让少数精干得力部下于鹦鹉洲外埋伏等待号令。   正如世家对朝廷的渗透一样,杨广在世家内部也有自己的暗子,于谢家人马在鹦鹉洲的布防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也正靠着这份军情,自己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谢家部曲明暗哨卡以及值守精锐斩杀大半。   按照沈光所想,凭自己和部下的手段,再加上藏在敌人心腹的暗子,足以消灭这伙部曲。但是对方毕竟人多善战,以自己手下的兵力,能否将这伙贼人全歼并无把握。不过这也无甚要紧,只要把敌兵杀伤大半,让他们凑不出足够的人手驾驶无牙船,自己便算得上成功。如今既有徐乐这番话,自己不妨就看看他的本事。若是他做不到自然要死,若是做得到,等到事成之后,也必要结果他的性命! 第六百二十三章 南行(二十)   徐乐和沈光之所以能停手罢斗,又合作救出韩约,便是以共同诛灭谢用之及其部下为条件,暂时形成联盟。不管两人追随的主公为谁,日后又是何等立场,至少两人心性都不愿与盗匪为伍,看不上谢家这些部下行径。尤其这次是谢家部曲主动惹到自己头上,更要先把他们铲除以出气泄愤。不过这种合作乃是因利而聚不能作准,沈光固然想着除掉徐乐为皇帝分忧,心里也在防范着徐乐,提防他对自己下毒手。是以一路行来,他始终小心戒备,防范着徐乐这些人暗算。在确定对方没有加害之意后,又不免想要除掉他们为国分忧。   五人在林间又穿行了数里,沈光这才停住脚步对徐乐道:“那些人一时未必能追上来,我们可以歇歇脚。咱们这么走不是办法,韩壮士伤得很重,需要抓紧医治。再说我们现在跑不快,也不利于喝贼人交战。我的船离此不远,船上也有人接应。可以先把韩壮士送到船上,等扫平这伙贼寇,乐郎君再接人不迟。”   徐乐道:“那就不必了。小六、步离两人足够照应韩大,不劳贵属费心。”   “怎么,乐郎君莫非信不过沈某?”   徐乐露出一丝冷笑:“这么要紧让我把人送我,莫非堂堂肉飞仙也会怕了这些草寇?觉得仅凭你我两人,对付不了这许多贼人?若是如此沈大可先行离去,徐某一人一刀足以和他们周旋!”   沈光心头怒火升腾,若不是念着大局为重,只怕当场就要发作起来。别看他相貌英俊一副世家公子模样,实则性如烈火,尤其受不得言语挤兑。这也是轻侠少年惯有的毛病,若非如此又怎能在市井殴斗中混成首领?   他自幼天赋异禀,身轻力大手脚利便,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骑术。靠着这一身本事在长安城万千游侠中成为首领,如今更是成了天子身边的亲信,除了皇帝之外,他几乎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也不用给谁面子。反倒是有不少权贵公卿要想方设法巴结沈光,生怕这位肉飞仙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就坏了自己前程乃至性命。   哪怕是大业天子本人,也欣赏沈光的相貌以及他那一身本领,不止一次夸耀其乃是大隋少有的英武少年。绝不会质疑其气力武艺,更不会怀疑他的胆魄。如今听到徐乐居然讽刺自己无胆,哪怕明知是激将法,这口气也咽不下,当下说道:   “乐郎君说笑了!你们乃是唐国公使者,又是自长安远路而来,算是江都的客人。自古以来哪有让客人厮杀的道理?何况韩壮士身上有伤,千万不可耽搁。理应是乐郎君带人先走,把这伙蟊贼交给某和某手中宝刀应付。等到天亮,我带着这些人的首级,去寻乐郎君吃酒!”   徐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心中对沈光的评价反倒是有所提高。此人不光是有一身绝技,更是有过人的胆量和一份驴脾气。这些地方都像极了自己,很多时候都让自己觉得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虽然彼此之间各为其主,迟早要刀兵相向。可是此时此刻,徐乐倒是愿意与他交个朋友。哪怕日后沙场相见互相攻杀,也不妨碍此时相交为友。对于沈光的话他不曾往心里去,反倒是笑道:   “这话说得爽利!不愧是长安城中那些游侠的首领,没给男子汉丢脸!不过徐某生来有个毛病,就是容不得别人欺压自家兄弟。这些贼子既然对韩大下手,某就容不得他们再活下去。既然沈大也是好汉脾性,不如你我两人联手,杀他个一干二净!”   沈光点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两个瓷瓶递给徐乐:“这是陛下赏赐的伤药,药粉外敷药丸吞下去,只要有一口气,便能保住性命。军中袍泽宁可不要赏金财货,也想求这伤药保命,其功效不问可知。这东西在某身上并无用处,还是送了韩壮士的好。”   事关兄弟安危,徐乐也不推辞,伸手接过药瓶交给一旁的小六。步离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徐乐抬手制止:“此事由我和沈大两人足以,你们两个护着韩大,免得他再受了暗算。其他的事自有某家承担。”   小六还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手臂一痛,知道是兄长在暗示自己这个时候不要多口。徐乐和沈光两人看似是联手对敌,实则也是较量的一部分。   两个都是心高气傲之人,谁也不肯服谁,必要分个高下才能和睦相处。眼下有谢用之这伙人存在,两人没法直面厮杀,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比武。这时候谁要是给徐乐帮忙,就等于弱了他的声势,反倒是成全了沈光。是以不管心里怎样担忧,都只能置身事外,把整个鹦鹉洲交给两人充当决斗战场,至于谢用之等人,就是他们决胜负的猎物。   徐乐、沈光两人安排好韩约等人,对视一眼随后换了个方向前行。两人边走,边不着痕迹地留下些许破绽。这等破绽并不显眼,只有细心地猎手,才会发现这里有人通行的痕迹。依常理推测,谢用之等人发现韩约被人营救之后,必然会点动人马前来寻找。这些痕迹,就是留给那些人看的。徐乐相信谢用之身边肯定有善于追踪的好手,但越是好手越是会走入陷阱。这个埋伏,就是为好手所准备。   方才几人带着韩约一路行动,得益于徐乐神力以及小六、步离的谨慎,并没有留下痕迹。只要他们运气不是太糟糕,就不会被发觉。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追兵引到自己这边,方便自己两人斩杀。   沈光道:“你我二人的对手乃是数百匪贼,此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不知乐郎君有何妙策,可将这伙贼人诛灭?”   “徐某乃是武人,只知挥刀杀敌而已,又哪有什么妙计?他们敢追我就敢杀,只要手中兵器足够锋锐身上还有气力,任他有多少人也只管杀过去。沈总持既是太上皇身边心腹又被委了重任,自然是足智多谋之人,破贼之计又何必问我?”   “乐郎君说笑了。堂堂黑甲徐敢的孙儿,晋阳李家麾下第一斗将,又岂会是一勇匹夫?你我如今同舟共济,自当肝胆相照。实不相瞒,某确实有自己的办法,但最多是把这伙贼寇逐出鹦鹉洲,没把握把他们斩尽杀绝。若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少不得乐郎君出力。”   沈光说话间站住身形看向徐乐:“你我虽各为其主,但都是顶天立地大好男儿,总不能看着这伙蟊贼草寇肆意横行!于公其盘踞于此有碍南北通行,更有五牙战舟为凭,乃朝廷心腹大患。于私,他们对韩壮士下毒手,又想谋乐郎君性命,又岂能容他们活在世上!”   徐乐看看沈光,也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说说自己对这伙盗贼知晓多少,再说各自的筹谋就是。”   两人都是各自主公麾下顶尖斗将,素以武力闻名,包括自家人在内,也有不少人把他们想成有勇无谋的匹夫。可是作为统率一军的战将,倘若真的只有勇力全无谋略又如何能长久?纵然靠着武艺可以横行一时,日久天长终究难免兵败将亡的下场。   杨广能把沈光派来剿灭水匪,除了对这个人的偏爱之外,也是相信沈光的谋略足以承担一军之主的责任。至于徐乐就更不用说,黑甲徐敢一身用兵之道加上自乱世中一路走来摸爬滚打积攒下的经验,乃是万金难买的宝贵财富。自幼随同阿爷学习武艺兵法的徐乐,又岂会缺乏谋略?   不过他素来信奉以“直道”行事,又不愿给人留下阴险狡诈的印象,遇事宁肯斗力也不斗智。这固然是心性使然,也是极为高明的存身之道。毕竟玄甲骑战力惊人,若是军主武艺绝伦同时也是老谋深算之徒,只怕没几个主公敢放手使用。   往日里藏锋,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部下着想。今晚在鹦鹉洲上,面前的沈光虽是敌国上将且对自己未必有多少好意,可是徐乐从心里觉得对方亲近,而沈光对自己的看法也差不多。这是心性相若、武艺相当的人物才会产生的惺惺相惜之感。   也正因为彼此各为其主,不用担心谁会在背后构陷,反倒是能够尽展所学,让对方知道自家的厉害。至于日后沙场相见,对方是否会因此有所提防或者提前设计,又如何管得了那许多?都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行事且求眼下快意,于其他根本不必在乎。   两人站在那里阐述着各自的谋划,沈光并非冒失鬼,他上岛之前已经有了通盘打算,手下更有兵马可用。反倒是徐乐为救韩约仓促而来,在此地更借不到什么力量,全靠一行几人一刀一枪的搏杀。直到与沈光遭遇后,才开始谋划此事,自然不如沈光所谋周全。依常理考量,理应是沈光的谋略更为出色。   可事实正好相反,两人交谈时间不长,沈光就觉得脸上阵阵发烫。如果以武艺论,自己和徐乐难分高下,生死相搏的话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可若是各领一军会猎战场,失败的注定是自己。两人在将略上相去甚远,自己的用兵之才,实不能和眼前的徐乐相比。天知道李渊走了何等好运,能得到此等文武双全的猛将辅佐。反倒是陛下身边……   想着江都城如今情形,沈光不由得更为大隋天下尤其是皇帝安危担心。心中既欣赏徐乐才干武艺,又忌惮其本领,想要杀之以绝后患。两种心思反复交缠,让沈光方寸越发混乱,更是想不出什么破敌之策,只好说道:“乐郎君谋略远胜于某,此番行事就全凭乐郎君吩咐。沈某及部下,甘为乐郎君所用。”   徐乐却拒绝道:“你我大好男儿,怎能受他人驱驰?大家各做各的,全靠手段定生死,谁也不必听旁人的命令行事。沈大郎的部下,自然由你统属,徐某只靠自己一人一刀就足够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南行(二十一)   燃烧的火把汇成一条条火龙,在漆黑夜晚蜿蜒前行。执火把的皆是全副武装的壮汉,带队的则是谢乙。这一百人乃是谢家善战精兵,出动目的为捕杀徐乐一行。以百人追捕三数人,本应一路急行,以免目标逃脱。可是实际情形却是正好相反,这些能征善战的悍卒行动异常小心,走路的速度极为缓慢。边走边留心四周,时不时还要看看自家伙伴所在,确定彼此无恙后,才敢继续前进。   经过几番杀戮,这些谢家部曲已然学乖,知道自己面前敌手乃是生平未遇的技击好手。其艺业之强悍远超想象,哪怕以十人敌一人,也难以取胜。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对手斩尽杀绝,连消息都传不出。是以虽有百人之众,也不敢分得太开,彼此之间互为呼应,生怕中了暗算。   以鹦鹉洲的庞大规模,这种谨慎搜法便是搜上几天几夜也未必能找到人影。谢乙也知自己这样过分谨慎,根本不可能找到徐乐斩杀。不过他此时所求的并非斩下徐乐等人首级,而是确保部下安全,同时以灯火光芒吸引徐乐一行注意,保证谢用之所率大部兵马可以借机离去。   作为多年老卒,谢乙的武艺谋略虽然不算出色,但是战阵经验足够丰富,对于沙场胜负的判断能力并不逊色于领兵大将。看上去鹦鹉洲上谢家部曲人多势众,对头不过是一行几人,且不见大隋水师踪迹,怎么看也是谢家占据绝对优势。可是谢乙还是断定,这一阵乃是自家败了。   以往自家这支人马可以在鹦鹉洲称王称霸,固然是因为能杀善战且背后有家主支持,更有五牙战舟为凭借不怕朝廷水师。可是说到底,还是因为朝廷并没有认真对待。于官府而言,自己这些人只能算作水贼,不值得大动干戈。只要自己这些人不出大格,官府也从就不会兴师动众发兵抄剿。   如今不知何故,居然惹来天子亲自过问又派了沈光这等爱将亲自带兵,自家人马焉能不败?也慢说是自己这一支部曲,就是自家主公以及他那些亲族朋党,也不具备正面抗衡天子的力量,否则又何至于混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们只能和其他世家门阀联手一处,趁着皇帝未曾提防时加以暗算。朝廷以堂兵正阵相攻,家主那边根本指望不上。非但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提供助力,还得主动躲开免得惹祸上身。   没有背后世家的支持,光靠自己这些人,注定不是官兵对手,鹦鹉洲失守就是个早晚问题。现在要考虑的是失去鹦鹉洲的结果,以及日后众人的出路。作为谢家部曲,留给谢乙的选择不多。   不同于大隋鹰扬兵,部曲只是家奴,对于家主而言,不过是会走动的财货会说话的牲畜,没资格自己决定命运。何况谢乙的家眷也在家主掌握之中,容不得另投他处。其之所以主动献计,又承担下送死的差事,固然是为了保全袍泽,也是为那些家人谋一条出路。   此番不光是鹦鹉洲难保,那艘五牙船能否保得住也在两说,而且部曲里面还出现了逃卒甚至可能还有人做了奸细。若非如此,沈光又怎可能对岛上情形如此熟悉?一口气出了这么多纰漏,家主必然动怒,身为头领注定难逃罪责。   虽然乌衣谢家家声大不如前,但是在自己这些家仆部曲面前,家主依旧拥有绝对权威手握生杀大权。事实上世家为了维持自己的威权,越是家道衰落对待部下就越是严苛,偶有小过都难逃重责。何况此番出了这么大的差错,怕是要砍下十几颗脑袋才能平息怒火。   谢用之乃是家主爱将又有本领,多半可以免死,自己肯定没那么好的运气。就算逃回去也保不住性命,而且不光自己会死,就是家人也难以逃脱。与其如此还不如牺牲自己一条命,换取家眷平安无事。毕竟家主再怎么刻薄,也不能对主动尽忠的部下太过无情。相反,还得以厚币恩养家小,效法古人千金买骨,让其他部下卖命。   两下权衡,谢乙也只剩下一条死路可走。既已决定赴死,谢乙的心境反倒放得平和,不急不躁更不会贪功,只盼着谢用之等人能快点离开,保下战船部曲。日后若是老天保佑家主振兴家业,自己的子孙后代或许还有机会搏个出身。   他这些心思自然不会告诉部下,乃至选卒时也特意挑选了平日对主家三心二意,或是这几日心浮气躁总惦记着逃跑的那些人。这帮人对于家主忠心有限,不可能主动为主公效死,既然如此,谢乙索性便准备让他们死在这里为东主尽忠。   这些人全都惜命,自然更不敢散开行动。百多人名义上分成十队,实际上互相观看照应,生怕谁一个大意就中了埋伏。乃至行动时还刻意拨动草木发出动静,显然想要把徐乐等人吓跑,免得遇到这煞星。   谢乙对他们的动作以及心思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不管他们如何谨慎都免不了一死,又何必过问?这些人的行径在他此时看来不过是小儿把戏,不值得动怒。再者说来,就算他们如此小心惜命,也未见得就真能自保。他们这么谨慎固然是忌惮徐乐的绝技,也是实打实吃了亏之后,吃一堑长一智之故。   一路搜杀至此,未曾和对手朝面已然折损三人,全是被对方在林中设下的机关陷阱所伤。这些陷阱原本是谢用之设下想要埋伏徐乐的,没想到不但被对方找到,还加以改动反过来用在了自己这些人身上。   这些部曲并非夜眼,纵然手持火把目力也不能和白日相比,看路都属勉强,更别说躲避机关埋伏。三人两伤一死,皆不可参战,余下众人生怕也受暗算,行动自然慢如老牛破车。   他们也自乖觉,既然踩上陷阱就证明自己追得方向没错,那几个煞星肯定走得这条路。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得知对手踪迹后队伍走得更慢,阵型也更为紧密。百十人被几个人吓成这等模样,若是为家主所知,少不得又要发一番脾气。只有亲身经历之人才能体会这些人的恐惧以及徐乐厉害,不能一味怪到他们头上。   谢乙在十几个亲兵拱卫下一言不发,凝神倾听四周动静。他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是徐乐、沈光等人闻风而遁,或是利用地形和自己这些人周旋,自然万事休提。若是他们当真欺谢家无人,还像对付其他袍泽一般设计埋伏主动挑衅,却也容不得他们。就算拼着一死,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也好让天下人得知,谢家部曲不容轻侮。   忽然,一声弓弦响动声从林间传来,谢乙心知不妙,连忙举起左手盾牌遮护同时身躯蜷缩躲在盾牌之后。他的武艺气力均不如谢用之,可是作为多年厮杀的老军汉,自有一身远胜常人的保命本事。他之所以一直对谢用之不服,原因也在于此,自己比武固然不是其对手,可若是生死搏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弓弦响过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声响起,袭击者的目标并非谢乙,而是一名普通部曲。这些部曲手中火把为袭击者提供了最好的指引,一在明一在暗,袭击者的射术又极为高明,射杀他们简直比打猎还要容易。   那名被一箭穿喉的士兵刚刚倒下,紧接着又是两声弓弦声响起,两名谢家部曲应声倒地。其他人此时也反应过来,射士拉弓搭箭朝着森林里乱射,步卒则高举盾牌组成墙阵遮护。   看不到敌人的乱射自然没什么效果,射士与其说是为了还击还不如说为了给自己壮胆。几排乱箭射出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就在射士刚刚放下弓箭的刹那,猛然从另一侧林中又响起弓弦声,谢乙身边一名持盾亲兵应声而倒,鲜血溅在谢乙脸上。   这次箭是从众人侧方射过来,原本的盾墙遮护不到。眼看局势不利,不等谢乙吩咐,这些部曲立即原地变阵,将原本遮护对面的盾墙变为四方阵,如同一座小型城池一般护住矛手、射士。   只不过他们人数本来就只有这么多,要想四方团团遮护,就只能缩小军阵范围。原本较为松散利于攻防转换的步兵阵,经此一变就成了利守不利攻的防御阵。   一个百人规模的步兵阵转瞬间完成,证明谢家部曲训练有素。可是谢乙并未因此欢喜,脸色反倒是更为难看。以堂堂百人之师对付几个人,还要摆出这种防御阵,足以证明这支人马已经失去舍命搏杀的斗志。这些人知道徐乐身边有个箭术过人的伴当,便认定林中乃是徐乐与这伴当放箭杀人。摆出这阵势主要是给自己壮胆,谁也不敢单人去面对徐乐那鬼神之勇。   谢乙已经根据弓弦声判断出来,林中暗箭伤人的对手只有一个。来人靠着极为敏捷的身法,从一个地方飞奔到另一个地方,找机会放箭暗算。这份射术已然是天下一流,这身法更是匪夷所思。之前谢书方传信,徐乐身边有名为小六的伴当射术出众。可是谢乙敢用性命担保,此时林中之人绝不是那个韩小六,有这等身法的人绝不会只做区区伴当。   自己这些部下也是百战老卒,又惯在林中厮杀,森林内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们耳目。可是此人不光来去身法如电,行动时更不会发出声音,拥有这份本事的人要么是徐乐,要么就是那位肉飞仙沈光。   不管是谁都是自家死敌,若是遇不到无话可说,既然找上门来,自己都不能让他活着回去。看看那黑黝黝的森林,又感受了一下风向,谢乙紧咬牙关,随后传下命令:准备火攻! 第六百二十五章 南行(二十二)   早在谢用之设计埋伏,准备借韩约为诱饵,在巢穴附近杀死徐乐时,就曾经考虑过火攻计。用兵之道讲究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地势不同所用谋略便有分别。鹦鹉洲虽然几次易手,且为盗贼所盘踞,不过林木依旧繁茂并未受多少破坏。   盗匪们占据鹦鹉洲,是把这里当作巢穴或是藏身地使用,不管是为了躲避官兵还是为了便于自己躲藏,大家都不会去破坏树木。除了建房搭屋必须使用木材之外,盗贼们很少主动砍树,就连柴草也尽量自其他地方获取,免得把树木砍光,自己失去遮掩。   当然,所谓火攻不是简单的一烧了之,否则官兵也早就上来放火不会等到现在。鹦鹉洲位于水上环境潮湿,和北地干燥气候全然不同,想要放火没那么容易。不过总归木材易得,干草、干柴总是容易置办。把这些柴草以及引火物混在林木之中,也没那么容易发觉,用这些东西当引火,放火不算难。   谢用之也没想过单纯靠火攻把徐乐烧死。他最早担心的乃是鹦鹉洲地方太大且地形复杂,既便于盗匪藏身,一个人躲藏其中也难以察觉。徐乐这种顶尖斗将如果藏身林中和自己周旋,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又要死多少人才能将其斩杀。是以他在林中备办引火物,目的不在杀人而在赶人。   烟火齐发,不管何等了得的好汉都抵挡不住,只要他被烟火从树林中赶出,就难逃乱刀分尸的结果。谢乙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沈光被赶出来,哪怕用这几十条人命以命换命,也要让其埋骨于此。   伴随着几声尖利的竹哨响起,这支队伍立刻开始行动。他们也置身林内,行动自然要格外小心以免引火自焚。好在谢用之筹划时也曾考虑过这种情形,这些部曲不至于全无准备。随着哨声响起,阵型为之一变,从之前的四方阵变为蛇形阵,全军向林外疾退,射士更是不停地四处开弓乱射。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箭矢胡乱向四周倾泻。   表面看去,这支人马就像是被之前的暗箭吓破了胆,不顾一切想要逃脱。可是就在他们跑出约莫五十步之后,一名部曲猛地将手中火把朝身旁草丛中掷去!随着火把丢出,一团烈焰腾空而起,随后只见一条火蛇向远方蔓延。   辛苦布置的埋伏终于有了作用,谢乙以及一干部下精神也为之一振。所有堆积柴草以及埋了引火物的地方,都被做了暗记,目的就是便于施放。固然夜晚之间不得目力有些暗记难免遗漏,可是只要能找到几个就足够了。此处不光布置了柴草,更挖了暗渠内置引火物,火势一起火焰便朝着暗渠方向延伸。   沙洲上再怎么潮湿,终归也可以引燃。此处火势一起虽然不至于立刻形成燎原之势,但依旧不可等闲视之。众人脚下加快向林外疾退,又行了十数步,另一名部曲将手中火把朝着身旁丢出。可是这次的反应远不如之前,火把固然点着了野草,可火势不旺,更不可能形成方才那种声势。   黑夜中不得目力,再加上心慌意乱看错了地方也不奇怪,谢乙也只是哼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大军继续前行。又有一名部曲投出火把,这次和之前一样,依旧没什么效果,最多算是给夜色添加几分点缀。   谢乙忍不住骂了一句:“看准些!”   就在这时,一名部曲忽然指向身后说道:“快看!”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烈火熊熊火光冲天,在黑夜中分外惹眼。鹦鹉洲上没有高山,如此火势在沙洲外都能看得清楚。对于这些部曲来说,这显然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这些人只是想以火攻逼出暗藏林中的对头,不想把自己暴露于人前。再说毕竟还被官兵追剿,即便附近没发现战船踪影,把官军注意吸引过来总不是好事。   眼看火势如此,众人都有些心慌,甚至顾不上等着围攻逃出来的对手,只想快些逃跑。谢乙皱眉道:“谢大当初布置的时候,不可能让火势烧成这样。”   “莫管那些闲事了,先走为妙,再不逃就来不及了!”一名亲兵在谢乙身边大声叫喊着。   谢乙看了这名一眼,冷哼一声:“这点胆子还做军汉?这火离咱们远得很,今晚风向也不是朝这边的,不会烧到你身上。你就算站在这里不动,那火也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军士一阵惊呼,他连忙把身形转回,却见众人前方隐约有火光出现。火势看上去不算太大,可是所在方向却是众人逃走的路上,这显然不大正常。不管何等冒失,都不会在自己逃生的路上放火。再者人都在这里,那火又是谁放的?   看这火势越来越旺,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演化成一片火海。之所以现在感觉不到,乃是距离以及树木遮蔽视线,并非真的没有威胁。原本对众人有利的风向,此时却成了催命符。这些老卒都知道水火无情的道理,若不是训练有素谢乙本人又深得军心,只怕这时候已经四散奔逃。   谢乙心知不妙,连忙大喝道:“改道走!”随后带领众人换个方向,想要避开火势急行突围。   之前谢乙还想着以命换命斩杀敌手,此时已然却只想着先走为上。他很清楚,单纯武艺方面的差距,还可以靠着人数填平。加上谋略层面的差距,便不是人力所能挽回。自己的对头并非一勇匹夫,而是真正意义的战将,不止武艺高强更是懂得用计,自己乃至谢用之这等厮杀汉根本不是其对手。   作为谢家的家生子,谢乙也曾听过主家祖上的赫赫威名。当年淝水之战,谢家祖上力挽狂澜的丰功伟绩为人津津乐道,更是谢家每个奴仆都必须熟记的典故。谢乙这等军汉没读过书,讲不出大道理,更不知道何为兵法。对于主家祖上丰功伟绩神机妙算怎么也记不牢,更理不清这里面的门道。倒是当了一辈子部曲的老父几句话能让谢乙记住:   “咱们做军汉的只管按令行事,拿着刀枪往前冲,只要还有一口气手脚便不能停。贵人不用和人交手,只管和对手斗心眼,主公说得神机妙算就是这么回事。你就记着主公祖上玩心眼,胜过了对头就行……你不要笑,打仗就是这么回事,谁心眼多谁就占上风。平日里咱们心眼直算计不过别人就注定受穷,打仗的时候算计不过别人,就是死路一条。日后若是你小子出息,自己有权掌兵的时候一定得记着,遇到心眼多的人赶快逃,千万不要上去拼命,那就是送死!”   今晚的情形就应了自家老子的话,这对手从头到尾把自己和谢用之算得死死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算计之中,就连火攻都被人家料到,反过来对付到自己头上。这种对手自己如何敌得过?能及时逃脱都是万幸,还哪里敢想着把对方杀掉。   这把火其实是对方放起来的,那些引火之物想必也是被他事先转移了地方,所以才让部下连续两次点火失败。谢乙想不明白对手为何要放火,就像他想不明白,沈光身法何以如此迅捷,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跑到自己这些人前面点火一样。   众人奔走未远,头顶处陡然传来一声弓弦响,一名谢家部曲应声扑倒。这次所有部曲都发现了来人所在,其赫然是藏身于树冠之上,由树上发动偷袭。   这支人马已然有些慌乱,前后的火势让他们觉得自己成了瓮中之鳖,稍不留神就可能被火吞噬。为了逃命已经顾不上阵型整齐,只想着先逃出树林再说。射士自然也不例外,谁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挽弓搭箭,保持临阵模样。眼下虽然发现其所在,也来不及放箭。仓促间抽箭举弓向树冠瞄准,更多的人却选择发力狂奔,至于被射杀的袍泽,现在却是顾不得了。   树冠上,一个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尔等已然陷入绝境,还不速速投降?”   说话间只见人影晃动,一条人影从树上飞身落下,不等射士松弦,人已经落在他们面前。宝刀横空扫过,面前两名射士随之倒地。其他人刚要动手围攻,来人却是将手中宝刀一挥,又斩翻了一人,紧接着宝刀横扫让众人不敢向前。   谢乙喝道:“你到底是谁?”   “连你家阿爷沈折冲都不认识,还敢做这没本钱的营生?”来人虽然孤身陷阵,态度却格外从容。反倒是谢家这些部曲听到其名号有些慌张,一些人匆忙后退,以手中刀矛指向来人,却不敢上前攻击。那些持弓射士明明已经拉弓搭箭,也不敢放箭伤人。   谢乙一声怒吼:“肉飞仙?我知你是长安侠少之首,可孤身一人就敢上岛,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孤身一人?谁说我是孤身一人?你阿爷如今乃是朝廷折冲将军,怎会孤身前来?你当这火是作甚?尔等虽然没什么见识,但总该知道举火为号这句话吧?如今朝廷大军已然从四面八方来攻,弹丸之地须臾可破,你们还以为自己有胜算?再告诉你们件事,那艘五牙舟,也指望不上了!   谢乙最担心的,其实就是五牙舟的安危。他留下来就是准备送死的,但是想要保住家小不失,后人有个吃饭门路,就得保证五牙舟以及大部分部曲可以逃脱。听到沈光如此说,他只觉得心头一紧,甚至顾不上厮杀连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火号既是发给官兵,也是发给徐乐。乐郎君已经去烧那五牙舟,你觉得它能保得住么?” 第六百二十六章 南行(二十三)   谢乙带兵前去搜捕徐乐一行同时,谢用之便派了一支人马前往五牙战舟所在加强戒备。随后便命令剩余部下抓紧时间搬运财货、粮草,准备连夜出发,离开鹦鹉洲另寻他处栖身。   夜晚行船并不安全,哪怕是老水手也不保险,正常情况下应该等到天亮再行出发。可是现在情况危急,容不得从容布置。乃至连钱粮物资也不能悉数搬运,除去必要之物,大多数物资只能就地丢弃。   若是在平日,这种丢弃辎重财货的命令,肯定会引发部下不满,甚至有人开口反对。可是今晚这道命令执行的顺畅无比,那些部曲得知要离开鹦鹉洲,脸上都挂着笑容,至于丢弃辎重等等更是不当回事,全都欣然领命。   这些人固然不像谢九等人那般早怀异志,却也没有谢用之对主家的忠心。对他们来说,为家主效力更多是迫不得已,逃固然不能逃拼命也可以拼,可是要说到送死,就没人愿意。   得知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之后,这些人便悄悄收拾行囊准备离开鹦鹉洲另寻其他巢穴,乃至逼迫谢三出面试探背后,也是这些人共同心愿。如今得遂所愿自是满心欢喜,至于辎重等等压根就不在意。反正这些并非自己的东西,丢了便丢了。至于自己的财货早就打点好,根本不会受损失,也就谈不到担心。   望着这些难掩欢喜心思的部下,谢用之心头酸楚。未战先丧胆,谢家的兵马几时成了这等模样?当年面对苻坚百万大军也敢一战的北府军魂,从几时开始居然消亡殆尽?   在鹦鹉洲上众人还可勉强称为一支军伍,与经制鹰扬得区别只在于听命于谁而已。此番离开,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成一群真正的水贼,和那些打家劫舍之徒并无区别,主公想指望靠他们恢复家业,只怕是不容易。自己到时候又该如何向家主交待,又如何对得起主公对自己的栽培?   好在这支部曲还留有三分良心,挨了四十军棍难以行走的谢蛟被两个亲兵抬着同行,并未丢下让他自生自灭。看着依旧呼痛的谢蛟,谢用之心里反倒有几分羡慕。自己犯下的罪过怕不是区区一顿军棍就能抵消,将来的下场只怕更为凄惨,到时候不知是否会有人关心自己的命数。   抱着这等心思,谢用之带领部下一路来到五牙战舟停泊之处,望着高大巍峨如同移动城池的战船,谢用之的心中才略略升起几分豪气。   有这艘战舟在手,就有一笔翻身的本钱。天地广大,何愁无处觅豪杰?自己手上有战船甲杖,还有一笔可观财货,背后更有谢家为支撑,比起寒门起家的刘寄奴不知强出多少。说不定此番出行另有奇遇,能为主公再打出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值守队正见谢用之前来,连忙上前行礼参拜。谢用之摆手制止,随后问道:“可有甚怪异处?”   队正摇头道:“叔父放心,一切如常。”   谢用之这才长出一口气,心中石头暂时落下。他最怕的就是徐乐或者沈光直接杀来此地损毁船只,设若果真如此,自己就彻底输光老本,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对于这支人马来说,五牙战舟乃是他们最为宝贵的战具。对于谢家来说,这条战船则是恢复家业的指望,其重要程度甚至不在整支部曲之下。   以谢家如今的财力势力,能够为部下搞来这么一艘战舟已经是极限,如果有所损毁,也不可能更换。谢家想要重振家名恢复祖宗荣光,又离不开这艘战船,是以谢用之的使命之一,就是必须保证这条船安然无恙。必要时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倒也不怪谢家小气,哪怕是以大隋国力之强盛,五牙战舟总数也极为有限。其中原因固然是因为五牙舟过于庞大,寻常小事犯不上使用。且大隋混一海内之后主要的敌手乃是突厥,没有水战需求五牙舟没有用武之地,建造这样的战船所需花费太大也同样是重要原因。连大隋朝廷都因财货而舍不得大规模制造的船只,如今的谢家就更加置办不起。   能够把这么一条船弄到自己手中,且抹平首尾,已然花费了谢家海量财货还搭上了许多人情。谢用之也清楚,就算是自己的命,也不如这条船值钱,养护上格外用心,防护上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谢家家主知道自家实力大不如前,如果像其他世家门阀一样,以钱粮、部曲下注,根本吸引不到别人注意。哪怕赢了,也分不到多少好处,万一败北更是会输光老本。反倒是这么一艘大船能够惹人关注,只要跟对了人,等到日后天下易主,新君必然会记住这艘五牙舟,论功行赏时少不了谢家那一份。   为了保证主家需要时这条船可以在人前露脸,谢用之不惜财货购置桐油生漆,既可防止船体被水侵虫蛀,也能保证船体光洁如新。每日专人昼夜轮番值守,除非持有军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   自从得知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鹦鹉洲上戒备森严,停船所在更是严加防范。其值守兵力比起以往足足增加了一倍,论及戒备,比起关押韩约的牢房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去对主家的一片忠心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这艘五牙舟不光是主家必要保全的重要战具,也是这支部曲积存财货之处。自徐乐所乘商船上所得绢帛财货尽数堆积船上,虽然其中有部分已经不堪使用,但是所余之数依旧非常可观,足够这些部曲过上几年逍遥日子。   谢家毕竟还要保持世家体面,更怕日后被人翻出旧账影响家声,平日对部下控制极为严格,不许他们随意外出打抢。偶尔攻克州县所得钱粮除去供养军队之外,大部分都被主家拿去使用。众人虽然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卖命厮杀,所得财货极为有限。这也是谢家驭下之术,不让部下发财,免得他们生出逃亡之心。他们手里没钱,就算想逃也无处可去。   这种手段在乱世中未必一定是错,只是穷怕的人马见不得钱财,眼看着这么多绢帛堆在那,哪怕是头领都难免两眼通红,下面士卒就更不必说。这些巡逻士兵既要守着战船,更要小心着不要丢失了财货,身上的责任甚重。除此以外,如今船上更装有一批新到桐油,其价值也非同小可。   这年月桐油价格昂贵且不易得,虽说大隋朝政日非,谢家又广有人脉手段非常,可想要长期购置也不是易事。五牙战舟船体庞大,谢用之要想保证其不被虫蛀又能常保光洁,所用桐油不是小数,饶是有谢家做后盾也偶尔会供应短缺。是以其不久之前刚刚购置了一批积存在手以备不时之需,日后流浪江湖不知何处安身,这些桐油就更是宝贝。   桐油原本存在沙洲之上,谢用之担心其被徐乐所用,特意挪到战船上保存。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放在这里,防范上自然格外小心,值守兵马乃是心腹亲随,带队的队正更是自己嫡亲侄儿。既然他说无事,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之处。   谢用之率先上船,部众摇动绞盘,借绞索之力把这条巨舟一点点拖出泊地送入水中。绞盘声咯吱作响,如同野兽磨牙,漆黑的夜色中,一头巨兽自睡梦中逐渐苏醒。谢用之立在船头回首望着鹦鹉洲一语不发,随着一阵水声,船体轻微颠簸,船上的谢家部众全都松了口气。   只要到了水里,这条命就算是保了下来,不管徐乐还是肉飞仙,都不在话下。谢用之依旧绷紧面孔一语不发,受他影响,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偌大一条船上除了呼吸声便是船桨划水声。   李草鞋这时来到谢用之身旁赔笑道:“谢大,咱弟兄几个没什么本事,也不好吃闲饭,不如就让我们去守着那些钱粮财货如何?”   谢用之横了李草鞋一眼,冷声道:“那些财货又不曾生出翅膀,既不会飞又不会逃,用不着看管!”他本想直接把人赶走,但是眼下用人之时,再说也确实有地方需要人看守,又改口道:   “谢蛟头领那边需要人手,你们几个前去侍奉着。官兵不知在哪里埋伏着咱们,随时都可能开战,没事不要随便走动。”   李草鞋似乎没听出谢用之言语里的威胁以及不信任,反倒是点头哈腰地道谢,随后带着几个伴当一路前往谢蛟的船舱。这条五牙战舟船体庞大,固然依靠风力、水流推动,但是进退趋避也需要大量水手。偏生谢家人所行之事不能见光,不能雇佣水手力夫,所有操船之事都是自己人操持,就连李草鞋等人都上不去前。每到五牙舟出动时,除了战兵,余者都不能休息。   今晚谢乙带了一百士兵前去搜捕徐乐等人,船上的人手就更加捉襟见肘,除去甲板上的守卫外,基本所有人都去操纵船只,没有几个闲人。谢蛟也是因为实在无力工作,才能在这种时候依旧有权休息。   李草鞋等人一路来到谢蛟的船舱前,舱外站着一个谢蛟亲兵放哨,见李草鞋等人前来并不搭话只把身形一让,李草鞋等人推舱门而入。船舱内谢蛟趴在那里不住呼痛,听到舱门响边呼痛边抬头看,见是李草鞋等人进来,脸上痛苦之色尽去,转为满面笑容,一个翻身跳起,身形灵敏全无半点伤病之态。 第六百二十七章 南行(二十四)   “谢头领好本事,若是换成小的这等草包,挨了这几记军棍怕是没有三两个月走不动路。您老居然还能健步如飞,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好汉!”李草鞋看到谢蛟翻身而起,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反倒是上前行礼陪笑,显得和谢蛟十分熟络。   李草鞋没有多少本领,却能在谢家部曲环绕之下生存下来,靠得就是自己这张嘴。所谓“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李草鞋别看未曾读过书更不识字,可是在江湖上打滚,也练就了一副过人的头脑,外加一张油嘴。固然登不得大雅之堂,用来敷衍这些军汉倒是足够了。   只不过他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毕竟这支人马乃是谢家的私兵,不管做任何事都要服从谢家命令,他和军汉厮混得再如何熟惯,到了杀头的时候,那些人也不会手软。   原本他想着分了财货就逃之夭夭,或者干脆偷些绢帛逃走,总好过留下来当替罪羊。没想到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导致整个鹦鹉洲戒备森严,他想逃都逃不掉。李草鞋盘算多次,怎么看此番都是必死无疑,直到谢蛟出现,才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   谢蛟在军中地位不高,可是资历深厚,算是谢用之父辈的人物。这等人第一个主动拉拢结交李草鞋,显然背后另有深意。几番言语试探下来,李草鞋就断定谢蛟不过是出头鸟,在他身后有大批头领为支持。正是如此,其才有胆子和自己结交,商议如何落草之事。也正是有那些人的力量,谢蛟才敢在谢用之面前耍花样,就连打军棍都都能从中弄鬼。   听得李草鞋夸奖,谢蛟摇头道:“你阿爷不是外面那些没见识的穷汉,把这些鸟话都收起来吧。谢用之眼里不揉沙子,纵然那些行刑的都是自家兄弟,手下也不敢留情。再怎么高举轻落,身上也得挨几下狠的,否则如何骗得过他?总算弟兄们手下有准头,否则我这几个月哪都不能去,怕是真要误了自家性命。你别夸我是什么好汉,自古以来哪有怕死的好汉?我承认自己是个孬种,只想舒服地活下去,不想为家主送死。你若是能帮我,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帮不了我,下场你自己心里有数。”   李草鞋依旧满脸笑容:“能帮,一定能帮。小的毕竟在江湖上闯荡过,知道没本钱的生意应该是怎样做法。也不是跟头领吹牛,要说起武艺,小的拿不出手。可要说到怎么当强盗,谢大反倒不及某。只要咱们手里有财货,就不愁找不到帮手。咱们也不用那么多人马,更用不着这大船。有几艘小船,三五十兄弟,便足够做草头王,顿顿有酒有肉,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做这玩命勾当!”   谢蛟对这话也颇为认可:“没错,老子就是不想再玩命!入他娘的,老子手上有刀,就该喝酒吃肉。给世家豪门卖命,就更应该吃喝得比别人好。可是你看看,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卖命换来的钱财,还要给主家拿去大半,哪有这种道理?如今先是恶了唐国公,又惹来肉飞仙。再跟他们,不知道还要惹下怎样的大祸!阿爷这条命,不能稀里糊涂地送掉,这次我得给自己谋个出路!”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李草鞋,右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直刀刀柄,李草鞋笑容依旧,双手看似随意地比划,实际远离直刀。   “这话天经地义,人总得为自己多想想,不能稀里糊涂就把命卖给别人不是?您只管放心,小的保证说话算数,只要有钱咱们就能逍遥自在。也慢说是肉飞仙,就算是唐国公亲自带兵,也没处寻咱们去。这年月天下大乱,想找人没那么容易!只不过小的得说一句,谢大对那些财帛看得紧,怕是没那么容易得手。就算得手,我们人在水上,也没地方可去。”   “这不用你操心!”谢蛟一摆手:“他不仁别怪某不义,往日这支人马以他为首,如今……却说不准。弟兄们都已经商量好了,他若是带着我们走活路,大家便依旧让他做首领。若不然……那就只好对不住了。不过眼下先去取了财货,再说其他!”   李草鞋心知谢蛟这话多半是谎言,如果他真的已经控制了局面,直接带领人马火并谢用之就是,哪里用得着先取财货?他越是如此越证明自己心虚,虽然之前他拉拢到了一批人马,可是随着谢乙带兵追击徐乐等人,这些心怀异志之人顿时群龙无首。谢蛟的才具威望根本不足以让那些人按自己命令行事,是以他只能兵行险着,先取了财货再说。到时候或是以财货收买部下,或者直接带着钱财投水逃生,都未尝不是办法。   他心里有数嘴上不说,反倒是主动搀扶着谢蛟向存放绢帛、桐油的仓房走去。这五牙舟上下五层,财货和粮草都放在舱底,得下一层甲板才行。   除去李草鞋的几个伴当,谢蛟只招呼了两个亲兵,以及一个小头目加入,这便是全部的人马。这些人神情紧张,谢蛟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李草鞋故作不知,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一个个平日自称豪杰,如今取几文财货也要吓成这样子,又能比自己强出多少?这三个人想必就是谢蛟能够联络到的所有部下,若是只有这点人,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气力。就是不知他们能拿得动多少……   存放财货的重地,自然不会无人看守。哪怕如今人手紧张,仓房外还是站了四名扎束整齐手拿弓刀的兵士。在他们身后灯座上,放着两盏油灯照明,可以看清对面来人。一见谢蛟等人过来,这几人立刻举起手中武器问道:“可有军令?”   “有你娘个腿!”谢蛟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们疯了?还真想跟着谢大一条路跑到黑?也不想想,就算这次杀得出去,下次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跟着他迟早是个死,还不如趁活着,过几天像样的日子。一句话,让路还是不让路?让路的话,财货见者有份。若是不让路……”   谢蛟说到这里手已经按住刀柄,身子略略下蹲,做出即将发动冲锋的动作。李草鞋等人也各自把手放在刀柄上,一名亲兵则举起了手中的弓。以人数论,他们的人比守卫为多,而且四层这里没有其他守军。即便有人从上面下来增援,这几个守军怕是也活不成。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又看看面前的谢蛟,慢慢地将手中兵器放下。为首那名亲兵说道:“大家自己人,怎可动刀子?你这话说得没错,咱们见者有份。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时候顾不上谁是头目,只能按着人头分钱财。谁要是敢多拿一丝一毫,休怪弟兄们刀下不认人!”   几人说话间已经让开身形,谢蛟满不在乎地冲在最前面,一把推开舱门冲进去,其他人随后鱼贯而入。虽说嘴上说得不许多拿,可是到了这时候谁又能放心?   往日里身为部曲时,有军法为绳墨,谁敢乱说乱动登时就要丧命。如今既然铁了心做贼,谁还会守着那些规矩?往日里约束着这些部曲言行,也是支撑着这支人马存在的规矩正在一点点瓦解,当事人对于这种变化并未察觉,只是觉得曾经的亲密袍泽,如今正变得陌生且不可信任。   舱房内也有四盏油灯提供照明,将舱房内情形照得清楚。房间里财物堆放得到处都是,既有那些绢帛、桐油,也有之前存在鹦鹉洲上的些许钱财。其总数虽然不算太多,但是落到一个人头上,也是笔可观的数字。众人看着满室财宝两眼放光,如狼似虎般冲过去,不管不顾地开始向身上缠或是向包袱里放。   谢蛟并未冲向那些绢帛,而是一刀劈开一口木箱上的锁,掀开箱盖,伸手进去捞摸。那里放着些金银饰物以及酒具。他一边把饰物向怀里胡乱塞,嘴里则嘟嘟囔囔地骂着:“谢大,我入你十八辈祖宗!当初阿爷就说把这些分了,主公也不会知道。你偏生不肯,就好像这些财帛是你的一样,为了它们险些要了我的命!结果怎样?最后还不是落到阿爷手里?”   其他人或是夺绢帛,或是寻钱铢,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多捞摸几文上,却没注意就在他们身后,一口木箱缓缓打开,从箱子里慢慢钻出一个男子。   男子身躯高大健壮,动作却轻盈如猫敏捷似狐。从开箱到起身,并未发出半点声音,这些人又被财帛迷了眼,谁也未曾在意。   男子伸手将洞开的舱门关闭,随后自腰间缓缓抽出直刀。油灯光照在刀身上,凛凛寒光闪烁。一名李草鞋的部下无意中抬头,正看到面前舱壁上映出的刀光以及持刀人的影子。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可是刚一转身,男子已经一刀挥出!   血光飞溅!   徐乐那英俊面孔在昏暗灯光、雪亮刀锋映照下,凶恶似修罗。望着满地死尸,以及被李草鞋死死抓在手里的绢帛,身旁还滚着几枚染满血污的钱铢。徐乐冷冷一笑,迈步从谢蛟尸体上踩过去,来到存放桐油的罐子面前,低头朝里面看了看,又劈手取过一匹绢帛。自言自语道:“蠢材!财宝放在你面前,却分不清贵贱。以你这等眼界还想去做贼?”   说话间他来到门首侧耳倾听,过不多时,他脸上露出笑容,紧接着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摘下一盏油灯,一手持绢帛,一手持油灯,向着桐油罐走去。在他眼前还有数十个桐油罐以及大量的绢帛,对徐乐而言,这就是今晚最值钱的财货,万金不易! 第六百二十八章 南行(二十五)   “糊涂!两个大活人不见了,为何不早说?现在这个时候才讲?”   甲板上,谢用之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朝负责值守的带兵军将发起了脾气。这军将名叫谢忠,乃是谢用之的嫡亲侄儿。他虽然也是谢家子弟自幼被当作部曲培养,但本领并未练成。除去听话之外,再没有什么长处,能够当上军将,也全靠阿叔的面子。   在谢用之眼中,这个侄儿和亲儿子没什么区别,平日里格外关照,犯了错也自然不会留情。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举起棍棒皮鞭抽打也是常有。此番谢忠犯的错足够斩首,也怪不得谢用之发火。   五牙舟乃是谢用之一行人逃生关键,上船之前特意询问是否有异状,就是担心不测。他对谢忠信任有加,既然侄儿既然说无事也就不疑有他。可直到船驶入水中,谢忠才小心翼翼地过来告诉谢用之,其实方才在巡逻时,有两名部署下落不明。至于两人是几时离开的,又去了哪里并未发现,只当是两人开了小差开溜。   谢用之今晚积攒的火气,此时终于不可控制地爆发。先是一脚踢倒谢忠,随后抽出直刀指在谢忠鼻端问道:“你身为谢家军将,自然该熟知军法,知情不报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叔父听侄儿一言!”谢忠语气慌乱,语调更带着几分哽咽:“那两人平日就总爱说些不忠不义的言语,几次三番想要逃走,说是不想再过这苦日子。此番有了财货之后,就越发不愿留下受苦。只不过他们和谢九不同,这些话在人前从来不说,只在没人的时候胡乱讲两句,看到叔父连大气都不敢出,是以无人得知。侄儿素来与他们相善,才知他们的心思……”   “那你为何不讲?”谢用之越发愤怒,他发现自己始终被部下蒙在鼓里,居然连下面人心思都不知道。   谢忠道:“侄儿哪里敢讲?叔父若是知晓此事,必要斩他们的人头。可是咱们军中何他们心思相近者不知多少,难道个个要杀?若果真如此,咱们这支队伍怕是难以维持。况且他们也没做什么,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何必让叔父知道?此番我等离开鹦鹉洲,大家各安天命。侄儿觉得,他们既不喜欢留下,又何必强人所难,让他们逃走也就是了。”   “那你现在才报与我,就是吃准了某如今身在水上,无法派兵去搜拿他们?你倒是讲义气!”谢用之紧咬着牙关,语气里满是杀意。如果现在脚下的不是自己亲侄儿,刀早已经落了下去。   他很是后悔,当初不该把这么个无用之辈保举入军,不但没学会自己的武艺,怎么就连脑子也这么蠢?他当真以为自己杀人只是因为嗜杀?军法无情,没有这等严刑峻法又何以约束部下。谢忠不但不懂带兵,还当众同情逃兵?这话要是传入家主耳中,就算自己叔侄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眼下大军失去巢穴,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有逃兵不可怕,可是逃兵居然被包庇乃至被认可,就是个不妙的兆头。正该杀几个人整肃军纪,怎么头一个犯到手上的就是侄儿?再说他知不知道,这值守戍卫失踪是何等严重之事,他怎么就敢如此大而化之,以为只是保全两个朋友?   谢忠显然没明白叔父苦衷,听到叔父询问一语不发,显然是默认。谢用之一把将谢忠提起,在他面前怒喝道:“混账东西!你可知自己闯下大祸了!你怎知两人是逃了,不是遭了毒手?又怎知不是有对头,已经上了这条船?现如今我手上只有几十人可用,又如何找法?”   谢用之边骂心里边敲着小鼓,他心里也盼望着那两人只是开小差偷溜,不是出了其他纰漏。船上不比鹦鹉洲,若是被徐乐那等猛将闯进来,就算能杀了他,也不知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万一损毁船体,自己又该如何交待?   他正骂得起劲,忽然眼神无意中向鹦鹉洲上望去,紧接着整个人便僵住了。张着口却没有言语,两眼死死盯着鹦鹉洲不错神。谢忠原来还在向叔父哀告认错,看倒谢用之这副模样,也不免有些慌乱,也随着谢用之的眼神回头望去,紧接着便扯开喉咙大叫道:“起火了!鹦鹉洲起火了!”   漆黑的夜色中,鹦鹉洲上火光熊熊,把整个沙洲变成了一个巨大火把,连这艘五牙舟前进方向,都被这火光所照亮。可是船上众人显然不会感激这场火为自己提供照明,反倒是心惊肉跳,不少人也随着惊叫起来。   虽说鹦鹉洲上的财货都已搬走人也不想再回来,可终究是住了好久的地方,难免有几分感情,看到自己前脚刚走就被付之一炬难免心中伤感。更重要的是,这火到底是谁人所放?岛上又出了什么事?   谢乙与谢用之的决定下面人一无所知,还以为谢乙真的带兵杀了徐乐之后再来寻自己这些人。且不问他能否抓住韩约、徐乐等人,至少不会主动放火。难道这火是徐乐那几个人放的?再不然就是官兵已然杀了上去?   人于彷徨时往往容易朝最坏的方面考虑,这些兵士原本看到火光心中慌乱,再想到官兵就更觉得忐忑,偏生这时有人大喊起来:“官兵来了!你们看,那不是官兵?”   火光中,只见有数十艘小舟如同蚂蚁一般向鹦鹉洲上靠过去,从上面陆续有人跳下。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打扮,但是这种时候不但不跑,反倒是主动登上鹦鹉洲的,自然非官兵莫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众人平日里与官军厮杀不止一次,也未见得害怕。可是今晚情形特殊,兵士连夜逃离,本就士气低迷。再见巢穴被焚官兵上岛,认定己方一败涂地。这些士兵就越发慌张,整个甲板上乱成一团。   谢用之怒吼道:“闭上你们的嘴!区区官兵有何可惧?他们尽是些小船,能奈我何?只管撞过去,谁敢拦咱们的路,就用拍竿对付!这等小舟纵有千百,也拦不住我们!”   到底是军中老将,所带的部队又是统帅多年,哪怕威信不如谢乙也能让士卒畏惧。这几句话喊出来,甲板上骚乱顿时被压了下去,士兵们至少嘴上不敢再说什么,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那些小舟。   正如谢用之所说,那些船只体型太小,根本对五牙舟造不成威胁。派出的哨探未发现官兵踪迹,想来也是这个原因。那些探子都盯着官军战船,并未防备小舟,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这些小船并非战舟,所承载的兵力更是有限。这些小船的兵士加在一起也不过百人,确实不需要畏惧。   饶是如此,谢家部曲也不敢大意,大声吆喝着让下面的水手快点划桨。甲板上的兵士则握紧刀矛弓弩,准备与官兵厮杀。只不过那些官兵似乎得了眼疾,对于这么大一艘五牙舟视而不见,全都往岛上冲。至于船上这些谢家部曲,自然也不敢主动挑衅,只盼着彼此相安无事。   谢用之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生疑。他毕竟不是那些军卒,没被大火官兵乱了心智。他看得出来,这火虽然不小,但也远远没到火烧整个鹦鹉洲的地步。如果真是如此,官兵也犯不上杀上岛去。其实只是鹦鹉洲缺乏高山挡不住火光,加上夜晚漆黑,才格外惹眼罢了。光指望这火伤不了自己部下筋骨,那些官兵哪来的胆量,就这么杀上去,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而他们对自己这条船不闻不问的原因又是什么?   还不等他想出结论,忽然船上喧哗声再起,不过这次的动静并非来自甲板,而是来自下方的舱室。谢用之脸色一变,刚要吩咐人去下面看看,就见一名满身血污的兵士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大叫道:“头领,大事不好,下面起火了!”   糟了!   谢用之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了一切。两名失踪的戍卫根本不是逃跑,而是被人杀了。杀人者趁机摸上船,又跑到下面放火。一想到四层存放的桐油、绢帛以及三军口粮,谢用之只觉得阵阵头皮发麻。   顾不上询问下面情形,谢用之回头喝道:“莫管那些官兵,都随我下去救火!”   其实不用他吩咐,众人也知道得去救火。不提那些财帛,就光是那些粮食,也得冒着性命危险去救回来。众人吆喝着自甲板一路向下,迎面就见有水手仓皇逃窜,双方迎头碰个正着。   谢用之断喝一声:“回去救火!”   领头的水手大喊道:“头领,救不得了!”   “混账!跟我回去,抗令者斩!”   说话间谢用之抽出直刀横在路上,眼看他那副凶神恶煞嘴脸,水手不敢言语,只得随着他向下冲去。众人刚刚来到二层与三层连接处,便被滚滚浓烟呛得掩鼻后退。烈火扑面而来的烧灼感加上浓烟,即便是谢用之也冲不过去。此时他也只能承认,这些水手说得没错,这火是救不得了。   勤于保养的走道加上桐油,导致船只过火速度快得吓人。船体虽然庞大,却也抵挡不住火焰威能,火势从四层迅速蔓延到了三层并且越烧越旺,那名兵士若不是运气好,也未必能上得来。人站在舱口,就能听到下面传来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声以及求救声,显然那些没来得及逃脱之人,都被困在火场中。   比起这些出声的,没出声的那部分人情况更为可虑。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行家,明白在火海中最致命的并非火焰而是浓烟。不管何等了得的好汉,被烟气一呛都可能呼吸不畅乃至失去神智,真到了那一步人就彻底没了救。   谢忠哀嚎道:“叔父,这可如何是好?”   谢用之紧咬着牙关:“准备小舟,大家……先走为上!” 第六百二十九章 南行(二十六)   大隋昔日制造五牙战舟,乃是为了攻伐南陈一统天下所用。彼时大隋国力强盛如日中天,攻必取战必克,全军上下亦充满锐气,以四艘五牙战船就敢直冲南陈水军舟师大阵。水军将士从不认为自己会吃败仗,也不认为自己的船会被击沉。船上所配小艇,只为便于往来运兵攻城略地,不曾想过用来逃生。   谢用之等人虽然没有当年大隋官兵这份锐气,却也认定五牙舟足以纵横水上无人可制。再说这船乃是主家视为珍宝之物,这些人哪怕丢掉性命都得保住战船,从未想过会有弃船逃走的一天。因此对于船上逃生小舟并不在意,哪怕是谢用之登船时,也只关心是否有人潜入,没顾上小艇是否周全。直到此时眼看火势越来越旺无从压制想要弃船逃生时,才想起那八艘小舟。   越是平时不曾在意之物,临到用时就越容易出纰漏。谢家部曲此时才发现,船上理应配备的八艘逃生小舟不知几时只剩了半数,另外四艘船已经下落不明。这等时候顾不上追究责任,更顾不上找失踪船只。七手八脚把这四艘船放入水中,随后飞身跳上小舟。   起火点乃是第四层的仓库,由于过火速度太快,第三层水手有部分没能逃脱。此时甲板之上的,大约有两百余人。   可是四艘小舟充其量只能运载其中半数,余下半数无论如何也上不去。战船虽大难敌火势,眼看下面几层已成火海,用不了多久火势就会蔓延而上吞噬整条战船。这时候谁先上船谁便逃得活命,留下的只有死路一条。   平日里再怎么亲厚的交情,这时也抵不过生死考验。众人你推我搡,拼命地向小船上跳。自家带兵官长又或是亲族长辈,这时候都不如自己性命来得要紧。有人大叫着摔倒在甲板上,却没人伸手搀扶,而是踩着袍泽脊背冲到甲板船舷,用力向小船跳去。   上了船的兵士眼看五牙战船火焰飞腾,火蛇钻透船板飞出,在水面上张牙舞爪的样子,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风向变化,把火吹到自己的船上,更怕那些不顾一切的袍泽把船砸翻或是砸沉。大喊大叫着催促快些离开,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哀求船多等片刻。   谢用之这条船上已经塞满了人,但是他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谢忠在旁急道:“叔父,再不快走就怕来不及了!”   “乱喊个什么?某自有主张!”谢用之头也不回地斥骂着自家侄儿,随后又说道:“某既为一军之主,就必须留守到最后,只要有一个袍泽没走,某便不能走!”   正说话间,又是一阵哀嚎声传来。有些兵士没能跳上小船,而是落入水中。能在鹦鹉洲盘踞的,自然都通水性,此时为了保命更是竭尽全力游到船边,伸手扒住船舷,想要船上的人把自己也拉上去。   可是这些小舟本就装不下多少人,人上得太多船只吃水过重,眼看着大半个船身没入水中。再被这些人胡乱拉拽,随时可能倾覆。船上人本就想逃,再见这等情形更是两眼通红,大声斥骂要那些人放手。   一个军将抽出直刀怒骂道:“入娘的!再这般胡闹,阿爷也得陪着你们喂王八!你们且放开手,等阿爷上了岸,再来接你们就是。都是水上男儿,在水里泡一阵又能怎的?难道连这一时三刻都等不得?”   这等话自然没人肯听,有人在水里骂道:“混账东西!你说得这是什么鸟话!有本事你下来泡一阵,换我上船去!小小一个火长也敢在你阿爷面前耍威风?”   另一人则大声呵斥道:“谢狗儿,你连自家队正都不识得了?快些把你家阿爷拉上船去,某也不和你计较。否则你回头就等着挨军法!你聋了!怎么还不动地方?”   船上军将盯着小船四周这许多人头,再看看扒在船舷上的无数手指,猛地一咬牙关,挥起直刀没头没脑地朝着那些手指乱斩。那些军汉猝不及防,还没等反应过来,便惨遭断指之厄。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小船上眨眼间就多了数十根断指外加无数血浆。暗红色的血顺着船舷流淌,渗入木纹之中,和小舟融为一体。那军将咬牙道:   “阿爷现在只求活命不问其他,便是亲娘老子也没情面可讲!想活的就滚开,谁再敢伸手过来,便是这一刀!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划!”   他最后这两个字喊得撕心裂肺如同野兽嚎叫,船上的士卒本就想逃,再看这军将疯狂若此哪还敢抗拒,连忙搬桨摇橹划船急行。其他两艘船上军将眼看这等情形,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齐刷刷抽出直刀……   谢用之勃然变色,大骂道:“混账!这简直是无法无天!袍泽之间岂能以白刃相向?这非但不是谢家士卒,便是连水寇强盗都不如!尔等……”   他刚想继续骂下去,谢忠却一拉叔父的臂膀,低声说道:“如今军心涣散,叔父急也没用。若是把他们惹恼了哗变或是投敌,咱们这支人马就真散了。且先忍下这一时三刻,等到太平所在,再行慢慢整肃军纪不迟。这些人的面目小侄已经记下,将来按军法治罪,他们谁也休想逃脱!”   谢用之默然无语,谢忠见叔父没有反对也没有继续骂下去,又对身旁水手吩咐道:“快些行船!先上岸再说。”   有这三名军将先例在,饶是谢用之爱护士卒更不肯对袍泽挥刀,却也没人敢来抓他们的船。是以这艘小舟也得以顺利离开,向鹦鹉洲划过去。船只刚划出不远,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却见五牙战船已经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球,在水上熊熊燃烧,于夜色中分外夺目。   往日被众人视为水上城池的大船,就在大家眼前迅速崩解,从一个大火球变成了无数小火球,散落在水面上。阵阵惨叫声、哀嚎声顺着风传入众人耳中。除去下面两层被烧死或是呛死的以外,之前那些没来得及上船的,这下也大半不免。江水寒冷彻骨,纵然是好水性也难以久持。何况江水湍急,人抵抗不住就会被冲走一样是九死一生。哪怕谢用之等人得以脱险,谢家这支部曲也注定消亡。   谢家赖以重振家业的两样凭仗:部曲与战船,都在一场大火中毁了个干净。究其原因,只是为了讨好贵人,出手结果徐乐等几人性命。谢用之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不过是带着部下截杀几个人,就惹来这等大祸?区区几人就把谢家辛苦经营的巢穴毁去,把这最后一路人马连根拔起?他们到底是人,还是妖魔?   一阵惊呼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却见前面一艘小舟上的人发出阵阵惊叫,船也随着叫声迅速下沉。谢用之今晚连遭打击,心已经变得麻木,对这些人的死活已经不放在心上。只是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一辈子在水上讨生活,如今却连撑船都不会了?”   可是话音未落,另一艘小舟上也传来同样的惊呼声,只见那条船也和第一条船一样飞速下沉。谢用之心头一动,连忙对谢忠道:“你且去看看咱们的船,是不是也被人做了手脚?”   谢用之爱护士卒,他这条船上收容的士兵也就格外多。整条小舟上挤满了人,想要转身都不容易,更别说检查船只。谢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刚挤了两步。可是不等他继续走下去,就已经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我们的船漏了!”   “糟了,我们中计了,这船被人动了手脚!”   惊呼声接二连三传来,坐实了谢用之的怀疑。闯入者不光私下闯入这条五牙战船,更对这条船做了破坏。先是让战船上的小艇损失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加以破坏。这种破坏并不十分严重,不用心看根本看不出来。   况且急着逃命的时候,大家争着上船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检查?况且此时每条船上的人数都远远超出常规,对方也不需要制造太大的破坏,只要一二细微破损,此刻都足以酿成大祸。   只怕连这些人争抢船只,乃至于小舟必然严重超员之事,都在对方谋划之中。之所以留下一半的船而不是都弄走,就是为了进一步瓦解己方士气,乃至逼迫自己这些人自相残杀。谢用之泡在江水里,一边用力向岸上游一边盘算着整件事,只觉得身心冰凉,江水仿佛变成了寒冰,肌肉都险些抽搐。   他本来是水性惊人的豪杰,往日在江上游水不当回事。可今晚当他游到岸边时,却累得筋疲力尽。侄儿谢忠和其他部众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百十名部众此时在谢用之身边的,只有不足三十人。众人筋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喘息着,几个人戒备地向四下张望,生怕被官兵捡了现成便宜。   忽然,一个声音从众人身侧传来:“不必看了!我与那些官兵已经谈妥,他们就算看到你们也不会出手。你们的首级只能由某来取!起身,拿起你们的兵器,像个男人一样去死!” 第六百三十章 南行(二十七)   鹦鹉洲上,沈光点起的大火并未因官兵上岛而熄灭,熊熊火光照到此处,让谢用之一行人得以看清来人面貌。高大英俊的少年,手提宝刀站在一行人面前,如同天神下凡。虽止一人且也是浑身湿漉漉,但是气势足以颉颃千军万马。谢用之打量少年几眼,随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徐乐?”   虽说彼此之间还是第一次正式朝面,但是谢用之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少年就是自己本来要杀的目标。这等英武气概本就天下少有,能出现在鹦鹉洲这弹丸之地的,就只剩下这一个。虽然沈光同样名声在外,但是谢用之就是认定,其气概不能和徐乐相比。   徐乐点了点头,用手中宝刀朝着谢用之一指,随后不再言语。其实谢用之这伙人连遭水火之厄,已然成了丧家之犬。徐乐只需要藏在暗中以弓箭偷袭,就能把他们杀伤大半。再招来沈光部下发起攻击,自己不必出手,就能看着谢用之等人全军覆没。然则这等手段虽能轻松取胜,却不是斗将手段,更是和徐乐心中奉行的“直道”相悖。   自己无端被袭于先,韩约惨遭酷刑于后,自然不能放过谢用之等人。把他们连根拔起,乃是大丈夫必行之事,没什么可商榷处。以寡敌众又要把对头斩尽杀绝,少不得用计。不过徐乐始终坚信,用计乃是迫不得已为之,身为斗将还是要一刀一矛杀敌立功才是正道。如今这伙人已然插翅难飞,便不能再用计谋予以杀戮,否则便算不得好汉。   战场不是儿戏,徐乐再如何英雄,也不会学宋襄公妇人之仁,等谢用之等人养足精神再战。能给他们一个交战的机会,已经是天大恩赐。谢用之也知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自己就算跪地求饶也难逃性命,还不如拼杀一番,起码可以死得像个英雄。   以刀拄地踉跄着起身,谢用之拼命吸了几口气强提精神,将左手盾牌护在面前,右手直刀轻轻敲击着盾面,口内喝道:“谢家儿郎听令。自认是个男人的,下辈子愿意和谢某做兄弟的,便拿起你们的兵器,为谢家再战最后一次!哪怕是死,也莫让人人小看了咱们谢家子弟!”   一个男子艰难地站起,举起了手中短矛。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那些方才还躺在地上喘息的谢家兵将,全都站起身形组成一座残缺不全的军阵,握紧兵器与徐乐对峙。这些人之前或忠或奸或勇或怯,也都有自己的盘算乃至私心。也有人想要脱离谢家落草为寇,然则此时面对必死之局,这些人的男儿血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甘愿以谢家子弟兵的身份与徐乐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打斗慷慨赴死。   只有谢忠并未站起来,反倒是远远地躲到一边跪地不起,谢用之看了他一眼,随后望向徐乐:“乐郎君不但武艺高强,手段也这般厉害,居然连我的侄儿都成了你的细作。败在你这等能人手上,某无话可说。”   徐乐道:“他并非某的细作,而是江都的人。”   谢用之一愣,他已然猜到,之前失踪的巡兵以及那场大火再到这几艘船,都是徐乐所为。但是不管徐乐本领如何了得,都还是血肉之躯并非神明,如果没人做内应,怎么也不可能做成这许多事。再看看谢忠的模样,便认定他和徐乐乃至李渊早有勾结。没想到自己居然只猜对了一半,谢忠虽是奸细,却是为大业天子效力,这不免让谢用之有些摸不清头脑。   若说谢忠和李家某人有往来还有可能,毕竟李渊和自家主公同属世家,彼此之间同气连枝,家主之间有往来,家奴部曲之间也容易讲话。这次暗杀徐乐之事,本来就涉及到李家子弟内斗,家主认定李家大郎能胜,下面的人未必都是同样心思,各为其主为了自己前途不惜出卖袍泽也不是稀罕事。   可是杨广情形和李渊不同,杨家父子两代对世家门阀持打压态度,谢家与杨家父子乃是水火之势,彼此绝无交好可能。更何况如今大业天子困于江都,眼看就要沦落为亡国之君。既给不了谢忠荣华富贵,更给不了他大好前程,他怎会做江都的耳目?   谢用之双目死死瞪着谢忠,切齿道:“他说得可是真的?”   谢忠不敢抬头与叔父对视,只是朝着叔父所在不停叩首:“侄儿自知罪孽深重,叔父怎样责罚都不为过。只是小侄不想像大人和叔父这般,一辈子为谢家卖命。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孙一出生,就注定是他人奴仆。皇帝虽然荒唐,但起码愿意给寒家奴一条出路。是以小侄便为……”   “便为这些混账道理卖了自己的袍泽?”谢用之怒吼道:“今晚所有死去之人,都与你脱不了关系。某要看看你死之后,有何面目与自家袍泽相见!”   谢忠不再叩首,抬起头看着叔父。他的巾帻已失,披头散发额头鲜血淋漓,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望着谢用之的眼神里既有惭愧又有几分悲怆唯独没有愧疚之意。   “这些袍泽虽因小侄而死,但是害死他们的并非侄儿而是主公!若非主公为一己之私,不顾我等性命,又岂会惹来这场灾厄?若不是天下世家为了自己私心耍弄阴谋诡计,我等也不用世代为奴不得扬眉吐气!小侄自知对不起袍泽手足,唯有亲自去给他们谢罪。叔父保重,小侄先行一步!”   说话间他猛然抄起身边直刀,横在脖颈之上随后用力一抹。一股鲜血喷出,死尸重重地栽倒在沙洲之上。   望着侄儿得尸体谢用之默然无语,过了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痴儿!”随后一手举刀一手执盾,望着对面徐乐傲然道:“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主公有令不能不遵,咱们手下见真章!只望乐郎君记住,谢家部曲不缺忠义好汉,并非人人都是谢忠那等小人!更没有只敢自尽不敢厮杀的孬种!”   徐乐冷哼一声:“大好男儿生此乱世,理应靠着一身本领建功立业,甘心为世家鹰犬还自以为光彩。似你这等头脑浑噩的愚顽之辈也能成为一军之主,谢家注定成不了大事。”   谢用之却已不再理会徐乐,而是略略放低身形,双眼紧盯着徐乐身躯。他心知自己这支人马乃是强弩之末不能久战,全军上下也只有一击之力。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指望这一击能够斩杀徐乐这等上将,只求让对方能看到谢家人马的本事,不要看轻了自己,更不要看轻乌衣谢家!   徐乐既然嘲笑自己的忠义,便让他看看谢家忠义子弟的本事!   一声呐喊声起,数十人列成阵势朝着徐乐冲去。徐乐双手奉刀逆袭而上,两支人马冲撞一处。谢用之朝着徐乐合身猛扑,手中盾牌撞向徐乐小腹,手中直刀刺向心窝。这一击没什么花俏,全靠气力与速度赢人,正是军中老卒的手法。本拟这一击起码也能把徐乐逼退几步或是撞个趔趄,哪知他只觉眼前一花,已然失去徐乐的所在,还不等他找到人在哪里,便只觉得脖颈处一凉……   鲜血狂飙!自谢用之脖颈处抽出直刀的刹那便带起一道血箭,然则徐乐身形已经离开原地,血并未落到他身上。徐乐的身法虽然不及沈光迅捷,但也远胜过这些筋疲力尽的谢家兵马。以一敌众最忌原地不动,若是被几十人团团围困,便是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出。是以从一开始徐乐的身形就没有片刻停歇,一刀刺死谢用之之后脚步不停,手中宝刀横斩,又将对面一人砍翻在地。随后身形一矮,避开两杆劈面刺来的短矛,刀锋所向正是两名矛手的小腿。   待两人惨叫着倒地时,徐乐已经飞身撞入几名矛手之中,不容对方将矛递出抢先出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敌手纷纷斩翻在地。   此时沈光已经带着步离、以及韩家兄弟来到交战之处,远远驻足观看。步离以及小六眼看徐乐以寡敌众,都想要上前助战,却被沈光伸手拦住。韩约也道:“乐郎君对付这些人手到擒来,不必前去。且让他杀个痛快就是。”   沈光此时也不复之前潇洒模样,饶是将谢乙一行人牢牢算死,又有自己部下相助,对付近百名谢家兵马也不是易事。哪怕是沈光这等身怀绝技者,也难免满身血污,身上还受了几处轻伤。身为武人耍枪弄棒,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倒是算不得什么。可是看到徐乐此时挥刀斩人的英武模样,沈光心中的煎熬却是远比刀伤为胜。   自己和徐乐单打独斗武艺难分高下,可是若论在乱军中厮杀的本事,自己终究还是逊色三分。倒不是说谁的武艺更了得,而是徐乐从小作为战阵之将栽培,所学武艺就是为了在这种万马军中乱战所用。自己则是游侠出身,所学本领偏重于单打独斗。如果日后在沙场遭遇,于万马军中厮杀,自己只怕不是徐乐对手。   李渊如今得了长安,席卷关中之势将成。再有这等智勇双全的猛将辅佐,日后谁还能制得住他?   如今鹦鹉洲上自己人多势众,步离、韩家兄弟这几人也在自己掌控之内。如果以他们为质,再加上心腹人马不顾一切围攻,未必不能成功围杀徐乐。这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把人放到江都,反倒是让陛下为难。为国为君,自己似乎都没有其他选择……   沈光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手不自觉地摸向刀柄。 第六百三十一章 南行(二十八)   东方泛起鱼肚白,鹦鹉洲重归寂静。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残绢再就是烧焦的尸体以及断折刀枪。曾经威风不可一世的五牙战船以及盘踞于此的谢家部曲,均以随着一场大火烟消云散,只剩残骸、死尸证明他们曾经存在。十数艘小舟往来穿梭不息,水手以长篙、渔网打捞,寻找一切有用之物。另有射士持弓以待,发现伤而未死的谢家余孽,便补上一箭结果。   岸边停靠着几艘战船,船上插着大隋官军旗号。随同沈光出征剿匪的骁果精锐以及自本地征调的鹰扬兵纷纷登上鹦鹉洲,在军将带领下列队前行,既为灭火也为搜检漏网之鱼。   沈光既是此次剿匪主将,又是天子身边亲信,这些部下对他均心存畏惧。眼见他和徐乐等人在岸边交谈,这些军汉都远远避开,生怕自己言行不周冲撞贵人招来祸患。自沈光所在之地向外百步方圆无人靠近,让他和徐乐得以放心交谈,不用担心走漏风声。   徐乐、沈光两人并肩而立,背对鹦鹉洲眼望着涛涛江水良久无语。徐乐率先开口:“本地鹰扬不堪大用,水师更是孱弱不堪,根本制不住水匪。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另一伙匪贼盘踞。依我之见,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让他们没了藏身地,也为本地除个祸患。”   沈光摇头道:“乐郎君说这里是祸害,我倒是认为这里乃是福地。若是不信,你可以在此好生玩赏两日,保证你和我一样,都会对这里心生眷恋。实不相瞒,某随陛下南狩之时,曾在此驻足三日流连忘返。之后虽护驾有责不能擅离江都,于此间风景始终铭记于心。这等人间美景,若是因沈某而毁岂不是一桩罪孽?沙洲这些草木生长至今殊为不易,若是依乐郎君所说,一把火烧个干净,不知几时才能恢复。萑苻草寇不过癣疥之患,只要天下太平,扫平这等跳梁不费吹灰之力。为了一群鼠辈,就毁掉这么一处风景,沈某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再说上天造物自有其意,这等水上沙洲非人力能为,我等若是擅自损毁岂不是违拗天意?此事万不可为。”   “没想到堂堂长安肉飞仙还有这么一副心思。”徐乐也朝沈光一笑:“我辈武人以弓刀搏功名,哪个不是满手血污杀人无数,连人命都不曾在意的军汉,却舍不得一处风景。此话若非出自沈大郎之口,徐某怕是第一个不肯信!”   沈光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他人是否相信又有什么相干?若非对面乃是乐郎君,沈某也不会多费这番唇舌。某家如何行事,又有哪个能过问?”   一言出口,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彼此之间越发觉得对方投契。大家不但本领相若,年龄相仿,相貌也均十分俊朗,更难得的便是连这份傲气都相差无几。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与这等处处与自己相似之人相遇相交,就更加难得。经过昨夜这番杀伐,彼此之间的距离莫名拉近,此时天光逐渐放亮,两人得以仔细打量对方面貌,越看越觉得对方入眼,各自都觉得对方乃是值得深交的手足。   他们终究不是无知少年,更不是任性轻狂的侠少。两人心头雪亮,大家不管再怎么投契,各为其主立场敌对的事实无从更易,迟早都要刀兵相见,这一刻的谈笑也就越发显得难得。   徐乐道:“沈大郎行事自然不需向寻常人交待,可是江都那边问起来,你又该怎样答对?”   “此事某既然敢做,自然就有把握承担。且不提陛下并非如外界所言那般不讲道理,便是当真要赔上这颗人头又能如何?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求行事爽利,性命又有什么要紧?若是再这般罗嗦,某可要看不起你!这些事与你无关。乐郎君只要记得来江都之后寻某饮酒就够了,你我武艺上分不出高下,就在酒量上见个高低!”   徐乐点点头:“如此便一言为定,沈大郎这几日最好多备些美酒,免得到时候无酒待客,让人耻笑。”   “你尽管放心,江都别的没有,好酒有的是。江南水甜,与长安相比,还是江都的酒更好喝一些。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你我再来此喝个痛快!”   “说得好!天下太平之后,你我二人在此痛饮三日,谁若是到时爽约,便不是好汉!”   两人的手掌拍在一处,随后又是一阵大笑,只不过笑声中都夹杂了几分其他意味。他们方才借鹦鹉洲是否放火之事为由头,实际说得乃是对徐乐一行人的处置。虽说徐乐也防备着沈光翻脸无情,灭了谢用之等人后,转头加害自己这一行人。可是自己有所防范是一回事,沈光是否行动 又是另一回事。   将谢用之等人诛灭之后,沈光非但没有翻脸动手,反倒下令帮徐乐准备船只,又留下不少财帛粮食以及药材,等待韩约伤势好转,他们便可前往江都继续出使。徐乐虽然不屑使用那些权谋手段,但是不代表对这些真的一窍不通。他深知沈光此番安排,需要承担何等巨大的风险,心中自然感激。   不管杨广对沈光如何亲厚,事关江山社稷都没有人情可讲。何况杨广本人并非宽厚性子,跟随其鞍前马后多年的藩邸旧人,一时不戒都会丢掉性命,何况沈光这种得恩宠未久的新人?如今大隋国势日颓,杨广疑心比往日更重,沈光此举很可能背上勾结李渊的嫌疑,性命难免有妨碍。   按着徐乐的心思,自然是希望把沈光这等豪杰拉到李世民身边。若是玄甲骑中多了肉飞仙这么一位豪杰,于军伍以及李世民的大业都有巨大好处。是以他这番话暗中也藏着招揽之意。   只可惜沈光这一句话,便绝了徐乐的念头。看来两人就连为人方面也极为相近,不在意官爵禄位,也不在意前途命数,只要与主公投契便愿意为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哪怕沈光也看得出大隋江山不稳,也甘愿随杨广走下去。   对这等忠义之士,再若是劝降拉拢便是辱没豪杰,是以彼此就只定下畅饮之约。至于日后是否能够赴约,便只能看天意如何。沈光看看徐乐,随后说道:   “某这里还有些杂事,就不多留,此去江都已是坦途,乐郎君只管放心就是。你记住,到了江都城哪里都不要去,径直来寻某家饮酒。某本领有限做不得大事,不过在江都款待乐郎君一行还不至于为难。你我就此别过,只待江都相逢,切记切记!”   说话间他一路后退,来到滩头时忽然足尖用力一点,人如水鸟般腾空而起,落在一艘大船甲板上。过了不久,大船上的水手便摇着舟离开岸边,船只入水向远方驶去。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普照,这条船沐浴在万道金光之中向着太阳所在方向行去,宛如水上夸父。沈光立在船头向徐乐挥着手,徐乐也挥手相送,小六在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厮倒也是个好汉。”   “不愧是能斩杀重瞳老将的好汉,这份气概令人折服。不单他如此,就连他身边的伴当也是世上少有的豪杰。这等人就算死,也该像英雄一般死得轰轰烈烈,不该死于诡计之下。陛下亦是爱惜豪杰之人,自当明白我这份心思。”   船头上沈光望着徐乐等人的身影,心潮起伏不定。虽说之前就想过灭了谢用之之后,就对徐乐等人动手。可是事到临头,沈光却发现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最终非但放弃了之前的谋划,反倒是安排船只钱粮,送徐乐等人离开。   他能够成为杨广心腹,自然不是有勇无谋的蠢材,知道自己这样做惹下了何等大祸,也能想出无数借口推脱。但是这些借口只能骗人骗不了自己,导致自己放弃的原因只有一条:徐乐是个好汉!   这理由虽然听上去荒谬,但是对于豪杰而言这就足够了。真正的好汉理应死于战阵争斗,以阴谋诡计加害又算得什么英雄?沈光心性骄傲,能被他看入眼的武人不多。便是江都城内那许多猛将豪杰,也没几个能入眼。   可是在目睹徐乐单刀独斗敌手的雄姿,再看他言行,沈光从心里认可徐乐乃是天下少有的豪杰,有资格和自己做朋友。若是徐家未曾遭难,徐乐从小生长于国都,自己能否成为长安游侠首领怕是还在两可之间。不过若是如此,自己能早几年结交这么一个好汉,却也是人生乐事。   沈光虽出身仕宦门庭,实际乃是侠少性情。虽说因杨广知遇之恩对天子忠心耿耿,可是江都城内的乌烟瘴气实在难以忍受。若非顾念大局,怕是早就闹个天翻地覆。此番带兵出来缴匪,也有避开是非之地,痛快一战放松心情的打算。既是图痛快,便痛快到底,至于后果如何且随他去。   想着徐乐的性情,又想到江都如今的模样,沈光倒是从心里盼望着徐乐早点来到江都。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容忍那些魑魅魍魉横行,若能大闹一场让那些贼子得到报应,自己纵然惹来杀身大祸也心甘情愿! 第六百三十二章 屠龙(一)   江都城内。   大业天子登基之后,江都便被提升为陪都。直到京杭运河挖掘完成,江都更成为沟通南北交通重要枢纽。随着杨广带兵南狩驻节于此,江都地位更胜从前,已然成为足以和长安相提并论的紧要所在。   城头上,队队头戴豹头金盔,身披朱漆明光铠的骁果军手持长矛往来巡哨,军士精神抖擞杀气腾腾。水面之上,黄龙、平乘、舴艋等大小战船往来穿梭,手持劲弩的江淮弩手立于船头之上神色严峻。城外工坊林立,自东南各地网罗而来的能工巧匠昼夜不停赶制甲杖弩矢,锤砧敲击声以及皮鞭呼啸声昼夜不停。   杨广虽是陇西人氏,然则自少年时,便奉父命担任杨州总管,坐镇江都统率江淮四十四州,总督东南诸军事。彼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东南之地更是人心难测,民变屡有发生。开皇十年,东南诸地生变,杨素以兵锋相加,然则民变旋灭旋起越演越烈,大有驱逐隋军重新割据之势。   见此情形,杨坚只能将尚为晋王的杨广自并州总管改任扬州总管,令其重返江都坐镇以取代杨素。杨广上任之后,一方面以大隋善战鹰扬攻杀大股乱军,彰显隋军威势;另一方面,又广结东南名士,甚至学了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让他们到各处宣讲游说,招安各路义军。   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未用多少时光,便成功让这场祸事消弭于无形。非但未曾酿成巨祸,反倒是成功聚拢民心。等到杨广与杨勇夺嫡最为激烈时,其麾下谋士为之献计,万一大业不成便可于东南起事,据淮海以复梁、陈之旧。由此可见杨广在扬州经略十年,根基深厚到何等地步。单以感情论,杨广对于江都的眷恋之情远比长安为深,   其后几番明争暗斗,杨广最终成功取杨勇而代之,割据之谋自然不必再提。但是于杨广而言,并未因身登大宝就忘记江南风光。在这方面他和自己的表兄李渊一样,表面维持武人风范,心中对江南文化仰慕已久。在他登基之后不但将江都设为陪都且两次巡幸,又不惜工本按照江南的模样装点大兴宫,竭尽所能为关中之地带去江南气象。   不过纵然杨广竭尽所能,假终不如真。关中风光和江南山水,注定不会相同。是以辽东战败之后,先是改十六卫为骁果军,随后带领大军南狩不归。迁百官输财货,归根到底就是想改江都为国都。当年他离开江都前往长安,便宣告夺嫡成功,于他而言这里算得上福地。再次迁都,也是想求个好彩头。   这番安排固然受杨广本人好恶影响,亦有于大局的考量。眼见江山残破至此,哪怕自大如杨广者,也得认真考虑大隋江山能否继续维系。不管身边亲信如何粉饰,杨广都知道如今的大隋已然不是一两场胜仗,或是几个能臣猛将能够挽回。大好山河随时可能崩解,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让天下重新陷入当年五胡乱华黎民涂炭的情景。   于此等情势之下,他也只能重新考虑昔日割据之谋。将财货钱粮精兵猛将乃至文武重臣转移至江都,便是希望以此为根基实现南北分治。先守住东南之地,日后寻机北伐重新一统天下。   江都虽为东南重地,可是论及城池规模,终究不能和长安相比。杨广登基后便将原设于江都的府邸扩建为行宫,到来之后更是大兴土木将行宫改为宫殿。修江都、临江、显福等宫殿,内置美女千人财货无数,以供自身享乐。   如此一来,城中空余土地更为稀缺,文武百官的居所便成了一大难题。哪怕是把原本城中富商、官员的宅邸悉数征收,也远远不能满足百官需求。江都城寸土寸金,城中每座寺庙内都少不了官员携家眷借宿。哪怕邻居乃是早有嫌隙的同僚,这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否则就只能流落街头。庙堂大臣为僧人慢待乃至言语嘲讽之事,也不足为奇。   这等情形下,江都城内谁的府邸规模大,谁的宅院更有气派,就成了判断此人官职大小是否受宠的标准之一。自杨广迁都以来,其做扬州总管时的藩邸旧臣以及江南士人占据上风,城中大宅也多半为其所有,但其中也有些异数存在。像是宇文化及、智及、士及三兄弟,便是这异数之一。   宇文弟兄祖上为匈奴人,本姓破野头。其祖为北周上柱国宇文盛,其父大将军宇文述既是大隋重臣,更是杨广亲信,乃至杨广之所以能夺嫡成功,也多赖宇文述之力。是以对宇文弟兄极为关照,特意将自己长女“南阳公主”嫁给宇文士及为妻。   不过三兄弟并无其父本领,宇文士及为人才具平庸,胜在谨慎小心,与南阳公主夫妻相得。虽不能建立功勋,但也可以守成保全家名。宇文化及、智及两兄弟便是实打实的“破家之子”才德皆无,乃是朝中有名祸害。   昔日在长安时,两兄弟便无恶不作,宇文化及更是被称为“轻薄公子”。为了财货之利甚至在随杨广北狩时不惜违反旨意向突厥人走私军械,若不是南阳公主求情,两兄弟当时就要被斩去首级。由于有这桩祸事,两人被革除官职变成白身。   直到宇文述病故之前,特意向杨广托孤,两人才得以重入庙堂。宇文化及如今为右屯卫大将军,宇文智及则为将作少监。两人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执掌器械,虽算不上位及人臣,但权柄甚重,由此可见天子对两人的态度已经大为改变。   再者杨广自从到了江都之后,于朝政越发荒废,每日沉迷醇酒美人不能自拔。这两人本就是飞鹰走狗吃喝玩乐的行家,自能逢迎君恶。行事每每趁杨广之意,是以越发得宠,便是一干藩邸旧人,地位也不如这两兄弟。   两人本就不是成大事之人,如今没了约束就越发放肆。于府中白日饮酒,更从宫中寻来美女歌舞为乐。反正行宫中美人过千,哪怕是杨广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只要不是当红妃嫔,就不会出纰漏。   今日情形也是一样,两人并肩而坐举杯畅饮,面前则是几个腰肢纤细的江南美姬翩翩起舞。两兄弟都喝得满面通红,四只眼睛围着这些女子打转。宇文智及道:“还是圣人聪明,定下这迁都之谋。要我说,早就该把国都移到此地。这里水好、人更好,岂是关中能比?可笑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还嚷嚷着要回去。回去之后,能有这等逍遥日子?活该砍了他们的脑袋!”   宇文化及冷哼一声:“回去?他们说得轻巧,到底怎么回去?他们可拿得出章程?如今瓦岗军占了洛口,断了我等归路。此时回去,莫非要这几万骁果与瓦岗军拼个同归于尽?这些妄人不必理会,圣人自有主张我等只需听令而行就是。不过你我也不能整日饮酒作乐,该做的事不能耽误。某吩咐的事,做得怎样了?”   “大兄放心,您吩咐的事小弟怎敢怠慢?只是这几日根本没看到人影,是不是那小贼胆怯不敢来了?”   “这就是胡说了。他是徐敢的孙儿,你觉得徐家人有哪个是无胆鼠辈?他既然奉命出使,就注定会来。你的人必须把他盯住,也不可惊动了这头大虫!”   “区区一勇匹夫,大兄何以对其如此重视?生死随他去吧,与我们有何关系?”   “为兄自有安排,将来你自会明白。”宇文化及不咸不淡说了一句,随后便只饮酒观看歌舞不再说话,宇文智及也不再问,两人接着说些闲话。忽然门外传来几声敲击声,随着宇文化及吩咐,一名家仆从外走入,来到宇文化及身边耳语起来。   宇文化及眉头渐渐皱起,脸色也变得难看。“混账!他女儿丢了找我作甚?他当年给大人当过兵又如何?他如今已然拿不动刀,便不再是军汉,他的死活与我何干?他女儿更和我没什么关系!再说这江都城谁家没丢过女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把他弄走,告诉他有本事去骁果军营找,再不然就去宫外哭门看圣人肯不肯为他作主,不许再来这里聒噪!”   宇文智及看了一眼兄长:“怎么?有人找女儿找到这里来了?”   “可不是?说是当年为大人做过亲兵,为大人变成残废不能从军,便要我们为他做主,真是不知所谓!”   宇文智及冷笑道:“若是出这个头,咱们就别想清净了!”他又对那仆役道:“告诉他们,手脚利落些,千万别让二郎看到,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等到仆役离开,宇文智及思忖片刻对宇文化及道:“总在江都抓女子也不是个办法,万一哪天把事情闹大总是麻烦。再说这江都的女子都快抓光了,再抓下去也没什么用。不若还是按我的办法,从那些行商身上下手!”   宇文化及看了他一眼:“你又动什么鬼心思?”   “大兄何出此言?我这不是为大兄分忧来着?”   “你我手足,就你这点心思还想瞒过为兄?算了,随你怎么想都好,既然想做就放手去做。咱们弟兄还用得着怕谁不成?”   说到这里,两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此时宇文府外,几个健壮仆役拖拽着一个失了右手以及左腿的男子向远处走。男子头发斑白衣衫褴褛一副落魄样子,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几个仆人。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当年为大将军做过亲兵!某这条手臂还有这条腿,都是为大将军断的!大将军记得某的名字,说过会为我作主!你们不能如此……”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几个守门军汉指着男子的身影哈哈大笑。笑声与哭声混于一处响彻江都,如同鬼哭! 第六百三十三章 屠龙(二)   “这便是江都?大隋的皇帝便住在这里?”江都码头上,步离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脸上难掩盖失望之色,韩小六则干脆抱怨出声。   沈光所赠的金创药功效非凡,韩约自身的体魄也远非常人所能及。沙场交战刀枪无眼,再怎么英勇无敌的骁将,也没法保证自己不为敌人白刃所伤。世间最坚固的宝甲,也不过是能抵消部分伤损,不可能让穿戴者不受伤害。   就算徐敢本人在征战天下的过程中,也身受大小轻重伤无数,几次死里逃生,更有几次险些丢掉性命,全靠一身功底外加老天保佑才把这条命捡回来。因此在栽培徐乐、韩约这对兄弟时,自然考虑到他们日后受伤该如何应对。   没人能让沙场斗将不受伤损,徐敢能做的只是为两人打造出一副堪比金刚罗汉的体魄,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如初。毕竟战场争斗,胜负往往取决于一瞬,谁恢复的快谁就占了先机。前者徐乐大战青狼骑,也曾身受重创,但是没用多久就恢复如初,如今韩约的情形也相差无几。   以功底论,韩约较徐乐稍逊一筹。不过他生就身强力壮,恢复能力比徐乐弱不到哪里去。又有沈光所赠良药,加上饮食无缺食水充足,比起当初徐乐缺吃少穿的情形强出一天一地。彼此消长,其恢复的自然快些。   他们在鹦鹉洲上休息了五日,韩约的伤势便好了四成,众人登舟启程等来到江都时,韩约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眼见兄长无恙,韩小六的心也就放松下来,有心情欣赏江都风景。   他们不是出身云中,就是生长塞上,不曾见过东南风貌。尤其在家乡时就听人说起过江南风光山清水秀,心中无限向往。哪怕明知此行充满凶险,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心里还是想着找机会游山玩水观赏都城风光,就算是死,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可是一见之下,两人全都大失所望。虽说江都城池颇为气派,江南水乡水网纵横的风光也和北地大不相同,但是见识过巨城长安的气魄之后,再看江都就不免有些小家子气。精致虽然胜过长安,可是在气魄上相差悬殊。以都城论,二者一天一地根本没法相提并论。比起规模气魄,最让两人感到失望的,还是这座城池的死寂。   长安城户口六十万,哪怕被殷世师一番摧残,可是在天下安定之后,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哪怕天下未定,坊巷之间依旧到处都能看到百姓。利人、都会两市喧嚣闹嚷,商贾往来百姓奔走求生,让人一望之下,就感觉到这座城市所蕴藏的勃勃生机。   眼前的江都却和长安形成鲜明对应,除去那些战船不算,码头上未曾插牙旗的民船不足十艘。其中大船更是只有徐乐所乘这一艘,余者都是小舟。两艘小船上装着米粮,其余船只上都是些木石建材,再就是稻草。一队面黄肌瘦身体孱弱的民夫挥汗如雨,往来搬运物资,明明已经累得步履蹒跚,却又不敢稍有停顿。   在稍远处十几个头戴金盔,身披红战袍的男子手持短矛虎视眈眈盯着码头不放。东南气候宜人,这些骁果军体魄强健,不需要把自己裹得太过严实。一个个都把两条粗壮手臂露在外面,只见这些人无一例外,手臂全都粗壮有力,在左臂上臂处皆纹有一只血鹰。他们的眼睛如同刀刃,死死盯住船上商贾以及那些正在搬运的力夫,仿佛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或是罪囚。   除了这两批人马,整个码头再看不到一个人影。于一国之都而言,这也未免太过寒伧。也慢说和长安相比,就是神武县那等边地小县,若是太平时节商队往来,也会比此时的江都码头热闹几分。小六毕竟是在长安开过眼界的,此时那面大失所望开口讥讽。步离虽然不说话,但是眼神里的意思也相差不多,显然都抱着同等心思。   韩约为人谨慎持重,虽然心中也对江都起了几分轻视之心,但言语间还是训斥自己人:“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不要乱讲话!这里乃是大隋国都所在,岂容尔等小看?咱们这次乃是出使又不是赏春踏青,哪里有这许多闲情逸致,对人家品头论足!”   徐乐微笑道:“韩大息怒,小六他们乘兴而来,见此情形,自然难免失望,这也是人之常情。实不相瞒,就是我也觉得有些古怪。大业天子乃是好大喜功之人,为虚名可损实利,又怎会允许首善之地残破至此?依我看来,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杨广想要迁都,不欲在此久留也就不在意此地情形;二,杨广已经无力约束自己的部下,正是这些军汉的胡作非为,导致路绝人行百业凋零。二者究竟哪个是真现在还说不准,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不过若果真是后者,我们眼下正好松松筋骨!”   原来就在说话之时,那些持短矛的兵士已经列开阵势,朝这一行人走来。徐乐他们都是久经战阵之人,沙场经验何等丰富?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摆开临阵态势,随时都可以撕杀,多半来者不善。   徐乐这几人自然不会把一队寻常兵士放在眼里,即便老成持重如韩约者,也想要找机会领教一下骁果军的本事。要知天下精兵猛将无数,如恒安甲骑,再如瓦岗骑队乃至鱼俱罗麾下的骑兵,都是天下闻名的劲旅。不过这些精兵之间,同样存有高下之分。   李渊麾下如今以玄甲骑最出风头,自然少不了惹来许多非议。其中就有人暗中说些风凉话,嘲讽玄甲骑不过是仗着命好,所遇对手不是徒有其名就是强弩之末,从没和真正的劲旅交过手。若是遇到骁果军,怕是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从那时开始韩约就知道,杨广身边还有一支名为骁果的劲旅,地位堪比前朝御林。其兵士乃是自十六卫以及各地鹰扬府精选出来的能战悍卒,每名备选士兵都要经过考核,非得善走、有力、武艺了得,才有机会入选骁果。这里面更有不少是从辽东战场撤下来的精锐,本就是善战勇士,又在尸山血海滚了一遭,其本领远非寻常兵士能比。   虽说如今大隋天下摇摇欲坠,可是骁果军还是众人心中第一劲旅。其实包括李渊在内,也未尝不是如此想法。他之所以想要与杨广和谈尽量避免交战,也是忌惮骁果神勇。恨不得杨广与李密翻脸交手,自己坐收渔人之利。   韩约身为武人,这种话听了无数,心中自然不服气。他犯不上教训那些卑鄙小人,只想找机会和骁果较量下,看看他们的本领是否如传说中那般厉害。再说徐乐此番出使凶多吉少,一旦动起手来,众人想要杀出重围逃生,也少不得和骁果军开战。未曾交手先观察敌情,韩约想要与这些骁果动武,也是存着考教对方本事以便日后随机应变的心思。   徐乐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好,既没有躲闪也没有逃避,只是把手按在随身带的一卷行李之上。他那口直刀不好明着拿出来走动,就只好放在包裹中隐藏。他虽然傲气,但并非无谋匹夫。此番身负重任而来,哪怕胜算再怎么渺茫,也得全力以赴。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徐乐也不想在江都开杀戒。可若是这些人不知死活,他也只好结果他们几个再说。   带队军官来到距离徐乐约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身形抢先开口:“来者何人?来此所为何事?可有文书?”   如今天下大乱,大隋官府已经失去对地方的控制,所谓官凭文书早已名存实亡。就算是普通行商,也不会备办那些东西,若遇到官兵盘查,以或以钱铢开路,或以弓刀厮杀,不管哪个都比文书好用。不过江都作为天子居所,有此盘查也在情理之中。徐乐既来为使,李渊自然会为他准备好一切。   只是前者与谢家部曲厮杀一场,官凭文书在落水时已然被毁,如今身上只有唐国公的信物为凭。以此信物若是交给杨广或是朝中重臣倒是可以证明身份,这些普通军汉哪里认得出?   再说他们个个眼神不善,其中几个军汉的目光更是锁定步离不放,其中味道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虽说盘问之事天经地义,但是徐乐敢打赌,就算自己掏出官凭文书,也会被他们随手丢弃,再来向自己发难。   看来这所谓的天子行宫,已经和恒安那等所在没什么区别。大隋律令乃至军法都不如气力武艺来得有用。既然如此那就再好不过,神武乐郎君,几时畏惧过用刀子讲道理?徐乐面色转寒,两眼盯住带头军汉沉默不语。手则紧握住行囊里的刀柄,韩约、步离、小六三人也凑到徐乐身边。几人心意相通早有默契,只要徐乐一个眼神,他们立刻就能冲过去把这些人碾碎。   那带队军汉见徐乐不言语,脸色也难看起来,手中短矛朝着徐乐一指:“阿爷问你话呢!你到底是谁?来此何事?还不如实讲来!”   徐乐刚要说话,不想另一艘小船上忽然有人吆喝起来:“王六郎你这厮在那里歪缠什么?连你家阿爷的朋友也要盘问,也不看看自己长了几个脑袋!” 第六百三十四章 屠龙(三)   说话之间,只见从船上跳下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生得面皮白净满面油光,身上衣衫也极为华贵,看上去像是个富商模样。可是看他那傲慢态度,却又和身份不相符合。   如今天下大乱,正是武人掌权之时。江都这数万骁果又是杨广赖以维持大隋朝廷乃至自身性命的最后屏障,对这些人也就更为放纵。这队骁果军训练有素行动有条不紊,可见借着码头巡哨假公济私劫掠商贾的行为,他们显然做了不知多少,怕是连人命都有好几条。在这等时局,面对这么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哪怕是有些根脚的商人,也不过是勉强自保,哪敢为素不相识之人出头更别说开口呵斥?更别说态度还如此傲慢?这是有什么仗恃?又长了几个脑袋?   可是那名带兵军将被骂了几句并不敢还口,反倒是主动赔笑道:“原来他们是你家的朋友?这却是闹了笑话。既然如此,那也就不必盘查了,几位速速进城免得耽误了自己的事情。”   这中年商贾不再理会军将,径直来到徐乐面前行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长安来的乐郎君了!小的乃是沈郎君门下,奉了主人命令在此等候郎君多时。方才小的打了个盹,险些误了大事。您快快随我入城,我家郎君还等着与你家相见呢。”   韩约等人原本心中也对这汉子身份有所怀疑,听到他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当日沈光在鹦鹉洲与徐乐定约,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徐乐当时嘴上答应,心里对这份安排并不认同,也没打算真的践行赴约。   倒不是说徐乐言而无信,或是对沈光有什么芥蒂。实在是他身份特殊,搞不好就要在江都城内大闹一场。沈光若是被牵连其中,只怕性命难保。徐乐心性高傲,不喜欢麻烦人,更不想让朋友为自己受累。和沈光既然投契,就更不该牵连于他。   按徐乐心思,进城之后自己寻个邸店住下,不必让沈光知道。随后按照出使的规矩,到杨广面前呈递书信,大家把事情说个清楚。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再去拜访朋友不迟。若是事有不谐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两人在沙场上也能聚首,总归可以见面。没想到沈光居然安排得如此周到,提前安排了家仆在此等候。   沈光既是天子宠臣又是军中猛将,他的仆人自然可以震慑那些军将。不过徐乐心中还是有些怀疑,总觉得以沈光为人,其仆役不该如此跋扈才对。只是这名仆役甚是精明,不管徐乐怎么问都能对答如流,找不到半点破绽,又催促着几人快走。   徐乐虽然不惧骁果军汉,却也知这里乃是是非之地,自己身负重任没必要在此做无谓争斗,便随着这中年汉子一路前行进入江都城内。他们这一行都是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江都这种江南水乡。原本以为护城河只在城外,没想到进城之后依旧水网纵横,往来不是靠船便是靠桥。韩小六看得不住皱眉,便是韩约的脸色也极为凝重。   这汉子看两人脸色不快,只当是自己招待不周,言语间便越发恭顺。徐乐心知,两人的态度和这汉子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从自己身份出发。   韩家兄弟都是玄甲军将,又是从小受阿爷栽培的,所思所想自然是为战阵着想。南北地势迥异,土地松软又缺少大平原,不利于骑兵驰骋。像是江都这种地形,骑兵没法奔跑,哪怕是玄甲骑这种劲旅,到了这里也会被严重削弱。他们想必是想到有朝一日大军杀到江都,骑兵该如何厮杀。   再者按他们原本想法,如果杨广想要下毒手,大家就拔出武器拼杀一场,然后夺船而走。至于从城里到码头这一段路,则可以骑马奔逃。如今看来这条路根本走不通,骑马远不如坐船来得方便。大家虽然都已然学会撑船,可是和南方军将相比总归是有所不及,突围之时想必会多了不少麻烦。   徐乐倒是没有他们那么多想法,也没把这些困难当一回事。江都城内本就步步凶险,喜怒无常的帝王,如狼似虎的军将,再有那些居心叵测的文武,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与他们相比,区区地势根本不值得在意。自己还是第一次来到江都,还不如抓紧时间看看此地风貌。   作为武人,当此乱世自然没有赏玩风景的心思,但是见微知著,从本地风景也能于江都情形猜出几分。寻常人以为军营、辎重又或者官员府邸乃至皇宫大内才是心腹要地不容人窥伺,殊不知在上将眼中,看几眼街道坊市,又或者黎民百姓模样,便能对此地情形推测出几分。   由于有这汉子带路,进城时并未受到刁难,乃至他们随身的行李也不需检查,各自所携的兵器乃至弓箭也得以顺利进入。城中情形与城外类似,除了队队兵士便是民夫,看不到百姓踪影,更看不到贸易集市。整个城市如同大军营盘,与想象中富庶之地国都所在大为不同。   徐乐问道:“长安城中有东西两市以利货殖,江都城的坊市不知修在何处?”   “怎么?乐郎君想要采买些土产?这事容易,只要你家吩咐下来,小的立刻派人去办,三两日间便可准备周全。不知你家要买些什么?”   “某此来采买更不是行商,并不需要采买,只不过一路行来不见商贾踪迹,徐某心中有些好奇。”   “乐郎君所言甚是,江都为南北要冲,怎能没有商贾?只不过如今地面不靖商路不通,就算有商贾想要来此贸易,也要担心自身安危。实不相瞒,江都虽然仿着长安模样,也修了两市,不过如今有市无商,毕竟钱财总不如自己性命要紧,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乐点头不语,并未再问下去。众人又向前走不远,忽然一阵鼓声响起,随后又是一阵如同炸雷般的喝彩声传来。这一路死气沉沉,突然有这么个动静传来,众人难免被其吸引,下意识顺着声音看去。却见百十个骁果军围成半圆人墙,鼓声便是从人墙中传出,大声喝彩的,也是这些军汉。   一个瓮声瓮气的粗喉咙于此时响起:“你们都把那神武乐郎君说得如何了得,可有人见过他出手?依某看也不过是胡吹大气,未必有什么真本领!咱们来六郎才称得起真好汉!你们说是不是?”   军汉中又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呼喝声以为响应。紧接着,就听那瓮声瓮气的粗喉咙再度响起:“依某看,咱们就该派人每日在渡头守着,只要那什么乐郎君敢来,就先把他拉到这厢,与六郎见个高下!先比武,后再去进宫面圣!”   “不可胡闹!”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大嗓门压过了鼓噪的男子,就连那些军汉也都不再叫嚷。只听那大嗓门的男子继续说道:“神武徐乐我虽然未曾会过,但他既然能杀得了鱼俱罗,就不会是等闲之辈。大家都是军汉,不管他辅佐何人,只要有真才实学,就该对他有几分敬意。如此好汉本就不能折辱,更何况他此番前来还身负重任,更是不容轻慢。若是落个以强欺弱的名声,岂不是让圣人脸上无光?”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随后又说道:“再说他此番前来少不得待上一段时光,想找他比武容易的很!这些时日某在此演武较量,所得的彩头,就是为了和徐乐比武所用。到时候他若是赢了,这些财帛自然都是他的。即便他输了,也能拿走一半,既是咱们的礼数也让他有钱治伤!你们说,某想的周到不周到?”   此言一出,那些围观骁果就又是一阵轰笑。虽然这男子的话说得客气,实则没把徐乐等人放在眼里,认定两下比试自己必胜无疑,才故意这般作态。那些军汉更是怪叫着:“没错!六郎想得果然周到!咱们骁果军手上有的是财帛,凑些彩头算什么?等到比武的时候,我们再为六郎凑一些,足够徐乐请最好的郎中!”   还有人说道:“郎中我们帮他请,便是御医也能请来!”   小六、步离等人都变了脸色,便是韩约也面沉似水。大家都是军汉,岂能容旁人如此折辱?再说徐乐在他们心中,便是自己的主公。正所谓主辱臣死,有人辱及军主部下若是不能出头,也没脸活在这世上。步离二话不说,便要往人群里冲,却被徐乐拽住臂膀动弹不得。步离回头看去,徐乐朝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带路的人不见了。”   原来就在众人留下来听那些军汉说话之时,之前负责带路的中年男子,却已经趁机逃之夭夭不见了踪迹。徐乐等人毕竟是第一次来江都,人地两生不明地理,人一旦从眼前消失,便很难找到。   这一行人倒不是非要人领路不可,只是既被领到这地方又听到那么一番言语,领路向导又不见人影,这怎么看都有些蹊跷。   徐乐如今可以断定,那中年人绝不是沈光手下,而是对头派来引自己入彀的诱饵。虽然不知自己初到江都,会有谁特意设计埋伏自己,但是既然出使之事连骁果军都知道了,有人刻意和自己为难也不奇怪。若是这时候发生冲突,岂不是正中了对方算计?   他二话不说拉着步离向前就走,小六愤愤不平地盯着那些骁果不放,却被韩约一把抓住后襟,拖拽着他随徐乐脚步而行。说起来神武赫赫有名的侠少“小门神”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他知道自己既然安心做徐乐部下,就得听将主命令行事,容不得快意恩仇。大不了等安顿下来,再背着乐郎君寻这帮人晦气不迟! 第六百三十五章 屠龙(四)   大隋建立之初重农抑商,并不鼓励百姓出外贸易,也就没有多少客栈。但是在长安修成,独会、利人两市修成之后,既为繁荣市面,也为让南北财货得以通行交易,便少不得考虑商贾居住。长安城内修有“典客署”为西域商贾提供食宿,以利其居住,至于大隋本国商人,则有“邸店”供其休息并可存放货物。   杨广为扬州总管时,便命人在江都城内修造“邸店”以利货殖。等到此番大军南狩,人吃马喂事事仰赖货物流通,对商贾就更为重视。是以江都城内“邸店”众多,官家也尽量为东主提供便利,盼望着市面繁荣。杨广心中未尝不是存着私念,唯有江都处处不输长安,才能证明自己迁都之举英明神武,也能堵住百官悠悠之口。   只不过事与愿违,眼看着天下干戈四起商路断绝,行商自然越来越少。不管城内修多少“邸店”,又把东西坊市修得何等华美,都没有客商来此贸易。徐乐一行人走入邸店时,前后三进院落,房舍数十间甚至设有马厩可供脚力休息的偌大邸店,竟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掌柜趴在柜台上不知几时已经睡着,乃至小六咳嗽了两次都没能惊动他,直到韩约那蒲扇般大小的巴掌重重落在柜台上,才把人从黄粱美梦中惊醒。掌柜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问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等到他彻底从睡梦中苏醒,也听明白了徐乐等人是要住宿之后,整个人立刻变了副模样,脸上满是笑容,不住行礼道歉。看他那殷勤热络模样,与方才的惫懒判若两人。更是学着长安人说话的方式,一口一个“你家”叫着,格外的恭顺。看他举手投足模样,徐乐揣度此人多半出自豪门大户,说不定本就是某些世家门阀的家奴。主家败落之后,才流落到外开店,身上还保留着旧日为奴痕迹。   江南之地多有世家门阀,随着大隋建立,其中大半败落,本家子弟都已没了体面,家奴自立门户更是寻常事。只不过这掌柜殷勤的有些过分,让徐乐颇有些不适应又不好发作。由于邸店再无其他房客,掌柜将一行四人直接请进第二层的院落内。   这里正房偏房共计七间,徐乐等人根本住不过来。掌柜不容徐乐推拒抢先说道:“你家放心,小的天胆也不敢多收几位钱铢!你家也看到了,这里根本没人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家只管放心住想住多久住多久,到时候只管走人就是,不用您破费半文。”   韩小六到底是少年心性,方才被那些骁果军气得七窍生烟,这时又被店家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连忙问道:“不收钱财?你这邸店让人白吃白住,你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你家说笑了。小的哪里有那许多财货垫办,几位的店饭钱自然是有人承付了小的才敢说这个话。实不相瞒,衙门前些时已经下了公文,不许邸店向住宿商贾收钱。所有的店饭钱,都向衙门去讨。哪个敢违令,便要抓到衙门法办。小的一个生意人,哪里敢违抗衙门命令。咱这小店若是没人住,才是真的要喝西北风。只要几位住在这里,小的便有钱赚,所以你家乃是小的衣食父母,千万要多住几日才行!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小的肯定竭尽所能为几位备办。”   韩小六听得目瞪口呆,转头看着徐乐、韩约:“我们住店衙门出钱,天下间还有这等事?”   韩约也不明所以,但又怕被人小看了,只好闭口不言。徐乐则哼了一声:“这算不得什么,想当初在长安,已经做过一次了,在江都再做一次也不奇怪。连彩绸缠树都做得出来,这又算得什么?”   他的见识远胜韩家兄弟,知道大业天子当年在长安所行荒唐事,对于衙门这番安排并不觉得奇怪,也就明白店东如此殷勤的原因。不过徐乐心中的疑团并未因此彻底散去,反倒是越发觉得古怪。   “既然衙门如此优待,城中理应商贾遍地才是。怎么这一路行来不见半个商人,邸店中也如此清净?当初长安城内,可是有不少胡人假冒行商使者,只为骗几顿饱饭。难道江都百姓民风如此淳朴?还是百姓都不愁吃穿,看不上这些许饭食?”   “你家说笑了。老百姓几时能不愁吃穿?哪里又能没有穷汉?只不过衙门也知道这里面的关卡窍,生怕有人瞒哄官府骗吃骗喝,所以公文特意说了,住宿之人必要仔细盘查。哪个敢冒充商贾,便要捉去衙门吃板子!你家想想看,左近百姓谁敢去捋这个虎须?哪怕饿死也只能熬着,没人讨这个便宜。至于真商贾,小的倒是盼着他们来,可就是一个也看不见,您说这可怎么是好?”   “城中光骁果军就是数万人马,再有文武百官乃至皇帝也在这里。这么多人在,又有大笔财货在手,当真没有商贾前来发财?”   掌柜的摇头道:“你家看看小店,就知道城中情形了。其他邸店的情形和小的这里差不多,哪怕白吃白喝也没人愿意来。说到底还不都是世道不好到处打仗?听说外面不是乱军就是强盗,行商出门就是送死,再多的财货也没命使用。所以也就没人敢来发这个财。你家几位能到江都,想必是有大造化的?小的只求沾几分好运,过几天好日子。”   徐乐并未再与他攀谈,胡乱说了几句便打发他离开。等到掌柜离去,步离才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是啊,这等人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虽然满口好话,但是却没一句真心,自然没人喜欢。不过天下间最多的便是这等人,就算想避也避不过来。你我在此不过是暂居数日,权且忍耐一时就是。就算他有害我等之意,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徐乐说到最后一句时,从行囊内取出那口宝刀,手按刀柄面带冷笑,神色中充满不屑。小六、韩约两兄弟也各自点头。之前抄剿鹦鹉洲时,从谢家部曲手中也缴获了不少兵器。那些兵器沈光自然看不入眼,不过对小六等人来说,应手兵器不是未曾携带就是落水不堪使用,以这些武器替代并无不可。   不光小六换了弓箭、直刀,就连韩约都选了一面大盾带在身上,可以暂时代替“神荼”用来防身伤人。   韩约如今虽然有伤在身,但是一身本事起码有七成。合几人之力,就是上百鹰扬也足以对付,区区一个店东自然不放在眼内。再说韩约等人自幼受徐敢栽培,对于江湖上各类鬼祟伎俩一清二楚。就算是店东贪图财货以迷药相攻,也注定是自取其祸。   步离也觉得徐乐所言有理,自己对这名店东的感觉,也仅是厌恶远不是危险。类似于自己厌恶晋阳军中某些军将,又或是那个中年人一样。他们虽然不招自己喜欢,却也没什么危险,不用太过担心。倒是那些开口就辱及徐乐的骁果军,才是绝对不能放过的对头!   不过不等她动,徐乐已经抢先说道:“方才我们遇到的那位六郎,你们不要去招惹。如果我没猜错,那位就是荣国公之子,大名鼎鼎的六郎来整。此人也是军中成名好汉,为人糊涂却未必有什么坏心。他又不知我等在场,所说那些话乃是无心之语。倒是引我前去之人,才值得提防。”   徐乐出发前,李世民曾向他介绍过江都城内有哪些成名斗将。虽说大业天子在辽东吃了大亏,十六卫豪杰死伤殆尽。但泱泱华夏万千汉家男儿,岂能再无英雄?作为大隋最后一支精锐的骁果军,又是杨广搜罗天下俊杰组成的精锐,其中更是不乏英勇斗将。除去肉飞仙沈光外,老辈如荣国公来护儿,少一代像是马上承基,马下六郎,都是有名的好汉。其中六郎便是指来家第六子来整。   来整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一身武艺尚在其父来护儿之上。其是江都本地人,又有一身勇力,很为杨广所喜,年纪轻轻便被封为武贲郎将、右光禄大夫。其也曾出战辽东,又随父讨贼,勇名冠于三军,乃至盗贼做歌谣称:“长白山头百战场,十十五五把长枪,不畏官军十万众,只畏荣公第六郎。”   这等少年成名的人物言行难免骄狂,军中子弟又不读书,说话过头是常有的事。徐乐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把来整当成对头。反倒是那位指使之人,居然派了人在码头长期盯守,所图之事肯定不是为了单纯制造一场殴斗不可不防。   韩约不住点头:“乐郎君所言甚是,如此看来这来整就是个钓鱼的钩子,我们若是咬钩怕是要吃亏。且容他得意几日,将来有机会再让她知道厉害!”   徐乐笑道:“我们既然来了,便不许他得意。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会会这个来六郎,看他有多少本事!”   韩小六问道:“乐郎君不是说这里面有埋伏?”   “是啊,正因为有埋伏,我才要去闯一闯。不管什么埋伏,总要引出来才知道,我们一群人在这里猜,又能猜出什么?任他有多少埋伏,某都接下也便是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屠龙(五)   自邸店离开的徐乐,并未更换衣衫,就连直刀都大大方方露在外面不再像进城时那样藏入行囊。反正已经露了行藏,索性就光明正大找上门去,背后之人想要搞什么把戏只管使出来,自己一力接下也就是了。   进城之前,徐乐对江都的情形还不了解,行事上难免有些顾虑。这一路行来,他已经把情况看个大概,也想到了该怎样应对。如今的江都,根本不能当作临时行在看待,反倒是更像之前的长安,如同一座规模巨大的兵营。   数万骁果军加上文武百官以及天子、后妃乃至宫女内宦,占了城中丁口大半。整个城市的钱粮物资,优先供给这些人。城中一切都是为他们服务,百姓的死活根本没人在意。这其中,又以骁果军的影响最大。杨广地位虽高,可是身在宫中且只有一人,对百姓危害不如骁果。这些官兵敢在码头打劫商贾无人可制,就知他们无法无天到了何等地步。几万无法无天的匪徒横行城中,王法规条自然就没了用处。   官府既然无力保民,再怎么谨小慎微都没有意义,还不如大大方方佩刀而行,靠着勇力和武艺自保。再说,徐乐心中也有把握,幕后主使之人手眼通天,他既然设下这等诡计,就不会半途而废,让自己被沿途巡哨骁果所擒。   一路行来,果然如徐乐所想,根本没人盘查于他。那些沿途持械巡哨的骁果军,就像是瞎了一样,对徐乐的存在视若无睹。因此徐乐来到之前那些军汉聚集之处时,众人也未曾觉得蹊跷,全都聚精会神看着圈子正中,没人注意自己身后多了个外人。   徐乐生得身形长大,不必往人群里挤,就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圈子正中,两个大汉正如牤牛顶架一般,赤着上身角抵为戏。在另一边则摆着几个箭垛,还有数十支短矛,角落里堆着大把钱铢以及成疋的彩缎。徐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有徐敢的教导,对于军中之事并不陌生,一看就知道这是军汉们比武为戏,以财货作为彩头赌斗胜负。   军汉乃是苦命人,战时要舍命厮杀,太平时日也没有多少乐子,赌斗博戏便是军汉常用的消遣手段。只不过军汉多是苦哈哈,身上难得有钱,好不容易有了几文也都换成酒肉。因此大家博戏彩头有限,为了三两文钱发生口角殴斗乃至人命死伤都不奇怪。军中大将严禁部下博戏,就是担心为了争夺彩头导致军心涣散或是酿成斗殴。   玄甲骑内自然严禁博戏,一经发现至少也是四十军棍,不过徐乐对这种手段并不陌生,一看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根据他从阿爷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当年军中博戏,如果参与者都是普通军汉以及小军将,彩头很是寒酸。凑到一起也不过几百钱铢,再不就是零碎布匹,绝不会像眼前这般阔气。至于那些广有家私的门阀豪强,则有更为风雅的博戏方法,不会用这么粗野的方式。这种豪赌倒是非常少见,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只怕早就热出人命。   就在徐乐观看时,场内两人已经分出胜负,伴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大喝,其中一条汉子被对手扔出好远,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半晌没能动弹。胜利者也没过去赶尽杀绝或是观察伤者情况,而是朝围观众人大笑道:“某就说过,比角抵、投矛,天下间谁也不是阿爷的对手!你们说,是也不是!”随后便又是一阵豪迈地大笑。听声音便能听出来,这人正是那位来家六郎来整。   徐乐也是第一次看到来整模样,躲在人群后仔细观察。来整的身形比韩约还要高大体魄也更为壮硕,活脱脱就是一扇门板成精。上身肌肉虬结,如同铜浇铁铸。枣红面孔棱角分明,相貌于英俊中还多了几分威风,年纪本不算大,却特意留了一副虬髯,显得越发有气派。   那被摔出去的大汉此时已经挣扎着站起,一边用手托着后腰来回转动身形,一边朝来整笑道:“六郎果然好手段,某家佩服!这一阵败得不冤,那疋缎子归你了!”他说话间用手朝堆着财货得地方一指,一疋彩面缎子在阳光下分外惹眼。哪怕不知行情,就只看缎子成色,就知道其所值不菲。对于军汉来说,这么一疋缎足以值得他们拼上性命。哪怕是素来习惯以大手笔拉拢军汉的李渊,也不会随便把这样的彩缎赏赐出去。   可是这名军汉输掉彩缎非但不心疼,反倒是满脸笑容,没口子夸奖来整的武艺,让徐乐心里也很有些疑惑,不知本低军汉到底是生性豁达,还是另有图谋。听这军汉口音乃是关中子弟,和本地人来整也无乡谊,不知为何如此亲厚。   来整朝那军汉一笑:“你这本事也不错,关中的角抵之法与我们不同,很有几手绝技,若是不留神便要吃大亏。你回去再好生练练,下次再来比过。”随后又朝众人问道:   “你们哪个还敢来,跟你阿爷较量?不管投矛、角抵还是比力气,随你们挑!还是老规矩,先下彩头后比武,只要赢了你阿爷,便能发一笔大财!若是输了也不打紧,等到散了之后阿爷做东请你们吃酒,保准你们吃得欢喜!”   这几日里来整在江都城内自设擂台博戏,那些闲得发慌的军汉闻讯自然前来看热闹。骁果军中多有力士猛将,彼此之间互不相服,见来整设擂,少不得有自负本领之人下场比斗。可是几日下来,并无一人胜过来整一招半式,堆积的财货也就越来越多。   来整为人性情豪爽出手也大方,并不贪图这些财货。反倒是放出话来,要将这些财货为彩头,做为和李渊麾下第一斗将神武徐乐赌斗的筹码。每日比斗之后,更会邀请军汉饮酒吃肉大快朵颐。   如此作风自然得军汉之心,是以这几日下来,大家非但不怪他,反倒是越发敬佩来六郎为人。以至于有人愿意开口为他揄扬,称赞六郎的本领为人,顺带讥讽几句徐乐。   此时眼看来整又在邀战,众人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下场。这么长时间下来,大家对于来整的本事心中已有个大概了解。知道此人力大无穷手段高明,又是天生的步将体魄,一身家学渊源了得,不是自己所能颉颃。   众人私下里议论,在不动用马匹、长兵的前提下,就算是宇文家那位大名鼎鼎的二郎承基,也未必是来整对手。虽说些许财货算不得什么,可是明知道必败,也没心思上前。   来整见无人下场,哈哈笑道:“阿爷就知道,早晚就是这样子。你们若是不敢来,便去邀其他袍泽。咱们几万骁果,总有些好汉能让某舒展下筋骨。那乐郎君不知几时才到,某日夜在此空等,岂不是把人活活闷杀?”   他话音刚落,却听人群外忽然有铜钟般洪亮的声音响起:“六郎不必空等,徐某在此!”   这声音半点不比来整的声音小,数百骁果军全都听得清楚。众人闻言都是一愣,下意识地放眼四顾寻找徐乐踪迹。只见原本围坐一团的人群如波分浪裂一般左右分开,被人硬生生挤出一条通路,随着人群分散,一个高大英武的少年昂首阔步,自外间一路走进,来到这片空地正中,与来整对面而立。   来整的相貌也算得上英俊二字,虽然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威风而不是俊朗,可是眉目五官摆在那里,依旧让人觉得是个美少年。其实像来整这种情况的还有不少,杨广身边亲随护卫得宠军将中,多有英俊少年。哪怕这些人本身也是勇力过人的猛将,不过给人的第一印象依旧是俊朗潇洒,而非威猛。来整身为军汉,对于天子这种安排颇有些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他因为跟随皇帝身边,见过的英俊少年不知多少,早已经见怪不怪。可是当他看清徐乐模样的刹那,依旧忍不住呆了片刻,心中暗道:世间竟果真有英武胜过肉飞仙的少年郎?   在他心中认定的英武男子,原本只有沈光一人,也认定天下无人可望其项背。可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错了。这徐乐的相貌固然不在沈光之下,身上那种武人英气比起沈光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两人未曾交手,徐乐也没有什么凭证可以证明自己身份,来整还是认定此人就是徐乐!而且他也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徐乐绝非浪得虚名之辈,手下必有真才实学,否则不会有这种气魄!   之前骁果军中曾有人言,鱼俱罗年老力衰且大势已去,在蒲津被杀是必然之事,斩这么个苍首老将算不得什么本事。来整虽然嘴上不所,心里也认同这种说法,觉得以鱼俱罗那等年纪,战死沙场本就是寻常事。不管自己还是承基,都有能耐摘下他的人头。是以于约战徐乐心中很有些把握,认定自己必胜无疑。可是此时两人真的见面,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想错了。只看徐乐的眼神气度,来整就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自己与其交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身为军中一等斗将,来整并未因徐乐的强悍而畏惧,反倒是感到格外兴奋。自己在此设场邀战,所求的就是与这种上将痛快一战。整日与那些软脚虾比斗饮酒,又有什么意思?唯有这等厉害角色,才值得自己拿出浑身解数。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在这呼吸之间,只见其身上肌肉徐徐颤动如同活鼠,双肩先是一收随后又是一张,手腕互绞,周身骨骼发出如同爆豆般的炸响。等到他将口内浊气尽数呼出,随后用手一指徐乐:“你便是神武乐郎君?既然来了,那么便手下分个高低吧!” 第六百三十七章 屠龙(六)   就在徐乐离开邸店不久,一队全副武装的骁果军,也来到了邸店门外。这队人马个个都像是猫儿成精,明明脚下生风步履如飞,可是行动之间声息全无,身上盔甲手中长兵绝不会互相碰撞,不知训练了多久才会练出这等手段。   带头的军将望了一眼邸店,随后伸手打了两个手势,这队人马如水银泻地一般四下散开,片刻之后便完成了对整个邸店的包围。这当然也得益于当下江都的情形,城中没有多少行商,更没有百姓在街头出现。不管是包围还是戒严,都格外方便。   两火弩手登上附近房屋的屋顶,手中擘张弩对准邸店出口。其余持短矛、刀盾的步兵则分别堵住前后门,他们或蹲于矮墙之后,或藏身于街角。不管从邸店任何地方向外看,都不会发现他们的踪迹。但店内之人若是想要离开,便会立刻撞入刀矛组成的天罗地网。   为首军将只带一火扈从兵士大步走入邸店,那言语恭顺的掌柜,早已等候多时,见军将前来连忙上前行礼:“郎君来得正是时候,那最扎手的刚刚离去,剩下的都是些伴当。”   带队军将年纪并不大,生得鹰鼻深目,面目中带着几分胡人特征。其相貌算得上俊朗,只是整个人的五官配上眼神,总让人觉得过于阴鹫,心中难免生出厌恶提防。此人态度很是傲慢,并未正眼看那掌柜,只是冷哼一声:“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就算在店里又如何?这可是整整一队人马,他无甲无马难道还能以一敌百不成?”   “郎君见教的是,乃是小人失言。他走是他的造化,他若是留下,也敌不得郎君神勇。肯定被郎君一刀就斩了首级!”   “少说废话!某放着美酒小娘不要,巴巴地赶过来,就是为了那小胡女!若是你言语有诈,仔细自己的脑袋!”   “小的就算有几个脑袋,也不敢瞒哄郎君!徐乐身边确实有个胡姬随行,多半是他的房里人。小的在府中也曾见过一二胡姬模样,和这个小娘差了一天一地,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也不怕郎君笑话,小的活了这许多年,也不曾见过这等美貌胡女。是以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他们留在店里,又让人赶紧去送信。若有半句假话,小的甘愿粉身碎骨……”   “行了!”军将摆手打断了掌柜言语:“说这些话又有何用?见了人不就知道了?倘若你所言属实,自然少不了赏赐。否则的话……你自己也知道下场。赶紧把人叫出来!”   这军将说到这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如同一位老饕发现美味佳肴,虽然努力想要装出镇定模样,但激荡的心情已然不受控制。   这名掌柜本就是宇文家门下仆役,被派出来经营邸店,既是为了替主家打探消息,了解市面情形军汉言语,也是为了搜寻城中美貌小娘的消息。毕竟如今江都城内,美人越来越少。就算哪户人家有清秀女眷,也都千方百计藏起来,免得被骁果军抢去为妻。想要了解讯息越来越难,是以早在几个月前,宇文智及就把心思动在了外来行商头上。   他们两兄弟都是贪婪性情,否则也不会冒着掉头危险,随同天子北狩时还敢与突厥贸易。虽然如今圣眷正隆不愁财货,可是两人也知杨广性情多变喜怒无常,哪怕是极为得宠的臣子,不知几时就可能丢掉性命。是以两人对于钱财看得极重,趁着自己如今手上有权,千方百计聚敛钱财,不光是于公帑下手,就是那些行商的浮财也不放过。   宇文兄弟如今掌兵,便纵容部分兵士劫掠乃至残杀行商劫夺钱财。所得之数对半分润,那些骁果军也担心人命关天,万一把事情闹大自己不好收场。有宇文兄弟这么尊大佛充当靠山,自然求之不得。是以两下一拍即合,不少骁果军将都和两兄弟联手,以官军身份做起强盗勾当。   宇文智及的心思如今已经不仅仅在于财货,于小娘也算计在内。哪怕是商贾上下打点或是携带财货有限,得以顺利进城,如果身旁有美貌女眷,一样会面临杀身大祸。类似这样的邸店,城内还开有数十家。   除此之外,城中酒楼、茶肆等处,也少不了宇文家仆役的身影。宇文两兄弟以大笔财富以及权柄为根基,以家奴为眼线,把整个江都织成一张蛛网。凡是进入城中的商贾,就是他们猎食的目标。徐乐等人从入城的一刻,就难以摆脱和宇文家的纠缠。   带队军将名为宇文承祥,乃是宇文化及本族子弟,虽然不是两兄弟自己的子嗣,却也是亲支近宗。其为人歹毒诡计多端,行事又不择手段,极得宇文智及之心,是以平日以父子相称,府中门下也称其为郎君。   他心知宇文家两兄弟皆为酒色之徒,借着天子给骁果军配婚为名,从宫中、民间掳掠了不少美人以充内宅。不过江南佳丽虽好,也终究有厌烦之时,若是以胡女相赠,自己必可得重用。再说徐乐本就是自己便宜老子的对头,不能对他下手,对他身边伴当下手总没有什么问题。是以得到掌柜送信,便急匆匆带兵前来,此时更是满心等着看看胡女到底是何等模样。   时间不长脚步声响起,一声声如同砸夯般沉重的声响,让宇文承祥眉头微皱。这种动静自然不是小娘发出,不问可知其身边必然有个身材魁梧高大的大汉。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大汉的身形、体魄,乃至于模样都能猜出几分。倒不是其有什么神通,只不过身边,就有这么个行路如砸夯的壮汉存在,自然容易联想。   来六郎!想到此人,宇文承祥的心里就泛起无边恨意。   骁果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来自关中的骁果和自江淮招募的兵卒虽然同处一面战旗之下,彼此并不相得。众人家乡不同来历各异,对江都的态度更是南辕北辙。关中子弟心思故乡,只把江都当作驿站,动手破坏更不会心疼。   可是江淮子弟多少有些桑梓之情,看着袍泽强抢民女难免不忿。固然有天子旨意以及军将命令在,不敢出手干预,可是心里总是不满。而这些江淮骁果在军中最大的靠山,便是荣国公来家父子。   来护儿为天子爱将,如今更是俨然有武人首领的风范。来整少年英雄手段厉害,两父子在军中威望极高,振臂一呼便有许多军将响应。他们看不惯宇文家的行为,行事上多有掣肘,即便是宇文化及也不敢轻易和来家对上。至于宇文承祥,日子就更难过一些。来整不但在公事上尽力维护本地百姓约束骁果军,私下更是明里暗里找了宇文承祥几次麻烦。   军汉之间没有太多道理,一旦发生冲突,往往都用拳头解决。可是宇文承祥那点伎俩,又远不足与来整较量。每次被找麻烦,都只能乖乖认输退让,饶是如此,也少不了挨上几下狠的。若不是他背后还站着个“马上承基”,说不定早就被来整打死。是以他对这脚步声本能感到厌恶,更有几分恐惧,不自觉就把手挪到了直刀上。心中更是打定念头,不管这胡女是否足够美貌,自己都必须动手,这行路如砸夯的大汉决不能留!   也就在此时,掌柜带着韩家兄弟以及步离来到了外面厅堂,边走边说道:“小的不是说了么,官府要来查验客商身份,免得有人冒充。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几位既然是真的客商,自然不怕人查,让几位官爷看看也就没事了。”   宇文承祥这时也看清了这一行三人模样,他的视线先是在韩约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就不由自主转到步离身上再也无法离开。能被宇文智及当作儿子看待,自然和宇文兄弟乃是一丘之貉。为宇文弟兄四处搜罗美人之时宇文承祥自然也没少染指,便是宫中女子他也不是没有碰过。   在长安时,他也很是和几个胡姬厮混,不是未曾开眼的土包子。可是当他见到步离之时,呼吸依旧为之一窒,只觉得自己之前的岁月皆为虚度,和眼前这巴掌小脸娇柔可爱的胡女相比,之前那些女人只能算是夜叉修罗。   李渊能成就大事绝非侥幸,这么妩媚的胡姬都肯赏给麾下斗将,也难怪徐乐为其效死。若是换成自己,就算别的都不管,只为这小娘,也得为李家拼命厮杀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从第一眼看到步离开始,宇文承祥便认定其必然是李渊府中专门豢养的胡姬。也只有李家这种北地世家之首,才能养出这等尤物!   这等女子到底是该直接献给假父,还是自己先受用些时日再行交出?宇文承祥素来精明,可是此时面对步离这等绝色,却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麾下一火军兵眼看主将无语,便知其寡人之疾发作。这些人与承祥臭味相投,否则也不可能成为亲卫,自然知道主将脾气。不过他们到底是军汉根底,知道此时该以大事为重。   火长咳嗽一声,朝几人道:“尔等乃是商贾?可有官凭文书?你们所贩的货物何在,我们需要查验。”   既知这一行人乃是徐乐和部下,这些人也不敢大意。按照宇文承祥打算,乃是先寻这些人一个错处,再把他们骗到门外。到时候以乱箭齐发,再以部下一拥而上,怎么也能把几人拿下。是以见面之后并未急着动手,而是先装模作样的盘问。店掌柜则悄悄向一边躲开,生怕被波及在内。   哪知步离此时却用一双大眼睛盯住宇文承祥,随后说道:“他是坏人!”紧接着又用手一指店掌柜:“他也是!他们都是!”   店掌柜干笑两声,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见这美貌妩媚的小胡姬眼神一变,随后身形微微下蹲,不等掌柜明白过来,就见这胡女如同离线之箭一般朝着自己猛扑而来。虽然在场有一火官兵,可是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掌柜惊叫一声踉跄倒退,却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随后就觉得喉头一阵冰凉。 第六百三十八章 屠龙(七)   直到掌柜的死尸软倒在地,宇文承祥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看来,自己的设计天衣无缝,部下的表现也无懈可击。他们本来就是骁果军,盘查行商乃是分内差遣。这差事他们平日做得熟了,这时也是按着正常规矩盘查,除去心思不论,其行为并无不当之处。哪怕是再如何谨慎之人,也不可能在这里面看出破绽。   不想那美貌的小胡姬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就让情形陡然一变。更没想到这看上去怎么看怎么像世家门阀专门养来待客乃至收拢部下人心的暖床奴,居然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杀人手段。眨眼之间,就让掌柜丧了性命。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随同承祥进入房间的一伙官兵虽然全副武装,却并没有摆出临阵姿态,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开打。是以从步离发出警告再到出手,这些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不及出手干预。直到掌柜倒地,带队火长才刚来得及抽出直刀大喝一声:“拿……”   一个“下”字还没出口,耳畔陡然响起一声弓弦响,这名火长只见一道白光扑面而来。到底是精选勇士组成的队伍,虽然事发突然全无防范,但依旧凭借本能将旁牌横在面前。只听一声闷响,这名火长只觉得自己左臂挨了一记重击,身形为唯一晃,但总归还是把这一击接住。   只是这一切并未结束,相反是刚刚开始。不容这名火长下达反击命令,就见对面那体态和来六郎相若的壮汉,已然不知从哪抽出一面大盾,以盾护身朝着自己猛冲而来。这一下火长避无可避,只能双足左右分开身形下蹲站稳,拼尽全力以旁牌迎击对面的大盾。   轰!   一声闷响声中,这名火长身形倒退而出,一路退到门首脚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后仰着摔到了门外。也就在他倒退的同时,整个邸店厅堂已然乱作一团。   韩约以大盾撞飞那名火长只能算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正餐还未上席。神武赫赫有名的小门神手段怎会仅止于此?他可是从小被徐敢相中,当作徐乐副手特意栽培的头等步将。不管是大战云中还是斩杀王仁恭,乃至活捉突厥青狼旗执必少主,这些险恶战阵,哪阵少得了他韩约?又有哪一阵没有建功立业耀武扬威?   可是此番南下之旅韩约算是流年不利,先是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随后又遇到水寇,未曾动手便被活捉,在鹦鹉洲受尽酷刑。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攒足了气力准备在江都城大闹一场。既让这些骁果军知晓小门神手段,也好出一出心中恶气。不想还没等他找到机会发作,就有这么伙不知死活的骁果军送上门来,他又怎能放过?   韩约等人对于步离那过人的感知力极为信任,并不会因为她话少或是缺乏足够佐证就不当回事。既然她说这几个是坏人随后动手,那肯定就不用犹豫。毕竟步离不善于言辞,她嘴里的“坏人”实际和“对头”并无区别,已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再说韩约自己也是老江湖,又在码头上经历了那一场波折,对于骁果军戒心更重。察言观色见宇文承祥一直盯着步离不放,早已察觉此人必然心怀不善。因此步离一动手,他便立刻跟进。   虽说他如今身体未复,但是含怒出手威势依旧不可小觑。一击撞飞那名火长之后身形更不停留,明明高大壮硕的躯体,却灵活如同猎豹。一声大吼声中,如闪电般撞向其他几名骁果军。与此同时左臂用力一甩,缠在胳膊上的小盾“郁垒”呼啸飞出,紧接着一名骁果军惨叫倒地。   神荼护身、郁垒伤人。小门神韩约这手本事威震神武、云中,如今终于在江都也发了利市。不过他出手虽然迅捷有力,可是并未抢到头功。在郁垒建功之前,韩小六的神射已抢先一步。他第一箭射出,让那名火长忙于招架,第二箭跟着射出去,将这火士兵中,唯一一个持弓的军汉射杀当场。   眨眼之间两人丧命,宇文承祥只觉得头皮发麻周身血液都向头顶涌去,明明知道此时应该拔刀冲上,却怎么也没力气抽刀出鞘。   他这个军将身份,并非是一刀一枪搏杀而来,而是宇文兄弟的权势运作结果。其本人乃是长安城中轻侠出身,虽然也曾练武,更在少年的时候便杀过人。可是并未上过战场,不曾真的经过生死考验。其杀人越货的勾当,说白了都是以强凌弱,将人当作猪羊,随意折辱杀害,并没有遇到过像样反抗。   在他看来,徐乐既为晋阳使节,自当谨小慎微,最多是向相熟之人寻求帮衬,绝不敢在城中杀人。何况自己带的人马足够多,更是能压住他们,让这些人任自己摆布。万没想到,居然是徐乐这些伴当先行下手,而且出手就杀伤人命。他们哪来的胆量?就不怕给徐乐惹祸上身?   就在他彷徨无计时,猛然间却见那美貌的小胡女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宇文承祥只觉得毛骨悚然,之前那些念头早已不知踪迹,只剩恐惧而已。   步离的眼神冰冷凶悍充满杀气,看宇文承祥的目光,就像是野兽看待猎物。宇文承祥这时才明悟,眼前的小胡姬根本不是什么尤物,而是一头危险的母狼。被她盯上,就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咬断喉管吞噬血肉。   厅堂内已经演化成乱战,韩小六仗着身形灵活往来跳跃,手中弓拉满,一支箭扣在弦上,另一支衔在口内,寻机放箭伤人。韩约则施展开双盾功夫,与其他骁果军战成一团。这邸店的厅堂虽然宽绰,但也不足以让这许多人施展武艺。彼此交手几个回合,便早早撞倒了柜台,打碎了桌椅。地上乱成一团,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杂物绊倒。这种情况下骁果军无从列阵,只能靠着自家勇力和韩约一行人裹在一起乱战。大家只顾着挥刀拼杀,根本没人顾得上保护宇文承祥,就算偶尔有人发现情况不对想来救护,也未必有用。   步离双手各持一柄雪亮匕首,滴滴鲜血顺着刀锋流淌,在她脚下倒着一具头戴金盔臂刺血鹰的男子尸体。这男子便是想要保护宇文承祥的军汉,结果自己先送了命。   这种斗室之内厮杀,最适合步离发挥本领。除去那名掌柜之外,已经有两名骁果死在她刀下。除非是六、七个人一起赶来,否则根本挡不住她。可这一火官兵仓促应战,又对上一心要杀人立威的小门神,又能分出几个人去保护别人?   宇文承祥不敢错开眼睛,生怕眨眼之间,就被这胡姬一刀割断喉咙。虽说宇文家武将家风,宇文承祥自幼也练就一身武艺,可是其性情终究是纨绔而非武人。其勇气仅在恃强凌弱时才能体现,一旦遇到劲敌,尤其是分生死的时候,便原形毕露。   手紧按着刀柄咬牙切齿模样狰狞,拼命做出一副凶悍样子,偏生就是不敢上前厮杀,反倒是维持着这副模样缓步后退。步离紧盯着宇文承祥,并没有急着动手追击。她嘴上不说心里清楚,外面必然有埋伏。自己一行人寡不敌众,硬拼难免吃亏。再说乐郎君不在,就算自己这些人能够突围,也不能弃他而去。是以硬拼不是办法。   玄甲骑的人不会任人宰割更不会委屈求活,不管面临何等困境,都要豁出性命厮杀,舍死求生以性命为彩头,为自己闯出一条活路。哪怕明知寡不敌众,也会抢先出手杀人。等到动手开打之后,再靠着武艺本领,寻一条破网突围的路也就是了。   步离平日寡言少语,心里则亮如明灯。知道眼下不能力敌只好智取,几人性命都在这为首恶人身上。只要抓了他,哪怕对方有再多人马都不必怕。可是宇文承祥的手段也超出步离想象,还没等自己动手,就被他察觉。   眼看宇文承祥要逃,她自然不能放过,只是又不能追得太冒失。眼看承祥已经距离门口越来越近,步离足尖点地飞身而起,却不是直取承祥,而是冲向一旁的墙壁,就在身体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忽然扭身变向,双足在墙上用力一蹬!   伴随着一声闷响,她娇小的身躯已经冲向邸店木梁,随后故技重施再次变向腾跃。人如同一枚弹丸一般,来回蹿跳,看得人眼花缭乱。   宇文承祥从方才就紧盯着步离不放,此时见她这番动作,只觉得头晕目眩阵阵恶心,不知该如何招架。就在此时,步离身形猛地从上方落下,如同雄鹰搏兔一般,直奔承祥扑击而下!承祥此时才知步离的心思,再想躲避已然难如登天。   眼看这一击势在必得,步离的匕首即将抵住承祥脖颈。可就在此时,一条绳索如同出海怒蛟一般,自门外飞入厅堂。绳套顶端拴有活结,挽成个索套。这甩索套之人目力、腕力、准头均为当世一流,索套正好套住承祥双肩,随后用力向后一拉!   此人膂力惊人,承祥一身甲胄加上自身,几百斤的分量在对方面前宛如童稚!随手一拉人便被拖拽着向后疾飞!在承祥的连声惊叫中,人已经被拖到邸店门外。经过门槛时后腰在门槛上着实撞了一下,只听一声闷响,门槛被生生撞断,承祥也疼得惨叫连声!   这一下宇文承祥受伤不轻,光是腰上那一撞,只怕日后他再想追逐美人,就得先问问自己身体能否承受。可是随着这及时拖拽,他也成功避开了步离志在必得的一击!   一个巨大的影像倒映入邸店之内,就连阳光都被其遮住大半。来人声音并不甚大,可是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一声长兵击地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声断喝:“都住手!”   步离一刀走空心知不妙,身形向后倒退。韩约这时已经将最后一名对手撞得吐血飞出,手中盾牌朝地上一戳,随后抬头打量来人。   只见一个高大健硕的军汉堵在门口,其头上也带着骁果军的金盔,身上却着一件黑色战甲,初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像是徐乐。还没看清来人五官,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并非是来人有意卖弄什么,而是超等斗将遭遇之后,一种本能的反应。   韩约原本准备飞扑而出的身形,因此生生停顿,开口喝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冷哼一声:“某,宇文承基是也!” 第六百三十九章 屠龙(八)   城中空场之上,两条大汉你来我往,各自施展本领,试图将对手掼倒在地。围观军汉初时还会大声吆喝喝彩,这时却已经哑口无言,全都大瞪着眼睛,注意着这场比武。倒不是他们觉得这场打斗不够精彩,而是太过精彩让他们不敢发出动静。生怕打扰场上两人,若是因此影响了比斗,不说袍泽不肯相让,就是自己也饶不了自己。   这些骁果军被杨广倚为臂膀,养得骄悍成性无法无天。平日里便是军将发话,他们也难以保持体统,少不得说怪话吹口哨,至于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就更是家常便饭。尤其军汉好武,哪怕是有人持棍棒警戒,也没法让他们在看比武的时候不发出声音。今日这等情形,实在是出人意料。   究其原因,实在是比斗双方技艺委实太过出色。哪怕是这些素来自夸勇力的骁果军,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本领天下少有。身为武人,此时要么是借机偷学,要么也是握拳鼓劲,谁也不敢胡乱行事闹出动静,坏了大家的兴致。   早在徐乐等人动身离开长安之前,李世民就不止一次提过江都城内“马上承基、马下六郎”的名字。肉飞仙沈光虽然手段了得,但是由于是天子近侍,极少上阵厮杀。论及名望,反倒不如宇文承基、来整这些沙场斗将来得响亮。   骁果军中既包括十六卫残存精锐,又有自江南鹰扬中精选健儿,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等强军,军中技击健儿无数。能在这种军伍中以武勇成名,乃至领袖群雄,其手段不问可知。固然不能因鱼俱罗年事已高,就看轻这位无敌老将的本领。可是平心而论,自古来长江后浪推前浪,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不管是比拼马上本领还是步下手段,鱼俱罗确实未必能胜过江都城内这些后起之秀。   徐乐与来整刚一交手便可以断定,此人的艺业、膂力都较韩约为强。即便韩约未曾在鹦鹉洲上受刑,也不是这来家六郎敌手。这倒也没什么奇怪处,偌大天下万千豪杰,总会出现几位身怀绝技的英雄。   不管韩约还是自己,在人生路上都会遇到不相上下甚至胜出一筹的对头,只要咬紧牙关把他们踩在脚下也就是了。所谓超等斗将,不光是武艺、气力的要求,更要磨练出这么一份不服输的心性,否则任是本领再如何了得,也成不了大事。   他和来整比斗的依旧是角抵,这是军中惯用的搏戏手段,不管南北全都通用。徐乐也和之前那些军汉一样,脱去上衣,与来整赤膊相较。   徐乐的体型并不算特别壮硕,但也不至于单薄,而是标准斗将体魄,虎背狼腰体态适中,既不会过于瘦弱以至缺乏力量,也不会太过肥胖臃肿动作不灵。那一身肌肉并不比来整逊色,同样充满力量与美感。可是单纯从体态比较上,徐乐依旧吃亏。   来整那远胜常人的身体,比徐乐高出一头也阔出一臂,看上去足够把徐乐装在自己体内。两人此时比并的角抵之术固然受技巧高低影响,可是最主要决胜因素还是气力与体魄。毕竟角抵流传多年,所有招数都为人所知,只要稍微用心,几年就可以掌握足够的技巧。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谁力气大,谁的身体壮。来整这种体态,在力量比斗中先天就占有优势。如果以武艺论,他未必赶得上沈光。可是如果单纯比并角抵,沈光则不是他对手,原因就在于力气以及体魄方面的差距。   别看来整生得一副粗人面孔,看上去像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实际上作为荣国公子弟,少年时便参与军事的来六郎,自然不会太过愚蠢。至少在武艺方面,他绝不会犯糊涂。他之所以选择投矛、角抵作为比并,就在于这两宗本事他练得最熟,也是对徐乐最为不利。   他私下了解过,知道徐乐的出身履历,也知他的本事长处。据他所知,徐乐的本事大半都在马上。就像宇文家那个马上承基一样,如果有战马长兵宝甲在手,天下根本没几个人可以拦得住他。可是一旦丢弃了脚力步战,这身本事总要打几分折扣。而且神武乐郎君几次大战,都未曾表现出惊人的膂力,依来整看来,这个人多半乃是斗将中巧将巅峰人物。   这种巧将大多出自世袭将门,脑筋灵活武艺精熟,更有几手祖上传下来的独门绝技。与他们比斗招数,多半就要吃亏。大名鼎鼎的鱼俱罗,据说就是死在对方某一记绝招之下。只不过江都距离战场太远,消息往来不便多有讹误,来整所能了解到的就只有这些。   自家事自家知,来整虽然傲气,但也知道自己的本事高低。他从小学的都是直来直去战阵本事,不以招数巧变为能。如果和鱼俱罗比斗招数,哪怕对方老迈年高自己也没有胜算。但若是纯粹斗力,自己则稳操胜券。   来家两代为将,在军中也见多了善于巧变的豪杰。这种人若是打得顺手,往往能以弱胜强甚至打得成名上将无力招架。可是只要让他们无从施展自己的本事,其便会手忙脚乱,一身武技也会削弱大半。   掷矛、角抵对于技巧的需求最低,也最不利于巧将发挥,哪怕徐乐有再多绝招,比并这两项时也只能乖乖的以力相搏。说到比并气力,来六郎又怕过谁?   骁果军内部也有山头,作为关中军汉首领的“马上承基”和江淮子弟魁首“步下六郎”难免要分个高下。来整承认,宇文承基马术长兵乃至招数、气力都不在自己之下,甚至略有胜之。可若是比较投矛、角抵,承基就毫无胜算。徐乐再怎么了得,又能强到哪里去?   在看到徐乐模样之后,来整更是认为自己的估算无错。眼前徐乐虽然拥有斗将的体魄以及气度,但是他实在太像沈光。肉飞仙的本事来整自然佩服,不过他也相信,在气力上沈光绝不是自己对手。这种侠少似的武人,或有一身高明艺业,可就像是水月镜花一般根基不牢,比斗力量注定吃亏。   是以他一见徐乐便二话不说主动邀战,等徐乐脱去外衣后,更是如同猛虎扑羊一般,向徐乐冲去!试图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把这新近成名的少年斗将打翻在地。   外面这些围观军汉乃是为了看热闹,也是为了出自己一口闷气,免得世人只知神武乐郎君,小看了大隋军中豪杰,来整是肩负着更为重要的使命。从他在此比武博戏到此时与徐乐交手,背后关系都不是一场比武胜负那么简单。事实上如果是单纯的比武斗气,荣国公又怎会默许儿子如此胡闹?怕不是早就出手干预了。   事实上之所以能在江都城内闹出这场把戏,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出手推动。虽说在比武中不会杀伤彼此性命,可是这场比斗的结果,却可能关系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甚至是骁果军未来的前程。是以他出手未曾留情,上来便是霹雳雷霆般的猛击。   来整双手如同铁钩一般,抓住徐乐的肩头随后猛然发力,试图一击就让对手失去反抗之力。但是紧接着,他便觉得情况不对。徐乐的身躯刹那间变得硬如钢铁。饶是来整多年苦练的指力,也没法损伤其分毫,反倒是自己的手指隐隐作痛。同时还能感受到徐乐体内生出一股抗力,试图将自己的手指撞开。   就在来整一愣之时,徐乐的双手也同样呈虎爪之形,牢牢锁住来整肩头,随即运起力气!来整心知自己这次走了眼,对面的小白脸竟然同样是精通角抵之人,而且气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单是这一抓,便让自己痛彻心肺乃至眼前发黑,上一次让自己如此难受的,还是那位宿敌宇文承基。如此看来,徐乐的力气并不比宇文承基弱,对于角抵的了解,也不比宇文承基为差。   不过仅凭如此手段就想胜过自己,就未免太过儿戏,步下六郎能在骁果军成名,又岂是侥幸?宇文承基本领再好,与自己比拼角抵也占不到上风!来整一声低吼,同样运起气力双肩抖动,试图把徐乐甩出!两人所用的手法以及拆解手段如出一辙,眨眼之间身形错动,各自退开两步,方才这一记拼了个平手,谁也未曾占到先手。   两人身形转动互相对视,彼此都知道遇到个中行家不敢大意。双方对转两圈之后,来整身形略略一低,随后一声大吼,人如同蛮牛一般朝着徐乐冲来,所取正是徐乐的腰腹,想要靠着身躯长大之便,把徐乐惯出去。徐乐却是借力使力,顺着来整的力气顺水行舟,不容来整力气用实,便抢先翻过去落在来整身后,抬腿踢向来整腿窝!   兔起鹘落,人影晃动,眨眼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二人的角抵技艺都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不管是招数还是技巧乃至诡计,都无从奏效,最终还得回到实打实的力气比拼上。来整整个人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边低吼着边向徐乐冲去,抓、踢、撞、摔……各色手段层出不穷,徐乐则以同样的手段还以颜色。两人的技艺不分高下,力气也难分强弱,来整这魁梧身形竟然在搏斗中占不到半点便宜。   来整这时已经发了性,于胜负以及背后关系都顾虑不到,只想要痛快地大战一场。乃至绞、缠、折等危险手段,也施展出来。对面徐乐同样也是如此,事实上他比来整更为兴奋。身为斗将,他最大的喜好就是与人比武较量。晋阳军中虽然军将众多,可是没一个堪可为敌。出访江都,就盼着和骁果军中豪杰较量几个回合。   之前在鹦鹉洲虽然和沈光大战一场,可还是没能尽兴。能和来整这种猛士角抵,对徐乐来说,便是人生第一等幸事。边与来整较量,心中边盘算着:马上承基本领如何?又不知是否有机会,与他见个高下。 第六百四十章 屠龙(九)   “这便是乐郎君伴当的手段?”   望着厅堂内那一火骁果军的尸体,宇文承基面无表情,语气中也听不出半点怒意。好像死的人和他并无关系,这个问题也就是随口问问,并没有问罪之意。   他的相貌和宇文承祥有几分相似,比较起来比宇文承祥更为英俊,尤其是眉宇间没有那股子阴鹫气息。只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宇文承基就比承祥更容易亲近,如果说承祥是让人一看就心生厌恶想要远离,承基便是望而生畏,让人想要远远逃离。两兄弟算得上殊途同归,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承基的相貌固然英俊,可是眼神太过冰冷,再配上一张如同万年冷凝不化冰一般的刻板面孔,就让整个人显得冷漠且不近人情。和宇文承祥不同,后者需要靠着一身盔甲兵器以及部下兵士彰显威风,承基只一人一槊立在那里,便有一股杀气弥漫,让人心生畏惧。这种杀气即便是普通百姓也能感受得到,并且心生惧意。韩家兄弟以及步离都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对于这种杀气自然感应更强,也更能感受到眼前之人的可怕。   即便是面对鱼俱罗的时候,都不曾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力。乃至步离的巴掌小脸紧绷,眼神中更是流露过刹那的惊慌。她能感受到面前之人的强大,这种强大甚至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下意识地想要逃得远远的。   此人很厉害,本领只怕并不在乐郎君之下。虽说两人一样傲慢,也一样能给人巨大压力。可是步离能从徐乐的眼神里看到友善、热情乃至悲天悯人,从面前男子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种冷漠。在此人眼中,地上这些尸体未必能算作人,或许在他看来,这些只是犬羊一般的牲畜而已。   步离并不怕死,她只怕自己死的时候,徐乐不在身边。按说以她的本事,如果现在飞身而出逃之夭夭留下韩家兄弟垫背未尝逃不掉,但是她又不可能扔下他们自己独自逃生,哪怕徐乐不会因此见责,步离也不至于如此凉薄。她吞了口唾沫,脚下轻轻移动,试图找到个最理想的角度,给来人喉咙上开个口子。大不了就来个同归于尽,只要能护住其他人,自己死也认了。   韩约则挡在了步离前面,以高大如山的身躯以及大盾遮护住步离的身形。自己从小就被当作徐乐助手培养,既然徐乐不在,自己就得顶在前面。韩约向前半步,冷哼一声:“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擅自攻杀使者,这便是大隋朝廷的手段?”   “这些人并非大隋官军,不过是穿戴了骁果衣甲而已。他们做了什么和朝廷并无牵扯,我也没想为这些鼠辈出头。他们主动上门撩拨,被杀只怪自己艺业不精,与旁人无涉。宇文承祥虽然是某本家兄弟,但是其言行不端败坏宇文家名,理应受家法处置。你们就算杀了他,某也不会多说半句,更不会为他出头。是以这些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也没必要对某分说。”   听他言语,似乎根本没把之前发生的一切放在心里,再配上他那冷漠的语气,倒是让这番话颇有几分可信。可是韩约等人毕竟不是三岁孩童,自然知道宇文承基话里有话,这番话冠冕堂皇,必然是藏着其他后招。   果然只听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久闻神武乐郎君艺业惊人,就连大名鼎鼎的重瞳无敌鱼俱罗,都死在他的手里。身为斗将,遇到这等豪杰自然不能交臂失之,某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和乐郎君比并几合,领教下这位李家第一斗将的手段。如今他既然不在,你们几位倒是可以逃过一劫。某不想落个以强欺弱的名号让人耻笑,不若你们交出兵刃,在此等候乐郎君回来。在某和徐乐分出胜负之前,你们的安危由某家负责。”   韩约面色一寒,宇文承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自己这一行人缴械软禁,把大家作为人质向徐乐发起挑战。韩约在神武也是侠少之属,对于各种江湖手段心知肚明,也早就见过了那些鬼祟伎俩,对于宇文承基的布置并没觉得有多奇怪。可是对方的态度,分明是把自己这一行人当成蝼蚁,随口吩咐就要自己接受,未免也太过小看天下英雄?   若是自己真的依对方所言,整个玄甲骑都会丢光脸面,传扬开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不光是自己丢人,就是徐乐的连面也会受损。韩约宁可自己丢掉性命,也不能让徐乐失去面子。明知承基不是等闲之辈,此时为了维护名誉,也只能舍命一战。   他将手中大盾重重一戳,空气中飘起点点尘土。韩约厉喝一声:“多谢好意!不过玄甲骑的兵器不是那么好拿的,想要我们交出军刃倒也不难,只要手底下有真才实学,慢说是兵器,就连性命也可拿去!可若是自家手段不精,地上这些尸体便是榜样!”   宇文承基冷笑一声,黑漆马槊轻轻转动,从竖握变成横持。“不愧是能为李家打下一片基业的精锐,果然有几分精兵气度,单是这份胆气足以让人钦佩。某生来最重英雄豪杰,虽说你们只是伴当,但是既有好汉胆魄,我便把你们当成豪杰看待。你们三个或联手或单打独斗,只要能胜过某一招半式,这江都城内便可肆意横行,某担保没人敢伤尔等分毫。可若是你们败了……”   他刚刚说到这里,步离的身形已经开始动作。从宇文承基进入厅堂开始,她便在寻找机会出手。宇文承基说些什么,她根本没在意,只盯着宇文承基的眼睛不放。眼见此时宇文承基分神,她二话不说立刻出手,匕首直取咽喉。   宇文承基仿佛对这一切未曾发觉,两眼紧盯着韩家兄弟,直到步离的匕首即将刺中的刹那他的脚步才微微一动。一步之间匕首已然走空,手中马槊轻轻一捣,槊柄正中步离右臂。   当啷一声,匕首落地,步离的身形倒飞而出。落地之后的小狼女饶是咬牙死撑,小脸依旧难掩苦楚之色。右臂软塌塌地垂下抬不起来,不问可知方才这一击之下,她的手臂已经断折。那对匕首都已经落地,她的左手死死攥住右臂,身体轻微颤抖紧咬牙关,两眼瞪着宇文承基,几乎要喷出火来。   除了当初与徐乐交手以外,步离还从未在一招之间就吃这样大亏。玄甲骑自成立以来所战必胜,步离追随在徐乐身边,更是等于有神佛护持,再不曾吃过苦头。是以她胆子越来越大,出手也越来越迅捷。没想到今天撞到铁板,一招之下被宇文承基所伤,心中既气又恨却又无力报仇,只觉得火撞顶梁,咬牙切齿死死瞪着承基不放,恨不得找个机会再次向前,哪怕是用牙齿咬,也要生生咬死这个对头。   邸店厅堂内,此时已然乱作一团。别看宇文承基嘴上说得像是比武,韩家兄弟都明白,这种情况和沙场争斗没什么区别。稍有退让,就可能赔上性命,根本不可能像比武一样遵奉什么规矩。就在步离出手的同时,两兄弟也同时发动。   韩约脚下不停,如同奔牛一般,合身向宇文承基撞过去,同时左臂上盘绕的郁垒猛地甩出,铁链挂动风声,在空中甩出个弧线,直取承基后脑。小六在刚才便趁着空档,将两支箭插在面前,口内衔了一支再加上弓上那支,前后合计四支雕翎。   眼看步离动手,他这边也随之行动。随着一声弓弦响,第一支箭射出,直取承基咽喉。紧接着面前两支箭次第射出,分取前胸、小腹,最后则是口内所衔的箭矢化作一道流星,直奔承基胸膛而去。四支箭虽然射出速度有前有后,可是等到了承基面前时已经己胡算是同时飞至不分先后,本领稍弱些的军将连看清箭矢来路都不容易,更别说躲避二字。   三人别看没专门操练过分进合击之术,可是毕竟并肩作战多时,彼此之间早有默契。一人行动,另外两人便知道如何配合。随着步离动手,另外两人立刻跟上,彼此之间配合娴熟,哪怕是成名斗将,也很难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   可是宇文承基却并未露出慌张之色,只是将头一甩避开射向咽喉的箭矢。随后步下一动,另外两箭走空,伸左手向前一探,便将射向自己胸膛的箭抓在手里。右手马槊向后一挑,只听一声金铁交鸣声传来,二尺长的槊锋正中“郁垒”铁盾。那面原本砸向承基后脑的盾牌受力变向,转而朝着韩约飞过去。   此时韩约的人也即将冲到承基面前,承基将左手箭簇一丢,双手握槊以槊做棒,槊钻朝着盾牌下端一记“枯树盘根”!只听一声闷响,韩约那原本势如破竹的冲击势头受这一击之力生生中断,承基与他的身形同时倒退半步。   宇文承基一声冷哼:“好个小门神,再来!”   “再来便再来!”   韩约一声怒喝,再次向承基猛扑而去,承基则吐气开声,一声大喝声中,槊钻与盾面再次相撞,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人头晕目眩气血翻腾。盾牌背后的韩约,面色一红随后一白,宇文承基的脸上也微微一阵变色! 第六百四十一章 屠龙(十)   “去!”   一声大喝在交缠的两人中响起,伴随着这一声断喝,只见一条伟岸的身躯如同泰山倾颓般摔倒在地,压抑许久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喧哗。围观的军汉这时已经顾不上自己的立场以及彼此身份,不由自主地为赢家高声喝彩。   “乐郎君好手段!”   “好个神武徐乐!果然有本事!”   “六郎败了!”   类似这样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其中尤其以之前对徐乐多有贬损那个粗喉咙的嗓门最为宏亮。骁果军到底不是其他军伍可比,整个队伍平日被杨广视为心头肉,对他们多有照拂言听计从,便也把这支军队养得骄纵起来。对于军法之类的事不曾放在心上,行事也远较其他队伍张狂。哪怕彼此立场敌对,哪怕这里面牵扯到乱臣贼子,这帮人也根本不在意。   再说这场比武也确实精彩,哪怕是这些身怀绝技的豪杰,也从未见过这等高明的角抵之术。两人一个是自幼练就的关中路数,另一个则精通江淮本地的角抵绝学。两人代表了当下角抵之术的最高造诣,也有资格称为本地角抵术的代表。彼此之间,都能施展出对方未曾见识过的绝技,胜负往往只在一线。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另一方便能能施展出同样高明的招数予以化解。是以到了最后时刻,大家都放弃了章法,成了气力之间的较量。   来整身大力不亏,体态上又占尽便宜,怎么看在斗力方面也足以凌驾徐乐之上。他之所以选择掷矛、角抵决胜,也是为了这方面的考量。但是没想到徐乐的气力竟然比自己只大不小,在斗力方面,来整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就连那长大的身躯都没办法占到优势,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个不败。   两人你来我往十数遭,谁也没能占到上风,来整心中已然觉得不妙。徒手角抵相对安全,除非使出“绞首”这类禁招,否则不会造成人命伤亡。来整固然不想杀死徐乐,他也看得出,徐乐并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   事实上两人虽然都想胜过对方,但是谁都没有对对手生出杀心,反倒是都觉得对方颇为顺眼。来整性格豪爽,又是标准的武夫脾性,对于本领出色的斗将,天生就觉得亲近。再者徐乐的身份特殊,在得到天子明确旨意以前,他不想对这么个好汉下毒手。反过来徐乐也是一样,他同样敬佩有本事的豪杰,否则也不会和沈光结交。再者来整的身形相貌以及打斗特点,都和韩约有几分相似。与他角抵之时,徐乐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在少年在徐家闾时,与韩约角抵为戏的情景。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对来整生出杀心?两人都不想下毒手,彼此之间最多是打个筋断骨折不会丧命。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比武就没有什么凶险,事实上对两人来说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输掉这场比武。他们都很清楚,这场比武背后所关系的事,远比比武本身来得严重。   徐乐代表玄甲骑,更是代表如今占据长安的唐国公李家。反过来,来整不单是荣国公之子、天子宠臣,更是骁果军中江淮子弟的代表人物。如果他狼狈落败,整个江淮骁果军将都会面上无关。不光是来家父子所谋不成,就是军中江淮子弟的日子都不好过。   是以虽然这场打斗不会闹出人命,可是谁也不敢大意,更不会因为欣赏对方而手下留情。两大角抵高手全力出手,让所有军汉都看直了眼。毕竟骁果军中大部分军汉都是靠本领入选,对于强者更有认同感。看着彼此之间施展出各色技巧,情不自禁沉迷其中,渐渐忘了所属立场,只看到本事高低。   大家紧握着拳头咬牙鼓劲,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是站在哪一边。当徐乐终于把如同金刚一般的来整重重摔倒在地的刹那,围观军汉只觉得周身说不出的舒爽。就像是一口气喝了几碗烈酒,终于可以痛快地打个酒嗝!至于是否会因喝彩带来麻烦,又是否会惹来祸患,这时候谁还顾得上?   徐乐看着这些军汉,脸上也露出了招牌般地微笑,并没有对士兵表现出敌意更没冲过去对来整赶尽杀绝。他这种表现,又为自己赢来了更多的彩声。徐乐心中不由感慨着:眼前这些骁果军和码头那些人不同,虽然他们穿着同样的甲胄,但是眼前这些骁果不光更招人喜欢,也更像个军伍样子。   身为军汉理应如此,崇敬强者但又不会主动欺凌弱小。只要是有本领的真豪杰,不管其辅佐何人,都值得喝彩称赞。这样的军士才能称为真军伍,也只有这样的军伍,才有可能辅佐明主再造华夏。看来李渊的担心不无道理,哪怕杨广本人并非明君,手下有这么一支强兵,也足以让诸候侧目群雄束手。   徐乐知道该怎么与这么一群人打交道,也更善于和这种军汉为伍。他此时表现得越是豁达爽利,就越容易获得军汉认可,是以哈哈大笑着朝四下看去,同时绷紧自己的肌肉,让那些坚硬如铁的肌肉映入军士眼中。军中以力为尊,这么一身气力和好身板,很多时候比财货又或者官位更容易得到士兵支持。   来整费力地自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看向徐乐的目光中也没了敌意,反倒是多了几分疑惑。徐乐看看他问道:“怎么?要不要再来比过?”   “乐郎君把某当成什么人了?来某不才,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好歹。方才那一下,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如何破解。再比下去也是一样,大家再斗十次,我也是有败无胜。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没事被人当沙包摔打,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大人从小就告诉我,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更要输得起。输了就是输了,扭扭捏捏像个小娘一样不肯承认,又或者鼓弄唇舌推三阻四便不配称好汉。某输了自然就认,不是你的对手就不是你的对手。这些财货你只管拿去,俺来六认输了!”   他最后一声乃是鼓足中气喊出,在场众人全都听得清楚。对于成名斗将而言,财货性命都不算什么,面皮荣誉则大过一切。很多时候宁可被人斩杀当场,也不会低头认输。来整能当场承认自己败北,这份勇气固然非常人所能及,其豁达心性就更让徐乐大为赞赏。   看着他那张枣红面皮已经涨成酱紫,徐乐也知对方的心里并不好过。他为人素来傲气,若是有人欺到头上,哪怕拼掉性命也会和对方论个胜负高下。可反过来,猛虎不吃伏食。若是对手主动认输投诚,徐乐非但不会赶尽杀绝,反倒是会高抬贵手,给对方留足体面。   此时眼看来整这般受窘,徐乐连忙大声道:“六郎客气了!胜败兵家常事,你我若是再斗一次,胜负还在两可之间。至于这些财货,不过是身外物,某要来作甚?不若散给在场各位袍泽,大家寻个地方吃酒岂不是好?”   来整心知对方是为自己解嘲,连忙道:“乐郎君倒是个豪爽性子,你们这些杀才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拿钱?大家斗长些良心,记得是谁给了你们这些钱财,要记得人家好处!”   这些时日来整在这里比武博戏,钱财委实赢了不少。他分文未取,全都堆在空地上,在场军将虽然不缺赏赐,可是能得一笔意外之财谁也不会拒绝。众人兴高采烈向前,或捧钱铢或拿锦缎,人人脸上都满是笑容。   来整却不理会他们,而是来到徐乐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徐乐只当来整想要偷袭,手臂发力,就待把对方的身形甩将出去。却听来整说道:“乐郎君莫理会这帮杀才,你我借一步说话。你跟我讲讲看,方才那一招你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把我摔出去的?我到现在都没闹明白,刚才那下我怎么就输了?”   徐乐这才恍然,自己错怪了好人。再看来整的眼神中满是真诚,显然这番话发自肺腑并未作假,心中惊讶之余又有些觉得好笑。自入江都以来,每一步都被人算计,乃至这场比斗本身,就是算计的一部分。加上对江都本地情形不了解,哪怕是徐乐也不免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认定来整与幕后主使之人沆瀣一气,共同设计布局,又或者是个心思阴沉之人。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来整也不过是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后生。那刻意留起的一副虬髯,恰好说明了主人的幼稚怯懦。若当真是阴险小人,自有无数手段收服部下,犯不上用这种浅薄手段。这位来家六郎虽然武艺高强又有着丰富战阵经验,可是心性上却是个大男孩。   说到底,荣国公来护儿也不过是新近崛起的武将,缺乏那些传统世家门阀的底蕴。就连自家子弟的栽培上,也还是按着斗将培养,并未教授其阴谋诡计等鬼祟伎俩。这也导致来整的心智并不像其他世家子弟那般成熟,反倒是保持着赤子情怀,很多时候更是单纯的令人感到好笑。   不过徐乐并没有嘲笑来整的意思,见过了世家豪门的丑恶嘴脸后,他反倒越发认识到来整这种人的可爱之处。眼看他那充满真诚的眸子,徐乐再次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更为欢畅。 第六百四十二章 屠龙(十一)   江都街道上,已经穿戴整齐的来整拉着徐乐急急而行。那些军汉都忙着分财货,未曾注意到两人是几时离开。来整心性单纯,又出身国公门庭,对于些许财货根本看不入眼,他所关心的只有一条:自己到底是败在哪招之下,又有什么办法破解?   对来整来说,这手绝招的价值远在金银财宝之上,自己不但要学会,更不能让其他人听到。是以拉扯着徐乐向外就走,边走边说道:“如今江都城里,最值钱的东西并非锦缎珠宝,更不是宝马小娘,而是好酒!虽说江南也有佳酿,可是如今道路不通,城里又是这么一副模样,连粮食都越来越少更别提好酒。城里的酒肆多半都不能开张,就算开门做生意那些,也都是卖些糊弄人的村酿,根本不能入口!我知道哪里有好酒,也能买得到。乐郎君只要把那手本事教我,我包你喝个痛快!”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徐乐越发觉得亲切。少年人理应是他这副模样才对,尤其武人更是如此。临阵厮杀时胆大敢斗,平日里心性淳朴想什么就说什么,更没有那么多算计,只想着酒肉武艺,这样的武人才符合徐乐心中对军将定义。   身为一军之主,战时用计无可厚非,但是平日里与人相处便应该坦诚相待,否则便不值得深交。来整这等淳朴心性正对徐乐心思,他也愿意与其来往。因此他脚下不停,随着来整前行,边走边说起自己方才角抵时取胜的诀窍所在。讲解过后还不忘说上一句:“你若是有个韩大那样的伴当,便也会练成这么一手本事。”   肯在来整面前提及韩约等伙伴,便是把来整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表示。来整虽然没弄明白徐乐话语里的意思,但也能感受到其中善意,笑道:“怪不得这手本事我没见过,原来是乐郎君自创的。败在这等绝招之下,某家心服口服!”   徐乐、韩约乃是从小玩到大的总角之交,在徐家闾习武之时,自然少不了相扑角抵为戏。童年时徐乐武艺未成,虽然有一身气力,可身形终究逊色于韩约。两人相斗,他总是因体魄不及吃亏落败。两兄弟不至于因此坏了交请,不过徐乐乃是不肯认输的性格,自然不会甘心败北,便一直想着反败为胜。   他一身武艺高明,头脑更是好用,日久天长真就让他琢磨出几招专门对付韩约这种高大有力之人的角抵绝招。这些招数世间未有,天下除了徐乐再没人会,只要在恰当时机使出来,必然可以反败为胜把韩约摔倒在地。   再后来两人年岁渐大徐乐本领练成,角抵的次数固然少了,就算比起来,韩约也没法再像少年时一样靠身高体壮获胜。徐乐这些绝招,也就当成童年玩耍嬉闹的手段,会自然是会,但是没了施展的机会。没想到今日在江都城遇到来整这么个劲敌,往来几遭之后,徐乐发现此人不易对付,不管是比力气还是使用常规招数都不容易获胜,于是便想起了当年的那些招式。   来整手段虽然厉害,可是徐乐同样了得,那几手绝技又是自徐敢传授的角抵招数中演化而来,威力非同一般。当日能把韩约摔得东倒西歪,来整自然也讨不得好处。武人素来有拳打不识之说,生僻招数第一次使用总是有类似于奇兵的效果,再加上足够大的力气,来整落败也是情理之事。   等到听了徐乐讲述前因后果,来整并未发怒,反倒是开怀大笑,为自己又学到了几手本领欢喜。又对徐乐口中的韩约来了兴趣。   “骁果军中有不少力士,可是说到身形和我相若的也没几个。听乐郎君说,这小门神和我身形相若,也是个有力好汉,不妨一起来喝几杯,大家交个朋友岂不是好?”   徐乐看他神色,便知其不是说谎,更不是居心叵测。在来整眼中大家各为其主并无甚要紧,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到这里面的关系。他所在意的只是对方是否是个好汉,又是否可以结交,其他的都没什么关系。   这种人最好相处,也最适合成为朋友。甚至和沈光相比,来整反倒是更对徐乐胃口。因此对于来整的邀请,徐乐并未拒绝:“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先到邸店把韩大叫上,一起吃上几杯!”   来整闻言大喜,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模样:“好啊,方才咱们拳脚上未能分出高下,就在饮酒上比个高低!”   邸店内。   小盾“郁垒”的铁链断裂,盾牌带着半截铁链落在地上,上面满是血污。那面自谢家部曲手中缴获而来的盾牌已然碎裂,一如它此时的主人。韩约依旧紧握着大盾,身体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如同一座巍峨山岳般屹立不倒,仿佛未受什么影响。   可是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嘴角、鼻下都有鲜血淌出,不管他怎么擦血依旧还在。其粗壮如梁木的臂膀已然微微颤抖,饶是他再如何努力控制,也无从遮掩窘态。   在他对面的宇文承基手持马槊,双足分开马步稳牢。额头上虽然也满是汗珠面颊也微有红晕,可是呼吸平稳悠长气定神闲,身上衣甲不乱。和韩约的狼狈模样相比,双方强弱立判,胜负不问可知。   这一场打斗算不上公平。韩约身上的伤势未复,加上一路舟车劳顿还没来得及休息,一身本领最多只能发挥出一半。对付普通的军将尚可,和承基这种头等斗将厮杀自然不敌。韩约也非无知蛮徒,知道这不是逞强之时,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智取。与承基连续对拼几记之后便改变战术,从硬拼变成了游斗。   韩约的经验见识并未因伤势受损,能看出对手的弱点所在。宇文承基手中马槊乃是长兵,在厅堂这种狭窄环境内并不利于施展。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梁木或是家具挡住,使不出应有招数。这种性命相搏的场合容不得半点失误,失手一次就可能丢掉性命。依靠游斗手段,限制承基长兵发挥,乃是最妥善的应对。但是承基的一身武艺之强临机反应之快,让韩约的打算落空。   长达丈二的马槊本是骑将驰骋沙场冲阵杀人的利器,在步下施展就颇有些不便,更别说在房间内舞动。哪怕是一等斗将,在步战环节也往往会选择直刀作为兵器,就是为了便于发挥。没想到这等长兵在承基手中,却灵活如蛇,前后左右舞动如飞变化自如,根本不受地形限制。饶是韩约自幼在徐敢身边习武,见过许多名将手段,也从未遭遇过这种槊法。其原先的想法悉数落空,只能按着承基选的战术,放弃花俏招式,和承基比斗蛮力。   重伤未愈之身,斗力当然吃亏。更何况手中的兵器也并不趁手,做代替之物应付寻常角色勉强尚可,和高手对敌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兵器更是重中之重。接连十余击下来,韩约的盾牌便被对手马槊击碎,其自身的伤势也发作起来,一口鲜血涌上喉咙,饶是韩约拼尽全力屏息,不让自己把血吐出,可是也终究没了再次交锋的气力。   韩小六两眼含泪,手中短弓对准承基,可是双臂颤抖这一箭却怎么也射不出去。就像是之前徐乐与沈光交手一样,小六虽然有弓箭在手,却插不进手去。如今的情形和当时相差无几,承基的武艺实在太强,而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反应也极为迅速,小六的射术虽精,却根本伤不到这一级别的上将。方才几次放箭,非但没能帮上韩约的忙,反倒是添了麻烦。他也知道自己这点力量根本左右不了局面,这一箭是否射出都无关大局,因此只能拼命挽弓瞄准,却不敢射箭。   步离则紧咬着下唇,两眼闪烁寒光死死盯着承基。她和小六脾性不同,不懂得什么叫认输。在她的世界里,无非只有生死而已。只要自己活着,就要找到机会杀死对手。今日不敌便是明日,明着不敌便要暗算。总之只要能杀得了对方,什么手段都可以用。这是草原上生存下来的不二法则,她并不认为有何错处。   她已经看出来,自己一行三人联手也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不过打不赢不代表杀不了,哪怕同归于尽,自己也要拉着对方一起死!   宇文承基并未理会小狼女与小六,双眼盯紧韩约:“你身上有伤,否则不至于如此不济。不过大家都是斗将,没必要自欺欺人。你就算神完气足,也不是我的对手,这句话你认还是不认?”   韩约一语不发紧咬牙关,二目怒睁眼球充血。宇文承基继续说道:“你服或者不服都没什么用,我说的乃是事实。大家都是军汉,最基本的道理不用多说,自古以来强存弱死,你们既然败了,就只能听凭我发落。外面有数百兵马,他们现在杀进来,你们几个都得死。放下兵器随我走,我保证你们能活着看到徐乐。”   说话间他将马槊横在面前:“我不耐烦干等,何去何从一言而决!你们是想将来死在我手里,还是现在死在一群小卒手中,自己做决断吧。”   厅堂内变得格外安静,宇文承基不说话,其他人也不会发出声音,房间内落针可闻。片刻之后,一声轻响传来,韩约手中的盾牌落地。 第六百四十三章 屠龙(十二)   邸店内,徐乐端详着“郁垒”盾牌边缘血迹以及从中断裂的铁链,再看看眼前一片狼藉,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来整则来回走动,口内不住骂道:“直娘贼!好一群无法无天的直娘贼!居然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不成,这事不能就此罢休。乐郎君放心,咱们两个一见如故,我已经把你当作自己兄弟看。兄弟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件事我知道是谁做的,这就去和他们理论!别的不提,先把你的人要出来再说!”   他说话间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身回到徐乐身边,用手拍着胸膛道:“乐郎君可以在城里打听打听,来六郎绝不是敢做不敢认得孬种,此事若是我做的我肯定会认下。这次的事真的和我无关,咱是堂堂男子汉,绝不会用这种卑鄙手段和人为敌,乐郎君一定得相信我!”   徐乐点点头,随后问了一句:“六郎知道此事是谁做的?”   “这店乃是宇文家家仆开的,谁做的这事还不是明摆着?再说可着江都城,有胆量白日登门掳人,连使者面子都不给的,除了宇文家那一门混账,还会有谁?我敢打赌,来这抓人的,肯定是宇文家的部曲。他们仗着自家主人在朝为官,便也弄了骁果军的衣甲穿戴,打着官军旗号为非作歹。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的血鹰纹在右臂,我们则纹在左臂,别的没什么两样。”   徐乐没顾得上听来整后面言语,只是把宇文家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想了几十次,整件事的脉络也大概理清。城门处那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以及自己和来整这场争斗,背后设计者多半就是宇文家。那商人把自己带到来整博戏的地方,挑起自己和对方的争端,其他人再趁机下手捉拿韩约等人。   军将大多是直性子,阴谋诡计并非所长,斗将由于勇武过人,就更喜欢用拳头而不是脑子解决问题。一般军将发现这一情况后,下意识地就会把来整当成仇人或是宇文家同党,接下来便是彼此之间的争斗。不管胜负如何,对于宇文家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宇文家乃是关中军汉的代表,来家则是江淮子弟首领,两方算是隐约对立。即便没有公开翻脸,私下里暗斗一点都不少。来护儿年事已高,不管再怎么了得,于军汉之中的号召力都要打几分折扣。反倒是来六郎少年英武为人又豪爽,能得军汉拥戴。   杨广可以容忍军汉私下争斗,但绝不会允许骁果军大将之间互相杀戮。宇文承基最多是和来整比武,却不敢借这个由头杀伤人命。自己这个外来使节,无疑是一把现成快刀。   只要自己打杀来整,就能折断来护儿一条臂膀,同时也能让来自江淮的骁果军士气受损。反过来,若是来整杀了自己,对宇文家来讲也不是坏事。到时候把一个聚众私斗擅杀使臣的罪名扣在来整头上,一样能让来家承受巨大的压力。以杨广喜怒无常的性格,谁也说不准来家会遭遇何种制裁。   这宇文家的算盘打得果然精,只可惜他们不该把自己算计在内,更不该把韩约等人当作牺牲!只看满地血污,就知道当时的情形何等惨烈。虽说现场看不到尸体,但是徐乐断定,当时肯定有死伤,而且死伤还不少。   他相信自己的朋友个个身手了得,可是沙场无情,再怎么有能的上将,都不是不死之身。再说从结果看,显然还是韩约等人败北。谁又能保证在过程中,他们没人丧命又或者身受重伤。   徐乐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也知道既为武将就得随时做好战死准备,包括自己都不例外。可是一想到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可能面临杀身大祸,他依旧觉得如同乱刃穿心痛苦不已,怎么也无法释怀。   按他的想法,自然是奋起直刀杀个痛快。若是韩约等人有什么三长两短,便以百倍甚至千倍的人命来为他们报仇雪恨!可是他终究还有理智,知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自己的命可以不要,韩约等人的情况总得打听清楚。若是有人活着,也得先把活人救出来再作道理。   深吸一口气之后,徐乐对来整道:“六郎可否帮我个忙,打探一下我那几个伴当下落?”   “这有什么话说?咱们一见如故,这种小事自然包在我身上。乐郎君也不必太担心,依我看宇文家那帮混账也未必就敢杀人。只要你的部下还活着,我就能把他们救出来。大不了我就和宇文承基多打一次,打到他交出人为止。实在不行还能到圣人面前告状,只要圣人发话,不怕他宇文家不听!”   徐乐没再言语,来整也知此时不是闲谈的时侯,朝徐乐点了点头,随后大步流星冲出门外。眼看来整离开,徐乐又低头望了望手中盾牌,随后向后院住处走去。   这里并没有被洗劫,显然来人只是想要对付韩约等人,没有劫夺财货的意思。徐乐在意的也不是钱财,而是他放在行囊内的物件:林望三帮助备办的那一身夜行衣靠,外加沈光赠送的百宝囊。   作为长安游侠儿首领,沈光如今虽然追随杨广,可是并没有忘掉自己根本。百宝囊内诸般做没本钱生意所需之物应有尽有,不管报仇还是救人,都离不开这些东西。   徐乐相信来整的为人,但是也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来整所能解决。作为军中大将,宇文家平日里也要卖来家几分面皮,若是些无关紧要小事,只要来整出面,哪怕是胡闹一通,宇文家也会卖放人情,反过来也是一般。可是这次宇文家分明是准备借刀杀人,不管计策成与不成,都不会轻易放人。天下事说到底只能靠己不能求人,自己只需要来整提供众人下落即可,其他的事还是要靠自己一身武艺一口宝刀去做!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只听那如同砸夯的声音,便知道来得乃是来整。随着房门声响,来整自外而入,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骂道:“这班鸟人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敢抓使臣!乐郎君,你既然是使者,身上想必有信物。再说你和肉飞仙沈郎君乃是好友,他是圣人亲信,也能为你说话。你这就进宫找圣人去告状,让圣人下旨为你主持公道!砍了这帮混账东西的脑袋!”   徐乐并未行动,抬头看了一眼来整,见他满头大汗嘴唇干裂,便知这段时间其肯定是四处奔走甚至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两人相识不过片刻,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足见来整心性人品,值得自己深交。只可惜大家各为其主,且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两人深交,哪怕心中再怎么感激,这时候也顾不上寒暄,直接问道:“六郎可曾打探出我那些伴当下落?”   “这事我探听明白了!”来整说话间放眼四顾,想要找口水喝,却发现眼前并没有杯盏茶壶,只好吞了口口水继续说道:“那几个人都还活着,这一点我可以拿性命担保。几个人如今都关在宇文家的营盘,任我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放人。不过乐郎君若是拿到圣旨,我看宇文承基长了几颗脑袋,还敢扣着人不交!”   徐乐看看来整,“面圣之事,乃是荣国公的高见?”   “别提了!我老爹这几日不在江都城里,否则的话我还能拖着他老人家当个靠山,跟我一起去讨人情。凭他那张老面皮,或许还能把人要出来!”   徐乐为微微一笑:“多谢六郎好意,不过此事徐某自有主张,既然知道人在何处事情便好办。男子汉圣旨就在手边,又何必进宫去取?”说话间徐乐将宝刀放在两人之间用手一指。   来整先是一愣,随后用力一拍案几:“乐郎君果然是好汉!单刀匹马就敢去闯万马千军的营盘,光是这份胆量某就佩服!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不过这事不能蛮干,千军万马的营盘可不是做耍的,宇文承基虽然混账,但是本领不弱。说一句不怕你笑话的,我和宇文承基交过几次手,那混账东西确实有些本事,我和他步下交战……大概是个平手。若是这厮上了马……便有些麻烦。乐郎君你虽然了得,但是缺马少槊,遇到那厮难免吃亏。”   “多谢六郎好意,不过身为男儿,自己的手足为人所擒,就得把人救出来再为他们报仇雪恨。至于仇家有多少本事,并没什么要紧。”   来整看看徐乐,再次用力一拍案几,高声喝道:“好个乐郎君,这话说得入耳!我听阿爹说过,当年军中多是郎君你这等好汉,只可惜辽东那几战之后,这样的好汉子是越来越少了。反倒是一帮没骨头的泼才,靠着几分力气横行霸道,便敢自称豪杰。就冲你这为人,这件事我就不能不管!你要去救人,我就跟你去救人。咱们两个联手,闹他个天翻地覆!”   徐乐摇头道:“六郎好意徐某心领,但是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前去。且不说六郎牵扯着荣国公,就是那些江淮子弟也会牵扯其中。你若是在宇文家的营盘闹上一遭,便是关中骁果与江淮骁果厮并。这等事的责任太大,六郎你担不起来,荣国公也担不起来!我把你当朋友,便不能害你。再说也就是收拾个宇文承基,用不着兴师动众,此事包在我身上。你只管在家中宽坐敬候佳音,明日就让你知道宇文家的狼狈模样!”   来整原本窝了一肚子话,想和徐乐争论一番,定要随同前去不可。可是听徐乐这般说,才知这件事根本不是平日使性斗殴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是一场塌天大祸。他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行此灭门之事,但是就此放手不管,又总觉得对不起朋友,心里也觉得少了些什么。盘桓在三,他猛地一跺脚,对徐乐道:“既然如此,那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一步。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力帮你。反正军中都知道,我来家和宇文家不对,要找他们麻烦,又怎么能少得了我?” 第六百四十四章 屠龙(十三)   月明星稀,清光铺地,如水月光笼罩着整个江都。   江都东城城头,成队骁果手持刀矛往来巡哨。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阵阵更梆声以及女子啼哭声自城内传来,这些值宿守军也早就习以为常不当回事,对于这些声响不闻不问。   四下里城门洞开,负责守卫的兵士持矛而立,但是哈欠连天无精打采,于守卫之事显得很是敷衍,并未认真对待。这倒也不能怪到这些兵士头上,这城池内居住的全是随侍天子的骁果勇士并无百姓,就算是生了熊心豹胆之人也不敢来此生事寻死,是以所谓守卫也就是走个过场并不曾真的放在心上。兵士们只想着几时换岗回去休息,只有兵马往来换防时,才能让他们有片刻精神。   不算随侍于杨广身边的文臣武将,光是骁果军便有数万之众,加上城中原有百姓,这小小的江都无论如何也驻扎不下这许多人马。是以除去日常戍卫兵马之外,又在江都城外新筑东西两城,以供骁果军以及其家眷居住。两座城池与江都呈犄角之势,既便于屯兵,亦可遮护江都,防范外敌入寇。   骁果军内因兵源属地不同自成山头之事杨广并非一无所知,是以两城筑成之后,便将人马分散居住。东城内皆为关中子弟,其中既有十六卫残存勇健,也有京兆鹰扬中善战豪杰,还有一部分如沈光一般自关中招募而来的力士侠少,兵力号称有五万众。单以人数论,关中骁果兵力远在江淮骁果之上,内中更不乏久经沙场的老军伍。这支人马既是骁果军的中流砥柱,亦是朝中关陇籍文武安身立命左右朝政的最大本钱。   辽东兵败天子南狩,天下豪杰伺机而动大隋江山摇摇欲坠,这些关中骁果同样心生动摇。先是有零星军汉私逃返乡,随后更有军将参与其中,成群结队逃窜。直到郎将窦贤带领部下成队脱逃,更是让事态恶化到极致。   虽说杨广以麾下精骑穷追,斩窦贤于途,其部下也悉数问斩,未曾酿成大祸。但是此端一开后患无穷,如果不及时设法稳定士气,只怕用不了多久这些关中虎贲便会逃个干净。是以杨广一方面以严刑峻法惩办逃卒,另一方面以财帛厚赏军将邀买人心。除去将府库中的锦缎绢帛流水般散出,更是下旨将随行宫娥、南狩时为龙舟拉纤的“殿脚女”以及江都城内寡妇、未嫁女子赐骁果为妻。希图以这种方式稳定人心,让这些军将继续为自己效力。   然则骁果军数万众,女子远不足此数,何况杨广自己同样需要大批女子填充东南宫室,留给骁果的女子就更少。狼多肉少自然难免祸及他人,且骁果军自恃有圣旨在手,又是天子心头肉,行事毫无顾忌。城中女子只要不在宫中且能入眼,便逃不出他们手去。之前徐乐所在船只上,船老大所听到的谣言就是由此而来,只不过与事实南辕北辙。并非有钱便可买到女子,相反女子只要出现在骁果面前注定难以幸免。   江淮骁果顾念桑梓之情,行事还有几分顾忌。这些关中骁果则肆无忌惮,是以为恶最多,收获也最为丰厚。江都东城内女子近万,其中被抓者占了大半,昼夜啼哭如同鬼蜮,这些军汉自然早就见怪不怪不当回事。由于身上还担着值守之责,每夜都要轮流值戍,为了避免开关城门麻烦,索性这新筑城池四门洞开。   和江都城内戍卫骁果不同,不管城头还是城门守军,都对自家差事漫不经心,没当成一回事。城里反正既没有贵人更没有天子,也没什么值得觊觎之物,最多就是有些女子值得争抢。可是城中足足几万军汉,个顶个都是煞星转世,平日里还愁找不到机会厮杀消遣,倘若真有人为了女子打上门来,正和他们心愿,求还求不来又怎么会拒之门外?   新筑城池为屯兵之地,城中多是营帐少有房屋。许多未曾找到女子的军汉连帐篷都不耐烦住,在路边点起篝火,凑在一处说笑喧哗,城中不少地方篝火整夜不熄,军汉们凑在篝火旁说笑叫骂,再不然就是烤些肉食分吃,于其他事亦不在意。   江南之地水网纵横,江都东城依水而建,自然少不了水门。倘若是战时,城门、水门一般把守,水门所在必有精兵驻扎。眼下江都尚是太平所在,加上这些骁果军素来目高于顶,认定天下没人敢来此处自寻死路,对于水门的防范废弛。加之水门所在偏僻,便是烤火作乐的士兵也见半个,在这一片纷乱的城池中算得上少有的僻静所在。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男子含糊不清的骂声:“逃?你能逃到哪里去?莫以为自己在宫里待过几日伺候过贵人便了不起,竟然敢看不起阿爷!告诉你,便是圣人旨意,把你们配给阿爷做婆娘!你就算告到圣人面前也是无用!再说,你以为自己是谁?有什么本事逃出阿爷的手心?”   脚步声距离水门越来越近,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在前疾奔,在她身后则是个敞胸露怀的大汉紧紧追逐。这女子身材苗条修长,在女子中也算是高个子,可是和身后男子相比却还是差了一天一地。追她的男子身高体壮如同一头黑熊成精,一步跨出足以抵得上女子三步。是以虽然醉得脚步踉跄,但女子依旧无力摆脱其追逐。   男子边追边骂道:“你这贱人还想逃到哪去?这是水门!前面根本没路可走……”说话间隐约传来两声金属折断之声,按说在夜晚应该听得清楚。可是这军汉本就喝得头晕眼花,再加上自己的嗓门太大,于这番动静并未发觉。反倒是女子停住脚步,眼睛望向水门。   见她不再跑,男子反倒是越发得意,哈哈狂笑道:“我说过,你这辈子休想逃出俺的手!乖乖随俺回去,要不然阿爷便打断你的腿!”   水中隐约有些微响动传出,似乎是有鱼儿经水门从城外游入城中。军汉一心只顾着女子顾不上其他,对这些动静都不在意。女子则两眼紧盯着水面不放,既不理会大汉的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男子见女子不做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将人拉到身边,另一只手扬起没头没脑朝着女子打去,边打边骂道:“贱人!我让你逃!我让你逃!这城中几万军汉,个个如狼似虎!能让你个小娘逃出去?也慢说是你,就是那个神武乐郎君进了城,也一样是粉身碎骨的命!你还敢不看阿爷!你看阿爷背后作甚?难不成那里能跳出来个水……”   他的巴掌再次扬起,可是这次却没能像之前一般落下。一只如同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紧紧扣住醉汉的脉门。这名酒醉军汉哪怕是全盛之时,气力也不及身后来人的一半,何况如今大醉酩酊更加不济事。被其一把扣住脉门,只觉得非但臂膀无力,连半身都为之麻痹不灵。他强睁惺忪醉眼向身后望去,却见一人不知几时已经来到自己身后。   来人满身是水,水珠滴滴答答顺着衣衫落地。虽有月光照明,但是来人立身之处背光,加上军汉已经醉得眼前发花看不清身后之人面目,只觉得其一双眼睛明亮如电冰冷似刀,其他都看不明白。   军汉吓得一个冷颤,醉意都去了三分,战战兢兢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某自然是人,你们这些为非作歹欺凌妇孺得才是鬼!”来人冷声道:“好叫你知晓,某便是你方才说的神武徐乐!你不是说某进了城也是粉身碎骨么?某便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粉身碎骨法!”   这军汉听得神武徐乐的名字面色一变,张口就想叫喊,可是徐乐的动作却比他快得多,空着的右手一把探出扼住这军汉咽喉所在,随后微一用力,这名军汉身体猛烈抽搐一阵随后便停止了动作,空气中传来一阵难闻的气味。徐乐冷哼一声,把这名军汉尸体丢入身后水中,水面为之一翻。   那名女子自始至终未动地方,既没有逃走也没有哭喊求饶。徐乐向前一步,来到妇人面前,低头望了她一眼,语气略略放平和:“你怎么不逃也不叫?”   女子声音很低,但是语气很是坚毅:“郎君杀恶人,奴有心相助却无勇力,只能尽力不坏郎君的事。”   “你方才便看到某了?”   “奴自幼耳目格外灵敏,是以郎君得动静虽说不大,奴却也听得清楚。”   “听你言辞不似普通妇人?”   “实不相瞒,奴乃是随大业天子南狩宫人,昔日也曾在袁贵人身旁侍奉。不过……这些都是往事也不必提了。”女子的语气里既有凄楚又有几分沧桑:“郎君想必是神武乐郎君,您来所为何事奴一清二楚。郎君替奴杀了这恶人,奴愿助郎君一臂之力!” 第六百四十五章 屠龙(十四)   房间内,左右两侧排摆着两排青釉跪兽烛台,每根驻台上都插着一根粗若儿臂的白蜡,近百根蜡烛将房间照得雪亮。这年月蜡烛乃是金贵物什,非王公贵胄富翁大贾人家无力备办,而一口气摆出如此多蜡烛照明,就更是王侯之家才能有的排场。只不过房间里那股子刺鼻霉味,与这些蜡烛颇不相称,让这番布置失了几分颜色。   房间规模有限,陈设也极为简单。除去烛台,便是一张案几,靠墙位置竖着两根桩橛,韩家兄弟被绑在桩橛之上,披头散发形状狼狈。而在两人身前,则是满身披挂的宇文承基。承基此刻正横眉冷目望着对面之人,说话语气中满是怒意。   “人都说荣国公家中六郎为人粗鲁不善交际,如今看来想必是传言有虚。独孤备身居然为他的事居然亲自来此说项,足见六郎手段非常人可及。放眼江都,除了圣人之外,怕是没几个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惊动独孤将军金身大驾吧。”   在宇文承基对面的,乃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其人长身大面身材魁梧,一望可知也是个勇武有力的军汉。其身上未着甲胄,而是身着小袖足踏快靴,头戴折脚襥头,打扮得干净利落。眼看承基面色不善,男子连忙辩解:   “大郎言重了。某的为人大郎是知道的,拙嘴笨舌不善交际,说话更是不知轻重,往往自己得罪了人还不知晓,是以不敢和人交际。来六郎与我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什么交情可说,真要说情分,也是咱们的情分更深。”   说到这里男子看了看承基身后的韩家兄弟,又干咳两声:“某此番前来也不是冲六郎的面子,而是为了承基和令尊着想。自古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收手了,再闹下去只怕对谁都没好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关中来的使臣,我们总不能让圣人落个辱使的名声。”   宇文承基对面的男子名为独孤开远,其祖父乃是大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之父,当日北周八柱国之一的“独孤郎”独孤信,其父独孤罗则是独孤信长子独孤伽罗胞兄。从这一层关系论起来,独孤开远与江都宫内大业天子杨广以及如今虎踞长安的李渊,还要算作姨表兄弟。   只不过独孤开远乃是独孤罗庶长子而非嫡子,当年独孤信随魏孝武帝入关与北齐高欢交恶,出逃时太过仓促,未来得及将独孤罗带走。独孤罗因此落入高欢之手,少年时受尽苦难折磨,生计都无从维持,全靠同宗独孤永业照拂,勉强得保性命而已。直到大隋混一南北,独孤伽罗与长兄相认,独孤罗才否极泰来重获富贵。   人穷乍富难免放肆,独孤开远便是独孤罗初得富贵之后酒后荒唐的产物。因生母地位卑下,自己也不受父亲喜爱,这独孤家庶长子的身份,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实利。再者独孤伽罗为人严苛,杨广与长兄夺嫡时千方百计讨母亲欢喜,不得不压抑自己本性装出一副清心寡欲模样,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心中积了不知多少怨气。   等到母亲身故自己登基,便恢复本性格外放纵,对于母亲宗族更谈不到关照。独孤开远能当上千牛备身,全是靠着自己一身武艺气力,一刀一枪积功升转,这个皇亲身份所能提供的助力颇为有限。   不过于江都城内文武而言,对于独孤开远多少还是有几分忌惮。毕竟杨广喜怒无常性情难测,如今大隋江山摇摇欲坠,说不上什么时候天子便会重用亲族,是以城中武人对这位备身大多给几分面子,于其请求一口拒绝且冷语相待,怕也只有宇文承基才做得出来。   眼看独孤开远口气缓和,一副哀恳模样,承基态度非但未见和缓反倒是越发冷厉:“独孤备身此言差矣!逆贼李渊悖逆人伦天地不容,我辈身受皇恩,理当将其满门诛灭食肉寝皮!徐乐为逆贼股肱,鱼俱罗将军之死、长安之失皆是其一手为之。只待圣人一声令下,某便带领兵马将其人头斩下!徐乐从人亦是贼属,理当一同问斩,何况这几人负隅顽抗,杀伤十余条人命。论公论私,他们都难免一死,某就是现在斩下他们的首级也不过分,又怎么算得上辱使?难道独孤备身以为,逆贼也有资格遣使下书不成?又或者是独孤将军念着骨肉之情,想要从中说项,保全这几人性命?”   他这话问得甚是歹毒。独孤开远与李渊之间虽是亲戚,但是往来极少,哪怕多疑如杨广者,也并未因此就怀疑独孤开远,反倒依旧委任其千牛备身的要职。毕竟李家身为北地世家之首,亲眷关系遍布朝堂,就算杨广想追究也有心无力。世家门阀交际遍天下,真要是追究起来,杨广自己都株连在内,又哪里算得明白?   可是亲戚终归是亲戚,这时候该提防的还是得提防。尤其在李渊起兵之后,其关中亲族纷纷起兵响应,像是华阴令李孝常这等八竿子打不上的亲族,都举兵归顺且献上永丰仓存粮以资军食。朝堂之上对于李渊的宗族亲眷,也不可能不加以防备。   独孤开远命运多舛,是以早就养成谨小慎微的性子,生怕行差踏错招致祸患,对自己身上这层逆贼亲属的关系格外在意。自从李渊起兵之后行事越发低调,生怕与人结怨,把此事翻出来做文章。此时听宇文承基这般言语,心中既怒又惊,脸色由红而紫,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宝刀刀柄怒骂道:“你竟敢血口喷人!真当阿爷是好欺的?”   宇文承基却对独孤开远的举动无动于衷,冷声道:“我等武人都是直性子,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哪里顾得上多想?独孤备身说自己有口无心,某又何尝不是?倘若言语间有何不当之处,独孤将军大可当面说明,何必动怒?难不成是被人说中了心事?”   “某好心相劝,你竟恶语相伤,看来这天下只有好人做不得!”独孤开远这时也回过味来,宇文承基浑身甲胄,那条赖以成名的马槊就放在身旁不远处。自己一身便服短兵,与他厮并起来肯定没有便宜可占。再说事情闹出去,只怕难逃一个被人戳破心事恼羞成怒的评语,其后果并非自己所能承受。   想明白这一切,独孤开远便也打消了动手的念头,可是心中一股恶气委实难舒。瞪着宇文承基怒道:“此番六郎只想保下这三个人,不愿把事情闹大,这有何不妥之处?连这点面皮都不给,你当真是要把事情做绝?大家本应是袍泽手足,可如今成了什么样子?倘若荣国公他日持圣旨前来,你也不肯放人?”   “笑话!此事某并未做错,又何必卖情面给六郎?他若是不服气,便自己上门来讨要,打得赢我便能带人离开。再不然荣国公能从圣人那里讨来旨意,某也自当遵旨行事,否则谁来也没得商量!”   宇文承基看看独孤开远,停顿片刻语气略有些缓和:“独孤备身一番好意,某并非不知。可是咱们关中子弟,几时沦落到要向那些江淮人卖放人情的地步?咱们骁果军中关中子弟足以护驾回京讨平逆贼,用不着来家父子出阵!他的面子我给不给,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备身随侍圣人左右,于宫中之事并非一无所知。那胡姬去了何处,你我心知肚明。这三人本就是还不出的,你又何必让自己为难?”   独孤开远看看宇文承基,又看看他身后韩家兄弟。宇文承基摇了摇头:“还两人与一人不还并无区别。所以放人之事莫要再提,想要领人,让他靠自己的本事来夺就是。天色不早,这牢房不是待客所在,某也就不多留独孤将军了。”   任是脾气再好之人,这时也没了好话可说。独孤开远瞪着承基切齿道:“既然大郎心意已决,某也就不多说了。还望你好生想想,切不可逞一时意气坏了大事!告辞了!”   望着独孤开远的背影,宇文承基心内暗自叹息。独孤开远为人不错,此番前来更是一番好意,自己不该如此对待。可是自家事自家知,身为宇文家的子弟,便有许多的身不由己,这个面子自己不能卖也卖不起,只好做一回恶人,把他赶走了事。更何况身为斗将,自己最大的消遣便是与本领高明的斗将比武较量。   与来整交过几次手,彼此的手段心里也有数。既然徐乐可以在角抵中胜过来六郎,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对头。人说马上承基马下六郎,这回也要让徐乐看看,自己步下的本是如何。   他回头看了看韩家兄弟,又转身看看关闭的房门。这里乃是江都东城的地牢,地点固然隐秘戒备也很是森严,按说想要找到这里都不是易事,更别说突破重重警戒来到地牢之中。不过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又有什么资格做自己的对手?能把长安搅得天翻地覆,最终导致城池易主的人,理应有这个本事来到自己面前。   承基心中转动着念头,已然来到马槊之旁,将兵器抄在手中横持。几个呼吸间便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他有个预感,今晚徐乐一定会来到此,与自己分个高下,是以必要保持最佳状态迎敌。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天下无敌之人只能是承基,不会有第二个! 第六百四十六章 屠龙(十五)   宇文承基所在的房间,乃是江都东城的地下牢狱。几万精力旺盛的壮汉聚集一处,倘若没有法度约束再辅以刑罚,怕不是没多久就要把天捅个窟窿。不管杨广对骁果军如何放任,宇文父子对于关中骁果军将再怎么亲厚,该有的规矩刑罚也不能缺失,否则便是宇文父子怕是也难免呼喝不灵。是以在东城建立之初,便修有地牢,以便于关押不服军令又罪不至死的军士。宇文承基所在的,便是这地牢的最深处。   独孤开远怒气冲冲走出牢房,面前便是悠长甬道。和房间内灯烛通明的情形截然相反,甬道两侧墙壁上虽有放置火把、松明的卡座,但是大多数都空着。只有零星几支火把插在上面,火苗摇曳如同鬼火,整个甬道被这忽明忽暗的光芒映得如同森罗地府。   骁果军都是艺高胆大之人,在这些人中靠着一身本领脱颖而出挣得千牛备身官职,更不会是无能怯懦之辈。独孤开远虽然很少来地牢,对于甬道情形也不怎么熟悉,但是漫步其中倒也不至于紧张。他此刻的心思不在于甬道情形,也不在于自家面皮受损,只是在脑海里反复思忖着宇文承基那几句话。   能在天子身边当差,自然不会是愚顽之辈,军将耿直也不代表无谋。事实上独孤开远嘴上不说心如明镜,于当下城中局势看得清楚。骁果军内部之争实则是庙堂之争的延续,如今随驾南狩的臣子也同样分为两派。   以宇文兄弟等人为代表的关陇大臣,与虞世基、许善心、来护儿这干江南文武之间已呈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之势。而河东人裴蕴更是与虞世基等江南人亲厚,让关陇大臣越发感觉孤立无援。   人离乡贱,普通百姓背井离乡总会感觉孤立无援,庙堂诸公其实也相差无几。他们自长安而至江都,心中本就觉得委屈。又见天子重用者皆为藩邸旧人,在朝堂之上何尝不是感觉孤立无援,心中难免生出怨怼。寻常百姓此等遭遇也不过是恨天怨地骂娘而已,这些名门望族阀阅子弟却有着足以倾覆天地的力量。   关中骁果横行不法行事跋扈,乃至刻意惹是生非,此番更是不惜与长安来的使者结怨,这背后少不了关陇大臣支持。按说李渊如今席卷关中,关陇众臣家眷田产尽在李渊掌握之中,理应对其示好。可是这些人故意反其道而行,既是向天子表现忠心,更是一种威胁。自己这些人为了大隋天下,不惜抛弃祖业宗族,圣人又何以相酬?倘若依旧重用那些江南士人,这些大臣乃至骁果又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想到宇文承基与自己说话时的神色,独孤开远心中莫名发紧,总觉得其眼神中那份杀机并不一定只对着自己……如今的江都如同架在火堆之上,偏偏天子一无所知依然故我,这可如何是好?自己是不是该冒死进谏,让圣人有所察觉?可是……   独孤开远刚想到这里,忽然心中生出一丝警觉。这份警觉并没什么来由,纯粹是武人本能的反应。多年习武加上过人的警惕,让独孤开远六识格外灵敏。他能为杨广信任随扈左右,也和这份机敏密不可分。   虽说眼前依旧是晦暗不明,也看不到什么异常,可是独孤开远还是后退半步身形下蹲,右手紧握直刀刀柄,瞪着前方甬道喝问道:“前方何人?出来说话!”   “神武徐乐!”一声大喝自黑暗中传来,证明独孤开远并非疑心生暗鬼。随着答话声,一道黑影在甬道中蹿出,如同猛兽下山一般,朝着独孤开远疾扑而至。以独孤开远的目力以及反应,也只勉强能看清是一条人影,却看不出对方的五官相貌乃至身体特征。   到底是千牛备身,独孤开远名号虽不及承基、来整、沈光等人来得响亮,却也绝非庸手。甬道并不宽绰,没有多少左右趋避的余地。眼看对手扑来,独孤开远直刀出鞘,刀锋在面前画了个圆弧,乃是一记攻防兼备的招数。   身为天子护卫,心思与普通军将并不相同。独孤开远从听到徐乐的名字那一刻,就没准备靠一己之力将其斩杀。虽说武人都有争胜之心,但是更要有自知之明,尤其身负护卫皇帝重责,就更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行事。   独孤开远并非好胜之人,更没想过通过斩杀徐乐在军中扬名立万。相反,他与人交手时也从未想过靠一己之力取胜,就如同护驾一样,只要能拖住对手合众人之力将其拿下才是本分,自己是否能独享功劳并不重要。   牢房虽然算不上重地,可是同样有兵马看守。独孤开远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一路走来所见看守不下二十人。只要能拖住徐乐一时三刻,这些援兵赶到,又或是宇文承基闻声赶来,任徐乐多好的本领也难以逃脱。   若以刀法论,在骁果军中独孤开远的刀法算不得出挑,可若是他一心死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军中第一等刀客也休想速胜利。几次军汉比武,独孤开远都是以善守闻名,乃至有人称他为“铁门闩”。   他算定徐乐此来不可能身穿披挂,出手更为果决。一刀出手刀锋三变,竟然在一刀之间便威胁了徐乐上中下三盘。若是其退后变招,自己这三变之后又能衍生出九个变化,虽说不能伤人,却能拖延对手行动,百试百灵从无虚发。   可是他这一刀三变刚刚挥出,还不容得使出九化,就觉得右手手腕被一股巨力击中,仿佛挨了一记铁棒,又像是挨了记重锤。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折断之声,只觉得手腕痛楚难当,再也握不住刀柄,手中直刀脱手而出,直贯入甬道的土墙之内,只听“嗤”的一声响也不知贯入墙中几许。   徐乐自黑暗中冲出,手中并未拿兵刃。身为上将固然是靠着战马长兵征战沙场,但是赤手格斗也是必备的本领,否则迟早会因为手无寸铁而任人宰割。独孤开远刀法虽然高明,可是徐乐乃是徐敢一手教养出来的超等斗将,又岂会把独孤开远的刀法放在眼内。   不搞阴谋诡计,没有那么多鬼蜮伎俩,奉行心中“直道”。这既是徐乐的为人,亦是他武艺的特点,而这等直道而行一往无前的武技,恰好是独孤开远这等刀法的克星。再加上徐乐那双夜眼,一腿踢出便将独孤开远手中直刀踢飞。不容其反应叫喊,徐乐合身前撞,以人为兵以肩做槌撞向独孤开远!   一声闷响伴随着半声闷哼,独孤开远的呼喝声只发出一半,就被生生撞了回去。在徐乐大力撞击之下,身形倒飞而出正撞在甬道墙壁上,发出第二声闷响,紧接着人如同一滩泥一般软绵绵地瘫倒于地。   鲜血顺着独孤开远口、鼻乃至耳内流出,五脏六腑都几乎挪位。就连独孤开远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断了几根骨头,只是觉得一身气力正飞速流逝,就连想抬手都做不到。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只见徐乐步履从容地从自己身边走过,抬手从墙壁处拔出自己那把直刀,随后提着直刀向宇文承基所在的房间走去。   神武徐乐……果然名不虚传!独孤开远此刻无力言语,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在心里还是为徐乐喝了一声彩。若以身份立场论,自己理当盼望宇文承基获胜拿下这乱臣贼子。可是以当下江都城内情形,乃至整个大隋天下论,徐乐若败只怕大局顷刻崩坏。   这一战徐乐必须赢!他也有这个本事赢!可是承基……千万不能死!   独孤开远在意识消散之前,心中只剩了这一个念头。   徐乐却顾不上理会独孤,他手中持独孤开远的直刀,自己的宝刀则挎在腰间未曾拔出,一路大步急行,不多时便来到甬道尽头,望见那扇木门。徐乐脚步不停,人朝着木门冲去,来到木门附近时才大喝一声:“神武徐乐来也!”   房间内宇文承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手中马槊微微抖动,似乎也在为即将迎来个有资格挑战自己的对头而兴奋不已。承基并没有出手暗算之意,反倒是后退半步,给徐乐留出足够的空间,随后从面前案几处拿起兜鍪,自己戴在头上。   伴随着一声咔哒之声,宇文承基的面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如同鬼魅一般的朱漆面相。   就在这时房门洞开,一身夜行衣靠的徐乐手持直刀破门而入与宇文承基对面而立。徐乐的眼神先是看向了宇文承基身后的韩家兄弟,随后又死死盯住承基。承基掌中马槊前七后三怀抱二尺,槊锋遥指徐乐,挑战意图十足。   直刀对马槊,一身布衣对阵介胄之士,这一场比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却又容不得推脱拒绝。唯有一往无前,以死相搏! 第六百四十七章 屠龙(十六)   槊锋抖动,如同毒蛇吐信。上好精铁制成的槊锋在烛光下泛射出耀眼光芒,随着宇文承基的手臂抖动大槊嗡嗡有声,槊锋如猛兽毒牙,向徐乐发起致命撕咬。   徐乐身形闪展腾挪如同游鱼,在斗室间左右移动,自独孤开远手中夺来的直刀交于左手,右手从腰间将自家宝刀抽出,双刀在手如同光轮,遮、挡、磕、架,把身体裹了个严实。   若是独孤开远在此目睹,只怕要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引以为豪的护身刀法,在真正方家眼里,却不过是小儿把戏。战阵之上,以兵器遮护身形拨打雕翎,乃是上将必有手段。能够招架格挡漫天箭雨的刀法,又岂是独孤开远这种单打独斗的护身刀法能比?   徐乐性情直率心性骄傲,从来喜欢抢攻而非防守。可是今日情况特殊,容不得他随性而为。这是一场从开始就充满不公平的比斗,宇文承基满身披挂徐乐却只着夜行衣靠。在这个时代,介胄之士代表了一个武士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布衣短兵的侠少武艺再如何了得,遇到这等铠甲在身的武士都要退避三舍。而在顶级斗将的较量中,差了一分一毫便是生死之别,何况是如此悬殊的差异。   徐乐惟一的凭仗便是地利。斗室狭窄并不利于长兵施展,而一身甲胄的武士在腾挪纵跃方面,也注定不如布衣之士利落。依靠身法闪避对方攻击,找机会近身相搏,才有一线机会取胜。   然则随着宇文承基马槊挥舞,徐乐发现自己的谋算有误,地利非但不在自己一边反倒是被敌手牢牢占据。承基不但力猛槊沉,心思也格外敏捷。自己自出世以来所遭遇的顶级斗将中,单以谋略而论,只怕还没一个人能赶上面前的对手。   从一开始承基便给自己挖好了陷阱,他想必不知在这斗室之中练武多日,对房间内布局乃至规模都了然于胸。其所占位置也是用心挑选,只要伸直手臂舞动马槊,便可以将面前大半个房间笼罩其中。不管自己如何躲避、跳跃,都无法逃出马槊的攻击范围。从动手开始,自己轻装便利的优势便被抵消,如果不改变方略注定死路一条。   一槊当胸刺来,徐乐身形微微一斜避开锋芒,双刀十字搭花附于槊杆之上,一记顺水推舟去斫宇文承基的手指。承基也不变招只是手腕用力,槊杆一阵颤抖,双刀便被弹开,随即大槊横扫向着徐乐腰间猛抽而去,徐乐缩颈哈腰避开大槊,试图欺身抢攻,可是承基的变招也极为迅捷,已然用槊钻封住了徐乐进攻的路线。   想必韩大就是被这厮擒住的!徐乐心中已然对承基的武艺有了初步判断,除了力大槊沉出手敏捷这些斗将都具备的本领之外,他的槊法别具一格,便是自己都未曾见过。明明是力大无穷的虎贲之士,使得又是马槊这种战阵兵器,大开大阖十荡十决陷阵破敌,乃是看家的手段。这等武艺施展开来,千军万马都阻拦不住,斗室之中各种陈设自然难以幸免。   然则宇文承基虽然出手势如霹雳雷霆,乃至大槊舞动时斗室内隐有风雷之声,可是那些烛台乃至蜡烛都完好无损,最多是几支蜡烛被大槊舞动时带动的金风吹灭,却并没有烛台或是蜡烛损毁。这等手段就算是徐乐自己,也万难做到。   倒不是从此就能认定承基的本领在自己之上,最多算是术业专攻,各家有自己拿手的本领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可是从这一手徐乐就能断定,承基绝对是自己出世以来所遇敌手中最为难缠的一个。   沙场斗将能练就这种小巧本事已是不易,肯花心思去练这等功夫,就更不是常人所为。毕竟这种马槊绣花的武艺真放到沙场上,并没有多少用处,以大毅力练就这么一份本领,又把这份本领的运用发挥到极限,这种心性的上将,绝对是一号劲敌。   马上承基,步下六郎,如今看来这话也不十分准。宇文承基只不过是更习惯马战而已,如果真的步下死斗,心性单纯的来整,怎么看也不是承基的对手。如今江都城内,不管马上步下,若是比身法、角抵、投矛等本领或许难说谁一定夺魁,可若是真的比并战阵武艺生死相斗,魁首一定是宇文承基!   他之所以选择这间斗室与自己交战,便是要将天时、地利、人和悉数算计在内,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等心思缜密之人,自然将斗将能够想到的败中取胜手段悉数考虑进去,想要以此等招数取胜和送死几无差别。   以徐乐的心性以及目下局面,最为妥当的办法就是放开手脚以力取胜,靠着真实本领一刀一枪把承基打翻在地。可是人力有穷,不管徐乐再如何胆大心雄,也必须承认,披挂整齐横槊以待的宇文承基,绝不是自己靠着两把直刀便能战胜的对手。   以膂力论,徐乐并不见得不敌承基,可也不至于强出多少。从兵器上,他却吃了大亏。宇文承基手中马槊乃是将门子弟可以当作传家宝传承的宝槊,不但质地坚韧刀枪难损,而且分量格外沉重,正适合承基这种力大无穷的战将使用。自己手中直刀分量太轻,与马槊这种兵器正面硬拼注定吃亏。可是承基槊法施展开来,几无破绽可寻,自己想要近身相格却怎么也抢不进去。斗力不能胜,又无法一巧破千斤,眼下自己似乎当真陷入了一个无解死局。   承基手中大槊越舞越快,徐乐可供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少,双刀与大槊碰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接连几击之下,饶是徐乐神力无敌,却也要担心宝刀脱手。就在此刻,他的眼神转动,忽然将目光落在两旁那些卧兽烛台之上……或许这就是机会!   他心念转得快动作更为迅速,想到此处并不耽搁,先是飞身避开承基马槊横扫,随后趁着身形下落当口,双刀互搭,以刀身对着烛光一晃!   这两柄直刀一柄来自执比贺,乃是执必贤不惜千金为爱子所购的宝刃。另一口来自独孤开远,亦是大隋将作监中能工巧匠穷尽心力打造的上好兵器,论及锋锐并不逊色于执必贤所持神兵。两柄宝刀皆是百炼钢打造,刀刃锋利刀身光滑明亮宛如秋水。这时为烛光一照,泛起两道耀眼光华。   两人的兵器在烛光下都会反射光芒,不过并非刻意为之,并不会影响打斗。徐乐这一下却是计算了方位角度,刻意以烛光乱敌人眼神。饶是承基见机得快,被这光芒一照也不由两眼发花,下意识闭目后退,同时一声怒吼,手中大槊舞动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几声闷响响起,已经有几座烛台翻倒,上面的蜡烛纷纷落地,甩得到处都是。狂怒出手的宇文承基,这时也没法保持之前的力度与节奏,破坏烛台打灭蜡烛在所难免。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徐乐固然能够断定自己无法靠短兵战胜承基,承基也知徐乐本领绝不在自己之下。一旦被其成功近身,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优势便有可能悉数丢失。因此这时以攻代守,槊法越来越猛烈,势如排山倒海又似万马奔腾,这时不管是谁想要趁虚而入都难免粉身碎骨!   不过徐乐从一开始想得就不是进而是退,他以双刀晃动逼退承基之后,并未趁机进攻,而是飞身疾退,面对承基背对房门,直撞出房门之外。   身为战将,首先便要懂得选择战场,一味猛冲猛打并非勇猛表现,最多只能算作鲁莽。骑兵不利于水泽树林,步兵则不能在平原上和骑兵对冲,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地势交战,亦是为将者应有的本事之一。既然房间是承基选择的战场,对他也最为有利,自己便换个地方就是了。徐乐相信,承基不会放任自己退出不追,这便是斗将之间的默契,也是武人的骄傲所在。   果然,就在徐乐退入甬道不久,一阵甲叶铿锵之声伴随着军靴囊囊声在甬道内响起。宇文承基手提大槊追逐而出,他和徐乐一样都是夜眼,哪怕徐乐穿着夜行衣在甬道里也藏不住身形。   追出三十几步之后,他便发现了在前方持刀以待的徐乐,随后也站住身形。马槊依旧保持前七后三怀抱二尺的架式,脚下马步稳牢如同落地生根。从开始交手一语不发的承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堂堂神武乐郎君,就只会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再不然就是逃走么?”   话音刚落,徐乐的身形已经向他扑来,口内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将双刀朝着承基身上拼力斫去!斗将的体面终归不是靠词锋而是靠刀锋去赚,大家谁笑到最后谁才有资格说话!   对于徐乐的攻击承基不慌不忙,手中大槊抖动,槊锋迎着徐乐的身形疾刺而去。   叮当作响火星乱冒,两大顶尖斗将的交锋再度展开,一如龙,一似蛟! 第六百四十八章 屠龙(十七)   易地而战,情形果然和方才大有不同。正如疆场撕杀一样,有些时候撤退乃是为了进攻,另外一些时候进攻则是为了更好的撤退。兵无定势水无常形,不存在一套包打天下的战法,也没有练成之后便一成不变无往不利的武艺。大军作战如是,两人生死相搏也是同样道理。   徐乐选择撤退就是为了将甬道作为战场,让承基失去地利。他相信承基和自己一样,都是夜晚作战不受影响的夜眼,哪怕斗室内毫无灯烛也能看清对手所在不会影响武艺施展。之所以广布明烛,与其说是为了厮杀便利,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体面着想。   毕竟是北周八柱国之一宇文家的后代子孙,哪怕是军功将门后裔,也难免沾染世家门阀子弟的豪奢风气。何况宇文承基之父,又是以荒唐闻名的与文化及,他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不管是摆出天价的烛光阵迎敌,还是练了那一手力度收发随心,舞槊不灭烛的本领,都是世家子展现自己财富本领的手段。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光鲜,更要与众不同受人赞颂,这就是出身世家的军将与寻常武人的区别之一。   江阴为水乡,地牢难免潮湿发霉。方才交手的房间里显然日常用香料熏过,味道才不至于那么刺鼻,到了甬道里霉味就不受控制地向人口鼻里钻,呛得人忍不住想要大声咳嗽。徐乐相信,宇文承基这种武人中的贵公子,绝不会常年在这种环境中练武。更不可能牢记这条甬道内地形尤其是甬道各处宽窄尺寸,固然自己对于甬道不算熟悉,他也同样陌生,在这里交手,大家都觉得束手束脚,于地利上彼此都不占,便可扯个直。   事实证明,徐乐这一遭果然赌对了。承基的大槊刺、挑、盖、打依旧不受影响,可是当他想要像之前一样,将大槊做棍棒横扫时,却出现了小小的波折。   甬道的宽度比那间房间略窄,墙壁也不像房间里那般平滑。毕竟是囚禁军汉的地方,又不是圣人宫殿,工匠修筑时对这等细节并不用心。即便是监工,也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部分做文章。是以甬道里有些地方厚些,有些地方又薄了几分。   他掌中大槊横抡之时,槊锋便挂到了墙壁略略凸出的位置,这一招略有些停滞。好在承基神力惊人,手中马槊也锋锐异常,手臂发力,大槊冲破阻碍继续扫出,前后也不过是眨眼工夫。   可是对于上将来说,这一眨眼的迟滞也足够了。徐乐选择甬道交锋,等得就是这一刻,眼下终于被他抓住机会又怎会放过?就在承基发力舞槊的刹那,徐乐已然如同猎豹般扑出抢入中宫。自两人交手到现在,徐乐第一次得以与承基近身相搏,他的双刀终于有了斩到承基身上的机会。随着一声怒吼,双刀抡动如同雪片,向着承基斩下!   一阵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响起!   眼前债还的快,方才宇文承基倚靠地利,尽情发挥长兵便利,将徐乐杀得只能招架躲避无从反击。如今主客易势,面对徐乐这如同怒海狂涛般的刀锋,宇文承基也只剩招架之功难以反手还击。   一身披挂的优势便在此时展现无遗,徐乐一身夜行衣并无防护之能,一旦被马槊扫中非死即伤。宇文承基有宝甲护身,固然不至于刀枪不入,至少可以抵消大半力道。他身上这件札甲乃是北周上柱国宇文盛当年纵横沙场的披挂,加上他手中这条宝槊,以及头上兜鍪,正是宇文家传家三宝。   能成为上柱国传家之物,自然非比寻常。有此宝甲护身,徐乐的宝刀虽利,想要伤损承基也非易事。可是身为斗将,自然有斗将的骄傲,若是被敌人刀剑砍中,纵然身体不曾受伤,难免让人耻笑。是以宇文承基紧咬牙关,以手中大槊招架格挡,把自己身形牢牢护住,同时试图拉开距离,重新抢回主动。   可是徐乐又岂能让他如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自然没那么容易让承基挽回颓势。徐乐双刀抡动如风,如同庖丁解牛,向承基身上猛斩。脚下步步紧逼,不许承基逃出掌握。   虽然天下武人号称一家,但是因为出身不同,经历各异,所练就的本领也不一样,就连练武的方法都大有差别。许多军将出身寒微,幼年时在乡间田野耍枪弄棒,既不曾遇过名师点拨,也不知该如何培力筑基,全是靠着气力体魄与人厮打。投军之后便是在战阵中摸爬滚打,学的都是打法,再就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索出来的杀人术。   这等本领也有独到之处,沙场老卒往往也能对斗将形成威胁,但也仅仅是威胁而已,想要进入斗将尤其是头等斗将行列,便要看个人的天赋外加机遇。总要遇到高人指点,或是自己找到明路,才能跨过门槛练成本领。   若是过不去这一关,全靠自己力大手巧,再就是经验丰富,路总归走不远。像是这等快刀斩,看上去炫目解气,实则对于使刀之人要求极高。既要有过人的气力,更要有爆发力和持久力。那些老兵痞往往可以斩出像样的几刀,并以此洋洋自得。可是让他们始终保持这等高速出刀,便没了这份本事。   只有自幼练功,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如何发力更知道如何用力,再以足够的财帛为后盾支撑,练就独门的吐纳术保持身体不疲,且有高人喂招,保证动手时气息流动顺畅,肌肉关节变化迅速,才能维持住这等刀速。   比起速度,更重要的则是手法。若是一味乱砍,看上去威力十足实则在行家眼里破绽百出,只能算是小儿把戏,更不可能把宇文承基这等好手杀得全无还手之力。此刻徐乐的刀法快而不乱,每一击选择的方位、角度乃至所用力道都有其讲究并非胡乱劈斩,饶是承基本领再好也难以寻觅到反击的机会。   能教养出这等好手的,基本都是军功贵族人家。这等人家家主多是沙场老人,战阵经验丰富,更知道战机不可失的道理,又怎会允许对手脱离自己掌握?比起如何挥刀斩人,他们更会教导子孙,怎样牢牢锁住敌手,不让他脱离掌握。   徐乐一边挥刀猛斩,脑海中反复出现着祖父教导自己武艺的言语。   “刀为短兵之雄百兵之胆,使刀之人必要怀搏命之心,才可勇往直前破敌制胜。然刀为短兵与长械交接,失于形败于势,惟有舍命近战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力分则弱。双手各持短兵固然利于进攻,却也导致自己出刀的力道减弱,是以必须以快打慢,让对手只能招架无力反攻。出手快而不可乱,更不可心浮气躁自乱阵脚,任他如何招架,你只管按着自己的刀法施展保准他无法还手。更要注意自己和对手脚下,他退你进不可放松,黏住对手便不许他逃脱。任他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最后也是砧板上的肉,迟早是你手上的战功。”   阿爷,孙儿没忘您的嘱托,您看着吧!孙儿这就斩下宇文承基的头颅,让世人知晓我徐家刀法的厉害!   头、胸、腹、腰……承基身上的要害全为刀光所笼罩,这一刻的徐乐如同高明庖丁,承基则如同待宰的牯牛。耳中叮当声不绝,刹那间怕不是有百十刀落下,承基虽然依旧勘可颉颃,却是未能还出一招半式。   承基已然连退十余步,可始终摆脱不了徐乐的双刀攻击。他掌中马槊谨守门户,让徐乐的刀斩不到自己身上,可是这样闷头挨打总不是办法。而且从徐乐出刀的速度以及力道来看,根本没有半点衰竭之相,似乎这等攻击能一直维系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自宇文承基习武以来,几时吃过这种闷亏?他自幼力大手巧,少年时便可单人独骑猎杀野猪,被宇文化及视为可以传承宇文家武勇血脉振兴家业的“真将种”。先是让家中那些曾追随父亲四处征战的老仆教授承基武艺,又不惜财货聘请名师为教习。更是千方百计搜罗上好药材,为承基固本培元,打造出这么一具堪比铜浇铁铸的金刚不坏之躯。   其一身膂力武艺名震三军,就连杨广亦有所闻。当日承基曾在杨广面前演武,让杨广大为欣喜,酒酣耳热之际甚至曾经想过打造一面“横勇无敌”金牌赐给承基,此事虽未实行也足以证明承基在军中的名号以及天子对他的器重。   固然军中比武胜负难免,饶是承基也不敢自称从无败绩,可是几时像今天这般被打得如此窝囊?世家子弟的骄横加上成名斗将的脾气,让他心中火气越来越旺。明知道徐乐的刀法毫无破绽,眼下不是反击的时机,可是怒火升腾之下,他已然顾不了这许多!   一声怒吼,声如滚雷!伴随着这一声大吼,宇文承基手中马槊忽然放弃招架,大槊穿梭换把,从双手握槊变为单手,左手空出把槊交于右手,以槊为鞭向着徐乐身上狠狠抽去!   人影晃动火星迸溅!甬道内传出一声闷响,整个甬道的墙壁似乎颤抖了一下,空气中的原本弥漫着呛人的霉味,这时更混进了难闻的土腥味道。承基、徐乐身形站立不动,片刻之后,两声金属碎裂声响起,徐乐手中那口自独孤开远手中缴来得宝刀断为两截,而承基的兜鍪连同面覆也裂成两半。 第六百四十九章 屠龙(十八)   两声轻微的响声传来,被劈开的面覆落地,露出宇文承基那堪称英俊的面庞。虽然兜鍪也被劈成两半,但依旧挂在头上不曾落下,直到承基亲自动手将它们摘下随后丢弃于地。徐乐也把那口折断的直刀一丢,从双手分持改为合手奉刀,刀锋在前刀背于后,宝刀平举胸前,刀尖直对承基,口内冷声道:“你败了!”   “某还活着,说什么胜负!”宇文承基一声怒吼,单手持槊功架不变,大槊如同怒蟒一般,在甬道左右墙壁处抽打着,张牙舞爪向徐乐猛扑而去!   此番出手与之前不同,承基那“恰到好处”的武艺已然舍弃不用,改为大将马战交锋时最常用的路数用长兵刃扫开圈子,守住门户,再以霹雳雷霆手段破阵杀敌!   徐乐的话如同一记狠辣至极的杀招,透过那领札甲直刺入宇文承基的心脏。他说的没错,自己败了!虽说从目前结果看,自己只是失去了兜鍪面覆,徐乐的双刀也折断一口,再难施展刚才那种暴雨疾风一般的攻势,彼此之间勉强可以算作扯平。可是这话只能骗人骗不了自己,败了就是败了,再怎么巧言令色也不过是掩饰而已。   单纯从比武的角度,胜负已经见了分晓。承基狂怒之下,不惜以伤换伤,用同归于尽的打法发起反击,本就算不上公平。他自己身着宝甲,徐乐只有夜行衣,这种情况下的以伤换伤,结局注定一伤一死。   如果两人都是甲胄在身,承基是否还会用处这一招就很有些难说。依靠这种招数挽回局面,说出去难免胜之不武,何况这一招使出来还未曾获胜,就更有些丢人现眼。   徐敢当年教授徐乐本领时,就曾经说过。武人大多性如烈火,越是有本领的上将,往往脾气越爆烈,若是被人以双刀猛攻难以还击,难免心中暴躁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抢回先机。对付这等人,不能与其赌气斗力,理应因势利导趁机斩下其头颅。   是以对于宇文承基的反击,徐乐早有准备。那一记震动甬道的杀招,并未真的抽到身上,反倒是在此间不容发之际,飞身反攻,刀在槊锋上轻点借力,人如狸猫般前扑,一记“反手劈刀”以左手刀自上而下劈向宇文承基的面门。   这一刀不管从出刀的速度、力道还是角度,都堪称无懈可击,更是选在承基含愤出手不惜同归于尽之时,自然百发百中。不过承基终归不愧是差点被天子赐予金牌之人,应变之快力道之强,也是徐乐生平所未见。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左手一拳猛击,以札甲上的精铁护手,重重地打在直刀刀身之上。   承基一身膂力之强,在数万骁果军中不做第二人想。这一击之力不逊于铁锤钢鞭,这口宝刀虽是百炼精钢铸就,可如何挡得住这等巨力一击?不过宇文承基自己,也没讨得好去。   徐乐这一刀实在太快,力道也委实太强,哪怕承基这一拳打断刀身,自己也没能避开厄运。事实上这一刀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顺着兜鍪顶部一路劈到了下颌,固然被一拳卸去其大半力道,但是也足以伤人。事实上承基心知肚明,如果不是这顶祖传兜鍪足够坚固,自己此时不死也是破相,徐乐不过是损失一件兵器而已。两相比较结果不言自明,他说的没错,自己已经输了!   可是自己绝不能认输!不管是为了宇文家的荣誉,还是身为斗将的骄傲,都不允许他认输。自己和徐乐终究是各为其主的武将,而不是快意恩仇的侠少,今晚这一战更不是一场比武那么简单。   关中骁果的体面,乃至于江都未来的局势发展,都和这一战息息相关,他又怎嫩认输?两人的武艺相去无几,胜负生死往往取决于一个举动的失误,又或是一个意外。方才虽然自己输了一招,但是徐乐总归是少了一件应手兵器,再斗下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是以承基索性不再顾虑世家子的面子,抖动马槊再次发起攻势。他已经意识到,甬道和房间内地形差异,不能再用以往的武艺赢人。改双手握槊为单手独持。仗着自己一身惊人的膂力,单手抡槊槊锋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因应徐乐的应对而生变化。整条槊就像是条张牙舞爪的乌龙,向着徐乐扑来!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承基此番出手,一切以守住门户为先。他单手持槊,没有多少抡、扫的动作,甬道的宽度影响不到他出手。当徐乐试图以左右纵跃方式突破外圈,抢入中宫时,承基便将大槊当作铁鞭,朝徐乐身上用力猛抽!   在宇文承基那一身神力加持下,便是普通的木棒也足以把人打得骨断筋折,何况是这条马槊。甬道内风声骤起,一声声闷响传来,不多时整个甬道内便满是尘土呛得人二目难睁。这等打法不光对自己的气力是巨大消耗,更是对掌中兵器的考验。若是马槊稍有些逊色,以这种程度抽打,只怕很快就要断为两截。   不愧是昔日北周八柱国之一宇文盛的心爱兵器,宇文家族的传家宝物。槊杆乃是特选枳木韧性出色,又以数年之功若干名匠精心炮制,其韧性远胜寻常。大槊砸在土墙上的反震之力,被槊杆抵消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力道,又如何奈何得了承基这等虎臣?   徐乐不得不承认,两将相斗运气往往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自己此番行动无懈可击,却没想到最后居然败在了运气上。宇文承基运气太好,那顶祖传兜鍪也确实够坚固,居然能硬吃下自己一记反手劈刀,反倒是自己的刀被对方生生打断。   沙场无情,更不可能奢求公平二字,这时候拉着宇文承基讲胜之不武,不过是徒增笑柄。既然运数如此,说什么都是枉然,唯有舍死一战罢了。徐乐双手奉直刀,两眼盯住槊锋所在,护住自己的门户。   承基眼下狂怒出手风头正盛,自己以短兵敌长械本就吃亏,这时候更不能力敌,只能以逸待劳谨守门户,等着承基这股怒气消耗殆尽,招数出现破绽再放手反击。   徐乐也知道,这份心思说易行难,宇文承基这种顶尖斗将的破绽,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正如自己方才那轮双刀快斩一样,承基当下这一轮猛攻,谁也说不好会持续多久。百密难免一疏,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防卫密不透风,只要稍有疏忽,便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打点精神,以直刀硬搏马槊。   一个舞得疾,一个架得稳。甬道内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是不是便有火星迸出。这不仅仅是武艺的较量,也是胆略、兵器以及各自基本功的比拼。以短击长本就不利,何况宇文承基那等神力非常人能及,招架他的马槊往往需要消耗几倍的气力。如果只是死守硬拼,哪怕徐乐力气再大也抵挡不住,手中的兵器也支撑不下来。   不过徐乐也不会那般愚笨,他每次出手,都是抢在承基力气未曾用足之时主动格挡,一如兵法之中半渡而击,自己也省了好大气力。再加上自己腕力惊人,半是推挡半是招架,让自己的力气消耗最少,兵器也不需要跟马槊硬碰。   双刀化作单刀,最大的好处是便于用力。宇文承基虽然神力过人,可此时单手舞槊,徐乐则是双手奉刀,彼此消长之下,倒不至于接不住承基的槊锋。只不过两人本领本就在伯仲之间,这时就更不敢大意,徐乐也只能聚精会神紧盯着对手出招心无旁骛。   就在此时,在徐乐身后,一个男子正在飞奔而来。   此人身形其快如风,一路飞奔几乎脚不沾尘。沿途见那些倒在阴影里的骁果军也只是皱皱眉头,随后继续向前,直到发现独孤开远之后才站住身形。来到独孤开远面前以手探鼻,随后长出口气继续发力狂奔。   走不多远,他便听到了甬道内那如同砸夯一般的闷响,以及阵阵金铁交鸣之声。来人更不怠慢循声而去,远远便鼓足丹田气大喝一声:“你们暂且住手,某有话说!”   来人的声音对于正在交战的两人来说都很是熟悉,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来者身份:此时赶来的正是极受大业天子信任的爱将肉飞仙沈光。 第六百五十章 屠龙(十九)   徐乐并未因沈光出现就放松心情,手上也没有片刻迟疑。他不是三岁孩子,不会因为故人出现就贸然停手罢斗。不管怎么说,沈光也是杨广的亲信自己是李渊麾下斗将,大家各为其主各尽忠心,彼此再怎么投契,也不可能因私废公。倘若杨广传旨让沈光杀自己,沈光也只能和宇文承基联手,将自己斩杀当场。是以沈光此时到底是拔刀相助还是前后夹击,徐乐心中也无定论,哪敢有半点懈怠?   宇文承基同样将大槊舞得像是发疯怒蛟,一盏火把被震得落在地上旋即熄灭,甬道内光线更为昏暗。不过承基并未受此影响,反倒是越发兴奋,手上舞槊不停,口内大喝一声:“沈大郎,你来此作甚?莫非给徐乐助拳不成?某倒要看看,乐郎君加上个肉飞仙又能否战得过我!”说话间掌中马槊杀招频出,显然是想在沈光面前将徐乐刺死。   沈光来到徐乐身后一箭之地便停住脚步,高声道:“承基,你把事想岔了!某来这里并非与你们厮并,而是做公道。大家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在这等腌臜所在打斗算什么样子?宇文承基,你若当真是条汉子,可敢换个地方比试?沈某担保两不相帮,让你们生死都心服口服。否则的话,某也只好帮一帮乐郎君的场子,领教一下你有多少本事!”   一声龙吟于甬道内响起,沈光自腰间抽出直刀望着承基虎视眈眈。甬道地狭,即便两人联手,其实也未必能施展开手脚。可是哪怕骄傲如承基者也得承认,徐乐加上沈光,自己纵然不惧,也绝对无法获胜。更重要的是,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已经落入沈光眼中,他日后只要在外人面前宣讲一番,天下人都会知道堂堂宇文承基也有这般狼狈时刻,自己的名声难免受损。   但是他并未因此停下手上动作,只是开口问道:“异地而战?你也不嫌麻烦?想要帮拳就大大方方过来便是,何必似婆娘一般麻烦!”   “江都城内都说马上承基,马下六郎,若是在步下胜了你也算不上光彩。若是好汉的,随我到上面去,你与乐郎君各自上马提槊,分个胜负高低!大家不管生死如何,全都心服口服,就是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承基冷哼一声:“这话要问徐乐!”   徐乐猛地一刀架开大槊,傲然道:“在哪里打都一样!今晚是我和他做个了断,沈兄何必横生枝节!”   “乐郎君何出此言?我在鹦鹉洲就说得明白,让你到了江都便来寻我。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既答应要护乐郎君周全,就不能食言。宇文家既然抓了你的人,便是与我结怨,我和他斗上一场也是应当!不过既然乐郎君已经和他交上手,我就不好坏了雅兴,就是不知宇文承基有没有这份胆子到外面去较量!”   宇文承基道:“沈大郎如此说,某就成全你。徐乐小儿,可敢与我上马比试?”   “在哪里比武都一样!你若是想上马,某就陪你上马!”   说话间徐乐已经将直刀刀尖指地,对面承基也把大槊放平,以示暂时停手罢斗。两人对视片刻,沈光迈步来到徐乐身边,对徐乐道:“乐郎君且随我来,马匹长兵都已备办妥当,咱们让他输个心服口服!”   江都东城乃是关中骁果驻地,城中数万军健,都算是宇文家的部下,与承基也最是亲厚。徐乐能够自水门入城,固然是来整指点的道路,也是因为这些骁果麻痹大意所致。至于找到这地牢所在,更是行善所得的报答。   他不管本领如何厉害,也不可能真的靠一人之力战胜几万骁果军,是以原本想得是单打独斗解决承基,再把人救走就是。如今若是在城外交战,势必惊动那些骁果,不管胜负如何,再想离开怕是都不容易。   可徐乐本就是胆大之人,于生死更不放在心里。与承基的打斗激起他心头火性,只想要好好教训一下对手,让他知晓自己的厉害,生死又算得了什么是以他这一路走得甚急,并没有丝毫犹豫或是怯懦。直到走出地牢来到外间,才发现情形已经和自己进来时大为不同。   自己潜入地牢时,附近只有几名看守,且大半都溜到不知哪里去了。此时外面却是灯火通明,不知多少火把、松明,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几百名骁果军将把地牢团团围住,眼神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   随后就听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哈哈,我说得没错吧!你们宇文承基本领再高,也留不住乐郎君!我就说他必然能毫发无损的走出来,现在看是不是应验了?都躲开躲开,别挡路!”这声音不是来整,又是哪个?   说话间这高大魁梧的少年已经分开人群,挤到徐乐面前。别看他嘴里说着徐乐不会受伤,可是走到面前时还是上下打量不停,生怕徐乐受了什么伤损。眼看他果然无事,来整才将那双大手在徐乐肩头重重一拍,大笑道:“好个乐郎君,果然好本事!我和这帮龟孙赌了东道,说你必然不会伤在承基手上,这回算是某赢了。等会拿了彩头咱们叫上沈郎君还有那位韩大去吃酒!”   徐乐看看沈光,后者道:“莫要看我!你进城之后不来投我,若不是六郎送信,我都不知道出了这场祸事。一会定要多灌你几杯,才算罢休!”   徐乐的心头一股暖意升起。自己与来整、沈光都不过是萍水相逢彼此并无深交,论及立场还要算是仇敌。但是两人或为自己奔走,或为自己出生入死,这等行为俨然有上古国士风范,亦是汉家男儿应有的气度胸襟。能结交两位这样的朋友,江都之行便不算白走一遭!   一声冷哼声,从身后传来。“来六郎倒是好手段,在我骁果军营内,也能招呼来那么多人马!”   来整看看宇文承基,随后哈哈一笑:“这便是你阿爷的本事,你服不服气?你家阿爷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就是比武也放在大街上,备好彩头众人观战,胜负输赢全看自家的本事!哪像你这样,跑到地牢里去比并?马上承基与神武徐乐比斗马上功夫,这是多大的热闹,怎能不让大家来看?我们不光要看,还要赌彩头,你们说是也不是?”   他这话一说,那些军将也跟着鼓噪起来:“不错!宇文将军本领厉害,我们平素也没机会见你和人较量,今天正好开眼。彩头我们都带来了,今晚正好赌个痛快!”   虽说城内都是关中骁果和江淮骁果多有不睦,不过两下终究都是大隋官兵,不至于水火不容。来整为人豪爽又没有架子,兴致一来便和军将们一起吃肉喝酒,再不就是角抵为戏。固然是江淮骁果头领,但是和关中骁果交情不差,在军中很有些相善好友。他今晚为徐乐帮拳,便是把这些军将唤来观看比武,又愿意做东道与大家赌斗彩头。   这些军将本就闷得发慌,有了这等热闹,谁都不会放过。不光自己兴冲冲前来,还呼朋唤友,把素日交好的伴当悉数喊来看热闹。骁果军素重豪杰,军中比武赌斗乃是常有的事,主将不加以约束也实在约束不了,往往自己还会下场演武。是以此时众人也不怕宇文承基发作,反倒是担心没有热闹看。   徐乐心知,来整把这些人喊来旁观,便是把这场较量变成一场比武,如此一来城中骁果虽多,承基也没法让他们一拥而上加以围攻。来整性情单纯,这等主意想必是沈光为其筹谋,这两人也算是和宇文家结下死仇,日后怕是少不了争斗。不过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没用处,报答二人的办法,便是拿出自己的本事,把宇文承基打落马下。   承基虽为军中大将,但是这么多人军将一起鼓噪,他也没办法弹压,只好大喝道:“胡乱叫嚷些什么?想看厮并还不容易,某这就让你们看看我的手段!”他又看了一眼徐乐:“你的战马兵刃何在?要不要我帮你去借?”   沈光道:“不必麻烦宇文将军,应用一切某都备妥了!”   说话间他将右手食、中两指并拢放入口中,用力一吹,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哨声,只听远方传来骏马嘶鸣之声,声如虎啸龙吟!随后便是马蹄踏地之声由远而近。众军将波分浪裂左右分散,正当中闪出一匹透体赤红毛管鲜亮的骏马,宝马如同一朵火云,向着徐乐、沈光所在飞奔而至。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屠龙(二十)   宝马鞍鞯嚼环一应俱全,马上挂着一条朱漆马槊,槊锋上系着盔盒甲包。这匹快马来到沈光面前便收足不前昂首长嘶,嘶鸣中带着几分得意。似乎在向主人讨好,又像是对在场众人的嘲讽。   看到这匹骏马的刹那,便是徐乐也有片刻失神。武人所爱无非宝马宝刀,徐乐更是相马有术的行家里手。他一眼就能认定,这匹马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当之无愧的宝马良驹,比之自己的吞龙也绝不逊色。若是自己见识不差,这马多半来自西域大宛,与当年汉武帝不惜国力远征西域,必要得之而后快的“汗血宝马”乃是同种。   突厥人为了限制汉家军力,把上好战马扣下自用不拿来交易。可若是手眼通天的大商人,又或者与突厥贵人相善者,只要花得起价钱或是打点关节,还是可以将草原良驹纳入手中。这种西域天马却是因为关山阻隔道路不通,加上宝马自身金贵水土不服,就算再有本领的商贾,也很难将其从西域运抵中原。更别说这江淮之地,想要看到汗血宝马就更是难如登天。   不问可知,这必然是西域国主向大隋进贡的贡品。吃过当年的苦头之后,面对国力强盛的汉家王朝,这些西域国主都知道该如何表示臣服。只不过就算是他们想要进贡,也要面临诸多难处,更没法保证宝马能活着到达大隋天子面前。   是以哪怕是富有四海的杨广,所拥有的汗血马也屈指可数。这匹马毛管鲜亮,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膘肥体壮顾盼自雄,当真是有几分天马气概,徐乐心中忍不住为其喝了一声彩!   宇文承基也看清这匹宝马,面色微微一变,冷声道:“这乃是圣人赐给沈郎君的御马,沈郎君居然也肯拿来做人情,真不愧是长安侠少之首!哪怕在圣人身边效力,身上侠气未曾折损分毫。”   “宇文将军过奖了,沈某交友向来如此,便是圣人也知晓此事,大将军又何必挂在嘴上?”沈光态度不卑不亢:“说起来大将军那匹绝尘不在沈某这匹逐日之下,大家既是要比马上武艺,总要脚力相当才算公平,大将军以为如何?”   他这话显然是暗讽方才地牢之内,宇文承基满身披挂对阵只穿夜行衣的徐乐,不过这件事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压在心里未曾提及,承基也不便多语。他朝一旁军将吩咐道:“备马!”   军将牵马的当口,沈光已经拉着缰绳来到徐乐身边:“这匹逐日乃是西域进贡的宝马,圣人将其赏赐于我,追随愚兄已有两载。此马神骏非凡,便是在西域也属少有良驹。不过此马性情暴烈,寻常人难以近身,便是饲养他的马夫都被其伤了几个,乐郎君千万谨慎。”   “越是宝马性情越烈,某倒要看看这马如何了得!”徐乐说话间接过缰绳,伸手在马顶门鬃毛处轻轻捋动,这马也极为受用,不住喷着响鼻。过得片刻,徐乐转动身形来到马侧,腾身而起落在马背上,逐日前蹄刚一扬,徐乐接连两拳落下,打在宝马左右耳门处。逐日一声嘶鸣,前蹄落下随后不再挣扎。徐乐双腿夹紧马腹扯动缰绳,这匹汗血宝驹随着徐乐的动作发足奔驰,等到几个圆场跑下来,这匹马已然俯首听命,惟徐乐的命令行事。   沈光在旁大声夸赞道:“乐郎君好手段!这逐日性如烈火常人难近,没想到在乐郎君手中居然如此服帖。”   “沈兄过奖了,想必是宝马认主,知晓你我亲厚,是以才如此听话。”徐乐说话间已经摘下马槊,将甲包丢下,双手持槊前七后三怀抱二尺,但见马槊槊锋雪亮槊杆以朱漆涂抹,一望可知乃是上将征战沙场摧城破寨的宝刃神兵。大槊分量与自己日常所用那条马槊相去不远甚为合手,徐乐双手抖槊槊锋颤抖,心中只觉得分外畅快。   身为斗将,骑劣马挽强弓,手持宝槊冲锋陷阵,才是人生最大乐事。虽然奋短兵杀敌亦是难免之事,只不过总归更像是侠少所为,不是斗将本分。自离长安南下以来,这还是第一遭骑马舞槊,心中说不出的爽利,仿佛久旱乍逢甘霖,又似饥寒交迫之人终于找到机会大快朵颐!一时间竟是舍不得放下大槊,只想在手中舞个痛快。   承基看在眼里,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逐日虽然神骏,但终究乃是沈光的脚力,并非徐乐惯骑战马。哪怕其手段高明可以降伏烈马,可战将与脚力的配合必要以海量时间磨合,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所谓大将无马如折双腿,不光是说武将需要脚力代步,也是因为马上斗将所施展的绝技,大半都离不开坐骑相合。倘若战马未经训练,不能和配合主人动作,再厉害的招数也施展不出,于斗将而言,等若是先打掉了一半威风。   自己以马上本领成名,那匹同样来自于西域的贡马“绝尘”出力委实不小。自己与坐骑的配合,早已到了人马合一的地步,乃至很多时候自己只要一个细微动作,战马便知道如何配合。自己与徐乐的武艺伯仲之间,一个是新得宝马,使得也不是惯用兵器,另一个却是人马合一兵器合手,这一场较量的结果不问可知。   部下已经将遍体枣红的绝尘牵来,承基却并没急着上马,而是看向徐乐道:“乐郎君可要人帮忙披挂?”   来整自告奋勇挺身而出,高举着方才被扔下的甲包道:“此事交给我!”   以来整国公子弟的身份,身边自然有专门的奴仆服侍披挂,几曾做过这等差事?也只有荣国公来护儿本人上阵时,才会让儿子为自己披挂上阵,徐乐如何受得起这等人情?方待推辞,来整把甲包打开,取出里面的甲胄道:“乐郎君快些坐下,咱们披挂好了,才好与宇文承基较量!”   是了!在来整心中,既以认定自己是朋友,也就不拿服侍披挂当一回事。再者说来,来整素来敬佩豪杰,自己的一身武艺胆魄令其佩服,便愿意帮自己这个忙。若是一味推拒,反倒坏了兄弟交情,也显得自己太过矫情。   徐乐也不再说什么,大步来到来整身旁,由着他帮自己披挂甲胄。这套甲胄同样为沈光所有,乃是时下常见的明光甲。以形制论和徐乐惯穿的札甲略有不同,不过大体上也算是一脉相承,对于施展武艺而言没有多少影响。再者沈光和徐乐的体形仿佛,因此沈光的甲胄穿在徐乐身上并没有什么阻碍。倘若是来整这种巨灵一般的人物,徐乐穿他的甲胄便要费些气力,根本没法临阵。   来整别看人看上去粗鲁,披挂之时极为小心,生怕哪里有所阻滞妨碍徐乐施展手脚。等到披挂完毕鸾带扎紧,他又取过豹头金盔准备为徐乐戴在头上,徐乐却霍然起身说了声不必,随后来到逐日身旁飞身上马抄起朱漆马槊,以槊锋对承基一指:“宇文承基,撒马较量!”   他故意不戴头盔,便是暗中提醒承基,别忘了地牢里那记反手劈刀。之前靠着盔甲坚固其逃过一劫,这回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徐乐的性情虽然不似承基,但身为斗将谁又没有自己的骄傲,又有谁会是好脾性?   在地牢内被承基仗着铠甲长兵之利压着打,徐乐心中也积了一肚子怨气。如今胯下有马手中有槊,于武人而言,已经到了自己最巅峰的状态,天下虽大,自己又怕过谁来?方才在地牢里丢的面子,现在要一点不少的找回来,宇文承基的命,自己收下了!   宇文承基见徐乐不戴兜鍪,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杀意,随后也拉过绝尘飞身上马。他的这匹坐骑性情同样狂躁,与“逐日”还是老冤家。一见对面的逐日宝马,先自昂首嘶鸣,以前蹄刨地。对面的逐日也同样以长嘶作为回敬,两员大将未曾交手,二人的脚力先要分个上下。   二人都把手中大槊高举,那些围观博戏的军将自发组成人墙,为两人留出交手的空地。军将们纷纷下注,基本都把彩头下在承基身上。来整大叫道:“某买乐郎君赢!你们这帮孙儿只管下注,不管多少花红阿爷都吃得下!”沈光也在旁附和道:“算我一个,某也赌乐郎君赢,谁想送钱于我使用,便尽管压承基便是。”   徐乐将槊一举:“宇文承基,你我也赌个东道,你可有这份胆量?”   “这东道不赌也罢,你若是胜了,某这条命都是你的,区区几个人又何足挂齿?你有本事就把他们带走就是,算不上什么彩头。”   “我与你赌的不是这个,而是江都城内百姓!”徐乐说到这里陡然提高了嗓门,声若洪钟,围观军将都能听得清楚:“某若是胜了,你便要约束自己的部下,不许他们再像之前一般打家劫舍掳掠良家女子为妻,若是有违此誓,便是猪狗不如!你若是胜了,某就把这条性命留下,这个东道你可敢赌?”   承基一愣,没想到徐乐此刻要赌的居然是江都女子,他愣了一下并未作答,双足点蹬纵马舞槊,朝着徐乐冲去!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屠龙(二十一)   两条马槊交击,一声闷响响起,声音并不甚大,却震得人气血翻涌,二将胯下战马也发出一声长嘶。   徐乐与承基两条马槊空中相撞随后绞在一处,都想将对方槊锋压下或是干脆绞出手去。往返几个来回,谁也未能如愿,彼此的身形却在高速接近。二人不约而同抽回马槊盘槊对抽,两条槊在空中再次交击一处,闷响再次响起。这动静比起承基在甬道内用力抽动墙壁震得夯土四散纷落也相差无几,足以证明双方用力之猛。   两人的身形都晃了晃,随后又都恢复了平衡。坐骑盘旋双槊对舞,两条怒龙在这片空地上卷起狂飙。啪啪闷响一声接一声的响起,那些骁果军将全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交战的两人,就连来整和沈光这当口也是目瞪口呆看着战场上交手双方,连大气都不敢喘。   战马嘶鸣,闷响连连。自徐家闾出世便战无不胜的少年,终于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号劲敌。饶是他锋锐无双,却也没那么容易占到上风。反之,向来以天子身边武勇第一自夸的虎将,也第一次遇到了真正难缠的对手。   江都城内几万骁果,哪个不是勇力过人的豪杰?又有几个甘居人下?哪怕宇文承基出身尊贵位高权重,军中也有不少勇士悍将想要挑战他的地位,将他横勇无敌的称号夺为己用。是以在他为将之初,曾有不少军将明里暗里发起挑战,试图证明自己的本领在这宇文家将种之上。包括沈光、来整在内,也没少了和承基比斗。   不管胜负结果如何,凡是熟悉承基的人都知晓一点:绝不可与其斗力。哪怕是神力如来整者,也必须承认单纯以膂力论,自己较承基逊色三分。只不过身为上将不单要有力,更要懂得用力,靠着巧力外加精妙招数又或者比斗承基不算十分擅长的科目,还可以弥补膂力上的差距,再不然便是以精妙招数弥补力量上的不足。   不过光是从这种打法上就证明了承基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宇文承基力大无穷,纯粹斗力天下无敌。然则今天,意外出现了。神力无敌的猛将,遇到了命中的对手,他的膂力不再是天下无双。   徐乐赫赫威名从长安传到江都,又曾经阵斩鱼俱罗,不问可知必是武艺高强之人。尤其沈光、来整都和他交过手,知道徐乐的武艺何等高明。   他既是马上成名的斗将,其马术武艺比之步下角抵、刀法肯定更为擅长。况且在地牢内他更是和承基交过手,知道此人一身怪力何等惊人,必然会运用巧力以招数取胜。两人心中都做同样想法,也都等着看徐乐使出何等高明的槊法又或是拿出怎样绝招克敌。   然而事实与他们的想法相反,徐乐与承基交手之后,并没有施展出什么高明的槊法,而是如同一个空有血勇不通技艺的莽夫一般,举着马槊朝承基劈头盖脸地抽打过去。两人马槊交击彼此抽打,徐乐身形阵阵摇晃却全无改变,依旧是将大槊抡圆朝着承基身上猛抽。   这些围观的军将本也想看一场精彩的马槊较量,没想到却看到两员大将如同村夫一样对打。   身为顶尖斗将,来整和沈光看得出来,徐乐并不是真的不通马上武艺在那里乱打。恰恰相反,这反倒证明徐乐武艺高明远胜同侪。事实上如果真有个不通武艺的莽汉,全靠力大手快乱舞,出手之间必然破绽百出,承基也不需要费力招架,随手一槊就能把他刺落马下。   徐乐动作之间衔接流畅自然全无破绽可寻,不给承基反击余地。等若是徐乐逼着承基在和自己斗力。能把一个绝顶斗将逼得被迫斗力,非顶尖高手不能为之,这等打斗的精彩程度,也半点不逊色于两人持槊对舞各展绝学。可是徐乐此时的打法却让人看不明白,他难道不知这是以短击长?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虽然围观军将点起灯火,又有月光照明,可是要想看清人的相貌也不是易事。哪怕是目光锐利如沈光者,这时也不曾看到,徐乐脸上逐渐露出的笑容。   痛快!这才够痛快!   自从出世以来,不管大小战阵何等凶险,哪次不是靠着宝马大槊肆意撕杀,生生冲破陷阱破茧而出?可是此次江南之行,先是被水盗偷袭,后又莫名其妙被人算计,连救人的时候,都不得不面对浑身甲胄如同龟壳一般的宇文承基,被迫以短兵应对马槊,以小巧功夫对阵长枪大戟。   以巧取胜,以精妙招数克敌,这些徐乐都能做到。阿爷教授自己一身高明槊法,其中自然有应付承基这种猛将的套路。但是他今晚就是想和承基用这种笨办法分胜负。承基既然以膂力称雄,自己便偏要与他斗力,让他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彻底失去颜面,这样的复仇才足够痛快。人人都说承基多力,那咱们就比比力气,看看谁的膂力更强!   徐乐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初出茅庐,大闹云中的情景。从神武到长安一路走来,自己槊锋之下,不知战败多少名将,又不知击碎了多少无敌神话。在北地自己的名号逐渐响亮,各路诸侯耳中想必也都听到了“乐郎君”这个名号。今晚,就让江都城内骁果军汉看看,神武徐乐有多少本领!与猛将斗力,与巧将斗招,在敌手最为擅长的方面将其胜过,天下还有比这更令人快活之事?自己又怎能不笑?   呼喝连连,闷声不绝。两员虎将都已经拼出真火,随着马槊挥舞,各自呼喝出声。宇文承基也做好了和徐乐比斗招数的准备,想要看看这来自神武的少年,到底练就了何等高明的本事,有资格向自己发起挑战。又如何用这新得战马,施展那些高明的技艺。却没想到,徐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靠招数获胜,反倒是一心斗力。   承基看得出来,对方这一路猛砸猛抽的攻击并非胡乱挥舞,而是一门高明的武技。能练就这般技艺之人,自然精通诸般精妙招数。如今放弃招数不用,偏偏和自己赌斗气力,分明就是目中无人!既然如此,就让你看看马上承基的厉害!   这位险些挂上“横勇无敌”金牌的猛将,也发作了脾气。看着徐乐大槊抽下也不闪展规避,而是横起马槊高举招架。在江都城内,比斗气力自己还不曾怕过谁,又何惧小小徐乐?架开徐乐马槊,他立即舞槊抽回去,等到徐乐架开之后,又自持槊以待。   两人都控制住自家脚力,不让战马奔腾盘旋,而是勒住坐骑一拳换一脚的硬碰硬。每次槊杆交击,两人的身形都难免晃动甚至趔趄,可是随后又立刻拿桩站稳,随后举起大槊继续抽打。   徐乐曾和尉迟恭以力相斗,不过那时候他也是用了巧计,于猛打猛砸之中掺杂其他招数,让黑尉迟顾此失彼节奏混乱,最终落于下风。这也是两人出身不同,徐乐自幼得徐敢教授,尉迟恭则是靠着天赋自己摸索成才,再怎么是天才,遇到高明的招数也要吃亏。空有九牛二虎之力,却还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如今对付承基,徐乐并未施展那种招数,固然是无用也是不愿。既然要斗力,索性便大大方方斗个痛快,也让在场骁果看看,自己胜承基是不是天经地义!徐乐也承认,承基的膂力之强绝非黑尉迟能及,如果是他们两个相斗,尉迟恭早已经败北。不过自己可不是黑尉迟,就算宇文承基真的是天神下凡,今晚自己也要把他无敌金身砸个粉碎!   两人的马槊越舞越疾,碰撞声接二连三响起,两匹脚力不住发出“恢恢”叫声。由于两人都勒马不动,又未戴兜鍪,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相貌。徐乐发现,宇文承基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这个如同千年不化冰一般似乎从来不会笑的男人,这时也露出了笑容。   这便是斗将!不管有多少心思,也不管各自的立场为何,一旦遇到合适的对手,便会乐在其中,于身外世界不再在意。此刻的两人都已经逐渐陷入这种状态,充分享受着比武的乐趣。每一次大槊交击,每一次运力较量,对两人而言都是绝美享受,就连大槊相撞发出的闷响,在两人耳中听来也如同天籁。   二人的大槊不知碰撞了多少次,忽然在这种闷响中,混进了一丝杂音。这声音并不甚大,稍远些的军将根本听不到。可是承基与徐乐均是六识灵敏至极的上将,声音虽小却瞒不过他们的耳朵。这声音如同木头折断,又像是什么东西炸开。身为上将,对这种声音极为敏感,几乎同时想到一件事:自家的兵器似乎撑不住了。   如果不算万钧神弩那种军阵杀器,单以个人的兵器论,马槊乃是其中造价最为高昂之物。一柄马槊从制造到完工,最少也要三年光景。能被世家名门军中上将看中的宝槊,制造时间更长。   先是要把细篾浸油,又要用上等胶漆胶合,再用麻绳缠绕之后,涂生漆裹葛布,一层层堆叠上去。上将所用马槊甚至可以做到弯折如弓依旧不至于折断,弹开之后依旧恢复如初。也只有这等韧性,才能把一个个身披重甲的对手刺于马下,不至于伤了主将的手,也不至于损毁大槊本身。这也是马槊为何珍贵,以至于不能大量制造的原因。   这样的兵器,原本没那么容易折断,往往大将手中马槊可以传承几代人使用不至于更换。可是万事都有例外,马槊不易折断不等于不会折断,昔日南齐大将陈显达起兵谋反,本来大获全胜,结果就因为马槊意外折断以至于兵败身死。   今晚意外再次发生,在两员虎将怪力撞击下,有一柄马槊似乎支撑不住即将折断!而这种较量之下,谁的兵器断了,谁便多半难逃败亡下场! 第六百五十三章 屠龙(二十二)   沙场二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这可怕的变化,依旧盘槊对抽,谁也没有停手或是改变招数的意图。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想要变换战法也来不及。二人眼下已然到了推车撞壁的局面,谁稍微松懈一分,便要赔上性命。是以不管发生了何等变化,都只能咬紧牙关,发力舞槊,试图抢在兵器折断之前先把对方打下马去。   两槊碰撞声依旧,那古怪的折断声也越来越响亮,就连沈光、来整都已经听到耳中,脸色越发凝重。他们当然知道这时候兵器受损意味着什么,不免为徐乐担心。可是看两人抡槊的样子,又看不出到底是谁的兵器出了毛病。   身为斗将,对于自己兵刃的熟悉程度一如自己的身体,越是本领出色的斗将,对于自家兵器的了解越清楚。毕竟事关性命,一分一毫的差别也马虎不得。在那声古怪的爆裂声响起之后,宇文承基已经察觉到,问题出在自己的兵器上。   堂堂八柱国之一的传家宝,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可比,绝对可以称得上稀世之宝。这条槊伴随宇文盛建功立业,不知杀过多少重甲在身的军将士卒,也不知会过多少英雄豪杰。刀砍斧剁又或是外力摧折也受得多了,从不曾出过半点毛病,按说不至于如此不济。   可是今晚宇文承基被徐乐打出火气,在地牢内不惜以大槊做铁鞭使,朝徐乐猛抽。结果大槊未曾打中对头,反倒是把甬道打得夯土纷落。他自身膂力过人,未曾把土墙回弹之力放在心里,可是这些力道实打实的全落在这条马槊之上。   再者为将者全都习惯借马槊卸去部分力道,避免血肉之躯硬抗所有回弹反击之力,承基也不例外。是以马槊本身还替他卸去几分土墙回震的力道,两股力道加在一处,也是非同小可。   两军沙场兵刃交击,马槊既要用来破甲伤敌,也要格挡对方的兵器。其中不乏骨朵、铁鞭之类重兵器。一场仗打下来,马槊难免有所损伤,也未必就比地牢内那一通猛打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种战役结束之后,必然有专门的奴仆负责对马槊进行养护,涂胶裹布都不在话下,若是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大槊保养个把月也是常有。今晚承基的宝槊来不及养护,先是在地牢内一通狂舞,随后就和徐乐这么硬碰硬的对抽,这固然考验两将的气力本事,对于大槊本身也是不小的负担。   两人都是有着一身神力的猛将,此时运足气力对打,每一击之力都足以开碑裂石,两槊交击不断,马槊自身所承受的力量远超过之前承基抽打甬道的反震之力。这等大力撞击,便是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极为少有,更何况接连不断的发生。倘若寻常时日,承基的大槊还可承受,可是加上之前甬道里那场抽打损失,此时便已当不得这等神力。   葛布碎片随着夜风飞舞,质地上乘的枳木亦不堪承受,在大力抽打下左右摇摆,发出令人牙酸的警告声,提醒自己的主人,自己已经无力维持。   徐乐面上笑容更盛,两眼盯紧宇文承基,不容他变招闪避,又或者逃出圈外更换兵器。方才他在地牢内靠着兵甲之利占尽上风,现在就让他尝尝失去长兵的滋味。徐乐出手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用力也更猛,自出世以来与人斗力的次数不少,其中也不乏力大过人的猛将。可是像今晚这样把全身力气都用出来没有丝毫保留,还是第一遭。   伴随着一声怒吼,徐乐手中的马槊在火光中带起道道残影,不少军将看得眼前发花,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大槊,哪又是虚招。两条大槊明明是木制槊杆,可是撞到一处的刹那,有人分明看到了火星迸起!   一声爆响,随后便是一声木杆折断的脆响。几名军将忍不住惊叫出声,伴随着几人的叫声,承基掌中马槊槊杆自槊锋向后二尺有余处被徐乐一槊生生打断,靠着葛布与生胶的粘连才没彻底断成两截,如同人被打断了手臂一样在那里晃荡着。宇文家传家三宝,兜鍪、宝甲、马槊,于一晚之间便被徐乐毁去两件。   两人盘槊对抽,手眼须臾不得放松。承基兵器既损,自然没法招架徐乐的攻击,徐乐这时更不会留手,大槊挥起对着承基用力抽去。承基这时也是一声大吼,掌中断了的大槊朝着徐乐用力一掷,同时拧身闪腰避开徐乐大槊锋芒,探出右手抓向槊杆,竟是打算徒手夺槊!   军中猛将固然多有马上夺槊之能,不过基本都是用在本领相差悬殊之人身上,头等斗将之间徒手夺槊之事简直闻所未闻。宇文承基却也是被打发了性,竟然不顾性命用出这等险招,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右手已经抓住槊杆,随后左手也趁势握在槊杆之上,口内一声断喝,双臂运起周身之力,胯下宝马发出一声嘶鸣,人马合一同时发力试图将徐乐手中大槊夺将在手。与此同时,承基的右脚已经自马镫内抽出,以左脚为轴支撑全身,右足朝着徐乐这边用力踢去,亦是要迫徐乐丢下手中兵器。   这一手死里求生的应变,亦是承基无奈之下想出的应对之策。看上去这一抓一夺很是容易,实则于六识、应变、膂力的要求极为严苛,稍有差池难逃落马身亡的结果。也只有承基这等手段、这身神力之人,才能成功使出这等招数。   眼看徐乐大槊被自己抓住,承基心中一喜,徐乐绝对不会想到有这般变化,哪怕他气力再强临时发力也必然比不上自己。再者自己这一记踢腿威力足可比拟棍棒,徐乐身上虽有甲胄护身,也不敢硬解这一击。   不管是凭力还是斗招,这条槊自己夺定了!就在承基充满信心,运劲发力的当口,他的眼睛正好对上徐乐的眼睛。两人视线相撞,承基心头莫名泛起一阵凉意。徐乐的眼神内并无半点惊慌失措之意,反倒是带着几分嘲弄以及一丝蔑视,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树。   糟了,这一切对方早有准备!   承基刚刚想到这一点,徐乐的应对已然发动。   虽说徐乐确实未曾料到承基还有这等手段,不过早在地牢相斗时,他就发觉宇文承基和大多数马上斗将不同。其明明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怎么看也是个天生猛将,偏练就一身精巧武艺。不光可以大开大阖硬桥硬马,各种小巧手段也是信手拈来全无阻碍。与这等人打斗就必要考虑周全,不能把他以一般的马上斗将看待。一槊出手哪怕百发百中,也要防备其有什么怪招应对。   果然,此刻承基居然使出这等怪招,这一夺之力如怒海狂涛,换做寻常人必然招架不住被他劈手夺去兵刃。然则徐乐既有提防,又怎会让他如愿?切让你把所有手段都使出来,再让你输个心服口服!   徐乐并没急着出手反击,而是同样运起自己的气力沉腰坐马,一记千斤坠的功夫用出来,这条马槊如同与徐乐的身体生在了一处,饶是承基神力惊人,却也未曾撼动分毫。而其踢出的那一足尚未曾落在徐乐身上,徐乐的反击已然到来。   承基出手虽快,徐乐的反击却更为迅捷。双臂猛然间一用力,掌中大槊一抖一荡,借着这一抖一荡之势将两人夺槊的力道以及徐乐抖槊之力尽数攻向承基。承基只觉一股沛莫能御的无穷巨力自槊杆处袭来,他双手再怎么用力也拿不住槊杆,双手下意识地一松。可是这股力道并未因此而彻底消解,承基被这抖槊之力震得在马上一个趔趄,踢出的那一脚也就没了力气伤不到人。不容他站稳身形右足归镫,徐乐手中马槊平杆一拨,喊了一声:“下马!”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江都城内足以称为武魁的豪杰,险些被封为“横勇无敌大将军”的宇文承基,被神武少年徐乐打落马下!   徐乐并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纵马过去,以槊锋抵住承基迫他投降。反倒是将大槊收回拉开架势冷声问道:“宇文将军败得可服气?若是不服,可以上马再来打过!”   围观的军将中,有人用力喝彩:“神武乐郎君,果然好男儿!”听声音便知道,带头的乃是来整。   “乐郎君!”   “乐郎君!”   一声声喝彩声随之响起,却是那些军将为来整所带动,也都开始为徐乐大声喝彩。才声连绵不断,一浪高过一浪,这些军将或是敬服徐乐的武艺或是佩服他的人品,也有的是折服于他这份武人骄傲,都不顾一切地为他高声喝彩。   宇文承基在彩声中挣扎着爬起,望着马上的徐乐,再看看那些喝彩的军将,他心中有数,自己怕是想不认输都不行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屠龙(二十三)   来整已经开始兴高采烈地向那些军将讨要彩头,赌输的军将也不着恼,反倒是与来整有说有笑或是嬉闹几句。这个时候,众人暂且忘记了自己的籍贯出身往日嫌隙,都恢复了自己最根本的身份:武人。   骁果军终究是自大隋残存精锐乃至天下豪杰中选拔的精锐所组成的军伍,又被杨广以及自家带兵主官刻意放纵,军中不少兵将身上都保留着昔日的轻侠风范,未曾因身入行伍而有所更易。对于这些人来说,固然因为地域之别又或者利益之争而形成敌对,可是面对真正的豪杰又会从心里敬服,以至于暂时忘却以往的过节。   宇文承基身为骁果军主将,对于自家部下最是了解不过,知道这些军汉敬仰的是什么人,更知道他们会鄙薄厌恶怎样的主官。若是平日里他兵器损毁,大可以换一条马槊再战,这也算不得什么不妥。可是今日自己手段尽出,连夺槊的本领都施展出来依旧落马,就没了跟徐乐争论胜负的立场。   再者说来,自己落马之后徐乐未曾追击,反倒是主动让自己再战。这时候如果真的更换兵器再次上马,不管胜负如何,在军将心中自己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哪怕武艺再强,也会被这些军将认为乃是输不起的小人,论及军中声望,只怕反倒是会输给来整。   更重要的是,倘若换了兵器再战结果依旧败北,又该如何收场?固然兵器损坏乃是意外也可算作非战之罪,可是自地牢开始,自己和徐乐从步下打到马上,长兵短兵乃至气力都比并了一番,于其手段心里已有分较。   哪怕是再怎么昧着良心,自己也得承认这神武乐郎君的武艺力气都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战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高手相争,心态起伏对于胜负的影响巨大。自己今晚连败两次锐气受挫,绝不是用武的好时机。日后在其他战场上,可能胜过或是杀死徐乐,但是今晚却很难从他手上讨得好去。此时认输还可保全体面,若是当真再次败于徐乐之手,三战三北的承基多半就会成为江都一干武人口中的笑话。甚至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和对方马前相遇,也难免要受影响无法正常施展武艺。   是以承基并没有上马再战的意思,反倒是吩咐部下牵走坐骑,承认自己败北。这一举动一出,果然又引来一片喝彩声。方才的喝彩乃是众人敬佩徐乐本领,这时则是称赞承基的胸襟气度。   众军将倒不至于因为这一场比斗的结果就看不起承基,大家都是武人,方才打斗看得清楚。徐乐与承基算得上棋逢对手,两人疆场遭遇,胜负只在一线之间,不能说承基输了就证明他不如徐乐。   徐乐见宇文承基罢斗,自己将大槊挂好,飞身跳下坐骑。沈光这时上前一边帮徐乐解去甲胄,一边对宇文承基道:“如今胜负已分,宇文将军该放人了吧?”   “人在下面,你们随某去领就是,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乐郎君说明。”   沈光眉头一皱,刚想要说些什么,徐乐主动开口道:“好,某就随宇文将军走上一遭。沈兄在此稍候,徐某去去就回。”   沈光道:“某自当随乐郎君一并前往才是。”   “方才沈兄与这么多人赌东道,如今正是收彩头的时候,这时候又怎么能走?”徐乐打了个哈哈,又朝沈光点头示意,暗示自己知道轻重,此时的言语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并非一时糊涂,让沈光不必担心。随后他亦伸手配合着沈光解去身上铠甲,依旧穿着夜行衣挎着直刀随同承基一路向地牢内走去。外面的军将要么讨论着方才的打斗,要么就是和来整、沈光计较彩头,倒是没人在意徐乐与承基的离去。   徐乐心知沈光担心宇文承基暗施诡计,在地道内加以暗算,想要陪自己同行也是一番好意。不过他相信承基并非无知蠢材,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外间那么多军将亲眼所见自己比武取胜,未曾赶尽杀绝反倒是让承基有再战的机会。对于武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投桃报李,宇文承基哪怕不和自己化敌为友,也绝不能对自己加以暗算,否则那面失去部下之心。他既然想要带兵,就不会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与自己为敌。   再者说来,地牢内奋短兵敌马槊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可怕之处?就算承基真的想要暗算自己,自己腰间有刀,大不了再打一场就是,又有什么要紧?是以徐乐并不担心,跟在承基身后大步流星向地牢内走去,一路来到之前承基持槊以待的房间内。   韩家兄弟依旧绑在桩橛上一语不发,头紧紧低着看不清面目。承基进得房中,看看散落的烛台以及蜡烛,回转身上下打量着徐乐,一双虎目内没了杀气,反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之意。不等徐乐说话,他主动开口:   “这两人伤了我宇文家不少人马,理应以命抵命。但是你我胜负未分之时,我不能对他们出手加害,是以只是灌他们喝了麻药将人麻翻了。省得他们乱喊乱叫坏了你我比武的兴头,也省得其他人前来生事。稍后喷些凉水,人便可以苏醒。”   徐乐盯着宇文承基问道:“还有一人,她在何处?”   “你方才来时便看到了,我这里只有两人,并无第三人在。”   徐乐面色一寒:“本以为宇文承基既与来六郎齐名,必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想居然是言而无信之徒!”   “乐郎君息怒,某并非言而无信,而是人不在我手中,非不愿实不能。那位小娘确实被某捉来,不过人未曾在此关押,便被送去别处。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某不当讲乐郎君不当问,问了于事无补于你也无甚好处。这是某一番肺腑之言,还望乐郎君不要误会。”   承基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我都为武人,也都是堂堂七尺须眉,自然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言而有信。然则你我都不是三岁娃娃,也明白天下之事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哪怕你我膂力再强本领再了得,总有些对手是胜不过的,更有一些你根本没法与之匹敌。有些时候不是某不想守诺,而是身不由己。我将乐郎君请到此间,就是想说几句实话,若是乐郎君不想听,只管拔刀来斩。”   “你当我不敢杀你?”徐乐眉锋一挑,宝刀出鞘半尺有余。承基不闪不避,更没有拔刀招架撕杀之意,反倒是坦然处之,一副任徐乐宰割的姿态。徐乐并未真的拔刀出鞘斩向承基,而是盯着他说道:“你可以把话讲完,某再取你性命不迟。”   “你我方才比武之约,我只能践行一半,这两人你可以带走,至于那女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提起。凭你乐郎君这身本领,金银美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值得为一个小娘坏了自己的性命。至于你所说的第二句话,某没有应你是以算不得某言而无信。我之所以不肯接话,实在是这件事非我所能,若是我真的应下,便是有意欺瞒。你看得清楚,这城中几万军汉聚集一处,倘若不许他们娶亲,又该如何约束这些军汉?圣人下旨以宫女配给军汉,然则宫人总共才有几人?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未曾分得女子的军汉怨气更胜从前,是以只得再下旨以江都城中寡妇配给军汉。”   徐乐冷哼一声接过话头:“这城中谁是寡妇又有谁人知晓?江都城内如今乃是骁果军的天下,本地衙门无力约束,自然是这些军汉说谁是寡妇谁就是寡妇,纵然不是也可以让她变成寡妇。”   承基也不否认:“乐郎君亦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慈不掌兵之理。如今正是仰赖军汉效死之时,繁文缛节菩萨心肠都只能暂且放下。若是顾着那些女子,这几万兵马便难以约束。到时候就算某有再大的本领,也没法让部下听令行事。某敬你是个好汉,不愿说些谎言搪塞,索性把事情讲明,是杀是剐听凭尊驾便是。”   “听你言语里的意思,倒是有苦衷,可是身为武人,理应以一身本领护一方平安。如此才不辜负自己一身所学,也对得起自己所食俸禄。似你这等装聋作哑纵兵为恶之人,有何面目执掌三军,又何德何能自称武人?”   说话之间徐乐宝刀出鞘,双手奉刀朝承基一指:“将韩家兄弟放了,再将女子所在说明,否则某今晚必要取你性命!”   承基将头一低,竟是不敢与徐乐目光对视,低头望着靴尖,并不曾拔出兵刃也没有撕杀的意思。低头不语,竟是想要甘心领死。   徐乐心头一动,自己和承基交战开始,就知此人不是个无谋匹夫。但是身为上将,用计设谋也是应有本领,不能因此就质疑其人品。以彼此立场而论,承基实无必要与自己解释那许多,不管是赖账又或者翻脸加害都好过如今这样束手待毙。   再者他方才言语态度诚恳,并非虚言作伪,难道此人竟是个坦荡君子,有不得已的苦衷?只不过他再有多少苦衷,也无法让自己改变心意,倘若他不肯说出步离的下落,不管这一刀下去惹出多少麻烦又会有怎样结果,自己都必然要砍下他的首级。   不过徐乐心中对承基的观点有所变化,便没急着出刀,两眼瞪着承基等待他开口说话。哪知承基就像是铁了心寻死,低头不语一动不动。两人僵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徐乐心头怒气升腾:莫非宇文承基认定自己不敢杀他?为了给阿爷报仇,自己在南商关手刃王仁恭,今晚为了步离再杀个宇文承基又待如何?   宝刀高举,于残存烛光照射下散发出夺目光芒,只要宝刀落下,对面这位江都军中第一猛将就要身首异处,徐乐自己也注定成为这数万关中骁果公敌,势必要和外间这数万大军死战一番。可是徐乐心性骄傲,根本未曾把这些放在心中,眼见承基还不开口,便不再多想,宝刀朝着承基兜头砍去! 第六百五十五章 屠龙(二十四)   “乐郎君不可莽撞!”   一声断喝加上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打断了徐乐出手的节奏,来人身法快如闪电,随着言语人已经如飞一般冲进房中,手中宝刃自下而上架住徐乐的宝刀,双刀交击金铁交鸣,空中几点火星爆起。饶是来人亦是艺业惊人的豪杰,可是仓促招架之下,宝刀依旧被徐乐的直刀压得向下一沉,险些砍在宇文承基身上。   这一切变化只在须臾之间,承基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俨然一副看破生死的架势,丝毫不惧白刃。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冲入房中,架开徐乐这必杀一击的,自然只有肉飞仙沈光。换做他人纵然有这份手段,也没有如此快的身法。   徐乐眉峰一皱,不知沈光何以如此。他既然肯和来整不顾性命闯入军营,又设计促成自己与宇文承基的决斗,足以证明其心迹以及彼此之间的交情,绝不至于在此时向自己下毒手。但是他如今出手搭救承基和自己交战也是事实,让徐乐有些摸不清头脑。他将直刀撤回,退后半步望着沈光,等待对方的言语,不管为敌为友总要弄个明白。   沈光此时也是气喘吁吁满头汗珠,看得出来这位肉飞仙显然是从外面一路狂奔而来,能让素以轻功见长的沈光如此狼狈,显然是将身法用到了极处,若不是极为要紧之事显然不至于如此,若非如此也不足以救下宇文承基的性命。   过了片刻,才听沈光开口道:“圣人下旨,请乐郎君即刻入宫!”   果然。只有杨广亲自下的旨意,才能让豪迈洒脱的肉飞仙狼狈如此,他出手架开这一刀也就在情理之中。毕竟杨广为人喜怒无常,与其相见吉凶难料。若是见面之前先把承基这员虎将杀了,徐乐注定无法生还。归根到底沈光还是想要在君主与好友之间求全,既能对皇帝尽忠,也不至于坏了自己和徐乐的交情。   徐乐看了一眼沈光,沈光知晓徐乐傲骨天生,哪怕是帝王之威也震慑不住他,生怕他发了性非要先杀承基不可,连忙开口劝阻:“圣人夤夜传旨召见,只怕有大事相商,乐郎君既为唐国公使节,总该以大局为重。且先去面圣,其他的事再徐徐图之不迟。”他又看了一眼承基,以及他身后桩橛上的韩家兄弟。   “韩家弟兄的事着落在某身上,我这就让六郎来把人带走,乐郎君且随我入宫!”   徐乐并没有坚持和宇文承基厮杀,而是纳刀入鞘,将身形偏转,准备随同沈光离开。以徐乐的胆略心性,自然不会被杨广的旨意或是其帝王之威所震慑。之所以这么听话,固然是不想让沈光为难,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这是徐乐早就懂得的道理。这个该死的世道夺去了自己的父母,毁灭了自己的家乡徐家闾,又夺走了阿爷……未来的岁月里,会有更多的亲友一一离开,归根到底都是因这个乱世而早就,这个乱世的罪魁祸首又非杨广莫属。徐乐心中怎能无恨?又怎会对杨广毫无杀意?   他也知道世道无情,不会对自己格外宽厚。事实上在潜入城内救人之前,徐乐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这乱世中已然见多了生离死别以及人世间种种丑恶,不管韩家爱兄弟以及步离的结果如何,他心里都有所准备,不至于无法接受。   不是徐乐凉薄,而是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伤春悲秋于事何补?   拼一腔热血仗三尺青锋,为自己的亲友血债血偿才是须眉之行!他心里早已做好打算,如果几人真有什么不测,自己拼着性命,也要江都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哪怕把整个城池化为齑粉也在所不惜,定要为众人报仇雪恨!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讨债也要选好对头。宇文父子固然不能放过,杨广这个罪魁,同样不能轻饶!若是几人真有什么不测,徐乐必要杀杨广以抵偿。再者就算不考虑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只从天下苍生而言,自己也该为百姓诛此昏君!   徐敢在日没少向徐乐提起当年五胡乱华神州涂炭的惨烈情形,虽说大隋混一天下之后,并未体恤民力,租庸调赋依旧沉重,哪怕在王仁恭压榨之前,徐敢也需要竭尽所能才能满足官府所需。   但是不管怎么说,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于升斗小民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杨坚在日虽然百姓亦苦,但勉强总可以维持过活,这个世道只要人的血汗,还不至于谋人性命。   可是等到杨广登基,天下便不成个样子。尤其是辽东征伐闹得天下大乱,随着杨玄感、王薄等人起事,好不容易稳固的江山便彻底分崩离析四分五裂。世道终于开始吃人。百姓性命变得如同草芥,五胡乱华的惨状不知几时又会重现人间。这其中固然有世家门阀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罪责,杨广也同样难辞其咎。   身为一国之君,便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哪怕打压世家收天下之权乃是杨坚时代便开始的制度,杨广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但是杨坚时代能够维持局面杨广未能做到,这便是他应承付的罪责!   如果不是他弄得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似王仁恭这等人便不会生出不臣之心,也就不至于对百姓敲骨吸髓压榨民力,徐家闾不至于毁灭,阿爷也不至于死。乃至如今江都城内的种种惨状,步离、韩家兄弟等人的遭遇,杨广都脱不了干系。   自己既练就一身本领要为天下谋福,理应为百姓诛了这恶人。只不过杨广居于深宫大内,身边有重重甲兵守护,单枪匹马想杀他不是容易事。且不说如何对付那些护卫,光是想要在重重宫殿中找到这个人,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江都宫规模虽然不及长安大兴宫,可是房舍怕不是也有上千,想要在里面找到杨广不啻于大海捞针。如今他既然下旨召见,倒是省了不少气力。   虽说面君之时不得携带寸铁,可是杀人也不一定需要兵刃!徐乐自信只要自己能进入杨广十步之内,只凭徒手也能结果其性命。只要拼出性命行刺,就算沈光这等好手护驾也遮护不住。   结果杨广之后如何逃出江都保住自己性命,又或者于局势有何影响,徐乐并没有想太多也不愿去想。大丈夫行事干净利落,瞻前顾后注定难成大事。若是扭扭捏捏为了所谓大事连自己身边亲人的仇都不敢报,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再说如今大隋国势已衰,大好河山必定易主。李渊在晋阳养精蓄锐多年,兵强马壮资财甲杖堆积如山,如今又得了长安大有席卷关中之势,手中还握有代王杨侑这么个傀儡。自己刺杀了杨广大隋群龙无首,于李渊而言怎可看也是利大于弊。如果在这等局势下李渊依旧无力一统天下,那就证明他并非人主之相,自己再怎么出力也是枉然。   是以徐乐此时收刀并非手下留情,而是为了杀掉更重要的人物,舍去自己性命做博浪一击。沈光、承基自然猜不出这位乐郎君的心思,只当他到底是李渊部下顾全大局,这个时候要以主家命令为重不疑有他。宇文承基道:“这两兄弟我自会交到来六手中,他不必来了。乐郎君,你我之间的事……”   徐乐看了承基一眼并未作答,而是朝沈光说道:“既是太上皇召见,还请沈郎君带路。”   沈光在前徐乐居后,两人一前一后出离房间,向甬道外走去。承基在后望着两人背影,脑海中反复出现徐乐分别时那道眼神。作为武人,他能感觉出那眼神中所蕴藏的浓烈杀意,饶是承基这等神勇之人,也不由得为这股杀气所震慑,心头莫名一寒。   从他眼神看,其已然恨自己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想要与他化敌为友做个敌国之交显然不能。本来自己难得遇到这么一个武艺气力乃至相貌都投契的对手,从心里想要交他这个朋友,没想到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娘闹到这种地步。要是早知如此,自己当初会不会抗拒父亲命令,不把那个胡姬交出?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微微转动,随后承基自己也知是痴心妄想。说到底自己宇文家大郎的身份,就注定自己很多行为身不由己乃至言不由衷。就像徐乐所说保护城中妇人这种事,自己何尝不想做,又如何做得成?那些妇人如此,胡姬亦是一样。   但愿徐乐千万不要为了一个胡女做出什么糊涂事,白白赔上自己这条性命,像这等好汉理应在战阵上死于自己手中,千万不要丧命于无名小卒之手。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韩家兄弟,两人依旧昏昏沉沉毫无反抗之力,此时要结果两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反正与徐乐注定交恶,多加两个人命也没什么关碍。可是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行事坦坦荡荡,怎能行此苟且之举?宇文承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内暗道:至少这件事自己还能做主,就让自己率性而为一次,想来大人也不会见怪。 第六百五十六章 屠龙(二十五)   沈光乘着自己那匹宝马,又从城中为徐乐寻了一匹脚力供其乘骑。骁果军中自然不缺良驹,纵然不及沈光这匹“逐日”神骏,却也是军中上等战马,脚力亦不算差。再者江都之地水网纵横,哪怕外城与江都之间的道路经过刻意修缮,依旧不适合战马疾驰,是以两匹马倒也不至于拉开距离。   夜间骑马颇为凶险,稍不留神便会落马受伤。不过两人都是夜眼,不怕夜晚行路,加上杨广深夜宣召沈光不敢怠慢,是以顾不得这许多。两匹坐骑在夜色中并辔而行,向着江都方向奔腾。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把心思都用在了操纵坐骑上。直到行出数里之遥,沈光才开口道:   “骁果军所行之事,我也看不入眼,但愿此番乐郎君大展神威,可以震住那些宵小,让他们不敢太过放肆。乐郎君嫉恶如仇自然是好,不过你我既为军汉便不是昔日的轻侠,不能事事快意恩仇,有些时候还是要顾全大局。倘若逞一时之快坏了自己性命误了主公大事,实乃因小失大亦有负于主公之托,不知乐郎君以为如何?”   徐乐并未看沈光,而是自言自语道:“沈大郎此番为我恶了承基,此间事了我大可一走了之,沈大郎却走不得。你该盼着我将他人头砍下才是,否则日后少不得要找你麻烦。纵然沈大不惧这些鬼蜮伎俩,总是少些麻烦也好。”   沈光叹了口气:“乐郎君初来江都,于城中人物所知有限,六郎心性爽直,为人自是极好,于人物评判难免有失偏颇。平心而论,宇文承基的人品算不得差。乃至当下宇文一门之中,多半以他的品行最佳。只不过身为世家子,他亦有自己的难处,很多事乃是身不由己,说起来这便是世家子不若我等快意之处。”   “如此说来,沈郎君对宇文承基倒是颇为赞许?”   “大家都是武人,于能杀善战的上将,自然心中佩服几分。承基此人平日里不好酬酢,更是动辄恶语伤人,靠着自己一身膂力本领,天下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便是关中子弟也没几个人与他投契,更不要说某这个东南子弟。说来好笑,某生于长安,更是城中侠少头领,自己也把自己当成关中人看待。可是到了江都却被算作了江淮子弟,只因我祖籍为南,就要算江淮子弟,其中道理到现在我也闹不明白。不过我不让你杀承基,并非为了一己之好恶,而是为了江都城内万千生灵着想。”   沈光的语气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话语中透着几许焦虑不安:“今晚情形乐郎君看得分明,上百军将呼啸而至,就为了观看比武。为了促成此事,众人浪掷缠头大声聒噪,承基也是下不来台,只能被迫答应。于乐郎君而言,这场比武自然有利无害,不过对江都或者骁果军而言,这并非吉兆。就算六郎再怎么得军士之心,如今江都城内关中人与江淮子弟嫌隙已生,又怎会真的毫无芥蒂?单凭他一人之力,不论如何也无法召集这几百人。说到底还是这些人自己想要促成这场比斗,借六郎做个由头,也正是他们一起聒噪,才让宇文承基无可推驳,只能咬牙答应下来。固然武人都喜好此道,可是说到底,军伍总该有个军伍的样子,天子亲兵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想来唐国公麾下虎贲之士不下十万数,绝不会这般模样。”   徐乐并未言语,却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沈光的观点。李渊待部下固然仁厚,可是李家乃是军功起家世代将门,于统率三军乃是行家里手,于军法更是看得极重。平日里可以不惜财货厚赏士卒,可若是有人如这些骁果一般鼓噪作乱,不把法纪放在眼中,少不得要人头落地。若是没有这份雷霆手段,李渊又如何能让十几万大军听从调遣?   沈光继续说道:“骁果军为天下精锐,带兵众将也非不知兵之人,这支兵马原本不该如此。只是如今天下大乱道路不通,各地租庸难以运抵城中,商贾又断了踪迹。江都城内辎重日渐短缺。圣人纵然不吝财帛犒赏军校,可是大家空有财帛无处采买,这些钱财就成了无用之物,是以大家出手才如此阔绰。随着饮食供应日渐不足,军士心中也积了无数怨气。再加上兵士思乡心切,军纪越发废弛。如今骁果分为两股,关中人以承基为首,江淮子弟则多以六郎父子为尊。大家素不相得嫌隙日增,全靠主将弹压。宇文承基虽然行事不受人喜爱,但总算还知道轻重。放纵部下固然是有的,也不至于让他们为所欲为失去部勒。倘若承基今晚遭遇不测,只怕这几万关中兵马便没人能约束,稍有不慎就可能和江淮军火并。一旦这些人马自相残杀城中兵乱,将是何等情形乐郎君想必心知肚明,不用某在此饶舌。是以沈某今晚随六郎前来,固然是为了你我之义,也是为了这江都生灵乃至大隋社稷,免得乐郎君一刀下去,便是个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结果。”   徐乐听沈光自陈心思,心中反倒觉得快意。比起花言巧语刻意卖好,徐乐更喜欢这等快人快语。大家都是男儿汉,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这才是豪侠之行。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沈光如此磊落,居然把江都城内的情形和盘托出。毕竟自己还是李渊部下,算起来与沈光算得上敌国,像他这般自陈其短,若是为外人所知说不定就要诬他个通敌之罪。   沈光对此却未曾当回事:“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旁人想怎样说,就随他去,我自问心无愧!再者说来,乐郎君神目如电,江都情形想必看得一清二楚,我哪怕闭口不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还不如大家把话讲在明处,心中反倒痛快。乐郎君能为城中女子请命,足见有一颗悲悯之心,沈某所顾虑之事乐郎君想必也能明白。宇文承基一人之性命,何以比得上城中万千生灵?虽说你我各为其主,但都是汉家男儿,自然都不愿当年惨祸重演。不论乐郎君对圣人如何看待,当今天下依旧是大隋天下,圣人依旧是四海之主。大隋朝廷在,这天下总还有个规矩。我堂堂神州豪杰无数,只要不自相残杀,胡骑便不敢张弓相向。一旦朝廷有失,各路诸侯觊觎神器束甲相攻,八王之乱的旧事,只怕殷鉴不远。我们不能因一己之恩仇,就不顾苍生社稷。是以沈某宁可日后被宇文家所算,今晚也要豁出性命保承基不死。”   原来……自己的心思没能瞒过沈光的双眼?还是他预先提防?徐乐心头雪亮,沈光这番话表面上是在说宇文承基,暗地里则是指向大业天子杨广。他显然怕自己动手行刺,是以先以言语点拨,暗示自己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对杨广不利。   徐乐瞥了一眼沈光,却猜不出他究竟是何心思。身为杨广的心腹宠臣,稍后的召见,沈光很可能作为护卫随侍。若是自己对杨广不利,沈光护驾有责,必然拔刀相向。按照沈光如今左右为难的处境,先行把话说明,努力把自己劝住免得真闹出那等风波倒也不算意外。   自己这里生出行刺念头,沈光就能做出防范,确实有些太过巧合。或许这便是知己,大家心性相近遇事想法也相差无几,或许沈光与自己易地而处,也会想到动手行刺,是以才有这份默契。   徐乐并没作声,他为人素来坦荡不愿以谎言欺人,也不想在这里和知己反目。沈光所言虽有道理,却说不服他。自己自然要靠一身本事护天下苍生周全,乃至为李渊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也是为了早点结束这个乱世,让天下重归太平。可是这一切又和杨广有什么关系!   他是皇帝不假,可天下败坏成这般模样,正是这个混账皇帝惹出来的祸事,凭什么不许别人杀他!这隋家天下早已如风中残烛,有什么资格以正统自居?   胡虏畏惧的乃是汉家豪杰快马长枪,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只要天下能够一统,有道之君终结乱世,那些胡马便不敢踏足中原半步。反之如杨广这般倒行逆施,胡骑践踏中原便是制造之事。这个天下以及四海百姓自己要维护,隋家天下自己却非要打它个稀烂不可!   哪怕杨广真是九州安危所系,自己也不见得非要对其留手。时日易丧?予及汝皆亡。这等昏庸之主大不了同归于尽,也好过由着其心意行事,任他逍遥自在。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若是不能快意恩仇,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沈光的话到时提醒了徐乐一点,杨广并没那么容易杀。沈光都会想到提防行刺,杨广不会没有戒备。在他身边,肯定也有善战勇士在明里暗里护持。自己不怕死,但是却不能白白赔上性命,不动手则以,要动手就要有万全准备。再者,自己就算是死,也得先搞清楚步离的下落以及命运究竟如何,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尽力把人救出来。这样就算是死了,也对得起罗敦阿爷在天之灵。   虽说宇文承基铁嘴钢牙,宁死不说步离所在,但是徐乐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定论: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步离很可能被宇文家的人送入江都宫中。自己此番进宫动手杀人之前,也得先设法救人。倘若不能两全,自己就得把步离先救出来再说。若是其已经遭遇不测,那便顾不得其他,不但杨广要死,就算江都宫也休想保全。 第六百五十七章 屠龙(二十六)   杨广自为王主政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光景,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江都。是以江都的宫室规模虽不及长安,可论及精致程度,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在辽东败北,百官南狩之后,杨广依旧不惜财货修缮宫殿,将江都城布置成了自己的安乐窝。江都城内一小半的土地都被修成了宫室,其规模虽不如大兴宏伟,论及精美程度则犹有过之。   沈光并未带徐乐前往江都宫,而是来到距离宫室颇有些距离的一处楼阁之前。夜晚之间对于楼阁看不十分清楚,只见高楼耸立护墙高大,从外面看过去,也看不出这处楼阁占地宽狭,也看不出总共有多少房舍。   距离楼阁越近,巡哨兵士便越多。成队的骁果军手持火把兵器往来值哨,更有大批射士张弩以待,一旦有人试图凭本领硬闯,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被这些劲弩攒射。仅从戒备来看便知杨广必然就在这高楼之内,只是这高楼并非宫殿,却不知又是什么所在。   徐乐有沈光带路,倒是免了盘查。这些值宿的军将显然认识沈光或是他的脚力,一见他的面孔便左右分开不曾加以阻拦,两人双骑一路来到高楼院墙之外才勒住脚力。一队军将挑着灯笼迎过来,朝徐乐脸上晃了晃,随后便把目光落在徐乐腰间的直刀上。   沈光看了一眼徐乐,后者倒没有在这件事上与沈光为难,伸手解下兵器并未交给军阿静,而是递到沈光面前,随后飞身下马。沈光将宝刀挂在腰间,又朝几个军将使个眼色:“乐郎君乃是爽利汉子,你们就不要在这里胡乱纠缠。有甚错处自有某家承担,与你等亦无相干。”   众军汉对于沈光显然颇有些畏惧,闻言便左右分开,二人穿过人群走过正门,眼前便是高大楼宇。徐乐举头望去,但见楼阁高大轩窗掩映,哪怕是在夜色中看去,也知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巍峨建筑。   杨广好大喜功奢靡无度,所居之处自然不会简陋,若仅是气势恢宏倒是不至于让徐乐心中感到触动。真正让徐乐心生惊讶的,还是这栋楼宇的建筑布局,其并非一栋单独楼宇,而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楼群。楼宇高低错落彼此以廊道相连,粗看上去这片楼宇之内的房舍怕得有上千之数。   其布局独特别具匠心,外人从入口看去,只能看到那高大楼宇,唯有接近之后才会发现这居然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楼阁。徐乐自幼习学兵法武艺,观看风景的视角也和常人不同,在他眼中这片楼宇如何精巧花费几何都不重要,而是这番布置于军阵中的妙用,让他心中暗自喝彩。这片楼宇内若是驻以数千射士持强攻硬弩以待,足以与上万大军周旋几个时辰不成问题。   再者外人初到此间不知道路,就算冲进去也可能迷失道路不知该往何处去。纵然这番布置不及武侯八阵,却也足以给守军留出时间调度兵马,又或者趁乱逃脱。五胡乱华时各地豪强或征战天下,或结寨自守。名门世家往往修筑坞堡以为根基之地,哪怕到了大隋建立之后,这些坞堡依旧存在。   这些坞堡不但格外坚固而且道路复杂,既便于守军隐匿兵马,也让外敌难以侵入。徐敢征战天下时,曾带领人马攻打过无数坞堡,对于这些建筑布局之精巧印象深刻。传授徐乐本领时,曾特意向孙儿说起过那些坞堡的布局以及如何攻打。在徐乐看来,眼前楼宇建筑布局上显然受坞堡的影响极重,并非只是玩乐之所那么简单,单论守御能力只怕还远在江都城内那些宫殿之上。   如此看来,杨广的戒心比自己想得更重,倘若一击不中被他走脱,再想从这千余间房舍内找到他怕是难如登天。   沈光边带路前行边说道:“此地名为迷楼,乃是圣人以万余名壮丁,耗时一年修建而成。道路复杂多变,便是宫人往往也会迷失路径,外人初来更是不知该往何处去。是以圣人曾说过,便是神仙下凡,也会自迷于此,是以以迷楼为名。小弟也是用了几个月光景,才勉强把道路记熟。乐郎君千万要跟紧些,若是落下了再想找路就不容易。”   徐乐边走边看,口内一语不发。诚如沈光所说,这迷楼内道路蜿蜒曲折变化多端,道路走向往往出人意料,又有廊道遮蔽视线,让人难以记住道路。往往走过一段路之后,心中会生出“自己是不是已然走过一遍”这种疑问。如果没人带路,很快就会迷失方向所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别说找到目的地。   不过对徐乐来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今晚真要动手,自己就没打算离开迷楼。没有舍死一搏的勇气,便做不成大事。再说大不了就把这迷楼付之一炬,看看那时候这些道路还有什么用处。   他心中想着脚下不停,眼前闪现出一栋二层小楼。在迷楼之中这等规模的楼宇不知有多少,丝毫不引人注意,门外也没有几个人值守。若非沈光站在门前便站住不动,徐乐也想不到杨广居然置身于此。   楼门关闭着,也没有人出声应答。直到沈光伸手拽了什么东西,过了好一阵门里才有个内侍的声音传出:“沈郎君来得迟了些,圣人都等急了。”   楼门开启,露出满室烛光。徐乐在沈光身后向房内看去,随着房门开启,只见数十名着锦衣挎直刀的壮汉严阵以待。前排之人手持劲弩对准门首,后排的男子则手中高举利斧,斧刃借着烛光散发出瘆人的寒意。若是有人依仗勇力强行破门而入,必然要先挨上一轮劲弩攒射,再被这些大斧往身上招呼。   门首一个中年内侍向沈光打了招呼,又看了看徐乐问道:“你便是徐乐?”   徐乐神色傲然,并没有和这名内侍寒暄或是恭维他的意思。自己堂堂须眉,靠一身本领气力一刀一枪搏取功名前程,何须向这等小人讨好?再说回来,自己此时代表的已经是长安城中李家父子,便是见到杨广都不必屈膝,更别说是眼前这种人物。   见徐乐并不作声,这名内侍哼了一声,随后将身形一转,沈光朝徐乐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向楼梯处走去。这些锦衣武士对徐乐怒目而视,手中兵器更是始终未曾放下。若是胆子略小一些的不必交手,只一看这阵势就要吓得心惊肉跳满头大汗。可是徐乐对这一切视若不见,大步流星向楼上走去,仿佛这些人都是些木偶泥胎。望着徐乐的背影,那名内侍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派了这等人来……”   从外面看去,小楼只有两层,等到真上了楼才发现,里面原是三层,只不过一二两层比正常的高度要矮上不少,生生空出个三层出来。房间内陈设更是极尽奢华之能,饶是徐乐不喜珍宝玩物对于此道也没多少见识,可是粗看之下也能断定一、二两层房间内的摆件器物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房间的布置风格既不像长安皇宫,也不像李渊的公廨,处处透着江左风流的雍容雅致,仿佛是个江南名门子弟或是富豪人家排场。   徐乐曾听李世民说起过,李渊对于江南文化也颇为仰慕,李建成受父亲影响,也喜欢在家中摆弄些东南物件,或是把居处改造出几分江南风味。如此看来,他们两父子和杨广在这方面倒是算得上殊途同归。   二层的护卫比一层少得多,也没有摆出一副如临大敌模样。可是和这些护卫眼神相对,再看看他们行动姿态,徐乐就知这些人任意一人的手段都不可小看。哪怕不如沈光、来整这些虎将,却也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若是所有人一起发难,再骁勇的军将也难以招架。不问可知,这些人自然就是杨广的贴身护卫,论及功名前程可能无法和沈光想必,但是论及本事未必相差多少。   沈光到此便不再走,而是向上做了个手势:“圣人便在上面等候郎君,未奉旨意,某也不敢随便上去,只好请乐郎君自己走一程了。”   徐乐点头示意,随后迈步向楼梯走去,脚下依旧沉稳有力,并没有畏惧或是胆怯之意。他很清楚楼上绝不会只有杨广一人,暗中必有艺业惊人的豪杰保护昏君,更可能藏着什么厉害的埋伏。杨广为人喜怒无常,更不会在意什么使者身份,说不定一声令下,便要让众人围攻自己。就算沈光和自己再如何亲厚,到那个时候也只能尊旨行事。   不过自己既然来了,就不会怕。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生死何足论?任他杨广有多少埋伏手段,自己只管按着心思行事就是。若是能救回步离自然是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今晚就舍去这条性命,将杨广搏杀在这迷楼之内,为这本就混乱不堪的天下,再增加几分变数又如何!   望着徐乐的背影,沈光额头上也渗出汗珠。他只盼着一切顺利千万不要生出变数,免得自己在当中左右为难无法做人,更别让形势败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只是这位天子的脾性越发难以捉摸,他会怎么做,又有谁说得准? 第六百五十八章 屠龙(二十七)   小楼的三楼比下面两层窄小但是高度却高出许多,显然下面两层刻意的低矮,就是为了给这一层留出足够的地方。从二层往三层的楼梯修得甚为偏僻,如果没有之前沈光指路,徐乐想要找到通道还要费些力气。   顺着楼梯一路来到顶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堵墙壁。若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之人不知底细,多半认为自己走错了路或是受了愚弄,说不定就要原路返回。   不过这种机关瞒不过徐乐,他看了看面前墙壁,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这所谓墙壁实则是一面屏风,只不过制作精良工艺出众,在夜间更能鱼目混珠淆乱视听。如此看来,迷楼二字倒是名副其实,处处布有疑阵。不过堂堂大丈夫用得着如此?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又算什么英雄!徐乐将手一挥,屏风被拽到一边,随后就看到了房间真容。   这里似乎是个书房,四周堆着许多书架,上面堆满绢帛竹简写就的书籍,再就是若干面朱漆屏风。这些屏风上或绘有山水或绘有野兽,做工极为精细。每一面屏风摆放的位置都大有讲究,从徐乐所在方向,只能看到屏风,看不到屏风后有什么。正中摆放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许多文书,一个高大男子坐在案几之后,捧着一份文稿聚精会神观看。在他身后,则是四扇屏风并列。   男子戴着折脚幞头,一身上好织锦长袖衫上绣团花,看上去就像个苦读文章的书生,又像是本地宿儒名士夤夜攻读。对于徐乐的到来,男子似乎全然未觉,依旧凝神苦读。   徐乐心知面前之人自然就是罪魁杨广,那些屏风后面,想必埋伏着手持利刃劲弩的武士,只待杨广一声令下,便会发起雷霆一击。   虽然已经打算好要为天下除此昏君,但是徐乐并非莽夫,知道越是做大事越要沉稳。今晚要杀杨广,不同于南商关搏杀王仁恭,不能轻举妄动。   在南商关的时候既有黑尉迟、韩家兄弟等人相助,更有恒安甲骑为外援。况且王仁恭始终未能彻底控制马邑鹰扬,临阵之时彼此掣肘互相提防,让他们大半气力都耗在内耗上。南商关地形限制,太多人马施展不开,王仁恭麾下虽有数千兵马,实际能动手的人也就是几百。   自己这边几十人都是恒安善战军将,哪怕武艺不如自己也终究不是庸手。刘武周是久经战阵的人物,哪怕厮杀手段不济,用兵的才具终归远在王仁恭之上。数十人始终在动作,王仁恭的人马始终未能完全发挥作用,兵力优势无法体现。饶是如此,如果没有罗敦阿爷及时指挥大军攻城以及执必家青狼骑突然出现,那场搏杀的结果仍旧难以预料。   如今情形远比那时候险恶,能被杨广安排在身边做护卫,手段自然不差。就算赶不上沈光,相去也不甚远。斗室之内回旋空间有限,几十个身怀绝技的好汉所造成威胁,远在几百庸碌官兵之上。这些人又是杨广心腹,必然会舍命护驾,不能指望他们像王仁恭手下那样互相掣肘。今晚自己身边既没有恒安甲骑,也不会有罗敦阿爷挥师助战,论及处境远比那时候险恶。倘若不能一击必杀,顷刻间就会丧命于乱刃之下。死并不可怕,但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不能白白赔上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并未急着动手,也没有开口说话,就那么看着杨广。房间内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杨广低头看着文稿,徐乐则死死盯着杨广不放,情形格外诡异。   杨广为人刻薄寡恩又把君王体面看得极重,哪怕藩邸旧臣稍有不敬也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是以大臣在他面前都格外注重仪容,生怕被天子抓住错处丢了性命。像徐乐这般一身夜行衣靠面圣,两只虎目直勾勾瞪着皇帝不放之事,则是做梦都不敢想。   按照杨广脾性,有人如此冒犯,早就该发雷霆之怒。再加上徐乐乃是李渊爱将这层身份,更是不可能轻饶。可是杨广偏生不恼不怒,反倒是耐心地在那里看文稿,徐乐与他两人对面僵持着过了不知多久,杨广才抬头打量徐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处。   白面黑须长眉阔目,杨广的相貌堪称俊朗,哪怕如今年近半百依旧称得上风姿绰约。其眉宇间有些地方和李渊有几分相似,显然和这对姨表兄弟的母系血脉有关。以相貌、气质论,杨广较之李渊不相上下,可是细看下去就会发觉两人之间的区别所在。   固然李渊仁厚之名行于天下,素日也是一副宽厚模样,但是依旧不失武人英气,若是仔细观察更能发现其身上那股凌厉杀气。这股杀气来自于武人身份,也是三军司命一方诸侯应有的霸气。没有这份气质,也不足以统率千军万马让部下俯首听命。   反观杨广,在精气神方面较之李渊就差了许多。其两眼略有浮肿,面色中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鬓角斑白老态已显。哪怕他刻意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体面,但是在武技高强的好手眼中依旧能看出,这具皮囊早已经被酒色斫伐而变得徒有其表,如今不过是在勉强支撑而已。靠着名贵补药加上神医妙手,可以维持这具躯壳的存在,但是里面的精气神早已经荡然无存。只能靠着残忍暴虐等手段强行让众人恐惧,却无法让豪杰英雄从心中佩服。   这便是一国之君,这便是大隋天子!哪怕他曾经是个枭雄,曾经有过雄心壮志也有过人手段,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复存在。目前在徐乐面前的,只是一具空壳。哪怕这具躯壳依旧可以号令三军,依旧有无数勇士为其骁死,徐乐对其依旧谈不上半点敬畏,甚至就连杀心都淡了几分。若是个人还值得自己杀,就这么一具行尸走肉,杀了他也不算本事。从他的气色看,就算自己不杀他,也未必能活多久,若是把重振汉家声威中兴华夏的希望放在他身上注定徒劳。   徐乐本就对杨广充满憎恶,这时更多了几分不屑,胆气越发足壮,看杨广的眼神中充满傲气。这种傲气来自于自己的本领,更来自于那份自信。自己如初升旭日,对方则已然日暮西山,还有甚可惧之处?   就在这时,却听杨广开口道:“你便是神武徐乐?杀了朕麾下大将,又以一己之力迫降大兴的少年郎?”   “不错,某就是神武徐乐,你想必就是太上皇了?”徐乐朝着杨广行了个礼,随后依旧那么直视着对方。自己既为使节,就要遵守使节的规则,否则便是替李渊丢人。礼既已行过,自己依旧是自己,便犯不上对昏君太过畏惧。   杨广并未因徐乐的态度着恼,反倒是紧盯着徐乐不放,似乎对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房间里又沉默了片刻,杨广才朝徐乐点了点手,示意他离自己更近一些,“你是徐敢的孙儿,卫郎君徐卫的儿子?”   徐乐点头不语并未作答。自己的身份暴露,杨广得知内情也不奇怪。李渊和杨广乃是表亲,徐家世代为李阀效力,和杨广之间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本来北周八柱国就是这么个彼此牵扯的姻亲关系,细算起来谁和谁都能攀扯交情,自己父、祖在日说不定和杨广也有往来。   往事终究是往事,现在大家是敌非友,再去谈往日交情毫无意义。徐乐不是个喜欢作伪之人,更不想与杨广敷衍场面,索性就来个闭口不谈。只是在心里默默估算着距离,从这个地方扑向杨广,有几成把握得手?又有多少可能会败北。   杨广点头道:“像!果然是太像了!初见之时朕还以为是卫郎君复生。不过你父在世之时,从不曾穿过夜行衣,你这副样子倒是更为有趣。”他点点头:“一人之力就敢去闯骁果军的营盘,你的胆量也像极了卫郎君。”   徐乐早就猜到杨广想必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才会那么及时地派出使者传旨召见,换言之他是用这种手法为自己和骁果军解斗,也是向骁果展现自己的手腕。毕竟自从来到江都之后,杨广和骁果军之间疏离日渐严重,那些军汉很多只认自己的主官而不是这个皇帝。他这次传旨,就是对那些军将的敲打,整个江都发生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往日里不过是不想管不代表不能管更不代表不知道。有谁和自己离心离德乃至生出异志,就别怪自己手下无情。   雕虫小技!徐乐对于这等手段心思向来看不入眼,再加上杨广身为九五至尊,用这种手段就更让徐乐看不起。听杨广这般言语,他也不加掩饰,冷哼一声道:“某此番前来乃是奉圣人旨意以及唐国公钧旨,与太上皇共议大事。哪知甫入城中,身边亲随便被无故捉拿。某是粗人不懂太多道理,只知道自家人乃至唐国公部下,从来不受窝囊气!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宇文承基乃是我骁果军中第一勇将,朕险些赐面金牌给他,你把他打落马下,这个公道也算是讨回来了。你们徐家一门三代都是这个脾性,朕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你对逆贼如此忠心,朕却是未曾想到。难道徐敢在世之时,没对你说过逆贼李渊的事?”   徐乐眉头一挑:“太上皇今晚相招,莫非就是要和某说这些?”   “朕需要跟你说这些?”杨广眉毛也猛然间挑起,二目露出几许凶光,似乎心中懂了杀意。徐乐不惧反喜,暗自运起一口气,一旦杨广发作自己便先下手为强,找机会和对方以死相拼。   不想杨广这份狠厉之色只是一闪而逝,随后脸上又露出笑容:“你们徐家人都是这般不识好歹,朕也犯不上与你计较。朕今晚将你来,只是为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杀了那重瞳儿,又能把承基打落马下。”   他看着徐乐,眼神中的杀意又变成了赞许,忽然用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文稿:“徐敢的孙儿总该是识字的吧?拿去,看看这个。”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屠龙(二十八)   “隋氏往因周末,预奉缀衣,狐媚而图圣宝,胠箧以取神器。及缵承负扆,狼虎其心,始曀明两之晖,终干少阳之位。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行鸩毒。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州吁安忍,阏伯日寻,剑阁所以怀凶,晋阳所以兴乱……”   徐乐看着面前的文稿,心头疑云密布。杨广放到自己面前的,乃是一份讨伐隋朝的檄文。看得出草拟檄文之人不但满腹经纶,心中对于大隋江山以及杨广本人的不满更是到了极处,整篇檄文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发自肺腑的恶意以及仇恨。不但直指杨广是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还指控杨广犯有弑父篡位悖逆人伦的大罪。在檄文中更有“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样的言语,表达自己和大隋以及杨家势不两立的立场。   这份檄文徐乐并不陌生,在长安城的时侯就曾见过,知道这是蒲山公李密讨伐杨广所用,起草之人则是其麾下记室祖君彦。大隋八柱国之间瓜蔓累葛彼此都能攀扯上姻亲关系,哪怕刀兵相向,也往往保留几分体面,至少要留下最后一分回旋余地,既是给对方留一条路,也是保护自己的颜面。   李渊可以起兵反隋,但绝不会让自己吃相这么难看。乃至天下各路诸候,也不会像李密这样痛骂。李渊表面对这份檄文不置可否,可是私下里默许其在长安城中流传,就知道他的态度。正是因为这篇檄文从文字到内容过于犀利,因此徐乐记得特别清楚,粗看一番就知道其来路。   文稿中所言内容真伪徐乐无从考证,也不怎么感兴趣。在他看来,这些指责不管真假,都没什么要紧。大隋江山眼看就要分崩离析,杨广没有本事稳定局面,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不管这个皇帝是否真的悖逆人伦,至少一个无能的罪名肯定逃不掉。身为四海之主,无能还要作恶就是最大的罪,其他种种不过是细枝末节自己并不在意。   徐乐也知道,对于百姓来说事情真假其实并不重要,事件本身是否能激起他们的仇恨或是愤怒才是最重要的。杨家父子自乱世中一路走来,能够在诸候争霸中脱颖而出统一天下,自然不是善男信女。放下杨广不提,即便杨坚也并非仁厚之主。一方面于天下有大功,另一方面于百姓而言,盘剥一点不少。   大隋建立之后租庸调赋极重,对民力颇有损害,杨广登基后更是变本加厉敲骨吸髓聚敛天下财富,其手段之酷烈让百姓难以承受。大家心里已然对杨家有了极大仇恨,这时候再有这么一份檄文出现,足以激起百姓心中怒火。不管檄文里所说的内容是否为真又是否有据,百姓都会相信这上面的东西是真的,随之对杨广唾弃,李密便可达到目的。   本以为这份檄文只是在关中以及中原之地流传,没想到这么快已经到了江都。天下本就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这么一份檄文就更是催命符。按照徐乐想法,杨广看到这份檄文要么被气得暴跳如雷,要么被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从容地对待,居然看得津津有味,现在还把文稿给自己看,这到底是何用心?   杨广此时已然开口说道:“这份檄文出自范阳人祖君彦之手,其父便是北齐那位盲相祖珽,曾在徐州大败过陈军,亦是与穆提婆等人共同构陷谗杀斛律明月的罪魁之一。待等大隋一统天下,祖君彦亦想入仕为官,然则父皇恶其父之过不肯用,祖某就只好待在家乡做他的名士。待等朕登基之后,念着他的才名,给他个检校宿城令做。本想是抬举着他,让他不至于游手好闲成个无用废人。没想到祖某非但不念着恩典,反倒认为自己大材小用,最后居然落草为寇,和瓦岗那些贼徒厮混一处。如今看来,这厮倒是有几分才学,只不过一个从贼小人也有面目指责朕的不是?”   他说话口音并非关中土音,而是一口吴侬软语,如同个地道的江南人士。   徐乐冷哼一声:“太上皇以瓦岗为贼寇,可是在这些人眼中,太上皇又何尝不是贼寇?”他将视线从文书上移开,直瞪着杨广,目光中并无畏惧,反倒满是怒意。   如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案几,哪怕杨广身旁有什么厉害角色,又或者有什么机关埋伏。但是只要自己全力一击,想必都能把他的性命留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须惧怕?还不如索性把话说个清楚。   “天下太平未久,重又陷入战火之中,罪魁祸首为谁,我想太上皇心中自有分寸。百姓无法保全田土、亲人乃至自己的性命,又怎能要他们做守法良民?他们落草为寇,实乃走投无路,徐某虽与他们道不同,却也不会以一句贼寇,就把他们打发了,更不会看轻这些人。”   杨广的眼神中凶光重现,语气也带了几分寒意:“你可知,就凭你这句话,便该万剐凌迟?便是你父在朕的面前,也不敢如此无礼!”   徐乐面上反倒是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透着傲慢与不屑,仿佛面前之人并非皇帝,而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无知妄人。至于杨广言语里的威胁之意,在徐乐看来似乎就是个笑话,只要对方真的下令动手,自己就先结果了他再说!   两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着,谁的态度都没有松动,房间内重又陷入寂静之中。徐乐六识灵敏远胜常人,此时已经能感觉到,屏风后有了些许异动。有人悄悄拔出了短兵,也有人把劲弩上弦,显然也是等着杨广下旨,就立刻对自己发动攻势。   来吧,痛快大战一场又有何妨?反正来了江都便是做好冒险乃至送命的准备,只要在死前能轰轰烈烈大闹一场,再多杀几个隋家重臣大将,自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徐乐周身的肌肉已然绷紧,整个人蓄势如弓,随时可以发出必杀一击。可是就在这时,杨广面上的怒意却陡然消融,眼神中的杀意为欣赏所取代,发出一阵由衷笑声:“哈哈哈,好个徐乐,敢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的,你还是第一个。不愧是老徐敢的孙儿,当真有你祖父的神韵!朕生平最喜英雄重豪杰,尤其是汉家英武少年,乃是这大隋天下最为贵重的宝物,岂能随意折损。若是为细故杀一豪杰,岂不是真应了逆贼的言语?朕方才乃是试你,如今看来李叔德倒是有几分眼力,这个使者选的不错!”   屏风后没了动静,徐乐却并未随着松懈。杨广态度变化的突兀,让他也摸不清根底。要知杨广能战胜杨勇,成功坐上帝王宝座,绝不是等闲之辈。虽然看上去他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但是论及心机权谋,依旧非常人所能及。若是因为他几句好言或是些许笑意就放松警惕,难免要受其暗算。   不过杨广的目光里那份欣赏乃至有些羡慕的神情,又确实不像是作伪。徐乐并非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可是身为上将,对于对手的一举一动都要仔细观察并作出预判,因此对于对手神色的掌握以及反应徐乐堪称行家里手,也不至于判断失误。就在他心中思忖之时,杨广继续说道: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你若是早几年出来闯荡,说不定便和逆贼王薄成了知己。”   杨广口中所念的,正是大业七年于山东长白山起兵反隋的“知世郎”王薄所作“无向辽东浪死歌”。王薄虽为布衣之身,背后也没有世家支持,但是依旧在山东打出偌大声势,兵势最盛时,部下达数万之众。后为张须陀所败大军溃散,王薄本人生死不知。论及谋反声势及影响,王薄并不能和杨玄感相提并论。可是这首无向辽东浪死歌流传甚广,哪怕远在神武的徐乐,也从那些边地侠少口中听过多次。   只不过王薄既为反贼,他所作的这首歌谣自然也是反词,朝堂官员不敢提及,否则难免惹祸上身。没想到杨广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也知道这首歌词,还能记得滚瓜烂熟,倒是不知从何处习得,更不知道那些文武若是知道当做何想法。   徐乐并没回答杨广这个问题,而是冷眼看着杨广,等待他的下文。杨广则是以一副长辈口吻说道:“你等皆道天下疲敝民不聊生乃朕之所为,可是平心而论,如今天下变成这副模样,难道真是朕一人之过?这些盗贼,又是否真的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你徐家也是世代戎马,你自己为李渊效力,所见所闻并非那些百姓能比,你来说说看,天下大乱干戈四起的罪魁是朕,还是那些世家名门?” 第六百六十章 屠龙(二十九)   徐乐未曾想到,杨广居然会提出这个问题。自己阿爷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过,徐家人不该屈身辱志成为世家走狗,言语间更是把天下世家都视作民贼看待,其中是否也包括晋阳李家在内则不得而知。   自五胡乱华开始,天下礼崩乐坏,人间几成森罗屠场。这句话并非单指人命轻如草芥,也指整个天下的秩序彻底失控,世上已经没了道理二字。天下名山大川,江河水泽乃至百姓田土,纷纷为世家门阀所攫取,从天下共有之物成了一家一姓私人财物。   乃至于文字、书籍以及武艺,也成了世家财富的一部分,非自家人不传。所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便是世家将学问化为自家私产的写照。就连如何穿戴如何烹制食物,都成了世家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又何况其他。   以武艺论也是如此。天下将门世家各家都有自己独门绝技,非本家本姓又或是足以交托基业的心腹亲随不传。就算是徐家自己的吐纳方法,也一样是不传之秘,除了徐乐、韩约之外其他人也学不到。   即便是素来看不起世家,推崇人人如龙的徐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家就更不必说,凡是以武艺军功建立家号成为世家的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的绝技。哪怕后辈子孙不肖,难以学会这些本领或是导致艺业失传,也不会教给外姓之人,更不会在军中普及开来。这也是为什么徐卫身死徐敢携孙归隐之后,徐家的墙式骑阵乃至玄甲铁骑就此从隋军中消失的原因。   按照徐敢所说,世家对于天下的控制从东汉年间便已经开始,到了五胡乱华时候更是达到巅峰,乃至杨坚一统宇内也未能改变这一事实。天下的财富、田土乃至户口,大部分掌握在世家手中。朝廷所掌握的户口数字只是百姓实际数量的一部分,并不能窥见全豹。   很多时候大乱之后天下户口减半,并不是那些人真的死了那么多,而是被世家名门趁机吞并,从在籍之民变成了世家的私有财产。由世家举荐或是世家子弟担任的官员,亦是对家族的忠诚超过朝廷。家族越是庞大势力就越强,就连江左王谢这等落魄世家,还能在鹦鹉洲养一支私兵,又能有五牙战船,何况其他人?李渊起兵能如此顺利,固然得益于晋阳宫中积蓄的财货,与他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也脱不了关系。   比起世家的权势,更为可怕的是,这种世家拥有一切的观念已经进入人心。不少百姓对这种情况也认为天经地义,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处。毕竟这个天下大部分文士、武将都出自世家,他们自然会捍卫自己的利益。这些人身居高位言语效力远胜常人,有他们摇旗呐喊,很多人便会盲从。   晋阳军中大部分军汉都是来自民间普通百姓,私下里骂自家主将又或是骂自己家乡官吏的事也不新鲜。可是并没有多少人会辱骂世家,最多也就是认为某个家族行事太过霸道有失仁义等等,只会把仇恨对准一个世家又或者世家里的某个人而不会对准世家这个整体。   自徐乐出世以来,能够明确憎恨天下所有世家,把世家视为天下大乱罪魁的除去自己祖父便是眼前的杨广。其他人包括李世民在内,都不曾向他说过类似想法。倒不至于说他们都无此心思,只是在徐乐面前,这些人从没有这种表示。   说起来杨家同样也是世家出身,和不少世家之间还有姻亲关系。从杨广口中听到这句话,同样也是殊为不易。哪怕其父子两代都在致力于打压世家豪强,可是有些事终究能做不能言,明确说出以天下世家为敌,哪怕是身为帝王的杨广,说出这句话也算是惊世骇俗。   徐乐心头的杀意,第一次产生了松动。他从入宫之前,便下定决心,想要击杀杨广为天下除害。哪怕明知此举九死一生,如今处境更是对自己不利,也未曾改变心思。可是当他听到杨广这番说辞之后,他的心动摇了。   此人居然是阿爷的知音?至少在对待世家的态度上,他是唯一一个能和阿爷看法相近之人。虽然不能因此就对杨广看法改变,甚至都不能确定其所言是否为心中所想,可不管怎样,他有这句话,自己就该听他说下去,让他把这些言语说完,再决定他的生死。   徐乐的肌肉略微放松了一些,心头的杀意消散几分,不过应有的警惕并未放松。只听杨广继续说道:“大隋立国以来,抑豪强、清隐户、度田地。乃至兴科举以替察举,这些事无一不是与天下世家为敌。他们广有家业根深蒂固,家中有文武辅佐,更有私兵部曲为其效力。设若不收天下财货甲杖,又怎能讲世家门阀尽数除去?是以朕修运河、征辽东,便是要疲敝世家,让他们失去与朝廷颉颃之力。等到天下世家失去爪牙,再将他们一网打尽。将他们所占的田土丁口收为国用,这天下百姓自然就可安居。只不过这期间,百姓难免受些苦。地方官吏多为世家中人,朕收他们的财帛,他们自然就要把百姓牵连其中,甚至盘剥更甚。这一点朕并非想不到,而是没办法。腐肉不去,新肌难生,若是投鼠忌器,世家便永世难除。朕所行之事乃是为万世开太平,百姓只要忍过一时,日后便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他们要怪,也该去怪那些世家名门,不该怪到朕头上,更不该铤而走险聚众为盗。你为他们喊冤,简直糊涂透顶!”   杨广的声音越来越大,脸色也渐渐变得阴沉,在这一刻他的表现终于像是那个徐乐熟知的暴虐帝王。在他的眼神中,徐乐甚至看到了一丝狂热。如同一个酩酊醉汉,又像是一个陷入了癫狂的病夫。   徐乐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杨广疯了!   倒不是说杨广神智混乱不能处理国政,而是说他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失去了为人应有的冷静与理智。乃至连基本的道理都已经听不进去,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不管是谁都很难跟他讲明是非,也没法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至于他发狂的原因,徐乐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眼看大隋国势倾颓再难挽回,又被祖君彦一番臭骂,以至于怒火攻心难以自制,方才读檄文的平静不过是一种伪装。又或者是他从来都是如此独断专行,此时的表现不过是素来行径。   徐乐猜不出这里面的究竟,只能确定一点。眼前的杨广已经失去治国理政的能力,他听不进忠言,又不肯直视自己的过失,若是让他继续坐在帝王宝座上,只会让这个国家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不管他打压世家的心志何等坚毅,以他现在的模样,都注定功败垂成弄巧成拙。江山易主已成必然,就看最后谁能成就大业。   以自己的立场而言,自然是希望李渊获胜。虽说李渊也算是世家之人,可是相信他一旦登基,也会做出和杨广一样的决定,从世家手中夺回权柄。再说哪怕李渊没有这个本领,也有李世民可以指望。以自己对李世民的观察,此人不但志向高远,更有一颗英雄之心。日后只要能登上帝王宝座,必可成就大业,绝不是杨广所能比。不管于公于私,这大隋天下都得交到李家手中才行。   不过杨广眼下成事不足,败事则有余。城中几万骁果的情形自己已然看在眼中,只要静待一段时日其多半不战自溃。可若是眼下能奋起余勇做困兽之斗,天下任何一路诸侯对上他们,都难免两败俱伤,李家也不例外。哪怕自己的玄甲骑不怕骁果军,可是人数终究相差悬殊,不可能以几百骑硬抗数万大军。倘若李家的人马在骁果军身上耗尽气力,其他诸侯就白白得了便宜。   杨广当下的决断,就变得格外重要。没想到这个狂人先是把整个天下弄得败坏不堪,如今就连这天下谁主他也能从中左右。这时只听杨广说道:“李渊的意思,是让我与他平分疆土,夹击李密这个逆贼?”   徐乐点头不语,等着杨广下一步反应。   杨广冷笑一声:“他打得好算盘。倘若朕给了他这份旨意,他便可以名正言顺招降纳叛,让各地守将开城归顺。还可以攻伐他人丰满羽翼,当年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李渊也想让朕做献帝?朕这位表兄素以善长人翁自居,倘若此事为外人所知,他就不怕自己名声尽毁?”   徐乐依旧没有言语。其实他倒是觉得杨广此言不假,在他看来,李渊也是这份心思。以徐乐的性格,自然不喜欢这等阴谋算计,不过他也知道欲成大事难免用非常手段,只要能迅速终结乱世,让百姓少受些苦,用些手段也无妨碍。只不过既然用了手段,被人当场叫破也无话可说。接下来就看杨广作何选择,若是他非要和李渊反目,以数万骁果相攻,自己就只好按照之前的谋划行事,先除了这个狂人再做计较。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两人没有再作声,都在等对方言语。这种沉寂持续了约莫盏茶之功,杨广才再次开口。 第六百六十一章 盛唐风华(三十)   “沈光自鹦鹉洲归来,便向朕提起过你的名字,也说了你二人联手横扫水盗之事。”杨广这时的话锋一转,从李渊又回到徐乐身上。   看得出来,杨广对于徐乐的兴趣明显在李渊之上,看法也好得多。话题转到徐乐身上之后,不但语气变得平缓,就连那种癫狂之态也消失大半,配上那一口吴侬软语,又变回了之前那副江南名士模样。   “朕对沈光素来器重,乃至不舍得将他派到外面,希望他时刻在朕身边。沈光此人也很知道进退,并未仗着这份恩宠就胡作非为,更不曾为谁开口讨过人情。为了你在朕面前开口,于他而言还是第一遭。朕相信沈光的眼力,能被他看入眼的人绝不会是凡夫俗子。你也未曾辜负朕的希望,自入江都以后,着实做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马上承基,马下来整。我骁果军数万虎贲中两位武魁皆败于你手,若非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也难以做下这等大事。角抵胜六郎,斗力胜承基,能将你这等斗将收入麾下,李渊的福分却是不小! ”   杨广的语气里充满了怨念与不甘还有几分嫉妒,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被人抢了心爱的玩物。这种态度乃是发自肺腑做不得假,徐乐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顺带又有几分无力。汉家天下锦绣中华,落到这种帝王手中,天下焉能不乱?   不过从这番言语也可证明,杨广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虽说其居于宫室之中坐视天下崩坏无所行动,但是对于江都的掌握并不差。从自己入城开始,宇文家在算计着自己,杨广也在背后暗中窥伺自己的一举一动。就连自己和承基刚刚结束的打斗细节杨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足见其有属于自己的消息来源。恐怕沈光和来整设法为自己助阵的举动,也没逃过杨广手眼。只不过其装聋作哑,由着两人帮忙,又在关键时刻传旨召见,保证事情处于其掌握之中。   单看这些安排就能确定,如今的杨广不管如何癫狂又或是沉湎酒色不能自拔,依旧是个难缠的对手。他的心思用在国事上未必有用,然则在江都城内呼风唤雨又或者对某人布局陷害,都是绰绰有余。如今既然把这些话对自己明说,就证明没有什么恶意,至少就眼下来看,不会对自己下毒手。   他不知道杨广这样说是何打算,是要趁机延揽自己,还是打算离间自己与李渊的关系。但不论他怎样说,徐乐都会勃然变色与杨广理论一番,绝不会有半点妥协。这既是身为武将人臣的本分,也是徐乐的性格。他既然认定了李世民这个朋友,就不会将其舍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命或是其他任何原因更易决定。   杨广叹了口气,随后说道:“朕能说得一口本地土音,又与江南名士相善,朝中不少文武都以为朕是那文士脾性,不把武将放在眼中。乃至很多军将因此心生疑虑,认为朕与他们离心。如此愚人成百上千,真正懂朕心思的却是寥寥无几。我大隋立国之时,天下是何等模样徐敢想必也曾向你提及。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汉家天下几近灭亡。朕说得灭亡,可不是帝王国祚不保,而是天下人都快活不下去了。百姓衣不能蔽体,食不能果腹,彼此相食已成寻常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世家高门借坞堡以自守,普通百姓无寸土可供栖身。朕何尝不知,终结这个乱世让百姓可以有路可走的,并非饱学文士,而是骑骏马舞长兵的武将!大隋初建之时,能通篇背诵孝经者便可为官,所谓文臣又有多少学问怕是只有天知道。朕对这些事清楚的很,怎会把他们真的看在眼中?只不过天下想要像个天下,终究还是需要书生。如今天下文脉衰败,朕若不对书生好些,又有谁肯读书识字?若是天下人皆无向学之心,我大隋的科场内满是那些有家学的世家子,这科举又有何用处?在朕的心里,爱得始终是你们这些善战武人,尤其是汉家的美少年!”   说到此处杨广的双目放光,人也变得兴奋起来:“朕还记得当年在军阵上所见汉家美少年的风采,鼓声响处万马奔腾。我汉家子弟跃马挺槊冲入敌阵,将那些突厥狗贼杀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最后只能狼狈逃窜。所谓控弦数十万的可汗也不敢正视我汉家旗号,那等风采何人能不向往?彼时朕麾下有十二卫亲军,内中尽是武艺高强风姿绰约的少年才俊。这些人既是汉家千里驹,亦是我大隋的希望所在。只要他们能把自己的本领传下去,四方蛮夷便不敢生出不臣之心,那些塞上胡骑亦不敢张弓向中原!然则……他们终究是去了。”   杨广的眼神逐渐变得黯淡,语气也少有的低沉下去。“辽东之败,折损的不止是甲杖军械,更是让朕的十二卫精锐连同大隋鹰扬健儿死伤殆尽。那些英武的少年埋骨异域,带着自己一身绝学还有汉家武人的希望,就这么留在了辽东。他们乃是我大隋最珍贵的财宝,也是我汉家武人的血脉!朕宁愿死伤更多的兵马,损失更多的甲杖粮草,也想把那些英才保全下来。可惜老天无眼,把这些豪杰硬生生的夺去了。是以朕组建骁果取代十二卫,就是想把天下残存的豪杰留在身边,免得他们为那些贼徒所蒙骗从贼作乱,更不希望在这场乱局中粉身碎骨。他们就算是死,也该是死在驱逐胡虏的战场上。是以朕千方百计的保全他们纵容他们,只要他们能活下去,把中原武人的血脉传下去就好,其他都无甚要紧。沈光如此,乐郎君也如是。”   徐乐只见杨广眼中在刹那间似乎有泪光闪烁,虽说随后就消失不见,但终究逃不过徐乐的眼睛。这个昏君居然动了真情?   虽说杨广为人奸狡,所说的十句话最多信三句,可是方才这番言语乃至情感都并非作伪。再者说来,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对徐乐说谎的必要。毕竟以当下实力对比相论,还是杨广占据绝对上风。哪怕徐乐的本领再怎么了得,也最多是和杨广同归于尽,不大可能杀人之后从容而去。再说杨广也不会想到徐乐在此居然敢起杀心,也就犯不上卖好乞活,所说的自然是实话。   从他身边亲近的武人也能看出,杨广确实喜欢那些武艺高强的美少年。不管是沈光还是宇文承基,不光武艺高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相反那些军中老将反倒不受杨广喜欢,像是有无敌称号的鱼俱罗,既是成名多年的斗将又是藩邸旧人,照样因为杨广的猜忌就险些掉脑袋。他说自己喜爱武人是真心话,对美少年有特殊偏爱也并非虚言。   徐乐相貌出众,在晋阳便受城中世家女追捧,若非他是有力武人,只怕看杀卫玠掷果潘郎之事都有可能重演。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符合杨广的喜好,杨广表现出来的友善乃至另眼相看,多半也和这个有关。   于杨广这种怪癖,以及他重将轻兵,把万千人性命不当回事的言语,徐乐心中自然不满,只不过没顾上开口驳斥,只等着他的下文。他相信杨广说这么多,后面必然有所动作,果然杨广说完这番话之后,盯着徐乐说道:   “我中原的英武少年所剩不多,不能再轻易折损。你的性命不光是你自己的,不能随意祸害。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能随意用性命去博。今日你所行固然英雄盖世,然则却失于莽撞,稍有不慎这天下便少了个豪杰。我汉家折损的豪杰已经太多,再也折损不起。你今晚一番撕杀所为何故,朕心中亦有所知。这等事算得了什么?二三伴当一妇人,就值得你为之舍命?大丈夫理应志在天下,这些如草芥一般的人物,又算得了什么?”   徐乐闻言眉头一挑,方才消散了几分的火气重又升腾起来,当下便要和杨广理论一番。可是没容他开口,杨广又说道:“武人火性重乃是好事,一言不合动手互殴乃至闹出人命也难以避免,寻常的厮斗朕懒得理会。但你与他们不同,对于你这等英武少年,朕自会格外优抚。况且你既然胜了承基和六郎,理应有一份彩头。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朕这就命人把彩头送来。”   说完杨广便不再言语,而是安心坐回原位,又自看起面前文稿。徐乐不知其所存心思,亦不知所谓彩头所指为何,只好安坐等候。过了时间不长,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阵环佩叮当声作响。徐乐心中莫名一紧,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已经传入耳中,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步离正向自己疾奔而来,在步离身后则还有一个女子紧紧跟随,似乎是想要阻拦步离不要她跑得太快,那阵环佩之声便是自这名女子身上传来。   徐乐的目光先是落到步离身上,随后又下意识地看向她身后女子,女子恰在此时也看向他,两人目光交汇,随后全都呆住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盛唐风华(三十一)   女子乍见徐乐这种英武少年发呆倒是寻常事,毕竟在晋阳城中,便有许多女子为徐乐痴迷。此地的女子也纵然见识多些,也同样无法免俗,这些算不上奇怪。可是徐乐发呆,就有些不寻常。   徐乐并非没见识的人,更是胆大心雄的豪杰。不管是青狼骑千军万马刀山剑林,还是长安城内的万钧神弩,都不曾把他镇住。区区一女子,哪怕是三头六臂也不足以让他惊讶。   然则事实却是当徐乐看到女子的刹那,确实有了片刻恍惚。哪怕整个过续时间极为短暂,但他确实是因为这女子的原因有了短暂的失神。之所以会如此,原因也非常简单:步离身后出现的那名女子相貌实在太美,整个人的气质也与江都城不合,徐乐猝不及防之下,便有了这短暂的失态。   作为武将,徐乐的兴趣更多在名马宝刀之上,对于绝色佳丽并无多少兴趣。有其他自问年少,还未曾想过成家立室,对于男女之情看得也极为寡淡。若非如此,以他徐家后人、晋阳军中第一斗将的身份,怎么也不愁良配。他只要开口提出想要成家,那些千方百计想要偷看他演武练兵的世家女怕是要打破头去争抢。   再说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不管是娇俏玲珑的步离还是英姿飒爽的李嫣,都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他平日对这些女子都没太放在眼里,按说再怎么美的女子也不该让徐乐如此。不过天下事终有例外存在,上天造物本就奥妙无穷非人力所能窥,往往便会诞生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迹,每逢乱世这种奇迹出现的也就格外频繁。这个世界上既然诞生出徐乐这种勇冠天下的斗将,再诞生一个绝代佳人也并非怪事。   说起来步离自身的容貌已然算得上绝代,刨除其一身武艺不论,就是那巴掌小脸、五官搭配再加上身上那股异域风情,就足以让众生为之倾倒。哪怕徐乐对她并无旖旎念头,也必须承认她的美貌。可是和她身后的女子相比,不管步离还是远在长安的李嫣,都失了几分颜色。   事实上徐乐并不喜欢那种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的女人,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和步离以及李嫣较为投契的原因。在他看来,在这个百姓食不果腹的乱世,锦衣玉食本就有奢靡嫌疑。倘若这种享乐并非靠自己一身本领赚来,而是靠着祖宗荫庇又或是家产田地,,就更让徐乐感到不耻。   晋阳城中那些世家女之所以不为徐乐欣赏,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再者说来,徐乐向来推崇自然之美,靠着珠宝衣饰装点出的美丽,不管如何动人在他看来都失之于匠气而少了几分灵性。   这个女子身上的珠宝非但不少,反倒是出奇的多。乃至她出现时,满头珠光耀眼,环佩碰撞之声更是早早就传过来。一身织锦宫装,乃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不拘花样还是所用布料均非常人能用,便是富贵人家的闺秀亦不可得。   同样的穿戴出现在其他女子身上,肯定会被徐乐视为乃是哗众取宠之辈,多半还要说一句木雕泥塑全靠衣饰装点自身全无灵性。可是出现在眼前女子身上,却是显得恰到好处,仿佛其本就该这般打扮,任谁也说不出什么错处。   她的年纪大约和李嫣相去无几,两人的气质则迥异。李嫣虽为女儿身却有几分男儿性情,行事举止不让须眉,性情也是风风火火。眼前这名女子则沉静如水,让人一望而心中顿生安宁之意,哪怕心中有再大的火气,望着这么个女子都会消减大半。   女子的五官单独拿出来,固然动人却也算不上如何出彩,最多只能算是出色而已。可是当这些部位组合在一处,搭配在女子脸上,便成为了举世无双的佳作。哪怕是再怎么挑剔的人,都没法指出女子身上哪怕一点微小瑕疵。芙蓉粉面未施太多粉黛,那白皙粉嫩的皮肤乃是天生丽质,与一头乌黑长发相得益彰,一路袅袅婷婷走来真让人怀疑眼前的到底是凡人还是仙子下凡。   徐乐素知杨广荒唐,更能看出其酒色过度身体空虚。在长安的宫室中也曾见过那些因不受宠而未曾随驾的妃嫔,哪怕是这些被杨广抛弃或是从未蒙君召幸的女子,也都足以称为美人。江南水乡本就多出佳丽,杨广又对江淮女子情有独钟,自然不会放弃搜罗的机会。骁果军在城中随便抓人,杨广自己也未曾闲下来。据说杨广自入江都以来,自民间搜罗的美女过千,其中自然不乏绝代佳人。   可是当徐乐看到女子的一刹那,他就断定这个女子绝非杨广妃嫔又或者那些“殿脚”之属。   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神空灵纯净纤尘不染,就像是一块未雕璞玉,又像是山间小溪清可见底。分明就是未曾受过人间污浊,未曾被那些污秽事物所染才能有这般眼神。不管是妃嫔还是殿脚,要么勾心斗角以谋求富贵,要么也是小心翼翼苟且偷生,不管是其中哪一种人,都注定与清纯无缘,不可能有这么一双清澈眸子。   能够在杨广宫中往来自如,穿戴如此华贵,又非后妃之属,其身份倒也不难猜,自然是亲生女儿。否则以杨广的性情,哪怕是子侄辈怕是也没有这等优待。据徐乐所知,杨广膝下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南阳公主嫁给了宇文家的宇文士及,剩下的一个并未婚配甚至不曾赐予封号,想来便是眼前之人了。   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徐乐在片刻的恍惚之后,便已然回过神来,随后把注意力又挪回了步离身上。步离在草原上生活惯了,穿衣打扮并没有多少讲究。再者眼下乃是乱世,杀人保命才是第一位,其他都顾不上。小狼女又以刺客自居,平日穿戴只求利落,于是否漂亮根本不在意。乃至于在刚刚加入徐家闾的时候,被韩大娘为首的一干村中妇人视为没娘照顾的可怜娃,大家争抢着帮其梳头打扮。饶是如此,步离也是喜欢像个假小子一样出入军营,一身布甲几把匕首乃是最要紧的物事,其他都不在意。   可是此时的步离,一身打扮前所未有,让徐乐都为之瞠目。固然她没像身后女子那般弄了满头珠翠首饰,可是一身织锦宫装和身后女子的穿着明显同源。倒是那须臾不离身边的匕首,这时都没了踪迹。由于宫装大袖长裾,和步离平日的穿戴大相径庭,小狼女显然还不适应这身新装,行动远不如平日利落。再加上她急着见徐乐,脚下失了计较,本是身轻如燕的她,脚下一个趔趄,人朝着徐乐所在的方向便摔了过来。好在徐乐身手敏捷,抢在步离倒地之前一把将步离扶住,才免得小狼女扑跌于地。   “乐郎君……”步离望着面前徐乐,只说了这三个字,随后眼眶里竟然多了些许泪光,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对于平日里行事果决,出手不留情的步离来说,这种反应也算是少有。不过看到她这副样子,徐乐心里最后的一点担忧也消失个干净。   他对于步离的性情最了解不过,倘若小狼女真的遭遇某种侵害或是不幸,绝不会哭鼻子,反倒会装作若无其事,再找机会把仇敌杀个干净。她这般模样,只能证明她对自己的想念以及对这番遭遇的不服,自身倒是没有什么损伤。   至此,韩家兄弟以及步离都没了性命危险,徐乐这一晚上的厮杀就不算白费力气。这时他也明白过来,杨广所说的礼物,应该就是指步离。之前宇文承基说自己没能力交人,自己就算到步离可能在杨广手中,却是没想到杨广交人交的如此痛快,倒是省了自己好多手脚。   杨广这时才哈哈笑道:“怎样?朕的这件礼物,徐乐你可还满意?承基赶去邸店之时,朕已然得了消息。若是想要把这件事压下倒也不算难。可朕转念想了想,又觉得不可如此。这么多军汉若是不寻些乐子,必然会闹出更大的是非,让他们松松筋骨不是坏事。再说你的名声在外,朕也想知道一下,你到底有多少本领,和承基相比究竟谁更了得。是以等到邸店内分出胜负,朕便传了旨意把人要入宫中。这小娘脾气厉害的很,除了朕的女儿,谁也难以上前。否则就是一副要咬人的样子,让朕都觉得奇怪,这小娘你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狼妖?就连她胳膊上的伤,也是二娘一手包扎处置,朕这女儿心地最好,平日看到小兽受伤都想要施救,这回终于让她救了个活人,倒是可以高兴高兴。”   徐乐心中暗骂了一句:混账!杨广这话别看说得漂亮,实则根本就没把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倘若自己败亡于承基之手,那么步离的结局想必就是另一番样子。他不过是把这当成一场游戏,想要看自己和承基争斗,顺带也是对宇文家的敲打。所谓爱惜汉人美少年云云或许是真的,但也不会因此就对人命太过吝惜。   因为看穿了杨广的心思,对他自然也就谈不到感谢。但是对于步离身后那个女子,徐乐倒是颇有些在意,因为从步离的眼神中,他能感受到步离对这个女子确实信任乃至有几分好感。要知道小狼女多疑敏感,除了对徐乐以及徐家闾众人外,向少和人亲近。就是晋阳军将,在她眼中也多是坏人。能被她认可的人寥寥无几,就连李嫣在她面前都是敌人。这杨广的女儿到底有什么本事?何以能降住小狼女? 第六百六十三章 盛唐风华(三十二)   那女子听到杨广的话,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粉颈低垂显得很是羞涩。大隋承北周遗风,女子大多豪放。乃至世家女子也没有太多束缚,不管是与男子结交,还是骑马射猎,都是寻常事不足为怪。像是李家的几个女儿豢养家将,九娘任侠使气随同徐乐习武,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即便是日后成婚,夫家也不会介怀此事,家人也不会加以约束。   杨家固然是帝王之家礼仪不同于寻常,但终究也是武功世家出身,没有江南名门世家那许多陈规陋习。杨广本人仰慕江南文化不假,也不至于到事事效法江南门阀,以家规约束自家女儿要求其循规蹈矩的地步。倘若果真如此,这杨家二娘也不可能带着步离来到徐乐面前。是以她此时这番反应固然更增几分颜色,却也让徐乐心中迷惑,暗自琢磨着以杨广的性情以及当今民风,何以能出现这么个羞涩的公主?她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故意扭捏作态?   杨广放了步离,徐乐心中对他的杀意就消减了几分,至少今时今日不能再对他动手。大丈夫恩怨分明,杨广前脚放了步离,自己后脚就杀了他,不管所为何故都少不了忘恩负义的嫌疑。日后传扬出去,不但自己的名声不利,就连阿爷乃至整个徐家的名头都要跟着受损。自己有朝一日会杀了杨广为天下除此祸害,但不该是今日不该是此时,至少不能在这种条件下。   既然想要营救的人已经救下,要杀的人不能动手,自己再留下也失去了意义。从杨广的态度看,李渊所谋之事注定不成,自己又不是个能以口舌之能说服杨广改变心意的性情,也就没必要再待下去。   可是没等他开口,杨广又说道:“李渊觊觎神器擅动干戈,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其所作种种安排皆为乱命,朕一概不予认可。是以他派来的人,也算不得使节。倘若朕以你为使,便是将李渊当成朝廷,大隋江山从此一分为二,这等蠢事朕如何做得?是以你这个使者身份,江都城内不予认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也不会用在你身上。城中馆驿不会给你居住,城中官军每日都在捉拿乱贼奸细,对你们也不会客气。”   徐乐出发时已经猜到李渊这番安排的用意,不管谈判成与不成,只要杨广承认自己是使者,把自己招上金殿,李渊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一半。从法统上,他便与杨广不分高下,便是那些死忠于杨广的隋朝官兵,也会信心动摇甚至认可江山东西两分这个事实。一旦如此,他们便有可能放弃坚持,归降于李渊马前。   毕竟所谓争夺天下,不光是武力上的斗争,也是名分上的争夺。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乱世中以力为尊,名位也终归有其重要性。否则的话李渊大军入长安之后,也犯不上暂时以代王杨侑为君,表面上依旧打出遵奉隋朝的旗号。   自从杨广南狩开始,关中文武的内心便开始动摇,不光是杨广身边这些大臣人心不稳,就是镇守关中各地的隋朝军将,也难免生出异志。哪怕是对杨广死心塌地的忠臣,也担心天子迁都于南方,抛弃关中大地表里山河。   这时候只要李渊能够造出足够的声势,让天下人相信杨广已经放弃了关中旧地。必然有大批隋朝文武望风来降,就算是主将心存疑虑,其手下的兵马也会争相向李渊输诚。一旦形成那种局面,李渊便可以气吞天下的声势席卷关中乃至整个中原,对北方形成完全割据。比起一城一地的攻伐,不知要省多少气力少折损多少兵马。   显然这对表兄弟不光是血亲且相貌有相似之处,就连心思谋略也相去不远。李渊能想到的一切,杨广全都能想到且做出防范。他不承认徐乐的使者身份,就是表明立场。哪怕李渊攻占再多的城池,又或者夺取了何等险要,在杨广心中他依旧是反贼,和瓦岗军乃至刘武周以及当下依旧在山东为寇的王薄都是一路人。哪怕杨广眼下不能对李渊形成事实威胁,但只要不承认李渊乃至代王的身份,就有希望号召依旧忠于大隋的军将反抗到底。   何况杨广手中还握着骁果军这支精锐,不管他们军纪如何,终究是大隋数十年基业精华凝聚所在。军械犀利兵卒悍勇,更有承基、来整、来护儿等名将坐镇。杨广想要靠这支军队夺回江山或许有些困难,可要是孤注一掷以这支兵马讨伐,哪怕是李渊也难以承受。   杨广显然也很清楚这点,将这支人马当作一支劲弩引而不发,就这么握在手里绝不会派出去交战。   这也是大隋当下惟一的手段,有这支军队在手,就能对群雄形成制约。不管李渊还是其他人,都不能放开手脚施展。杨广固然不能控局却足以乱局,于其当下的处境而言,算是最为有利的结果。   不过这样一来,徐乐的处境就比较凶险。他今晚固然名声大噪,却也让自己得罪了宇文家。骁果军将敬他是个好汉愿意与他结交不假,可是兵随将令,只要主将传下军令,他们也只能按令而行。   徐乐这个李渊部下的身份,便是最大的破绽。宇文化及随时可用抓捕奸细的名义,派大军围攻徐乐。哪怕他武艺再高,终归双拳难敌四手,靠着几个人绝不可能战胜千军万马。来整也好沈光也罢,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为徐乐出头。如此一来,留给徐乐惟一的出路就是连夜离开江都。   以他的手段以及和沈光、来整等人的交情,要做到这步倒也不难。再说经过今晚这一战,自己名声大噪。江都城内武人正在兴头上,若是知道自己离开,多半会抢着放交情,不会予以为难,想要离开江都不是难事。可是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自己的颜面何在?   从一开始徐乐就知道,这是李建成及其党羽对自己的陷害,目标则是自己的挚友李世民。自己走这一遭,既是为了好友不至于为难,也是想要给这些卑鄙小人一些教训。   以杨广的脾性,这种和议本就难以缔结,何况自己乃是武将不是文臣,做使节这种事并非自己职责。若是这么回去算不上罪过,就连李渊也不会见怪。可是那又如何?   人活在天地间,很多时候面子不是给别人看,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祖宗!能为人所不能方为大丈夫!如果自己都没了胆气,不敢承担对应的责任,这人就等于被抽了脊梁,活在世上不过苟延残喘于天下无益。就算和议不成,自己也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晋阳文武以及天下人都知道乐郎君手段,才不算白来这一遭!   是以徐乐没想过逃,更没想过哀求什么。听杨广如此说,徐乐剑眉一挑,便准备针锋相对让杨广知道玄甲骑中并无贪生怕死之人。何况自己的手段杨广也知道,若是还以骁果军相攻,就别怪自己手下无情!   杨广并未让徐乐发作,话锋一转让气氛又缓和下来:“乱臣贼子的部下,自然不见容于江都。不过汉家好儿郎美少年,我江都随时欢迎,而且多多益善。尤其是能战胜承基、来整这等人物的豪杰,就更是我江都的贵宾!朕已传旨,将平安坊一处宅邸赐给沈光。另赐沈光钱三十万,绢五百疋。你既是天下少有的好汉,又是沈光好友,接下来的衣食住行,便由他来安置。若是有人与我汉家好儿郎为敌,你尽管施展手段,朕还想看看你能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朕开开眼界!你与沈光一见如故,正好多盘桓几日叙叙交情,不必急着离开。想来这城中想要看看你这美少年风仪的不止一个,朕正好让他们如意。”   随后他又看向那个美貌的女子:“前些日你便说想要看看那位神武乐郎君是何等样人,如今人就在你眼前,你却只顾低着头,难道他的脸面生在地上不成?我杨家儿女岂能如此无用?连看人的胆量都没了?”   少女被杨广训斥了两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朝徐乐又看了一眼,可是随后再次低下头,这次的头垂的更厉害。乃至徐乐都能发现,她一张芙蓉粉面涨得通红,如同三月里盛开的桃花。   杨广、这少女……徐乐总觉得这迷楼透着几分邪门,从自己走上迷楼之后,所见所闻乃至所遇之人,都和自己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不光是一颗杀心消失,甚至隐约觉得,这混账天子也并非一无是处。   虽然他从未表现出李渊那种家长般的友善,可是有些时候的表现反倒是更让人觉得亲切,至少以自己的观感出发,总觉得这个混账东西对自己并无恶意,且有些时候表现出来的心意比李渊丝毫不差,这倒是奇了。   杨广方才的安排倒也不难猜测,沈光无非是推出来的傀儡,真正在背后指挥的还是这位皇帝。不管是给自己安排住处还是赐给财帛,都是为了让自己住得舒坦。不住馆驿而赐给宅邸,既是为了安全考虑,也是向自己示好表示亲近。   天子的意思表现得如此明显,再有沈光在前面当护身符,哪怕宇文化及再怎么想要除掉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也算是杨广耍弄的一点手段,以保全自己这一行,避免今晚的情况再次法生。这些都好猜,却有一点让人捉摸不透,杨广这么一番安排,到底所为何故?他留下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自己在江都到底要住多久才行? 第六百六十四章 盛唐风华(三十三)   长安城内,李建成府中。   李建成与刘文静对面而坐,在两人中间案几之上,则是一面棋盘。秦汉之时,围棋棋盘纵横十七道,于隋初变为十九道,李家所用便是本朝规则。棋盘上黑白二色棋子已经占了一半以上位置,双方场面僵持不下,粗看上去势均力敌难分胜负,但仔细看去又会发觉,双方局面看似稳如泰山实则凶险万分,不管是谁只要走错一步,都难以挽回颓势。双方要想分出胜负,或在几个时辰之后,或在须臾之间。   李家虽说为军功贵胄人家,可是从李渊那代开始,就仰慕江南文化,家中子弟也就难免受到影响。即便李渊表面上再怎么努力维持武将家风,要求子弟骑马练武开弓射箭,琴棋书画这些南方士人更为擅长的东西,依旧渐渐成为李家子弟的喜好。   李世民、李嫣算是家中对武将家风保持比较好的那一部分,兴趣全在弓刀武艺上,对这些江南玩物没什么兴趣。李建成这个家中长子,却是处处效法父亲,包括对这些杂学的喜好也有样学样。论及兵法武艺他不及李世民,可若是以棋盘代替沙场比较高低,他自问稳操胜券。   李建成于纹枰之道兴趣极大,一有闲暇便找人陪自己对弈。他身为李家嫡长,能和他对弈,本就是莫大的荣耀,甚至可以看作一种荣宠。家中有这个资格的人也不算太多,除去自家兄弟之外,便是极为心腹得力的部下,才有这个资格。   之前李建成最喜欢的对弈对手是谢书方,有一段时间甚至到了每天不和谢书方较量个把时辰便难以入眠的地步。毕竟是江左谢家子弟,在琴棋之道上的造诣,确实不是关中这些武人能比。梁武帝好弈,使恽品定棋谱,并且将东南围棋好手召集一处比并高低,依每人棋力不同,授予不同品级,从一至九一如当时南方官场的九品中正制。   谢家当时家世未衰,于此道也极有兴趣,千方百计网罗好手为己用。九品棋士被谢家笼络了两成有余,内中更有位列一品的国手存在。这些人的棋路,也被谢家汇编成册,当成家学的一部分教导子孙。谢书方家学渊源,不光练就一身武艺,于棋上的造诣也极为精湛,是以被李建成视为好对手不愿错过。他能够成为建成心腹,这围棋上的本领也出力不小。   可是不久之前李建成突然改变了心思,不再和谢书方对弈,反倒是经常找刘文静做对手。自从刘文静失宠于建成,已经很久没有资格被叫去陪李建成下棋。这番变化让李建成身边其他人心中疑惑,纷纷猜测着刘文静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得以重新回到世子身边。只有刘文静心里有数,并非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而是谢书方把事情办的太差,以至于让李建成对他失去了耐心。   鹦鹉洲截杀徐乐一行人失败于先,损失五牙战船于后,就连谢家最后一支精锐部曲都折损殆尽。消息一送到建成手中,谢书方的失宠便已然注定。说到底乱世中以力为尊,谢家的家世已衰,江左谢氏子弟这层身份只能算作锦上添花当不得雪中送炭,谢书方之所以能被建成重视,主要还是靠着他的武艺才智以及手上的力量。   设若成功杀死徐乐,那么这些部曲的损失便算是值得,建成不但会弥补谢家损失,还会对谢书方视为左膀右臂。可问题是他没能把事情做成,反倒把这支水上部曲折损殆尽,建成自然就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要知原本在建成的谋算中,鹦鹉洲上这支人马乃是一支奇兵,一旦李家大军南渡,这支人马便可趁机接应。不但能帮助李家顺利渡江,还能帮建成开疆拓土建立武勋,打李世民一个措手不及。如今连兵马带战船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全军覆没,徐乐却还是平安到达了江都,他这口气自然闷在心里出不来。   徐乐并非愚人,肯定能猜到是谁在暗算他。若是其死了自然无话可说,如今既然是谢家的人死了,这件事就不会如此轻易了结。徐乐为了部下连柴绍都敢打,这回自己险些受害,自然不会放过李建成。可想而知,等徐乐从江南归来,李建成必然要面临一场是非。   固然李建成是李家嫡长,不至于怕了徐乐这个斗将。可是一想起徐乐在沙场槊扫柴绍,在酒席前把窦奉节高举过头扔向明柱的情形,李建成心头便忍不住阵阵颤抖。平白无故惹上这么个艺高胆大杀人不眨眼的对头,李建成对谢书方自然恨之入骨,只是对他疏远并未进行责罚已然算得上仁至义尽。   如果说徐乐日后的报复乃是远虑,那么整个布局的暴露便是近忧。世家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固然便利于彼此之间互通声息共进同退,但是在保守机密方面,便存在着天大的阻碍。何况李渊既要夺取天下,自然不会闭目塞听,早在晋阳蛰伏时便已经广置耳目打探消息。   鹦鹉洲的事闹得太大,又是杀人放火,又出现了五牙战船,纵然谢家千方百计想把消息掩盖下来不让外人得知,想要瞒过其他人乃至李渊,都是痴心妄想。就在李建成得到鹦鹉洲情况的同时,有关整件事前因后果的奏报,也送到了李渊麾下谋主裴寂的案几之上。   身为李渊的挚友加上心腹谋臣,裴寂近几年来一直代替李渊管理着那些分散四方的耳目。各地军情上来,也是裴寂先行筛选,把和李家关系最为密切或是对李渊最重要的情报上交,其他的自己出理。否则的话,光是各地汇聚上来的就足以让李渊焦头烂额,其他什么事也做不成。正是因为裴寂在这方面的勤恳忠诚以及处置得当,才让李渊对他信任有加引为臂膀。   和家中大多数幕僚部下不同,裴寂和李家这些子弟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情。他始终把自己放在李渊心腹加私人好友的位置,不参与李家子弟之间的争斗,也没想过和谁结交预先结个善缘。固然平日里对李建成颇有些关照,看徐乐也有些不顺眼,可是这些并不涉及私人恩怨。李建成平日擅于交际,投奔李渊的这些世家子弟大多与李建成相善。便是老一辈的文臣武将,也大多和李建成有所往来,裴寂却是个例外。   这位李家谋主对李建成向来关照却并不亲厚,两人之间相处甚欢偏谈不到交情。面对这种八面玲珑的老狐狸,李建成也拿不出办法,知道对方无意卷入自家兄弟的争端之中自己拉拢也没用。平日里他不会刻意和自己为难,可是真出了事也指望不上裴寂替自己遮掩什么。就像是这次自己设计攻讦徐乐以谋李世民,最终导致徐乐出使江都。   这些事裴寂看在眼里并未说破,反倒是推波助澜把徐乐从长安赶出去。可是他绝不会赞成自己中途对徐乐下毒手,更不会替自己遮掩。这方面裴寂和刘文静的谋算倒是相去无几,都想的是借杨广的手杀人,把罪责丢在杨广头上而不是不知所谓的水贼。   李建成原本稳操胜券,是以没理会刘文静的警告。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不但白白折损了一枚暗子还得罪了裴寂。以这位裴叔叔的性格,父亲那里想必已经得到了消息。之所以未曾发作,不知是想要把大事化小,还是等着做雷霆一击。   刘文静心里有数,李建成现在之所以疏远谢书方重新亲近自己,就是希望自己为他想个破局之法。对李建成而言,眼下最大的威胁并非徐乐,而是裴寂。毕竟自己和裴寂曾经是至交好友,即便眼下已经疏远,起码也能猜到裴寂行事手段以及谋略,能够为建成出谋划策设法化解危机。   其实这段时间里,刘文静也在考虑另投新主。建成虽然有着嫡长身份,行事也像个世家子,日后登基为君对于刘家重振家业大有帮助。可是此人行事太过毛躁虑事不够周全,对待部下也有些刻薄,望之不似人君。跟着他走下去,未必能达到心愿。可是如今李建成主动见召,又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让刘文静的心重又动摇。   更为重要的一点,还是对徐乐的敌意。固然两人没有直接冲突,也谈不到利害相关,但是刘文静始终忘不了自己与徐乐初见的情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带着几个伴当就敢直冲云中向刘鹰击讨公道,靠着一己之力,把刘武周麾下斗将打了个遍。   这等锋锐少年在乱世中自然会出人头地,但是他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对世家名门的威胁。刘文静记得祖上教诲,昔日天下大乱,正是无数这样的锋锐少年摧毁了自家的根基命脉,让刘家变得衰微,天下也变了样子。这等人绝不能留!那位老友裴寂虽然嘴上没说,只怕心里也是这么想,才放徐乐出使江都。甚至刘文静隐约觉得,那位对徐乐照顾有加视若子侄的李渊,在这件事上表现得也很是诡异。按说以他的才智,不至于看不出这些人的用心,却又放任这一切发生,这背后到底是何心意,着实值得推敲。   自己可以背弃李建成另投新主,不过在那之前,且先铲除了徐乐再说。既是为日后的天下除个祸胎,亦是对李渊的试探。再者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李渊眼下也有一桩极为要紧的事要办,是以顾不上李建成这边。若是自己能把两件事合成一宗,说不定能让李渊对自己的才具重新重视起来。倘若果真如此,自然就省了好多手脚。   既是为公也是为私,徐乐……是天下容不得你,休要怪我! 第六百六十五章 盛唐风华(三十四)   “大郎所虑之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刘文静一子落下,语气平缓温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虽说刘家祖上不曾出现过谢安那等大才盘盘的雄杰,未曾有过举重若轻谈笑破敌的辉煌往事。但身为世家子,自幼受的便是这方面栽培雍容气派故弄玄虚本就是看家手段,何况他心中确有成案,是以表现得更为从容。   “鹦鹉洲向来是匪贼巢穴,盗贼之间彼此攻伐,官军与贼党交战,这些都是常有之事。此番隋军攻打鹦鹉洲,剿灭了一群贼盗,算不上什么要紧的军情。如今蒲山公引瓦岗军攻打洛阳,与隋军厮杀正紧,两下几番交手胜负难分。关中之地也有些不识天命的愚人依旧不肯归顺,还有突厥的那位可汗如今也很不安分。听说他的使者近来频繁往来马邑,与那位刘鹰击往来甚密,甚至有传言说刘鹰击可能归顺突厥受始毕可汗册封。倘若此事为真,晋阳也难以安稳。这些事关系重大不容大意,主公贵人事忙,怎会顾得上千里之外的一伙贼盗死活?”   李建成长叹一声:“我请肇仁前来,是想听几句实话,这些言语便不必说了。你我之间推心置腹,某所虑之事肇仁一清二楚,又何必用这些言语搪塞?这件事大人迟早会知道,纵然眼下顾不上理会,将来也要有个说法,否则二郎和裴叔叔那里都不好办。事情迟早会发作,还是得早想个处置之策才是。”   他也知道刘文静所说不无道理,就眼下的长安而言,鹦鹉洲所发生的事确实算不了什么。李家起兵之时,已将天下视为囊中之物,尤其在成功夺取长安之后,更是认定从此天下无敌再无敌手。李建成、窦奉节等人之所以敢对徐乐动手,也是因为有着足够的把握可以控制局势。   只是没想到乱世不比寻常,时局变化之快往往让人想象不到。瓦岗军攻打洛阳的战斗与李建成等人的想象大为不同,能征善战的瓦岗健儿虽然在沙场一度得利,却始终未能攻破洛阳城墙。本该疲敝不堪的内地鹰扬府,在杨桐坐镇王世充指挥之下,居然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生生把瓦岗军挡在洛阳城外让其进退不得。   受到洛阳战事的影响,原本理应望风而降的关中鹰扬军将也渐渐变得硬气,有些城池降而复叛,还有些守将则据城而守宁死不降,摆出和李家决一死战的姿态,让李家父子大感头痛。除此之外,刘武周对突厥态度的变化,也是个巨大威胁。   李家根本没把乡间土豪出身的刘武周看作对头,哪怕他完成了恒安、马邑两府鹰扬的兼并,在李渊眼中依旧是个边地老卒不值一提。只要自己动动手指,就能把刘武周和他的人马碾碎。以李家眼下的财势,对付一群连口粮都难以自给的穷军汉,本应是手到擒来。   可万没想到,刘武周居然向突厥输诚。要知恒安、马邑这些边地鹰扬兵本就是为了防范突厥而存在,突厥年年寇边,这些兵马年年与其厮杀。彼此之间死在对方手上的人难以计算,双方算得上血海深仇。见面之后便是不死不休,没有什么回旋余地。   刘武周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部下唾骂乃至哗变的风险和那位金狼王始毕可汗搭上了关系,彼此之间使者往来不绝。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接受始毕可汗的册封,成为金狼旗下一方诸侯。   其如此行径会留下何等骂名姑且不论,单说此事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百万突厥狼骑随时可能破关南下扫荡中原。原本马邑、恒安是晋阳门户,两地边军为晋阳防范北方祸患。现在门户已失,原本的护卫倒戈相向,晋阳就得直面突厥兵锋。别忘了如今晋阳城内还关着执必家的少主,更别说晋阳宫中还堆积着如山财货,突厥如果进关,势必不会放过晋阳城。   除此之外,金城校尉薛举不久之前举旗造反,自号西楚霸王,以“秦兴”为年号,招附群盗攻占城池,兵锋锐不可当。也是李家不能小看的一个对手。乱世中最怕的就是不知何时何地就会出现一位出类拔萃的豪杰,每一位豪杰的出现,都会给天下带来变数,而变数越多,对李家就越不利。   如今李家的局势就像是棋盘上的布局,表面看和杨广形成对峙彼此难分胜负,稍有不慎就可能迅速瓦解满盘皆输。在这种情况下,李渊确实未必分得出精神去管鹦鹉洲的事,李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自起纷争。但只要徐乐回来,这件事依旧会被闹起来,乃至成为一场大乱的根源。   李建成可以不怕徐乐也可以不怕李世民,但是他不可能不怕自己的父亲。他相信不管自己惹出何等祸事,父亲会予以包庇,可是一旦事情闹大乃至传播开来,李渊为了安抚众将也好为了给故人之后一个交待也罢,都会对自己加以惩戒。李世民如今正带着玄甲骑去四处攻打那些不肯归附的城池,很是立下了一些战功,就连赫赫有名的老将屈突通亦归降在他马前。   有这么个虎视眈眈的兄弟在,自己些许小过就可能导致与帝王宝座失之交臂,他又怎能大意?又怎敢大意?且不说徐乐神勇过人自己万不是对手,就是李世民带着玄甲骑讨公道,自己怕是也难免要在人前丢丑成为家中笑柄。是以刘文静的这番安抚言语在李建成看来,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连诚意都没有。若不是如今有求于人,加上自己手下没人可用,只怕李建成当场就要发作。   刘文静却微微一笑,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随后指向棋盘:“大郎请看,这一子落下,棋局可有变化?”   李建成耐着性子看了片刻,随后皱起眉峰:“肇仁这一子当下看似是随意手,然则若是让其与肇仁那爿棋子连成一线,便成了可以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某如今方寸以乱,怕是解不开肇仁这记妙手。”   刘文静依旧指着那枚棋子说道:“倘若这枚棋子不曾落下,又或者突然不见踪迹,又当如何?”   “不见踪迹?”李建成一愣,随后陷入沉思。他终究不是个愚人,知道刘文静这个时候不会故意拿自己寻开心。他所指的是棋子,说得则是徐乐。这个人确实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今竟然变成了李家的股肱重臣,甚至可能影响战场胜负。用他比喻棋子,倒也算得上恰如其分。可是……   他摇摇头:“这枚棋子如今已经落下,某可没这个本事让它从棋盘上不见。”   “这个本事大郎没有,其他人却未必没有。大郎只要如此轻轻一推,这枚棋子便……”说话间刘文静将手指放到棋子上微一用力,这枚精制的玉石棋子便从棋盘上飞出落于地面木板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建成连忙道:“肇仁此时就不必打机锋了,有什么话只管明言就是。”   “这并非什么机锋,而是眼下长安的时局。大郎你本该看得清楚,只不过最近被这些小事迷了心智,以至于未曾看出这里面的关窍。大郎请想,如今主公最在意之事为何?洛阳?晋阳?还是……大兴宫?”   李建成一愣,随后眼前一亮,低声道:“肇仁莫非也看出来了?只不过如今强敌未去,我们此时行事是否操之过急?实不相瞒,某私下与大人曾谈过此事,大人也在担心,我们刚刚立了代王为君,朝令夕改只怕为天下笑柄。”   “此言差矣!自古来名不正言不顺,主公如今虽然为唐王,但终究不是天子,人心自然不会归附。杨家父子倒行逆施人心尽丧,杨侑黄口小儿无才乏德,何以为万民之主?况且如今群雄四起干戈不休,若无主公坐镇,这长安早已易主,杨侑首领都难保全就更不必说宗庙社稷。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杨侑理应法尧禅舜,把江山交给主公,如此还能不失为富家翁。否则,只怕日后想要做个富贵闲人亦不可得!主公一旦登基,那些顽抗之徒便没了指望,不归顺李家又待如何?天下豪杰也必然群起响应纷纷来投。再说连薛举那等小人都能建号称孤,难道主公反倒要屈居竖子之下?”   李建成频频点头,表示对刘文静的言语完全同意。事实上他也知道,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守李世民与卫玄之间的约定,更没想过让杨侑一直当傀儡天子。自家兴兵造反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这帝王宝座?让这小儿多待一日,对父亲而言都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对父亲来说,不管是突厥狼骑还是瓦岗健锐,都不如帝王宝座来得重要。   只不过李渊要维持自己仁厚名声,这件事就不能做得太难看。以刀剑胁迫妇孺这种事,李渊还不至于明着做出来,况且还要顾及隋氏旧臣的想法,是以一时不敢妄动。再说李建成哪怕促成此事,日后徐乐回来,李渊也没法以此功劳保全自己,刘文静所言于徐乐这件事上并无助益。   刘文静却摇头道:“大郎请想,徐乐如今人在江都,性命系于何人之手?设若主公称帝之事为杨广所知,以其性情会如何行事?到时候徐乐的性命又当如何?”   李建成这才醒悟过来,刘文静居然一箭双雕,既让父亲达到心愿,又能隔空射出一支冷箭。饶是徐乐本领再强手段再高明,也不可能对这种手段做出提防。文士以谋略杀人,却非武将所能比拟,单是以心机智谋论,就差了不知多少。   只要徐乐死在江都,鹦鹉洲之事也就没了对证,李世民就算打探到什么消息,也没法向自己问罪。不但这一关可以闯过,在父亲面前还能立个大功!他心中狂喜,连忙问道:“某该如何行事,才能让杨侑小儿通晓时务?还望肇仁教我!”   刘文静一笑:“这有何难?其所仰赖者卫玄而已,卫公年事已高不复为能,又能护的了他多久?只要让卫公明白此中利害,由他入宫劝解,不怕小儿不交印玺!”   “可是卫玄当日与二郎有约,此人又非等闲之辈,只怕……”   “二郎之约与我等何干?况且这是关系李家千秋基业的大事,就算二郎知晓,也该为主公分忧,总不至于去帮外人。大郎只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第六百六十六章 盛唐风华(三十五)   江都城内的徐乐尚不知晓自己刚刚逃过一劫,就有人在千里之外,又朝自己射出一支足以致命的冷箭。徐乐眼下日子倒是难得清闲,自从为了应付王仁恭的盘剥,不得不冒险离开徐家闾贸易到现在为止,属这段时间过得最为安逸也最是逍遥。   自从迷楼一别,他便从邸店搬到了杨广赐给沈光的那处宅邸。韩家兄弟已经被来整先行送回,再加上小狼女步离,这四个人经过一番波折,总算再次团聚。   彼此见面百感交集,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尤其得知徐乐为了救人,不惜单刀勇闯骁果军营,与宇文承基从步下一直打到马上,后又前往迷楼与杨广见面,另外三人心中都颇为感动。哪怕是豪爽如韩约,以及看上去总是一副冰冷模样的步离,眼眶都微微发红。若不是大家心性坚强又见惯生死,这时候怕不是要抱头痛哭一番。   都是在乱世中艰难求生之人,也都见过人命如草芥是何等模样。正因为此,才知道徐乐这种主公是何等难寻。经过这一番劫难,及人之间的情分更为深重,彼此之间都认定对方是自己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小狼女步离惜字如金,想要她说话不是件容易事。这一回她咬着牙多说了几句话,徐乐根据对小狼女的了解加上自己猜测,也弄清了事情大概,就连那女子身份也得知了几分。   步离被捉之后,本是要送到宇文府中,可是人还没到宇文化及家里,宫中的使者已经先行一步赶到,要求把那异族少女带入迷楼。宇文化及不敢违抗杨广旨意,更不知道杨广消息为何如此灵通,心中越发不安。步离刚被押到府门外,还没等进入宇文化及的家门,就被送入杨广事先准备好的车仗之内随后送入迷楼。   正如徐乐之前的猜测一样,从小生长于狼群中的步离,根本不知道何为屈服,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协。在她身上依旧保存着野兽习性,凡是被她视为目标的对手,都会想方设法结果其性命。就算手上没有武器,她也会用自己的手、脚、头乃至牙齿为武器杀人,哪怕同归于尽也没什么要紧。   杨广并不清楚,自己把怎样一个煞星带进了迷楼。如果不是那位美貌绝伦的少女恰好出现,徐乐纵然及时赶到,所遇到的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情景。   那个女子是杨广的女儿,不知为何并无封号,宫中之人只以公主称之,不知真实姓名为何。不过步离可以确定一点,这个女子心性仁厚,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何徐家闾那些妇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自己所认可的好人。若非如此,又怎会任对方给自己更换那“既难看又不便”的衣衫。换个旁人如此行事,至少也要被步离咬下一块肉,折腿断臂也不无可能。   固然回到徐乐身边之后,步离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把这身被她视为刑具的衣服换掉,但是对于杨广这个女儿,她还是持有极大的善意以及好感。对比起她对李嫣的态度,两者之间简直差了一天一地,也让徐乐不得不相信,杨广确实养了个没什么歹毒心思的女儿,同时又有些疑惑,不知这个看上去如同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孩有什么厉害本事,能让步离对她如此亲近。   徐乐住在这里,最高兴的自然是来整。这位来家六郎并无什么心机,也想不到杨广如此安排的后面,又藏着什么布局。只是觉得徐乐能多留几日,自己便能和这位好汉多些交往,彼此之间谈论拳脚武艺,兴致来了还能角抵为戏,那又该何等爽利?再者说来,徐乐留在这里就不用回长安为李渊效力,这样一来,彼此之间也就不会在沙场相逢,免得到时候要互相攻杀,怎么看都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他不光自己跑来,还让人送来美酒、伤药以及上好的羊肉,只为让徐乐几人住得安稳。一连几日他都跑来饮酒吃肉,与徐乐等人相处极为投契,几日间便相处得如同骨肉兄弟一般,比起徐乐在晋阳那些袍泽更为亲近。也多亏有他以及沈光相助,韩约、步离等人的伤才得以迅速痊愈。   不得不承认,宇文承基并非一无可取之人。如果他的心性真的歹毒,在韩家兄弟落入其掌握之后,完全可以用各种卑鄙手段,让两人变成残废,哪怕保住性命也不能再上阵厮杀。于武人而言,这种惩罚和死了也没多少区别。   可是承基不但没有对他们下毒手,甚至没有用多少刑罚。固然抽了他们鞭子,让他们身体受了些损伤,乃至看上去颇有凄惨。但是徐乐看得出来,这些伤无非看上去吓人,实际对身体的损害不大,只要有上好的伤药加上妥善的处置,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承基和徐乐一样,都是顶尖武将,知道如何伤人也知道如何保人,用这种方法动刑不问可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既可以交待得下去,又不至于真伤损了两人身体。这份人情从头到尾承基都没有提及,可是徐乐并非愚人自然可以看得出来。   好友无恙,又结交了沈光、来整这么两个好朋友,不管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消息。杨广一反常态,没让沈光留在自己身边随侍,反倒是让他每日陪徐乐等人在一起。知己好友在旁,又有美酒好肉享用,当此乱世而言,这简直是仙人才有的日子。哪怕是大隋国力鼎盛之时,各国进京拜见天子的使节,也没有这等好招待。可是对徐乐而言,这等生活并非是他想要的,而且这种表面安逸的背后,同样藏着蹊跷。   且不提大丈夫生于乱世之中,理当靠一身武艺为万民博取太平。饱食终日醇酒佳肴这种无能废人的生活非好汉当为。就说眼下这等日子,表面看去自然是别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可是徐乐分明能感受到,这表面平静的背后必然藏有玄机。   江都城看上去一切如常,仿佛那一晚的厮杀并未引起什么波动,朝中文武众卿甚至表现得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可是徐乐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那些官员手眼通天,对于关系到自己的事更不会有半点怠慢,怎么可能对那场争斗不闻不问?之所以装聋作哑,无非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更避免让皇帝猜疑,实则对整件事以及自己这个人都格外重视。这其中又包含了多少鬼祟心思,就更是一言难尽。   除了来整、沈光以外,已经有几位军将前来寻自己饮酒。表面看来这些人和来整一样,都是仰慕自己一身武艺胆量,想要和自己交朋友。但徐乐并非蠢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人的想法没那么简单。这几个军将所属的营伍不同,性情也有分别,但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全都是关中人士。   身为关中军汉子弟,却和来整这个江淮骁果首领一起来看自己,这本来就透着古怪。交谈的话语里,又拐弯抹角打探长安情形,其用心便昭然若揭。朝中上层文武有自己的心思,江淮官员对徐乐态度友善,宇文化及为首的关陇重臣反倒带头对徐乐加害。下面普通军汉没有那么多心思算计,想法也简单得多。他们在意的还是自己在家乡的田产、家人,以及关中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又是否容得下自己这些人。   自汉末至南北朝,天下干戈不断民不聊生,然则即便如此也未能改变百姓安土重迁的习惯。就像徐家闾,虽然是阿爷一手创立起来的村庄,百姓也没几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都是从四方流亡而来。可是当百姓在此安家立业耕种收获之后,就从心里把徐家闾当成家园。不管王仁恭如何逼迫盘剥,都不愿迁移逃亡。苦寒边地的百姓尚且如此,关中子弟就更不必说。   杨广以天下豪杰充骁果,其中关中人占了大半。他们中大多数人不是亲眷族人仍旧留在关中,就是田产地业在那里。哪怕杨广赏赐丰厚甚至允许他们任意胡为,可是族人田产依旧是他们无从割舍的血脉,怎么也不可能随意丢弃。   再者说来,这些军汉也思念着家乡风物。随着在江南生活的时间越久,他们的思乡之情也就越重。向徐乐打探家乡情况的军将并非为了自己,很可能是替袍泽部下前来询问,更可能背后有某人授意,让他们来问个清楚。这种询问本身,也代表着军将的某种心思不能等闲视之。徐乐隐约感觉到,自己那一晚大闹江都,就像是在古井里扔了一块巨石,水花泛起就没了下文,可是因此荡起的涟漪却久久不能散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停止。   来整为人心性单纯,意识不到这里面的厉害所在,依旧没心没肺地上门饮酒行令,再不就是寻人比武斗力。沈光却没有他那么洒脱,平日里倒也是饮酒说笑无忌,可是在没人的时候,徐乐总是能看到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连几日过去,徐乐只觉得心中越发烦躁,却又不好提出辞行。毕竟沈光也是奉命办事,作为好友自己不该让他为难。不过没容徐乐想到该怎样告辞,沈光却主动找上门来,对徐乐发起邀请,要他陪自己走上一程。 第六百六十七章 盛唐风华(三十六)   于沈光的邀约,徐乐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各乘一骑脚力,信马由缰向着城外而去。沈光不说要去哪里,徐乐也不肯问。直到出了江都城门,沈光才问道:“乐郎君可知,我要将你带往何处?”   “沈兄若是肯讲,我自然不必问。若是不肯讲,某便不该问。既然如此,自然就不用问。你我一见如故,我信沈兄是个豪杰,不管去哪都随你走一遭就是,又何必问东问西。”   “好个乐郎君,这话说得爽利。也只有你这等好男儿,才能让圣人如此垂青。”   徐乐未曾搭话,只当没听见。他相信沈光乃是豪杰性情,不会出头做说客。更何况大家乃是知音,自己的心思他自然猜得到,纵然杨广传下旨意,沈光也不会做这种白费力气的事。   沈光也未曾等着徐乐作答,而是边放马前行边对徐乐说道:“乐郎君这几日想必也待得厌烦了,若是不出来走一走,只怕就要活活闷煞。你我性情相若,都是闲不住的性子。这等醇酒佳肴的日子偶尔为之尚可,若是日日如此心中便要厌烦。只不过圣人有旨,某也是无可奈何,还望乐郎君多多体谅。此番将老兄请出来走一走,既是为了散心也是为了说几句心里话。毕竟在家中有些话不便讲,有些话想讲也找不到机会,也只有到这等无人之处才能尽情言语。”   “沈兄有话尽管讲来。”   “乐郎君神目如电,城中虚实瞒不过你的眼,依你看来,圣人如今处境如何?”   徐乐一愣,武人说到底还是武人,不管如何出色的军将,都不能代替庙堂重臣。哪怕是阿爷那等英雄人物,也曾对自己讲过,绝不能因为自己勇力过人就真的看不起文官,乃至把文臣看作对头就更是愚不可及。且不提出将入相,文臣中有不少本就是武人出身。就只说才具本领上,文臣也绝非无用之人。   马上可以打天下,但马上不能治天下。南北朝的乱世确实是靠着武人之力终结,也正是武人一刀一枪浴血搏杀,才让天下变得像人间模样,这些话都不假功劳也不容抹杀。可是如果没有文臣牧守四方助天子处理朝政,这所谓的太平持续不了多久,整个天下便又会变成五胡乱华时那种人间地狱模样。   术业有专攻,武人以武艺性命为国效力,助天子平定四方。文臣则运筹帷幄施政安民,保证天下太平,皇帝可以于龙椅安坐,百姓也能各得其所,这便是大好世界。文武之间各有职司,谁也不能看不起谁,谁也不能取代对方地位。   武人一如刀剑,要受手臂指挥。而文臣则负责为帝王出谋划策,让手臂能够更好的控制刀剑,保证武器正常施展。是以皇帝的处境如何,以及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这些问题,都不是武人所能解决,甚至不是武人能够过问。这些乃是宰辅重臣需要考虑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文臣的职司,武人干预其中便有些触犯忌讳。沈光乃是杨广身边心腹,对于这里面的轻重不会不明白,更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绝不应该问自己。他到底是对自己绝对信任?还是这背后另有什么原因?   徐乐看了看沈光,心中泛起一丝冷笑:任你做何打算,我只管将我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其他的事便和我无关。这便是我徐乐的直道!   “骁果军剽悍过人,甲杖之精冠绝天下。有此等强军护持,太上皇自当稳如泰山。沈兄这番话若是让外人听到,怕不是要对你起疑,以为你藏着什么祸心。不过你我既为知己,我也不想瞒你,在某看来这江都城危如累卵,太上皇若是依旧每日醇酒妇人不问朝政,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有一场大祸事临头。”   沈光看看徐乐未曾作声,在等着他的下文。徐乐也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江都虽为南北要冲又有水运之便,然则当今天下干戈四起,大江南北皆有豪杰揭竿而起。战火侵扰道路不靖,租庸难以转输。纵然江淮之地号称鱼米之乡,亦不足以供养如此一支大军。江都弹丸之地,所积粮草有限,一旦粮秣断绝,纵然骁果军甲于天下,亦难免败亡下场。这一点沈兄心中想必清楚得很,如今江都城内酒酿已然越来越少,肉食更不易得。便是六郎那等人物,也只有在与我等欢饮之时,才能放开肚皮肆意吃喝。堂堂荣国公之子尚且如此,其他军将过得什么日子自然不必说。之前沈兄便担心骁果军无人弹压发生兵变,如今这份担忧想必是有增无减。”   “除此之外呢?”   “思乡。骁果军中关中子弟最多。纵然太上皇赏赐他们财帛,又赐女子助其安家,可终究难抵思乡之情。那些向我打探关中情形的军将,怕是做梦都想要回归家园。不管财帛还是娇妻,都不足以安抚其心。宝刀再怎样锋利,也要有人操控才能伤人。若是再这般下去四面楚歌旧事便要重演,骁果军一哄而散这把宝刀未战先折,就连这江都城也未必能保全。”   沈光点点头:“依乐郎君之见,圣人该当如何,才可化解这场灾厄?”   “自然是依我家主公之议,与长安达成和议。骁果军为天下强兵,一如吹毛利刃,最盼的还是饱饮敌人血肉,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才能让他们能够将胸中恶气发散干净。等到这口气散去,再慢慢以兵法部勒,这支人马才能如臂使指听从调遣。若是对他们依旧放任,这支精兵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群盗匪,不管军将再怎么能战,上了沙场也是群无用废人!”   “这话我便听不懂了,何以和唐国公议和,骁果军便能厮杀?”   “沈兄何必明知故问?烽烟不止在于北同样燃于南,如今杜伏威盘踞六合、左才相往来淮北、李子通占据海陵。三支兵马合计不下十万众,纵然此番荣国公亲自带兵出阵,也未必能收获全功。以骁果精锐讨伐乱贼乌合,理应一鼓而胜。之所以久战无功,便是因为多方掣肘不足以施展全力。如今江都兵马既要防于北,又想捷于南,最终难免两头落空。只有与我家主公达成和议,集全军之力经略东南,才有一线生机。”   沈光并未对徐乐的说法给出评断,而是反问道:“乐郎君乃是唐国公麾下爱将,理当为自家主公出谋划策,何以为圣人出力?你就不怕骁果军舍命北上打回家园,圣人御驾亲征讨伐唐国公?”   “设若太上皇如此,我的玄甲骑愿为前锋,与骁果军决一胜负!”徐乐的口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身为武人某本就想与天下豪杰见个高下,设若太上皇有此雅兴,某倒是求之不得!”   沈光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飞身下马,朝路边树林行礼高喊道:“臣沈光缴旨!”紧接着树林内传出一个徐乐颇为熟悉的声音:“沈卿此事做得不错,真不愧是朕的臂膀,更不愧是汉家好男儿!你与徐乐都是武人的典范,设若天下武将的本领心性乃至见识都如你们一般,天下便不至于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徐乐这话说得也合朕心意,大不了久厮杀一场,又有什么关系?身为武人,本就该于马上得功名。若是如同凡夫俗子一般只想着太平度日,又算得什么须眉丈夫?”   说话间从树林中走出八名锦袍裹身腰挎直刀的军汉,在八人簇拥之中,则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正是当今大隋天子杨广,女子则是能让小狼女接受,彼此之间相处身为融洽地女子,那位不知名姓的大隋公主。   杨广为人荒唐,好大喜功奢靡无度,行事更是肆意妄为。只求自己快意,于其他人的感受以及庙堂规矩全不放在眼里。在征讨辽东战败,大军南狩之后,杨广变得越来越独断,一方面喜怒无常擅杀大臣,另一方面又懒于朝政。往往十天半月不与大臣见面,于各地奏报亦不加处置,导致朝政日非政令不通。天下到了这等局面,也和杨广这种荒唐行径脱不了关系。   其或居于江都宫,或居于迷楼,以醇酒美人以自娱。便是朝中重臣藩邸心腹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谁能想到他居然会一身微服出现于江都城外,这片无名荒郊之中。身边扈从也不过沈光以及八名锦衣武士而已。   至此徐乐便恍然大悟,沈光所谓邀自己出行,不过是替杨广办事。乃至方才所问的那些问题,也是出于杨广授意。这倒是难怪沈光性情大变,居然会问出这些不该他过问的问题。只是不知杨广把自己叫来此地所谋为何,问这些问题又是为了什么?   向四下望了望,四下里空无一人。不问可知,必然是杨广之前做了安排,让骁果军不得前来此地,保证这番会晤不受搅扰。不过这样一来,他身边也就只有这几个护卫而已,再没有千军万马拱卫。他就不怕自己暴起发难,要了他的性命? 第六百六十八章 盛唐风华(三十七)   杨广这时轻轻咳了一声,便有护卫将两张胡床以及两副钓具摆在岸边。江都为鱼米之乡水网纵横,城外小溪河流随处可见,这处旷野也不例外,离他们所在之处不远,便是一条小河。杨广朝徐乐招呼道:“你自入江都至今,尚不曾品尝过本地佳肴吧?这几日以牛酒为食,想必已然厌烦了,不妨随朕钓几尾鱼换换口味。若是你不懂得炮制也无妨,朕身边就有几个本地庖人做得一手好鱼脍,可以派他们去帮你收拾。”   徐乐不知其究竟是何居心,但是看上去又确实没什么恶意。再者说来,这几日杨广招待自己确实殷勤,固然不至于因此就对其态度改观,但也不能再恶面相向。徐乐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杨广对自己没有加害之心也没有延揽之意,自己就饶他不死。左右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就算自己不杀他,他怕是也活不了多久。再加上亲眼所见骁果乱象以及江都处境,他相信不管杨广手下这支兵马如何锋锐,都没有能力成为李渊一统天下道路上的绊脚石。   因此他大大方方下了坐骑,来到杨广身旁那张胡床上坐下,抄起钓竿将鱼钩甩入水中。只听杨广在旁说道:“说起来江南百姓倒是比关中人更容易过活,毕竟这些水中多有鱼虾,不管生计何等艰难,只要能捕些鱼获便可充饥。可是关中之地只能耕种为生,一旦遇到灾荒,百姓就只能啃食树皮草根,再不然便要吃人。只不过这鱼获也没那么容易到手,你可知当年这里是什么景象?朕少年时初到江都,便从百姓口中得知,江南山水树林都为世家所有。便是眼前这么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同样是世家私产。若没有主家准允,百姓便是活活饿死,也不准来此捕捞。是以朕从那时开始,便决心抑世家除豪强,让这山川水泽之利,为天下人所有。朕相信你若是生在那时,也会和朕做同样打算。就如你在南商关杀王仁恭一般爽利!”   徐乐哼了一声:“太上皇所言不虚,不过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世家豪强固应铲除,但是百姓的生计也不能不顾,如果为了铲除世家便可以不顾百姓死活,那这番行径和抢夺田土荼毒生灵的世家门阀又有何差别?某若早生数十年,自然如阿爷一般纵马舞槊为天下苍生搏个活命的机会,而不是让他们死于饥寒。”   “在你看来,朕的所作所为并不比世家更好?”   “杜伏威、李子通等人屡为官兵所败,然旋灭旋起,如同野火烧荒难以根除。这其中原因,太上皇莫非不知?设若百姓有一条活路走,又怎会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以自家性命硬撼骁果健锐?太上皇方才言道,江南百姓比中原百姓更易生存,可据某所知,自骁果南下以来,便是这些东南子民也没了粮米果腹鱼虾亦不可得。百姓食树叶树皮,后煮土为羹,再后来诸物皆尽乃自相食。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落草?又哪来的胆量与骁果军对阵厮杀?此事不做个决断,这几路人马便只会越杀越多,除非太上皇把江南百姓杀尽,否则便不会有一日安宁。”   “一派胡言!”杨广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难听:“方才听你与沈光言语还有几分道理,以为你有些见地,如今看来却也是迂腐之辈。自古以来,军中不可无食。朕若是不从百姓口中夺粮,骁果军便要无米下锅。难道你要这数万精锐沦为饿殍不成?朕此番南狩江都,度田、检户哪样都未曾落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百姓,怎么在你看来,朕反倒成了残民已逞?”   “父皇……息怒。”两人身后,传来女子那柔弱的嗓音。比起杨广,这位不知名的公主,显然更像个江南佳丽。不管步离还是李嫣,都属于英姿煞爽的女子,要么行事如须眉说话风风火火,要么就是少言寡语,偶尔说几个字也像是射箭一般迅捷有力。只有这个女子一口软软糯糯的口音,配上本地土音,一听上去就是个如水一般的佳丽。   她的声音似乎带有某种魔性,能够消减男子心头怒火。杨广的态度也因为女儿这句劝告而好转了几分:“不必担心,朕不会怪罪他。老徐敢的孙儿是什么模样,朕心中有数。要想听好话,朕便不必来这里。迷楼之中庙堂之上,有得是人以好言阿谀献媚。朕今日想听的便是不入耳的真心话!只不过他言语太过荒唐,朕也要替他祖父训教一番,免得他一错再错。”   徐乐并未受这位公主的影响,纵然她再怎么倾国倾城,嗓音再怎么动听,都不足以混淆是非。或许天下间有许多男子难以抵挡这种佳人的魅力,甘愿为其肝脑涂地,但这其中绝不包含他徐乐在内。   “太上皇所为究竟是救民还是害民,想必心中早有定论,何必自欺欺人?如今民力已竭,民财已尽。纵然地方官吏敲骨吸髓,也再难供养这数万骁果。继续压榨百姓,只会让民怨沸腾,骁果军便会面临前赴后继的义军。不管最后胜负如何,这东南之地都势必残破不堪,再难养活大军。就算骁果军战无不胜又如何?每杀一个义军,田地里便少一个农夫,良田荒芜粮食绝收,军将的宝刀可能凭空变出粮食?太上皇若是不信,尽管在此安坐,从现在到日落西山,也不会有一条鱼上钩!如今江都附近水泽之内的鱼虾,早就被捞尽了。此处已成绝地,坐困愁城岂不是自取灭亡?”   杨广显然没想到徐乐词锋如此犀利,更没想到他一介武夫居然于时局的把握如此精准。所说言语如同利刃,戳的自己心头冒血,偏又句句在理,让自己无从辩驳。只好深吸一口气,不甘地反驳道:“难道朕与逆贼议和就不是自取灭亡?”   时局如此,难道还想窃据宝座?徐乐忍不住就想指着杨广的鼻子臭骂一顿,让他快点认清局面,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大隋江山易主已成定局,别再想着残喘苟安,应该想想怎么让百姓少受灾殃,不至于成为殍鬼才是正理。只不过他话没出口,那位公主却又说道:“乐郎君不妨说说看,自己方才那番言语的道理所在。”   这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徐乐眉头一皱,心中大为疑惑。杨广素来重视个人威仪,就算是自己的骨肉也不会有半点容让。怎么会允许女儿在这时候插嘴?到底是这位公主素来娇惯以至于没有心机,还是杨广刻意为之?   不过杨广并未发怒,反倒是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似乎也是在等着自己回答。徐乐虽然不屑为舌弁之士,可是也不愿让沈光或是杨广以为自己只是顺口胡柴或是刻意蒙骗。侧过头看着杨广道:   “太上皇朝中许多文武,就无一人能想出这其中利害?太上皇安心经略东南,诛杀豪强讨伐敌军,以骁果军之精锐此事并不为难。之后便率可安排迁都,移至一座足以供养大军的名城大邑之中。施行仁政轻徭薄赋与民休养,如此太上皇便有一线生机,大隋江山还可维持。倘若依旧与天下人为敌,以百姓为仇,只怕这数万虎贲也难以保全江都,太上皇这等逍遥日子也未必能过多久!”   徐乐有句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正所谓积重难返,即便杨广真的转了性情也为时已晚,这个时候想要维持局面已经不可能。就算能割据一时,终归也难以对抗大势。只要李家完成对北方的一统,再以大军南下,重定乾坤一统四海也就是必然之事。只不过若是杨广真能听从自己的劝谏如此行事,江南百姓便可少受许多残害,很多人便能免于一死。比起杨广的死活,这些无名百姓的性命才更值得自己维护,是以这番话也算不得错。   他这番话并不客气,杨广却不生气,反倒是笑了几声,并未对徐乐的话予以评价也不曾做出答复。而是话锋一转问道:“纵然依你所言,那些关中骁果莫非就因此不再思乡?”   “身为军汉便与百姓不同。为主将效死,乃是天下军汉的本分。转战千里数年不能还乡,都不过是寻常事。便是再普通的军将,也懂这个道理。三军思乡情重乃是人之常情,但并非无可化解。之所以三军军心不稳,乃是因为主将不能让他们安心。自家主公每日不问世事甚至不肯见人,三军不知自己将往何方,又该如何自保,再怎么精锐的军伍,也难以维持士气。骁果思乡归根到底便是因为太上皇行事荒唐,只要能有一番调度安排,这些军汉自当振奋士气为君上效死,绝不会是现在这份模样!”   杨广没有说话,河岸寂静无声。那位公主这回没再开口说什么,好像是在仔细琢磨徐乐说的话。过了好一阵,才听杨广大笑道:“哈哈!老徐敢果然有了个好孙儿,李叔德也得了个好部下!只不过他有眼无珠不会用人,居然让统御三军的帅才屈身为使!世人皆言朕荒唐,依朕看来,李渊才是天下第一等荒唐客!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又怎配为人之主!”   徐乐闻言面色一变,将鱼竿一丢霍然站起。不管李渊这番安排他是否接受,也不管杨广的指责是否有道理,徐乐都不能容忍杨广这番言语。李渊乃是自己主公,自己便要维护他的体面。身为臣子听到别人辱骂主公,便是白刃相向也不为过错,徐乐虽然手上无刀,但是一双铁拳也足以将杨广捶杀当场。   几个锦袍护卫的手都已经按住了刀柄,沈光的面色也一变,双腿微弓双手紧握,随时准备扑向徐乐护住杨广。可就在这时,那位公主又开口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盛唐风华(三十八)   “乐郎君息怒。父皇与李……叔父乃是姨表之亲,方才所说乃弟兄之间戏谑之语,并无冒犯之意。”   徐乐此刻面对着杨广,自然看不到那位无名公主的样貌。不过从她那怯生生的语气中不难猜出,她此刻必然是涨红了脸,既羞涩又胆怯战战兢兢说出这句言语,怕是这句话说完,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毕竟是个羞涩的性子,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她全身气力,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   不过此时此刻,她这句话倒是说得恰到好处。徐乐并非鲁莽之人,胆大更不代表愚顽。他知道杨广和李渊势同水火,自身又是这等荒唐狂悖的性情。指望从杨广嘴里听到有关李渊的好话,简直是白日做梦。既然要和杨广交涉,就得做好这方面准备,至少要允许杨广说些难听言语,要杨广对李渊好言赞誉未免太过不讲道理。   再者在徐乐看来,杨广这样说话也未必就是坏事。比起把话藏在心里,表面上说些好言语敷衍,他更希望杨广能够像现在这样直抒胸臆,把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这样才能让李家君臣知晓杨广心思,不至于为其蒙骗。相比而言,一个口出恶言的杨广反倒是比好言好语的杨广更容易对付。   不过话虽如此,身为人臣便有人臣之礼,这并非迂腐而是大义所在,倘若阿爷徐敢在此只怕反应会比自己更为激烈。大隋虽然立国多年,然则终究是承袭自南北朝乱世于废墟之上重立山河,经历了那场礼崩乐坏率兽食人的劫数之后,人心已经变得难以把握。   礼义廉耻等旧日美德,也不为人所遵奉。所谓君臣忠义,大多数人并不放在眼里。毕竟当年臣弑君如杀犬羊,君谋臣一如杀鸡,彼此之间全无信义可言,全看谁兵强马壮。“狗脚朕”这等言语都能随口说出,所谓帝王又有何威严?   徐敢亦是自尸山血海乱世纷争中走出的豪杰,论及勇力武功更是天下少有人及。在那等乱世中,也曾有人猜测过,其是否会带领麾下玄甲部曲自立门户甚至回手一刀结果了主公自立为王。可是自始至终,不管徐敢手中掌握多少人马的兵权在军中又有何等声望,都不曾动过谋反念头,也不曾对主家有半点悖逆之举。   以徐敢素日的暴烈脾性以及无法无天的行径,世人皆不敢相信他会对主家如此恭顺,私下里也曾有人揣度根由,更有些胆大狂徒曾经试图游说徐敢起兵,结果自然是无一例外都被砍了首级。从乱世争雄直到天下一统,玄甲骑始终是李家手中的利刃,从不曾反噬主人,亦不曾有丝毫不臣之心。   其中缘由外人难以揣度更不便问,徐敢自然也不会对旁人提及。直到在徐家闾隐居之后教导孙儿武艺之余,才吐露了自己的真心:   “我辈练就一身武艺,理应为天下出力为百姓谋福,昔日那等人间地狱的情形,绝不能重现人间,否则阿爷的那些老伙计便白白折了性命,阿爷的血也算是白流。我徐家子弟不可屈身辱志为世家走狗,却也不可靠着一身本领气力胡作非为,更不能像那些塞上胡虏一般,只知武勇不知忠义为何物,仗着有本领便想要谋朝篡位。自汉末开始,天子无道礼崩乐坏,天下人都不把礼法当一回事,帝王不似帝王臣子也不像臣子。这不是书生之见,而是天下大义。想当年我汉家何等强盛,哪个胡儿胆敢放肆?可后来大家都想要为王称霸彼此互不相容,英雄豪杰彼此杀戮,闹得天下大乱英才凋零,最终惹出五胡乱华那场惨剧。这等事可一不可再,我徐敢这辈子不曾向谁低头,更不会低声下气如奴仆一般供人差派。然则我也不会去做乱臣贼子,免得坏了世道人心。阿乐若是有朝遇到一个值得自己为之效死的主君,便要秉一颗忠心戮力辅佐,且不可三心二意。大好男儿固然不可为人走狗,却也不能生出不臣之心,否则便不配为徐家子孙!”   有阿爷这番教导在,徐乐的人生便已经注定。他不会任人驱驰甘为走卒,更不会随便效忠于谁。不管是为刘武周效力,还是为李世民冲锋陷阵,都是以客将身份带本部兵马合作。大家合则来不合则去,不至于在谁的旗帜下厮杀,就将谁看作主公。可若是一旦认可某人的才具品行足以值得自己效力,也不会随便生出背反之心,更不会想要弑君自立。   李世民的才具人品乃至对徐乐的一番赤诚,让徐乐愿意辅佐其一统天下重铸乾坤。在他看来,也只有李家人统一天下,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神州亦不至于陆沉。既然如此,自己便是李渊的臣子,应有的君臣本分不容有失。在李渊面前,自己要维护荣誉,更要维护玄甲骑儿郎的利益,但是在外人面前,自己与李渊又是荣辱与共不容人随意折辱。   若是放任杨广辱骂李渊自己无所反应,既是让杨广心生误解,认为自己对李渊可能有所不满以至于惹出无数麻烦,更是让那些侍卫看了笑话。这时那女子的言语,算是给彼此之间都留出余地,让两人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闹僵。   杨广冷笑一声:“若是老徐敢知道自己的孙儿对李渊如此忠心,不知该作何想。你这人忠心可嘉,然则行事未免太过毛躁,即便李叔德眼下在此,朕也是一般言语,他可敢辩驳一句?这事本就是他荒唐,如何不许人提起?也罢,你既然不想听他的坏话,朕便少说他多说你。你可知,朕为何要让沈光向你发问,自己在林内听?”   “太上皇手下文臣武将不计其数,其中自不乏有能之士,若是能从他们口中听到实言,太上皇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杨广并不否认,他哼了一声:“便是朕身边这几人,也不肯亦不敢对朕实言相告。老徐敢的孙儿有胆有识,朕想要听实话,也只有从你这里才能听到。城中缺粮、人心思归,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敢说这一切都是朕之过错者,只有你一个。至于说到破局之谋,他们倒是想了不少。每日里都有人向朕献计,各个都是朝廷栋梁,人人胸中都藏有百万甲兵。只是这些人连真话都不敢讲,所设之谋朕如何能信?与其听他们的一派胡言,还不如听你的话!”   说到这里,杨广也从胡床上站起,把钓竿放在那里不再理会。对徐乐道:“你随朕到林中走走。”随后又对那几名护卫道:“你等守在此地不必跟随,再看着朕的钓竿,若是有鱼上钩莫要它走脱。”   吩咐了护卫,杨广便大大方方地引着徐乐跟自己向林中走去。徐乐没想到杨广胆量如此之大,自己若是不随其同行,岂不是被他小看了?当下迈开虎步,随着杨广一路走进树林之内,把其他人留在外面。   林中小径一看就知乃是刚刚开辟出来,想必在杨广到来之前,根本就没有这条路。踩在这新辟小径之上,杨广脚步不紧不慢,仿佛在自己的御花园内散步。走出约莫三十几步之后,才开口道:“这几日你的日子过得很热闹啊,只怕便是我那位表兄也不曾想到,自己的使者会如此受欢迎。”   “太上皇留我在此,便是为了此事。如今所谋得售,不知太上皇心中作何想?”   徐乐其实早在来此之前,就已经猜出杨广把自己留在江都的用意。固然他喜欢美少年,对于武艺高强相貌英俊的汉家男儿有好感,却也不至于到影响大局的地步。他留下自己除了个人好恶之外,亦有着对于大局的考量。他是要借自己为饵,把朝中文武中暗藏的居心叵测之人钓出来铲除。   虽说经过几番腥风血雨的杀戮,朝堂上目前尚能立身的大臣,都算是杨广认可的忠良。不过自古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尤其是眼下天下板荡,忠奸善恶一念之间,所谓的忠臣未尝不会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又或者宗族生出异心。对这些人来说,自己这个李渊使节就是最好的桥梁,只要自己待在江都,他们便不可能无所动作。只不过这几日与自己来往的军将,只是打探关中情形,并无人为幕后主使牵线。杨广所谋之事尚未有分晓,此时与自己见面,就不怕打草惊蛇?   杨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朕确实想要以你为鉴,照一照朝中众卿的心,看看他们到底是向着谁家?不过除此之外,朕也是真心想要你在城中多住几日,让军中众将与你这豪杰好生结交一番,免得让他们以为自己无人可制,小看了天下群雄。这几日前去见你的军将,朕心知肚明,于他们的行事亦不会责怪。朕知道他们受了很多委屈,也知道他们思乡情重,这些事眼下朕无力化解,就只好让他们能够与你交谈一番以解思乡之苦。也算是朕为他们做得一点补偿。” 第六百七十章 屠龙(三十九)   自徐乐与杨广相见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低沉的语气说话,更是第一次从他的言语里听到愧疚之意。在徐乐乃至整个大隋的百姓心中,杨广都是个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的暴君,不管所行是对是错都不许人指摘,更不会对天下苍生有什么愧疚之意。否则的话,他早就该下诏罪己改变国策,而不是执迷不悟,宁可南狩江都,也不向万民低头。   哪怕与徐乐见面之时,杨广表现出的狂妄与偏执,也符合百姓对于他的印象。如果不是杨广放掉步离,徐乐甚至想要以命换命,把杨广当场格杀。如今听到杨广居然说出要补偿骁果军,语气又如此低沉,让徐乐心中密布疑云,不知这荒唐天子又要做出什么事,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却听杨广道:“外人都以为朕每日荒唐,于城中之事一无所知。文臣武将敢在朕面前以花言巧语蒙骗,便是认定朕对实情一无所知,不管怎么扯谎都不会被戳穿。却不知他们那点小心思,从头到尾就没瞒过朕的手眼。朕之所以不见他们,便是因为懒得和他们做戏,看他们出丑卖乖自以为得计的模样,初时还觉得有趣,时间一长便没了兴致。朕没那么多空闲陪他们做戏,更没了耐性。看着他们那副模样,便恨不得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只不过朕如今已经不能再这么杀下去,就只好暂且不与他们相见。”   徐乐并未作声,只在杨广身后走。他并不相信杨广的说辞,或者说不愿意全盘相信。哪怕其这番言语有几分真心,也绝不是全部。或许他一开始是厌烦了大臣的敷衍搪塞甚至是巧言哄骗,可是日久天长人便懒惰下来,就算想要励精图治重振纲纪也没了那份锐气,受不得辛苦。否则的话,他能挥舞屠刀杀戮臣子,何以不能临朝理政?   再者说来,他不惜征发上万人修建迷楼,又从江南搜罗佳丽置于迷楼内供自己享用。这些行为显然和朝政无关,更不能怪在朝中文武头上。   说到底杨广终非明主,更不是个能成力挽狂澜的帝王。其志大才疏,聪慧有余胆魄不足,更没有受挫不馁的志量。初时或许有自己的谋算,乃至带领百官南下,都是谋划中的一环。然则国势败坏之快,显然超出杨广想象,他已然失去了重整山河的信心,自暴自弃随波逐流。所谓的帝王心术,大多用来保全性命,再不然就是自欺欺人的言语罢了。   看着杨广的背影,徐乐心中将其与李世民对比,越发觉得此人不堪。杨广不知徐乐心思,依旧说道:“朕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只不过要想破局,又谈何容易?朝堂之上关陇大臣与江南旧人渐同水火,彼此不能相容。那些关陇世家子弟,还妄想像过去一样把持朝纲,让朕受他们摆布,简直岂有此理!朕此番带百官南迁,就是为了不受这些武功世家辖制,岂会让他们如愿?可是江南本地亦有豪强,东南世家声望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不容小觑。是以朕也只能徐徐图之,以兵威震慑世家铲除豪强,让江南之地彻底臣服。”   “沈光鹦鹉洲之行,便是为着这个?”   “不错。江南世家的部曲必要铲除,田产也要度量清楚,让他们乖乖为朕所用。但是朕既收了他们的兵权田地,也要给他们一些好处,否则的话这些本地豪强又怎会低头?朝堂之上,江南官吏必然要增加,如此一来关陇子弟心中又多为不满。你一入江都便险些受害,就是这些关陇世家在后面干得好事!他们生怕朕在东南安居,让他们回不得家乡。是以整日里喋喋不休,要朕与李叔德决一死战。说到底就是想要带着骁果军打回关中,好把朕和整个大隋捏在他们自己手里。”   徐乐并未反驳,他其实也认可杨广观点。如今朝堂上力主征战的乃是关陇大臣,反倒是江南官员对自己多有善意。在他们看来,杨广留在江南也不是坏事。毕竟近几年来天子重用江南人已经不是机密,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病逝之后,本应让宇文化及或是其他宇文家人接任,可是杨广却把这个职位给了江淮军首领来护儿。之前这个官位一直为关中子弟尤其是宇文家所控制,此番却是破了例。   类似这样的事远不止一宗,包括“四贵”之一的苏威,亦为裴蕴所构陷。若不是杨广念旧手下留情,苏威满门性命难保。要知苏威乃是关陇重臣,地位身份非比寻常。他的遭遇自然会惹起其他关中子弟重视,生怕朝廷下一个就要对自己开刀。哪怕是和江南子弟并无仇恨之人,这种时候为求自保,也只能和其他关陇子弟联合,共同对抗江南士人。朝堂群臣之间壁垒森严互相为仇,也就是情理中事。   这些关陇大臣自然不愿坐以待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杨广快些返回长安。只要他能带兵杀回关中,其行事就不能不受关中世家控制,如今得势的江南士人难免被赶出朝堂。只不过他们的心思显然瞒不过杨广,双方都在紧锣密鼓推行着自己的计划,终究谁能得手却是难以预料。   杨广说道:“那些关陇子弟做梦都想回到家乡,依朕想来,他们迟早要来拜见你,希望你能代为美言,或是为他们向李叔德传递言语。若果真如此,朕倒是省了好多气力!”说到此处,杨广冷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杀气。过了片刻又道:“没想到他们倒是有些耐性,居然能等到现在。朕却是不想等下去了!沈光说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就凭你那番言语,朝中文武便没几人能与你相比。”   “他们并非想不到,只不过私心作祟而已。”   “不错,就是私心作祟!那些关陇子弟只想让朕攻打长安,江淮官吏则盼着朕早日下旨迁都,于军食军心全不在意。真正愿意为骁果军寻一条活路的,却是你这神武少年,李渊手下的第一斗将!”杨广这番话既是对徐乐的夸奖,却也表现出对手下文武的强烈不满。   “你所说言语,朕已然知道了。不过与李渊议和之事万无可能。朕身为大隋帝王,岂能与乱臣贼子媾和?若果真如此,朕又何以统率三军,骁果军又何以听朕号令?不过朕可以许诺,只要乱军依旧以大隋军马自居且不犯江淮,朕的骁果军便不会渡江。朕这两日也想过了,突厥金狼旗麾下数十万控弦之士始终对我神州虎视眈眈,倘若我们彼此相杀两败俱伤,便是白白便宜了那些胡虏。不知我那表兄既然想要关中之地,朕便暂且随了他的心愿。待等他领教过那些关陇世家的手段之后,再看看能否依旧维持自己仁厚君子的名声,又能否挡得住突厥铁骑。天下百姓也好看看,这所谓的仁厚之主,又能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好日子!”   他话虽然说得硬气,实则已然是被迫妥协,愿意与李渊平分天下,割据江南以自保。以杨广的才智,未必看不出这所谓的和议不过是饮鸩止渴,等到李渊一统北方,必然会带兵攻伐。只不过如今的杨广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空有骁果军在手,却不敢真的放手一搏。反倒是想要靠着这几万精锐保护偏安一隅,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至于将来如何如今则顾虑不到。   这等承诺自然不会立于文字更谈不到约束,随时都能毁约相攻。达成这么一份和议,多半不足以让长安城内文臣武将满意,不过对徐乐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自己亲眼看过了江都虚实,也知道所谓的皇帝以及骁果军有多少斤两。只要回了长安,便会劝谏李渊放开手脚大展宏图。自古以来想要让对手做守诺君子,自己必要有足以惩戒小人的武力,否则哪怕是指天歃血为盟,也随时可能毁弃。   想要保证杨广不来进犯,靠的不是议和文书玉玺印信,而是足够的兵甲。杨广可以编怜练骁果,李渊为何不能?堂堂华夏万千豪杰,并未被杨广搜罗殆尽。只要李渊表现出雄主才具,不愁没有俊杰投奔。待等一统北地,编练出一支真正的精锐,所谓骁果军,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心愿达成,徐乐便该离开,可是这时杨广又道:“不过朕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成全。在江南局势未定之前,朕希望你留在江都哪里都不要去,你的伴当可以回去送信,让李渊安心。你留下来,为朕和朕的骁果出谋划策。” 第六百七十一章 屠龙(四十)   徐乐闻言眉头一挑,身上的肌肉陡然绷紧。别看他此时手无寸铁,但是只要全力施为举手投足间,就能结果杨广性命。那些护卫纵然人人身手矫健如沈光,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根本来不及出手救驾。   “太上皇之意,是要徐某为质子,留在此地以要挟主公?”徐乐语气冷若冰霜,言语里充满怒意。   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杨广太过荒唐。徐乐何许人?堂堂七尺须眉伟丈夫,亦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壮士豪侠。自出世以来,不知闯过多少龙潭虎穴,更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不管何等强敌又或者何等凶险境地,徐乐都是奋起武勇气力,一路舍命冲杀,以一身本领过关斩将转危为安,几曾束手待毙?更别说做质子,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固然以他的本领江都城也未必留得住他,为了成就大事假意答应杨广,再设法逃脱也未为不可。可是徐乐的性情以及他一直以来奉行的直道,让他做不到委曲求全。哪怕是权宜之计虚与委蛇,也是万难做到。在徐乐看来,杨广提出这个要求本身,就是对自己的折辱。士可杀不可辱,若是应下这等条件,自己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虽然两下订立盟约,往往会要求对方提供子侄为质,以保证不会背盟暗算。但是派遣质子者往往是弱势一方,为了取悦于强者不得已而为之。就算彼此之间势力相当,担任质子的也必然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子弟,以他们的性命为牺牲,换取对方的信任。   自己堂堂斗将大好男儿,岂能把自己当成猪羊一般的祭品,去换取杨广的和议?若是答应这条,不光是自己颜面无光,就连李渊和他的部下,怕是也将成为天下笑柄。杨广若是执意如此,自己也只有破出性命在江都大闹一场,让天下人知道,不管何等身份之人都不可折辱豪杰。   杨广此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徐乐,脸上并无怒气或是戏谑之意,反倒是一张笑脸,眼神中更带着几分赞赏与关爱。“你多虑了,朕怎会有如此想法?朕想让你留在江都,乃是看中你一身才学本领,想要你为朕分忧。天子称寡人,实在是恰如其分。身为帝王固然富有四海,却也让自己再无亲友可以相信。哪怕是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亦有可能欺瞒或是谋害于你。杨玄感、李渊,他们哪个不是朕的骨肉之亲,照样做了反贼,其他人又会好到哪里去?你若是朕,又怎敢轻信他人?”   徐乐冷着面孔:“某从小就听阿爷讲过,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太上皇将身边文武看做仇敌,那些文臣武将又怎会忠心耿耿?太上皇想要指摘身边人不忠,也要看看自己对身边文武如何。再者太上皇既信不过这些股肱之臣,为何相信我这个外人?留我在此又有何用?”   “在他们心中,朕是皇帝。是以不会对朕说实话,只会阿谀奉承讨朕欢喜,以免自己丢掉性命。再不然就是用些花言巧语,谋取功名禄位。惟有你既不怕朕,亦不曾想过要什么好处,朕不信你又能信谁?就如你方才那句话,放眼朝堂他们心中未必不做如此想,却无人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这便是你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你眼中,朕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并非人间至尊,也正是如此,才能从你嘴里听到几句肺腑之言。沈光也好,来整也罢,他们都没这个胆子?整个江都只有你最有可能说实话,朕又如何舍得放你离开?”   徐乐心中怒意这才消减了几分,随后又有些哭笑不得。堂堂一国之君不但荒唐,竟然还有些稚气。某些时候竟如同顽童一般,让人觉得既可笑又可恨。居然因为自己不把他当帝王看待,便想要把自己留在身边。那些千方百计阿谀逢迎以求幸进的文武大臣若是知道此事,不知该作何感想。   身为帝王想要臣下讲真话自然无错,不错讲真话的人不该是自己,应该是朝中文臣武将各位公卿。放着那些人不问,偏偏和自己纠缠,就有些不知所谓。再者说来,朝堂上众人之所以不肯对杨广吐实,固然有着私心杂念作祟,也未尝不是因为杨广太过残忍嗜杀,导致人人自危不敢开口。先是把敢于讲真话的人杀掉,又怪旁人信口雌黄,这一点也让徐乐从心里鄙夷。   不过鄙夷归鄙夷,杨广这种态度也算是难得。以他的为人秉性,只怕这辈子还不曾对谁如此推心置腹,更不曾这般折节下交。固然不可能因为这种态度就真的和他成为朋友,不过对杨广的看法,多少也有些变化。   人之初性本善,哪怕是杨广身上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倘若他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或者未曾登基为君,或许可以做一个再世孟尝,自己说不定也能和他成为朋友。只可惜苍天无眼,让这等人成了万民之主,百姓注定遭殃,自己也不可能和他为伍。   徐乐并未因杨广的这番结交之意就改变念头,态度依旧坚决:“徐某有重任在身,不便在此久留。再者说来,我家主公要代太上皇讨伐四方贼寇,防范突厥趁虚而入,身边少不得军将效死。某身为武人,这时正应该征战沙场为主上分忧,又岂能在此久居?江都城内能臣无数,徐某去留亦无关大局。”   “谁说无关大局?此事成败关键便在你身上,你若不在江都,此事依旧难成。”杨广语气坚决,他用手指向徐乐身后:“城中文武各怀鬼胎,关陇世家子与江南士人彼此为敌,心中只想着胜过对手,谁又肯去过问那些军将死活?关陇子弟想要返回家乡,江淮士人则想着如何保全自家产业。骁果军想要在东南就食,难免要从江淮豪强身上割几块肉下来。江淮士人拿些米粮出来尚可,但若是要他们一直割肉没有回报,也是万无可能。他们只会让北地快些将租庸输转至此以解缺粮之厄,却又想不出该怎么让道路通畅。朝堂上雄辩滔滔,实则并没有什么有用的办法。朕还指望你出谋划策,让这场乱局早点了结。再说,除了公事之外,朕还有个私心。”   他说到这里略停顿片刻,上下打量着徐乐,让徐乐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杨广这时举止究竟所为何故。只是觉得杨广此时的眼神和方才大不相同,除了欣赏之外似乎还多了些东西,自己可以确定这种眼神没有恶意,却说不清究竟为何,总觉得似乎有不妥之处,却又说不清究竟。   过了一阵,才听杨广继续说道:“据朕所知,你至今未曾婚配吧?”   徐乐越发莫名其妙,干脆不开口。   杨广道:“莫要听人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言语,越是乱世越不可耽搁了传宗接代,尤其徐家人丁单薄,此事更是不可怠慢。你既为李渊部下,他就该为你操持,只不过……算了,不说此事,说了你怕是又要发作。迟早你自己也会明白。总之像你这等好男儿不可断了香火,便是老徐敢尚在人世,也不会说朕这话有什么错。”   他的目光变得越发柔和,就连语气也变得舒缓,语气中充满暖意:“朕有两个女儿,南阳嫁了宇文家的三郎,如今看来却是委屈她了。固然那三郎本人没什么过恶,可是那两个兄长实在不堪,南阳既要侍奉夫君又要关照其族人,想必很是辛苦。说起来是朕对不起她,虽然都是朕的骨肉,可是朕这一碗水并未端平,心中还是顾念着二娘多些。为了让她能在朕身边多留几年,不至于早早出嫁,甚至连封号都未曾赐下。朝中大臣都知道朕有两个女儿,可公主只得一人。究其原因,便是朕不希望二娘太早得封号太早出嫁。南阳日子过得如此辛苦,二娘理应寻个如意郎君,不至于受了委屈。身为帝王国事繁忙,于子女缺乏照顾。朕知道对不起自己的子女,只希望在二娘身上可以尽力弥补,是以朕身边的好男儿都会让她先看一看,若是有合她心意的,便可为杨家之婿。说来城中俊秀本也不少,可是无一人能入她的眼,只有你是例外。今日前来听你献计,二娘非要跟随不可,朕也只好随她。”   杨广又停了下来,两眼盯着徐乐,显然是等着徐乐作出反应。可是等了半晌,徐乐一言不发,仿佛没明白杨广话中含义。杨广无奈地一声叹息:“徐家人都是一般模样,战阵上生龙活虎,离开沙场全成了木头。也罢,朕便把话说明,你阿爷当年征战天下,为大隋立下赫赫战功,你这个孙儿尚主也算是朝廷对功臣的酬庸。二娘你也见过了,你二人堪称天作之合正该结为夫妇。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推辞,神色间更是充满自信,认定徐乐会忙不迭谢恩。毕竟自家女儿的美貌自己知道,这个天下怕是没有哪个男子能抵抗爱女的容颜,徐乐也不例外。可是徐乐的脸上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反倒是显得很是疑惑,仿佛杨广方才所言,他根本未曾听懂。 第六百七十二章 屠龙(四十一)   “太上皇莫非闲来无事,特拿徐某做消遣来着?”徐乐憋了好一阵,才以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言语作为回应。虽然没有明着拒绝,但是这话一出口,便是把人得罪到极处。也不要说杨广,哪怕对面站的是李世民,听到这话也会气得勃然大怒与徐乐反目成仇,议亲之事不成多半还要刀兵相见。   徐乐也很清楚自己这句话会惹出怎样的后果,但是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说,他恨不得让事情变成这样,大家彼此方便。他做梦也没想到,杨广居然会想要招自己为婿。饶是他机敏过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招架,又该如何应对。   倒不是说徐乐于人情往来又或者婚姻之事上真的愚笨如牛,一旦遭遇不知如何应对。恰恰相反,徐家自徐敢至徐乐,祖孙三代头脑都异常聪慧,不管战阵还是人情世故都足以应付裕如。   固然徐敢对于世家门阀心怀不满,可是徐家的战功摆在那里。如果没有当年东宫之变,徐家如今早已经建立家号开府建牙,成为武功世家中的一员,即便不能和八柱国并驾齐驱,也相去不甚远。   差一点就成为世家中人,又怎会不懂正常的人情往来?婚姻嫁娶乃是人伦正道,亦是世家经营的一部分,徐家人自然不会陌生。只不过身为武人又遭逢乱世,便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徐家子弟向来把精力都用在操练武艺打熬筋骨上再不就是研习兵法操练士卒,顾不得其他,也懒得敷衍那些世家贵女做无谓戏耍。是以在外人面前,自然难免落个木讷的名号。   事实上徐乐生得英俊又体魄强健,神武边地民风又受胡人影响极为豪放,女子比内地的闺秀大胆得多。徐敢也怕自己孙儿血气方刚于女人身上惹出祸事,早早就加以教导免得他行差踏错。杨广的话说了个开头,他就明白其用意,只是没想到身为帝王的杨广居然会主动开口提亲。更没想到,提亲的目标居然是自己这个李渊麾下猛将。   杨广的话不能算错,徐家即便未成为世家,也是一只脚踩入世家门槛里的人,和寻常军将颇有不同。论及祖上战功以及过往,和杨家可以攀得上交情,甚至有些香火情分。这种情分在沙场上并无作用,可是在议亲的时候,却可以提出来攀扯交情以为助力。世家之间彼此联姻时,也会提及祖辈交情拉近关系,其控制中华数百载,百姓又如何能不受影响?哪怕是帝王之家,亦不能免俗。   八柱国彼此联姻,就是以这种方式为纽带巩固彼此之间的关系,哪怕某一家暂时失势,也可靠着这份香火情分再起。若是换作其他人,闻听此信自然会欢天喜地忙不迭答应下来,哪怕彼此立场敌对也没什么要紧。毕竟李渊与杨广的亲属关系无法割舍,若是成了杨广女婿便也成了李渊的亲属,日后便可靠着这层关系平步青云获得关照。   不管李渊对杨广如何看法,他眼下还是打着大隋旗号于大隋驸马就不能太过苛刻。哪怕日后李渊彻底举起反旗,也不会对杨家人随意杀戮。毕竟八柱国彼此联姻盘根错节,李渊的亲属、部下中有不少也是杨广的亲戚。如果因为娶了杨广的女儿就要降罪,其他人又该怎么看?李渊的仁厚名声又如何保全?   是以徐乐如果应下婚事不但不会获罪,反倒会因此受到重用。建立家号成为世家的速度,也会比正常积功升转快出几倍。   哪怕因此要承受些风险,为了这位杨家帝姬也值得。其相貌、气质、出身均无可挑剔,以天仙形容亦不为过。若是在太平年月,这等女子便是男子梦中才能遇到的良配,而在眼下这等乱世,这女子便足以称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乱世妖姬!   也多亏她随驾南下,且久居迷楼之内素日不与人相见,否则就凭她的容貌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让多少男儿为其流血乃至丧命。徐乐相信,只要她愿意,一颦一笑之间,便能令手足反目袍泽成仇,多年至交说不定也会当场以白刃相向。   能娶到这等绝色,自是无数男儿心愿所在。不过这其中,却不包括他徐乐!倒不是说徐乐对这个女子有何敌意,而是这场联姻背后所暗藏的机关让他心中不满,干脆一口回绝。杨广甘愿以爱女下嫁,不会全无所求。在徐乐看来,正是因为自己败承基、来整的赫赫勇名,才让杨广愿意把自己招为东床。   除去杨广自己的爱将之癖以外,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如今城内局势。骁果军中尽是好勇斗狠之徒,杨广因为缺乏粮草以及懒于理事,把这支人马养得太过骄横,就连他自己想要约束人马都不是易事。   来整、承基这种勇将,才是军将服从的目标。杨广手下固然有沈光这等豪杰,可是在骁果军中并无多少威望,武艺又不及承基等人,靠他们无法安定军心掌握人马。哪怕杨广设法为骁果军解决了粮草,也未必能让这支人马完全听令。   事实上如今的骁果军距离失控不过咫尺之遥,全靠来整等人勉强维持不至于生出变故。可是一旦接下来杨广要对江南用武,彻底放弃返回关中的念头,军中的关中将士以及朝中那些关陇子弟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应对,便是杨广不得不考虑的大事。哪怕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也没有把握。这头由他一手缔造的猛兽,这时已然脱离了主人掌控,随时可能反噬。   要想镇住这些人,除去有充足的粮草供应,便要有一员无双虎将在手,让骁果军乖乖听令行事。自己便是杨广选中之人。败承基、败来整,骁果军中两大武魁败在自己手上,不管庙堂重臣对这场打斗如何看待,对于骁果军来说,自己都是一个传奇般的英雄。若是自己这个英雄成了杨广的乘龙快婿,这些人便会对皇帝多出几分敬畏,杨广再施展其他手段便能逐步夺回兵权让骁果军重新纳入掌握。   他倒是好算计!   这等算计算不得错,只可惜自己不喜欢。自己想建立家号成就大业,自会靠一身武艺气力去挣。以姻亲关系攀附权贵,岂是大丈夫所为?再说自己若真做了杨广女婿,李世民必然会承受来自建成方面的明枪暗箭。哪怕表面上大家不至于说三道四,但是暗地里的中伤离间也不会少,于二郎而言那等日子必然不好过,他要想成就帝王大业从建成手中夺取龙椅,希望便更为渺茫。   不管为了朋友之义还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这门亲事都不能答应。哪怕那位帝姬再如何出色,自己都不可能点头。至于如此决绝的反应之后,杨广是否会恼羞成怒推翻之前的成案,眼下却是顾不得。   杨广微微一愣,不曾料到徐乐居然是如此反应。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徐乐,问道:“怎么?你在长安已经定亲?”   “不曾!”   “难道朕的女儿还比不上一个浑身腥膻舞刀杀人的胡姬?你肯为了胡女去闯骁果军营,却因为担心触怒李叔德便不敢迎娶朕的女儿?”   “此事与他人无涉,而是某自家决断。当今天下未定主公大业未成,徐某身为武人,自当冲锋陷阵建立功业,岂能顾念儿女私情?况且我徐家子弟乃是靠着真才实学安身立命,不必仰仗谁人关照,更不曾想过攀附何人!”   杨广并未如徐乐想的那样暴跳如雷,反倒是神色凝重,自言自语道:“像……当真是太像了……真不愧是卫郎君的子嗣,父子两人当真是一模一样。”随后他又问徐乐道:“如你所说,你只是不想为儿女私情分心,并非厌恶二娘?”   “我与她前后只见过两次,自然谈不到厌恶,然则不管是否厌恶,徐某都不会为杨家婿。太上皇还是收起这份心思,为帝姬另觅佳婿才是。”   杨广笑了笑:“你可知江都城内有多少少年想要迎娶二娘?放眼天下,又有多少人想要做我的女婿?你只为了对李渊尽忠,就舍下这么一段好姻缘,实在愚不可及!你对李渊忠心耿耿,却不知李渊对你……”不等徐乐翻脸,杨广自己便闭口不语,挥了挥手道:   “罢了罢了,此事说也无用,等你自己慢慢去问便是了。总之这件事别急着拒绝,朕也不会迫你答应。不过你眼下不可离开江都,否则……朕便立刻挥军渡江,联合瓦岗军讨伐李渊!你所谋不成,反倒坏了主公大事,怎么看也算不上忠良所为。”   徐乐勃然变色,杨广却洋洋得意。他抬起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挥刀砍头的动作:“你不必吓朕,这里并无外人,以你的本领取朕性命易如反掌,然则又有何用?难道杀了朕便能让你的谋划成功?朕少年戎马,也曾在乱军之中往来厮杀,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想杀尽管来杀,朕保证连眉头都不皱。大好头颅,谁当斫之?若是被你这等豪杰斩下人头,也算是不错的归宿。”   说话间杨广自顾自向树林外走去,从徐乐身边走过去全无半点停留,也不曾有丝毫提防,仿佛真的做好了赴死准备。看着他的样子,徐乐反倒不敢动手,只好看着杨广就这么从自己眼前走过,向树林外走去。   就在杨广走出树林不久,徐乐便听到外面传来阵阵颂圣之声,就在自己和杨广交谈之时,天子的钓钩上便多了一尾大鱼。只不过饶是徐乐并非江南子弟,也能看出来,这鱼既不识活着上钩,更不是这条小河中能长出。   这位天子好胜心重,连钓鱼都要胜过别人。只可惜天下豪杰终究不是水中鱼虾,不容他随意摆布! 第六百七十三章 屠龙(四十二)   宇文化及府中。   歌舞丝竹酒宴依旧,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承基与徐乐的比武,已经在骁果军中流传开来。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军汉,把这场打斗当成了消遣。尤其是那些参与观看并且下注赌东道的军将,更是成了酒桌上最受欢迎的客人。   军将们千方百计不惜钱财购来些许酒浆,虽说酒质粗劣味道呛人,充其量也就是边地贩卖的村酿水准,可是对于当下的江都来说,这是比金银绢帛更值钱的宝贝。如果不是那些骁果军将神通广大,连这种粗酿都已经难以买到。   被请为上宾的军将,便这么高居上座,一边喝着劣酒,一边吃着肉,口沫横飞宣讲着那一晚比斗的场景。把徐乐如何威风,承基又是如何败阵的情形描述得一清二楚。这段时间里,城中武人都已经知道,所谓马上承基马下来整,都已经成为神武徐乐手下败将。   江淮子弟和关中健儿各自的主心骨都吃了败仗,彼此之间倒是用不着贬损,不过来整和承基情况不同。来整为人豪爽,不大在意虚名,比武较量既是为了自家快意也是为了结交好汉,不把胜负当一回事。   可是宇文家栽培承基,乃是要让他振兴家业重振宇文雄威。平日里不光是以重金为承基铺路,也是刻意维持他的无敌战绩,以家族的力量把承基打造成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正是靠着这个名号,宇文家在骁果军中地位稳固,朝堂上关中文武中不少人地位出身比宇文化及更为显赫,说到对骁果军的控制,则无人能与其相比。   如今宇文家的这面金字招牌被人砸的粉碎,天下无敌的豪杰,也第一次尝到了败阵滋味。不管有再多说辞多少借口,败了就是败了。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有不少人等着看宇文家的笑话。便是同为关中出身的大臣中,也有不少人冷眼旁观,想要看看宇文化及该如何收场。   不曾想宇文化及的反应远比众人想象中从容淡定,依旧歌舞升平饮宴终日,压根没把这场比武当成一回事。让那些想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之余,纷纷猜测宇文兄弟到底还有什么绝招未曾施展。至于两兄弟心中谋划,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宇文化及与智及高举酒杯频频饮酒,眼睛也围着那些舞姬转动,表现得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若是有人离得近了便会发觉其中异常,两人身上固然有酒气,可是所持金杯中的酒浆并不浓烈。   两人作为关中子弟,喝不惯江南的酒,酒味浓烈的老酒才是他们心中首选。哪怕如今城中粮食日少酒酿难得,却也不至于让他们的饮食受到影响,不至于沦落到被迫饮这种寡淡酒浆的地步。惟一的解释便是,这些酒里面混入了大量的水,导致酒味如此寡淡。以两人的酒量,这种酒就算喝上一天也没什么要紧,是以两人的酣态,自然是装出来的。   两人一边看着美人,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言之事自然也不是往常那些荒唐言语。只不过靠着丝竹管弦之声以及女子曼妙歌喉掩盖,不为人所察而已。在场之人虽多,但是除了两兄弟之外,却无一人能听到他们交谈内容。   “骁果军中情形如何?”   “赖大兄平日维持,如今军中众将依旧惟我宇文家马首是瞻。”   “本来就是如此,大郎虽然败给徐乐,可依旧是军中第一猛将。那些穷汉谁敢不服?尽管上马较量三合,看看他们是否能活着离开校场!以为大郎败了一次便可夺某的权柄,简直是白日做梦!”   “大兄所言极是,只不过那些军汉固然不敢违抗我等命令,可是若说到大事上,只怕还是有些关碍。往日大郎威名在外,只要跟在他马后,便是必胜局面。如今出了徐乐这个变数,大郎出马胜负难料,军汉们心里便没了把握。若是让他们像过去那般,随着咱们冲杀只怕不易。况且这一遭不是对付那些豪强,军心稍有犹豫,胜负便难说得很。那位又把徐乐留在江都,不肯让他离开。这便更不好讲了。”   江都,充其量就是拖延几日时光而已。”   “来护儿这一两日间便要班师,江淮骁果精锐尽在其麾下,一旦他带兵回来……”   宇文化及一声狞笑:“那又如何?老儿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全靠来六郎那个混账东西为他支撑场面。小贼有勇无谋蠢笨如牛,对付他不费吹灰之力。所谓江淮骁果精锐,总共才有多少人马?况且南人柔弱不擅厮杀,当年我大隋舟师南下之时,所谓江淮健儿的狼狈模样又不是没见过。便是水战,也一样杀得他们落花流水,更何况陆地厮杀。倘若他们真敢和我关中子弟对垒,一时三刻之间,便能把他们斩尽杀绝!”   宇文智及对于兄长的见解也自认同,他虽然未曾赶上那场大战,但是听父亲及家中老仆讲过,当时隋军是何等英武,南军又是何等不堪。如今时过境迁,不过南人孱弱的印象,依旧镌于宇文智及脑海之中,自信有充足把握可以把南军斩尽杀绝。   他咬着牙关道:“到时候某第一个便要取来护儿的人头!不知好歹的老货,连左翊卫大将军的官职也敢夺去,真当我宇文家好欺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宇文化及冷哼一声:“我宇文家乃大隋柱石之臣,大人在日更是圣人臂膀。若是没有大人相助,圣人能否坐上这张龙椅都在两可之间。如今登上皇位便翻脸不认人,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次不光要向来护儿复仇,也要向那位讨个公道回来。别让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便能为所欲为。朕朕朕,狗脚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把金樽重重墩在案几上。   宇文兄弟对杨广的不满,便是来自于左翊卫大将军这个职位的更易。在宇文述死后,他们认定这个职位必然由自家承袭,无非是落到谁头上而已。没想到居然是江淮人来护儿坐了大将军,把这个职位夺了去。固然杨广也给两兄弟安排了要职权柄也不差,算是给予补偿,可是两人心中依旧愤恨难平。以往只是在言语中辱骂来护儿,最近却是把杨广也包括在内。   听到兄长这等大逆不道言语,宇文智及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倒是点头附和。等到把自己的酒喝下去,他才问道:“下一步如何行事,大兄可有主意?”   “这一计某早就想好了,若不是徐家小狗闹上这一场,我还不好施展。这次倒是他帮了我的大忙。”宇文化及冷笑一声,表情略带狰狞:“传令下去,即日起骁果军不得再从民间抓捕女子。除此之外,以往抓来的女子,也要发还本家。”   宇文智及一愣:“是我军如此,还是所有骁果都如是?”   “笑话!我们只管关中子弟,江淮骁果如何行事,乃是来家的事,我等如何过问?”   “如此一来,就怕军汉不服。再者说来,那些女子已经配给军将成婚,如何还能……”   宇文化及面色一寒:“这是圣人的旨意,谁敢违拗?如何发还乃是军汉的事,谁若是拖延不办,小心军法无情!”   “圣人这旨意……怎么这么蹊跷?”   宇文化及冷笑两声:“蹊跷?如何蹊跷?徐家小狗与承基比武之时,便要为这些女子出头。如今圣人把徐家小狗奉为上宾,自然对其言听计从,下这样的旨意不是寻常事?”   宇文智及这才明白过来,这所谓旨意与之前乱抓女人的旨意一样,皆是出于兄长命令,并非杨广的圣旨。上一道命令目的在于挑起骁果内部纷争,如今则是要骁果军对杨广生出怨恨之心,以便下一步行事。如此看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兄长就要发动大事。   虽然对举事早就有准备,可是以往只是纸上谈兵。真的事到临头依旧难免心头乱跳呼吸不畅,过了好一阵,宇文智及才把这口气喘匀,随后对兄长道:“大兄,此事少不了大郎出力。可是他如今……”   宇文化及神情从容:“慌什么?我的儿子我知道,不会如此没用,更不会打不起败仗。这几日且随他去,到了用人之时,他自然可以为宇文家出力。”   宇文家后院内,槊风凛冽人影晃动。一身布衣的宇文承基手中挥舞马槊,如同发疯一般在演武场内练习槊法。他这条马槊已然更换,身上也未曾披挂,只是套了一身布甲。大槊施展开来,招数与之前全然不同。   昔日那种斗室舞槊不伤灯烛的小巧招式已经摒弃不用,取而代之的乃是一路大开大阖横冲直撞的槊法。这路槊法与时下斗将在马上所用武艺接近,但是招数远比寻常将领的武艺高明。槊出如疾风,招数之间配合的天衣无缝全无破绽,让人难以招架更别说反击。而且这路槊法并不以招数伤人,而是强调一力降十会,更多的时候乃是强迫对手与自己斗力,以膂力分胜负。   随着他的大槊舞动,插在演武场地面上的一根根木桩便遭了殃。这些木桩乃是上好柏木制成碗口粗细,长度约有八尺,三尺埋在地下固定,其余五尺留在地上作为标靶。承基大槊挥舞,马槊挟风持雷落于木桩上,随着一声声闷响,这些木桩应声断折,就像是一个个敌人被马槊击杀当场。   若是徐乐在此观看便会发觉,如今的承基一身武艺招数比起之前更为精熟,出手之间更是多了一股沛莫能御的杀气。武艺到了承基、徐乐这个境界,再想提升本领,除了锻炼体力修行武艺之外,更多的还是心境上的顿悟。很多时候差的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旦凝聚起来,便是鱼龙之变,否则终其一生,也只能停留在原地不动。   昔日的承基固然是少有豪杰,但是日子过得太过顺遂,缺乏足够的磨练。就像是一块上好胚胎,未经足够的锻打,不能算做宝刃。那一晚的战败,于承基显然是不小的打击。但是宇文承基不愧为天下顶尖豪杰,并未因战败就变得一蹶不振,相反遇挫越强,所差的那口气彻底补足。   如今的承基,就像是千锤百炼之后成型的宝刃,锋刃已成势不可挡。比起之前在江都东城与徐乐夜战的承基,如今的宇文承基不知要强出多少。一柄足以屠戮四方杀人百万的宝刀,于江都城内铸成,只是不知这口宝刀要饮多少鲜血,谁又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 第六百七十四章 屠龙(四十三)   长安城外。   大队人马自远方疾驰而来,漫天征尘遮蔽了太阳,无数旌旗如同云朵。关中之地本就风干多沙土,这支兵马行动速度又太过迅速。前面战马荡起的尘土不等落下,后面的马队便又跟上来。如此一来沙尘非但不落,反倒是越演越烈,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土龙,向着长安疾驰而来,似乎要一口把这座天下雄都吞入口内。   官道之上,数十名锦衣家将簇拥着一位衣甲鲜亮的少女,列阵迎接这支远来人马。少女明眸皓齿模样俊俏,头戴兜鍪身穿明光甲,携弓佩箭马上挂槊,俨然也是一位战将打扮,英姿飒爽不逊须眉,赫然正是李家九娘李嫣。   这位李家侠女本就是李家子女中的异数,虽为世家女,行动举止俨然如同侠少,家中人或是爱她或是让她再不就是怕她,总之容得她随性过活。天大的难处都有人出面为她扛下,是以李嫣自出生到现在,很少有过当真发愁或是难过的时光。   如今李渊权倾朝野,李嫣地位水涨船高,长安城内名门淑女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若神明不敢招惹。李嫣每日里不是骑马射猎,就是习练武艺,再不然就是四处打抱不平为民除害,日子本应过得逍遥快活,不会有什么为难之事。可是此刻的李嫣满面惊慌之色,眼神中充满焦急与等待,俨然是惹了塌天大祸急等着救星的模样。如今长安城内,还有何等事能让李嫣如此为难?又有谁有这份本事做她的救星?   “二郎!”   随着大队人马距离越来越近,为首之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马上之人相貌堂堂仪表非俗,纵然风尘仆仆也难掩其风采,正是如今带领大军为李家攻城略地,将依旧不肯归顺的隋军将领一一铲除的二郎李世民。   李世民脸上同样满是焦虑之色,与九妹重逢也未曾顾得上寒暄,而是一马冲出来到李嫣马前低声道:“你随我先入城再说!”随后两人双马并辔而行,把大队人马以及护卫家将都扔在了后面。   在李世民大旗之下,铁飞燕宋宝望着兄妹二人背影眉头紧皱,心内暗自嘀咕:哪怕是万马军中,也不见二郎如此模样。如今先是急急忙忙返回,又是如此惊慌失措,莫不是要出什么变故?自家流年不利,自从跟随徐乐便总是身陷险境乃至死里求生,好不容易攀上了贵人终于可以谋个发达,老天保佑千万别出纰漏才好。说起来这两兄妹都算是乐郎君的助力,难道这次的变化和我玄甲骑以及江都的乐郎君有关联?   李家兄妹一路无言,只是纵马疾驰,等到进了城李世民才低声道:“卫公……几时去的?”   素来风风火火的李嫣,这时也破天荒地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答道:“就在昨日。若是二郎早点回来,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他算不上什么好人,阴世师在城里胡乱杀人又带兵挖掘咱家祖茔,都和他脱不了关系。若不是念着他年事已高,早就把他杀了。如今他自己死了,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李世民一声叹息:“话虽如此,但是说到底也是李某失信在先,若当真与此翁相见,只怕要惭愧得无地自容。卫公为人姑且不论,于大隋而言算得上一位忠臣,不想……居然是这般下场。”   李嫣却顾不上卫玄,“他左右都已经死了,二郎不必再挂念,眼下我们得想法保全着乐郎君才是。大人被大郎蛊惑,居然现在就要称帝,简直岂有此理!乐郎君还在江都,大人此时称帝,乐郎君如何能活命?我李家为了大业,已经等了那么久,如今为何如此性急,连这些许时光都等不得?卫玄就是被刘文静逼得进宫劝杨侑禅位,回家之后才一命呜呼。裴叔叔已经上了两次劝进表,再上一次此事便无可挽回。这两三日间,大人就要进宫受禅。偏生阿娘身体仍旧未曾痊愈,不知还有谁能劝得住大人。要不是阿嫂拦着,我就去寻大郎的晦气,同他撕打一番了!”   李世民此番带兵回长安,所奉的乃是李渊密令。本来他也在怀疑,战事进展的顺利,大人为何突然下密令要自己带李家这支精锐大军回师。直到不久之后收到九娘派心腹送来的书信才知,原来是父亲不想再等下去,急着登基称帝逼杨侑禅让。自己这支兵马,便是父亲手中一把宝刀,用来震慑长安城内对大隋仍旧忠心的文武,也是给杨侑警告,让他们认清大局,别想着螳臂当车。   其实早在起兵之时,李世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步。否则李家在晋阳打磨爪牙,一家人赌上身家性命所图又是什么?难不成真的给杨家做忠臣,重整山河让杨家江山稳固?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只不过父亲的心,是否太急了一点?如今天下未定局势未明,瓦岗军战于东都,突厥虎视眈眈窥伺晋阳,刘武周又冒大不韪投靠胡人,江南还有大隋名义上的天子杨广以及他手下那几万骁果。在李世民看来,这正是群雄逐鹿之时,李家虽然看上去最有希望得胜,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有变数。此时称帝很容易让自家成为众矢之的,实在得不偿失,稍有不慎更可能满盘皆输。   九娘说得也没错,徐乐眼下还在江都,这时候称帝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且不提徐家与李家的交情,单说徐乐的手段就值得李家为他多等待一段时间,自己此番领兵出征每战必胜,玄甲骑当居首功。乃至有些地方看到玄甲列阵,就吓得魂飞魄散主动投降。   徐乐为李家练出这么一支强兵,更为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他身在险地,李家就算为了保全他,也不能选这个时候公开称帝造反。父亲素来稳健,又惯用韬晦之计,这次怎么如此心急?   李嫣见李世民不语,又问道:“二郎待会见了大人,可曾想到该如何言语?”   “此事……某自有分寸。”李世民说到此处,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怀中,那里不止揣着李嫣写给自己的书信,还有自家娘子长孙音差娘家心腹送来的手书。信上文字不多,词句也颇为隐晦,外人即便截获,也很难看出说得是什么。只有李世民才能看懂信中内容:事关重大不可妄动。宁舍玄甲,莫失天下。   夫人是在为自己着想,不管徐乐再如何英雄,对妻子来说都是外人,自己才是她的命运所系。这番话看似无情实则多情,不过长孙音知道自己和徐乐的交情,更知道玄甲骑对于自己的重要。能说出这样言语,证明这件事确实凶险,如果自己参与其中,很可能彻底失去战胜大郎继承江山的机会。   自己该当如何?是尽孝还是尽义?   侧头看了一眼九娘,见她的眼神殷切,知道九妹已经把一切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不是九妹,不可能像她那样无忧无虑,做个快活的侠少,安心等着嫁人。自己要这个天下,想要成为九五至尊!只为自己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只有自己坐上龙椅,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自己夺江山不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帝王?身为领兵之人,李世民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也知道想要成就大事更是少不了牺牲。至亲好友生死之交,到了必要的时候都要放弃。自己的妻子说得没错,这件事自己不该管。   可是……脑海中徐乐纵马舞槊以及与自己结交的情景一一闪过,再想起徐乐此番南下为使归根到底乃是为了避免自己被文武攻讦,李世民把心一横:且容自己荒唐一遭,我就不信为了这点小事就会输给大郎! 第六百七十五章 屠龙(四十四)   李渊如今依旧住在自己的府邸之中。   虽说宫中已经传来消息,在得知卫玄死讯之后,杨侑母子抱头痛哭一番,随后便同意禅让,只待良辰一到李渊便可入宫受禅登基为君,大隋江山易主在望,至少在关中之地隋朝的旗帜很快就要被李家旗号所取代。但越是此时,越要注意言行检点。李渊性情沉稳,本来就有钝重之名,此时就表现得更为稳健。不但不入宫居住或是为登基做准备,反倒是闭门谢客连公务都不再处理,仿佛已经被之前的劝进吓住,随时准备挂印而去。   李家的锦衣家将牢牢守住门户,长安城内文武大员不管与李家有何等渊源,或者与李渊有怎样深厚的交情,都无法入府拜见。只不过李家子女终究不是外人可比,尤其李世民如今正带兵为李渊扫荡关中,他要拜见父亲没人敢阻拦。就连李渊本人,得知二郎前来拜见的消息之后,也早早来到书房与儿子相见。   他此刻身上穿的不是公服,而是一身居家服饰,看上去就像个寻常富家翁一般,丝毫看不出半点即将登基为王的模样。   “说起来冕旒龙袍未必就比这百姓衣衫舒服,只是如今国势如此,容不得我等快活。杨侑小儿不知好歹,还在宫中哭哭啼啼,仿佛为父夺了他什么一样。等到他做了富家翁之后,便知富贵闲人日子何等快活,到时候就算要他接着做皇帝他也不肯。”   李渊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与自己的儿子打趣。他从来都是个好父亲,固然对大郎有所偏爱,但是对二郎也并不苛刻。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更有心情和儿子说笑。   李世民的脸色却很是严肃,听父亲说起此事他并未回应,沉吟片刻之后才道:“儿进城之后,并未直接前来拜见大人,先是去了一趟……卫府。卫公家中正在准备发丧,却又担心冲撞了大人,儿……要他们尽管操持,大人不会见怪。”   李渊点头道:“二郎做得不错。虽说老贼死有余辜,总归人死不结仇,我李家宽宏大量,不与个死人计较。卫玄那郡公乃是杨广所封,认与不认都在我一念之间。看在你的面上,准其以国公之礼下葬,也不必避讳时辰,我李家乃是武人出身,没有那许多陈规陋习,更不能不许别人发丧。二郎回头跟你裴叔父说一声,若是卫家生计艰难无力发丧,便从府中支应款项。不管怎么说,卫玄生前都是朝中重臣,不可让他的丧事太过简陋。”   “儿在此替卫家谢恩。”   李渊看看李世民:“二郎想说的怕不是丧事,而是与卫玄之约吧?为父知道,当日得长安之时,你曾应诺保杨侑母子平安,保大隋宗庙社稷。如今觉得自己食言,有负于卫玄,是也不是?”   李世民平日刚毅勇健,可是在父亲面前,却没有这个必要。当初为了阻止退兵,可是连当众嚎啕得事都干过,也不差这一宗。他羞赧地点点头,好像是幼子对着老父卖乖。只不过这等神情出现在他身上,外人若是看见只怕身上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李渊哈哈大笑道:“痴儿!你这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为父?身为男儿大丈夫,言而有信乃是立身之本,我李家子弟顶天立地,更要一言九鼎。为父能有今天,亦是靠着人品名声,声名狼藉之辈又怎会有如此多的贤才投奔?你能这样想,为父心中欢喜的很。不过我辈为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为父当日也曾发誓李家世代忠于大隋,愿为大隋江山肝脑涂地。难道这等誓言也是要守得?此一时彼一时,世人不会怪你背信弃义,只会说你处事果决。就算卫玄在此,也不敢用这桩事寻你晦气。再说我们也未曾违背信诺,杨侑虽不可为帝,却依旧可以为富家翁安享富贵。当今乱世,能得如此收场,已是侥天之幸。自刘寄奴夺取司马家江山以来,亡国之君皆无善终。我们李家给杨侑一个好收场,已经对得起卫玄。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为父留杨家人承袭血脉供奉祖宗,已然算是大善。换做旁人,怕是没有这么好的心肠。”   李世民心知,刘文静能逼迫卫玄入宫,说服杨侑主动禅让,多半也是以南北朝旧事为恐吓。毕竟自刘裕灭司马氏血脉开始,新君对前朝血脉大多要斩草除根,没几个人会遵守先贤之道。尤其当今天下几股有力盗贼都非良善之辈,杨广又闹得天怒人怨,若是这些盗魁得了天下怕是真要把杨广血脉斩杀殆尽。相比而言,还是归顺李家更有可能得条活路。   只不过父亲这番言语固然有理,可是能否真的实行也在两可之间。之前李家也曾许诺忠于大隋,如今转脸便行篡逆,杨侑的性命能维持到几时,又有谁说得好?   见他不语,李渊又道:“我儿不必多虑。杨家父子这等事做得难道少了?周静帝说来,还是杨坚的便宜外孙,还不是被自家外祖父夺了江山,自己也失去了性命。他死的时候不过九岁,又有谁为他说话?杨家连童稚都不放过,如今被我李家夺天下亦是报应。与杨坚相比,为父已经算得上佛心。”   “大人所言自然不假,孩儿也知,此事早晚要做。如今天下大乱,杨侑无才无德,不足以为至尊,为天下苍生计,我李家也要把江山掌握在手中。可是……”李世民沉吟片刻,还是对父亲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可是如今乐郎君人还在江都,设若大人登基的消息传到南方,杨广必然动怒。到时候乐郎君只怕性命不保!依儿想来,此事不必急在这一时三刻,等乐郎君自江都返回,大人再行受禅也不为迟。且拖延几天时日,让世人知晓大人并无篡逆之心,也亦是一桩好事。”   李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看向儿子的目光也变得严厉:“是九娘叫你来的吧?若非你娘亲身体不适,她怕是还要把你娘请到长安,向我当面分说。也是平日把她娇惯坏了,简直不知轻重,家国大事岂容儿戏?她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她闹?李徐两家累世相交,徐家为李家冲锋陷阵,李家为徐家遮蔽风雨。不过论及交情,咱家几代祖先怕事也不如你,为了友人宁愿舍弃江山社稷,便是上古仁人君子怕是也万难企及。”   李世民不料父亲忽然发作起来,心中惊诧之余,又觉得蹊跷。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更改之理,他挺起胸膛,昂声道:“大人!儿既是尽义亦是尽孝。抛开儿与乐郎君的交情不论,只说徐乐武艺兵法,皆为我晋阳十万军中魁首。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等猛将若有不测,于我李家而言,便如同折断臂膀。杨侑如今如笼中鸟插翅难飞,关中各地亦为孩儿攻取,大人迟几日登基,亦不至于有损大局。我李家韬晦多年,何以不能多等这几日?”   “二郎!你几时变得与九娘一般糊涂!”李渊的语气更为严厉:“论及兵法将略,你兄长远不及你,可是论及谋略,你却差得远了。为父登基可以不急在一时,甚至可以不急在这一年半载,若是为了天下为了大局,为父再等几年也等得。可若是为了一武将性命就可以延迟受禅,这简直是荒唐透顶!你身为我李家带兵之人,怎么也如此糊涂?你难道不明白,为父让你执掌玄甲骑的用意?我且问你,如今玄甲骑莫非还是以徐乐为军主,自认为徐乐的部曲,而非我李家的兵马?若果真如此,为父便不该安排你掌兵!” 第六百七十六章 屠龙(四十五)   仁厚之名冠于天下的名门家主,正在筹划登基的未来帝王,此刻的神情、语气乃至口中言语,竟是和江都城中那位有名的暴君昏王颇为相似。   “为父早就与你说过,武人于我李家,便如刀剑一般。宝刀再利,也要为我所掌握,否则便是无用的废铁并非战阵军刃。为父带兵之时,你还不曾出生,战场上的事比你熟悉多了!诚然,一口宝刀于军将而言几乎可以比肩性命,但是真到了生死相搏之时,没有哪个军将会为了保护兵器让自己陷入险地。说到底刀剑不过是器械,性命才是最要紧的物事。为了保护一口宝刀名剑便要豁出自家性命的蠢材,注定成不了大事!你的才具不在为父之下,这其中的道理自然不难明白。太阿不可倒持,刀剑更不可自行其是,这道理为父之前与你讲过一次,如今再讲一次。若你还是听不明白,为父也就不必再讲了。”   李渊为人素有城府,否则又怎能瞒过杨广耳目,更不可能成就今日霸业。哪怕是在自己骨肉面前,他也很少会说出心中真实想法。像是今日这等言语哪怕是酒酣耳热之时也不会说出,如今话已出口便足以证明李渊此时心情是何等激动,以及这番言语的分量非同寻常。   李世民固然李渊爱子亦是李家大军统帅,李渊自己也是个难得慈父,可李世民若是还不能明白父亲的态度,又或者不能遵从父命,那么李渊就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位次子的兵权收回,日后最多让儿子当个富贵闲人,不会再委以重任,至于李世民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业也自然没了希望。   从小到大李世民没少挨父亲责骂,乃至家法也吃过几次。可是生平所受责罚加在一起,也赶不上这一遭的压力。哪怕是在战阵之上,面对敌兵千军万马之时,李世民也未曾如此刻这般心惊胆战。   他并非胆小之人,战场上亲冒矢石浴血厮杀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厮杀之时性命都可以不要,寻常言语又或是威胁自然吓不住他。然则李渊此刻摆在他面前的,不是寻常责罚,而是关系到他一生前途乃至平生抱负的大事。   生逢乱世身怀绝技,自不甘于平庸。李世民胸有凌云之志,早就想靠着一身所学定国安邦,终结眼下这个乱世,为百姓缔造个锦绣乾坤。这番志向不仅于自己有关,更是关系着整个天下苍生福祉,绝不容有丝毫闪失。固然李世民顾念着与徐乐的交情,却也不想单纯为了交情就舍弃大业。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想到过,一向对徐乐爱护有加视如子侄的父亲,居然会对徐乐以及他手下的玄甲骑防范到这等地步。哪怕是那些归附的关中鹰扬又或是民间义军,自家也不曾如此戒备,何以对徐乐这般担心?   李世民想不通,亦不敢问。由于从未想到过有这么一遭,此时突逢父亲发难,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能坐视自己之前几番搏命厮杀种种谋划化为流水,却也无法舍弃与徐乐的交情,饶是他素来刚勇直爽,这时也无法开口作答。   李渊见儿子面红耳赤有口难言的模样,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房间重又陷入沉寂。过了好一阵,李渊才再次开口,语气较方才则缓和了许多:“屈突通乃是大隋老将,论名望虽不及重瞳贼鱼俱罗,却也并非等闲之辈。昔日刘迦论谋反,麾下兵马号称十万众,屈突通以万余鹰扬相敌一战破之。斩刘迦论于上郡,杀贼过万于南山筑京观而返。民间有谚: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此人脾性如何,从这句谚语便可见一斑,这等老将你可能驾驭?”   李世民点点头并未作答,屈突通威名甚大资历亦老,但自归顺以来对自己毕恭毕敬忠心耿耿,看不出半点异心。这其中固然有自己以恩义相结的因素,更重要的一点还是玄甲骑的赫赫兵威。如果不是之前在战阵上以玄甲骑为先锋,一战将屈突通麾下精锐甲骑全歼,屈突兄弟也未必会像如今这般听话。不过这番话此时自然不能讲,李世民也只好以沉默作为回应。   李渊手捻须髯,点首道:“算他识相,若是他敢目无君上,某便取了他的首级!这老将并非好相与,便是杨坚在日,他也屡次以言语相抗。如今却肯听你号令,可知其中原因为何?”   不待李世民做答,李渊已经继续说道:“大势!老儿虽然性情执拗,但总算两眼不盲,能看得清大势。如今天命在我李家不在于杨氏,他便不敢像往日那般跋扈,更不敢对我儿无礼。天下豪杰不知凡几,才具胜过屈突通者不计其数,眼光较屈突通为好者亦不知多少。只要我李家把握大势,这些人便会成为我儿的羽翼,为李家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如今天下人皆等着为父登基,我军中将校更是等着为父身登大宝,他们也好成为从龙之臣得以封赏。长安新定人心不稳之时,他们还可以等。如今眼见大势平定人心所向,这些人又如何等得及?若是迟迟不肯定下名位,这些军将难免心生不满乃至生出异志也不稀罕。玄甲骑再如何了得,也只是一支孤军。我父子不可为一支精兵,寒了万千将士之心。二郎熟读兵法,论及用兵手段天下少有人及,沙场之道不用为父教你。你也知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我父子要得是这个天下,便不能把眼界只放在一城一地又或者一员战将身上。不管徐乐再怎么了得,都不能因为他一人误了家中大事!”   李世民依旧无言。他并不认同父亲的观点,却又没法辩驳。世家有世家的规矩,家主令出如山无可更易,不管这个命令是对是错,当家主做出决断的一刻,家中其他人都只能服从。身为世家子李世民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个道理,是以此时不管有多少委屈也只能自己闷在心里不敢宣诸于口。   李渊看儿子的神情,就能猜出他的念头,面上重又露出笑容:“二郎能顾念与乐郎君的情义,为父很是欢喜。当年为父与徐卫,又何尝不是这等交情?在我眼中,徐乐和你们并没有多少区别,自然也不会真的想要他遭遇不测。只不过兵凶战危沙场无情,徐乐既为斗将,便不会贪生怕死,更不会把自家性命置于大局之上。倘若他当真如此胆怯无能,便不配做徐家子孙,更不敢前往江都。他出发之时,便已准备好尽忠。再说他一身艺业何等了得你最是清楚,就算杨广想要对他不利,他也有自保之道,你就不必太过担忧。九娘乃是女儿家,目光短浅,你不可学她。咱们李家的男儿是要做大事的,眼界要放长远一些,不可为一人而误大局。日后你会遇到无数豪杰,天下间更有万千好男儿等着为新君效力,你要做的是把这些人掌握在手中,让天下英雄为我所用,而不是被他们掌握,明白了没有?”   李世民心知,自己此时理应说一句明白,以示自己对父亲的孝敬与服从。然则想着徐乐的英姿以及为李家所立下的赫赫战功,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不过那些希望父亲为徐乐安危考量,不要急着称帝的谏言,自然也没法出唇。   李渊轻轻一挥手:“你征战关中受尽鞍马之苦,为父心中有数。看看你的样子,比起在家中时清减了许多,此番回来,正该好好歇息一番。人马且扎在城外,免得吓坏了城中这些鼠辈。你便好生歇息,等为父登基大典完毕,再与你封赏。”   这番布置既是慈父体恤爱子,却也是对李世民的警告。如果在李渊登基大典完成前,他再和李嫣一起胡闹试图拖延李渊登基的日期,这兵权是否能拿回,便在两可之间。对于父亲心思,李世民如何不晓,然则又无可奈何。他可以选择抗争到底,但是也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终究是三军之主,不至于如李嫣一般任性,徒劳无功之事便不会去做。是以李世民并未再开口说些什么,沉吟许久也只是说了一句:“多谢大人,孩儿自有分寸,绝不会误了大事。”   被李嫣视为最大助力的李世民突然退缩,再加上嫂子长孙音的约束,李嫣也难以掀动风波。城外玄甲骑将士大多不知李渊登基的危害,少数人纵然能感觉出其中不妥之处,却也是孤掌难鸣不足以阻碍大局,空有一身勇力的武人,在这等天下大势面前,终究是难以有所作为。   五日后,唐国公李渊于大兴宫中受禅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唐,年号为武德。朝中文臣武将皆有封赏,徐乐本人不在城中,由李世民代叙其功,得封为左翊卫大将军,李渊更是于百官面前三次提及徐乐姓名,称其为李家千里驹,有大唐一日便保徐家富贵一朝,如违此誓天不负地不载!   之前被尊为皇帝的代王杨侑,则改封酅国公,幽禁于长安。   虽然在此之前,亦有反军自立为王,然则不拘声势名望,并无一人能与李渊相提并论。大江南北无数名门世家相信以唐代隋乃是天命,纷纷向李渊称臣示好。而李渊于长安登基,正式与大隋一刀两断的消息,也如同生了双翼一般,在极短时间内传遍大江南北。 第六百七十七章 屠龙(四十六)   琴声阵阵,悠扬悦耳如同小桥流水又似清风拂过,犹如天籁之音。令人心神舒畅如沐春风。   只不过对徐乐而言,这等靡靡之音远不如金鼓战歌来得顺耳。在他看来,这等琴声就不该出现于乱世,即便有也和自己这等武人没什么关系。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日也会乖乖坐好身形,如同南方那些高门纨绔一般听琴赏曲。   他此刻所在的地方,乃是与杨广初见时的迷楼。在他对面弹琴的,则是那位足以称为红颜祸水的杨广次女,大隋朝那位尚无封号的公主。在他一旁,则是一身盛装的小狼女步离。除了这三人以外,房间内再无旁人。   这三人不管身份地位还是性情,都不该凑在一起。如今不但同居一室相安无事,更是弹琴听曲为乐,若是为李世民所知,只怕也要目瞪口呆甚至怀疑徐乐是不是中了什么妖术被人迷了心智,否则又怎会如此?   房间里的情景,说来也透着几分诡异。之前那些屏风已经撤去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十几只青铜香炉。炉中香烟袅袅,让整个书房变得如同百姓传说中的仙境,更是充斥着某种古怪的香气。   这种香气徐乐并不陌生,在李渊住所以及大兴宫宫殿内都曾闻到过,想来是这些贵人权宦身份相若,钟爱之物也有相似之处不足为怪。这种香料的气味于徐乐而言过于甜腻并不为自己所喜,反倒是沙场上那种混合着血腥、焦臭以及泥土芬芳的味道更对他脾性。然则今日他必须承认,这等琴乐配上这甜腻香料,竟然有非凡功效。   不但香料气味不像往日那般刺鼻,给自己的感觉也大为不同。饶是自己不谙音律,也觉得周身舒泰心清气爽,心中杀伐之意大为削减。甚至在某些时候,徐乐会产生某种幻觉。自己并非置身于江都城内迷楼之中,而是回到了少年时的徐家闾。   彼时阿爷并未去世,身体犹自健壮,一边经营着小小村落一边教导着自己本领。春末夏初时节,便是苦寒边地也会变得温暖,习武以毕的祖孙二人坐在围墙上,一边沐浴着温暖宜人的微风,一边看着天边落日如火彤云,于这一时三刻之间,世间纷乱人间愁苦乃至风刀霜剑于自己并无妨害。对于乱世中挣扎乞活的祖孙两人来说,这已是莫大的享受。   自从走出神武之后,这等日子便再没有过,徐乐也只在梦境中才能重温这温馨情景。没想到在琴声与香气的配合下,自己居然又找到当日那等感觉。   不过很快徐乐就意识到这种周身暖洋洋心中一片温馨的感觉并不对劲,自己已经不再是阿爷庇护下的无知少年,此地也并非家乡。人在险地容不得半点疏忽,以眼下这副模样,又如何与人厮杀?十数年的勤学苦练绝非无用,几个呼吸间,徐乐的精神便从方才的恍惚中恢复,神清气爽灵台空灵。若是有人此时动手偷袭,一准要吃个大苦头。   但是他也得承认,饶是如此,自己在面对这位杨家二娘时,以及难以生出杀心。再看看一旁步离闭着眼睛脸上微微带笑的模样,就知道小狼女的情形和自己没什么差别。她想必也沉浸于在梁亥特部落罗敦阿爷身边时的记忆之中。   这杨家公主,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手段着实了得。她虽然不通武艺不知杀伐,但却有着足以祸乱人间的本领。不但模样堪称绝色,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受过行家指点名师传授,于不经意间展现出的风采,足以令天下间大多数男子倾倒。偏生她自己还不知晓自己学会了什么本事,这些手段施展得十分自然全无矫揉造作痕迹,这便更加难得。   纵然这种手段对徐乐不起作用,可是她所学的其他本事,也足以让徐乐佩服。这琴声想必是出于顶尖人物栽培,能让人心情平复,不至于心浮气躁冒失行事。再加上含有镇定安神功用的线香,功效就更加显著。   这些手段未必是要用在自己身上,更多还是为了服务于天子。杨广性情暴虐喜怒无常,近几年就更是行事乖张行为狂悖。在徐乐看来,这不光是脾性问题,其心智多半已然受损,做出决断时未必清醒,更可能因为狂怒或是冲动而做出错误决断。   杨二娘的琴声显然对这位天子非常重要,以琴音加上熏香,固然不能让杨广恢复清醒,至少可以让他不至于过于暴躁,更不至于因怒气而杀戮重臣以至无可挽回。杨广多半也很清楚这点,他把二女儿留在身边不急着让她嫁人,未尝没有倚重次女手段的考量。毕竟这等事关系重大,杨广性情又多疑,外人纵然音律手段胜过二娘他也不敢任用。   这琴声能够抚慰杨广,自然也对别人有效。小狼女对她的好感,可能也和这琴音脱不了关系。除去这方面手段,杨二娘其他手段也并不容小觑。不管歌舞还是丹青水墨上的造诣都极为高明,杨广曾经把她做的画拿给徐乐看过。即便徐乐不懂书画,也能看出其手段绝不输给当今第一流的画师国手。换句话说,除了不懂技击这一条以外,杨二娘身上再无其他瑕疵短板。   自从城郊一会,杨广便不再提议亲之事,可是又总是邀请徐乐前来迷楼,每次来杨二娘也会出现。或是弹琴或是歌舞,总之每次都有手段。杨广素来奸狡,在他不发癫的时候,心机手段样样不缺,论及谋略诈术实非徐乐所能及。为了让徐乐愿意前来迷楼,又不至于当场发作,杨广不光是以沈光的名义相邀,更是特意让徐乐带上步离作陪。   按照杨广说法,便是自己这个女儿难得遇到个投契的人,小狼女常来常往,可以让她排遣寂寞。实际上便是以步离为约束,让徐乐没法翻脸,又是暗中提醒徐乐,别忘了杨二娘对步离的恩情。如果不是杨二娘及时出手施救以及把步离安抚住并加以救治,徐乐就算有鬼神之勇,也绝不可能救回一个活的小狼女。   徐乐也得承认,步离对杨二娘的看法竟是出奇的好。乃至每次进迷楼,都愿意一反常态穿上素来厌恶的宫装。能够让她如此委屈的,除了这位大隋公主还没有第二个。是以自己就算有再多的不满,为了步离也只能忍下来,强行让自己坐在这里敷衍。何况除了这份交情,亦有公务上的考量。   杨广遵守了约定,虽然不曾和自己签订什么契约,也没把自己当作使节,可是骁果军于东南已经开始采取行动。来护儿前者带兵出征得胜而归,本以为会在江都驻扎几日休兵。不想人刚回城,便又领了圣旨,不但自己带兵继续出战,就连来整也随父同行,带领江淮弩手讨伐江淮付近乱军。   骁果军讨伐乱军本来算不上奇闻,不过自杨广南狩以来,东南之地盗贼蜂起剿不胜剿。杨广往日以骁果军自保,于讨伐贼寇并不用心。除非公开竖起反旗又或者兵马建制称孤的盗匪,杨广才会以骁果军征讨,其他盗匪要么听之任之,要么便是交给当地官府自行处置。如今以荣国公典兵,江淮骁果精锐征讨,便意味着徐乐之前的建议为杨广听取,骁果军将用武于南,大军北归无日,李渊可以安心征讨北地以固根基。如此即便没有任何文书为凭,徐乐此番出使也算是大获全胜。   此举不光是让徐乐对李渊有所交代,更能尽量保全东南百姓,让苍生少受几分刀兵之苦。若是能借机让一部分东南名门世家遭殃,就更合徐乐心思。正因为此,对于杨广的安排,徐乐暂时也只能接受。至少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不便离开江都,免得让之前的种种辛苦功亏一篑。   见徐乐从恍惚中醒来,这位杨家公主也有些惊讶,显然在徐乐之前,还没人能这么快就恢复神智。她心头一慌琴音略有些杂乱,随着一声轻响,佳人被迫提前终止了演奏。   步离也随着这声响睁开了眼睛,有些迷惑地看着对面女子问道:“这么快?”   那少女面色微微一红,低声道:“正所谓:曲有误,周郎顾。奴学艺不精,让乐郎君见笑了。”   步离好奇地看向徐乐,不知徐乐几时学过音律,更不知这好听的琴声到底哪里错了。徐乐板着面孔道:“过奖。徐某一介武夫,又哪里懂得什么音律?只不过惯听战鼓懒闻丝竹,这曲声再好,也与我无缘。今日时辰不早,太上皇又迟迟不至,徐某先告辞了。”   女子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神色,又有几分不舍。眼见徐乐不为所动,只好又说道:“父皇今日有要事要见乐郎君,还望拨冗稍坐,也免得父皇动怒。”   徐乐也知,今日的召见有些不寻常。先是急急忙忙把自己招来,随后杨广又不见人。纵然此人素来荒唐,但也很少如此,想来背后多半有些蹊跷。再看杨二娘神色不似作伪,也只好强耐着性子在此等候。   杨二娘因为之前弹琴无功,便也不再弹奏,改为给二人奉茶点汤。明明迷楼中女子无数,可是杨二娘谁也不肯招呼,万事亲历亲为,让人说不出原因。与关中的茶汤相比,江南的茶更为精致,茶饼中也没有那么多的盐或是葱姜蒜。   茶饼品质固然胜过关中,点汤之人的手段更是高明。杨二娘不独国色天香,点茶之时的身姿举动更是曼妙妩媚到了极致,只看她的动作不必饮汤,都是一种极大享受。   只是对徐乐而言,这些都还远远不够。他对于这空耗民力的迷楼并无好感,对于这等绝色,也只想敬而远之。可就在他寻思着该如何再次告辞时,一阵脚步声自楼梯处传来。 第六百七十八章 屠龙(四十七)   杨广今日依旧是东南富翁打扮,但是神色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第一次与徐乐相见时,其两眼黯淡无光,看上去就像个将死病夫。如今却是走路生风两眼放光,在他的眼中,仿佛有两团火熊熊燃烧。   身为至尊锦衣玉食用度无缺气色强过百姓乃至军将是寻常事,不过对于杨广来说,这等气色也算是难得。毕竟他并非自幼习武且用药物浸泡身体的斗将,论及体魄不能和上将相提并论。再加上沉湎酒色旦旦而伐,就算是铁铸的躯壳也难免损毁殆尽何况肉体凡胎?   以他的起居而论,精神不好乃是寻常事。徐乐这段时间观察,杨广大多数时候处于浑噩的状态之中,偶尔振奋也更像是饮用了烈酒又或者是食了某种药物之后的反应,虽然亢奋但缺乏理智,并非人的正常态。单以这方面论,确实比李渊差了一天一地。   今晚的杨广却一反常态突然恢复了活力,仿佛一夕之间便年轻了十几岁。乃至在一瞬间徐乐新生错觉,以为杨广脱胎换骨或是回光返照,只不过仔细观察便发觉,他依旧脚步虚浮眼神涣散,并未真的恢复健康。   眼下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某种外力刺激下,短暂的奋发而已。自家根基不牢,靠这种外力刺激的振奋不会长久,时间一久肯定会打回原形。不过就当下而言,能让荒唐天子兴奋成这般模样的事情,想必也不会那么简单。   杨广进得书房先是把自己的女儿和步离都赶了出去,杨家二娘知道进退,父亲进门便收了琴告辞,步离则是看到杨广就有火再加上和杨二娘投契,便也跟了上去,房间里只留下杨广与徐乐两人。   两个男人对面而坐,杨广问道:“放眼江都,除了朕之外,便只有你能听到二娘抚琴。这份造化非同一般,李渊虽然号称仁厚之主,怕是也不会给你这般礼遇。”   徐乐面色阴沉:“太上皇倘若再做这般言语,这迷楼某怕是不能再来,江都也万难居住!”   “朕说过了,我和李渊乃是骨肉至亲,大家少年时在一起握槊为戏,算是总角之交。如今虽然彼此为敌,这份亲眷关系总是无法抛下。朕就算当面骂他也没什么话说,在你面前说他几句又有何不妥?再说朕说得哪句不是实言?难不成李渊也有招你为婿之意?还是让自家女儿为你弹琴歌舞?朕想来就算他愿意这么做,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可用。李渊虽然也和朕一样仰慕江南风光,可是他家中子弟又如何与朕的子女相比?纵然他用尽全身解数,也不会栽培出一个能比肩我家二娘的女儿,这总是没错!”   他说到此处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意,不过眼看徐乐面色不豫,又把话锋一转:“既然你不想听,朕也就不必再说。朕今日宣你来是为了讲些事情,不是与你做口舌之争,你可知朕方才与何人见面?谅你不晓!方才与朕相谈的,乃是荣国公来护儿,你与来家六郎交好,来护儿也算是你的长辈,若是有机缘应该让你们见上一见,不过此番来护儿身负重任,不大方便见面,日后再做安排不迟。你可知他此番出阵,所为何故?”   徐乐看了看杨广,语气不卑不亢:“国公于校场点兵时便说了是要讨伐左近贼寇,想来这一遭是得胜而归。”   杨广面露微笑:“徐乐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来护儿固然大获全胜,但是真正的功劳并非于此。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朕派大军出征不会只诛贼寇。那岂不是牛刀杀鸡?此番派来护儿讨贼乃是个名目,实际是要他替朕前往丹阳勘探地形。比起那些不入眼的蟊贼,丹阳之事才真正要紧。来护儿手段不差,事情办得漂亮,你此番回去在李渊面前,也有了交待。你说朕该不该留你在此等候?”   丹阳即梁、陈旧都建康,只一听来护儿此番所奉差遣,徐乐便知自己的言语果然成功打动了杨广这个混账。与江都相比,丹阳确实更合适天子居住。毕竟江都再怎么样,也不过是杨州总管行在,不管城池规模还是宫室都不能和丹阳相比。   哪怕经历过南北朝乱世,屡次为战火荼毒,论及繁华程度以及人口数量,丹阳都远在江都之上。从地形地势再到堪舆风水,丹阳都更适合做国都。甚至和长安、洛阳相比,也不至于逊色多少。   但也正因为丹阳实在太适合作为国都,才不该成为杨广当下的居所。丹阳为六朝古都号称有天子王气汇聚,杨广在江南经略多年颇有根基,江淮的不少豪门世家对杨广始终忠心耿耿。此番杨广让来护儿勘探丹阳地形,显然就是准备修缮丹阳城内前朝宫室,以为自己日后居住所用。   江都行在的宫室乃是其为总管时的居所修缮而成,依旧可以算做行在。不管世人如何看待,杨广居于此对外均可以用南狩遮掩,并未放弃北返之志。可如果真的带兵入丹阳,便不再是南狩或是暂居,而是正式的迁都。显然在杨广心中已经决定以丹阳为都城,以骁果为羽翼,恢复梁、陈故迹,与李渊划江而治平分大隋。到了那时候不管杨广再如何嘴硬,大隋都难免南北两分,杨广再无恢复祖宗基业的机会。   杨广自己未尝没有积蓄实力巩固根基,日后北伐复国之念。可是徐乐很清楚,一旦隋朝走到这一步,便是回天乏术的局面。不管帝王自己是什么心思,麾下文臣武将乃至军兵将校,士气都会受到挫动。   哪怕他们依旧忠心于大隋,也难免心灰意冷失去武人那股锋锐之气。而身为武家若是没了锋锐,便如同宝刀无刃,和废铁又有什么分别?倘若一切真的按杨广所想完成,大隋江山不过苟延残喘几年,随后便要彻底灭亡。   若是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肯定会点起人马不顾一切地渡江北伐,拼尽全力夺回自家根基。至不济也要和李渊拼个同归于尽。   可是杨广毕竟不是自己,他的胆气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大。三征高丽失败,再到当今天下群雄逐鹿,杨广的胆魄已经随着他的雄心一道湮灭。哪怕他如今手上还有几万骁勇善战的健儿,哪怕他对于英武的汉家好儿郎如何厚待,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他没了胆魄。   是以他不敢破釜沉舟,带领兵将北返与李渊、李密等人殊死对决。只想着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为帝王者尚且如此,麾下将士又怎会为其效死?如今的杨广就算有百万大军,也不配成为李渊的对手,两人之间角逐的结果于此时已然注定。   对于徐乐来说,这自然是好消息。不光是杨广和他手下这支精锐不至于成为李渊霸业上的阻碍,更重要的是东南百姓或许可以因此获救。杨广既然想要割据东南,便不好再像过去一样滥用民力迫害苍生。东南鱼米之乡的日子总归比神武好过,只要帝王稍微体恤几分,就能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获救。对于徐乐来说,这远比达成使命或是立下何等功劳更令他欢喜。   杨广对于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有些洋洋自得地对徐乐道:“丹阳宫虽遭兵火,然其旧址仍颇为可观,于旧址略加修缮便可居住,所费工料有限,亦不须太多夫子。再者,丹阳户口远胜江都,供养大军不至于如此为难。只要用心经略,三五年间便可恢复往日旧观。来护儿于仁寿年间曾为瀛洲刺史,有善政之名。朕让他经略丹阳,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用不了多久,朕的大队人马便可入丹阳驻扎。说来便是你阿爷老徐敢,也不曾见过丹阳的景象。和关中相比,丹阳风光亦有独到之处,你此番倒是可以好好赏玩一番。”   徐乐眉头一皱:“太上皇既已决定迁都,徐某也该告辞。丹阳风景某迟早会去见识,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和太上皇的车仗人马同行。”   杨广看了看徐乐:“怎么,这几日来往,你的心意依旧未变?你可知这是何等的机缘?为了这等机缘,又有多少人愿意豁出性命?如今机缘摆在你面前你却不肯要,朕该夸奖你一点孤忠,还是该说你糊涂透顶!”   徐乐态度坚决:“徐某心意已决,太上皇不必多言。某身为李家臣子,自当为主公效力。迁都之事关系重大,太上皇想必有无数公务操持,徐某就不叨饶了。”说话间,徐乐便要起身。   “慢!”杨广的脸色一沉,随后自己率先起身,又对徐乐说道:“朕不曾让你走,你便不要急着告辞。这件事于朕和李渊都有好处,你既要为李家效忠,便要将此事促成。来,随朕走走。”   杨广居前,徐乐于后,两人踱了几步便来到小楼凭栏之处。顺着凭栏向外望去,眼前是无边黑夜,远方则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斗,光芒或隐或现。杨广用手朝着灯火处指了指:   “如今城中居住的已经没有多少百姓,高房大屋皆是大隋柱石之臣的居所。朕给了他们荣华富贵,给了他们权柄,按说他们就该为朕尽忠。把自家宗族、财帛、乃至性命都交给朕才是!可是这些人个个没有心肝,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关中人、是江南人、是世家中人,唯独不是我杨家臣子。关中人不想要朕留在这里,江南人不想要朕回去。他们在朕的面前是人,转过头去是鬼!总想要依靠鬼祟伎俩成全自己的心思。他们所耍弄的手腕,逃不出朕的手眼,可是这许多小鬼朕也不能全都铲除。朕需要一尊佛,镇住这些鬼祟,自己才好施展手脚。沈光、来整都差了些分量,只有你这尊人中武神,才能镇住这许多妖魔。等到迁都事成,这些鬼祟没了做手脚处,朕自然会准你离去。朕也知道,强留你是留不住的,不过你既然身负主家重任,眼前更有万千百姓性命关系,难道能放手不管?” 第六百七十九章 屠龙(四十八)   杨广回到寝宫时,已是深夜时分。迷楼虽然占地有限,但是房舍众多,每间房舍内均有一美人值宿,供杨广召幸。其中既有自宫中随行的妃嫔,亦有下扬州时自民间征选的“殿脚女”,还有一部分则是在迷楼修建完成后自民间征选的美人,其总数在三百人以上。   哪怕是杨广自己,也认不齐这许多美人,其中大多数女子自从进了迷楼便不曾见过皇帝,偶尔得以召幸者也未必能在杨广心中留下印象。后宫三千粉黛真正能牵动杨广心思者,不过寥寥数人,此刻在寝宫之中殷勤侍奉的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女子的年纪已然不小,纵然保养得法,自身亦是天赋异禀,以至于皮肤依旧白皙光滑,发丝依旧乌黑如墨,可是眼角依旧出现了鱼尾纹。若是仔细端详,更是可以透过铅粉装饰,发现岁月在美人身上镌刻出的痕迹。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女子已然年老色衰人老珠黄,恰恰相反,纵然时间无情令女子容貌不及少年模样,可是靠着气质风度加持,依旧远胜同侪。女子眉目五官与那位让徐乐都难免为之发呆的杨二娘颇为相似,风姿仪态则远远胜出。   两人相比,这妇人如同经年醇酒令人回味无穷,二娘只能算作新酿琼浆,味道虽可却总是差了几分味道。尤其是妇人那双如水眸子眼波流转,内中不知包含了几许相思多少惆怅,更是需要足够的人生积淀才能拥有,杨二娘再如何聪明,以她的小小年纪也没法练就这么一份“眼功”。   这女子正是杨广的结发妻子当今大隋皇后萧氏。其出身帝王之家,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梁武帝萧衍,其生父为梁孝明帝萧岿。萧氏出生于二月,按照此时江南风俗二月出生之女为不祥之人,是以虽为金枝玉叶却并未生长于深宫大内,而是由叔父萧岌收养。未及一年,萧岌夫妇双双殒命,萧氏便转而追随舅父张轲。   张轲家境贫寒,萧岿又对于这个女儿并无亲情亦无关照,为了不至于死于饥馁,萧氏虽为公主,幼年时也必须操持家务努力赚取衣食。直到开皇二年,杨坚为杨广选妃,萧氏才否极泰来,以梁朝公主身份嫁给时为晋王的杨广,成为大隋王妃。   萧氏少年坎坷屡受磨难,造就了她极深的城府。成婚之后便为丈夫谋划前程以便自己可以有朝一日母仪天下,杨广能战胜兄长成功夺嫡,萧氏出力甚巨。乃至最后走到兄弟骨肉相残不死不休的地步,也和萧氏背后推动脱不了干系。   杨广得以成功经略江南结好东南士人、豪门、高僧,也和萧氏的皇族出身以及笃信佛学有关。两人不但夫妻情重更有利益联合,也正因为此,杨广登基之后虽然身边美女如云,萧氏地位始终稳如泰山,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不管平日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何受宠,当杨广感到疲惫又或者彷徨时,只有萧氏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安宁与放松。在萧氏面前,杨广并非人君,更像是普通的一家之主,萧氏也像妻子多过像皇后。两人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倒是颇有几分百姓人家的味道。   能够把杨广这等暴虐之人牢牢笼络在手,萧氏手段不问可知。眼见杨广那兴奋中又带着几分愤怒的模样,萧后并未急着规劝或是询问,装作一切未曾发觉,帮着杨广宽衣,又与他说了些不相干的家常,随后才看似随意地问道:“那徐家小子依旧不识抬举?”   杨广经过方才这番闲谈,气已然消了大半,反应也就没那么强烈,手掌在案几上轻轻拍打了两下,语气里无奈远多过愤怒:“当真是老徐家的种,与他阿爷一个德行!又臭又硬,若不是看在二娘面上,便是有十个也一起斩了!”   萧后微微一笑:“圣人所爱者,忠臣、良将、美少年。这位神武乐郎君一人占了个完全,圣人又怎忍心对他下杀手?有没有二娘,都是一般。再说你这个当爹的若是不点头,二娘再如何中意那少年郎也是无用。圣人对这些有力少年最是关爱,不管再怎么生气,过得一两日便也消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杨广一声长叹:“宫中美女如云,知我者便只菩保儿你一个。是啊,看到他的样子,朕有再大的怒气也发不出,于他的冒犯也只好当作没看见。不过看到他对李家忠心耿耿的模样,朕的心里便忍不住有火。李渊仁厚?这话天下人都讲得,唯独徐家子弟讲不得!真不知道老徐敢是如何教孙儿的,居然让孙儿成了李家忠臣!”   萧后脸上的笑容有了片刻凝结,但是随后又恢复了往日在杨广面前巧笑嫣然的模样。“老徐敢为人精明,当年之事肯定瞒不过他的手眼。不过正因为他精明,多半便不肯对孙儿吐实。一来没有什么凭据,全靠凭空揣测不是个办法。二来……他毕竟是徐家独苗,徐敢对他爱护有加,生怕他不知天高地厚想去报仇,害徐家断了香火,不肯吐实也是情理中事。左右人已经死了十几年,再提这些前尘往事,也没了什么用处。圣人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倒是可以对他说几句实话。”   杨广摇摇头:“徐家子弟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拽不回头,就算旁人说了也未必有用。长安城内那许多老臣,更有卫玄这老儿在,又怎会一字不讲?想来他们想必说过只言片语,非但无用,反倒是被他看轻了。朕若是开口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只会让他对李家越发忠心。再者说来,当年之事朕虽不曾对徐家动手亦不曾真的想要徐卫性命,可是徐卫之死也算是因朕而起,徐乐心中未尝不会把朕当成仇人。朕就算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明,他也未必肯听,前尘往事还是不要提及了。有朝一日他自会把当年之事访查明白,是非黑白到时自然分明,徐乐那时如何自处便要看他自己作何打算。”   萧后心知当年之事非二三言语能够分说明白,不提太子杨勇,只说徐卫之死到底该怪罪在谁的头上,都是一笔糊涂账。哪怕是当年那些旧人聚首一处,也说不清谁该为罪魁,谁又欠了徐家人命。她脸上也露出一丝愁容:“既然圣人说起,臣妾便斗胆多言两句。倘若徐乐念着当年旧恨,二娘只怕也难如愿。日后更是难免受欺。圣人身边俊杰无数,何必非要徐家子不可?”   “朕身边那些人若是能入二娘的眼,也就不必等到今日了。”杨广的情绪反倒是逐渐恢复,怒气基本消散殆尽。   “沈光算是朕身边第一等豪杰,可是比起徐乐还是差了一截。朕说得不是武艺亦不是相貌,而是气概。沈光虽然有能,终归也不过是护卫之属,朕再如何抬举他,也难以成就大业。徐乐有大将气度,年纪轻轻已然是万军主帅的风范。以他的本领开府建牙成就家号乃是理所应当之事,这等人的胸襟不至于如此狭隘,徐家子弟更是有名的恩怨分明,不会迁怒于无辜。你尽管把心放好,二娘若是能嫁给徐乐,绝不会受半点委屈。不管天下如何,她都不至于受苦。不愧是朕的女儿,选男子的眼光着实不差!”   萧后看着杨广模样,有些话便说不出口,只好出声附和:“圣人所言自然是不差。乱世中生死难料,当日情形这些后生小辈又如何得知?若不是圣人当机立断,说不定就轮到咱们遭难。说到底大家都是设法保全自家身家性命,如何算得上仇?何况当日徐卫居家自尽也非圣人所愿,这些年更不曾赶尽杀绝,徐家人若当真恩怨分明,便该想明白这些。”   杨广摆手道:“不提那混账东西了,朕就不信,他能逃得出朕的掌心。且说说咱们。菩保离家多年,如今眼看就能衣锦还乡去看自家的宫室,心中可欢喜?”   萧后少年命运坎坷,其父所统西梁更是弹丸之地,所谓帝王与傀儡并无差别。慢说萧后,便是其父萧岿也不曾到过丹阳,对于梁朝皇室以及丹阳宫殿并没什么感情。说起来丹阳也算不上萧后的家乡,她也不认为祖上荣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杨广这么说,她也只能顺着说下去,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也尽量显得欣喜:   “臣妾此番能够重见祖宗之地心中自然欢喜,不过更欢喜的还是我大隋有圣人这等雄主,天下便可太平。虽说眼下北方不靖,还出了李渊这等乱臣贼子,不过有圣人在这些宵小便成不了大事。东南人杰地灵物阜民丰,丹阳为六朝古都,东南王气汇聚,乃是个一等一的吉地。圣人麾下有数万骁果精锐,又有无数勇将,那些盗贼不过是土鸡瓦犬不堪一击。以圣人的才具,用不了几年便可挥师北伐讨灭乱贼,重振我大隋国威。一念及此,臣妾心中自然更加欢喜。”   杨广哈哈一阵大笑:“还是菩保会说话,句句都对朕的心思!等到丹阳宫修成,朕便带你过去,让你在祖宗宫殿中受妃嫔参拜,也要受文武参拜。东南之地还有不少萧氏故人,他们或许不喜欢我这个皇帝,却肯定愿意为了朕的菩保效死!我们想要在东南立足,少不得这些人出力,到时候菩保还要多多辛苦。”   自从杨广登基以来,行事越来越专横,人也变得越来越暴虐,即便是萧后心中也颇为忌惮。此刻看着他侃侃而谈筹划大局,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身为晋王时意气风发胸怀天下的模样,心中着实欢喜。毕竟是经历过亡国之苦的女子,对于江山易鼎天下兴衰的感悟远比普通人为深,只盼着老天保佑,自家夫君能够就此励精图治,守住大隋江山社稷。 第六百八十章 屠龙(四十九)   “将军难道还看不出来?大隋完了!这天下该改姓了!我等不过是吃粮当兵的厮杀汉,不曾受过杨家什么恩惠,也犯不上为他们陪葬!只想回家乡去耕田务农,过几天安生日子,这有什么错?大将军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我们的性命不可?纵然你今日将我等斩尽杀绝,明日依旧有人逃走。除非你把骁果军全都杀了,否则便阻不住别人逃走!”   “樊老七说得没错!我们都是关中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家乡,死在这里又算什么?况且江南人不把我们当人看,处处拿我们当贼防,就差直接发兵过来抓人了,这等鸟气哪个愿意受?阿爷要回家去过舒坦日子,这究竟犯了谁家王法?为什么非要我们的性命不可!此事不公,就算是死我心里也不服。”   “我在辽东曾立过战功,身上这几处伤疤,都是在为了圣人留下的!纵然没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翻脸就要杀人?将军究竟是为关中人说话还是为江南人说话?我要见宇文将军!我要当面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江都东城校场之上,数十个火盆加上十几堆篝火,把校场照得如同白昼。大批骁果兵士组成人墙向里面观看,最前面的士兵手中持有火把、松明,为后面的士兵提供照明。在校场正中点将台下,埋着几排桩橛。每根桩橛后都有一个五花大绑的大汉跪在那里,而每名大汉身后,都站着一名身强力壮手执大刀的军汉。军汉赤着上身,露出如铁肌肉。   在这些被捆绑的汉子面前,则是个身形矮壮的军将,正手持着鞭子高声喝骂,不时用手中皮鞭朝那些兵士身上抽打。这军将三十出头正在壮年,黑面虬髯粗眉阔目,相貌很是威风,嗓音也极为洪亮。此刻扯开喉咙叫骂偌大校场上许多军汉,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入你们娘亲的!一群下贱泼才,忘恩负义的贼骨头!圣人对咱们天高地厚,以往恩典不提,光是这些日子的赏赐,就足够让你们当上富家翁。大家都是穷军汉,几曾见过这许多财货?圣人如此厚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如今既不要你们卖命,也不要你们吃苦,只是在江南杀贼,这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居然还要逃!你们的良心呢?是不是喂狗吃了?一会阿爷就亲自动手,把你们的心都挖出来看清楚,看看究竟是红是黑!”   边说话间这军将手上鞭子不停,如同蟒蛇一般的皮鞭在空中带起阵阵风声,呼啸着抽打在那些被捆绑的军汉身上。这些被绑骁果本也是虎背熊腰身强力壮的大汉,惯能忍痛吃苦,可是被这皮鞭抽中依旧忍不住剧烈颤抖,如同被什么凶恶毒虫狠蛰了一记!   不过这些军汉倒也不是软骨头,饶是身上被抽得鲜血淋漓,却依旧不肯开口求饶,反倒是大声喊冤:   “将军要杀只管杀,咱们骁果军没有怕死的孬种!让我感谢皇恩浩荡,这话咱可说不出口!圣人赏赐的财货确实不少,可是如今的江都要财货又有什么用?城里的情景大家心里有数,就算有一座金山也换不来米粮,更别说好酒。这些财帛不过是没用的废物,除了看着过干瘾,还有什么用处?既不能吃又不能快活得财货,拿来何用?如今城里要什么没什么,还让江南人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这等鸟气我们受够了!”   “这天下乃是我们关中人打下来的,如今江南人反倒骑在我们头上,凭啥?好不容易讨到的婆娘都被夺了回去,这口气我们咽不下!是好汉的,也全都咽不下!我们只想着逃,没想着反,已经对得起圣人恩德。”   “司马将军,你也是关中人,难道就甘愿受这口鸟气?骁果袍泽们,你们愿不愿意被江南人一直欺侮?”   “也难说,司马将军娶了宫中女子做老婆,日子过得自在,又怎会管我们死活!不就是要杀头么,还磨蹭个什么?阿爷早就活够了,给我个痛快吧!”   众军汉你一言我一语,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把那名持鞭军将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骁果军逃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甚至有鹰扬郎将带领自己本部兵马成群逃亡的情况发生。为了防范骁果溃散,杨广一方面以重金厚币犒赏三军笼络人心,另一方面也以严刑峻法约束部下,对待逃兵的手段格外酷烈。   平日里骁果军作为杨广的心头肉,为非作歹横行霸道都没关系,可是在逃兵这件事上却是触之则死,没有任何通融余地。也不光是这些逃兵会被处死,他们的带兵主官也要被牵连其中,一旦自己麾下兵士逃跑过多,便会被杨广冠以怠惰、玩忽的罪名,随后就要被拉到法场砍头。   这名军将部下已经逃了不少,今日更是一次就逃了近百人。眼看着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得被绑在这里斩首,便想要寻一条活路。按他想来,把这些逃跑军士抓来当场用刑,再以恩义相责让这些兵士自陈己过痛哭流涕,给其他部下做个示范。与那些大字不识全靠气力武艺一刀一枪搏取前程的袍泽不同,这位军将不止有勇力亦有韬略。未曾发迹时读过书识得字,也不缺乏谋略手段,这杀鸡儆猴的办法也算是妙计。   然则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其意料,这些军汉死到临头再无顾忌,不但不肯认错,反倒是大喊大叫地抱怨,抒发着自己的不满与不甘。其所说之事,又恰好是近几日里插在关中骁果心头的一根刺,此刻被这些人提及,在场众人的心中都觉得不是滋味。   眼看弄巧成拙,这些部下非但不会因袍泽被斩而收敛,反倒可能加入逃亡大军之中,这军将只觉得阵阵心惊肉跳,连忙大喊道:“斩了他们!速速斩了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   那些持刀军汉闻得军令不敢怠慢,举起大刀向着面前跪倒的军汉砍去。刀光闪处血光飞溅,斗大的人头在地上来回滚动。   可是有些军汉动手稍稍迟了些,有些军汉开口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在自己人头落地之前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司马德勘不必得意,阿爷先走一步,很快便轮到你了!”   “僧人子,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很快就有人要你的脑袋!”   军汉临死前的一声声叫骂,就像是一记记无形的皮鞭抽在司马德勘身上,抽得他心胆俱碎胆颤心惊。他很清楚,这些人并非虚言恫吓,如果自己的部下再这么逃亡下去,自己很快就会跪在这里,等着别人来砍自己的脑袋。   司马德勘出身军功贵胄人家,其父司马元谦乃是北周都督,奈何因病早亡,母亲又是个不安于室的,成了寡妇以后便招蜂引蝶挥霍钱财。等到司马德勘少年时家业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为了维持生计,堂堂都督之子竟然沦落到做屠户的地步。后来还是靠着与母亲相好的和尚出力,才得已读书进学练习武艺,乃至走上仕途。僧人子之说,便是从此而来。   当年杨素讨伐汉王杨谅时,司马德戡身为内营左右,时刻不离杨素身边,被越王引为心腹,很得了些好处。毕竟大隋体系内,想要提拔依旧是靠关系多过靠本领,如果没有杨素这个贵人,司马德勘也未必能有今日成就。等到杨素身故杨玄感起兵失败,司马德勘便没了靠山。好在这些年他并未虚度光阴,在军中觅了新靠山,是以并未受株连,反倒是提拔为虎贲郎将、仪同三司。官职固然显赫,手中的权柄也不小。在他手中掌握着数千自关中各鹰扬府中精选勇士组成的骁果军,算是军中有实权的将领之一。   虽说骁果军来源非止鹰扬一途,不过关中骁果依旧是以鹰扬兵为主。为便于指挥统辖,原鹰扬府武将依旧可以控制旧部,司马德勘亦不例外。论及对关中骁果的影响,司马德勘固然不及宇文承基这等虎将,但是远在许多空头将军之上。   按说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也足以压得住部下,不至于让军队失控。可是如今这种大规模逃亡还是让他无力招架,饶是他用尽手段,甚至不惜斩掉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又拿出自己的私人财富犒赏三军,依旧不能约束士兵,控制不住他们逃散。   虽说今晚的逃兵被捉回斩首,可是对局势来说并无改善。看着地上那上百颗人头,司马德勘只觉得心力交瘁,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厥。   他很清楚,照这样下去自己这支人马很快就会土崩瓦解,不是跑光就是被杀光。不管哪个结果,对自己来说,都是死路一条。到时候不管有再多的人为自己说话,圣人都会把自己这颗人头砍下来泄愤。可是想要约束部众,就得有足够的粮食再就是让兵士心中的怨气得已发散。这两件事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郎将所能解决,再怎么想也是枉然。   思来想去,惟一的活路就是效法自己的部下,从抓逃兵变成当逃兵,带着人马回关中投奔李渊。毕竟唐国公仁厚天下闻名,自己也算是武功勋贵出身,总可以攀扯上几分交情,再有一批骁果军随自己进退,谋个官职前程应不为难。   可是前者郎将窦贤带兵逃跑,最后也未能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自己再走这条路,又会有怎样的收场?饶是司马德勘颇有心机,这时却也无从决断,不知该如何行事。   就在这时,校场上一阵喧嚣随后又有马嘶声传来,只见一骑快马分开人群来到司马德戡面前,等到司马德勘看清来人相貌,心中半忧半喜,一时间也猜不出来得到底是救星还是煞星。 第六百八十一章 屠龙(五十)   “司马,你倒是让我一番好找!”战马高大神骏一见便知非同凡俗,马上之人亦是明盔亮甲威风凛凛,腰间配刀马上挂槊,一副上将打扮。来人年不满三十相貌很是英武,看外表乃是个极为出色的英武少年。骁果军中识得此人身份者不少,不过真正拿他当上将或是豪侠看待的却是半个也无。原因无他,实在是此人太过无能也太过混账,若不是有家门荫庇早就有人腰出手教训他,更不可能让其成为骁果军中郎将。   司马德勘朝来人叉手一礼:“不知二郎前来有失远迎,二郎不要见怪。某今日有些公事要处理,便不招呼二郎了。改日我做东,请二郎吃酒便是。”   年轻人却不买账,摇头道:“扯这些废话做甚?某今晚兴头正好,想要寻人吃酒,你肯不肯赏面?都是男儿汉,别学娘们般扭捏。肯或不肯给个痛快话,你阿爷没那么多空在这里干等!”   这位少年军将正是宇文化及次子宇文承基的胞弟:宇文承趾。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虽然都是宇文家的子孙,两兄弟之间除了相貌以外,便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宇文承基继承了祖辈的勇武,宇文承趾则继承了父亲、叔父这一代的荒唐与顽劣。在长安时飞鹰走狗为非作歹,便是京中有名的恶太岁。等到了江都就更加肆无忌惮,哪怕是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骁果军,听到这个名字也要不住摇头叹息。   偏生宇文家位高权重,更有宇文承基这等勇武盖世的豪杰支撑门庭,宇文承趾不管再如何荒唐,旁人也奈何他不得。非但如此,他还靠着祖宗的荫庇,在骁果军中担任郎将,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杨广虽然以来护儿取代宇文化及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但是其性情奸狡戒备心重,不会放心把兵权集于一人之手。对于朝中关陇、江淮两大阵营大臣,也是既拉又打维持平衡。说到底杨广的敌人乃是天下世家并非关陇武功勋贵,在尽力打压这些关中贵族同时,对于江淮子弟也要提防。哪怕来护儿这种出身,他也无法做到放手使用,必要加以提防。   名义上来护儿可以统帅关中骁果,可实际上来护儿麾下虎贲郎将、鹰击郎将等中高层军将大多来自关陇武将人家,以此保证关陇、江淮两方子弟谁也不能把骁果军掌握在自家手中。于杨广而言,如此便是最为安稳的局面,自家也可高枕无忧。于万千骁果军士来说,大将军高高在上与自己远隔万里,纵有冤屈或是为主将难为,也没法向大将军求救。反倒是直接统帅自己的军将,才是自家的性命所系丝毫得罪不得。单以在军中的威名论,宇文承趾的名号比兄长丝毫不逊色。骁果军中固然有马上承基、马下来整,亦有“夜叉承趾”这等人物。   由于有家中靠山,承趾行事跋扈言行粗鲁,与其说是世家子不如说是无赖轻侠。骁果军将也有不少人为其所欺,又忌惮其家族势力奈何他不得。再加上他此时颇有几分醉态更是不好得罪,是以他此时态度虽然嚣张,司马德勘却是不敢招惹,反倒是要陪着小心。   “二郎哪里话来?能和二郎吃酒乃是天大的体面,便是求还求不来又怎会不愿?只是这军务……”   “什么鸟军务?难道还能大过与某吃酒?叫你去便去,莫要那么多话说,只要有某在,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算不得什么!来人,给你们将军牵马!”   眼看他这般不依不饶的样子,司马德勘实在没办法拒绝。这混账东西任性妄为的名声整个江都无人不知,他此时非要拉自己走,多半是又有些什么荒唐想法想要找人帮忙。若是不肯赏面,难免就要与其为敌。便是平日里司马德勘也不敢招惹承趾,何况是如今这等局面?当下不敢在说什么,从部下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随着宇文承趾的脚力前行。   承趾不说话司马德勘也不敢问,两人双马一路来到宇文化及的府门外停住,几个宇文家的健仆迎上前伸手便接过缰绳。司马德勘随着承趾直入府中,一路来到宇文家的书房所在。却见书房内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皆端坐案几之后,模样甚是威严。房间内再没有他人,既不像是饮酒也不像是搏戏,不知作何打算。   行礼已毕,司马德勘还没想好该如何搭话,却听宇文化及已经抢先开口:“某听人言,司马虎贲虽是屠户出身,却是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之才,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司马将军的本领,也寻常的很。便是那待宰的猪都知道哼哼几声,你这个屠户眼看人头落地,却是连一句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我该说你胆大过人,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司马德勘此时才知,宇文承趾硬拉自己饮酒乃是迷惑视听的手段,今晚真正要和自己交谈的,乃是面前宇文兄弟,其所言之事怕更是非同小可,一开口就以自家性命相威胁。若是不肯听从,只怕没那么容易离开宇文府邸。   他低着头不敢与两人对视,低声说道:“末将一介武夫不通文墨更是没什么谋略,实在不明白二位所言何意?”   宇文智及嘿嘿几声冷笑:“大兄,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好心好意救人,只怕别人还要疑心咱们别有所图。死到临头还要跟咱们装糊涂,这等人就该随他去死,何必为他们的性命操心?”   宇文化及摇头道:“二弟此言差矣,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关中人。说起来德戡的阿爷与咱们阿爷也曾同殿称臣,更有一份袍泽香火情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看着他稀里糊涂地掉脑袋不是?若是能帮,怎么也该帮一把。自然,若是他执迷不悟,那就是神仙难救,咱们也对得起过世的司马都督。”   两人一唱一和,司马德勘的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所谓祖辈交情自然谈不到,往日里彼此虽有往来也算不上如何密切,直到自长安来到江南之后,因为面对江南士人以及江淮武人的打压,关中人才被迫抱团,司马德勘与宇文家的来往也略微密切了一些。   可是这种关系说来也寡淡得很,司马德勘不算宇文家族门下,宇文家也就没有保全他的责任。再说这两兄弟为人如何司马德勘心里有数,就算自己人头落地,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心痛,又怎会特意把自己召至家中设谋救命?只怕两人存着什么歹毒念头,要借自己的手去做。   虽然看出两人用心,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两人并不足以共大事,为人又阴狠歹毒,把自家性命交到两人手上,迟早人头落地。是以司马德勘并不想真的为宇文弟兄效力,可是此时拒绝又难免一死,一时间当真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装糊涂,试图蒙混过关。   宇文化及见司马德勘还是不言语,冷哼一声:“司马,事到如今在某家面前装糊涂又有什么意思?我念着咱们两家交情,不至于真的与你为难。可是圣人的脾性你是清楚的,等改日来到圣人面前,你这般应对,怕是有十颗头都不够斩!我且问你,今晚你营中是不是又有了百多名逃兵?”   “确实如此,不过末将已然将这些人抓回来军法从事。”   宇文智及接话道:“没问你这些。逃兵抓回来自然要砍头,难道还留着他们动摇军心?这是你的本分,没什么可表功的。我只问你,如今你麾下缺了多少兵马?这些缺额,你又待去何处补齐?这江都城里城外,怕是没多少丁壮可抓。更别说他们头上还有来家护持着,你要是抓人抓多了,来整那关可不好过。”   他所问的问题正是司马德勘死穴所在,他部下溃逃已经超过两成,若是杨广检阅军马,这么大的缺额肯定瞒不住,到时候自己怕是免不了一死。宇文兄弟既然这样问,显然对这件事一清二楚,若是自己应对不当,也不用宇文家家将动手,只要明日向杨广告上一状,便能要了自己的人头。   司马德戡当下想不出什么合适言语,只好摘下头盔,趴下身子向宇文弟兄用力叩首:“末将也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实在是想不出办法。还望二位恩典!”   宇文承趾在旁冷哼一声:“没用的孬种,只晓得哭又有何用?堂堂男子汉,难道只会乞活,不会自己找一条活路出来!”   司马德勘没明白宇文承趾的意思,宇文化及这时说道:“圣人很快就会检阅三军,各营骁果全都要到场操练,你缺了那么多兵,怎么瞒得过圣人手眼?往日里圣上或许还会给你一条活路,可是检阅之时百官齐聚,那些江南人怕是不会让你轻易过关。形势所迫,圣人就算有心回护,怕是也保不住你。若是想活下去,便得听我号令行事。不知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第六百八十二章 屠龙(五十一)   沈光府内。   徐乐这些日子过得也不算太清闲,既要和沈光等人谈天练武,还要和一干军将酬酢往来。当然,不管沈光还是来整,也不能没日没夜与徐乐等人饮酒谈笑,到了夜晚大家都要各自休息。可是这不意味着徐乐可以休息,到了夜晚他反倒更为忙碌。   沈家没有女眷,步离也没把自己当作女子看,是以未曾分宅居住,与徐乐以及韩家兄弟住在同一个院落内。白日里徐乐有太多应酬,哪怕他再怎么不喜欢交际,面对那些一片热忱也确实没什么歹意的军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强忍着接待。部下三人要么是被拉去吃酒,要么就是在院落里习武发遣时光,直到夜间无事,才是他们相聚的时候。   以这几人的手段,一夜时间可以做很多事。不管是偷偷溜出府,又或者是在府中做些什么都不足论,但是这几人性情豪迈,于这等事不屑为之。再说沈光等人与自己交情深厚,他们也做不出背信弃义坑害友人这等卑鄙行径。是以这段时日不管心里再如何焦急,几个人都没想过偷走,只是在一起商讨江都情形以及天下大势。直到今晚徐乐把几人召集一处并要求大家打点行装,众人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寻常。   几人都是身无长物的武人,也没什么行囊可收拾,如果想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虽说这些时日好酒好肉日子安逸,但是几个人都不是贪图享乐的性情,对于这等生活也没什么可留恋。只要徐乐说句话,他们随时都可以动身。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徐乐为人磊落,要说走也该是光明正大离去,像这么隐秘行事的时候不多,原因为何更是让人无从猜测。   步离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徐乐,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能感觉出她的疑惑。韩小六无可无不可,左右就是等徐乐军令行事。但是韩约素来把细,这个时候也没有急着执行命令,而是询问道:“莫非城中有变,昏君要对咱们不利?”   徐乐摇了摇头:“眼下看来杨广并没有对咱们下毒手的打算,就算他当真想要动手,咱们也不是好欺的!大不了杀他个天翻地覆,让这些人知道知道我神武男儿的厉害。只不过如今江都大乱将起,我等留在此地难免受人牵连。若是为了争夺天下厮杀,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卷入杨家内乱胡乱杀人便有些不妥,传出去更有伤颜面。是以趁着眼下太平,我等便要做好准备,一旦乱起也好及时脱身。”   “乐郎君的意思是说?”   “江都城内怕是很快就会发生兵变!”徐乐语气斩钉截铁:“这几万骁果军本应是护卫杨广周全的近卫,如今看来却成了索命厉鬼。”   韩约有些不大相信,只不过他素来对徐乐言听计从,既然徐乐如此说他便相信。倒是小六心直口快,往日里对徐乐敬若神明,这时候反倒是敢开口发问。他看了一眼窗外,随后压低声音道:“这莫非是沈大对乐郎君讲的?否则郎君如何得知?”   他话音未落,头上便被兄长拍了一巴掌。韩约没好气地训斥道:“一派胡言!沈大郎何等样人你我心里有数,这等好汉子怎会泄露军情机密?何况倘若此事是出自沈大之口,城中怕不早就杀个天昏地暗,又怎会这般太平?”   小六敬畏徐乐却不怎么惧怕兄长,挨了一巴掌多少还有些不服,揉着脑袋看着韩约,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委屈:“咱们每日都在一处,乐郎君也不曾自己跑到骁果军营去打探。倘若不是沈大讲的,又是从哪听来的消息?总不能是杨广那昏君说的吧?”   他说到这里又有些疑惑地看看徐乐:“难不成真是昏君说的?他要招乐郎君为婿,就是要你带兵帮他平乱?这昏君当真是有眼无珠,把乐郎君当成什么人了?咱们大好男儿,岂能为昏君所用?就算是他那女儿美如天仙,乐郎君也不会为了女色就改换门庭为这个昏君效力……”   小六话音未落,便觉得似乎有两把匕首在自己身上来回戳刺,不知几时就会用力捅下去。他连忙侧头,却见步离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看。这小狼女与大家厮混得熟惯,虽然彼此之间交涉不多,可是依旧把她当成亲人看待。既然都是自己人,不管其如何凶恶,也不至于怕。   此时的步离和平日也没什么区别,也是那么冷冰冰地看着,手上也没拿兵器。可小六依旧觉得周身汗毛倒竖,仿佛是被什么凶兽盯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在自己身上来回指戳。饶是他心思单纯,这时候也晓得不能再讲下去。   徐乐哈哈一笑,化解了当下的尴尬:“小六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此等机密事便是寻常军将亦无从得知,更何况是我等外人。若是没有本地人走漏风声,我们万难知晓。不过天下事并非全都要靠别人讲述才能知晓,否则两军对垒厮杀之时,又该如何料敌机先设计运筹?总不成要敌兵告诉你自家埋伏在何处,又在哪里设了陷阱。为将之人总要会审时度势观看敌阵以判虚实,这城中情形又如何看不出?”   平日里徐乐以斗将形象示人,军议之事极少开口,不管遇到何等凶险都是凭借自己一身武艺勇力解决,从不曾和谁斗智。哪怕是在自己人面前,徐乐也多谈武艺少谈计谋,像是今日这般讲述为将之道的情形并不多。   小六先是一阵恍惚,随后才醒悟过来,瞪大双眼看着徐乐:“这城中文武未曾看出来的事,居然被郎君看穿了?这帮酒囊饭袋,当真是无用至极!”   “这些人或是身在局中不能自省,或是为人阻塞视听,不能观全貌,再不然就是自己便是推波助澜之人,又怎会把这件事说明?你我冷眼旁观,见事自然比他们清楚。倒不能说城中文武无能,只能说他们牵扯太多,反倒看不清实情。”   “为何?”步离这时才开口说话,其神情比之方才已经缓和了许多,不再是那副要吃人的样子。   徐乐看了她一眼,心中颇有些纳闷。这小狼女素来不大关心这些琐碎事,对她而言兵变也好厮杀也罢都不过是一场打斗再就是杀人而已,区别只在于杀得多杀得少,远不如一顿好吃的饭食要紧。如今要闹兵变的乃是江都骁果,不管谁死谁活都和自己乃至玄甲骑没有多少牵扯,不知步离为何会对这件事格外有兴趣。   不过既然步离发问,他也只好回答:“道理很简单。杨广行事太过急躁又缺乏雄主的手段。既守不住大隋江山,也化解不了眼下江都危局。城中数万骁果兵强马壮,乃是昏君手中一柄利刃。只可惜宝刀再怎么锋利,也要落到会用的人手里,才能斩将杀敌。若是落入庸人之手,非但不能杀敌反倒会伤自己。这几万人马未能编练得如臂使指,反倒是因关中、江淮之分彼此为仇,加之粮秣短缺三军饥馑,关中子弟思乡心切,人心惶惶难以约束。杨广固然是九五至尊,可是手中并无得力部下弹压局面。这等时刻便该万事求稳,等到粮草齐备人心稳固,再整顿军心行迁都之事。可是他为人好大喜功又重颜面,于军心民心并不在意。之前征讨高丽时,便将士卒视为骡马牲畜,如今依旧如此。所下旨意或许无错,但是行事太过急躁,把大好男儿当作牛马驱驰,如何不生变故?更何况城中文武有人包藏祸心,想要让局面变得更为不可收拾,故意以激进手段激怒骁果军士。这些人手握实权又和骁果军直接打交道,杨广有再好的初衷,都会被他们所破坏。更何况其所下旨意本就有诸多不当之处,再有这些人从中操弄,局面自然会败坏。”   韩约思忖片刻道:“乐郎君所指,可是之前发还女眷之事?此事倒是桩功德。”   “功德也要看怎样做法,若是做不好功德也会变成罪孽。倘若是向骁果军说明情形,再依情形不同加以区分。既不能饶过那些真正为非作歹之徒,也不至于强行拆散夫妇,这才算是功德。像眼下这般不分愚贤,捉的时候随便乱捉,放的时候也是不问根源强行驱逐,非但成不了事反倒会让事情无可挽回。军中行事固然要快,但也不能一味求快不讲道理,否则便是取祸之道。也不只是那些女子,还有这段时日的逃兵,也是一桩心腹大患。”   逃兵这件事兹事体大,他们也听到了些许消息。本来之前一段时间因为杨广的部署,逃兵大为减少,这种消息也很少听到。可是最近两日,有关逃兵的消息以及杨广对待逃兵乃至管事军将的处置重又传入众人耳中,就知道情况并不简单。   “军法无情,若是太平时日这般处置也无不妥。然而如今情形不同以往,军心浮动人心思变,此时再靠刀剑约束部下已然不可行。更何况那些管事军将心中多半也窝了口气,再以这等法纪约束,便是把他们逼上绝路。”   说到这里徐乐沉吟片刻,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普通百姓走投无路,尚且要揭竿而起,何况是身怀绝技的武人?但凡有几分血气的,谁又肯乖乖等死?杨广非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也就别怪这些人要为自己拼杀一场挣一条活路!这场祸事,只怕是难以消解了。”   韩小六这时忽然问道:“乐郎君既已发觉江都大乱将至,为何之前还要与昏君纠缠?岂不是白白耗费了光阴?” 第六百八十三章 屠龙(五十二)   韩约的巴掌再次举起,却被徐乐制止住。“韩大不必如此,小六所言并没有什么错处。我之所以对你们讲这些话,也是希望大家今后遇事如小六一般多动脑子。身为领兵之人固然不能缺了血勇,也不能一味胡冲乱打莽撞行事。主公想要一统华夏,少不了我玄甲健儿冲锋陷阵斩将破敌。区区三百骑,不足以成大事。是以玄甲骑扩充兵力乃是必然。自古以来兵多累将,兵马过多并不一定是好事,若是指挥不力,非但不能建立功业,反倒可能坏了我玄甲英明。兵马越多于主将而言便越要多花心血,带兵军将也要多花些心思。以往我们的儿郎乃是徐家闾乡亲、梁亥特部落手足,再不就是二郎身边亲兵。彼此之间总归有香火情分,且大家相处熟惯。彼此都能叫得出姓名,指挥起来自然容易,纵然有些疏漏也能及时补上。可是日后兵马渐多,大家互不相识,于军将而言,便要多费些手脚。你们几人武艺足以独当一面,更是不缺乏胆略。可是既为军将,便要为部下的性命着想,不能只知拼杀不明兵机,更不能全凭勇武不讲计谋。遇事多想乃是应有之义,小六方才那话问得好,韩大不能怪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是心思单纯如步离者,也明白了徐乐的一番苦心。之所以把几个人叫来详细说明自己的心思打算,而不是单纯下令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城池,除去对自己这几个人的关爱回护之情外,更存着一份栽培心思。   日后玄甲骑扩军,自己这几个人便要独当一面,成为千军之主。这里面固然不包括步离在内,可是对步离来说乐郎君肯教她这些东西就让她心里欢喜。至于能不能领兵,她压根就不在意。如果真把上千兵马交给小狼女统帅,她反倒会感到厌烦又或是力不从心,更不耐烦做什么大将。   韩家兄弟都觉得心里多了个火盆,周身上下都觉得暖意盎然。他们是徐敢一手栽培出来的斗将人选,不光武艺出众,眼界见识也非普通乡农可比。就算是这个时代的普通军将也未必能赶上他们,是以对徐乐这句话所包含的分量以及情分,远比普通人感受为深。   乱世中财帛名位都不如兵权来得重要,自后汉至隋,不知有多少手握兵权的大将弑君自立,又或者挟天子以令诸候。大家都知道,单纯的礼义廉耻管不住人心,还是手中兵甲更为可靠。君王防范大将,军主也会对部下军将有所戒备。一军之中以家主为主帅,子弟为将佐的情况屡见不鲜。这其中固然有宗族门第的影响,军主对于部下的戒备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玄甲骑这种精锐部队乃是主帅心头肉,也是徐乐在李家安身立命的重要本钱。一般的主帅都会千方百计把这样的精锐掌握在手中,不会让外人染指。再说徐乐正在少年头脑灵活头脑灵便,又是徐敢亲自传授兵法,论及战阵指挥上的手段绝不在武艺之下。哪怕几万甲骑也可以指挥自如不需假手外人,何况玄甲骑这种精锐也很难一下子扩充到这个数目,几千人在他手上完全能够指挥的如臂使指,不需要把军队分散给麾下大将。之所以这么做,既是对部下的栽培,也是一份关爱之情。   李渊麾下军将成千上百,是否能够独领千军,乃是关系到能否得到提拔重用,甚至日后前途的门槛。拥有统帅千军的资格以及经历,才有可能日后成为一方军主,等到李家得天下之后,封将军号乃至开府一方都大有可能。反之就只能在军中厮混,一辈子难以出头。   徐乐本人淡泊名利,对于官职财富看得都很是寻常。不过他不会因为自己性情如此,就对部下也做同样要求。乱世中有野心未必就是坏事,何况韩约兄弟对自己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效力,乃至几次死里逃生,自己岂能没有报答?   只不过他素来不喜那些攀扯交情依靠门第姻亲谋取官职的小人,自己更不会做那等龌龊事。他为部下安排出身的方法就只有那一种,让他们去战场上厮杀历练,靠自己的本领赚取前程。自己只在旁提供指点,免得部下做出蠢事。   这种栽培方法乃是将门勋贵教授自家子侄的手段,除了徐乐以外,没人会用到外姓人头上。这番栽培的心思手段,真是把韩家弟兄当成异姓手足看待,两人又如何不感动?韩小六反倒是主动道歉:   “是我自己混账,不该信口胡言。乐郎君必然是有自己的盘算,才和那昏君纠缠,我不该多这句口。大哥教训我教训的极是,我就是缺打!”   徐乐摇头一笑:“方才夸你问得好,这时候又说起孩子话。某也是凡夫俗子,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哪有那许多盘算。若是我早知江都兵变,也不会在此耽搁。说实话,我并不希望看到兵变发生,相反还在尽力挽回。这些虎豹豺狼一般的人物若是放纵起来没了管束,不知多少百姓要受害。我等身为武人,理当为苍生造福让百姓少受刀兵之苦,是以某宁可为杨广设谋让他在东南得以安稳,也不想让百姓遭殃。这些时日某之所以不走,便是设法让局势不至于无可挽回,没想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说到此处,徐乐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唏嘘之意。他自徐家闾出世以来,凭借一身勇力武艺过关斩将,所遇艰险皆能凭本领化解。此番江都局面虽乱,但自己挟胜来整、承基之威,再辅以谋略,更有来护儿等名臣良将协力,本是万无一失。只可惜有杨广这等人为君,枉费了自己这一番苦心。   “某本以为杨广南狩江都,总该学会收敛。之前行事也勉强算得上沉稳,若是能始终如此,则大势尚有可为。只可惜此人终究难成大事,势孤力穷之时尚可约束,一旦得势便又恢复狂奴固态!本来城中文武彼此为仇他并非不知,于那些小手段也理应了如指掌。若是及早处置,则局面不至于如此。可是他非但不加以约束,反倒听之任之,让那些谣言泛滥开去,这时候便是神佛之力也难以挽回。我等终究是外来人,又不好打探过多,等到得知事情不妙,已然失了先机。”   徐乐向三人解释着自己之所以此时才发觉兵变的原因。说来这也怪不得徐乐,他在江都的身份尴尬,不好过多探听军情,以免担上细作嫌疑。尤其和沈光为义气之交,更不能做出令好友为难之事,所以大多数时候,徐乐对于城中军事非但不能问,反倒要刻意回避。只有杨广或是沈光、来整主动提起,他才能了解一鳞半爪。   之前还能从来整嘴里得到些消息,可是随着来护儿最近公事缠身,来整也随着父亲东奔西走,和徐乐见面的次数大减,也就顾不上说这些。是以大多数时候,徐乐对于城中变化所知有限,只能偶尔从前来询问的军将口中听到些许端倪。   这些军将本就有自己的私心,又提防着沈光,言语中大多闪烁其词又或者不尽不实,徐乐还得根据他们的言语自己琢磨。方才和韩家兄弟所说的情形,有多一半都是徐乐自己根据军将们零星的言语中推算而来。   这等情形之下,徐乐再怎么了得,也难免消息滞后,临机决断也没法太过迅速。能在这个时候下决心离开江都,已经算得上雷厉风行。   韩家兄弟听后恍然大悟,也不再多问。这时反倒是步离开口道:“二娘是好人。”   徐乐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小狼女说得乃是杨二娘。她之所以说这句话,是想让自己设法救下二娘。毕竟她生得太美,如果落入乱军之手,下场实在不忍言。徐乐心中这女子也颇为同情,但是否出手营救却拿不定主意。这天下可怜人很多,自己再有本事也救不过来。再说天下败坏成这等模样,杨广难辞其咎,他的女儿如遇不测,第一个该恨得便该是杨广不是他人。   可是小狼女既然开口,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他寻思了一阵,又摇了摇头:“你我皆有武艺在身,不管遇到何等场面总能自保。二娘不会武艺,只会成为我们的累赘。再说她身居迷楼,我们又怎么把人带走?”   小六道:“乐郎君与那昏君能说上话,不如把这事对昏君说明,让他自己想想办法?总归他还是这里的皇帝,难道还镇不住那些乱军?”   不用徐乐说话,韩约抢先开口斥责道:“此时让杨广平叛,和抱着柴禾救火有什么分别?乐郎君给他出了那么多好主意,都把局面搞成这样。若是让他平叛,只怕骁果军立刻就会造反!这话要是能说,乐郎君早就说了。如今不说并非只因各为其主,更多的还是要考虑事情结果。”   小六如梦方醒,随后又陷入新的焦虑之中。对杨广实说只会把事情弄糟,不说又没法救人,这可如何是好?徐乐再看看步离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内终归不忍拒绝其请求,只好点了点头:“这件事我来想想办法。” 第六百八十四章 屠龙(五十三)   司马德戡虽然在江都没有自己府邸,但是身为虎贲郎将且手握骁果兵权,日子自然也不会过得太艰难。在江都东城内,他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营帐。其规模形制虽然不能和江都城内高房大宅相比,但是自身也不算差。   说起来都是军帐,但是堂堂虎贲郎将起居帐篷和普通军汉所用的自然不同。不但格外高大宽阔,内中亦有玄机。一个帐篷可以分出几部分,其功效一如城中贵人所居房舍。既有专门用来会客的所在,也有自己日常起居之所。毕竟眼下不是战时,留守的骁果军将总要有些优待,这番对待也不足为奇。   军帐内点着几盏油灯,司马德勘坐于案几之后,在他面前还有两个中年男子。两人都是身穿皮甲腰挎直刀,做武人打扮。其中一人年纪比司马德勘略大几岁,另一个则已经五十上下,足以称为老将。   司马德勘面色凝重,两眼紧盯着二人,似乎想从他们嘴里得到什么答案。这两人则苦口婆心地规劝着,努力说服司马德勘改变之前的念头,把方才说的话吞回去。   那年轻些的军将道:“真的非走这条路不可?司马,这事非同小可,你可要想清楚。长安那位虽然是有名的宽厚性子,可终归也不是豆腐做的。如今他得了关中正在得意处,麾下有十几万人马,心性是否还像原来一般可是谁也说不准的事。万一我们投奔过去人家不但不用,反倒要了咱的脑袋,岂不是倒霉透顶?”   老将立刻接口:“这话说得没错!圣人虽然对兵额考校极为严格,但大家都是追随圣人多年的老臣,总不至于为些许细故就真的丢了性命。初时为了杀鸡儆猴,圣人难免手段狠厉一些。眼下大势已定,圣人该不会还像当初那般说杀就杀。”   “正是如此,说句不当讲的,现如今天下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心里都有数。圣人现在还能在江都城逍遥快活,还不是靠咱们这些军汉卖命?靠骁果军为他守城?放眼天下,还有谁比骁果军更为能战?没有咱们这些人,乱军怕不是已经要打过江来。咱们的命和圣人的命牵扯一处,哪能说杀就杀?往日里圣人对骁果都要格外厚待,这个时候就更不能随便砍头。尤其是咱们这些人,乃是圣人在骁果军里的根基。没有咱们掌握三军,就算骁果兵马再多,圣人也未必能够从容调度。某也知道,你手下的人马最近逃得狠了,怕这件事走漏出去圣人不肯答应。把心尽管放在肚子里,有咱们弟兄在,这消息绝不会随便走漏。就算真走漏出去,也有我们为你担承。大不了到时候跪在圣人面前求情,总归能保住你的性命……切莫胡思乱想轻举妄动,白白把自己和儿郎们搭进去。”   老将再次接过话头:“前者窦贤若不是带了本部兵马一起逃,也未必一定就死。圣人在意的并非你我性命,而是自家安危。有这几万骁果军在手,他便可以终日醇酒美人做逍遥天子,哪怕北地糜烂又或者烽烟四起都能睡得安稳。是以一两个人逃走,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担心的其实是大军军心浮动,成群结队溃逃。咱们都是带兵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大兵一旦溃散人力就约束不住。若是几万骁果跑光,圣人的性命也保不住了。所以他不会随便滥杀带兵官,否则又让谁帮他典兵?尤其是咱们这帮老臣,就更是他的可靠臂助,绝不会轻易下杀手。只要你别犯了圣人的忌讳,性命就不至于有失。千万别自乱阵脚,胡乱葬送了性命。”   两人虽然都在阻止司马德勘,但是言语间一片真心,乃至不少犯禁的言语,足以证明彼此之间交情莫逆。司马德勘虽然出身宦门,但自幼在市井厮混,又曾经当过屠户,惯会和人打交道。这些年在军中积累的财货,除去打点高官显贵以拉拢靠山外,便是结交朋党以为羽翼。不管军中还是官场,都很交了些朋友。论起武艺将略,司马德勘在万千骁果中不算出挑,可论起交朋友的本领以及名声,却堪称一流。   面前两人,便是他在江都城内最为投契的友人,足以托付生死。年轻一些的军将名为元礼,其叔父元寿曾为光禄大夫,亦是杨广宠臣。靠着这层关系,他如今和司马德勘一样,都官拜虎贲郎将,手中亦掌握着上千将兵。老将名为裴虔通,乃是杨广藩邸旧人,如今官拜监门直阁,乃是杨广贴身侍卫。   昔日杨玄感谋反丧命之后,朝中文臣武将受牵连丧命者不知多少,司马德勘身为杨素亲信,却能逃过这一劫,这两人居功甚伟。尤其裴虔通乃是杨广旧臣,有他在杨广面前进言,司马德勘才得以逃脱。是以此番他计议大事,也将两人请来会商。   对于两人的劝谏言,司马德勘未曾开口反驳。直到两人说完之后,他才摇头道:“二位兄长所言,小弟并非不知。然则此番祸事,并非二位兄长想得那般容易化解。裴兄所言,莫犯圣人忌讳便可保命。可是这忌讳,又如何避得开?裴兄乃是圣人身边人,自然不必顾念这些。元兄与某一样,都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现在骁果军是个什么模样。你老兄手下如今还有多少兵?这里面多少是真正的关中子弟而不是江淮人充数?”   元礼干咳两声,神色颇有些尴尬:“大家自己兄弟,说这些做甚?说来也是,大家这几年过得都不容易,先是去辽东打仗,后又随圣人南狩。本以为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能回去,没想到圣人居然一来就不肯走,大家跟着圣人,纵然不是羽林郎,也得算是保驾功臣。即便没有好酒好肉也不能挨饿不是?结果家不能回妻儿见不到,眼看着连酒都要喝不上,谁能不发燥?再说关中又不太平,不是打仗便是闹盗匪,都担心自家老小出什么闪失,想着回去看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好在后来圣人给大家娶妻,算是安抚住了人。可是没想到,这回又闹了这么一桩……”   说到这里,元礼忍不住一声叹息。裴虔通道:“贤弟就不必说这些了,咱们弟兄亲厚,这些事愚兄如何不知?不过圣人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这话也只能我们几个说说听听,谁敢到圣人面前去讲?我只为你们一句,如今手下到底有多少人?”   司马德勘没好气道:“若是兵马多,我也犯不上出此下策。现如今我手下儿郎不足六成,其余的不是逃了就是被我斩了。偏生这里的壮丁快要抓光了,想要把人凑齐也不容易。”   元礼接口道:“某的情形比司马好些,手下起码还剩了七成人马,再加上抓来的本地人,凑个八成足矣。你也不必担心他们说什么,一群穷军汉,谁耐烦听他们说话?在圣人面前他们就算想说,也没人愿意听,到时候无非也是找死。”   骁果军在江都抓捕男人的时间远比抓女人为早,为了弥补兵额亏空,各军将都会派出心腹士兵搜捕丁壮。发现身强力壮的大汉,便抓入军中补缺。靠着棍棒皮鞭毒打,再以刀斧相迫,也由不得这些人不听调遣。由于逃兵越来越多,军将为保全自己性命不得不如此,即便是江淮军将亦不例外。是以哪怕是来家父子,也无法杜绝此事,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初时抓捕的都是壮汉,到后来壮汉越来越少,便是青年男子就抓。到现在江都附近的青壮已经寥寥无几,田地需要人耕作,粮秣辎重需要人搬运,是以各军主将只好勒令部下停止抓丁以免无处征夫。   这件事在场三人心中全都有数,听司马德勘点破,元礼也只是干笑两声并未辩驳。裴虔通道:“元大动手的早,部下的兵马多些。如今司马贤弟遇到难处,元大还是得多帮衬着才是。”   “老兄不说,事情也得这么办。司马你放心,咱们弟兄的交情在这,我哪能见死不救?你不必着忙,倘若圣人真要看你的人马,我便把自己的兵将先借给你使。反正圣人检点人马,也只是看看大概,不会挨个去认人。等到点验完毕,贤弟再把兵马借给我用。一个人便能当两个人用,总不至于掉了脑袋。等找个机会去外面打一仗,把缺额当作阵亡报去,天大的窟窿都能填上,又何必闹到你说的那等境地?”   裴虔通亦点头道:“就是这话。司马贤弟素来沉稳,怎么这次也这么毛躁了?有这么多弟兄在,何等祸事都能承担,又何必搞得这般手忙脚乱?”   司马德勘看看两人,面色并没有半点好转,忽而冷哼一声:“二位兄长这是不拿小弟当自己人了?我也不是第一天应付圣人,若是这般容易,我又何至于想要带兵去投李渊?实不相瞒,这次我们过不去了!”   他这一声大吼,把元礼、裴虔通都吓了一跳,不知其好端端的发什么癫狂。只听司马德勘道:“以往圣人点兵,大家都用这等办法遮掩,左右总可以过关。可是这次圣人不是点校哪一府的兵马,而是要点校全军。咱们这老办法用不得了!这事怕是三几日间便要发作,倘若不想个办法出来,到时候大家都得掉脑袋!看在咱们弟兄一场的份上,我把实情对二位兄长讲明,至于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定夺。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咱们……无路可走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屠龙(五十四)   军帐内静得吓人,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再没了别的声音。在场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人,自身本领不弱地位官职亦非等闲。司马德勘交游广阔在军中、朝堂广有靠山,裴虔通则是杨广藩邸旧人,于杨广面前算得上亲信之属,元礼虽然地位稍逊,但也有元寿的关系,在军中朋党亦广。这几个人往日里按说遇不到什么难处,纵然偶尔遇到些许难关,也可以应付自如。   然则听到司马德勘所言之后,三人全都没了话。元礼神情呆滞,额头上不多时便布满了豆大汗珠,却又顾不得擦拭。裴虔通年纪略大也算是沉稳,并未像元礼一般失态。可是那剧烈颤抖的手臂,还是把他的惊慌失措暴露无遗。   沉寂了好一阵子,裴虔通才问道:“这消息从何处来?”   “怎么?裴兄这是信不着小弟,以为我用虚言诈你们?”司马德勘两眼盯着裴虔通:“事关性命,哪个敢拿来做耍?这消息的来处裴兄不必问,某也不能讲。这不是小弟心虚,而是为两位兄长着想。你们若是信我,便想个办法逃命。若是信不过就当我说胡话,依旧按着自己的心思行事就好。等到了时候,便知道我所说是真是假!”   看他那副随时要翻脸的模样,裴、元两人就知道司马德勘的消息来源必定可靠,这个消息也多半是真的。元礼看看裴虔通,目光里充满怀疑。毕竟裴虔通乃是皇帝心腹直阁,这么要紧的消息怎么也该是他先知道,怎么会让司马抢了先?   裴虔通面色微微一红,把头转开不敢与元礼对视,显然心中颇有些惭愧。杨广所爱者乃是勇武有力的美少年,裴虔通虽然是旧部,但是一身武艺不算出色年纪又大,早已不为杨广所喜。固然有当年香火情分,偶尔还能在杨广面前为谁说几句话,可是宫中机密已经无从参与,论起耳目灵通并不比元礼、司马德勘他们出色。是以这消息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听,心中既是惊诧又有些惶恐。   元礼又看向司马德勘,语气里带着几分颤抖:“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圣人这是……这是不打算给咱们留路走了?”   司马德勘摇摇头:“圣人如何打算某无从猜测,只知道旧路注定走不通。要想求一条活路,就得自己想办法!”   “可这终究是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全军校阅?难道是有奸人进了谗言?还是说……那消息是真的?”元礼似乎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司马德勘:“司马,咱们几个乃是生死之交,在我面前犯不上扯谎。你只管告诉我,那消息是不是真的?圣人是不是真的打算迁都丹阳,再也不回关中?”   “某说过了,圣人如何盘算,某如何知晓?迁都之事关系重大,连裴大都不知道,某又寻谁去问?某只知道这次全军校阅已是必行之事,等到校阅完毕,不知多少军将会人头落地。而这些人大多是咱们关中子弟,那些江淮人可是逍遥得很!”   元礼怒道:“岂有此理!那些江淮人家乡便在这里,自然愿意留下,就算用棍棒赶,怕是也赶不走他们。若是大家换个地方,阿爷担保江淮人跑得比关中人更多!再说就算有些逃兵,骁果军里咱们关中人还是比江淮人多那么多,保护圣人攻打贼寇,还不是咱们关中子弟卖命?总不能就因为几个逃兵,就把咱们赶尽杀绝!”   裴虔通这时却是一声叹息:“若是几个逃兵,自然不至于要了咱们的命。可若是为了荣国公以及虞家昆仲,怕是就难说得很。某这几日也听人言,圣人打算把值守宫室、迷楼的骁果换成殿脚。”   元礼一愣:“殿脚?那些拉纤的农夫,哪里懂得厮杀?圣人让他们值守宫室,就不怕有什么不测?”   裴虔通语气不阴不阳:“厮杀总是可以学的。一路南下的殿脚各个身强力壮,荣国公又惯能练兵,有他操练着用不了多久,这些农夫便能挥戈上阵。再说,就算殿脚不谙军阵,不是还有那些江淮弩手?他们可是圣人心里的精锐,有他们护驾,想必是出不了纰漏。”   “入他娘的!老子在辽东拼命的时候,这些江淮人在哪?够胆子的便脱光了衣服比比,看看谁身上的伤疤多些?老子舍命护驾,他们反倒成了圣人的心腹人,世上哪有这等道理?”   “道理?元贤弟你也是老军伍,怎么说这等糊涂话?朝堂也好军伍也罢,哪里是讲理的所在?你我的富贵荣辱乃至身家性命,全在圣人一念之间而不在道理。论功劳你我比邳国公如何?比宋、齐二国公又如何?愚兄在圣人身边这些年,未曾学得什么本领,只弄明白一件事。若想保全首领,便不要把圣人当成人看。他是天上的神明,欢喜时便降些福泽,动气便降灾祸。至于这其中牵扯多少人命,圣人根本不会在意。你我总以为自己是军汉见惯了生死,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可是和圣人相比,咱们又算得了什么?充其量无非是见过成千上万的死伤而已。圣人何许人?那可是随便一道旨意,便是十万百万条人命,他可曾在意过?当年征辽东,死伤了那许多人马,圣人也未曾放在心里。如今左右不过是几万军汉,他……杀得起!”   裴虔通最后这句话咬牙切齿,言语间的恨意已经毫无掩饰。军帐内另外两人并未开口反驳,心里对于裴虔通的说辞自然认同。   元礼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双手来回搓弄,口内不住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圣人这分明是要咱们的命!咱们分明是大隋的忠良,圣人却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骁果军自南狩以来多有逃逸,哪怕杨广再如何厚赏财货,又如何以严刑峻法部勒,总归阻拦不住士兵逃亡。尤其是这些骁果军汉本就是精选虎贲,大多强壮有力身怀绝技,若是铁了心要逃,军营也很难防范。不管其最终结果是成功逃亡还是被抓回来斩首,总归是少了个人。军将固然可以从附近抓捕壮丁抵充数字,可是与逃亡人数相比,抓来的壮丁远远不足以弥补这方面的缺口。   再者说来这种事也不能做得太过明目张胆,毕竟朝堂上那些江南士人千方百计搜罗把柄功击关中大臣争夺权柄,抓壮丁这种事闹大了,惹来江南大臣发难也是桩不小祸事。是以抓人固然在所难免,但是总要控制规模不能让事情闹到朝堂上。如此一来,来自关中的各府骁果亏额一时间也难以补足。   尤其最近一段时日先是把之前赏赐的妇人一律发还,惹得军中怨声载道。随后又有流言传出,称圣人准备迁都丹阳,据江南自守,再不回关中居住。如此一来,骁果军中的关中子弟或是心中慌乱或是心灰意冷,大多数人无心当兵,于是逃兵也变得格外多起来。   不光是司马德勘自己麾下兵马逃散严重,其他军将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把事情压下不报,所存的心思自然是能糊弄多久就糊弄多久。毕竟杨广自入江都以来,便忙着营建宫室广选美人,并没有多少心思过问军政。偶尔想起骁果军下旨校阅,也多是以身边亲信武官代为行事,再不然就是抽选几府骁果检阅。   毕竟骁果军兵多将广,杨广也没那么多精力逐个去看。各府军将私下里已经达成默契,每遇校阅便互相拆借兵马。反正不管是皇帝还是武官,也不可能认识每名士兵。只要那些士兵自己不开口告发,也就闹不出纰漏。   事先选拔士兵必是将主信任心腹,又以性命相要挟,保证这些兵士不会临机发难。每次校阅之后杨广必然贲发大笔财货作为恩赏,又有一顿上好酒肉入腹。于当事军汉而言,也是笔合算的买卖。是以日久天长,这些军汉也把替役当作美差,军将也靠着这种手段平安过关,算是皆大欢喜之事。   如今杨广居然要校阅全军,让各府军将把戏落空,对于元礼而言,不啻于晴空霹雳,震得他魂飞魄散,久久未曾言语。裴虔通虽然不是带兵武官自身并无责任,可是他的脸色也并不比元礼好看,口内念叨着:“校阅全军非同小可,看来之前的传言没错,圣人确实想要迁都丹阳,再不想返回关中。我等回不得家乡,也见不到家中妻小了!”   能在杨广身边为亲随,自然不会是性情毛躁之辈。再加上这把年纪,为人行事就该更为谨慎。可是此时的裴虔通却表现得比元礼还要激动,口内不住喃喃着自家妻小,过了片刻忽然又盯紧了司马德勘,二目圆睁眼内布满血丝,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饶是司马德戡与裴虔通交情莫逆,此时却也不免心惊胆战,不知其要发什么癫狂,又是否忽然想明白什么,要对自己不利。 第六百八十六章 屠龙(五十五)   事情并未恶化到司马德勘所担心的那等地步,裴虔通模样固然可怕,却并未动手拔刀,也不曾破口大骂。喘了一阵粗气之后,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几时与唐国公搭上的交情?这事关系大家性命不容儿戏,这时候若是还不肯对我们说真话,休怪某家翻脸!你那死鬼老子虽然官拜都督,可是和李家扯不上多少交情,别用世交之类的言语敷衍我。李渊号称仁厚,可是咱们都知道,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若是没有什么凭仗,就这么带着兵前去投奔,怕是不等见到长安,自己就先掉了脑袋!大家相识多年,彼此什么性情心里有数,你司马德勘不是那等冒失性子。既然敢说去投李家,必然有十足把握,且说说看你的把握在何处?说得准,某便帮你的忙。”   今晚司马德勘把元礼、裴虔通找来,既是说出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也是说明自己的打算。他准备效法郎将窦贤,带着本部兵马离开江都前往关中投奔李渊。可是有窦贤前车之鉴,他既怕自己人单势孤,又怕好友不知真相白送性命,是以特意把两人请来会商,就是想让两人入伙,带领部下一起逃走。   裴、元两人或是杨广身边近侍或是军中实权战将,有族人亲眷在江都,手上又有不少财货难以割舍,放下手中一切带兵前往关中搏取前程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决断。更别说此行吉凶未卜,到底是逃命还是送死都分不清楚。是以方才两人苦口婆心相劝,既是为了兄弟之义也是为了自家的身家性命考虑。   此刻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的心思都明白大半,便是到了必须决断之时。若是谁再迟疑推搪,难免会被认为心存异志。元礼的处境和司马德勘相若,全军校阅的话,他也难逃一死。可现在的情形反倒是不带兵的裴虔通比罪责难逃的元礼更为热心,询问着逃亡细节,让元礼有些摸不清头脑。   司马德勘看了一眼裴虔通,随后说道:“裴大所言极是,若是就这么贸然找上门去,只怕李渊也不会信咱们是真心归顺。实不相瞒,小弟与李家并没有什么交情,之前更是没有来往。小弟的事情瞒不得兄长,某能有今日全靠越国公提携,越国公与唐国公又不怎么亲厚,某又怎敢和李家结交?等到越国公身故,某确实也想过投奔李家。可是李渊那人你们也知道,是出名的钝重。虽说待人和气看似容易往来,可是想要投奔他可不是易事。尤其圣人对他素来猜忌,咱们都是圣人身边武将,若是与他往来过频,怕不是早就人头落地。他也会放着咱们,就算主动投奔,也未必敢收。就算到现在,小弟也未曾收过关中的书信,与李家门下也无往来。”   元礼这时也缓过神来,接口问道:“难道你是找的乐郎君?听说他是李渊麾下第一斗将,又与李家二郎乃是生死交情,走他的门路倒也使得。”   司马德勘哼了一声:“我若是走他的门路,咱们现在还能好生生坐在这里讲话?早已经人头落地了!圣人对他何等亲厚你又不是不知,我听说圣人甚至想要招他为驸马。虽说徐乐未曾答应,可是人终究还是留在此地没走,当驸马也就是迟早的事。他未必会真的投到圣人麾下,可若是咱们上门请降,定然被他卖给圣人落交情。这等事放到你我身上也是同样处置,我又怎敢前去送死?”   元礼皱着眉头在军帐内来回踱了两趟,忽然站住身形,怒视着司马德戡道:“司马,你这是故意消遣我们?你既然把我们找来,自然早有盘算,却故意装模作样看我们的笑话,这到底是何居心?我和裴兄把你当作手足,一直想办法帮你脱身,你这般行事可有心肝?若是有办法就趁早说出来,再不说咱们便割袍断义,大家各走各路!”   司马德勘连忙向两人赔罪,随后说道:“元兄实在是冤枉小弟了,就算借小弟几个胆子也不敢消遣两位兄长。实在是事关重大不能大意,小弟虽有一条拙计,却不知是否妥当。稍有不慎不但自己丢掉性命,就是江都的宗族子弟也逃不了一死。是以不敢轻易开口,想要听听二位兄长高见,绝无拿二位兄长做耍的意思。”   元礼不依不饶,倒是裴虔通开口转圜:“元贤弟也少说一句,司马行事把细,这是咱们早就知道的。这也是好事,倘若他是个冒失鬼,谁又敢和他共生死?司马贤弟,你我弟兄之间犯不上藏拙,只管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咱们共同参详。”   “既然裴兄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司马德勘朝两人说道:“依小弟之见,咱们若想去投李渊,必要有个见面礼才是。现如今李渊虎踞关中麾下兵马不下十万,咱们手下这几千兵马再怎么骁勇,怕是都入不得人家法眼。只有做一桩大事,拿一笔可观的财货出来,才能让李渊收下咱们,不至于斩咱们的头。”   元礼闻言,颇有些不屑地说道:“你这办法确实不怎么高明!李家乃是北地世家之首,何等财货没见过?咱们一帮穷汉,又拿得出什么像样宝贝打动唐国公?”   裴虔通却对司马德勘的打算颇为认同,他思忖片刻说道:“我等乃是身无长物的军汉,自然拿不出像样的财帛。不过圣人手中,可是有不少奇珍异宝。毕竟圣人南狩之时,便将大兴宫中心爱宝物席卷一空,就连平日里观看的书籍都运到江都,其他财帛更不必说。天子富有四海,圣人又爱宝如命,所藏珍玩价值连城。李家再如何富贵,若是比宝也注定不是圣人对手。”   司马德勘点头道:“裴兄所言正和小弟心思!其实小弟之前的意思,便是从宫中借几样珍宝,作为咱们兄弟的晋见礼!”   元礼皱着眉头一语不发,听着司马德勘的言语,忽然开口反驳:“此事不妥!圣人身边护卫众多,本人又是个精细性情,想要盗他的宝物谈何容易?倘若不慎走漏风声,不但让我们的谋划不成,还坏了裴兄性命。这事万万不可行!”   裴虔通苦笑一声:“元贤弟,你未免太看得起愚兄了。纵然某为了咱们弟兄交情可以豁出性命,怕也是有心无力。实不相瞒,某虽名为直阁,不过是个守门老卒。圣上的珍宝都是由那些扈从武官看守,没有旨意谁也休想靠近。那些人手段了得,想要靠二三勇士以力夺宝,乃是痴人说梦。”   司马德勘看向裴虔通,心中不由一阵狂喜。自己这番计较最重要的一环,并非元礼的兵力,而是裴虔通的位置和他的态度。若是此人不肯出手相助,任是自家兵马再多,怕是也难以达成心愿。本来还准备了不少说辞又准备必要时刻以财货贿赂,换取裴虔通出手助力。不想裴虔通居然如此好说话又是这般乖觉,自己只起了个头,他便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也知道接下来自己要他所作何事。   既然遇到这等聪明人,司马德勘也就乐得省几分力。“裴兄所说极是,圣人身边很有些骁勇战将护持,一二人进宫形同送死。若取财货,必要有足够的人手才行。咱们弟兄投契,自可生死与共。二位兄长还有哪些足以托付性命的好友不妨一并约上,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   元礼听司马德勘话头似乎不太像是他说的偷盗财货走路北上,一时间不敢开口应声。裴虔通倒是替他说道:“你那族弟元敏足智多谋又熟知宫中事,此事正好让他帮着咱们参详一二。许弘仁、薛良乃是某的部下,亦是有胆气的好汉,此事少不了他们帮手。某再想想……城门郎唐奉义这人倒也不差,就是不知能否与他攀上交情。”   司马德勘点头道:“唐奉义那里某来想办法,除了他们之外,最好再多拉几个人来。”他说话间看向元礼,元礼这时若是再想不出人选,未免就有些不够诚心。他想了想道:“孟秉与某有些交情,再说他手下的兵马缺额近半,若是圣人全军校阅,只怕他第一个要被砍头,这件事容不得他不入伙。”   裴虔通道:“还有个要紧人物,你们未曾想到,那便是掌管天子印绶的符玺郎。圣人玺印由李覆、牛方裕二人保管,他们若是不能为我所用,这大事只怕还存有变数。”   司马德勘道:“此事亦包在小弟身上,我这一两日便去寻他们说话,必要让他们入伙才是。这事关系着咱们身家性命,谁若是走了风声,你我弟兄皆死无葬身之地!”   “司马放心,大家也不是三岁娃娃,如何不知这里面的干系?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元礼拍着胸膛说道,裴虔通则也点头附和。   此事既已决定,便没必要多留。三人都要找人帮忙,此时便不可多留。各自拱手为礼,约定两日后再来此相见,随后元礼与裴虔通告辞而出离开司马德勘的军帐。等来到外面,眼看左右无人,元礼压低声音道:   “裴兄,司马到底想要如何?小弟脑筋素来不够灵光,猜不透这其中关窍,只觉得若是取财货便走,用不上费这么多心思,更用不着这么多人手。人找得越多越容易走漏风声,司马就不怕有人向圣人告发?”   裴虔通冷哼一声:“告发?也要有命见到圣人才行。你当咱们几个如今还能到圣人面前去说些什么?到时候不等开口,自己的人头便要落地!”   元礼有些糊涂,不知裴虔通所说是什么意思,裴虔通只好继续解释:“司马这个人有些胆量,但充其量也就是克扣恩赏再就是虚报兵额,更大的祸事绝不敢闯。如今不但想要带兵投李渊,更打圣人印玺的主意,你就不觉得奇怪?这背后若是没人为他撑腰,裴某就把脑袋切下来!元大为人太过实诚,没看出这里的门道。某在司马帐内,就已经猜出他的打算。寻常财货哪里能入李渊的眼?以财帛打通关节,更是形同说笑。就算是圣人所藏奇珍异宝搜罗一空,于这等大事也没什么用。要想取悦李渊,惟有圣人的印玺!司马从一开始说得,便是这个。那等国宝等闲不易夺取,是以他才要多寻些帮手为他助拳。这回你明白了吧?”   元礼这时如梦方醒,随后也明白了裴虔通的意思。司马德勘的身份官职,根本没资格惦记皇帝印玺。就算他一时得逞把宝物夺到手中,用不了多久也会被人连印玺带人头一并夺去。   他不是个糊涂人,平素绝不会打印玺主意,如今居然想要夺玺,想必是有人授意。而这个人既有资格觊觎玺印,只怕在朝中也是呼风唤雨的遮奢角色,绝不是自己所能招惹。这人到底是谁?他所谋究竟为何? 第六百八十七章 屠龙(五十六)   与之相比,裴虔通倒是镇定得多。这固然是他经验丰富见多识广,也是因为之前早已猜出司马德勘心思,心中有了准备,这时候也就不至于慌乱。他为元礼讲解着:“李覆、牛方裕与咱们并无交往,又是圣人的心腹,寻常人根本和他们说不上话,更别说拉他们下水做这亡命勾当。可是司马连想都未想,便把此事应下,这又是为何?自然是背后有个大有力量的人物为司马做靠山,司马知道那两位符玺郎不敢颉颃,说不定那两人连同城门郎早已归顺。是以司马才有这份把握,断定他们都会为效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此时推三阻四岂不是自寻死路?再者说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要冒些风险,可大事若成,也有说不尽的富贵。我保举你那兄弟,便是这番心思,你可别怪我。”   元礼心中恍然,裴虔通之所以让自己把族弟元敏拉入这场变乱之中,并非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坑害,而是看出这件事颇有可为之处。自己在其中出力越多,日后所得回报就越为丰厚。   元敏虽是元寿亲生子属于名门之后也得杨广重用,但是为人轻浮,嗜酒好赌,一旦吃多了酒就信口开河,宫中私密之事也敢随意吐露。类似的荒唐事做了不知几次,杨广对其颇为不满,信任也大不及当初。如今元敏虽有内史舍人官职,但实际上和赋闲相去无几,每日闲坐食俸,除此之外再无差遣。   这等境遇于官场中人而言,意味着前程无望。这种时候确实也该想着另投明主,若是能改换门庭或许也有番造化。如此看来,裴虔通方才倒是一番好意。   裴虔通又道:“孟秉等人,都是有力军将,手下或多或少有些肯出死力的心腹亲兵。几路人马加在一处,声势颇为可观。或许此番……我们真能做成一番大事。不但不至于丢命,还能封侯拜将,搏一场大富贵!”   元礼闻言也自欢喜,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纵然我们得了玺印,也未必就能把国宝送到李渊面前。前者窦贤带兵出逃,都惹来圣人雷霆之怒,宇文承基亲自带骑兵将他们捉回来悉数问斩。咱们夺了玺印而走,圣人还不得派出全军追杀?且不说那许多兵将,就说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两人不管谁领兵前来,我们都不是对手。”   裴虔通却是不以为然:“你也是个军汉,怎么胆子这般小?他们又不是三头六臂,怕者何来?再说他们到底帮着谁,现在还言之过早。”   “裴兄这话何意?”   “方才某也说了,司马背后有个大人物做靠山。你且想想看,眼下江都城内有本事又有这份心思给司马当靠山的有几人?其中最有可能做这桩事的又是哪个?”   元礼大吃一惊:“裴兄是说给司马撑腰的乃是宇文兄弟?这事就是他们要做的?这……这怕是有些古怪。他们乃是皇亲国戚……为何如此?”   “为何?这还想不通?自然是为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为了自家的基业前程。你道愚兄为何要为司马助阵?既是因为咱们的交情,也是因为某看出来司马身后有大贵人相助,不帮他自己人头难保。可是最要紧的一条,还是愚兄的心思和司马一样,不想再为圣人卖命了!”   裴虔通一声冷哼,语气里多了几分抱怨:“外人都道愚兄乃是圣人旧臣,必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谁知道某在宫里受了多少气?那些嘴上无毛的后生,靠着勇力相貌,便骑在某的头上作威作福!圣人全不念往日交情,反倒是对他们处处袒护,我们这些老人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再说如今不论朝堂、军中,江南人都和咱们关中子弟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他们的人比我们少,功劳亦不如我们大,可是就因为圣人在江都,他们便得意起来。倘若真的迁都丹阳,我们关中人怕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为为了自己,也得闹上一闹,不能白白输给那些江淮人!”   元礼点头,随后又问道:“宇文家那几位终究和咱们穷军汉不同,难道也受气?”   “何止受气?搞不好还会丢命!朝堂凶险更甚于沙场。战场上你败给对手最多是自己丧命,朝堂上打了败仗,却不知要死多少人。这些年咱们眼看着人头落地抄家灭门的贵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得意时荣华富贵样样不缺,一旦丢失权柄,宗族都难以保全。若是到了丹阳,那些江淮人便会把关中文武一个个拉出去斩首,宇文家又如何逃脱?你若是他们,会不会舍死一搏?不管结果怎样,都好过束手待毙。现如今咱们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也只好盼着宇文家赢下这一阵才好。”   元礼对宇文一家并无多少好感,两下也谈不到交情。不过不管怎么说,宇文一家乃是关中人士,和江南人相比,还是宇文家更值得信任。再者说来,宇文一门三子或掌兵权或为亲贵,更有宇文承基这等无双斗将支撑门户,哪怕元礼真愿为大隋效忠,怕也是没这个本事与宇文家颉颃。   裴虔通能够这么直白说明一切,显然也是因为有恃无恐。宇文家多半已经控制了宫禁,如果有人此时想要告发,怕是连杨广的面都见不到先丢了性命。自己既然参与到这等大事之中,便是有进无退的局面,要么达成心愿要么粉身碎骨宗族尽灭。若是说之前答应与司马德勘联手,乃是顾念着彼此交情,如今便更多是为了自己身家性命以及宗族子弟考虑。   以目下实力考量,司马德戡联络各方军将所能控制的兵力足有几千人,再加上宇文家族所能动用的人马,兵力几乎可以破万。以此等规模的兵力,在内应配合下夺取印玺,几可称得上万无一失。   然则元礼终归不是初生稚子,刚一想到这里,随即又想到,宇文家此番行事几乎算得上博浪一击。其不光要动用所有人脉,还得承担族灭的风险。付出这种代价,最终的收获只是杨广的符玺。接下来还得面对骁果大军的追杀围攻,就算侥幸回到关中,能否维持家名权柄,还得看李渊脸色决定。   怎么看这也不是宇文家行事风范,哪怕元礼不善谋略心机,也能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以及所蕴藏的阴谋诡计。宫门大开上万甲兵杀入宫中,接下来所行之事为何……刚一想到这里,元礼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身为人臣行此事便得碎尸万段,偏又为形势所迫没了退路。现在反倒是得千方百计促使此事成功。   虽说从小就听家中长辈说起过前朝往事,也明白所为帝王在白刃面前,和寻常百姓并无什么区别。但是大隋毕竟不同于之前的南北乱世,杨家不但终结了之前的乱世,给百姓以太平。更是重建了秩序,让天下重新纳入规矩之内。自从秦始皇一统六国,车同轨文同书,这天下便有了自己的规矩。每当规矩不再能约束人心,天下便是乱世。所差别者,无非是有能之士终结乱世重立规矩,还是把天下纳入以前的规矩之中。   杨家以酷烈手段重整山河,过程中少不了血腥杀戮。以无数人命建立起来的规矩,自然不会是无用之物,于臣子百姓士农工商,都有着强大的约束。若不是杨广行为太过狂悖,天下也不至于变成这等模样。如今哪怕是规矩逐渐崩坏,但是作为在朝为官多年的元礼来说,这规矩依旧有着强大的力量,让他不敢轻易破坏。   再者他也知道,就算自己能豁出一切,向天子举起兵器,手下的军士如何想法却也难以预料。狭路相逢时穷节险再无退路,那些兵士也只能不顾一切向前冲。管你是皇帝还是谁,也是先杀了再说。可若是眼下走漏风声,杨广以皇帝身份下诏擒贼,城中大半军士都会对自己这些人举起刀枪。到时候不要说行大事,就算自己的人头怕是都难以保全。   他看看裴虔通,又咽了口唾沫:“裴兄,此事关系重大,咱们可千万要把细些。万一有人走了消息,咱们可是粉身碎骨!兄台方才说得那几个人可曾把握,不至于把咱们给卖了吧?”   “看你那点胆子!”裴虔通素来厚道,在兄弟面前也不摆兄长架子。此时却少有的板起面孔:“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论如何也只能并力向前。你怕些什么我明白的很,尽管放心,咱找的都是可靠之人,绝不会出首告密。至于司马……”裴虔通想了想,又干笑两声:“他是何等人你难道不知?这人滑不溜手,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地。更别说如今他背后还站着宇文家的人,又怎会让人把他卖了?”   元礼频频点头,觉得兄长言之有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随着裴虔通向远方走去。   此时的司马德戡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帐,帐中案几上摆放着酒坛酒碗,再就是几样精心煮制的肴馔。在司马德勘身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笑着将酒碗送到司马德戡口边,又不许他吃菜。两人说着笑着,与整个军营的肃杀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根据宇文兄弟所传旨意,军中女子不问来路一律发还本家不得留下一个。可是身为军将,总是和普通兵士不同。尤其司马手握实权为人又善钻营,自然不会乖乖把自己的女人交出去。   这名女子来自宫中,曾在萧皇后身边做过两年掌扇,因为年岁大了所以被萧皇后特许出宫嫁人,给司马德勘当了妾室。能在萧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娥,相貌自然不会差。司马德勘少年经历坎坷,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娶得如此美妇,更没想过能够让宫中女子在身边侍奉。   是以对这名宫娥视若珍宝,为把她留在身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为了能够把美人留下,他不惜拿出多年积蓄的财货上下打点,又动用了所有人脉请托人情,总算是网开一面让他把美人留在身边。   虽说为这件事花费了大笔财富,可是每日与美人相处,看着女子如花美颜,司马德勘便觉得自己钱财花得值。与美人厮混也成了他最为快活的时光,不管逃兵还是杨广的酷烈手段,都能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今晚把大事谈成,司马德勘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兴奋,自然少不了要美人陪伴。其所饮美酒乃是宇文化及所赠琼浆,菜则是出自女子之手。宫中女子手段了得,几样肉食煮得格外入味,远不是外面军汉随便用火烤炙的肉食可比。可是女子偏偏不许司马吃,只让他喝酒,司马德勘也听话的把酒往嘴里灌。这酒酒味醇香,远不是军汉日常所喝的村酿土酒可比,酒力自然也强。不过司马眼下早就醉于美色之中,对于酒劲根本不放在心里。   一边饮酒,司马德勘一边说道:“美人儿放心……等过了这几日,你便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到时候不但没人赶来捉你,大家还得来拜你!”   女子摇头道:“奴不信!将军定是在诓骗奴来着。前几日将军还说圣人要迁都丹阳,还说手下兵士多有逃亡,不知几时就要受惩处。奴跟着你提心吊胆,生怕将军出了闪失奴没了依靠,每日求神拜佛为将军祈福。这才几日光景,就变了?你不必哄奴欢喜,总之将军怎样奴便怎样,咱们死活都在一处!”   “我怎舍得诓你?这话……你可不能说出去!”司马德勘打了个酒嗝,趴在宫娥耳边道:“圣人迁都……做梦!用不了几日江都就要变天,骁果军要……兵谏!到时候他不但走不成,还得乖乖低头!某很快就可以做大将军……你便是夫人。谁敢不拜你,我便……便斩了……他!”   司马德勘用手比划了个砍头的动作,自己却是酒意升腾,忍不住把挥刀砍头的动作变成了去陶罐里抓肉。   宫娥这次并没有再阻止他,任他抓肉来吃,脸上也保持着笑容,仿佛真的为司马德戡高兴。可是在司马视线不及之处,女子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整个人显得杀气腾腾。 第六百八十八章 屠龙(五十七)   迷楼内,萧皇后的寝宫之中。   深夜时分本应太平无事,可是今晚情形却不同以往。先是一名本以发遣出宫的宫娥突然返回,不久之后就有宫人出来传令,整个宫室的氛围陡然紧张起来。大批护卫匆匆赶来,手持长枪大戟往来巡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暗中更有不少暗卫武监持弓挟弩严阵以待。这等情形一如临阵,此刻若有人擅自闯入此地,立刻便会被护卫擒拿乃至斩杀。   自宫门直到萧皇后居处,则是数十名年轻宫女分成两排对面而立。宫女身上穿的并非裙衫,而是与男儿一样的短打。所有女子腰间都挎有直刀,善于刺绣女红又能弹奏乐器的纤纤素手,紧握着刀柄。看她们的狠厉模样,便知这些女子并非装模作样的仪仗,而是实打实有武艺在身,随时可以挥刀杀人。很多宫中老人也是直到此时才知,宫中居然有这么一支巾帼组成的武力。   寝宫内,那名司马德勘宠爱的美人跪在萧皇后面前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此事千真万确,若有半字虚假,奴婢愿遭千刀万剐之刑。只求娘娘早做防范,千万不能让那些逆贼的阴谋得逞!”   萧皇后轻轻抚着宫娥的头顶,又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一方丝帕,温柔地为宫娥擦去泪水。“你做得很好,不枉本宫对你的栽培。平贼的事自有圣人作主,你不必担心。你对本宫忠心,本宫也不能让你受了委屈,稍后等圣人来了,必有重赏。”   “奴婢不要钱财,只要皇后与圣人安泰。”   “本宫知道你不贪钱财,否则又怎会把你派出去为本宫做耳目?不过你不爱财是你的长处,本宫与圣人若是吝惜恩赏,便是我们赏罚不明。你该得的钱财,一文都不会少。谁敢说不给,本宫第一个不答应!这赏赐也不光是钱财,再加个如意郎君如何?圣人身边许多英武的少年郎,你看中哪个便对本宫讲,本宫与你做主!还有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只要有这份忠心,本宫绝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寝宫内此时除了萧皇后便是几个心腹宫人,除此再无其他。这些宫人乃是萧皇后心腹,对其忠心耿耿。不过这等忠心不是凭空降下,与平日萧皇后的维持以及笼络手段密不可分。萧后也知此时情势危急,就算是身边追随多年的部下,也未必就保证可靠。   是以越是此时,越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安稳部下之心,乃至说笑几句以示自己没把乱臣贼子放入眼内。再就是以重金厚币为赏,以这名背叛司马德戡前来通传消息的宫娥做马骨,让其他宫人以其为榜样效法。   杨广自入江都以来,对于朝廷的掌控大不如前。固然江都是他起家之地,身边又有江淮士人辅佐。可是终究远离国都,又多年疏于管理,仓促间将朝中文武大批兵士迁入,难免有诸多不便之处,城中一片大乱也就不足为奇。   身为帝王,杨广并不在意百姓受难又或是官吏被屈,他所在意的乃是自己耳目是否灵通,于官员、兵将的动作能否及时得知。仓促之间难以派出心腹采探消息,再者经历几番变故之后杨广疑心日重,往日心腹多不为其所信。堂堂帝王,身边实际并无几人可用。   杨广虽然焦急,可是手下无人也是无计可施。还是萧后献计,以宫娥为耳目,为杨广打探官员以及军将的举动。到底是兰陵萧氏子弟,哪怕自幼寒苦未曾进过宫廷,依旧知晓世家豪门控制奴仆驾驭部下的手段。自执掌椒房以来,萧后多行仁义厚待宫娥,尤其对看入眼的宫人格外笼络,很是栽培了一批精明强干美貌忠心的宫娥。   这些宫人以年老的名义遣出宫去,或赐给大臣为家伎,或赏与骁果军将为妻妾。借着安抚士卒安定军心的名义,把这些宫人混在普通宫女里嫁出,便是萧后所用的计谋。这些宫人亦不负萧后所望,千方百计把消息送入宫中,让杨广对外间动静了如指掌。   徐乐入江都之后为宇文家所算计,韩约等人被擒,徐乐与来整、宇文承基等人厮杀大闹骁果军营等等杨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且能及时把步离接入皇宫,都是这些宫娥所立的功劳。也正是靠着这些女子所送的消息,杨广依旧可以在群臣面前维持权威,让文武相信帝王对于朝堂有着绝对的掌控之力,自己言行都在皇帝监视之下,不敢轻举妄动。   今晚这名宫娥所传来的消息,更是关系到江都局势甚至于杨广本人生死,远不是之前那些消息可比。非但如此,她更是灌醉了司马德勘,让其不能视事,至少于今晚之内再做不出其他谋逆举动。萧后纵然不知兵,也明白宫娥争取来的这一晚时间于大势而言是何等重要,甚至可能对大局产生影响,不管如何厚赏都不为过。是以萧后心中已有决断,哪怕宫娥所求如何苛刻,自己都要尽力满足以此笼络人心振奋士气。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问可知乃是杨广匆匆赶来。   今晚杨广并未宿在萧皇后处,而是临幸迷楼内一位无名美人。由于这位天子素来随性疑心又重,就连召幸这种事也是凭着心意行事全无规律可循,内侍找人也颇费了些时间,直到此时才匆匆赶到。   随同杨广进门的,还有四名佩刀内侍。这些武监亦是杨广身旁最为亲近的护卫,他们年岁都在二十上下,身形高大挺拔相貌也颇为俊俏。杨广手下这些武监都是为晋王时便网罗入府的孤儿,从小由军中老卒、悍将教授武艺,其教授方法一如军中斗将。先练练法后练打法最后训练杀法,固然碍于资质根骨以及投入的财货练不成斗将手段,但是武艺身手远在寻常军将之上,更是练就一刀致命的杀人手段,乃是杨广身旁最可靠也最具战力的一支人马。   即便以九五至尊想要培养这么一批武监也不是易事,这种武监总数不多,不能随便乱用。再加上天下虽乱但风波不入宫禁,杨广高枕无忧,也用不着这些武监出力。平日里出行随护,并不会把他们带在身边。今晚一口气就有四名武监随行,就知杨广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人进了房间径直来到绣墩处坐下,两名武监关闭房门,另外两人则站在杨广身后。房间内除了杨广粗重得呼吸声便再没了其他动静,气氛变得沉闷压抑,萧后之前努力营造的轻松氛围随着杨广出现荡然无存。便是萧后身边那几名宫娥都紧张起来,全把目光看向萧后,不知是吉是凶。那名报信宫娥则紧低着头一动不动,身躯不住颤抖如同筛糠。   萧后轻咳一声对那名宫娥道:“你不必怕,圣人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你只要据实回禀,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这名宫娥本也是口才便给之人,否则不会被萧后派出去当细作。可是在杨广面前,她全然没有了之前的镇定冷静,话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还得靠萧后在旁弥缝,才让杨广能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到宫娥诉说完毕,杨广才冷声问道:“如此说来,司马德勘、元礼、裴虔通等人意图聚众谋反,夺取印玺?”   宫娥轻声应了一声,依旧保持着方才粉颈低垂的姿态不变。萧后在旁道:“怕还不止是这三人,他们各自都有朋党部下,发作起来怕不是有数千人马。多亏她传信及时,才不至于让事情不可收拾。”   “梓潼说得是。这奴婢知道感恩,比起那些狼心狗肺之辈胜出万倍!当赏!”杨广虽然说着犒赏,可是语气冷如寒冰,听着都让人忍不住打冷颤。   萧后道:“圣人圣明!臣妾代这奴婢谢圣人恩赏。”   杨广并未理会萧后,而是自座位上站起,忽然伸手抓住身后一名武监腰间佩刀刀柄,手腕用力,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之声宝刀出鞘!杨广持刀在手高举半空,冷哼道:“当下赏功为次,罚过为先。司马等三人罔顾圣恩图谋不轨,该当何罪?”   萧后偷眼看去,见杨广两眼放出凶光,神情狰狞至极,饶是多年夫妻彼此情分深重,此时却也不由得心头狂跳六神无主,总觉得今晚的杨广有些反常,似乎癫狂症又要发作。心中既是焦急又有些恐慌,偏生二娘此时不在身边,更没有机会抚琴燃香帮杨广平复心境。只好硬着头皮道:“三贼罪大恶极,理当问斩。”   “哦?梓潼也认为三人该杀?”   “三贼确实该杀!”   “既然如此,那便杀了他们!”   随着这句话出口,杨广猛然间将宝刀朝下用力一挥!   血光迸溅,人头落地!   那名先是设计灌醉了司马,又及时赶来送信的宫娥人头落地,死尸栽倒。喷溅而起的鲜血染红了杨广的衣袍,让他的样貌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既有几分邋遢,又有些许恐怖,既可怕又有些可怜。   堂堂天子亲自动手杀人,杀得居然是忠心报信的部下,饶是萧后此时也有些难以接受,只觉得头阵阵发晕,杨广、房间内众人乃至整个房间在眼前旋转颠倒,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颓。 第六百八十九章 屠龙(五十八)   两名武监打开房门,另外两名武监把宫娥的死尸拖拽出去,就像是拖拽一头刚刚宰杀完毕的牲畜。鲜血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自女子脖颈处流出的的血透过五色地毯渗入木板之内,哪怕宫人此时立刻更换地毯用心擦拭,也无法彻底擦抹干净。除非是把所有的木板更换,否则这冤死的忠仆之血将永远留在宫殿之内,用这种方式诉说自己的冤枉与不甘。何况眼下又有哪个宫人有心思做这件事?   萧后无力地瘫软在那,直勾勾看着杨广一言不发。她身后的宫人则全都吓得跪倒在地一动不动,生怕这位发了狂的帝王忽然挥刀斫向自己。大家心里都认定一点:皇帝疯了!他一定是癫狂症发作,否则又怎么会一刀杀了这无辜宫人,却不提对司马等人的处置?   杀掉宫娥之后的杨广,将宝刀随手丢在一边,又坐回了位置上。伴随着宫人的死,他的怒气与火性似乎已经发泄殆尽,不需要再杀其他人来泄愤。对于这场叛乱阴谋该如何解决,也迟迟不见决断。   就在萧后忍不住想要提醒杨广,谋反的乃是司马德戡等人,不是那被砍头的宫娥之时,却见杨广挥了挥手,示意武监与宫人离开,房间内只剩杨广夫妻两个。   宫殿内血腥味重的呛人,不过杨广对于这味道并没感觉到丝毫不适,神情极为放松,就连刚才杀人行为,也不当一回事。   “朕少年习武久经戎马,虽不是军中斗将,但亦惯习弓刀。关中男儿谁不是自幼握槊少年角抵?至于杀人……纵然不及宇文承基他们杀得多,但手上总是有十条八条人命,否则又怎么好见人?这等场面早就见怪不怪,倒是梓潼你出身名门又笃信佛法,方才的事没吓坏你吧?若是受了惊吓就对朕说,朕安排高僧为你念经祈福。”   对于刚发了疯杀了人又像没事人一样高谈阔论的丈夫,萧后也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若非如此狂悖,大好天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副模样。只不过如今情形紧急,却容不得她再装聋作哑,萧后深吸一口气道:   “臣妾的福分乃是圣人所赐,高僧神佛都无用处。圣人杀人自有圣人的道理,臣妾不敢问,可是眼下之事却不是杀一个奴婢便能消解,还望圣人明鉴。”   杨广望着萧后,脸上的狰狞与杀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目光清澈如水,看上去远比平日更为理智清醒。   “朕尚为晋王时,便知梓潼聪明绝顶慧智兰心,虽为巾帼手段却远胜须眉。论及心机谋略,便是朕身边谋臣智囊也未必及得上梓潼。朕能登上这皇位,梓潼更是居功至伟。是以往日里朕对你言听计从,你的话朕都会听。然则今日之事,并非梓潼的权谋手段能够化解,必要以非常手段解非常之难。哪怕明知许多事不该做不能做,却也顾不得那许多。朕也知道那宫娥乃是忠仆,不但不该死还得要厚加恩赏,可她若不死便是成千上万将士要死。江都城内就要化作一片尸山血海,这又如何使得?自古来两害相权取其轻,朕也无可奈何。死她一个能保住千万人性命,她又怎能不死?你放心,朕不会让这名宫娥枉死。待等迁都事成,朕定会将她风光下葬,也会安排得力部下找到她的族人贲以重赏,让他们得一份泼天富贵。如此安排,足以酬其功劳,也对得起她这份忠心。”   萧后本以为丈夫癫狂发作无故杀人,虽然心痛忠仆之死,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当年南北朝乱世之时,不拘南北汉胡,都出了不少行事癫狂形同疯魔的帝王。大隋终归是建立于乱世之上的国家,杨家亦是从那个堪称人间地狱的时代走出的武将,子弟血脉里沾染上前朝的疯狂荒唐也不足为奇。   可是如今看来,杨广非但不是因为失心疯发作胡乱杀人,相反倒是脑筋清醒,乃至杀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断,这反倒让萧后心中的怒气陡然升腾到极处。这位出身江南名门,自幼受过无数坎坷的女子未必能够执掌朝堂应付那些繁杂政务,但是论及对人心的掌握,她乃是这个天下一等一的好手。   她很清楚,杨广那一刀斩下的绝不只是一个宫娥的首级,更是宫中内侍宫娥对于朝廷的最后一点忠心。有此前车之鉴,那些苦心栽培笼络的密探,怕是不敢再送消息入宫。就算有,最多也是些无关宏旨的琐碎,真正得要紧消息没人会冒险传递,更不会有涉及到大逆不道谋朝篡位的要紧事。天子这次真成了耳聋目盲的孤家寡人,于外间种种变化一无所知,外面那些反贼的动作却不会因此有所收敛。照这样下去,自己夫妻怕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深知前朝旧事,更知道武人如何靠着刀剑弑君篡位的萧后,不禁为自己和杨广的命运担忧,更担心江都城内杨家子弟尤其是自己子女的安危。饶是其城府过人,一时间却也是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劝说杨广。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如何安葬一个宫娥,更不是想着怎样酬功赎罪,而是要想想怎么保全性命。   却听杨广叹了口气:“梓潼心中定然怪朕行事荒唐,不该随便杀人。你放心,朕不怪你。梓潼乃是妇人,不知军汉心思,把他们当作庙堂诸公来对待难免有所差错。朕少年时便在军中厮混,与那些军将打老了交道,更是几次带兵出征,论及对军汉心思的把握,梓潼远不如朕。那些人心思纯粹行事莽撞,全凭着一腔血勇不顾其他。为了主将恩义又或是袍泽情分,便敢把天捅个窟窿!司马德戡那些鼠辈平日于军中素有人望,身边不缺愿为之效死的血性汉子。朕若按你所想厚赏宫娥传旨拿人,司马等人必然做困兽之斗。到时候互相呼应彼此为援,江都城内立刻就有一场大厮杀。这样的厮杀,折损的都是大隋将士,于你我又有何益?”   萧后心中对丈夫的说辞并不认同,可是终归也不敢直接顶撞,只好说了一句:“圣人!对待乱臣贼子姑息养奸绝非上策,况且那几个贼人旦夕便要生乱,此时不可投鼠忌器!”   “梓潼所言有理,不过那宫娥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并非窦贤可比。杀窦贤只是杀一人,不足为患。这三人各自都有朋党,又在军中广有心腹,绝非好相与。朕此时下旨拿人,势必牵连无数。不知要拿多少人,杀多少人。这些人羽翼已成,不再是散兵游勇,此时处置稍有不当,顿时便要大祸临头。对付他们不可力敌只能智取。朕斩杀这名宫娥,就是缓兵之计。且先稳住他们,再徐徐图之不迟。况且只杀他们几个,又能济得什么事?”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梓潼你是个聪明人,想想看,这等大事又岂是司马那几个人做得了的?倘若背后无人指使包庇,朕就算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有这份心思,更没有这份本领。这几人不过是推出来的刀,背后持刀之人,才是我们最大的对头!朕此时杀了司马几人,那幕后主使便可在军中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用不了多少时日江都城内便会出现上百个司马。朕这个时候杀人,就是帮了这小人的忙,这种事又如何做得?”   萧后皱眉道:“能闹出这等祸事的必不是等闲之辈,拖延越久他们筹备越是周全,圣人再若姑息,只怕其养成气力更难铲除。”   “不是姑息,而是不能妄动。如今迁都在即,万事求稳,不可为了些许宵小误了大事。再说如今关中为李渊所占,四方又有盗贼横行。荣国公虽然打了几个胜仗,可是江淮的贼盗依旧猖獗。这时朝堂之上,不宜再起干戈。那位幕后主使自然该杀,可眼下还不是杀他的时候。朕念着他爪牙可用,还要让他再为朕效力几年,等到迁都事毕诸事顺遂,朕再寻他算账不迟!”   素来行事毛躁好大喜功的天子,竟然难得地露出谨慎之意,让萧后心中也大为惊讶。两人夫妻多年,萧后见过杨广的狡诈残忍,也见过他的狂妄自大,唯独不见他谨慎小心。尤其如今大势在手,本应一声令下将谋逆者连根拔起,他却变得这般谨慎,着实出乎萧氏意料。何况就连萧后都隐约能猜出司马背后主使为谁,她不相信杨广反倒看不出来。既然幕后主使都已经暴露出来,还犹豫些什么?   “司马德勘无非是过河小卒,生死不足论。他背后之人,却是让朕都不得不小心应付。倘若只是一家一姓,朕一道圣旨便可将其连根拔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梓潼你可曾想过,设若这并非一人,亦不是一家,而是朝堂上所有关陇世家为司马撑腰,朕又当如何?难道真的把他们斩尽杀绝,让朝堂上再无一个关中子弟?那骁果军中所有北地军士, 第六百九十章 屠龙(五十九)   杨广右手扶额,低着头既像是对萧后说话,又有点像是自言自语:“眼下情形虽然有些凶险,但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朕自出生以来,经历凶险无数,如今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便是满天神佛保佑!神佛保佑了朕那么多次,这次也一样会保佑朕和大隋平安无事!二三宵小些许风浪休想撼动朕的龙椅!宇文家的人也好,还是其他关中世家也罢……朕不怕他们!他们对朕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可是那又如何?朕一日是君,他们一日是臣,便由不得他们肆意妄为。当初征辽东、南下江都,哪件事他们不反对?可是几曾阻止朕行事?过去不能,现在自然也不能。这些人的虚实朕看得明白,不管他们表面如何强横,实则个个胆小如鼠。自己冲出来弑君犯上……他们没这份胆量!世家名门说到底不过是些虎皮羊质之辈,只会用些卑鄙手段,诱骗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替他们冲锋陷阵。昔日杨玄感,如今的司马德勘都是他们手中的刀剑。只要能安抚住这些蠢材,那些世家手中便没有了刀剑,也就伤不得你我分毫。”   “司马德勘酒醒之后定然有所察觉,倘若铤而走险……”   杨广冷笑一声:“铤而走险?他还不配!司马乃是市井小人,为人最是狡诈。不管宇文家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以性命相搏。这等人朕见得多了,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可以作奸犯科,为了自己的性命也敢去杀人害命。但他们实际上全都胆小如鼠,只要给他们留一线生路,这些人便会失去血勇,绝不敢舍身搏命。宇文兄弟瞎了眼,才会找他做自己的帮手。对付这等人要讲究谋略,朕调兵遣将又或者下旨捉拿,司马德勘与他的党羽为了活下去,说不定真会做困兽之斗。可若是好言安抚,让他自认高枕无忧,便不至于立刻作乱,我们便能从容布置,把叛贼一网打尽。”   萧后皱起眉头:“圣人就不怕他们真的动手?”   “朕和军汉打了多年交道,对这些人的心性所知最详。”杨广神情很是笃定:“武人比文士容易对付,只要以恩义相结,必以性命相报。朕待骁果军天高地厚,他们又怎会甘心附逆?即便司马德勘本人也不是真心想要谋反,无非是自以为走投无路,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只要帮他去了心病,他便不会陪着宇文兄弟做这掉脑袋的事。就算他自己肯,他那些党羽也未必肯!下面的军兵更不会无缘无故就犯上作乱,让自己成为叛贼。朕手下兵强马壮,那些逆贼没有必胜把握绝不敢动手。”   说到此处杨广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望了望地板上那口依旧带着血痕的直刀,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溅了血的衣袍,随后又是一声长叹:   “父皇在世之时,曾数次对朕说起当年乱世是何等惨状。不管百姓还是士人,性命都轻如草芥。所谓帝王,亦不过是武夫手中的傀儡,不知几时天子便要亲持矛槊厮杀,再不就是丧命于武人白刃之下。父皇混一南北再造山河,不光是四海重归一统,更是让那等乱世不至于再现人间。朕到如今还记得父皇当时的言语,我大隋的帝王理应习武,但不该再亲手格杀对头,更不能沦落到以武艺保全自家性命的地步。朕自登基以来,于父皇所言须臾未曾忘怀,只盼给子孙留下个太平世界。没想到……大隋江山变成了这副模样,朕的手也沾上了血污……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朕的善心善举只怕又要成为世人口中的一条罪状。至于朕自己的苦楚,却没人能明白。”   他的语气中满是凄楚味道,更带着几分难言的悲凉与无奈。萧后终究与杨广夫妻情重,眼看杨广这般模样心中顿生恻隐,连忙来到丈夫身边安慰道:“圣人既已谋划周全,此番定可转危为安。待等把乱臣贼子尽数诛戮,天下便可太平。江南物阜民丰,只要有数年光景休养气力,便可挥军北伐再兴隋室基业。圣人切不可思虑过甚伤损龙体!”   “是啊只要迁都事成,便可转危为安,所有危难都能化解……”杨广喃喃自语着,既像是重复萧后言语,又像是自己在努力说服自己。他并没有留在萧后宫殿中过夜,而是推门而出,自顾向前走去。那些随行武监不知皇帝要去何处也不敢问,只能在后跟随,萧后送到门首,随后像往常一样行礼送皇帝离开。   望着杨广消失于夜色中的背影,以及那几盏伴随在他身前左右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灯笼,萧后只觉得遍体寒凉,心头更堵了一块巨石。之前因为丈夫励精图治以及迁都之谋所产生的喜悦兴奋,至此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杨广言自成理,所做的安排也看似井井有条大势尽在掌握。但是萧后很清楚,这些都不过是狡辩而已。自己的丈夫聪慧狡黠足智多谋,本就有文以饰非的手段,否则当初又怎么可能骗过自己那位以手段了得闻名天下的母后,战胜兄长承袭大位?   再如何荒唐的事在他口中都能变得光明正大道理十足,然则不管他再如何能言善辩,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天子怕了!   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真的开始畏惧自己手下兵将。一直以来,杨广仗着有精兵猛将在手,抑世家诛豪强,四处征战谋求武功。如今却发现自己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已经呈现出不服调遣甚至可能反噬旧主的迹象,不管他怎样嘴硬,心里依旧难免害怕。   其杀死宫娥以及随后所想的谋略,说到底就是胆怯。素来不顾其他人死活只求自己快意的天子,第一次担心自己无法战胜对手,被迫选择退让,希望以权谋手段转危为安。于帝王而言,施展权术本属理所当然,可是杨广自登基以来,素来信奉以力为尊不屑使用谋略。如今突然转性,让萧后心中如何不慌?是以不管杨广如何笃定,萧后依旧提心吊胆,总觉得大难临头。   不管杨广对萧后如何宠爱,她终归只是深宫妇人手中并无多少权柄。手上可用的力量,不过是那些通武技的宫娥再就是几个武监而已。随着杨广那一刀落下,之前遣出宫去的宫娥难以调度,宫中这些宫人只怕也不复以往忠心。眼下的萧后虽贵为皇后,手上却无人无财,与普通民妇相比,力量也不见得强出多少。身上没有气力心里想得再多,也无助于挽回大局,思来想去居然只剩听天由命这一条出路而已。   向来足智多谋遇事沉稳的萧后,第一次从心底升起绝望之感。房间内昏黄的灯光,在她眼前渐渐演化成熊熊烈火,烈焰腾空火蛇狂舞,顷刻间便将整个宫室吞噬其中。而在火光中,映照出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死尸的相貌逐次出现在萧后面前,为首者便是杨广,随后便是随同杨广南狩的杨氏子孙,再之后则是那些江南大臣。这其中萧后甚至看到了自己,不过随后又发现似乎是自己的爱女二娘。   萧后只觉得阵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在宫娥的阵阵惊呼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待等醒来时,天已然亮了。杨广破天荒地守在卧榻之侧满脸焦急,见萧后醒来才长出一口气,紧握着爱妻的手说道:“梓童,你着实把朕吓到了。怎么好端端的……”   萧后声音沙哑无力:“圣人……臣妾无恙,圣人不必担忧,还是应以大事为重。”   “天大的事也不如梓童要紧!”杨广语气决绝,他看看左右,随后将左手一挥,侍奉在侧的宫人以及太医陆续行礼退出。杨广这才压低声音道:   “朕已经说过,司马德勘等人闹不起风浪,梓童怎么还是被吓坏了?尽管放心,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朕在此,你不必担忧。今日朕已经下了圣旨,各军点检兵额据实回奏,待等迁都丹阳之后,再按缺额征募补齐。以往所缺兵马一律不问,有此圣旨足以安将士之心,司马德勘他们不用掉脑袋,也就没了反心。除此之外,朕还派人去采办酒肉,准备犒赏军校。这些军汉容易对付,只要有酒有肉便心满意足,到时候就算军将鼓噪,他们也不会附逆。除此之外,朕也传旨由江淮骁果充宫中禁卫,荣国公父子居住于军营之内,随时可以典兵出战。梓童这回总该放心了吧?”   萧后并未作答,而是反问道:“荣国公父子可知司马之事?”   杨广摇摇头:“此事关系重大,怎能走漏风声?倘若江南士人借此发难,岂不是辜负了朕一片苦心?再者来六郎何等样人梓童莫非不知?那种莽夫不足以谋,若是让他知道此事,非要惹出大乱不可。此事你知我知,昨晚的几个宫人……”   虽然没有再说下去,萧后也猜得出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宫娥以及武监最终下场如何。不过她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些人的死活,而是直盯着杨广道:“圣人可否尽快宣步离入宫?越早越好?”   “那个突厥女子?”杨广一愣:“宣她做甚?”   可是看萧后那焦急之色,又看她光洁如瓷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杨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朕这便传旨,让沈光把她宣入迷楼与梓童相见。”   萧后闻言长出一口气,随后又陷入昏厥之中。 第六百九十一章 屠龙(六十)   红日高悬,阳光普照。   江南之地气候与关中大为不同,这个季节多雨水少晴天。又偏偏不肯下一场透雨来个爽利,只是零星降下雨点,再不就是稀稀拉拉地下一阵停一阵,又不肯赏个晴天下来。天空总是乌蒙蒙一片,凭空惹人烦躁。阴了三两日看不见日头都是寻常事,像这种晴朗的天气很是难得。   所谓业精于勤荒于嬉,这句话对书生武人都同样适用。身逢乱世大不幸,不管何等身份都不得清闲。哪怕已经成为顶尖斗将,每日依旧要操练武艺,这种晴朗天气最是适合操练武艺,自然不能荒废。   院落内,韩约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将两样兵器舞得虎虎生风。刀牌之术易学难精,虽然同属短兵,但实际上两样兵器从招数到发力技巧都全然不同。想要同时驾驭这两件兵器,并且能够发挥每样兵器妙处彼此不至于互相影响绝非易事。   普通的刀盾兵没有这么多讲究,只要发给武器反复练习几个简单动作即可,遇到天福好的也能练出几手杀招。可是以这两样武器为兵刃的斗将却非常少见,像韩约这样两宗兵器在手中配合得天衣无缝,又能施展出各种精妙杀招的武人,更是寥寥无几。即便是放眼天下,像他这般身手的也没几个。   给他喂招的正是徐乐。两人自幼在徐家闾一起长大,对于彼此的武艺了然于胸,更知道如何帮对方练功。徐乐站在韩约对面手持一条马槊,施展槊法朝着韩约头上身上猛打。大槊虎虎生风,随着招数施展,隐约有风雷响起。名为喂招可是和真杀实战并无区别,两人走动行门脚踏步眼,各自施展开周身解数,全无半点留手痕迹。   徐乐的大槊固然威力惊人,韩约的刀盾也同样不留情面,寻到机会便要近身厮拼,甚至以命搏命也在所不惜。外人看见多半只当两兄弟翻脸火并,正在后院拼命,只有当事人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练功的方法。在徐家闾的时侯打得更为激烈,情形也更加凶险,也只有这种早有默契的总角之交,才能用这种方式演武又不至于受伤。   韩小六见惯了这种场面,并不当一回事,自顾拉弓瞄准,朝悬挂在树梢以及木杆上,随风飘荡的标靶发射箭矢。   眼下江都城里刀剑比粮食更容易获取,对于沈光这等人物来说,弄一些兵器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徐乐等人前来,身上未带长兵也没有应手兵器。还是沈光出面四处搜罗,给众人准备了这些军刃。哪怕不如他们平时使用的合手,却也相差不远。既是方便众人操练,也是为了防身,避免再出现上次那种事。   偶尔沈光也会加入其中,或是和徐乐比武,或是和韩约切磋,于众人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消遣。只是今天练武的人少了一个,一向如同徐乐影子一般的步离,并不见踪迹。   随着一声断喝,徐乐手中马槊在韩约手中大盾上连击数记,随着几声如同敲鼓般的闷响,韩约身形不住倒退,接连退出六七步才勉强拿桩站稳。将手中兵器向地面一指,摇头道:“承基的力道不在郎君之下,不过招数更精巧一些。这连环三击若是由他施展,就更不易招架。”   自从和承基一战之后,徐乐也加强了在步下使用长兵的演练。倒不是他有意和承基比什么,只不过武人都有好胜心,徐乐一直想着找到机会和承基再比一场,大家步下用槊分个高下。看看承基那赖以为荣的步下槊法,是否胜过自己手中大槊。   听到韩约说法,徐乐微微一笑:“承基苦练多年,才将马槊练到那等地步。如果我这么几日就能超过他,承基怕是没脸出来见人。一法通万法通,他的槊法某未必要学,某的步战槊法他也未必挡得住。日后寻得良机,定要和他争个短长。”   小六见两人停手,连忙扔下弓箭走过来帮兄长解下兵器,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脸上满是愁容:“步离被宣入迷楼多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韩约瞪了兄弟一眼:“能出啥事?沈大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把人请入宫中,难道还能害她?步离和杨家那位二娘一见如故,想必是聊得投契忘了时辰,女人在一起就是这么容易误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兄长这话不对,步离又不是娘那样的妇人,怎会和人拉家常拉个没完没了?再说眼下这是什么时候,步离又怎会这般不知轻重?”   徐乐这时将马槊放在一边,来到两兄弟面前笑道:“小六胆子大了,居然敢背后讲究韩大娘。若是让大娘听到,你怕是要吃些苦头。”   说了句笑话之后,徐乐又安抚小六道:“虽说眼下情形凶险,可是也还没到白刃相向的地步。至少眼下,还不至于如此。步离入宫应无大碍你只管放心。就算有什么波折,她也不是束手待毙的性情,自然会设法脱身。”   “我知道步离手段不弱,可是皇宫大内终究不是别的地方,她的武艺再好也抵不住那许多人。要我说咱们就该早些离开,可步离非要救那杨家二娘。这不是自找麻烦?杨广这种昏君就该人头落地,凭什么救他?”   徐乐拍拍小刘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两声。不光小六有这种心思,徐乐何尝不是如此?按着他的心思,是非之地不应久留,昏君更不值得搭救,既已发觉江都情形有异,自然就要一走了之。然则小狼女与杨二娘居然一见如故,不惜为杨二娘开口求情。徐乐可以不理会这位杨家公主的死活,却不能不顾小狼女的请托。   虽说慈不领兵,但终究还是要分场合环境。沙场之上一念之差便是千万人的性命,那等时候妇人之仁不光害了自己,也会害了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袍泽,是以只能摒弃情分只论胜负。可是平日里若是也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固然可以靠着严刑峻法金银财帛维持部队服从号令,可是上下之间便成不了兄弟。   乱世中崛起的军功贵族都有自己的带兵之道,有人信奉军法无情,以酷烈手段约束部下,将手下军将性命视为草芥,为了取胜折损多少人命都不在意。麾下人马随折随补,人员往来更易乃是寻常事,彼此之间都不在意。   也有人以恩义相结,希望部下以生死相交。平日不吝财货重赏,又竭尽所能供应军食,让麾下兵马可以足吃足喝为所欲为,临阵之时便指望他们卖命厮杀,为自己搏取前程。   徐家领兵自有独到之处。徐敢既不信奉酷刑,却也不会一味以金银收买。包括在徐家闾操练乡勇之时,也是一面以酒肉激励,一边也以棍棒皮鞭为惩戒。徐家闾的后生都知道,徐老爷子乃是最慈祥的老人,也是最可怕的妖魔。他能陪着你坐在墙头谈天说地,也能为你排忧解难,保准让你受的委屈尽数消解,不会无缘无故受人欺负。可也会因为操练时有人怕苦怠惰就大发雷霆,一顿鞭子把人抽得魂飞魄散。   但哪怕是被打得半死,被打之人也不会说老徐敢半句不是,反倒是会从心里感激,知道太公是为了自己好。便是自家兄弟尊长,也会反过来责骂自家人:“那么多人操练,偏你挨了打,简直不知廉耻!今后可要好生操练不敢再惹太公生气,若是再犯不用太公动手我先打杀你这孽障!”   正是靠着这份本事,徐家所带的兵马上下一心如臂使指,不管战场上自己占据上风还是处于劣势,都能死战苦斗寸步不让。对于将主更是忠心耿耿,哪怕没有财货赏赐也甘愿杀身以报。昔日徐敢带孙儿徐乐单骑出城,军中将领无人出手拦截为难,固然是被徐敢勇名震慑,也是担心徐家军的报复。   在徐敢归隐之后,赫赫有名的玄甲骑随即风流云散,再没留下半点痕迹。便是徐敢部下军将为将主出气的手段,固然自己无力报仇也不愿再给杨家人卖命效死,就算被强留下也绝不肯出力更不会透露将主练兵机要。否则哪怕不知徐家骑兵墙阵的关节所在,只靠以往战阵经验练兵布阵,名动天下的玄甲骑和墙阵也不至于消失的如此干脆。   徐敢将自己的带兵术也传授给了徐乐,其说穿了非常简单,执法严明,不忘人情。一味严苛便是荼毒士卒,一味以财货结交,也只是让兵士舍生,却不能忘死。再者一旦财帛接济不上,就可能导致兵马溃散,也万万学不得。徐家人在公事上不容人敷衍搪塞,但是在私下里要把军将当成手足兄弟。如此才能让这些军将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力,执行必死任务也不皱眉头。若没有这等手段,徐家也没法在乱世中建立武勋打出一片基业,更不可能让桀骜不驯的军汉乖乖服从自己军令行事。   徐乐并不想要部下随便牺牲性命,也没想过把玄甲骑变成私兵。但是阿爷把军将当手足的方法他还是完全认同,并且身体力行。是以不管李建成以重金厚币还是名爵俸禄相诱,都未能动摇玄甲军心。若是把部下不放在心里,玄甲骑怕是早就散了。   与普通军将相比,步离更多了一份香火情分。罗敦阿爷临死之前,对自己惟一的托付就是小狼女,徐乐又怎能不对她另眼看待?何况彼此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多次,情分就更非同一般,只要不伤大节且力之所及,步离的要求徐乐自当尽力满足。只不过步离本人没什么物欲,也没有太多心思,从没对徐乐提出过什么请托。好不容易张一次口,徐乐自然不忍心让她失望。   只是此事并不易行,徐乐的身份终究还是李家斗将,对江都的事情插不上手,更不方便多做干涉。否则难免落人口实,更可能适得其反。固然可以通过沈光传话,可是两人心性接近,徐乐对沈光的想法也能猜得到。自己说这种话,会让沈光看轻自己,觉得自己只怕是真的对杨家二娘动了心思,否则不至于如此热心。再说沈光就算愿意代自己劝谏杨广,也未必真的有用。那位帝王倘若真是个听劝的人,大隋江山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沈光不能用,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面禀,饶是徐乐胸有韬略,一时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至于一身勇力,在此时并无多少用处。总不能真的凭借一身手段,把杨家公主硬抢出来带离此地。   还不等他想出办法,步离又被沈光请入宫中,这就更增加了变数。徐乐心中也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寻常,只不过在韩家兄弟面前,不能把这种心思表达出来,还要强作无事。   就在几人交谈之时,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只见沈光的身形出现在院外。往日里与徐乐说笑无忌豪侠做派的沈光,此时却是面沉似水,脸上满是怒容,手更是紧握着腰间直刀刀柄,随时可能翻脸动手。 第六百九十二章 屠龙(六十一)   徐乐并没有提马槊也没有挎直刀,而是如往常一样,赤手空拳毫无防范地朝沈光走去。小六想要举弓瞄准,却被韩约用眼神制止。韩约自己也把直刀扔在一边,只将盾牌挂在臂上,眼睛看着沈光双足,自己则微微下蹲,随时准备疾行冲锋。   当初鹦鹉洲上沈光大战徐乐的情景韩约并未亲眼目睹,不过从小六等人嘴里,也略微了解了一些当时比武的情景。再加上这段时间大家互相切磋武艺,于肉飞仙的手段,韩约已经有所了解。知道这位沈大与乐郎君一样,都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的豪杰。   论及马上本领较徐乐略逊,步下手段则相差无几。小六这点本事在沈光面前拿不出手,除了惹人笑话以外再无其他用处。   再说沈光和徐乐交情莫逆为人也光明磊落,和徐乐并没有发生冲突,更犯不上出手加害。只是他这副模样让韩约心里忐忑,身为徐乐的好友加伴当,自然也要做好出手援护的准备。   徐乐这当口已经走到沈光面前,“沈大今日倒是闲在?不在太上皇身边当值,这么早就回府了?不知步离现在何处?”   沈光并未回答徐乐的问题,而是死死盯着徐乐的眼睛。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了良久,沈光才恨声道:“你随某来!”然后转身便走。徐乐也不多问,跟着沈光前行,小六看看兄长,询问是否要跟上去。韩约则摇了摇头:“乐郎君自己能应付,咱们别添乱。”口内这般说,可是手上的盾牌并未放下,眼睛也紧盯着不远处的直刀,身上的肌肉也早已绷紧,随时都可以投入厮杀之中。   徐乐与沈光一路来到前院,今天这里格外安静,并没有那些大声说笑举止粗鲁的访客,也不见家将仆役的身影。沈光并没有带徐乐进房间,而是在院落当中站住身形,转回身再次盯住徐乐的眼睛说道:   “乐郎君,你我自从在鹦鹉洲相识便一见如故,沈某将你当作知己,也认定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将你引荐给圣人,也是希望你能得一个好出身。即便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终归也可为敌国之交,不至于白白葬身于此。某自问这般打算对得起乐郎君这个朋友,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段时日的招待,亦尽了手足之义。不知这些能否换回乐郎君一句真心话!”   “徐某不知沈兄所言何意?你我都是顶天立地七尺男儿,有什么话都可说在明处。沈兄如此言语,徐某却是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你所指为何。”   “乐郎君,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沈光的声音陡然提高,面上怒气更盛,腰间直刀随时可能出鞘。徐乐却神色淡然,全然不知沈光为何如此。只不过他素来艺高人胆大,哪怕此时手无寸铁也并无畏惧之意。他只是不明白沈光好端端为何发这么大脾气,搞不清原由,也就无从作答。   徐乐虽然一语不发,可是眼神清澈坚定,既无惊慌更无惧意,依旧直视着沈光。周身肌肉放松,并没有临阵戒备或是准备打斗的意思。   沈光眼看徐乐这般模样,也有些发愣,他的眼神在徐乐身上停留片刻,才用几分疑惑的口吻问道:“莫非乐郎君你当真不知?”   徐乐这才开口:“沈兄今日先是叫走了步离,随后又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如今反过来问徐某是否知晓,这算哪门子道理?若不是你我投缘,我也知道沈兄乃是顶天立地的大豪杰,此刻你早已被打翻在地了!今日你若是不把话说明,咱们的交情也算是到此为止,徐某今后也没了你这个朋友!”   这番话声音并不如何大,可是字字清晰语气斩钉截铁,言语中俨然藏有风雷之声。不需要声嘶力竭地怒吼或是破口大骂,更不需要兵刃相威胁,沈光也能感觉到徐乐此刻的愤怒。好汉之间易于结交却也同样容易翻脸,都是锋锐之士,更知道彼此是什么性情。   这等性情之人易于结交却难以相处,固然会因为脾性相投成为好友,也会因为自身性情太过刚强又不肯退让,为了些外人看似并不重要的细故反目。更何况沈光的行为在徐乐看来,未免有些目中无人,易地而处,沈光只怕也要发作起来。   见徐乐发燥,沈光反倒是缓和了几分,语气中的怒意为疑问所代替:“莫非乐郎君不知?李渊在长安篡位受禅,窃国称帝建立伪朝。伪朝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将代王贬为酅国公,徐兄则被封为左翊卫大将军。此事今日传到江都,难道乐郎君敢说自己一点都不知晓?”   徐乐并没说话,但是他的神色足以说明问题。沈光相信徐乐不是一个善于伪装之人,更相信他为人光明磊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藏头露尾使用阴谋诡计。他此时的表现乃是发自肺腑,确实不知道李渊这番安排。   沈光心中愧疚之余怒气重又升起,只是这回的怒气针对的不是徐乐而是李渊。勃然道:“如此看来乐郎君真的被蒙在鼓里。李叔德未免太过狡诈!纵然乐郎君不喜,我也要说。逆贼李渊外宽内嫉欺世盗名,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不但欺瞒圣人,也骗了乐郎君。他派你为使分明就是行稳军计,以乐郎君主仆性命拖住圣人手足,免得骁果军北上还乡打回关中。趁着你和圣人商谈,他派兵马席卷关中攻城略地,又用阴谋诡计篡位。如今他当了皇帝,却把乐郎君的性命扔在江都不问,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又怎能辅佐?乐郎君还是趁早归顺圣人,别再给李家卖命了!”   徐乐依旧不曾作声,不知是否听到了沈光的言语。身为人臣,不能在外人面前言语攻讦自家主公,可是徐乐心里并非毫无动摇。沈光所说的言语里,至少有一句和自己想法相近。李渊打发自己来为使,表面上看是要借着和谈得到席卷关中扩充实力的目的。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筹谋篡位不是朝夕之功,从逼迫杨侑退位再到如何安排受禅乃至如何善后等等,这些事事无巨细,都得有人负责处置,更要有一番谋划乃至具体施行手段才行。是以没人相信李渊是临时起意,必然是早有预谋。派自己前来和谈的安排,是否也是篡位计谋中的一部分却是难以说清。   昔日楚汉相争时,郦食其便曾经做过类似勾当。韩信以郦生性命为代价设计,一举消灭齐王田广。对于大汉来说,这一战自然是大获全胜,可是对郦生来说怕未必就那么欢喜。直到韩信出兵灭齐之前,郦食其多半还相信自己可以功成身退,至不济韩信也会设法营救他,待他离开险地后才行进兵,却不想被韩信推入了死地。如今自己一行人何尝不是如此?   徐乐不认为李渊会在派自己为使时,就想到这一步。毕竟自己殴辱窦奉节乃是意外之事,李渊及其身旁谋臣就算神机妙算,也不大可能把这一步纳入计划之内。他也不认为李渊会把自己一行人当成弃子轻易牺牲。即便不提老辈交情,自己也是李家第一斗将,玄甲骑更是李家征战天下的一柄利刃,并非郦生这种舌弁之士能比。李家要想得天下坐稳江山,就应该尽力保全自己这些人性命,至少不会把难得的斗将损失在这种地方。   可是李渊的行为又实在太过反常。哪怕他急着要称帝,也该设法派人给自己这些人通风报信,再安排逃脱路线,不该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乃至如果不是沈光说起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势力非同小可,哪怕是江都城内,也必然有李家眼线或是可用的关系存在。即便过去没有,在李渊登基之后,也必然有人想要攀龙附凤立从龙之功,从而主动投效李家门下。否则的话,李渊称帝的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在江都城内传开。   如果李渊愿意,这些力量便能为自己出城提供帮助,至少可以通风报信。可是自始至终这股力量全无动作,甚至在自己入城后,这些人从未试图与自己取得联络。这种反常行事,加上李渊的突然称帝,让徐乐也开始怀疑这里面有什么诡计。到底是李渊还是那位不安分的世子,要对自己下毒手?   不过不管自己心中想法如何,在外人面前绝不能表现分毫。是以徐乐依旧板着面孔:“称帝?此事某一无所知,沈兄又是从何处知晓?这年月天下大乱谣言四起,不能随便谁说一句就当成实言。”   “这消息千真万确,用不了几日怕是便有檄文送来。自古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李逆竟敢僭号称孤,实乃自取灭亡。我骁果将士,必要将逆贼碎尸万段!徐兄堂堂大丈夫,对李家忠心耿耿,如今却被当作弃子,心中难道没有怨气?迷途知返尚不为晚,只要徐兄点个头,某便去圣人面前保举。你我兄弟带兵杀回关中,向李渊讨个公道!” 第六百九十三章 屠龙(六十二)   徐乐看着满面兴奋的沈光,自己依旧是之前那副模样。既没有表示支持沈光意见,也没有开口斥责,而是反问道:“步离现在何处?难道听了这个消息,你们便把她拿住了?”   沈光眉头一皱,大声说道:“徐兄何出此言?你把圣人当成何等人?怎么会无故为难个小娘?再说人是皇后娘娘请去的客人,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加害于她?实不相瞒,是皇后娘娘与她说笑投契,又请了步离在宫里吃果子,是以尚未离开。皇后娘娘执掌六宫诸事缠身,便是宫中妃嫔想要与娘娘说些闲话也不是易事。难得步离能得娘娘欢喜,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既是步离的造化也是乐郎君缘分。圣人对乐郎君青眼有加,娘娘又爱步离,你若是投奔圣人,日子肯定过得自在。不说名爵俸禄,至少没人敢用这种手段暗算于你。”   徐乐没理会他后面的劝诱,只是注意听着前面的话。知晓步离无恙,自己的心就放下一半。随后又问道:“既然如此,沈兄此来便是奉了太上皇旨意,要取某的性命?”   “徐兄这样讲话,你我便没什么交情好讲了。沈某何等样人,徐兄莫非不知?就算圣人真要对徐兄有所不利,也不会派沈某行事。某听了李渊篡位消息,便担心圣人对徐兄不利,是以特意赶来,为徐兄送个消息。”   “再就是向我问个明白?”说到这里,徐乐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此刻已然明白沈光的愤怒因何而来,又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问,而不是在后院直接开口。   沈光为人豪爽,在长安时便是侠少首领,到了江都依旧不改豪侠做派,与骁果军以及宫中禁卫甚为相得,堪称是小孟尝一般的人物,消息自然灵通。他多半特意向友人请托,打探与自己有关的消息。是以有关李渊称帝的消息一来,他便听到风声,随后便紧赶慢赶过来给自己通风报信,实际还是希望自己早做准备逃出生天。   不过怎么安排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想又是另一回事。刚听到消息时,沈光想必把自己误会成李渊的同谋,来江都的目的就是稳住杨广和骁果军方便李渊登基。若是如此,自己和沈光的交往,以及这段时日与杨广相处直到献计,都不过是计谋的一部分,所做的一切都是使诈用计。越是豪爽之人,越是不能容忍欺骗。自己如此,沈光自然也如此。   是以见面之时沈光那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光是因为大家各为其主,更多是认为自己待友不诚,辜负了沈光的这份交情。之所以不在大庭广众下问,也是对徐乐保持着最后一份敬重,算是对朋友体面的以及彼此交情的顾及。倘若发现确实中了徐乐奸计,沈光多半会选择划地绝交,再痛快地打上一架以做了结。这些事都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做,才把徐乐叫到这里询问,又事先遣散家仆确保没人能听到彼此的对话。   既然误会化解开,之前的怒气也就消散殆尽,心中只剩了对彼此的敬重与惺惺相惜。为友如此,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不管日后彼此立场如何,对于这份交情都不能轻视。   不过感激是一回事,对于其所提谏言徐乐却不能接受。“我家主公是否真的登基受禅,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徐某一无所知自然不便作答。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说句不怕沈兄动怒的话,大隋气数已尽神仙难救。更何况杨广并非明主,如今所用种种手段,形同负薪救火,于天下有害无益。徐某大好男儿,又怎会为这等昏君效力与天下为敌?”   沈光并未辩驳徐乐的话,而是反问道:“即便你所说属实,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走。李渊为人外宽内嫉阴险毒辣,徐兄性情耿直,迟早要遭他的毒手。就算你不喜圣人所为,也不能再为李渊效力!”   “人各有志,沈兄不必再劝。”徐乐打断沈光的话:“徐某相信自家主公,就像沈兄你相信太上皇一样。你我之间怕是谁也无法说服谁,只能听天由命。不过沈兄对我有恩,徐某也不能不报。我这里有件事,也要提醒沈兄。”   之前徐乐因为不想招来沈光反感,又觉得说了也没用,是以并未提及自己对骁果军叛乱的担忧。可此时沈光赶来报信又劝自己归顺,正是个说事情的大好机会。借着这个由头,徐乐便将自己所见所知以及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最后说道:   “某也知晓此事并非沈兄所能过问,但是你我既为兄弟,我总要对你说实话。至于该如何行事,徐某就不便多口,一切由沈兄自行决定就是。你道我家主公那里凶险,在某看来倒是沈兄所处的乃是龙潭虎穴。偏生你们一个个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真不知该说你们胆大,还是过于懈怠!沈兄可以当我大言欺人,但我相信凭你的才智,肯定能看出如今情形何等不利,理应有所戒备才是。”   沈光并没有跟徐乐翻脸或是争辩江都的安全问题,反倒是脸上露出几许羞愧神色,低下头去不再言语,握住直刀的手也早就松开了。过了片刻,沈光才无奈地一声长叹:   “我早就说过,徐兄眼力过人,江都之事瞒不过你,如今看来还是我小觑了兄长。不光城中之事瞒不过你的眼,哪怕你不曾亲眼得见,只凭只言片语也能将城中情形看得如此通透。可惜圣人无福,不能将徐兄收入麾下。可恨李渊无目,有徐兄这等栋梁,却不能重用。这老天何等不公!”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向上一拔,饶是他早已把仆从赶散,这般高声呼喝,也未免过于大胆,很可能惹来灾祸。沈光并非冒失脾性,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愤怒到了极处,是以顾不上其他,只想先骂个痛快再说。   “徐兄有所不知,城中情形可能比你讲得更为凶险,昨晚便有这么一桩事……”   沈光身为杨广近侍又广交好友,宫中之事也瞒不了他。杨广先是亲自动手斩杀忠心报讯宫娥,又安排人手杀了那四名武监以及萧后身后的宫女,一口气出了这许多人命,再怎么压制消息也少不得走漏风声。虽然众人在表面上装聋作哑,暗地里有关这场杀戮的消息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沈光也打听到了端倪。   对于杨广这般行事,沈光心中颇为不满,可是碍于君臣名分,加上自己的权柄有限,想要干涉也是有心无力,只要把这份怒气压在心里。此时听徐乐说起城中事,他压不住脾气,将这份不满尽数宣泄出来。这其中固然责怪朝中宵小不识大局,到了这个时侯还想着争权夺利甚至与朝廷作对,更多的则是对杨广的不满。   毕竟是侠少出身,沈光骨子里依旧保持着轻侠少年的本性,对于那些权谋手段并不放在眼里,亦不认可那些复杂心思。更何况杨广这种行事,已然不是权谋所能解释,在沈光看来简直就是亲痛仇快是非不分。身为人臣不能辱骂君主,但是在好友面前,他还是控制不住直抒胸臆,对杨广也有不少不敬言语。   徐乐的眉峰皱起,脸上神色凝重。他并没有像沈光那般怒不可遏,而是感到事态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虽然那名宫女禀报之事沈光也不曾知晓,但是既然来自司马德勘的营房,必然和司马有关。连夜进宫事关重大,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这其中关系之事多半涉及到谋反篡逆。   便是再怎么仁厚的君王,面对这种事都必须以雷霆手段予以处置,元凶首恶必然要铲除乃至族灭。至于对胁从的处理,仁君与暴君可能存在分别,可是对于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予以制裁却是所有君王都要做的事情。如今杨广这种处理在徐乐看来,简直愚不可及,简直和三岁娃娃没什么分别。仿佛自己把头埋进被子里,对于外面的事不看不听,就能避免受到损伤。身为一国之君,面对可能涉及谋逆的大事居然用这种方法处置,更是杀掉了忠于自己的耳目,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帝王并非神明,要想让军将兵卒听从调遣,不能光靠身份权柄,更要有手腕以及足够的钱粮财帛。士兵衣食仰给于君王,又畏惧君王权威,自然就会听令行事。如今杨广既给不了军兵部下饱食,又维持不住帝王权威。恩威俱失的皇帝,官兵便不会怕。就算之前没有反心的军汉,这回只怕也要生出异志。何况如今江都又是这么个情形,怕是用不了多久,整个城池都将面临一场灾劫。   有此看法的不止徐乐一人,沈光的脸色足以证明,他的心思和徐乐相差无几。之所以还希望徐乐投奔杨广,固然是为其鸣不平,也是希望借助徐乐的才干勇力,化解这场劫难,免得事情真演变到最坏的地步。   不过眼见徐乐这般态度,他也知道自己所谋不成,或许正如徐乐所说,大隋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既然如此,便不该再坑害朋友,像这等好男儿还是应该驰骋沙场建立功业,为天下苍生谋福。不能让这样一条好汉,困在江都这潭浊水内,是时候告别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屠龙(六十三)   “江都城外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船上水手舵工,都是可以交托性命的好汉子。他们都是江南子弟,乃是一等一的行船好手。只要船离了岸,便是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追得上他们。尤其城里这些关中骁果,虽然在江都驻扎有时,也不过是学了些粗浅水性,于操控船只并不擅长。给他们再大的船,也很难追得上。再说乐郎君一行数人,也没有拼命追击的必要。某也知道徐兄手段过人,如果一心想走,天下间没有多少地方能留得下你,凭你自己的本事也足以离开江都。不过大家相交一场,这也算是我最后尽一番朋友心意,徐兄还请不必推辞。”   徐乐心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安排这么一条逃生的船只以及可靠人手绝非易事,尤其沈光还不是世家子弟,并没有那么多奴仆可用。全靠自己结交的朋友做这桩大事,其中艰辛更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只怕他在江都结交的所有关系,都用在了这一条船上。   这么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最后目的不是为了自己逃,而是给友人提供逃生机会。这个友人身上还负着李渊奸细的嫌疑,这件事一旦闹开,哪怕是杨广都未必会对沈光手下留情。越想徐乐就越得承认,自己欠了沈光一个天大的人情,偏生这个人情还不好还。沈光方才的话,其中已经包含了诀别之意,显然准备好一死以报君王。自己救不了他的性命,也救不了江都,这情分怕是此生难报。   徐乐想了想,“沈兄,或许情形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的这份心意徐某已经领受,只是出城之事徐某还得另想办法。”   “事到如今必要当机立断,拖延迟疑如同妇人,岂不是自误性命?”沈光反倒发作起来:“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彼此投缘乃是知己,我为你做这些事乃是尽朋友之义,徐兄不必放在心上。我相信你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城,不过眼下情势千钧一发,还是该用最为稳妥的办法为好。再者说来,世道险恶人心叵测,乐郎君相信之人,未必就真的可靠。沈某这些朋友虽然出身草莽,却是可以托付性命的豪杰,更熟悉这一带地势水情。乐郎君想要回转长安,他们绝对是最可靠的帮手。等事成之后,只要给他们寻一口饭吃,他们便会心满意足绝不会成为乐郎君的拖累。”   “沈兄这话就说远了,既然是你的朋友,也便是某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手乃是应有之义,又谈何拖累?能为朋友出一份力,徐某义不容辞!只不过眼下步离还在宫里,某又如何能走?”   “步离……”沈光看看徐乐,随后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某承认,这位姑娘算是个绝色,然则大丈夫理应以大事为重,怎可为美色所迷?乐郎君乃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丈夫,自然明白孰轻孰重。之前单刀独闯骁果军营,已然算得上情深意重,如今就算把人暂且留在江都,也不会落人口实。总不能为了个女子,就害了自己性命。再者说来,皇后娘娘与帝姬都和步离相善,她自己也有一身武艺,纵有风险也足以自保。城中还有六郎、沈某在,也会设法护她周全。只要你先行离开江都,随后某便安排人手把步离送去长安,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乐看看沈光,随后又一笑:“沈兄,你我都不善于诳语欺人,就不必勉强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是做不到的。否则的话,便不会急着让我离开。”   沈光被徐乐当面戳穿假话也略有些尴尬,但是随后还是咬牙道:“乐郎君聪慧过人,确实骗不了你。不过你既然如此精明,就不该做糊涂事。为了一个妇人,坏了自己以及两位伴当性命,这可不是大丈夫行径!”   乱世中人命如草,便是名士贤臣又或是百年名门,在兵锋铁蹄之下也会化为齑粉。在这等环境里,女子的性命就更不受重视。况且前朝高纬之于冯小怜、萧宝卷之于潘玉儿等为美色误国丧命的例子,也让英雄豪杰对于美人从心中生出几分戒备之意。   固然人伦大道不可荒废,但是一旦有谁沉迷于某个美人,或愿意为女子搏命,就难免被人认为是无用之辈又或者好色不知轻重,为人所轻视。沈光正是因为拿徐乐当作自己人,才会如此不客气地以言语指责,其心意还是希望徐乐迷途知返趁早放弃步离赶快逃生。   徐乐也知他是好意,不好直接与其争吵,却也没法向他说明自己和步离之间的羁绊远比沈光想象的密切。自己将步离视为亲人,绝不可能牺牲她的性命自己逃生。只好说道:   “沈兄一片苦心,徐某不会辜负。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三言两语间难以说明。徐某知道轻重,但也不会为了保全性命就抛弃手足袍泽。至于江都局势虽然凶险,但徐某自信可以靠着一身本领自保。再说,真到了那等时侯某再设法出城也不迟。倒是沈兄,你自己就不想想退路?”   沈光微微一笑:“小弟虽然出身宦门,然则自记事起,便不曾过上好日子。最风光时,也不过是长安城内一轻侠无赖而已。坊巷之中商贾称我为游侠儿之首,实则和草寇头目并无什么分别。即便是每日好酒好肉,日子也算不上快活,更不是男儿汉应该做的事!直到圣人招兵,某投军入伍之后才算活出几分人样。靠着圣人抬举,得以入朝为官,如今更是追随圣人左右。城中军将大臣见了某,都要打个招呼,与我寒暄一番称我一声将军。这一切都是圣人恩泽,某岂能不报?武人报恩,无非血肉性命而已。沈某活在世上一日,便要保护圣人周全,守着大隋江山。有人胆敢犯驾,便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情真意切,显然是发自肺腑。徐乐望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免唏嘘。沈光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若是刘武周做出这等称帝行为,自己定要和他翻脸,大家非要论个高低不可。可是李渊既是尊长又是李世民的父亲,自己便不好向他发难,这和沈光又有什么分别?自己这种人一旦认准了什么,就不可能挽回,自己也不必白费气力。   徐乐想了想,对沈光说道:“沈兄言语乃是大丈夫立身之本,徐某自然赞同。不过恕某直言,沈兄这等豪杰,不该为了昏庸之主白白葬送性命。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不必在意世人谤誉,忠君报国亦未必只有舍身护驾这一条路可走。沈兄并非愚顽之人,于小弟言语里的意思也能明白,还请仔细斟酌。”   沈光点点头,又朝徐乐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同为豪侠性情又恰好遭逢这等乱世,于生死二字早已看淡,所求者无非是快意恩仇俯仰无愧。徐乐的话与沈光心性相和,也能明白对方言语里的关切之意,自然不用再多做分说。   徐乐的心思很是坚决,沈光也知劝不动人,只好说道:“既然乐郎君心意已决,我也不再相劝。不知还要小弟做些什么?”   “沈兄所做之事已然令某感激不尽,不敢再叨饶。只要再拿些酒来,你我痛饮一番便是。”   徐乐并非酗酒之人,此时开口要酒,更不是为了自己口腹之欲。 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全都明白,此番分别多半便是永诀。以沈光的性情,不会背弃杨广独自逃生,那么免不了丧命于兵火战乱之中。   这样一位豪杰落如此收场,本就令人唏嘘,更何况两下一见如故,眼看自己生平知己就要以身殉道徐乐心中又如何能平稳?是以这杯酒也算是壮别,为两人都留个念想。   看来沈家的仆役已经被悉数打发出府,偌大沈府内就只有这么几个人,拿酒这件事也只能沈光亲历亲为。当他捧了一坛酒来到书房之时,却见房间内除了徐乐之外,又多了一名中年宦官。   一见这名宦官前来,沈光的脸色微微一变,怀抱酒坛僵立门首,颇有些不知所措。倒是那名宦官见机得快,见沈光回来连忙笑道:“圣人果然神机妙算,说沈郎君必然在府中与乐郎君一处,当真是分毫不差。这倒是省了奴婢些许气力,二位请随奴婢同行,往迷楼面圣。”   沈光擎着酒坛站在门首并未动地方,两眼看向徐乐。这小小的酒坛在他手中,一样可以成为杀人利器。只要徐乐发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下一刻这只酒坛便会要了宦官性命。左右有一条性命向皇帝交待,这种宦官打杀几个又有什么要紧?   徐乐以眼神示意沈光不可妄动,随后又看看酒坛:“看来这酒只好回来再吃,咱们先往迷楼要紧。”   “圣人只唤乐郎君与某前往?”   “正是。”那名宦官依旧满脸堆笑,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处于两员虎将包夹之中,随时可能丢掉性命。不过从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就能证明,这宦官乃是个精明人物。知道此时该当如何,才能保住自家人头。   沈光思忖片刻,两步来到案几之前放下酒坛,随后对徐乐道:“这坛酒放在这,你我回来再饮!”   徐乐微笑点头,并未作声。那名宦官也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在前带路,领着二人走出书房。来到外面,沈光放眼四顾,见自家外面没有埋伏甲兵,总算出了口气。皇帝只是召见徐乐,没有下令捉拿,且没有安排甲兵包围宅邸,看来事情还没到不可缓解的地步,自己也就暂时不用出手以武力突围。   韩家兄弟在角落里偷眼观看,眼见徐乐随着内侍离去,小六神色颇有些慌乱,若不是韩约紧紧按着他,他只怕已经跳出去阻拦。虽然两人并未听到之前徐乐沈光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李渊称帝消息。但先是沈光神色有异,又有内侍突然出现,两人依旧能察觉出情形不妙。   韩约悄声对小六道:“凭乐郎君手段,他若是不想走,谁能勉强?既然他甘愿随行,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可轻举妄动。且回去准备兵器预备厮杀!” 第六百九十五章 屠龙(六十四)   迷楼内,杨广面色阴沉。虽然一语未发,但是任谁都能感觉到那股冲天怒意以及杀意正如同乌云凝结一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随时可能降下致命雷电,让徐乐化为飞灰。杨广素来喜爱英武少年,往日里不管徐乐对他的态度如何,杨广总是面带笑容,看徐乐的眼神里更满是欣赏。今日却如同看着死仇大敌,从两眼内几乎要喷出刀剑将徐乐千刀万剐。   沈光还想要为徐乐分说几句求情,可是杨广一见他就挥手示意不让沈光开口,随后就让内侍把他带出去。饶是沈光再怎么大胆豪迈,也不敢在杨广面前放肆,只能生生被驱逐出去,不敢多说半句话。只留下杨广、徐乐两人在房间里,再有便是屏风后那些全副武装的护卫劲卒。   “徐乐!”沉吟良久杨广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很是沙哑:“朕以为徐家子孙必是豪杰,却没想到老徐敢的孙儿,居然会为人做死间!你就不怕辱没了自家门庭?死后没脸见自家祖先?堂堂斗将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像个英雄一样慷慨捐躯。给人当弃子以性命助李渊篡位,这等死法又算什么好汉?”   “太上皇何出此言?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何须用什么阴谋诡计?倘若徐某得知主公登基之事,来江都之时便会把话说明,不用等到今天!”   “那朕早就把你碎尸万段,也不会容你活到今天!”杨广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身体略略前倾,如同一只发怒的野兽,随时准备从案几后扑出,把徐乐生生吞入口内。   徐乐气定神闲,对于杨广的暴怒以及可能遭遇的危险,根本没放在心里。杨广这种反应早就在预料之中,如果不是担心这个,沈光也不用冒着风险通风报信,又给自己安排船只逃生。   这也不能怪杨广,不管昏君还是圣人,都无法容忍李渊这种公开称帝的行径。作为北地世家首领,李家的身份地位以及对朝野影响,不是那些蟊贼草寇可以相提并论。若是刘武周之属自立为王,天下人只会笑他们沐猴而冠,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士族豪强不但不会归附,反倒会产生恶感,认为他们不知死活更不懂规矩。可是李渊的情况就恰恰相反,那些世家名门认可他的身份地位,也认为他有资格做皇帝。   换句话说,如今的天下依旧属于世家门阀,就连谋反这种事,也要看世家是否认可。如果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或者被他们认可有“人君之相”就能得到世家门阀的支持。只要许诺他日江山定鼎之后,给这些世家门阀足够满意的条件。便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不管财物还是人力,都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反之如果不能得到世家认可就自立为王,不但不会得到扶持,反倒会被打成乱臣贼子,面临来自各方面的打压。   李家和杨家本就是门阀之一,属于世家之中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认可。李渊在未曾造反之前,就被天下名门看作可以和杨广相提并论的人物。除去君臣身份之外,在世家眼中两人并没有高下之分,甚至可能李渊还略有胜之。是以他如今接替杨广做天下之主便算不上罪过,可以被世家接受。   杨广不在乎自己治下出现多少草头天子,那种山大王一样的存在,也动摇不了大隋基业。可是对李渊这种有资格取代他的强人称帝,不但威胁了大隋的基业,更是要杨广的命,是以他绝不能容忍。如果之前李渊的两分天下主张还勉强算是给杨广留了一条路走,那么如今公开称帝,便是公开宣战。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两人之间只能由一个人活下来。   原本杨广还可以自欺欺人,躲在江都享清闲,或是逃到丹阳割据一方。用静待天时等借口蒙骗文武以及兵将甚至自己,随着李渊正式称帝,他便连自己都骗不过。   他必须做出应对,向自己的臣子兵将以及治下百姓表明态度。否则那些依旧忠于大隋社稷的臣子又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皇帝?军民人等士气动摇,就算想划江而治也不可得。是以杨广不管发怒还是杀人,都不算什么奇怪,徐乐心里也有所准备。   不同于面对沈光时的松弛,此时的徐乐周身肌肉已然悄悄绷紧,整个人处于随时可以格斗杀人的状态。   其实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徐乐对杨广的看法也发生了些许改变。之前认定其是个昏聩残暴的君主,就算千刀万剐也难赎其罪之万一。可是如今他发现,这位荒唐天子身上,也有些许可观之处。如果不是行事毛躁急于求成,或许也可成为个有为之君。   虽说他和杨广注定不会成为朋友,但是也不至于见面就想结果其性命。至少就眼下而言,如果杨广不动杀心,徐乐也不打算动手杀人。左右骁果军眼看就要哗变,这些乱兵绝不会饶过杨广,自己也就没了动手的必要。步离人还在迷楼内,不到万不得已更是不该大打出手。   因此面对杨广的咆哮,徐乐并未做出应对,而是直面杨广一语不发。他也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杨广接下来采取怎样的行动,取决于他的胆量以及对关中的处置。甚至整个江都乃至杨广本人的命运如何,也取决于接下来的决断。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说话也不必说话,杨广本人是生是死,大隋国祚如何,一切自有定数,外人不必干涉。   “你别以为朕不忍斩你!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何况乱臣贼子?逆贼李渊篡夺大宝,论罪当诛九族。附逆之臣,也难逃一死!你阿爷在日不管何等跋扈骄横,也不敢牵扯到谋反大案。你徐家如今既与反贼同流合污,便是将你碎尸万段也是理所当然!”   杨广继续咆哮着,徐乐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一语不发直视杨广,等待对方最终决断。   “徐乐!朕念在你徐家于社稷有功,你又是徐家唯一骨血的份上,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跪倒归顺,朕可以既往不咎。朕不但不杀你,还会重用你。李渊给你的官职,朕也可以给你。除此之外,朕可以自骁果军中选拔三千甲骑供你操练,为朕练一支玄甲铁骑出来!”   杨广此时的语气变得亢奋:“只要你能练成玄甲骑,带着玄甲骑杀回关中夺回长安,便能洗刷之前罪过,更能给自己挣个大好前程。朕会招你为驸马,更会封你为王!开府建牙建立家号,一跃成为世家,这些都唾手可得。怎样?区区一个左翊卫大将军,如何与王爵之位相提并论?不单如此,朕还会让你有机会手刃杀父仇人,为自己的父母报仇雪恨。这等良机不容错过,你千万不要自误!”   徐乐的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丝笑容,与平日相比,他笑起来的样子更为俊朗。只是此刻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又带着几许怜悯,看不出半点善意。   “有请太上皇安坐,人突遭变故乱了方寸,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如今大隋江山压在太上皇肩头,怕是容不得您感情用事。今时今日是什么局面,你我心知肚明。我若是太上皇,此时便该想想怎么让自己活下来,再设法化解眼下的危难,而不是在这里发梦!太上皇睡得够久了,也该醒醒了!”   杨广的脸色随着徐乐言语陡然一变,一张脸涨得通红两眼凶光四射,怒喝一声:“竖子大胆!莫非真以为朕舍不得斩你?”   随着这一声怒喝,徐乐甚至可以听到屏风后传出的兵器出鞘声。他依旧神色不变,只是双腿微微绷紧,如果杨广接下来传旨杀人,自己便要先下手为强拿下杨广,至少也要拼个同归于尽。口内则冷声道:“要斩徐某,只怕没那么容易!”   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时,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琴声。声音透过房门直抵两人耳中,随着琴声响起,杨广脸上的怒意也略略消减几分,接下来的命令并未传下,而是又坐回原位。在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几许柔情。徐乐这时也猜出弹奏之人身份,不等他回头,房门外已经传来女子的声音:“臣妾求见圣人。”   声如空谷黄莺百转千回,闻声不见人就已经让人醺醺欲醉,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佳人芳容。徐乐是听过杨家二娘说话的,他可以断定说话之人绝不是杨二娘,其年龄远比二娘为大,所经历的沧桑也不是这位帝姬可比。不过徐乐本能地感觉,这位说话人别看年纪大了些,可是若论容貌风姿,只怕还在二娘之上。杨广迷楼之中美人无数,但是这种祸水一般的人物未必多,最有可能的就是杨家二娘生母萧后。   步离之前被宣进宫,就是萧后召见。如今萧后、二娘都在此,莫非步离也来了?徐乐刚想到这里,门已经被推开,随后一阵脚步声音响起。甚至不用回头,徐乐就感觉到行路轻盈如猫,没有半点动静的步离已经走入房中。   他刚刚回头看去,依旧被换了一身宫装的步离,已经抢先冲到徐乐身边。而在步离身后,则是怀抱瑶琴的杨家二娘,最后则是个中年美妇。妇人的眼光也落到徐乐身上上下打量,饶是徐乐心性如铁,泰山崩于前也可泰然自若的性子,被美妇一望,心中也莫名打了个突,只觉得心跳莫名加快几分。不由得暗自佩服:不愧是能生出杨家二娘的女人,绝非等闲之辈。   也就在他想着的当口,萧后与二娘已经来到杨广身边,与徐乐对面而坐。萧后上下打量着徐乐,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破坏殆尽,可是徐乐的心反倒是变得慌乱,周身更是阵阵不自在。 第六百九十六章 屠龙(六十五)   固然大隋风气开放,对于男女相处也没有那么多禁忌。可是萧后身份非同一般,平日里极少面见大臣。更何况眼下情形紧张,这种时候哪怕是和杨家沾亲带故之人,也很难轻易见到皇后真容,徐乐身上还担着李家死间的嫌疑,要见皇后更不容易,更别说被萧后这么上下打量。   徐乐可以感觉到,萧后的视线里既无杀意也无愤怒,反倒是有着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可这并不能让他感到放松,反倒是因为萧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拘谨,身上的汗毛都快要炸起来。哪怕是在战场上和天下间第一等斗将厮杀,徐乐也没感觉自己会累到这个地步。   这种眼神徐乐其实不陌生,徐家闾那些年轻的后生即将成亲之前,女子家的女性尊长,便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既是长辈对晚辈的提携关爱,也是一种委婉的警告,让男子对自家孩子好些,否则娘家不会答应。   不管这种眼神如何熟悉,也能理解女方长辈一片苦心,可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徐乐还是感到不怎么欢喜。尤其这种视线还是来自萧后,就更是让徐乐周身不自在。他不认为堂堂一国皇后,会如同乡村愚妇一般无知短见,为了相女婿便特意跑来见面。更何况于招赘之事自己已经严词拒绝,以萧后的身份地位也不该苦苦纠缠。可是萧后以及杨家帝姬的出现,再加上这种眼神,让他不得不这么想。比起应付这种问题,他更愿意面对杨广的怒火,乃至大打出手也算不了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随着三个女人的进入,房间内气氛重又得到缓和。杨广和徐乐方才几乎要翻脸动武,这时又能好好讲话。萧后打量徐乐良久,微微一笑:“方才见面的时候,我差点认错了人,只当是长安城中令无数闺秀魂牵梦绕的卫郎君死而复生,前来与故人相见。说来你可能不知,令尊在世之时固然与李渊亲厚,和圣人也是过命的交情。两下往来频繁,三五日间便要盘桓饮宴,那时卫郎君见了本宫,也是一口一个阿嫂的叫着,可是热络得很呢。从这里算起来,你算是我和圣人的子侄辈,理应叫你一声贤侄。”   对于萧后的话徐乐半个字都不信。自己父亲不是个能应酬权贵的性格,更何况他是太子杨勇的亲卫首领,不可能和杨广有很深的交往。徐家人不喜权谋手段,却不代表真的没有脑子。这种糊涂事父亲绝不会做,更何况还有阿爷在旁,也不会允许父亲胡作非为。   萧后这番话肯定是信口雌黄,欺负死人不会讲话,故意编造老辈交情,试图靠这个压服自己,让自己以子侄辈的身份地位与这对夫妻相处。   徐乐既以看破萧后谋算,自然不会被其计谋所赚,冷哼一声:“这称呼担当不起。再者说来,阿爷只说过主公与家父乃是总角之交,未曾提过与其他人的交情。若是想用父辈交情劝降,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   “放肆!”杨广再次想要翻脸,却被萧后紧紧抓住衣袍,另一边的二娘则开始拨动琴弦,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琴音。步离好奇地看着两个女人,搞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如此,只不过自己的身体也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般蜷缩暴起。人就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都可以弹射出去搏杀拼命。   萧后以温柔的语气安抚着杨广,听上去就像是慈母哄幼子:“圣人息怒。徐将军年少气盛,圣人不必如此动肝火。再者说来逆贼李渊欺世盗名,天下间不知多少人上了他的当,将其当作仁厚长者正人君子。便是圣人不也是被他骗过,才让其有机可趁?徐乐年纪轻,不曾见过世道人心的险恶,为李渊所欺也是情理中事,圣人不必动怒。”   “不识好歹!”杨广怒气冲冲地说道,语气依旧充满愤怒。不过终归是没命令屏风后的伏兵动手,徐乐和步离也就不至于非得动手伤人不可。萧后又看了一眼徐乐,其神色就像是个宽厚和善的长辈面对家中顽劣子弟,气恼中带着宠溺还夹着几分无可奈何,一声长叹:“你这娃娃也是太过倔强,这等脾气若是不改一改,迟早要吃大苦头!徐家人个个精明强干,你想必也不例外。也不消我们多说什么,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李渊此番行事对你是好意还是歹意?若是连这都想不明白,你也没资格统领一支军马。圣人本想要你归顺大隋,给你一份大好前程,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得了。不过这也无妨,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再说天下已然是这等模样,你不肯辅佐朝廷也不足为怪。”   徐乐道:“徐家没有趋炎附势的宵小!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大隋江山如何,徐某都不会归顺投降。就算把徐某碎尸万段,亦难动摇分毫!”   萧后不等杨广发作,抢先说道:“我虽是个女流,却也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于你们的心性略有所知。这番话你不必说,我其实也明白得很。你想做忠臣,我可以成全你。看在你徐家祖辈功劳,还有你父与圣人交情份上,本宫可以做主让你离开江都回到李渊身边。不过本宫也有一句话问你,若是圣人放走你之后,立刻点动人马攻取长安,李渊可能饶你性命?若是把你放回去,便是逼你去送死,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徐乐冷冷一笑:“此言差矣!我家主公既敢登基受禅,自然早有准备应付江都人马。我大唐现如今兵马十万有余,更有关中之地为凭,粮饷军士骁勇上将样样不缺。若是非要刀兵相见,我大唐势必奉陪到底。圣人手下这数万骁果乃是无根之木,折损一人便少一人,而我李唐大军去可从各地招募。彼此消长,圣人又哪来的必胜把握?”   “再者说来,如今想要攻打关中,也不是件容易事。如今城内情形如何,莫非你们心中不知?”   “住口!”杨广忽然再次出声打断,不许徐乐再说下去。同时又用眼神暗示徐乐二娘在此,这些话不该在她面前提起。徐乐却不管那些,继续说道:“太上皇还想要瞒到几时?这等大事又能瞒到几时?等到乱军杀入迷楼之内,莫非圣人还能继续瞒下去?”   “岂有此理!”杨广勃然变色,小狼女几乎要迎着杨广冲出去。对于气机有着惊人敏感的小狼女,已经感觉到杨广对徐乐起了杀心。虽说自己和杨二娘交好,但是保护徐乐安全,依旧是自己第一要务。自古先下手为强,为了保住徐乐性命她已经决定先行动手把杨广拿下或是击杀当场。   可是徐乐紧紧拉住步离的臂膀,没让她真的冲出去。另一边的萧后,也及时阻止了杨广,又对徐乐道:“你这娃娃怎好如此轻狂?军国大事也敢信口胡言,当真是不懂规矩!”   “城内情形大家心中雪亮,遮遮掩掩又有什么意思?军心涣散军食不济,以这等疲兵饥卒妄想杀回关中,与自取灭亡有甚分别?若是太上皇以为靠着这些已经不再听从军令的骄兵悍将便能夺回长安,某也无话可说。结果如何战场上自然可见分晓。不过恕某直言,沙场无情刀枪无眼,真到了那时候太上皇怕是追悔莫及。再者说来,这些兵士是否肯服从军令开赴疆场都在两可之间,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杨氏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手中瑶琴几乎落地。她本就是人间少有绝色,此时一副胆小无助的模样,就更是惹人怜惜,让人一见就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可惜遇到徐乐这么个鲁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佳人容貌神色,只是紧盯着杨广不放。   萧后却接过话头:“依你所说,莫非我和圣人就只能坐以待毙?”   “太上皇自己的事,外人怕是不好多做干预。不过在某看来,如今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迁都丹阳之谋已定,便不须更易,只要按计行事就是。至于眼下这些闹事军将,也不能姑息养奸。差遣有能战将进入军营,不问胁从只诛首恶。只要动手快,不消半日就能将罪魁祸首斩尽杀绝。随后以牛酒犒赏稳定军心,当众宣读那些贼人罪状,江都城便不至于有失。至于日后如何,就要看大家各自的手段。这天下本就不是一人一姓的天下,昔日江山不曾姓杨,日后江山亦不必姓杨。说到底就是看谁更有本领,谁能在沙场上取胜!太上皇若是有本领,便从我家主公手中把基业夺回来,天下人不但无话可说,还要赞一句太上皇好手段!反之,若是没有这份本事,这江山迟早落入他人手中,耿耿于怀也没什么用处!”   杨广并没有说话,自从萧后进入房间后,他说话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是看着徐乐不言语。反倒是萧后代替了他与徐乐进行问答交流。这时听徐乐说完,萧后看看杨广,随后又看向徐乐,脸上重又露出笑容。   “不愧是老徐敢的孙儿,果然智勇双全胸中亦有韬略。你既不肯辅佐圣人,便不好叫你白白献计,不如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你敢说,本宫就敢赏!”说话间萧后的眼神又落向自己的女儿,言语里的含义已经很是明显,哪怕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步离气呼呼地看向徐乐,等待他的选择。与此同时,杨广的目光也落到徐乐身上,只有杨二娘低下头紧盯着脚下一语不发,只是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第六百九十七章 屠龙(六十六)   徐乐并未理会萧后话语里暗藏的玄机,依旧保持着语气平和:“某这计策算不上高明,能否成功也在两可之间。归根到底,求人不如求己。只要朝廷有足够的武力,三军便不敢生变。反之,一味以财货收买好言安抚,军汉只会认定你软弱无能。哪怕眼下恭顺,心中也早没了敬畏之心,稍有不满便会以刀矛相胁。将主沦为奴仆,骄兵悍卒反客为主肆意妄为,迟早还是会酿成大祸。这等事前朝屡见不鲜,太上皇熟读经史,对此所知甚详也不用我多费唇舌。如今之事与前朝并无区别,城中军汉人心浮躁,若是不加以处置必然酿成大祸。至于如何恩威并施震慑三军,太上皇乃是行家里手不用旁人指点。再说太上皇身边有这许多豪杰,自然能想出良策,徐某也就不必献丑。”   萧后看看杨广,后者脸上的怒意逐渐消失,脸色又恢复了正常。整个人坐在那里姿态不变,可是在徐乐看来,就在这片刻之间,杨广似乎被谁抽走了魂魄,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之前他横眉立目要打要杀的时候虽然貌似疯狂,但起码还有几分威风。现在他似乎恢复了理智,但也失去了精神,整个人就像个木雕泥塑一般瘫在那里。从外表看与以往并无区别,但是徐乐能清晰感觉到,杨广身上有些东西正在飞速流逝。   这种东西无质无形虚无缥缈,但并非不存在。越是上将军,对这种东西的感触就越深。个人家数不同所学不一,对这种东西的叫法也不一样。在徐家人看来,这便是人的胆魄。不管男女老少,也不管脾性如何,身上都应有胆魄。哪怕是本分懦弱之人,也并非无胆,只是胆魄不足,或是不敢随便发作出来而已。一旦走投无路,他们也会壮起胆量,与对手强敌决一死战。   反过来,若是一个人真的没了胆魄,也就成了行尸走肉。就算能吃能睡,可是整个人没了精神支撑,能否算得上一个真正的人都在两可之间。至于为将乃至为帝王者,胆魄就更是需要远胜同侪,唯有如此才能建立功业乃至治理天下。徐乐记得阿爷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帝王将相不但要有胆魄,更要胆魄过人,必要之时敢行常人不敢行之事,否则江山注定难以长久。   初见杨广时,此人乃是个狂徒,行事狂悖为所欲为,不过胆魄总是不缺。也正是靠着这一点,让徐乐对他产生些许好感。也是靠着这残存的精气神,支撑残破朝廷苟延残喘至今。可是如今的杨广,身上的胆魄正在飞速流逝,用不了多久就会消耗殆尽。   这个时候的杨广虽然依旧是大隋帝王,可是却没了和身份对应的气魄胆略,再也做不出开凿大运河、远征辽东等宏图壮举。哪怕性命得已维持,整个朝廷也就和这副躯壳一般有形无神,失去了问鼎天下的资格,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其他豪杰所消灭取代。   之前那副要杀自己的模样,很可能都是在做样子。除去最后时刻动了真怒,其他时候只怕是连发作都是假的。他千方百计拉自己加入,也正是无胆的表现。堂堂九五至尊,却需要一个斗将为自己撑腰,否则很可能制不了那些军汉。徐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杨广既可怜又有些可恨,平日里色厉内荏,事到临头就没了胆气,甚至连设计运筹都做不到。   过了好一阵,杨广才缓慢开口:“骁果军之事朕自有主张。你既一心从贼,这江都的事便与你无关。逆贼李渊倒行逆施十恶不赦,从贼之人论罪也应处斩……不过梓童为你求情,你徐家祖上又立有大功,朕便饶过你这一遭。江都城内没有你容身之处,带着你的伴当回长安去!”   徐乐等的就是这句话,本来已经想要带领部下离开是非之地,只不过一时没来得及走,才有今日这场风波。如今杨广既然开口,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还没等他说话,萧后又说道:“急什么?徐家人个个胆大包天,当年名动长安的卫郎君,总不至于生出个胆小如鼠的儿子,得知江都有警就连一时三刻都不敢多留?”   她看了徐乐一眼,这激将计虽然寻常,不过对于斗将来说却着实管用。徐乐固然知道这是萧后的计策,可是自己如果此时离开,就把徐家几代人的脸面丢光了,这又如何使得?强压着怒气,徐乐不卑不亢地说道:“不知还有何事?”   “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话没有说完,有些事没有说清楚。”萧后看了看徐乐,又看看自己的女儿:“本宫方才问你要什么赏赐你不曾开口,不过赏赐之事由不得你做主,你不要本宫却偏要给你。本宫虽为女流,却也听人说起过,身为上将所爱者无非宝马、铠甲、兵器而已,这话总没错吧?你此番前来身上无甲胯下无马,乃至不得不持短兵与承基厮杀,这事总是有的吧?本宫念在你父和圣人的交情份上,不忍见你如此狼狈。决定送你一匹脚力一领甲胄外加一件兵器。来人!”   她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不多时门外就有了回应。萧后对徐乐道:“你且下去看看,这些赏赐可合你心意?”   门外站立的还是之前宣徐乐进宫的内侍,此人貌不惊人,在迷楼这种地方怕是两三个转身之间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可是徐乐却从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中断定,此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在眼下这种时候能被杨广、萧后倚为心腹,必然有过人的手段。   这名内侍在徐乐面前依旧是那副恭顺模样,引着徐乐来到小楼外面,却见早有人牵来一匹战马,马上则挂着一条朱漆马槊外加盔甲包。   战马毛管鲜亮遍体漆黑,远远望去如同一匹乌缎。身高腿长体魄雄健,只粗看一眼就能断定乃是万金不易的良驹宝马,比起之前的逐日以及自己的吞龙不相伯仲。这种足以称为马王的宝驹就算是在产马的塞上,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足以称为天马。在这江南之地,就更是凤毛麟角无处寻觅。也只有帝王之家,靠着大隋雄厚国力,才能拥有这许多神驹。   为将者都爱宝马,徐乐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不知杨广好端端为何赠送自己宝马,但是一见这等神驹先自欢喜,几步上前飞身按住马的腰梁随后腾身而起,一跃跳上马背。本来还防范着宝马不肯服从准备与之较量一番,不想这匹马竟然格外恭顺,对于自己骑乘毫无反抗,反倒是发出几声长嘶,嘶鸣中说不出是得意还是讨好。   徐乐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莫名地掠过一丝阴云。宝马不该是这样的!神驹一如猛将,本应是桀骜不驯不服管束,除非靠着真本领将其收服,否则肯定会抗衡到底。虽然这个过程要耗费大量的气力更要承担风险,但是这种烈马一旦被收服之后,也会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不会让其他人随便接近更不会听从命令。也只有这种脚力,才能在沙场上冲锋陷阵协助主人建立功勋。这匹马虽然品相出色,可实在是太过于听话了……   那名内侍这时开口道:“乐郎君请试试铠甲,看看是否合身。”   甲包内乃是一领乌黑铠甲,其质地与徐乐家传宝甲一样,都属于冷锻瘊子甲,制式则更为接近时下军中惯着的明光铠。看得出,这领甲胄制造出来的时间不算太长,养护得也很是用心。甲叶闪亮泛着乌光,不用真的穿在身上尝试,只是用手摸着上面的一个个冰冷凸起,就能感觉到这领甲胄所具有的防护能力。   不问可知,这是隋朝将作监中那些能工巧匠穷尽心力一锤一锤反复锻打缔造出的上品,哪怕大隋富有四海连万钧弩都能制造若干,这种宝甲却也所存无多。哪怕是大将军这等要员,也未必能赏赐这么一件甲胄。这等宝甲披挂在身,在战场上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内侍又喊了两名年轻内侍前来,协助徐乐穿戴整齐,随着面覆盖落下的刹那,徐乐心中泛起个奇怪的念头:此刻自己战马长兵甲胄齐备,一身本领可以充分发挥。阳光就不怕自己突然翻脸,一路杀进房间里结果他的命?他到底是有这份把握,还是已经破罐破摔听之任之?   不过想归想,这等事终究是做不出。在马上舞了一番大槊之后,徐乐解去甲胄二次登上小楼,萧后看着他面上露出笑容:“怎样?这礼物可还满意?”   徐乐看看萧后又看看杨广:“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宝马宝甲人人喜爱,可若是这么凭空赏下,徐某万不能收。”   萧后又看了一眼女儿,目光中多了些说不清楚的东西,脸上笑容也渐渐消散。过了片刻才说道:“乐郎君不必推辞,本宫赏你这些,也是要你帮本宫和圣人做一件事。我们允许你离开江都,不过你要多带一个人走,把她带到长安去。并且要以徐家祖宗起誓,不可起歹意加害于她更要保护她的周全!从今以后她的性命就由你来保全,只要你有一口气在,就得保证她的平安。”   徐乐看着萧后,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喜欢对女人无礼,不过萧后这要求未免太过苛刻。不问可知,萧后肯定是让自己保护杨广的子孙前往长安,这简直岂有此理?李渊既已登基,就不会对杨家子弟太客气。自己身为李家战将,带个杨家子弟在身边不说,还要舍命保他周全,这根本是强人所难。设若这杨家子要起兵谋反夺取基业,自己还要保他性命不成?   可是不等他开口,萧后却朝二娘看去:“乐郎君神勇盖世,却不知能否保得下一个弱质女流?” 第六百九十八章 屠龙(六十七)   萧后这番言语显然不是临时起意,不管杨广还是杨二娘都没有表现出诧异,似乎是早就商议好的。只是二娘朝萧后盈盈下拜,脸上更满是悲伤凄楚之意,可怜兮兮地说道:“女儿不想离开父皇、母后……”   “此事由不得你做主!”萧后从一开始露面就显得很是慈祥,对待徐乐更是有几分母亲的感觉。可是此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语气却异常严厉不容半点违拗。“此事乃是你父皇和本宫的决断,你只管遵旨就是,不许任性胡闹。你不再是不知事的娃娃,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官家体面,不可放肆!”   杨二娘显然怕极了自己的母亲,听到母亲训斥就不敢多说,只好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声:“遵旨!”便起身站回了原处。   萧后又看向徐乐:“二娘年幼无知,让你见笑了。其实这件事我们早已经商议妥当,二娘也知道该怎样做。只是之前圣人一直没把江都的情形对她讲过,是以她不知城中凶险,直到方才得知原委,一时惊慌难免失了体统。不过你只管放心,我杨家的女儿自有体面,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徐乐这时也明白过来,自己领会错了萧后的意思。对方虽然从进门之时就在布局设套,乃至赠送马匹兵器,也是为了市恩,目的就是让自己接下一个包袱。不过这个包袱并非杨家男儿,却是这位未得封号的帝姬。   男女有别,同为帝王血脉,情形却不可同日而语。男子可以继承大统便可作为牌位,被思念前朝或是别有用心者拥立,借着凤子龙孙名号召集部众图谋不轨。是以自刘裕篡晋自立开始,新朝建立之后必然对前朝帝王苗裔大肆杀戮乃至灭绝血脉。   可是女子的情形就不一样。毕竟女子不能为君,一旦江山易主,所谓帝姬也不过是个虚名,根本没人在意。哪怕是再有野心之人,也没法靠一个帝姬聚拢人心扯旗造反。是以大多数开国之君,对前朝公主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李渊仁厚之名达于天下,又和杨家有亲,以常理论也不至于对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赶尽杀绝。萧后敢把女儿托付给徐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即便如此,徐乐还是觉得这份托付有些不寻常。以往杨广想把自己招为驸马,可以算是一厢情愿,也是这荒唐天子所作无数荒唐事之一,没什么奇怪之处。可是这回萧后的托付一如托孤,自己和对方并没有什么交情,他们何以如此放心,就敢把爱女相托?再者说来,就算是托孤,通常也是保全男丁延续血脉,放弃男丁托付女儿又是何意?既然已经到了托孤这一步,又何不让手下嫡系亲卫,把杨家的子嗣带走抚养?   萧后此时又说道:“你心中想必有不少疑虑,这也不奇怪。换做本宫心中疑虑只怕更多。这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二娘是本宫的亲生女儿,也是本宫的心头肉。若是依本宫的心思,自然是希望她留在身边,为她寻个如意郎君。可是如今的情形一如你所言,江都城随时可能化为沙场,便是帝王之女亦未必能自保周全。生逢乱世已是不幸,女子之身就更成了一种罪孽,所受苦楚远胜男子十倍。本宫不忍见爱女受苦,只能有劳乐郎君这位少年英雄。当日圣人便有招你为驸马之意,如今驸马之事自然不必提起,只盼乐郎君能念在咱们两代交情,好好待她。”   “江都城内才俊无数,何以非要找我这个外人?”   萧后一声叹息:“这也是我这个做娘的一点私心,哪怕到了这等时候,还是希望自家女儿有个好归宿,不愿因为天下大乱就让她受了委屈。圣人身边虽有无数少年俊彦,可是都入不了二娘的眼,我也不想因为形势紧迫,就要她改变自己的心意。再者说来,如今江都城内虽有千军万马无数豪侠,可若说到可靠,怕是没人能超过乐郎君……”   说到这里,萧后又是一阵苦笑:“乐郎君乃是聪明人,应该知晓我的意思。天下太平时,朝堂上自然不缺忠臣良将。可是如今这等时局,忠奸善恶却是难说得很。若是所托非人,便把二娘送入虎口。本宫可不愿拿自己的女儿去试他人的忠心,还是得找个可靠的人托付。在长安时本宫便知道,徐家子弟都是顶天立地遵守信诺的好男儿,天下豪杰虽多,若说到重信守诺,怕是没几个敢和徐家人相比。如今本宫只等你一句话,应或不应全凭你的心意。”   徐乐心中对于萧后也暗自佩服,单以手段论,这个女子与杨广相比亦不逊色。若是生为男儿之身,说不定在庙堂上也能有一番作为。她若是如杨广一般以权势威压,自己倒是可以与对方抗衡到底,大不了一拍两散。可是她如今使出这以柔克刚的手段,正是徐家男儿的克星。徐家人不怕强敌,哪怕是再如何了得的对头,也敢与对方硬抗到底。可是一旦遇到这种伏低做小之人,又是女子之身就往往狠不下心肠。   倒不是自己真的会为萧后手段迷惑,被她软语哀求几句就任其摆布。可是萧后所求之事,说来既不过分更不苛刻,不管自己对杨二娘看法如何,都不好拒绝这种要求。再者说来,萧后说得也是事实。一旦江都兵变发生,乱军杀入迷楼,像这种倾国倾城的佳人,必然会遭遇折辱。抛开彼此身份立场不论,堂堂英雄豪杰也不能坐视无辜女子遭此横祸,出手搭救也是男儿应行之事。   只是徐乐也知道,不管萧后再怎么巧舌如簧,都没法改变一个事实。这位杨家帝姬对自己而言,终归是个负累,而且是个很难缠的包袱。她的身份姑且不论,单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绝色美人,在当下的乱世中就可以归入祸根之中。甚至可以想到,以后从她身上必然会惹出不知多少麻烦。   徐乐不怕麻烦,但是不想惹毫无必要的麻烦。这女子对于玄甲骑和自己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留她在身边还要为她遮风挡雨,自己又是何苦?而且她也不能和步离相比,步离不光和自己如同亲人,更是有罗敦阿爷的嘱托。哪怕步离不会武艺,就冲罗敦以及梁亥特部落于自己的交情,自己也有保护步离的必要。杨家二娘又有什么?   杨广和自己家说不定还是仇人,就算当年之事未必和杨广有关,至少也谈不到交情。自己凭什么保护他的女儿?   只不过萧后这番布置堪称滴水不漏,把徐乐以及徐家抬到了极处。若是此时徐乐开口拒绝,不要说自己脸上无光,就连自家祖上的面子也都丢光了。萧后此时又是当面提出请求,不给徐乐思考的余地,饶是徐乐再怎么聪慧,总归是个少年,于人生的阅历实不能和萧后相比,此时却是想不出太好的借口回绝萧后的要求。   就在这时,徐乐只觉得胳膊被人拽了一下,他不用看就知道,拉自己的乃是步离。只见从方才开始就像一只弱小却又凶悍的狼崽一般护卫徐乐的步离,此刻却收了凶相,眼神中满是祈求之色,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徐乐也能猜出她所求为何。她也希望自己答应萧后的要求?   萧后说道:“其实今日本宫需步离前来,也是与她说起此事。我知道你们武人心肠硬,又见惯了生死,很多时候不懂得什么叫做慈悲。又知道步离与二娘相善,便将她宣来与她商议。这个小娘很好,纯真无邪又有大慈悲,本宫一开口她便应诺下来。如今就只好看你的心意了。这种事情不能强求,你若不愿只管明言,本宫就当没说过这些话。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伴当离开,保证没人会为难于你。至于二娘的命数,便只好交给老天作主!”   徐乐只觉得既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没想到堂堂一国皇后居然会用出这种手段,软硬兼施逼自己就范。他看看步离,又看看对面的二娘。这位帝姬的美貌对徐乐并没有多少作用,可是看着她此时楚楚可怜的样子,却让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徐家闾的乡亲女眷。   当初阿爷一手建立徐家闾,初衷并非结寨自保编练私兵,而是要在乱世中辟一方天地,凭借自己的武艺本领,为孤苦无依的百姓找个活路。边地混乱不堪,一如人间地狱。不管突厥铁骑还是盗寇马贼,都不会对百姓手下留情。   男子固然命如草芥,女子处境更加凄惨。那些女子中还有几个是徐敢从马贼以及胡骑手中夺回来的,她们初到徐家闾时恐惧、无助、悲苦、可怜的眼神,与面前杨二娘几乎一模一样。帝王之女凤子龙孙,在此乱世中也不见得比平民好到哪里去。难道自己真的要硬起心肠,看着这么个女子受害?   当日阿爷不惧贼寇胡虏的弓刀,为贫苦之人挣一条活路。自己身为徐家子孙,若是连这么个弱女子都保不住,岂不是辜负了阿爷的栽培教导?不过是一女子而已,自己保下她又如何? 第六百九十九章 屠龙(六十八)   宇文化及府邸书房内香烟袅袅,多日来充斥其中的酒气,终于为香气所驱逐。平素放浪形骸的宇文兄弟,此时却是冠带齐整衣衫整洁。两人面色严肃,目光中满是怒意,在他们对面,则是满头大汗的司马德勘。   宇文智及冷笑两声:“司马好歹也是骁果郎将,怎么胆量这般小?左右不过是逃走了一个妇人,就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居然大病了一场?就你这个胆子,在沙场上怎么提刀杀人?也莫说是杀人,就算是让你干回老本行杀猪,可还下得去刀?”   司马德勘明知宇文智及言语中贬损着自己,更是当面揭短,可是依旧装作不知,磕头如捣蒜,口内不住哀恳道:“司马无能,有负二公所托。不曾想那贱人居然是宫中耳目,更不曾想她居然将末将灌至烂醉。这几日末将身体抱恙不能视事,于二公钧谕不及动作,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如今诸事不谐,着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不妨再等待两日,等某把人手准备停当,再……”   宇文化及将手一抬,打断了司马的话:“再等待两日,我等便要人头落地了!收起你这点小心思吧!”说话间他将手在桌上用力一拍,   “你以为圣人杀了那报信宫娥,又下了旨意不追究军中缺额之事,你的性命便保下了?可笑!好歹也是功臣之后,更是越国公的心腹,怎么连这么点帝王心术权谋手段都看不出来?一个小小的稳军计,便把你瞒住了,你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司马德勘并未作答,只是不住叩首。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命如今操于宇文兄弟之手。只要他们一声令下,便会有其府中家将杀出,把自己砍成肉泥。不过司马既然敢来面见二人,也并非全无凭仗。元礼、裴虔通两人都在外面,宇文兄弟若是杀了自己,那两人便可向杨广告密,大家来个鱼死网破。   再说宇文兄弟毕竟位高权重,与普通骁果军隔着一大截,直接去指挥人马并不方便。他们想举事,也需要自己这种中层军将为其奔走效力。眼下杀了自己倒是容易,再想找一个听话的人可没那么便当。是以自己只要不明着抓破脸未必就会丧命。若是自己此时真的按宇文兄弟命令行事,反倒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两相权衡,他宁可冒着触怒宇文弟兄的风险,也要继续拖延下去。   看着不住叩首,就是不肯给出明确答复的司马,宇文智及道:“你莫非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也不是第一天在朝为官,圣人是什么脾性,理应心知肚明。那宫娥既已进了宫,你所谋之事自然就瞒不过圣人耳目。他可能饶过其他人,但绝不可能饶过你!眼下碍着法不责众,不对你动手。等到他迁都丹阳事成,再解了你的兵权,那时候杀你如杀一犬!如今你不是为我们出力,而是为了你自己的性命搏杀!”   宇文化及哼了一声:“他说不定心里还想着拖你我入水,把咱们的性命绑在一处。这等人某见得多了,别人好心救他,他却只想着自己,哪怕忘恩负义也不在乎!只可惜啊,这种人虽然多,但注定都没有好下场!老天有眼,不许这种人活在世上,这便是天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攀诬我等?哪怕你在朝堂上指正,也不会有人相信!便是圣人,也不会追究!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我等依旧可以逍遥快活,你就得死,明白了没有?”   “末将明白,就算借末将几个胆,也不敢攀诬二公!”司马德勘依旧叩首:“末将真心实意追随二公,愿为二公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只是如今这情形……实在是不适合举事。倘若仓促而行,只怕会误了二公的大事。末将一死不足惜,坏了二公大计,末将便是万死也难赎己罪。如今荣国公部下已经有所动作,宫中禁卫更是换成了那些殿脚民壮,圣人想必有所准备。此时强行发难,只怕必败无疑。”   宇文智及不屑地说道:“江东骁果?总共才有多少人马?能抵得住我关中健儿?想当年这些江淮人便不是我们关中好汉的对手,如今依旧如此。没了圣人撑腰,这些人在我们面前算得了什么?至于那些殿脚,就更是帮不堪一击的农夫。只是有几斤气力,能拉拉纤绳而已,你们这些武人,难道还敌不过一群刚学会拿刀的农夫?”   宇文化及道:“那些农夫也不用司马他们去杀。今晚,这些农夫连同那些禁卫,都会被处置干净。你只要带着人马杀进去,其他的事就不用操心。你这次无非是押上性命,我们押上的却是大笔的财货乃至家族前途,是以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你担心的事,我们早就想到了,也做好了准备。你不过是做你的本业,拿着刀去捅一头捆扎稳牢的猪,这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司马德勘停止了叩首,却也没有抬头,而是愣在那里。他不认为宇文化及会骗自己,但是也有些不相信,宇文家的势力居然到了这种地步,可以轻松撤换宫中禁卫。固然宇文述位高权重,可宇文兄弟毕竟浪荡多年,在世家圈子里也是不被人看重的败家子,他们几时有了这份力量?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这么?不信?实话告诉你,这次动手的人远比你想得要多,能用的棋子更是不止你一个。若是按着他们的意思,你这种酒囊饭袋本就该除掉以绝后患。是某的面子才保住你的性命,如今你反倒是推搪起来,简直恩将仇报!”   宇文智及道:“你操心的那些事,也不算什么。这几日你窝在帐篷里不动地方,我们只好替你出面,和那些人见了几面晓以大义,如今他们都已经答应共襄盛举!”   司马德勘吞了口唾沫,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看来宇文家对自己已经起了戒备之心,绕过自己去拉拢那些军将,既是把自己架空,也是一种示威。倘若自己不为宇文家所用,他们便能从这些军将中找人替换。固然这些人的本事地位,不如自己来得合适。可真要是逼迫到翻脸的地步,宇文家可以豁出去一个司马德勘,自己却不能豁出自己性命不管。   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的司马,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没了之前的那份从容。连忙说道:“二公天纵之才,末将万不能及。既然二公已然说服那些人归顺,大事便成了一半。不过恕末将直言,就算得了那些人相助,咱们的兵马依旧不足。我等设计之时,乃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要杀入宫中大事可期。可是如今情形变化,圣人已然有所防范,江淮骁果更是严阵以待。若是以这几千兵马强攻,就怕一旦受挫,难免军心动摇,我等便有些棘手。”   宇文化及这次并没有动怒,反倒是点了点头:“这便是了,大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便不能三心二意。这个时候若是有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可是会死人的!”宇文化及眉头一挑,二目射出凶光,司马德勘连忙叩首道:“不敢!末将不敢!”   “这便最好不过,知进退明是非,是你司马的长处。某也正是看中这点,才与你一起做大事。你这话说得不差,城中骁果数万,若是只有几千人马声势未免太弱了些,不足以震慑三军,更可能横生变故。是以我们得把这些兵士都拉过来,让他们为我所用!”   “都……都拉过来?”司马德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偷眼看向宇文化及。城中这几万骁果来历复杂,把那些江淮子弟刨除之后。剩余的骁果军以关中人为主,但也杂有其他地方来人。其来历包括了关中鹰扬府,也有自四方招募的有力勇士。在江都城内南北冲突中,这些人被划入北人阵营,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在内部,这些人并非铁板一块,彼此之间也没有统属关系。   即便宇文承基这种盖世豪杰,也只是在军中声望过人,三军将士大多卖他面子。若说让他一声令下统帅全军,却也是万万不能。至于朝堂上那些出自关中世家门阀的大臣,固然在军中各有嫡系,也不可能让数万将士为其所用。哪怕他们连成一线共同进退,充其量也就是让两三成人马听令而已。再者这次所行之事乃是谋逆,便是世家的部曲也未必人人敢行此事,普通兵士更不必多说。   饶是司马德勘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有谁能把几万北地骁果统合一处,让他们甘心听令,前去攻杀杨广发动兵变。可是宇文化及言语间信心十足,显然已经有了充分把握,司马德勘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这宇文化及到底是得了谁的助力,还是又想出什么妙计? 第七百章 屠龙(六十九)   宇文化及很满意司马德勘眼下的样子,司马摸不透自己的底细猜不出自己心思,就不敢生出异志更不敢反抗,这穿了甲胄的屠户便无法逃脱掌握。他并不把司马放在眼里,更不觉得其能做成大事。之所以选择他作为自己的帮手,只不过是需要个为王前驱之人。昔日陈胜、吴广首举义旗,最终坐天下的则是亭长刘邦。汉末袁术以“代汉者当涂高”之说自立为王,最终却是司马家得了江山。自古以来欲成大事,总要有个杀才冲锋在前,为真正的王者铺平道路。   世家门阀想要操纵天下,同样离不开这种无谋之辈为自己所用。宇文化及之所以选中司马,便是看中他只有市井刁徒的狡诈却无将略,虽然是军将却胆小如鼠正好操控。既可以为自己冲锋陷阵,又不至于尾大不掉反噬自己。   作为长安城中飞鹰走狗纨绔子弟的前辈,宇文化及并不缺乏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也知道对不同人该采取不同手段。对付司马这种人自是手到擒来。   这种人如同猪狗牲畜,畏威而不怀德,不知恩义为何物,只会对强人俯首帖耳。要让对方对自己畏惧入骨,才能保证其不敢生出反心。是以此时倒也不隐瞒,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谋算。   “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圣人皇恩浩荡!”宇文化及语气里满是冷嘲热讽的味道:“若不是圣人这几年文治武功,这些骁果军又怎会为我等所用?某听闻圣人新近派人筹备了一批好酒,准备以牛酒犒赏三军,让儿郎尽情痛饮,想要靠这种小恩小惠笼络士卒收买人心。哈哈,咱们这位陛下居然能想起这手段,也是稀奇。”   “公台不可大意!”司马德勘已然知道了这个消息,更知道军中情形,连忙提醒宇文化及:“这些军汉不能和二公相比,他们本就是穷苦出身,不曾见过世面,很容易被财货收买。何况军中也没多少消遣,饮酒就成了这些人最大的乐子。也不怕二公见笑,慢说是那些军卒,就是末将身边的军将,听闻圣人赏酒也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都是直性子,没有那许多心思。圣人送他们酒肉,他们就拿圣人当了名君圣主看待。眼下若是有人说圣人的坏话,这些人只怕不会答应。”   “一群草芥般的人物,理会他们作甚!”宇文智及不屑地甩甩衣袖:“我家亦是武人出身,说起带兵的手段,你还差得远呢。大人在世时便说过,莫把那些军汉当作人看,只把他们当成牲畜驱使就是。只要会耍鞭子,便没有不听话的牲口。司马你宰牲的手段不错,这赶牲口的本领看来还差得远!那些人对圣人是爱是恨,还不是在我们掌握之中?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你凭什么掌兵!”   宇文化及这时反倒是替司马德戡解围:“他不曾学过兵法,倒也不必苛责。司马,听某告诉你。军汉既见不到圣人也读不懂圣旨,所谓圣人是好是坏,全看军将的手段。想让他们觉得圣人好,圣人自然是可比尧舜的圣主。若是想让他们怨恨天子,甚至不惜拔刀相向,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看向宇文智及,后者一声轻咳,脸上神色随之一变,那副冷嘲热讽的模样尽数不见,代之以一副正言厉色,神色凝重至极。   “自圣人南狩以来,骁果军始有南北之分。彼此之间嫌隙日重,自言语辱骂到拳脚互殴,乃至白刃相见之事亦时有所闻。除此之外,北地骁果多行不法,杀人越货强抢民女之事无数。更兼勾结逆贼李渊,北窜关中意图为李渊效力攻打江都。如此大逆不道之行,是可忍熟不可忍?圣人已然传下旨意,军中所有北地骁果不问官阶出身,悉数赐死!”   “赐死?”司马德勘明知这是宇文兄弟矫诏,可是依旧惊叫出声。毕竟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明知是计也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宇文智及正色道:“不错!正是悉数赐死!那些御酒,便是给北地军士准备的送行之物。圣人之所以下旨,不再追究之前北军兵员缺额之事,便是因为要把北军悉数诛灭,也就没了再查点兵马的必要。若非如此,又怎会饶过尔等性命?”   “可……可若是杀光了北军,圣人身边岂不是无人保驾?”   “糊涂!在圣人眼中,军汉也能算人?天子富有四海,只消一道旨意,便可招募天下豪杰应募投军,又怎会无人护驾?圣人身边的江淮骁果莫非不是人?待等将军中北人悉数鸩杀,圣人便要招募江淮健儿以充营伍,据江淮而守与关中李渊平分疆土。毕竟圣人已经打定主意迁都丹阳,这辈子不回家乡,长江天险便是屏障。咱们关中人只会骑马不善行船,守长江不如南人得力,于圣人而言咱们已经没了用处。又何必空耗钱粮,养活一帮废物?”   宇文智及语气平和不紧不慢,听上去就像是在转述杨广的言语。由于宇文家份属皇亲,两兄弟又是朝中重臣,不会缺少面圣的机会。是以他们声称某些言语出自杨广之口,下面的军汉便会相信。   只要几万骁果军都信了宇文兄弟的话,朝中大员或是熟知内情者是否相信,于大势并无影响。毕竟他们和军汉身份相差悬殊,彼此之间不通声息,没办法揭穿谎言。再说对他们而言,宇文弟兄所编造的谣言于自己并无妨害,更犯不上出头得罪。   前者勒令发还军营女子,算是宇文弟兄小试牛刀。不过那时他们还比较谨慎,并没有凭空捏造旨意,只是在尺度拿捏上耍了些手腕。即便这件事闹到杨广面前,最多也就是行为过甚,算不上什么大错。也正是有了上一次的先例,两人这番便越发胆大,凭空捏造出这么一份子虚乌有的圣旨。   司马德勘知道,这些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可是这话又能对谁去说?正如宇文弟兄所言,自己就算现在投奔杨广,也照样难逃一死,反倒是宇文兄弟未必会受什么责罚。毕竟他们是世家子,更是得到了朝中大批关中官员的支持。在他们身后不知站着多少关陇勋贵,又有多少武家将门。和他们相比,自己这个区区郎将自然不值一提。换做自己是圣人,也会选择息事宁人,杀掉一个军将,保全这些世家门阀。   这番谎言编撰的也极为高明,虽然没一个字是真的,可是听上去又像极了杨广的为人。司马德勘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一切,只怕也要相信这些话出自皇帝金口。毕竟这位天子素来以残忍暴虐刻薄寡恩闻名,行事手段狠辣,从不将人命当作一回事。   如果先帝在日,宇文弟兄的谣言并无效力。哪怕是普通军汉都不会相信,天子会一口气鸩杀几万将兵。可是如今这位皇帝,却是谁也拿捏不准的主。不管是开凿运河还是征讨辽东,哪个不是十数万人命填进去?白骨露于野,血肉满沟壑,杨广连眉头都不皱。区区几万军将性命,在这位天子眼中确实算不得什么。   自己若非事先知情都会相信这确实是圣旨,更别提那些普通骁果。只要大半军汉相信宇文弟兄的言语,便会成为燎原之势。到时候就算皇帝有所察觉,又或者军中有聪明人能看出其中有诈,也同样无力回天。   不过司马德勘还是有所疑虑,谣言再怎么有力,也得有人前去散布才行,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几万人都听到谣言,还要煽动起大家的怒气,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更别说不光要取信于普通骁果,还要取信于那些军将,这可不是一两个小兵能做到的事。宇文弟兄几时在军中有如此力量?又有何等了得人物为其效力?   他不敢当面质问,只好不住恭维:“二公神机妙算,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军汉都是直性子,听了这话肯定压不住火气,这时候只要有人站出来吆喝一声,便是让他们把天捅个窟窿他们也不是不敢。不过……圣人那边会不会有所戒备?”   “戒备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势在我,戒备又有何用?”宇文化及冷笑道:“圣人身边总共才有多少人马,能敌得住几万骁果?”   “那荣国公与来六郎……”司马德勘忍不住提醒宇文化及,他似乎漏算了两个要紧人物。来护儿在军中颇有威望,来整更是骁果军有名的豪杰。在他们手下,更有数千江淮健儿。这些人乃是杨广最为忠诚的臣子,也是最为可靠的屏障。江南士人之所以敢站出来和关陇贵族争权,固然是因为杨广来到南方,离不开这些东南名门支持。也是因为有这么一支精兵在手,自问可以与关陇大臣颉颃。   兵法有云:兵贵神速。谋反就更要以快打慢,不容对手有所反应便一战成功。若是彼此胶着,手下士兵军心动摇,情形就可能反覆。来护儿和他手下的几千兵固然不能战胜关中骁果大军,但是如果严阵以待的话,也足以颉颃一夜。这一夜之间,不知会出现多少变数,容不得人大意。   宇文化及道:“来家父子自有我们对付,你不必多虑。今晚给你的差遣只有一宗,便是带兵杀入迷楼,别让里面的人走脱,这点小事总不至于为难吧?”   “这……末将自当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得胜。否则的话……我也顾不得咱们两下交情,只好按军法从事了。”   司马德勘连忙道:“末将不敢不舍命报效,可是迷楼戒备森严,且值守兵将不归末将统属。要想做成此事,还得寻人帮手才行。是以末将不敢把话说死,免得误了二公大事。”   “不就是元礼、裴虔通他们么?这几个人如今都在我的府里,一会就让你们见面,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然后就各自去准备就是。只要今晚事成,我保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应有尽有!就只管放开手脚,好生厮杀就是了。”   司马德勘心头一阵冰凉,自己视为助力的元礼等人,什么时候进的宇文府?怎么自己丝毫不知情?由此看来,宇文弟兄对自己也早有防范,偷偷的把自己的后招尽数破解。倘若自己仗着有两兄弟在外对宇文家的命令推搪到底,今日注定难逃一死。   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只有跟随宇文弟兄走下去,至于结果如何,日后又是否真的如宇文化及所言可以飞黄腾达,就只能听天由命。是生是死,一切就看今晚。 第七百零一章 屠龙(七十)   江都东城,骁果军营之内。   作为关中骁果的驻地,这里的纪律向来废弛。前者徐乐单人独闯骁果军营大战宇文承基,固然是因为自身本领出色,也和此地防卫松懈不无关系。按说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前者那番教训,这里便该加强戒备免得再发生类似之事。可是实情并和常理相悖,若是徐乐此刻前来便会发现,江都东城如今的戒备比起自己前次来时更为松懈,哪怕是刘武周那等乡间土豪所治理的云中,论起戒备程度也远胜这拱卫天子的御林居所。   城门洞开,守兵手持长矛值哨,却是无精打采,眼睛只往城里看,不向城外望。城楼上的守军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旗帜依旧尽忠职守,在城楼上迎风舒展彰显大隋威仪。垛口掩护下的骁果军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听到士兵们脸上或是惊诧或是愤怒,神色各有不同。   城内的情形和城门处也差不多,这些骁果军往日不管再如何怠惰,总归还是军汉,而且承担着护卫天子重责,操练自是不可避免。可是今日根本没人操练军阵,刀矛与金盔胡乱丢在一边,大红战袍胡乱盖在上面。赤膊的官兵三五成群聚集一处议论着什么,不时有叫骂声从人群中传出。驻扎着大隋最后一支精兵的兵营此时与坊市并无甚区别,此刻只消几千训练有素的精兵一次突袭,便能将城中这数万精锐悉数消灭。   不管是普通骁果军卒还是带兵军将,都已经顾不上警戒操练,也忘却了自己军汉身份。全军上下所在意的事只有一宗:自己还能活多久?圣人赐下的毒酒,自己是喝还是不喝?   天子欲以毒酒鸩杀骁果北军的消息,已经在军中散布开来。分属不同军府的兵将,传递着同样的传言。没用一个时辰,这条消息便在整个江都东城都已经传开。事关每一名骁果军的性命,任是平日再如何从容又或木讷之人,这个时候都没法置身事外,全都四处奔走打探消息。   自从南狩江都以来,骁果军的军纪日渐废弛,这时候更是没人在意军法为何物。原有的军府限制被打破,士兵军将按着自己的口音、家乡又或是朋党划分聚集一处,彼此交换着自己所知的秘辛。时间一长,这种隔阂又被消除,所有人不管往日交情如何,此时全都变得热络起来,把自己这个圈子里的消息传向其他圈子,同时换取别人的消息。   众人不光认定自己的消息绝对可靠,也相信袍泽的消息肯定是真。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这些消息的来源,无一不是来自于城中关陇贵人府上的仆役亲信。这些贵人平日与圣人相善,行走宫中如入无人之境,更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所有的机密瞒不过他们。他们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就算其中一两个人所言不实,这么多大贵人总不可能全都听错传错。既然来自各府的消息相差无几,足以证明这事情是真的,圣人确实要对自己这些军汉下毒手!   这种情形下所传递的消息本就容易面目全非,何况在有心人的故意推动之下,事情也就变得越来越耸人听闻。就算是普通军汉不知其中究竟,为了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话,也不得不故意夸大其词,免得被人耻笑孤陋寡闻。言语中原有的破绽,也在这种传言中逐渐得到了补充,变得越来越像真的,也越来越容易让人相信。   这些军汉的行径,已经触犯了数条军法,按说足以处斩。哪怕是法不责众,这时候也该有军将拎着鞭子走来,一边大声骂娘,一边劈头盖脸打过去,将人群赶散了再说。可是此时,这些本应执行军法管束士兵的将领全都不见了踪迹,甚至有些军将和兵卒混在一起,口若悬河地宣讲着自家处境如何危急,大家命不久矣之类的言语,所谓军法成了一纸空文。   一座营帐内,二十几个军将挤在一处,满脸焦急地盯着正中的男子。这男子年过半百相貌堂堂须发斑白,头戴折脚幞头身穿常服,乃是文官打扮。骁果军作为天子的心头好,平素里横行不法飞扬跋扈,军中以力为尊,只敬佩那些善战多力的勇士,并不敬畏文人,对于文官根本不放在眼里。除非文臣本身是世家中人,又或者背后有哪位名门望族支持,才能让军将给几分面子,普通文臣根本不敢来骁果军营自取其辱。像这种一群军将围着一个老年文官,却不敢大声说话,反倒是眼巴巴看着,等待他给消息的情况更是前所未有。   老人扫视着眼前这些军将,手拈胡须良久未语。一旁一名中年军将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公台昔日为越国公幕宾时便与末将相识,算来咱们也算是多年故交。今日就请公台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说一句痛快话,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老人看看这军将,随后又看看其他人,一声长叹:“老朽不才,昔日蒙越国公抬爱结为姻亲,又得国公保举初为土木监,后为内史。不曾想,杨玄感之乱将老朽牵连其中,不但官职尽失,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若无虞公赏识,早已是家破人亡的结果。虞公视某为知己,军情机密尽数对我言讲。某若是泄露了机密,便对不住恩主。可若是不讲,又对不住故交。今日老朽要么忘恩要么负义,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这老人名为封德彝,乃是杨素在日最为信任的幕宾。因封德彝才具过人,杨素将自家从女嫁与其为妻,更拍着自己的床言道:“封郎终居此坐”,将封德彝看作自己的继承人。昔日曾举荐封德彝为土木监,协助杨素为杨坚修建仁寿宫,后又表其为内史舍人,也是风光一时的人物。   只不过好景不长,杨素死后封德彝日子就不大如意。又因为和杨素太过亲近,杨玄感之乱平息后,封德彝也被归入贼党之属险些丢了性命。不过此人长袖善舞与关陇勋贵多有结交,倾家荡产请托人情,靠着朝堂上关陇勋贵的保举得以免死,但是官职被夺成了白身。   封德彝野心极大,不甘心从此淡出朝堂,依旧四处钻营寻找机会复起。乃至杨广南狩江都,他也主动跟随,便是想要在江南寻个晋身之阶。   这个天下终归还是为世家门阀所把持,封德彝结好世家,自然有所回报。杨广这几年杀人杀得手滑,朝中文武被杀戮太多人手不足,只能起复昔日得罪革职之人,封德彝趁机官复原职,随后又搭上了杨广的藩邸旧臣内史侍郎虞世基。封德彝虽是北人,可并非军功勋贵,而是士人出身且饱读经史学问出众,与同为士人的虞世基一见如故。   虞世基虽为杨广所重用,然则自身才具有限。善于书法文章拙于公务,处理朝政本就力不从心,更不知道如何揣度杨广心思,生怕自己一时不慎惹来杀身大祸。封德彝恰好是揣摩人心的好手,当年在杨素手下,便靠这份本领发迹,杨素都承认单论揣摩之才封德彝远胜于己。靠着这份揣摩本领,封德彝被虞世基引为心腹,以北人之身成为南相身边首席亲信。   虞世基经手之事绝瞒不过封德彝,一如杨广所要做得大事,绝瞒不过虞世基一样。帐中武人都是执掌军府的要人,不是下面那些小军将可比,更不敢随便下决断。固然信了宇文弟兄所编造的谣言,却又心存侥幸,想要再从旁人嘴里问个究竟。能被他们相信的人本就不多,能请到的就更少,权衡之下只好把封德彝请入军中当面询问。   之所以请封德彝而不是他人,便在于那说话军将。此人名为马文举,昔日曾是杨素手下第一斗将,如今则于骁果军中任职。马文举武艺勇力过人,只可惜昔日受杨素恩惠太重,以至于为杨广所疑,如果不是他一身本领委实高明,早就被赶出军营。饶是如此,他在军中身份也颇为尴尬,能做到虎牙将军已是侥幸,就算日后再怎么立功也不可能得到提拔重用。   这一文一武当年就颇有交情,如今更是同病相怜,是以马文举出面邀请,封德彝自无不应之理。只不过他人虽然到了军帐,却迟迟不肯开口,在场这些军将都是军中要角,众人加起来能号令大半骁果。这时候却只能乖乖在那等着封德彝开口,没一个人敢造次。   眼看封德彝为难,马文举又说道:“公台虽是虞世基心腹,却终究还是个北人。那些江南士人不会把你放在心中,更不会跟我们北人一条心。公台是读书人,道理懂得自然比我们这些武夫为多,兔死狗烹的话不用我多说,他们迟早会对公台不利。再说今日公台入营之事难免为虞世基所知,就算你一语不发便离开,只怕他也信不过你。”   封德彝脸上神色越发愁苦,不住地哀叹:“文举误我!老朽这把年纪,本想置身事外,不曾想最终还是没能躲开。他日若是走漏风声,老朽怕不是要千刀万剐!”   “公台多虑了。我们只要一句真话,日后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把公台说出,这总不为难吧?”   几个军将附和道:“不错!我等只求公台一句实言相告,别的什么都不要。谁敢泄露消息,我等绝不饶他性命!”   封德彝将手从胡须上移开,喃喃自语似地说道:“实言相告……这还叫不为难?你们这话着实可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说不肯饶过旁人?也罢!与你们这等人也没什么好说,老朽还是回府向虞公当面请死才是,恕不久坐了。”   说话间他忽然起身向帐外便走,马文举连忙阻拦道:“公台,你且把话讲完再走不迟。”   “说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某都说过了,你们若是听不明白,那便是天意如此,老朽总不能逆天行事吧?为人理应趋吉避凶,和那班新贵多说几句话,说不定能交鸿运。和尔等这些冢中枯骨久坐,只会坏了流年。大家相识一场,你请我来我便来,你让我讲我便讲,这总对得起朋友了吧?还拦着老朽作甚?当真要坏了我的运道你才欢喜?”   马文举闻听此言,将身形挡在封德彝面前,随后堆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封德彝面前。 第七百零二章 屠龙(七十一)   因为自身遭遇的缘故,马文举在骁果军中是出名的暴烈脾性,话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此人性情暴躁与人难以共事。便是一口锅里吃饭的袍泽,也没多少人愿意与其相处。可是今天情形却发生了变化,往日连好言交谈都不懂的男子,忽然跪倒在封德彝面前,这个举动委实出乎众人所料,其他军将全都不知所措。封德彝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向旁一闪,随后才连忙伸手搀扶道:“你这是做甚?有话起来慢慢说。”   马文举身形如同磐石,任是封德彝来回推了几下,都不能让他移动分毫,大声说道:“公台今日不允文举之请,文举便不起来。公台若执意要走,就请先斩下文举的人头,再从某的尸身上踏过去!”   “这……这从何说起?你我相交多年,你这岂不是折煞老朽?”   “与其死在圣人手中,还不如死在公台刀下。你我相交多年,若是以文举这颗人头可以成全公台的前程,让公台得以结交东南士人,某又何惜此身?”   封德彝顿足道:“文举,你这是要逼死老朽不成?难道天下只有你不怕死?也罢!今日老朽自己糊涂入彀,丢了性命也怪不得旁人。要杀只管来杀,言语却是一个字都没有!”   说话间老人伸手便要去抽马文举腰间的直刀,可是他终究是个文官且年事已高,论及手脚利落,又哪比得上这些武将。不等他把刀拔出来,那些军将便一拥而上把封德彝团团围住,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声道:“还望公台设谋,搭救我等性命!”   在场这些军将官衔都不低,在军中亦是执掌千军万马的大将,头脑自然都够用。从封德彝之前的言语中众人已经听出他的意思,军中所传的消息没错,圣人就是打算对自己这些武人下毒手,要结果关中骁果性命。   如果说那些关陇大臣所说不足为信,封德彝乃是虞世基的心腹,且为了取信于恩主,早早就和关陇旧臣割席绝交,以至于朝堂上曾有关陇大臣破口大骂其为奸佞小人。这种人不会为关陇大臣说话,他所说的消息,肯定来自虞世基。   两相对照,看来此番皇帝确实要下毒手。马文举跪地拦路,便是向封德彝求计活命。众人眼下六神无主,不管是谁出主意都好,更何况封德彝本就是虞世基身旁谋主,自然是足智多谋之人,问计也是理所当然。   见此情形,封德彝也没了主张,一双老眼四下观望,扎煞着手要去搀扶,却不知该先扶哪个。过了片刻,又是一阵叹息:“你们快些起来!都是我大隋的好男儿,怎能跪我这老朽?你们这是要折某的阳寿阿!也罢!为了我北地豪杰不至枉死,老朽今日只好对不起恩主了!你们且起来讲话。”   眼看老人松了口,这些军将也自站起重又坐定。马文举道:“公台素有韬略,今日之事便请您代为设谋,为我等寻一条生路。日后公台有用我等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朽已是这把年纪,又有几年好活?再者泄露了这等机密,本来也活不了几日,还谈什么报答不报答。说到底老朽还是忘不了自己的出身,忘不了自己北人身份。虽说虞公待我有恩,可老朽终究不能看着他们江南士人如此欺压我北地勇士。骁果军乃我大隋精华所在,就算是死也该战死沙场,不该死于阴谋诡计。可恨圣人为奸邪所蒙蔽,居然要杀死这许多勇士,老朽自从知道此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今日总算是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班江南士人当真混账!阿爷不曾招惹他们,他们反过来却要阿爷的性命,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一名军将怒骂着,随手便拔出腰间直刀:“不若我们现在便点起兵将杀入城中,将几个罪魁抓出来斩了!”   封德彝看着那军将问道:“斩了他们,之后又该如何?”   “之后……之后自然是向圣人说明原委,让圣人知道谁才是忠臣。”   “纠集部众攻杀大臣,你若是圣人,又该当如何?到时候只怕天下人都会说咱们本就该杀,那些江南士人才是忠良。”   被封德彝训了两句,这名军将却也不便发作,木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马文举出面解围:“我等都是粗人,只晓得拔刀杀人,不懂得设计用谋,还望公台不吝赐教。”   “赐教二字不敢当,只不过老朽纵然说了,也得有人肯听才行。若是我这里说完,大家反倒是一哄而散或指老朽为奸邪,那我又何必做这个小人?”   “公台乃是某请来的贵客,如今更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谁敢对恩公无理,先问过某的宝刀再说!”说话间马文举手按刀柄宝刀出鞘半尺,一阵虎啸龙吟声传出,腰间直刀出鞘半尺冷气森然。   在骁果军中人们只知马上承基步下来整,却很少有人提及马文举的名头。外人只当马文举武艺寻常,是以名声不彰。只有熟知其根底的人才知道,马文举当初就是靠着一身武艺得越国公赏识,身为杨素心腹还能在骁果军内任职,也和这身武艺分不开。   只不过他的本领自成一家,出手都是致命杀招,根本不适合军中比武,军中大较比武很少参见,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手段自然就没有多少名望可言。此时其宝刀出鞘目露凶光,眼神在众军将脸上扫过。每个被他看到的,都觉得心里莫名打个突,竟是没人敢开口喝骂驳斥。   封德彝偷眼观看,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笑容:“既然文举如此,老朽也就不好推三阻四。列公都知道,老朽当年曾为土木监,监修仁寿宫。”   他突然说起陈年往事,众人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他说的话和眼下大事有何关系。可是偏又不敢打断,只好听着他提及前尘往事。   “宫室修成之日,先皇前来观看。不想当场便发了脾气,将越国公好一番申斥。先皇性喜节俭,嫌仁寿宫过于华丽靡费财帛过甚,心中大为不满。国公心中亦觉不安,便向老朽问计。恕老朽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先皇虽然号称仁厚,却也不过是和圣人相比略有几分慈悲而已,杀大臣的时候也不见手软到哪里去。越国公当时也担心自己首领不保,还将老朽好一通责怪。那时老朽便向国公献计,此事不必急,请独孤皇后前来观看便可解难。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皇后一见仁寿宫心中欢喜,圣人也就不再追问此事。这其中道理也不难琢磨,独孤皇后出身名门性喜奢华,打天下的时候迫于无奈被迫受苦,既然得了江山便想要享受一番,宫殿修得越华丽越对皇后心思。皇后又能做先皇的主,只要她欢喜便保证平安无事。天下万事一理,总要知道根源在何处,才好出手解决。”   众人面面相觑,马文举咳嗽一声:“公台之意,是说今日之祸根源不在那些江南士人?”   “他们算是罪魁却不足为祸首,若是圣人心思坚定,任是谁磨破口唇也是无用。被这些宵小随便说几句便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单凭那几个本地臣子可没这个本领。”   一名军将听出些许端倪,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封德彝:“公台莫非是说,圣人……”   封德彝点头道:“不错!老朽便是说圣人……身边有奸佞!”他说到圣人二字时刻意停顿片刻,仿佛是在指责杨广,又像是无意识地略作休息。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扫过每一名军将,盯着他们的眼神乃至表情不放。等到话音落地,他已然把众人的模样看得清楚,接着说道:“你们若想活命,就得将这个奸佞找出来,斩去他的首级!”   马文举立刻在旁附和道:“不错!公台所言甚善,如今圣人被奸人蒙蔽,我辈理当挺身而出清君侧!”   军帐内刹时变得安静无比,众人都没出声,全都看着马文举和封德彝两人。众将不是蠢人,自然明白所谓清君侧实则就是谋反。如今毕竟不是前朝乱世,武人靠着气力甲兵弑君如屠狗的年代已经过去,杨家父子两代努力维持的威权对于手下臣子亦有极大的威慑力。   他们敢杀几个大臣,或是斩些平民百姓,如果说对皇帝白刃相向,大多数人还是没这么大胆量。甚至有人已经猜到,马文举和封德彝很可能是早已商量妥当,一唱一和诱自己这些人入彀。这等大祸足以倾家灭族,众人既不敢也不愿胡乱踩进去。。   眼看众人一语不发,封德彝嘿嘿冷笑两声:“老朽所言不差吧?只要我这话一出口,便能把你们这些自命英雄的鼠辈献出真面目。罢了,如今终究不是当年,愿意以性命给子孙后代搏功名富贵的好汉固然不见,就连事关自己性命都不敢去拼杀,这等废人又能成什么事?活该南人得势北人遭殃,尔等还是赶快去安排后事,再等着圣人的毒酒上路就是。饮酒的时候,千万记得多喊几声万岁!”   被他这一通贬损,众人都觉得脸上发热,低下头去不与封德彝对视,却也没人作声。可就在这时,就听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呐喊。 第七百零三章 屠龙(七十二)   “你们这些腌臜厮,凑在一处胡乱嘀咕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前讲,非要躲在帐内说话?莫不是讲什么犯禁言语,还是图谋不轨!”   说话间帐篷被人掀动,司马德勘从外面冲了进来。他此时已是满身铠甲,腰挎直刀背后背着数样短兵,一副收拾停当随时准备出征的模样。右手中紧抓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鲜血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帐内众人包括封德彝在内,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主。哪怕是在尸山血海之中,也能大口饮酒大块吃肉,区区一颗人头吓不住任何一人。只不过这时候司马德勘忽然闯入,手中还举着首级,难免让人注意。在场众人一时都顾不上封德彝,全都看着司马,不知其突然闯入所为何故。   司马德勘大步来到封德彝身边,随后将人头朝众人晃了两晃:“此人乃是宫中内侍,来此传圣人口谕,命令城中骁果列队,等待圣人赐酒。”   这些军将一愣,人的头被斩下相貌扭曲很难辨出身份,再说宫中内侍无数,谁又能全都认识?但不管怎样,司马既然说自己杀了内侍,想必不是虚言。不管内侍所来为何,总归是天子身边的人,无故命丧军将之手,杨广又岂能善罢甘休。   司马德勘此举到底所为何故?是不是故意牵连袍泽?几个军将瞪向司马德勘,有人将手握向刀柄便想将司马拿下再说。可是马文举却更为利落,抢先一步抽刀在手,刀锋直指那名军将面门:   “谁敢妄动,休怪某家刀下无情!司马做的没错,若是被马某遇到,也是一刀把这内侍杀了!如今人已经欺到头上了,还不舍死一搏等待何时?堂堂军将,就算是死也应死于沙场,仰鸩自尽又算什么好汉?我等都是大好男儿,有一身气力武艺,手下还有这许多肝胆相照的袍泽手足,就这么束手待毙就不嫌窝囊?左右人已经杀了,干脆放开手脚拼杀一场就是!此时谁若是三心二意,便是我骁果公敌!”   司马德勘此时已经发现了封德彝,他当初便是靠杨素发迹,对于封德彝自然也熟悉的很。两人之间颇有些交情,往来也颇为密切。直到封德彝投奔虞世基,为了取信于江南士人与一众故交割席,两人才没有了联络。今日眼见封德彝在此,再看他那副得意模样,心内为之一松。看来宇文家的谋主,多半就是此公。   封德彝当日为杨素智囊,谋略心机极为了得。宇文家此番以连环计一步步将江都局势推到这副模样,又有把握搅乱骁果,估计此公出力甚巨。有这么一位智囊辅佐,所定计策必然万无一失,自己也可以省去很多心力,只按着宇文兄弟的嘱托行事便是。司马当下接过话头:   “马兄此言差矣,行大事不可勉强,否则上了战场也无法取胜。各位心中担忧之事某也能猜到,列公且随某往校场走一遭再做定夺不迟。”   这些军将猜不出司马把自己拉去校场的用意,但此时也容不得拒绝,只好随着司马走出军帐,直奔校场走去。不等来到校场,众将便感觉到情形不对。   原本街巷、路边都坐满了骁果军士,彼此之间互相询问消息,希望从别人嘴里弄些机密出来。可是此时街道上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都看不见。之前的混乱喧嚣,如同南柯一梦。   有人把目光投向司马德勘,觉得是此人从中作怪。但是随后又觉得并非如此,司马那点手段自己还不清楚?他哪来那么大本事,让这些人心惶惶的军兵听令行事?   就在众人思忖的当口,眼前已经来到校场,随后众人便被一阵光芒晃花了眼睛。天空晴朗红日高照,阳光落在校场上,将校身上铠甲反光,众人眼前的仿佛不是兵马军阵,而是一座金铁铸造的城池。无数铠甲的光芒,照得人无法直视,只好将眼拼命眯缝起来,免得在人前出丑。   有上了年岁的军将带兵经验最是丰富,眯缝着眼睛看了片刻,随后啧啧道:“怕是这城里大半儿郎都到了,往日就算是操练,也不见这许多人马。再看看他们的甲兵,这才像是羽林郎模样!”   刀枪生寒铠甲泛光,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之前还是一盘散沙的骁果军,这时终于露出自己天下第一等精锐的本色。不但衣甲鲜亮器械精良,军阵亦是极为严整。步军阵势严整,盾牌在前弓弩居后,骑兵居于两翼。   江南之地本来没有多少马匹,更缺乏可堪甲骑骑乘冲锋的高头大马,是以骑兵往往不出名。眼下这些骁果骑兵的坐骑都是自北地特意采办的战马,膘肥马壮毛色鲜亮高大神骏,放到边关与突厥铁骑放对也不吃亏。   内中更包括一支全服武装的具装铁骑,更是威风八面。这种人马皆披甲且马身上备有厚毡的甲骑,在当今军中乃是最为可怕的存在,亦代表着一支军队的武力巅峰。在某些时候,交战双方各自拥有这种具装骑的数量,就能决定这场战斗的结果。   大隋一统天下富有四海,以庞大的国力供养军队,底蕴深厚惊人,具装铁骑的数量自然也最多。哪怕在辽东遭遇惨败之后,其拥有的铁骑依旧不是义军或是各地鹰扬府可比。即便是在晋阳休养生息多年又得了长安财货的李渊,在这方面同样大为不及。如果说长安城的万钧弩是大隋的坚盾,这具装骑便是大隋的利矛。只可惜这支长矛锋芒所向并非敌手,而是昔日的主人。   望着这杀气腾腾的军阵,众将一时都没了话讲。他们都是带兵的人,自然不会被军阵吓住。在校场列阵的,更有不少是他们部下,越发不至于被吓住。真正让他们感到心惊肉跳的,乃是眼下这种情景。   这些军队隶属不同军府,各有军将统帅,除非是大将军的命令或者是圣旨以及兵符,否则任何一个军将都无权把这些军队统合一处。日常操练之时,也是按照各自建制训练不能统合一处。这些小军将也把这种兵权看得极重,不肯随便受人指挥。司马德勘到底有何本领,居然让这些人甘心听从调遣,乖乖集结列阵。自己为何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身为军将,兵权就是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亦是性命所系大意不得。自己手下的部队被外人掌握,就如同被人用刀压着脖项,心中如何不慌?   众人看着司马,只觉得这平素除了八面玲珑再无其他长处的军将,变得陌生且危险。不知该如何应对。   马文举此刻喝了一声彩:“司马好手段!这件事做的好!没错,与其在帐中商议,还不如出来问问儿郎们的心思。如今看来,儿郎们跟咱们一样,就是想要条活路。谁给活路,他们便跟着谁走。谁要是挡他们的路,他们便要谁的脑袋!列公,你我既为军将,就得为儿郎们着想,不能一味以官威欺人,你们说是也不是?如今儿郎们的心意已明,你们又待如何?”   他说话间两眼凶光四射,手按宝刀瞪着这些战将,其用意已经非常明显。   图穷匕见!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撕去了伪装露出自己真实面目。哪怕是再木讷的人也能看出来,司马德勘、马文举、封德彝这些人已经联手一处,今日之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仅凭他们三人,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声势,不问可知,在他们背后必有更为有力的人物支持,城中这几万骁果军已经被他们煽动起来,形成一股滔天巨浪,足以将任何挡在他们面前的障碍摧毁。   众怒难犯,将领此刻已经无法呵斥自己的士兵,更不能发号施令。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兵士的心意,由着他们心意行事。否则自己就得先成了他们祭刀之物。司马德勘带他们来这里的用意,也是以兵威相迫,要众人按自己心意行事。这些军将面面相觑,随后全都低下了头。   一个军将咬了咬牙:“既然军心如此,我等也无话可说。”   “如此最好不过!”司马德勘点点头,随后直奔校场上的将台而去,随着他登上将台,那些兵士也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此刻的司马德勘背后立有三丈六尺主将纛旗,头上有大红伞盖,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仿佛已经成为了执掌千军万马的元戎。伴随着他阵阵咆哮,士兵们以长兵击地高声应和,声如滚雷怒涛。   人多口杂,就算是校场上的人,也听不清大家究竟在说些什么。他们只知道一点,司马德勘要给自己一条活路,跟着他不但不用窝窝囊囊地服毒而死,还可以返回关中,回到自己的家园,这便足够了!   从此刻开始,自己这些骁果军不再忠与天子,亦不必效忠大隋,所有人只忠于自己,为自己的性命搏杀!谁拦自己的路,自己便要谁的命,哪怕是九五至尊,亦无例外!   封德彝看了看马文举,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悄悄拨转马头,向城外疾驰而去。大势初成,下面便要看他们的手段! 第七百零四章 屠龙(七十三)   江都城内除了杨广的宫室之外,便是随同圣驾南狩的众文武宅邸。南狩之初,北人宅邸多高大宽敞,既是表示优抚,也是尽量让他们的住处与长安相似,以免思乡之苦。可是随着时移事易,城中这些大宅如今已大半为南方臣子所有。即便是那些江南士族本地豪门在江都有自己的房舍,也会赐给田宅以示皇恩。至于这些宅邸之前的主人,不是被贬被逐,便是已经人头落地。   杨广为扬州总管时身边便收拢了大批南方士人为幕僚,只不过这些人多是文臣少有武将,大隋又是以武立国,不谙厮杀的文人在朝堂上先天弱势。哪怕是在杨广登基之后,这些藩邸旧臣依旧很难得到重用。直到此番杨广南狩,这些江南士人才得以扬眉吐气,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乃至可以和关陇勋贵分庭抗礼。   和势力根深蒂固的关中贵族相比,杨广所信用的这些江南士人底蕴欠缺,是以必须共同进退才能与之颉颃。如此一来,自然而然便有头领诞生,众人围绕在头领左右,为其摇旗呐喊,头领则充当纽带,把这些大臣连成一线,集众人之力与北人争夺权柄。其中武人首领自然是荣国公来护儿,文臣首领便是号称“南金之贵属于斯人”,又被称为“今世潘、陆”的内史侍郎虞世基。   虞世基出身会稽虞氏,亦是东南名门子弟,少年聪慧饱读经史,才子之名闻于江南。只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南陈灭国,显赫一时的虞氏也随之衰败。家族产业毁于兵火,虞世基则被迫随军入关中,做了亡国之民。因家贫无以自给,只能靠帮人抄书谋生。   直到杨广经略扬州征辟虞世基为幕僚,他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随着杨广登基,虞世基也逐渐得到提拔,南狩之后更是与苏威、宇文述等人并驾齐驱,成为朝中贵人。随着宇文述病亡苏威被逐,如今朝堂之上文臣多以虞世基为尊,江南士人更是唯其马首是瞻。   此刻虞世基府中,一场风暴也在酝酿之中。两位峨冠博带的文官满面焦急地望着虞世基,其中年纪稍长者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催促道:   “茂公,形势危殆不容耽搁,还望茂公早做决断。即刻拟诏发郭下兵民,以荣国公父子为节度,擒逆党宇文化及等,再发羽林殿脚攻杀关中骁果。再若迟疑,只怕大势已去再难挽回!事关江山社稷,亦关乎我等性命,且不可迟疑!”   这两人与虞世基一样,都是朝中江南籍文臣。年纪稍长者为御史大夫裴蕴,年纪略轻的则是江阳令张惠绍。   论及官职身份,张惠绍不能与裴蕴、虞世基相比,也没资格在虞世基面前对坐。不过其父乃是南陈尚书裴忌门下,而裴蕴则是裴忌之子,两下便有了关系。按照自东汉至南北朝的规矩,不拘文臣武将,只要拜入他人门下以门客自居,便从朝廷官员变成了对方的“私人”。官职前程由恩主负责,自己也要对恩主尽忠。其子弟也可以算作恩主子弟的“私人”,需要为主家效力。世家门阀能够控制天下百年,让自己手握重权更拥有庞大财富,与这种规矩密不可分。   随着那场毁灭天下的兵火,很多规矩被破坏乃至连根拔起,昔日门下如今自立门户,乃至凌驾于主公之上的情形也屡见不鲜。至于是否遵守这个规则,就全看自己的想法。张惠绍与裴蕴,都严格遵守着这古老严苛的世家规矩,张惠绍以裴蕴门客自居,裴蕴也对张惠绍予以关照,虞世基也就只能对张惠绍以礼相待。   张惠绍能成为江阳令,自然是裴蕴的保荐,其作为江阳令之后也要给裴蕴足够的回报。是以两下往来频繁,或是书信或是派亲信仆人往来,张惠绍自己更是时不时偷入江都拜见恩主,以示自己不忘根本。只不过连裴蕴自己都没想到,张惠绍给自己的回报并非财帛田土,居然是告发这桩足以天翻地覆的大阴谋。   “骁果军汉苏六,虽为关中子弟,却和下官有些渊源。其当年乃是游侠儿,随人贸易南下,酒后杀人被拿入官,论律理应问斩。下官看他是个豪杰,便手下留情,将他偷偷放走。本以为就是随手做个人情,没想到这厮居然是个有心的,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下官城中住处。”   张惠绍向虞世基介绍着情形,生怕对方不信,便将始末说得格外详细:“今日清晨他便来到下官居所,将这桩大逆不道之事和盘托出。这厮被下官放走之后,靠着自己的勇力胆魄,居然成了宇文化及府中家将,还为宇文化及杀了不少人。宇文弟兄将他引为心腹,有事不会瞒他。这两兄弟已经谋划停当,今晚带兵谋逆,引大兵入宫犯驾。数万关中骁果,尽为其羽翼。一旦发动,只怕便是天翻地覆的危局。当今之计,唯有先发制人而已。”   裴蕴道:“不错!宇文兄弟少谋无智,自己断送了性命。他们只想着谋逆,却未曾顾及己身。两兄弟如今还居于城内,这便是最大的破绽。任他有百万雄兵于外,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斩下他全家首级,数万贼兵不战自溃!茂公请即刻拟诏发兵诛灭盗贼,不可拖延!”   与靠着武功起家的关陇贵族不同,这些江南士人虽然经过乱世兵火,依旧保持着曾经的风雅仪态。平日里格外注重仪表,遇大事也要沉着冷静,不可失了风度体面。裴蕴身为名门子弟,更是其中翘楚。然则此刻的裴蕴却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风度,两眼冒火声嘶力竭,人几乎陷入癫狂之中。恨不得按着虞世基,让他按着自己的意思行事。   两人在朝堂上共进同退,彼此之间交情深厚,原本不至于如此。可是今日虞世基的表现却让裴蕴大失所望,以至于怒火中烧。从听到张惠绍的禀报到现在,虞世基并没有明确的表态,甚至连一句整话都没有,只是不住点头。如果不是确信他在听,裴蕴甚至怀疑他还未曾睡醒,又或者是又犯了江南名士的老毛病,偷偷“服散”。   作为朝堂上的伙伴,裴蕴对于虞世基手段心里有数,说好听些其可以算作“遇事沉稳”,实话实说便是遇事毫无主见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虽说会稽虞氏也算是名门望族,可惜衰亡的太早,虞世基的历练不足,根本不足以列居高位。   强行被架到这个位置,难免害人害己。往日靠着揣摩上意勉强可以维持恩宠,如今让他对付叛贼,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自己已经替他想好了办法,他只需要照做即可,为何还是如此?   就在裴蕴忍不住想要念一句“畏首畏尾身其余几”之时,虞世基终于开口了。   “圣人……圣人今日在迷楼宴客,怕是不会召见我等。没有圣人旨意,如何发兵?”   “事急从权,怎能如此墨守成规?圣人诏旨本就出于茂公之手,你拟诏与圣人拟诏有何差别?荣国公乃是明理之人,只要晓以利害,他必然会奉诏出兵讨贼!待等贼党诛灭,圣人必有封赏,绝不会怪罪茂公!”   “公台之意,让予矫诏?”虞世基的眉头深锁,过了好一阵才问出这么一句。   裴蕴的呼吸为之一窒,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劝解道:“并非矫诏,而是救驾。数万虎狼一旦哗变,只怕大祸就在眼前。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茂公熟读经史,个中道理不用予多言。”   “矫诏就是矫诏,不管所为何故,都是大罪。”虞世基摇了摇头:“平日代圣人拟诏乃是公务,诏书虽出自予之笔下,其中言语皆是圣人心思。今日圣人未曾下旨,予又怎敢妄加揣度?再者说来,依二公之计,不经圣旨便要斩杀宇文兄弟,这更不是小事。试问,骁果苏六如今何在?”   张惠绍连忙道:“他生怕被宇文弟兄发现端倪,送了消息便匆匆离去。”   “这便是了。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如何能擅杀重臣?苏六言语不知真假,随便就斩杀重臣,只怕会弄巧成拙。设若朝中大臣群起而攻,你我如何自处?此例若开,日后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江都城内永无宁日。至于那几万北地骁果,未必人人都有反心,二三宵小闹不出声势。可若是一味以兵威相迫,便是忠心之人为了活命也只能做困兽之斗,几万兵马只剩造反一途。到了那个地步,便真的无可收拾,我等也是朝廷罪人。这等大罪,又有谁能承担?”   裴蕴这时才明白虞世基言语里的意思,他并非不相信骁果军会谋反,也并非不愿意依从自己的计谋,他只是不想承担责任。   说到底还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天子行事太过随性,就连自己这些身边亲信,也摸不透他的脾气。尤其不久之前的那场宫中变故,更是让朝中文武心中恐惧。比起暴君,让人琢磨不透的随性君主更让人难以亲近,更不敢为其效命。   深夜进宫的宫娥,莫名其妙丢了性命,骁果军将未受责罚,相反倒是不再追究之前的种种不法。皇帝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难以揣摩,功过赏罚全靠自己心意不依法度,虞世基显然是怕自己的平叛之功抵不上矫诏之罪,稀里糊涂丧了性命。   这……糊涂东西!   裴蕴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把虞世基骂清醒过来。他难道就不知道,固然矫诏有可能丧命,可是一旦坐视兵变发生在,自己同样难逃一死。那些关中人早就看自己这帮江南人不顺眼,若是让骁果军杀进来,还有自己的命在?   可是不等裴蕴开口,虞世基却已经起身说道:“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张公还请仔细访查,等我们手中有了实证再行动手。予此刻方寸大乱,就不留二公久坐,咱们还是各自行事吧。” 第七百零五章 屠龙(七十四)   以近乎驱逐的方式,生生赶走了裴蕴、张惠绍二人之后,虞世基也不复之前的从容。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又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待宰牲畜。   他虽无长才,但终究为官多年,于江都城内的局势并非全无察觉。从一开始就相信张惠绍所言属实,也知一旦兵变发生,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结果。不过终究少了几分决断,事到临头需要做主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矫诏发兵。   固然乱兵进城自己难逃一死,可是自己矫诏发兵,同样有可能面临灭族大祸。思来想去,他想到的化解之道只有一个:将计就计因势利导。圣人想要乾纲独断,不想让外人分权,自己就随他心思,把所有事都交给圣人做主。圣人不说话,自己就什么都不做这样总是无错。即便骁果军谋反,也只管随他去。江都城有城墙可守,城中也有殿脚羽林可用,杨广更是早在一年前就秘密训练了三百精锐甲骑,名为“给使营”。   这三百骑由肉飞仙沈光为统帅,能杀善战骁勇过人,论及战力在寻常骁果之上。有这么一支强兵在手,再加上城墙依凭,足以周旋一夜。自古来兵变讲究一鼓作气,只要撑过今晚,乱军士气低落,自然难以为继,到时候再调兵遣将不愁不能诛灭乱贼。自己不用承担矫诏之罪,还可以保住性命,岂不是一举两得?对比而言,裴蕴那个计划变数太多风险太大,非智者所为。更别说其中涉及善杀大臣之罪,很容易让圣人生出忌惮之心,自己真按裴蕴所言行事,即便不死权柄也必然不保,到时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裴蕴?   矫诏有罪救驾有功,不能放着功劳不立。来回转了十几遭之后,虞世基终于下定决心,招呼了身旁仆役,不多时自己的三个儿子便被仆人带入书房之中。   虞世基膝下四子,长子早丧,如今跟在身边的乃是虞熙、虞柔、虞晦三人。与其他江南士人子弟一样,这三兄弟熟读文章不谙厮杀,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听得父亲讲述兵变之事,三人便全都变了脸色。   虞熙在朝任符玺郎,不过他秉承江南世家风范,这个官职只为领俸不到任,至今没见过符玺的模样也不知自己公廨所在。不过其素有风骨亦有胆略,听到这消息虽惊不乱。“大人既受皇恩,理当为国尽忠。如今大乱将至,我辈别无所能,惟有以性命报答君恩而已!”   虞世基眉头一皱:“为父并非此意。如今江都情形虽险,却也未到我阖家死节的地步。为父是打算让你们三兄弟守城御敌,也不需要你们亲临战阵,只要运筹帷幄调度军士,等到退了贼兵,少不得论功行赏。我虞氏一门还指望你们几个发扬光大,怎可妄语舍弃性命?简直岂有此理!”   虞熙素来孝顺,可是此时一反常态,面对父亲的咆哮半点不慌,正色道:“大人此言谬矣。孩儿弟兄三人皆无武略何以典兵?且关中数万骁果皆虎贲之士,江都弹丸之地又如何自保?今日之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唯与圣人同生死而已。圣人若能压服乱军,大人还可安然度日,若天不佑我,便只有满门尽忠。”   虞世基看着次子,心头也是一阵动摇。或许儿子说得没错,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容易,又或者高估了江淮骁果的战力。设若真如虞熙所言,变乱一生江都不保,自己一家岂不是要被斩尽杀绝?又有谁来延续虞家血脉?   虽说自己的胞弟虞世南因为与自己不和,如今日子依旧寒苦,两兄弟也不住在一起,倒是可能延续虞家家名。可是自己这一支的血脉,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断绝?毕竟是乱世中走出来的人,到了下决断的时候绝不会心软,他思忖片刻立刻对虞熙道:   “二郎即刻收拾细软离开江都,我安排家将护送你回家乡去。等到此间事了你再回来。若是……若是果真如你所言,咱们虞氏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虞熙并未动地方,语气平静地说道:“大人这话又差了。圣人待我虞氏有大恩,大难当头弃主君而去是为不忠,置大人于险地不问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非但不能延续虞氏血脉,反倒会辱没门庭。叔父素有贤名,且与宇文士及相善,纵有变故亦可自保。我虞氏有叔父在,自不会断绝香火。孩儿今日只求忠孝两全,还请大人见谅!”   说话间虞熙朝着虞世南正色一礼,让虞世南也没了话可说。儿子在自己面前犯不上装模做样,此时的态度自然是发自真心。   忠臣孝子?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种人,没想到老天却把这等贤良降于自家。看着儿子端详良久,虞世基终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道了一声:“痴儿!”随后又看向两外两个儿子:“你等之意如何?”   虞柔、虞晦齐声道:“孩儿愿效兄长忠孝两全,更求大人成全孩儿手足之义!”   虞世基看了看三个儿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也罢!为父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百年之后未必有人记得大隋,但肯定有人记得我虞氏满门忠烈,孝义双全!既然如此,为父成全你们的心意。我江南子弟纵然赴死,也要死的从容,不可辱了会稽虞氏的名声。来人,准备香汤!”   他大声呼喝着门外的仆役,准备效法昔日江南的名士,沐浴更衣燃香抚琴,等着生死裁决。可是招呼两声,门外并没有仆役答应,就在他纳闷之时,门忽然被推开,封德彝、马文举一前一后自门外闯入。   往日里封德彝在虞世基面前毕恭毕敬如同一条家犬,如今却是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在他身后的马文举则如同凶神恶煞,战袍上更满是血污。鲜血顺着直刀刀锋滴滴答答落在房间内的木板上,血腥气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虞氏父子四人并未表现出惊慌,虞世基先是愣了片刻,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封德彝!你想必就是逆贼安排在老夫身边的细作?之前你与北人交恶,不惜背负佞幸骂名,便是为了今日?”   “不错!”封德彝语气阴森可怖,“某乃是北人,又怎会甘心为南人效力?要怪就怪你自己有眼无珠。念在咱们宾主一场,我也替你了断一桩心愿。你那后妻性喜奢华又不安于室,引美少年入宅,还把前夫之子带到你家中抚养,平日里没少惹你发怒。今日我发了慈悲,替你把他们都料理了。马将军这刀上的血,便是他们的。稍后,你父子四人的血也会落在刀上。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虞世基冷冷一笑,并未像封德彝想象的一般求饶或是逃走,只是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保持端正。随后道:“此时提妇人做甚?今日虞氏满门殉主,还可得个忠义之名。但不知日后你这小人人头落地,又会落个怎样名声?”   封德彝目光一寒,朝着马文举使个眼色,后者提着刀便朝虞世基走来。虞世基面色从容直视刀锋,其身后三子也是一般保持坐姿,无一人畏惧惊叫。今世潘、陆,江南士人的首领,成为了这场灾难中第一个被杀的显贵。   片刻之后,望着血泊中的四具无头尸体,马文举皱了皱眉头:“这南人中倒是也有几个硬骨头。”随后又向封德彝问道:“裴蕴那些人若是再回来该当如何?”   封德彝摇头道:“世家中人在意体面,今日既然不欢而散,三两日间不会随意登门。只要斩了这厮,昏君便又断了条臂膀,我们的大计眼看就要成了。”   说话间他又看向案几前的笔架,目光中露出几许兴奋又有些许激动,几步来到笔架前取下一支紫毫,随后便开始研磨。   马文举有些疑惑地问道:“此计果然可成?”   “放心!虞世基平日代拟圣旨,也是由某动手代笔。虞世基的字迹某能模仿七分,何况那些殿脚御林又不识字,容易糊弄。这份诏书一到,保准那些兵马烟消云散。”   “万一昏君得到风声阻挠又该如何?”   “昏君自己躲在迷楼里快活,又怎知外间变化。”   得意的封德彝开始奋笔疾书,很快一份命令守卫宫禁以及迷楼的殿角、御林军移防他处的诏书已经完成,只看那些军兵是否上当,又看杨广能否做出反应。望着虞家父子的尸体,封德彝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畅快。在他眼前,虞氏父子的鲜血如同波浪般外扩,不停地扩散蔓延,蔓延到房间之外,直到吞噬了整个江都! 第七百零六章 屠龙(七十五)   天色渐渐黑下来,迷楼内更是早早点起了灯烛。   徐乐进宫时已经快到晌午,本也想着尽快告辞离开,却不想一耽搁就耽搁到这般时候。他此时越发感到杨家二娘确实是个累赘,如果不是有这么个负累,自己早就一走了之,又何必被强留到此时?更不必忍受这等折磨。   原本三楼的屏风、书架都已移去,那些藏身其后的武士内宿也自然随之撤离。原本暗藏杀机的房间,变成了临时的宴客所在。   美酒、佳肴、各色瓜果如同流水般送入。皇家的宴席本就隆重,杨广又性喜奢侈,这酒宴开起来就没有穷尽。只要他不下旨意停止,内侍就得不停地供应食物,同时撤去残羹冷炙。至于这个过程中有多少食物无端浪费,又要消耗多少财货,根本不在杨广考虑番为之内。   徐乐身为李家斗将又是李世民好友,酒宴参加了无数,却从没见过这等奢华排场。明明只有几个人,耗费的酒食粗算下来,也足以养活上百人。若是徐家闾那等苦寒之地,这种酒食折算的钱粮足够全村百姓半年开销。   他终于相信之前在晋阳听到的说法,一旦皇帝来了兴头,酒席可以通宵达旦持续几天几夜。按照这种穷奢极欲的方式举行宴会,狂饮烂醉几日倒也不算稀奇。   徐乐可以猜到,杨广举行这种宴会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也是为女儿践行。考虑到经此一别很可能天人永隔,略作铺张无可厚非。饶是如此,徐乐心中还是如同堵了块大石头,乃至面对满桌珍馐也提不起胃口。   身为帝王,杨广的反应未免太过无能。左右不过是有人意图谋反,只要派遣精兵猛将前往捉拿也就是了。谋大事却不知保守机密,连主事之人身份都暴露在外,这种谋反与儿戏有何区别?   话说回来,这种谋反都无力压制,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依徐乐的性子,与其在此饮宴践行,还不如点起人马出阵讨伐逆贼,不管是生是死,都强过在此浪费时光。   这酒越喝越没味道,他便干脆停杯不饮,步离紧随在他身边,跟着徐乐行事。这小狼女向来是个贪吃的性子,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珍馐,本来是吃得停不了口。可是再怎么能吃,食量也终归有限,再感受到徐乐的心思也就没了吃饭的心情。   徐乐放眼望去,萧后与杨家二娘虽然面上强作欢笑,但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两人笑容后拼命压抑的悲伤愁苦。若不是碍着杨广在眼前,两人怕是早已抱头痛哭泣不成声。骨肉亲情人之天性,徐乐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古怪。只是生逢乱世人人不幸,帝王之女更是早该有这种觉悟,现在悲伤未免太迟。只能说这位二娘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少了必要的磨练,事到临头便有些不知所措。   杨广算是这些人里看上去最从容的一个,举杯狂饮不止,似乎心情很是愉悦。这位帝王号称海量,不过此时看上去,已然醺醺然有了几分醉意。   徐乐看得出来,这位帝王并非真的不知死活,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试图用狂饮让自己忘却愁苦乃至危难,于酩酊大醉中度过难关。放在寻常人身上,这种行为都只能算作懦夫,于堂堂帝王而言,就更是丢人现眼。徐乐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令人生厌,不由得皱紧眉峰。   眼看已经掌起灯烛,徐乐终于忍不住道:“时辰不早,我等该告辞了。”   “不!不准走!没有朕的旨意,谁敢离开这里半步?”杨广用手一拍案几,含糊着说道。   萧后轻拂袍袖,示意内侍全部退出暂时不要进入。等到内侍尽去,萧后才对徐乐道:“今晚是本宫和圣人为二娘践行,经此一别后会无期,还望体谅一二,让我们多盘桓一阵,多看二娘几眼。”   “骨肉亲情难以割舍,徐某自然明白。是以徐某告辞就是,二娘大可留下。”   “不!她不能留下!”杨广看向徐乐,“你既然答应了带她走,便不能让她和你分开。你们也不必等到明晨,今晚就走!沈光给你安排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夜晚开船与白日没什么分别,不用担心他们驾不得船。”   徐乐没想到连沈光安排船的事都为杨广所知,心中颇有些惊讶。更让他吃惊的还是杨广的安排,本以为二娘同行,肯定要选在白天,为何选到夜里?他不相信这是临时起意,或是杨广无奈下为之,这里面肯定有道理所在。   杨广道:“白日人多眼杂,任是你有通天手段,也难逃别人耳目。朕让她随你走,便是希望她能以百姓身份安度一生,别让人知道她真正身份。是以自然是要在夜里走才行。等你们离开江都之后,朕就会下旨宣称公主病故,也免得人们惦记。”   “父皇!”杨二娘闻言,怯生生喊了一声。杨广看看女儿也是一声叹息:“若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便好了,就不必受这等苦,也不用隐姓瞒名度此一生。这是你的命数,非人力能挽,要怪就怪父皇不能照顾好你们就是。日后你的命数如何,就看徐乐的本事良心,为父怕是顾不得你了。”   徐乐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既是可怜又觉得可恨,正准备发作,杨广却已经踉跄着站起,又朝徐乐招呼道:“你随朕来,有话对你讲。”   两人一路来到窗边,望向远方那昏暗的灯火以及漆黑夜色。杨广低声道:“你是不是一位朕很无用?明知道叛贼是谁,却不敢派兵捉拿?”   徐乐哼了一声并没作答。   杨广冷笑一声:“你这混账小子又懂得些什么?这是帝王的手段,亦是天子的权谋。若是只有宇文家谋反,朕自然可以捉拿。可如今是所有关陇勋贵一起造反,朕又能如何?难道杀光他们?如何杀得成?又如何敢杀?又有谁去杀?骁果军北人数量远胜南人,朕一旦下旨攻杀,宇文兄弟就会趁机发难,挑动城中南北军束甲相攻。到那个时候结果又当如何?这一关朕不知道该怎么过,也未必过得了。朕只能期盼老天再保佑一次,让宇文弟兄的计谋不能成功,骁果军的忠心可以战胜贪欲。若是老天不肯保佑,今晚便是朕最后一次吃酒。朕问你,任你再如何英雄,若是知道今晚这顿酒席乃是你在人间最后一餐,又该当如何?” 第七百零七章 屠龙(七十六)   望着杨广那副理直气壮的嘴脸,徐乐心中既觉得好气又有些觉得可怜。身为帝王本不该是这般模样,杨广当日能取代杨勇成为天子,又能执掌天下多年,自然不会不知道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只能说是天数。所谓大隋气数已尽,并非神棍巫师借鬼神为凭信口妄语,而是自皇帝种种倒行逆施以及天下乱象所得结论,若是有人能看到此刻杨广的模样以及言语,就更会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徐乐算不上博学之士,不过跟随阿爷学武艺兵法之余,也曾听徐敢讲过前朝兴衰旧事。在徐乐看来杨广此时的心思行止,和那些亡国之君毫无分别。不但没有应对手段,也失去了应对胆魄,在生死难关面前不想办法化解,而是以美酒佳肴自娱,说穿了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在生死关头不想着保护妻小也不想着自救,乃至连拼命死斗都不愿意,只想着穷尽享乐,再就是盼望老天保佑自己逢凶化吉。这等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之前徐乐听阿爷讲起那些朝代衰亡时,心中亦有疑虑。那些亡国之君哪怕即位之初少不更事或是行事荒唐闹得天怒人怨,但总归是一国之君,手中既有兵权,身边亦有亲信大臣辅弼。若是能迷途知返,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可是那些人到了败亡之时,大多表现得孱弱无能,很快便失去江山。直到眼见杨广这副模样,徐乐才算找到了答案。   那些人想必和杨广一般,在穷途末路之前,自己先丧了志气。身为一国之君不肯设法自救,指望外人自然就是这个下场。徐乐看着眼前的杨广,心中自是鄙夷,却又有些恻隐。倒不是徐乐好心太过,实在是大丈夫恩怨分明,这段时间杨广待自己不薄,自己予以报答也属应当。再说那些骁果军本就横行不法,之前有军法条例约束尚敢胡作非为,此番倡乱更会加害无辜,江都及周边郡县百姓都难免遭殃。自家便是毁于王仁恭巧取豪夺之下,又怎忍心看到其他百姓无辜被祸?   徐乐心中一动顾不得许多,脱口道:“太上皇又何必效此小儿女态?与其想着这是最后一餐,还不如放开手脚大战一场,把这些乱军诛灭,或是让他们不敢再生反心。北地骁果军虽众但是人心不齐,让他们厮杀拼命都不容易,更别说行大逆不道之举,就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下的决断。只要太上皇带领一支精锐甲骑杀入骁果军中,以天子剑斩杀首恶,余者必跪地请罪不复为乱。就是不知太上皇有没有这个胆量,又是否有这个本领?”   杨广如同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人木在那里半晌无语。徐乐也不说话,只在旁边看着杨广,等待其最终的回答。忽然杨广侧头望向徐乐,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白日里为何不说?”   徐乐并未作答,而是冷眼看着杨广。杨广问出这话似乎也意识到不妥,再看徐乐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摇摇头:“朕将你当成了自己的臣子,却忘了你是李家忠良,与我本就是势不两立,自然不该为我出谋划策。况且这一手段朕自己也该想到,却是疏忽了。不过徐乐,若是朕依你所言平息骁果之乱,你回到长安,又如何向李渊交待?”   “某对主公忠心耿耿天日可鉴,主公亦知徐某肝胆,又有何需要交待之处?”徐乐态度坚定毫无惧色:“再者说来,此计是否高明非某所能预料,太上皇能否用得成,就更在两可之间。倘若三军已经与太上皇离心,宁愿效忠宇文弟兄也不肯再为大隋卖命,太上皇此举便是送羊入虎口。再者那些军将自己也不肯束手待毙,太上皇想要他们的人头,少不得要一场厮杀。不知久疏战阵的太上皇,如今是否还有亲自临阵的手段?这一计我家主公可用,太上皇未必可用,徐某纵然白日里说出此计也是无用。”   杨广脸色一变:“朕统率虎贲荡平江南时,你尚未出生,有何面目说朕没有胆量?今日便让你看看,朕的胆量如何!来人啊!”   随着一声吩咐,之前负责输送酒食、菜蔬的内侍便在杨广面前跪倒了一片,杨广吩咐道:“速宣沈光前来见朕。令传旨意,命给使营整队,随朕前往东城校场!”   内侍与宫娥很快便退出去,房间内就剩下这几个人。直到这时萧后才开口:“圣人且慢!眼下天色已晚,不合骑马出城。况且骁果兵马众多,其中既有豪杰忠臣,也少不得有歹人。黑夜之间若有歹人犯驾行刺,又或是不识天子冠盖冒犯圣人又当如何?还是等到天明……”   “兵贵神速,不可怠惰!等到天明,只怕就来不及了。”杨广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醉意,但头脑却显得十分清醒,就连决断也是异常果决。他即位之初以雷霆手段颁行政令,处置朝政便是这般利落。不过自从兵败辽东被困雁门之后,他便越来越怠惰,这种干净利落的劲头已经许久不见。就连前些时推动迁都之事,也不如现在这般干脆。   萧后在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按说丈夫如此,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怎得,今晚萧后就是觉得心绪不安,总觉得有什么灾厄即将发生,纵然在皇帝面前强颜欢笑,心中还是七上八下难以释怀。此刻听到杨广要亲往骁果军营夺回兵权,就更觉得忐忑。想要阻拦,却又无从开口。她其实认同徐乐的建议,要想彻底压服骁果挫败这次变乱,最好的手段便是杨广自己走一遭。可是萧后终究只是一妇人,对于士卒心思一无所知,她也无从断定那些人对皇帝的忠心几许,又是否会因为皇帝出现就放弃叛乱念头。   杨二娘眼泪汪汪看着杨广,和母亲的态度也没什么区别。显然并不支持父亲走这一遭,却又不敢开口阻拦。杨广看看两人模样,并未发怒或是责备,反倒是朝妻女一笑:“你们这是做甚?朕少年戎马久经战阵,知道如何与军汉打交道。再者给使营何等骁勇沈光有何手段,你等并非不知,又何必大惊小怪?你们且在这里饮酒,朕去去就回。”   他转头看向徐乐:“徐乐!你留在此间不要走动,待朕将那几个反贼的首级取回,让你看看朕的胆量比李叔德如何?”   就在杨广志得意满,乃至颇有些兴奋的当口,一名内侍却慌慌张张走进房中,朝杨广禀报道:“圣人大事不好!”   “慌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内侍将头紧紧抵在地毯上,高声禀奏:“沈郎君与给使营皆不知去向!”   “一派胡言!”杨广闻言面色一变,抬腿将面前内侍踢了个筋斗,随后伸手摸向腰间想去拔剑,随即醒悟今晚为了吃酒方便,自己身边未曾佩戴兵器。只好用手指着内侍怒道:“没有朕的旨意,谁敢调动给使营?他们不在迷楼还能在哪?少要多言,速去把人找来!”   “圣人,并非奴婢胡言,给使营真的不知去向!”内侍语声哽咽,“不光是给使营,便是守卫迷楼的殿脚,也全都不见踪迹!”   “怎会如此?”这下便是萧后都变得面色发白,一把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掐得杨二娘花容失色却又不敢挣扎。萧后急忙问道:“如今护卫迷楼的乃是哪一路兵马?”   “没有兵马……奴婢等人四处寻找,根本找不到护卫甲卒。宫中禁卫如今只剩当值内宿还有武监,余者都没了踪迹。”   徐乐的眉峰一挑,心中已知情况不妙。就在此时,却见杨广的身形晃了两晃,就在徐乐以为其承受不住即将跌倒,考虑是否搀扶其一把的当口,又见杨广勉强站稳身形,随后仰天大笑,笑声极大,可是听上去惨绝人寰,全无半点欢喜之意。   “哈哈哈!不见踪迹!好个不见踪迹!宇文化及,朕还是小看了你!”   他用手指向那名内侍:“传朕的旨意,命内宿卫守卫宫墙,武监取披挂持弓弩准备厮杀!再传旨意,令右翊卫、右屯卫勤王!传蜀王、燕王、赵王各率本府家兵前来迷楼见朕!”   在徐乐看来,杨广这一番布置倒也算得上妥当,尤其突逢变故,还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确实有些手段。只不过正如杨广之前所说,兵贵神速。如今既已失了先机,这些布置再好,只怕也没了用武之地。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杨广这些布置多半是白费力气,除了当值内宿和武监之外,这位皇帝陛下怕是再难调动任何一支兵马。迷楼的内宿卫兵力极少,不管再如何能战,都不足以守城迎敌。至于武监就更不必说,人数太少不足以称为兵马。   沈光对杨广忠心耿耿,究竟是谁能把他无声无息地调走?这背后必有阴谋,只是自己对江都所知毕竟有限,一时难以猜测明白。再说就算猜明白,怕是也没了用处。   徐乐心中想着,不经意间凭栏远眺,却见远方火光冲天而起。迷楼地势高看得远,从方位判断起火之处应是江都东城方向。这般火势绝不是正常照明或是烤炙食物,而是有人故意放火。只怕兵变已经发生,放火的多半就是乱军。   徐乐倒是不怕兵乱,只是担心韩家兄弟的安危。毕竟自己和宇文弟兄结怨甚深,他们既要叛乱只怕不会放过沈光那处宅邸,不知韩家兄弟眼下吉凶如何? 第七百零八章 屠龙(七十七)   金铁交鸣,枪矛断折。戴金盔着大红披风的甲士,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等劲卒。加上人多势众,以众敌寡本应是手到擒来。可是这些甲兵却未曾想到,看似轻而易举之事居然会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   正如徐乐所料,宇文化及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虽然徐乐和宇文承基那场比武光明正大各凭本领,徐乐也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承基的面皮,可是对宇文化及来说,依旧是深仇大恨,必要杀徐乐而后快。自己不惜重金栽培爱子,又用尽手段让承基的名号传遍军中,让骁果军都知道马上承基的大名,就是为了谋反做准备。   一个有着无敌名号的斗将,在战阵上往往可以发挥百人甚至几百人的作用。某些时候更是可能逆转乾坤改变战果。事实上人之力终有穷尽,再如何骁勇的斗将也不可能真的单骑敌千军。更多的时候还是靠名号震慑敌胆提振己方士气,“无敌”名号对于斗将极为要紧,一旦无敌的名号被打破,对于敌人的威慑便大为不足,自己的部下也会对主将本领心生怀疑。   战胜“马上承基”,对徐乐的名声自然大有助益,也让他距离无敌将更近了一步。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无敌之名的斗将,却被徐乐从中得利,宇文化及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哪怕明着无法报仇,私下里也曾咬牙切齿乃至在脑海里想过无数手段作用于徐乐一行人身上。之前徐乐等人住进沈光宅邸,宇文化及就想要动手。只不过这几人武艺实在太过了得,自己又没到造反的时候不好兴师动众,只好勉强把火气压下。   今晚一切都要有所了结,不管是大隋社稷还是徐乐一行人性命,都要结果。是以江都东城甫一举火,宇文化及便向沈光宅邸派去了人马。   为求万无一失,这支人马兵力足有四队,其中三队为宇文家精锐部曲,另外一队则是货真价实的骁果军。这队骁果本是京兆鹰扬府兵,经选锋入值骁果。曾经随同杨广北征辽东,也曾在雁门与突厥铁骑捉对厮杀,论及战力尤在边地鹰扬兵之上。其余三队部曲虽然和宇文承祥部下那些穿戴骁果铠甲的家丁同为宇文家私兵,但是战力差了一天一地。   昔日杨广募天下壮士为骁果时,尚有许多豪杰对大隋存有希望,加之骁果钱粮丰厚,四海豪勇之士纷纷来投。可是骁果钱粮虽厚,考核也极为严格,若是无法通过考校便不能入伍。无数身怀绝技勇力过人的勇士,就这样被拒之门外无从投奔。   这些投军者大多贫苦,朝廷不肯招纳又不肯支付往来盘缠,这些人衣食无着有家难回,眼看就要成为饿殍,世家门阀再派人以财货延揽,这些人也就无从拒绝。或为世家财货所笼络,或为言语所迷,甘愿为恩主效力卖命。由他们组成的部曲乃是世家身家性命的保障,也是手上最为锋利的刀剑。   关陇武勋世家都是靠着军功得富贵,又知道乱世是什么样子,自然明白土地财帛若是没有甲兵护卫,迟早都是他人之物。是以私下里都豢养着部曲、门客、死士作为自家根基,表面上则以弱兵掩人耳目。   宇文承祥所部家丁,便是宇文家摆在面上的部曲,其人数有限战力不算太强,杨广知道也不会放在更不至于加以防范。可是对宇文家或是其他世家而言,这种部曲也就是个糊弄人的玩意,根本不放在心里。真正被他们视为臂膀的,还是这些千方百计招揽至部下的精兵悍卒。   今晚江都城内关陇大臣多有默契,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都把这些真正的部曲调度起来守卫家宅。以免乱军不受约束肆意杀戮抢夺,更防范着有人趁机暗算。即便是宇文兄弟,这时候也少不了精兵拱卫,免得被同伴背后捅刀。在这等情况下,还能把三队真正精锐派出斩杀徐乐等人,足以证明此番志在必得。   之前为了打探长安以及整个关中情形,不少骁果军将与徐乐有往来,对于徐乐一行人情况并不陌生,这些消息也早早就被宇文家所掌握。这些兵将知道徐乐及其部下并非好相与,哪怕人多势众也不敢大意。三队家丁把沈光宅邸团团围困,那队真正的骁果则小心翼翼入宅搜检。   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军伍并不敢小看对手,其行动安排也可称无懈可击。一火射士登上屋顶张弓以待,其余四火步卒则举着火把四下搜寻。为防被各个击破,一队兵马结阵而行,其行进速度缓慢,但是戒备森严不给人可乘之机。在那位打老了仗的队正看来,这般布置已是极致,对手再怎么了得也没办法可想。不料方一交手,骁果军便吃了亏。   几声弓弦松动声自暗影中响起,那位队正连忙举起盾牌遮护同时扯开喉咙大吼:“贼子在此!”   这番应对无可指摘,速度也自迅捷,然而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正确的应对依旧难逃劫数。几声惨叫声与重物落地声不分先后,屋顶上的射士已有三人饮恨于连珠箭下,尸体自屋顶跌落地面。   这些射士身上都有甲胄护体,纵然中箭也未必就死。只是没想到放箭之人手段极为高明,所取之处不是咽喉就是眼睛。这些地方无甲胄遮护,中箭便难逃一死。放箭之人又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每一箭都正中致命处,三人自然无幸。   随着三箭射出,耳畔又是一声大吼,自阴影里一条魁梧如天神的大汉冲出,手中高举盾牌向着这队骁果军冲来。其力道既强速度也快得惊人,几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火星炸开,骁果军手中短矛皆被撞得断裂,持盾的韩约也冲入人群内。   “小门神韩约、神射韩小六!他们是徐乐的伴当!”   骁果军中有人之前曾来此处拜访,一眼便认出持盾的大汉正是韩约,而暗中放箭之人不问可知必然是小六。   韩约一声大喝:“知晓你阿爷名号,还敢来送死!”说话间手臂一抖,“郁垒”便已飞出。那名喊出韩约身份的骁果军,没等看清来者为何物,便已被盾牌拍中脸面,郁垒的两颗铁獠牙贯脑而入!随着韩约将铁链向怀中一抖,郁垒离开男子的头飞回韩约掌握,却见那男子已是血肉模糊,脸上更多了两个血洞,鲜血狂喷而出。这名军汉身体一阵摇晃,口内含糊不清地叫了几声,身体一点点向下瘫软。   这时其他骁果军已然对韩约展开围攻,却见韩约脚下转动双盾转动如飞。任这些骁果军刀矛乱挥,砍得火星乱冒,依旧伤不到韩约半根毫毛。面对他一人双盾的本事,这些骁果军也拿不出什么手段应付。虽然韩约一面大盾不可能护住周身,可是他动作迅速脚步灵活,围攻他的士兵不管站在哪个方位,都觉得韩约手中大盾是对着自己的。手中兵器对这面盾牌没有办法,相反韩约小盾反击,每次出手都能制造伤亡。   韩约此番南下未曾携带大盾神荼,不过江都城内兵器易得,神荼又不是什么古怪军刃,自然很容易置办。此刻他手使的大铁牌不论分量、尺寸还是质地都和韩约惯用神荼一般不二,所差者无非是少了神荼雕像。双盾在手的韩约,能将一身本领发挥到极处,又岂惧这一队骁果?   但见其大盾护身,小盾挥舞伤人,走的乃是正宗刀牌路数。郁垒盾虽然不如直刀锋利,可是上面的铁牙也能伤人,再加上韩约神力惊人,便是被他手中铁盾边缘磕扫一下,也难免重伤吐血,眨眼之间便已有数名骁果军倒地不起。   这些骁果算是天下一等精兵,寻常兵马不是其对手。可韩约手段又岂是军兵可以?和徐乐一样,他也是徐敢一手栽培出来的虎将,不拘气力、武艺都足以跻身一等斗将之列。固然其骑战本领不如陆战高明,在斗将行列里要归入步将行列,不如骑将吃香。可他若想要脱离徐乐自立,天下诸侯都会不惜高官厚禄予以延揽。   不管何等了得的精兵,终归敌不过斗将。再说韩约并非无谋之人,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被人围住就难免吃亏,是以脚下不停身形始终在转动不让敌手有围困自己的机会。明明是高大健硕如门板一般的汉子,行动之时却敏如猿猴,让人难以捉摸根本无从阻挡。骁果军赖以克敌的军阵根本无法组成,一队兵被韩约一人牵引着行动,无法发挥阵战之长。不时有人被打飞出去,又有人被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眼看韩约左冲右突如入这等人的本领,那名队正咬牙切齿地怒吼着:“放箭!射士死到哪去了?”   话音未落,却又听得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并非来自军阵而是屋顶。直到这时队正才想到,自己的对手原来不止一人。   身为老军伍,他本不该如此。只是韩约本领实在太强,对这些兵马而言威胁足以抵得上一队兵,乃至于连队正都忘了自己实际是在和一个人交手,还有一人则藏在暗处对付自家的射士。   韩家兄弟早不是徐家闾的淳朴后生,经过大小战阵的磨砺,早积累了一份战阵经验。两人都知道,以武艺论韩约不怕这些兵马,可是战阵不是比武,单纯武艺了得并无多少意义。对于大将来说,最为可怕的并非明枪而是暗箭,屋顶那一火弓手才是两兄弟的大患。   是以在动手之前,两人就已经约定,韩约对付步卒小六对付射士。两人都相信自己的手足,放心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正如韩约是徐乐的遮护一样,小六也是兄长的遮护,韩约别看平日对这个兄弟常常责打,实则心中对小六极为关爱。他相信自己的手足可以保护自己,就像徐乐相信自己一样。   从一开始交手,韩约就没分心顾虑那些射士,放开手脚施展武艺,把敌兵杀得落花流水。小六也未曾辜负兄长所托,一人敌一火! 第七百零九章 屠龙(七十八)   徐乐离开沈宅前往宫中面君时,韩家兄弟便准备了兵器时刻准备应付厮杀。倒也不是今天格外戒备,徐乐让众人打点行囊随时准备离开江都的军令下达之后,韩约、步离等人就处于枕戈待旦的状态之中,每晚都安排了人手值更以免被人偷袭暗算。这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江都城内形势一日紧过一日,自己一行人身份特殊,又和宇文家有了过节不得不谨慎。也正是靠着这份谨慎,今晚两兄弟才不至于吃亏。   宇文家的兵马没等布置停当,两兄弟就已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也做好迎敌准备。小六知道兄长的本领,单纯近身厮杀的话,区区一队兵马,兄长即便不胜也足以自保。所谓“大将军不怕千军只怕寸铁”真正能威胁到自家兄弟性命的,乃是敌军的弓弩。自己的弓箭便是为那一火射士所准备,一定要保证兄长不被暗箭所伤。   小六也知自己本领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一举射杀全火射士。初时放箭杀人便是为了让对手知道,己方还藏着一名神射手,并且是以这些射士为目标。这样一来残存射士再有胆量,也必须先射杀小六,才能分心对付韩约。   骁果军虽然悍勇,但关系到自家性命,谁也不敢疏忽大意,是以随着三名袍泽被射杀,其余射士便如小六所料,把心思全用在对付这名藏在暗中的射士身上顾不上支援步卒。也正是靠着这份便利,韩约才得以施展开全身本领杀入骁果军中,不给对手喘息之机,连重整阵型的机会都没有。   骁果军中射士各个射术惊人,论及本领不在梁亥特部神射手之下。可是小六经过几番战阵,又有徐乐、韩约点拨,本领一日千里。不论箭术还是反应、身手都凌驾于这些射士之上。   他的身形单薄动作迅捷,如同一只狸猫一般,连珠箭射出同时人已然换了地方。他的身形刚刚移开,原先站立之处便多了十几支雕翎。其中一支箭落到墙体上,并未如普通箭矢一般落地,而是随着一声闷响深深嵌入墙中。小六心知,这些骁果所用的乃是强弓,这些箭簇也是上好精铁所制,战阵之上可以轻松洞重甲。若是被这种箭射中,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这又算得什么?玄甲骑的男儿,又有哪个怕死?谁又畏惧刀剑?连万钧弩都见过了,还怕这小小的箭矢?   小六并不慌忙,脚下生风奔走趋避,绝不让自己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空气中阵阵破空声传来,一道道劲风从小六的面前、背后掠过,有些时候劲风离得太近,刮得面门生疼,只要再偏出毫厘,小六就难逃利箭贯脑的下场。可是小六心中却毫不慌乱,反倒是因为身处险地而莫名兴奋,体内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烈火点燃了周身血液,让他的身形变得比平时更为利落,六识也比平时更为灵敏。   这种情况并不寻常,大多数武人面对同样情况,身体并不会出现这种变化。实际上小六此刻的反应,乃是武人修为的“变”。这种“变”并非玄门神通,而是打熬筋骨练习武艺到了一定地步之后,身体必然产生的变化。   寻常人练武不得其法或是未遇名师,要么是一辈子练武却不懂得如何用艺业伤人自保,要么是一味追求杀伐却没打牢根基,纵然威风一时,遇到行家还是要吃大亏。只有那些将门勋贵,或是天下少有的名师,知道如何训练练法和打法,又知道如何调养身体,遇到一个根骨资质合适又肯用功的弟子,才有可能修炼到“变”的地步。到了这一步,才算是迈进斗将门槛。   便是普通兵卒也知道“大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个说法,这也是武人六识的要紧所在。倘若六识不灵,纵然武艺练得有模有样又或者勇力过人,在沙场上一样难有大作为。乱箭流矢刀山枪林,四面八方都可能有兵器刺来,反应不够灵敏就难免带伤或是阵亡。   这等栽培弟子的手段一如庄户人家选种育苗,都是自家的机密,等闲不传外人。也只有徐敢这种心性,才会把这些看家本事传授出去,又不惜倾家荡产搜罗药材器械以供操练。可是广有器械没人也是没用,这种人又要求根骨,并不是随便找个人就可造就。徐家财力有限,没有那么多财货可以挥霍,人选上就更加要小心谨慎以免浪费。徐家闾这些青年后生中,除了徐乐以外,能入徐敢法眼的就只有韩家兄弟两个。   不同于韩约的高大强壮,小六身形单薄瘦弱尚未成丁,村中人只把他当半大孩子看,哪怕在玄甲骑中也大多把他当成个被迫参战的半大娃娃。可实际上徐敢未曾丧命时,私下里便对徐乐说过,韩家兄弟非池中之物,兄弟二人都是少有的斗将之才,老天有眼把他们送到徐家闾,注定成为徐乐的臂膀。   韩约孔武有力,天生就适合持盾遮护成为将主身边的屏障。小六的体魄不如其兄,但天生就是做射手的材料。武将皆习弓马,能够成为斗将的,射术自然也不会差。不过正如斗将之间存在强弱一样,射士之间也同样有高低之分。在徐敢看来,小六便是当世李广、养由基之属。只要栽培得法,日后上了战场便能成为索命无常,弓箭所指之处名将豪杰也难保性命。   是以早在几年前徐敢便传授小六射术以及吐纳呼吸法,又为其用药调养固本培元,只求日后打造出一个当世一流射士。只不过随着王仁恭压榨日重,徐家闾财力耗尽,对于小六的栽培便有些迟缓。再到徐敢不幸陨身,小六早早的负弓上阵,于其栽培也就无法维持。   但是种下的种总归会破土发芽,小六自己每日的勤学苦练也不是白费光阴。尤其此番南下几场苦斗,面对真正高手时的无能为力也刺激了小六,让他变得比往日更为刻苦。诸多外因堆叠,让这棵幼苗出土的速度加快了数倍!今晚今时,在乱战之中,这棵幼苗终于自土下钻出,不管日后成长如何,就眼下而言,小六却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完成了鱼龙之变!   在今晚之前,小六乃是个有天赋的射手,以他的年龄而言,有这份手段确实算是难得。不过距离真正的大将,还是差了一大截。可是有了这一次的“变”,小六得以正式进入“将”的行列,成为了斗将种子。当然,这不代表他经此一变就能突飞猛进神勇过人,只是有了这番变化,让他看到了更高的山峰,也给了他登顶的可能。   小六自己还不曾发觉自身的变化,只是觉得自己急速奔跑却并不像平时那般疲劳,于利箭破空之声听得更清楚,反应的速度也更快。   一味躲闪并非玄甲骑的性情,小六跃高伏低躲避冷箭之余,早从撒袋中抽出雕翎衔于口内,脚下不停疾走如飞,箭也悄悄搭弦。随着身形走动,猛然拉弓如月,返身回首一记“犀牛望月”一支利箭离弦而出!   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一声闷哼声响起,尸体从房顶落下。这火骁果军虽然一上来便遭遇暗算损失三人,但是他们也知道,徐乐身边伴当不多。自己整整一火射士按说足以对付,除了徐乐本人以外,那几个伴当都难逃自己手中强弓利箭索命。却不想结果却与之前的算计相悖。   韩小六虽然有神射之名,但是论起名号根本不能和徐乐相比。在骁果军想来,无非是徐乐身边亲信,靠着主将的手段混出几分名号罢了。直到今晚交手,他们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小六一人一弓竟是完全压住了自己这一火兵马。饶是众人拿出全身手段,却已然跟不上小六的速度,也猜不出他的行动路线,哪怕再怎么拼命放箭,都无法命中目标。   反倒是自己这些人站在屋顶上格外显眼,小六只要抬手反击,必然能让己方一名袍泽丧命。等到队正察觉情况不妙,责备己方射士何以不放箭时,屋顶的一火兵马只剩下四人。那位队正也不糊涂,一看便知那些射士根本不是韩小六对手,不要说让他们帮自己对付韩约,就连自保都大成问题。   眼看两兄弟便把自己一队兵马打得溃不成军,这名队正既惊且怒,大吼一声高举直刀直取韩约,口内大叫道:“还等什么?快叫外面人马进来!”   “石大,你且退回来再说啊!”   “退个球!让那些人帮咱们的忙,阿爷丢不起那个人!让他们给我收尸就好。”   说话之间这名队正已经与韩约对上,手中直刀连斩数记,将韩约的铁牌砍得火星迸溅。然则两者之间本领上的差距却不是胆气所能弥补,随着韩约手中大盾一推,这名队正的直刀还是被撞到外圈,不等队正撤步变招,韩约的小盾郁垒已经狠狠扫中这名队正的太阳穴!   鲜血伴着脑浆落在郁垒的獠牙之上,如同供奉血食。随着这名队正的阵亡,这一队身经百战的经制骁果彻底崩溃,片刻之后伴随着阵阵喊杀声,外面包围的宇文家部曲冲入院中,韩家兄弟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第七百一十章 屠龙(七十九)   其实早在交手之前,两兄弟就打定了主意:不可恋战迅速突围!   两人的本领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战胜这么多兵马。事实上如果交战之处乃是郊外宽阔之地,这队骁果军从容列开阵势,以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不给韩约近身搏杀的机会,饶是韩约本领了得韩小六临阵突破进入斗将行列,也依旧难以讨得便宜。实在是这些骁果军贪功心切,宇文兄弟又急于杀人泄愤,给部下下的乃是死令,逼迫这些人入宅搜索,才让这队精兵吃了大亏。   毕竟他们乃是正规军,受的操练也是沙场野战争锋所用,不会训练这种类似于江湖斗殴的打法。韩约却是神武侠少出身,对于如何埋伏、偷袭乃至打烂仗都了然于胸,这种藏身暗处暴起突袭,在院落中以少敌多,都是自己拿手好戏。再加上武艺乃至膂力的差距,才能表现得游刃有余。   此次前来绞杀徐乐一行的四队兵马虽然都是宇文兄弟的嫡系心腹,可彼此之间也有芥蒂。这队骁果自恃精锐,并不把另外三队部曲放在眼里,加上出发之前宇文化及许了重赏,这队兵马贪图赏钱,就更不想让其他人得功。是以在进入宅邸厮杀之前,便已然说明,三队部曲包围宅邸防范徐乐部下逃脱,自己这一队人马闯入宅中杀人。若无相召不必助拳,否则休怪刀剑无眼不分敌我。   骁果军素来强横,这一队人马又是宇文化及的心头肉,平日里欺压袍泽惯了,那几队部曲也不敢抗令不遵。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居然遇到这两个杀星。另外三队人马也知骁果军厉害,连他们都不得不求援自己更不敢大意也不敢见死不救坐观成败。骁果军吹响求救号角不久,只听喊杀声大做,整整两队部曲闯入院落中前来接应。   他们并没有像骁果军那般急着厮杀,而是列开阵势随后以军阵推进。于韩家兄弟而言,其威胁尚在那队百战精兵之上。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韩约武艺再强,也不可能战胜上百全副武装的悍卒。   两兄弟也知道此地不可恋战,再说就算是能把对手杀光也没什么用处,动手之初便是打定了突围心思。不过欲走先战乃是玄甲骑成军之时便定下的规矩,哪怕是要突围,也要先给对手造成重创,让敌兵心胆皆碎才能撤军。   两人方才这番杀戮,便是为了震慑敌胆,让敌兵不敢小看自己。眼看敌人大军已至,两兄弟对视一眼明白对方心意,小六又是一轮连珠箭射出,韩约则接连打杀数人,随后两兄弟抽身就走,小六在前韩约居后,虽是撤退却步履从容不乱不露半点败相。   “休叫贼子逃了!”一名部曲头目高声呐喊,可是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弓弦松动,紧接着这名部曲额头上便多了大半截箭杆。   今晚动手的不管是真正骁果还是宇文部曲,穿戴都和朝廷正军并无差别。固然今晚便要动手造反,不管做什么都不需要借口,可是宇文智及还是给这些人马传了密令。今晚厮杀之时,只是高喊捉贼杀贼,再就是将徐乐一行说成李渊派来江都的奸细。哪怕事后无人会出头追究,也要先保证自己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是以眼见韩家兄弟要走,这些兵马便也高喊着捉贼随后紧追。   韩约身形高大魁梧如门板小六又是个瘦小身形,有兄长遮护外人很难看清他的行动。等他一箭射倒敌手,趁着追兵混乱之际小六将弓一丢,随后从身上抽出一支火把寻了火源点燃。   他身上的火把早已准备停当,顶端缠的麻布用油浸得通透,火把本身又风干多时干燥无比,正是上佳的引火物。院落里也立了十余个灯台,一到晚上便点起灯火照明。方才小六与骁果军彼此以弓箭相攻,很大程度也得益于这些灯架提供光亮便于交手。   这时小六将火把凑到一个灯架处引燃了火,随后朝着墙壁犄角用力一戳,紧接着丢了火把快步而行,在跨过门洞的刹那伸手一抄,已经把藏在花墙另一端角落处的第二张硬弓握在手里。   说来还是多亏江都城内兵器易得,沈光为人又豪爽,愿意为朋友排忧解难。徐乐提出需要兵器,沈光便四处搜罗准备,不拘数量还是质地,都超过徐乐的要求。小六可以奢侈地把军中硬弓藏在家中几处地方,便是托了这个福。   他们一连几日都已经准备离开,于府邸中也早早做了布置。以寡敌众少不得要依靠智谋乃至陷阱。别看徐乐素来给人以勇猛刚毅不会用谋更不会设置陷阱的印象,实则大错特错。想当初徐敢把徐乐带入点兵山教导武艺之时,偷袭、暗算乃至陷阱机关无所不用。徐乐被爷爷收拾了不知多少次磨练出来的这身本事,于机关埋伏等手段亦是行家里手。   只不过身为斗将,他更喜欢直来直去比并武艺力气,不愿意用这些小把戏。再说天下间英雄虽多,却也没几人值得他如此。此番为了保护身边伴当,也为了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一些教训,他少不得要出手布置,让他们吃些苦头。   韩家兄弟也是被徐老太公教出来的人,自然知道徐家设陷阱的本事,更知道该如何发动。徐敢当年从尸山血海中一路杀出,所见的陷阱无数,不管精巧程度还是威力,都不是鹦鹉洲那些盗寇所能比。徐乐尽得祖父真传,其布置的机关威力不问可知。   随着小六的火把戳过去,一道火蛇自地面复活迅速成长壮大,向着前方延伸。紧接着火蛇一分为五,变成了五条狂舞的孽畜。一些部曲也看出情形有些不对,可是还不容采取应对,身后的房舍已经随着一声闷响熊熊燃烧。紧接着,一声声霹雳大作,火花飞溅,后院的房舍过火速度快得吓人,眨眼之间火海已经把之前徐乐所住院落团团围住。   便是这些精锐部曲也为这天地之威所震慑,不知如何是好。众人顾不上追杀韩家兄弟,全都紧张地看着四周,试图寻找一条生路。他们很清楚,江南的房舍不比关中。江都气候湿润房舍的水汽重,绝不会随便就着火,更不会烧得这么快。再说这些房舍这么快就形成火烧连营之势,把自己这些人困在火场中,不问也知道必然是人为所致。   随着这些部曲来回走动,从那些着火的房间内,不时有箭矢或是顶端削尖如同枪矛一般的短木飞出,顷刻间就有六七人被夺去性命。   众人心中惊骇,既不敢相信一个斗将还会这种本领,更想不到徐乐和他的部下居然还会用计?这些人顾不上追韩约,全都望着大火寻思着救火方法。有人呐喊着找水,有人喊着找东西扑打,还有的则高喊着:“莫叫走了人!快追快追!”场面混乱不堪。   这也是徐乐一开始就设好的谋略,按照徐乐推测,一旦城中有变动,必然有人马上门暗算,只怕来得人马还不会少。从如此多的人马中杀一条路不难,摆脱这些人的纠缠才是最大难处。是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他们杀得阵脚大乱,自己再趁机逃走。两队部曲进入院落,本就帮了韩家兄弟大忙,眼下这把火又让部曲全乱了阵脚,更是让两人得以施展拳脚。   趁着混乱,两人已经来到马棚内,各自牵出一匹脚力,随后先是将拴马的缰绳割断,又将火折对着其他几批马的尾巴小心点去。片刻之后,马棚内传出阵阵哀鸣声,随后又是阵阵咴咴咆哮声响起,随着一声皮鞭甩动出声,所有脚力不约而同冲出马号,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沈光喜好马,这处临时宅邸内便有十几匹骏马。这些都是来自塞上的良驹,于战马中也算得上品。好马必然性情猛烈,这些马也不例外。好不容易被沈光降伏,依旧不肯让他人接近。眼下先是被火烧,又没了缰绳约束,野性爆发开来,如同出海蛟龙一般,不管不顾冲向远前方。   小六看着这一切心中既是惊喜又有些佩服,不住咋舌:“乐郎君神机妙算,居然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只怕当年的诸葛武侯也不过如此。”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先杀出去,再去接应乐郎君!”韩约在马上低声呵斥着小六,同时凝神戒备为兄弟遮护。   沈光这处宅邸院墙不算矮,不过江南地面的房舍论气派终归不能和北地相比,院墙高度也不足以挡住那些发疯的战马。可是不等战马冲到墙边起跳,院落大门轰然两分,随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首。   一骑疯马正朝着院门冲去,这些好马本就是为战阵使用,撞人冲阵都属本分,根本不会避让行人。如今受了惊吓更是势如疯虎,慢说是人,便是刀山枪阵也难以将其吓退。骏马咆哮着向着这拦路之人疾冲而去,马匹自身重量加上疾行奔速,两股力量合二为一,力道何等惊人?战阵之上遇到这种疯马冲阵,必以拒马等器械抵抗,否则便是阵型严整的枪阵,也会被犁出一条血肉通道。任是何等豪杰,遇到这种情形都会让开道路暂避锋芒。   可是拦路之人却不闪不避,依旧站立不动。眼看疯马即将冲到自己面前时,才猛然挥出一拳!   在嘈杂的呐喊声以及马嘶声中,韩约和小六都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骨骼碎裂声,随后只见那匹膘肥体壮的塞上良驹随着这一拳颓然倒地!   战马砸起的烟尘四散飘落,拦路之人身后大队人马闯入,前列兵士持矛张弩严阵以待,后列兵士则高举火把。借着火光韩家兄弟已经看清来人面目,正是宇文承基! 第七百一十一章 屠龙(八十)   韩约与小六几乎同时勒住了缰绳,两骑骏马人立而起咴咴有声。两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泛起一丝寒意。   毕竟是徐敢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两兄弟都不是无胆孬种,哪怕对方真是天神下凡,沙场相遇势短节险,也照样杀给你看。只不过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身为武人固然要有胆魄,却也不能不知天高地厚轻视天下豪杰。对于彼此之间的本领高低,自己心里还要有个准数。   韩约前者和承基交手时身上有伤,手中兵器也不十分合用,是以吃了大亏。但是他很清楚,即便除去这些外因不论,以真实本领相搏,自己也不是宇文承基对手。更何况此时的承基给自己的感觉和之前相遇又有不同,彼时承基虽然勇猛过人,但是韩约并不认为对手真比自己强出多少,直到交手之后才分出高下。   可是此时两人四目相对,韩约竟然觉得心头打了个突,对面这满身披挂只留了一张脸在外面的承基,就像是一尊真正的魔神,自地狱来到人间兴风作浪。哪怕不算他背后那些排列整齐的人马,韩约也自觉毫无胜算。   这种未曾交手先自认不敌的心思,于韩约这等本领的斗将身上不易出现。这种不同寻常的情绪变化,只能证明一点:今日的承基比起之前已然有所突破,已然成为当今世上最为可怕的猛将之一。   韩约并不怕死,随同徐乐南下时便已经做好命丧江南的准备。但是他不希望自己死的这么无声无息毫无价值,从今晚的情况看,乐郎君担心的事正在发生,今晚面临生死危机的不只是自家兄弟,也包括徐乐、步离乃至杨广在内。   自己可以死,但是死之前怎么也该把徐乐救出来再说。自从得蒙徐太公教授武艺开始,心中便已把自己看作乐郎君的盾牌。身为大盾理应遮护主人,若是未曾为主将遮挡刀剑盾牌先被人打碎,岂不是辜负了太公的一番苦心?   从方才宇文承基拳毙奔马便可以看出,依仗马力硬冲并无作用。再说承基身后那些弓弩长矛也不是摆设,若是一味冲锋便会成为众矢之的。韩约倒是不怕那些乱箭,可是有这些弩弓长枪阻碍,想要突围万无可能。唯今之计,只能舍出性命缠住承基,设法让小六离开,让他给乐郎君送个消息。   韩约的手握紧小盾郁垒,手臂肌肉陡然绷紧,随时可以抛盾伤人。他前者与宇文承基交手时,双盾一防一攻,乃至小盾出手伤人的招数都已经悉数施展出来,也知道奈何不得承基。可是此时除了这两样兵器,他也没有其他克敌手段可用。至于能否缠住对手,小六又能否成功突围,就只能听天由命。   承基看了看韩约,随后又看向韩小六。小六前次交手时就知道自己和承基差了一大截,自家箭术遇到这种对手,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如今这等时候,更是和送死没什么分别。可是他的心思和韩约一样,根本没考虑自己死活,只想着设法救下徐乐。眼看承基看过来,小六一咬牙关,举弓搭箭便要出手。   “不可莽撞!”韩约一声断喝制止小六,随后朝承基道:“前次某有伤在身,你胜之不武,今日咱们再行比过分个高下!”   承基摇了摇头,语气冰冷:“你不是某的对手,如果现在交手,你会死!”   “少要大言欺人!”韩约明知对手所言不差,却依旧准备向前冲锋。承基却抢在他动手之前开口:“某来此不是为了杀你,至少今晚不想。某是来放你走的。如今还要多放一个人。”   承基说话间又看向小六:“上次相见就知晓你根骨不俗,如今看来更是鱼跃龙门,想必有一番大造化。天下间使弓的豪杰不多,某不愿摧折幼苗。你的人头也且寄下,三年之后某再来杀你。到时候希望你能练成本领,不要让某杀得太过容易。”   小六没在意承基对自己前途的评价,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承基居然要放过自己兄弟?这又是所为何来?哪怕是自己这等年岁,也知道沙场无情的道理。不管何等交情,临阵之时各为其主都没有人情可讲。承基和自家兄弟更没有情分可言,这般高抬贵手又有什么阴谋?   韩约的心思和兄弟差不多,听了承基的话,他心中疑云更盛,并没急着催马前行,反倒是盯着承基问道:“你要放我们走?”   “某要杀你们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又何必用计?让开!”   只听承基一声令下,堵住门口的队伍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通路。承基道:“今晚这场厮杀非某所愿,是以只能赶来解斗。我留下你们的性命,是要你们替我做一件事,给徐乐带一句话:今晚江都城内,我只想取他一人首级。若是真英雄,就抖擞精神好好和我打一场。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这当口身后的追兵也已经赶过来,迎面正遇到大公子。众人对于承基既敬且畏,见他在此都不敢造次,纷纷停住脚步。一时间韩家兄弟腹背受敌,前后都是敌人,哪怕没有承基在场,两人想要突围而走都要费一番手脚。可是因为承基的存在,这些人全都不敢动手,只能愣在那里等待大公子命令。   承基朝韩约道:“你们可以走了,记得把我的话转告徐乐。”   韩约盯着承基看了良久,猛地一咬牙关,双腿用力猛夹马腹,战马一声嘶鸣向前疾冲而出,小六手挽强弓紧随其后。两人双骑一路疾行,冲过眼前队伍,直奔前方疾驰而去。宇文承基的话不管是真是假,但是有一句话总是没错,今晚的江都必然陷入兵火之中,需要有人给徐乐通风报信,更需要有人协助徐乐突围。就算要死,自己兄弟也不是死在这里,而是该死在护卫徐乐离开江都的路上,唯有那种战死才死的有价值。   两人纵马自宇文家部曲的刀山枪林中钻过,身侧枪矛鲜亮箭簇生寒,背后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引弓以待。只要一声令下,两人顷刻间便会死无全尸。然则两人面无惧色,眼皮都不曾眨一眨,于身边这些兵器视若无睹。宇文承基看在眼中,再看看那些追兵的狼狈样子以及沈光宅邸的熊熊烈火,摇了摇头:“此等好男儿,恨不能为我所用!这或许便是天数。”   眼看韩家兄弟已经冲出宅邸奔向远方,带兵的部曲头目才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大公子我等眼下该往何处去?”   宇文承基并没理会这名家将,而是转身向外间走去,来到门外飞身上了脚力,将马槊抄在手中,这才朝身边部下吩咐道:“随某出城,取下来家父子的首级!”   外人看来,宇文承基出身名门自身又勇力过人武艺高强,人生极为圆满无人可比。但是其心中苦闷这些人又如何知晓?身为世家子,既有享受自然也有责任要承付,乃至很多时候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操守,行自己深恶痛绝之事。父亲的所作所为宇文承基并不认同,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无法反抗生父,亦无法反抗家族的使命,只能装聋作哑把自己当作宝刀利剑去砍杀人命,而不去思考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当,更不能直面自己的良心。   既然父亲、叔父从小就把自己当作斗将培养,那就尽好斗将本分,只负责杀人冲阵就是。不管是杀死对手还是为对手所杀,对自己而言并无什么分别。   不过承基终究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保全几分良知。得知父亲下令攻杀韩约等人之后,承基不顾一切从父亲手中求下这个机会,让他们可以向徐乐通风报信,换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当然宇文化及也没有那么容易说服,作为放过韩约等人的条件,承基需要为父亲以及宇文家族除掉几个人,为首者便是荣国公父子。   来护儿年事已高,不管少年时如何了得,如今的本事总归大不如前。真正能成为对手的,只有来整而已。马上承基马下六郎,今晚必要分出个高下!承基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回想着与来六郎比武的情景,心中不胜唏嘘。   六郎,还是你的运势更旺,纵然是死也可以落个忠臣孝子的名声流芳千古,自己却只能遗臭万年。既生与斯,就得承付相应的责任,要怪就只能怪老天如此安排,让自己的父亲做了自己最为鄙夷的奸邪小人。   忠臣良将猛将豪杰不该死于宵小之手,来六郎今晚注定活不成,便让他死在自己手上,也不至于辱没了他的身份! 第七百一十二章 屠龙(八十一)   江都城外,战鼓声隆隆响起。如同爆豆般的鼓点震得人心中忐忑,手端弩弓的兵士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面前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队人马,眼中几乎渗出血来。   这支人马全部为江淮骁果,其领兵主将正是当朝荣国公来护儿,亦是出身江南的武将之首。而在他们对面,高举火把卷地而来的,则是以关中骁果为根基的北地骁果军。关中武勋世家暗中操纵,司马德勘、封德彝等人四处奔走设计,终于让几万北地骁果悉数举起反旗,成为乱臣贼子。   几万大军不易展开,也不可能全部投入战阵之上。站在江淮骁果对面的,乃是乱军先锋。乱军眼看着来护儿部下高举的弓弩并无惧色,前排步卒高举盾牌脚下加紧向江淮兵马组成的军阵冲去,口内呼喝之声不断。在他们身后的兵士也自呐喊着追随前队袍泽冲锋。射士则高举起强弓斜指天空,随时准备射出箭簇。   双方并无言语亦无交涉,从彼此见面的刹那心中便明白,今晚必要分出生死,南北骁果只能有一支人马能继续留在世上。   “杀!”   伴随着一声杀令,弓弩弦松动声不绝于耳如同裂帛,密如飞蝗的箭矢划破夜空。两军皆点有火把照明,随着弓弦响动,火光一阵摇曳,闷哼声重物倒地声不绝于耳。江南豪杰北地壮士在这一轮箭雨之中,都付出了无数血肉乃至性命。   双方所用弓弩都出自将作监中良匠之手,精良冠于天下。打造之初目的在于克敌制胜,不想今日却用来结果袍泽。   江淮多出弩手,大部分江淮骁果在军中充任弩手射士,手中强弓硬弩劲道强悍,即便不能与万钧弩相比,也足以透甲穿袍。且平日训练有素,弩弓环射密如飞蝗,即便不如弓箭来得迅捷,也足以靠几轮劲弩让敌兵不敢前进。来护儿用兵有方,军阵前方摆开的全是军中一等射士,手持强弩以待,自然是希望靠弓弩之力遏制乱军冲锋,挫动其锐气。   以这些弩弓的威力,不管是乱军身上的铠甲还是手中的铁盾,都不足以遮护身躯保全性命。江淮弩手平素惯以弓弩取胜,按说以弓弩对射绝不会输给这些乱军。可是这一轮劲弩射出,并未如来护儿预料那般遏制乱军前冲脚步。虽然有不少乱军中箭倒地,可是随后便被后军填补了缺口,军阵依旧完整。江淮弩手的死伤也并不比对方为少,弩弓大阵同样出现许多缺口。   不但如此,往日里江淮弩手赖以自夸的环射今晚却未能发挥威力,第二轮弩箭的威力远不如第一轮,箭雨稀疏准头更是欠缺,不容第三轮弩箭射出,乱军前锋已经接近南军大阵。   “让你们看看阿爷手段!”   猛然间,一声怒吼响起声若洪钟。随着怒吼声,一支短矛破空射出,掠过前方弩兵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径直贯入一名乱军带兵军将的头颅。   短矛那精铁制成的枪尖本就可以穿透铠甲,投矛之人又是天生神力,在他惊人膂力加持下,这支短矛的力道绝不逊色于弩弓发射出的短矢。这名军将还没来得及惨叫,便已然失去性命。   随着这支短矛出手,隐身于弩弓阵后的投矛手,同时起身用力掷出自己手中短矛。这些掷矛手都是军中出色力士,个个都有一身过人的膂力。平日里除了练习投矛,便是练气力。不管军中粮草是否充裕,他们都有饱饭吃,临阵前更是有足够的肉食下肚。饶是如此,这些掷矛手上阵每人也只带五支短矛,倒不是这些短矛如何难得,而是以他们的膂力一次厮杀最多也就能投掷五支矛便再没了气力。由此可知,他们每一次投矛需要用多少气力,这些短矛威力又是何等强悍。   饶是关中骁果对于江淮军中投矛手的本领早已知晓,可是依旧没有太好的办法防范。听到那声怒吼之后,那些冲锋的士兵只是将铁盾举起,口内大喝道:“杀!”脚下加紧前冲,手中短矛更是用力向前猛搠!   他们知道,自己这些人中大部分都会死。在临死前能拼掉一个对手,自己的性命就不算白丢。若是能为身后袍泽开出一条路,就更是心满意足。今晚所有担任前锋的军兵都已经留下名姓,日后大贵人带领袍泽杀回关中夺回基业,便会按照名姓发放财帛犒赏,若是死了则家人可一世衣食无忧。   这些大贵人都是豪门世家,想来不会骗自己这些穷军汉,更有自家主将作保更不会有诈……抱着这等心思,这些开路的兵士极为悍勇。不管是被弩弓射杀还是被短矛钉死在地上,都没有半点犹豫迟疑,只是不顾一切地刺出长矛或是用身体撞向面前的对手,希望用性命撼动军阵。   第一轮冲锋,乱军前排的兵马几乎死伤殆尽,只是不容喘息,第二排便已经冲上来。立于中军的来护儿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眉头紧紧锁起,心头一片冰冷。   作为带兵多年的老将,来护儿精通兵法,于战阵变化更是看得清楚。虽然这一轮交锋,江淮骁果从场面上占了些许便宜,但是来护儿心头雪亮,这番交手自己已经输了。   这些投矛手本来是自己的最后杀招,刚一交战就暴露出来,后面便没其他招数可用。那些投矛手一阵只能投掷五支矛,随后便会脱力无法再战。哪怕强行上阵,也没了多少战力,不过是白送性命。对面乱军兵山将海,自己手上就只有这点人马。没了这些杀招,自己又靠什么抵挡叛军,又靠什么完成皇命?   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   来护儿只觉得喉咙一阵阵泛咸,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以自己的本领加上这些江淮好汉,本应将乱军斩杀殆尽。只是天子的掣肘以及江都城内诸公的迟疑,终究让局面变成了眼下这副模样。此战非战之罪,实在是老天要亡大隋。难道隋家江山真的要毁于今晚,自己父子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来护儿只觉得眼前发黑,身躯在马上左右摇晃了两下,才勉强恢复了镇定。口内低声自语:“圣人,臣……尽力了。”   来护儿父子得到杨广密旨之后,便将所有江淮骁果全部纳入麾下,用以防范关中骁果,尽力防范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以人数论江淮骁果的数量远少于北地骁果,战阵经验也严重不足。虽然随着来护儿攻杀过不少匪徒,可是和那些久经战阵的北地骁果相比,终究欠了几分火候。以往南北两方也发生过冲突,不过彼此并未抓破面皮,又有杨广刻意袒护,是以形成南北军不分高下的局面。以真实本领论,若是水战舟船交锋,南军自然远胜北军,可是野战厮杀,南军就不是北军对手。   不过若是杨广肯放开权柄,来护儿也有充分把握消灭这些关中骁果。毕竟战阵不是单纯的勇力比拼,更要看彼此的韬略乃至用兵手段。来护儿惯能用兵,关中骁果又素来怠惰,谋反之时更是不能保守机密。来护儿只要将一队精骑先发制人斩杀北军主将,或是以南军围困江都东城,都有把握让乱军不战自溃。   但是这些心思谋划终不过是镜花水月,没有天子圣旨,来护儿无法调动部下攻杀北军,只能坐视对手整顿三军,让局面变成眼下这等模样。这不怪来护儿,要怪就只能怪杨广太过谨慎,对于部下也防范的过于严格。   杨广的密旨固然要来护儿监视北军,但也仅是监视而已,不曾给来护儿临机决断杀戮之权,甚至连监视的目的也未曾说明,这自然是杨广的多疑心性所致。来护儿本就是江南武人首领,在江淮骁果中威名甚重。也因为此,杨广对其颇为忌惮,担心来护儿趁火打劫,借眼下乱局起兵谋逆。是以哪怕明知关中骁果不稳,江淮骁果成为自己最后屏障,还是防范着他们,不让来护儿掌握全部兵权。   再者说来,杨广固然想要打压关中世家门阀,对于江南士人却也同样缺乏信任。在杨广心中,南北世家豪门都是自己的对头,谁也不能坐大自己的江山才能安稳。是以他一方面打压关陇武人,另一方面对于江南人也心存忌惮。朝堂上南北之争他看得分明,更是从中挑唆希望彼此之间斗得两败俱伤。然而他又试图控制双方交战的程度,以免局面失控。   是以他不敢放权给来护儿,也是担心对方借题发挥,打着奉旨名目擅自攻杀关中武人排除异己。有这等心思,杨广自然不会给来护儿调兵平叛先发制人的权力。来护儿虽为国公也得南方骁果军心,却终究比不得那些关中勋贵在军中羽翼丰满,离开圣旨并不能调动兵法,来护儿本人也不想做这等事,只能看着局面恶化至此,以将兵的性命弥补天子的过失与怠惰。 第七百一十三章 屠龙(八十二)   随着乱军前锋的长矛刺入江淮兵马的胸膛,江淮子弟的直刀也刺入北军小腹。两支人马终于从弩矢对射转入短兵相接之中,长矛互搠直刀互斫,火星乱冒污血飞溅。   即便有火光照明,黑夜中混战成一团的军队依旧不易辨别敌我身份,加上彼此的衣甲又一模一样,白刃厮杀时就更容易混淆。是以双方都只能用言语代替鼓号,凭借口音区分归属。   南北骁果早有嫌隙,为了维护桑梓又或是地位之争,两军龃龉之事时有发生,打架斗殴之事也是寻常,便是军中主将也难以禁止。只不过之前的打斗中,不管再如何愤怒乃至仇视,出手时都还留有余地。最多就是出几条人命,不会让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今晚理智的枷锁终于崩解,随着这些武人失去束缚与敬畏,剩下的便是嗜血与杀戮的兽性本能。双方都是血气方刚的豪杰,这段时间无事可做,积蓄了不知多少气力,今晚正好借这个由头发散干净。   如果说一开始的厮杀还是有被裹挟或是身不由己的原因,到了此时那点不忍与慈悲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痛快淋漓的宣泄,哪怕是各自的主将想要息兵罢斗,只怕也吆喝不住部下将卒。   两方人马如同两头红了眼的野兽,被对手以及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激起了骨子里的兽性,不管是自身伤痛还是袍泽战死都已经不在意,在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人!只要自己的身体还能动,就朝对方用力刺过去,要么他死要么自己死,总之彼此之间只能活一个。   一名战士倒下,立刻就会有一名新人顶替死者的位置。口内高声喝骂,手中兵器用力挥舞。赤红战袍混着血污深深陷入泥泞之中,被无数双军靴来回踩踏直至稀烂。原本威风八面的金甲金盔也被踩踏得不成模样,化作无数金属残片与断刀残枪混在一处。   来护儿素来爱兵如子,把麾下军汉看作自家子侄一般爱护。也正是因此得三军归心,部下愿为其效死。如今眼看自己部下儿郎死伤惨重只觉得心头滴血,头一阵阵眩晕。   自古来慈不掌兵,来护儿能执掌大军,自然不是妇人之仁的人物。只不过今晚这件事太过冤枉让他心中郁结难舒,自己明明做对了一切,为何还是变成眼下这副模样?明明可以在反掌之间就诛灭乱军,怎会让战事变得这般不力?处境变得这般艰难?   来护儿领兵多年素有将略,防范不可谓不周密。怎奈其空有兵权在手,进不能先发制人擒杀反贼元凶,退不能带兵回转江都驻守城池。只能等着圣旨或是兵符到来,才能有所动作。这些良策无从施展,只能以最笨的办法应对,三军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征。可是从白天直等到日落,非但没能等来讨贼旨意或是帝王信物,反倒是等来了乱军人马。   在此期间,来护儿派了数十名亲兵前往江都送信告急甚至带了自己亲笔血书为凭,希望朝内诸公能帮助自己劝说圣上。可惜这番苦心尽付流水,自己的告急没得到任何回应。不但未曾得到圣旨,就连那些亲兵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   便是再愚顽之人,也能感觉出这里面藏有玄机,何况来护儿老于世故,更是猜到城中只怕已然生出变乱。可惜身为武人,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杨广疑心本来就重,近来越发喜怒无常行事更是让人无法捉摸。文臣还可冒险进谏,靠着多年功劳乃至帝王圣眷或可保全首领。手握兵权的大将若是擅自做主,没有圣旨就带兵回去勤王,必然祸连宗族。   在此死战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战死也可落个忠臣名号。若是带兵回城,不但性命不保还要被定为乱臣贼子。权衡再三之下,来护儿只能对江都城内种种蹊跷装聋作哑,带领全部兵马在此死战。   他也知道,这等处置并非良策。不止是贻误战机,于士气的摧折更为严重。这些江淮骁果白日便着甲列阵,等到夜晚也不见任何军令下达,难免心生疑惑,不知主将是何等心思,更不知道天子是何等想法。   天威难测,遇到这么一位率性而为不按常理行事的天子,就更让人不知如何自处。自家为了守护大隋基业拼死拼活,却不一定能得到封赏,说不定还会被当作叛贼。一旦有了这等心思,军将便没了斗志,再如何了得的好汉,都不免失去几分精神。   不识兵机的外行人想来,军汉心思无关紧要,左右不影响厮杀就是。但是带兵老将都知道,军将终归是人不是傀儡泥偶,心思变化自然会影响战阵。哪怕是靠着一股血勇或是仇恨可以拼力厮杀,可是身上的气力临阵的反应,都逊色于平日,彼此之间的配合更是生疏。被称为精锐的弩手今晚表现如此失色,便是受士气的影响,未能发挥出自己全部本事,让战阵从一开始就变得对南军不利。   若是以主将本领论,司马德勘根本不配做来护儿的对手。不管是临阵指挥还是军令传递,司马德勘和来护儿之间都差着一大截。然而北军在兵力上的巨大优势以及战场的选择,都让这些差距变得无关紧要。南人善舟北人善骑,野战交锋本就是北军占优势,兵马数量北军也远胜于南军,来护儿再如何指挥有方,捉襟见肘的兵力以及狭窄的战场还是让他无从施展手段。   乱军既是为求活,更是为了回家。司马德勘已经许诺,只要将天子身边奸邪斩杀一空,便会带领大军渡江北返,让儿郎们回乡与家人团聚。江都城内存放的大笔财帛,便是三军犒赏。有了这些财货,人人都可过上好日子,不必继续在军营卖命。   不管是为了回乡过日子,还是为了不死与鸩酒,哪怕是为了到北方就食,都足以让北军豁出性命死战。眼看着前方袍泽倒下,后面的兵马依旧不为所动,继续鼓足勇力冲阵厮杀。相反南军更多是为了保命或是往日仇怨而战,初时靠着血勇还能支撑,时间一久便渐渐感觉自家气空力尽,身上铠甲手中兵器格外沉重,动作越来越缓慢笨拙,很快便被对手斩杀当场。   不管军心还是气力,南军都已经处于谷底,之所以还能勉力支持,便是因为来整的存在。一位本领惊人的斗将存在,于己方士气确实大有助益。这位个性率直毫无歹念的勇猛少年,并没有父亲那么多心思,也不曾考虑战阵的结果如何。于他而言,圣旨军令便是一切,既然圣人和父亲都让自己守在此地抵抗叛军,那便放手厮杀就是。只要有一口气,便要去杀敌,直到自己战死为止。生固然是好,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之前他一记投矛杀死敌将振奋士气,又将剩余四枚短矛掷出,随后便抄起刀盾朝着乱军冲去。高大健硕如同天神般的身躯,如同一块被霹雳车投出的巨石,直接砸到乱军阵中,几名当路乱军登时被他砸翻在地。   不容敌兵摆开阵势围攻,来整已经起身,手中大盾前撞,顶开两名挡路兵士。手中宝刀横扫千军,三名乱军咽喉处飙出血箭,死尸随之后仰倒下。不容其余乱军列阵围攻,来整的亲兵已然列阵杀到,随着自家主将向前突进。   来整平日里性情憨厚爽直并无心机,更不会用计骗人。但是在战场上,他并不缺乏武人应有的谋略与见识,更不会一味凭借勇武横冲直撞。来护儿戎马半生战阵经验何等丰富,自然不会忽略对于子弟的教导,对于战场上的诸般门道早已悉数传授给自家子弟。来整又是上过战场,知道战阵是怎么一回事的主,自然不会胡乱逞英雄。   单骑冲阵不过是幌子,也是为了振奋士气所用的手段。一旦得手,自家亲兵便会跟上来,保护主将冲锋。来整只需要对付面前的敌人即可,身后、身侧的兵器自有部下代为遮护,这就方便了他施展武艺。   虽说来整并未骑马,可是他生就力大无穷,身穿重甲依旧可以健步如飞,施展武艺也不受影响。持刀矛的军汉对上这么个被重甲包裹的敌手,实在拿不出多少办法。自家的兵器砍到对方身上并无多少作用,自己中招便要丧命,这种厮杀本就处于下风。   何况来整武艺高强力大无穷,这些骁果军没几人是他对手,眼下这种情况下交手更是如同送死。眼看来整如同削瓜切菜一般斩杀敌手如入无人之境,一旦北军大队人马试图包围,他又带领亲兵从容撤退另外寻机突破,南军的士气也陡然为之一振。即便不能反败为胜,却也可以维持住军阵不至于彻底崩解。   来护儿能支持到现在,便是靠着来整舍命拼杀生生拖住敌人的脚步。不过来整总归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始终交战,厮杀一阵便要退回休息。眼看儿子满身血污,身旁亲兵更是死伤过半,来护儿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楚。自家为大隋鞠躬尽瘁,难道真的要把儿子也陷在此地?   他看看来整道:“六郎,稍后这一阵交给为父,你带兵回江都护驾要紧。”   来整大口喝了几口水,随后将水囊向旁一甩,摇头道:“大人恕孩儿不孝,不能听令。此时若是走了,今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大人不必担心,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还奈何不了孩儿!待孩儿取了敌军主将首级,现在大人面前!”   说话间他一手提刀一手提盾,便要再行冲杀一番,可是就在此时,后军却是一阵混乱,喧嚣呐喊声中,有一个名字传入来整耳中:宇文承基杀来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屠龙(八十三)   江淮骁果兵力本就远逊于北军,野战厮杀更非其所长。原本赖以为傲的弓弩,未能发挥威力便陷入乱战之中,于来护儿而言处境更加不利。本就是以寡敌众又失去先机无法先发制人,便只能以拖待变。按照来护儿的想法,便是以自己的用兵手腕加上这几千江淮子弟性命,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把战局维持下去。坚持到次日天明又或是江都城内有圣旨送到,只要乱军士气瓦解自己再行组织反击,或有希望令其不战自溃。再不然就是舍出一己性命,为圣人争取一线生机,至少可以离开江都不至于落入乱军手中。   以此等心思迎敌,用兵自然以谨慎为重,生怕防线有疏漏为叛军击破。尤其进入两军白刃之后,彼此之间纯粹以力相搏,江淮军处境更加不利。饶是来六郎勇冠三军,奋不顾身带兵反击,依旧无法从大势上逆转局面。   来护儿再怎么善于用兵,这时也没有回天神力,只能把兵马不断地投入前线填补空缺,拼力维持阵线完整。这等处境之下,来护儿手上自然拿不出太多机动兵力随时听令行事,更无力防范四面八方。再者说来在来护儿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乱军自江都东城方向杀向江都,自己只要牢牢守住咽喉要路不让敌军冲过也就是了,其他并不需要在意提防。   这支自背后杀来的精兵超出来护儿预料,于江淮子弟而言,更是一场塌天大祸。   这倒也不怪来护儿,他手上的本钱太少,不可能把兵马浪费在无用之处。在他看来江都城内虽有不测发生,可是终归有天子坐镇,部下既有武装殿脚以及值宿骁果,更有沈光和给使营以供驱策。就凭城里那些关陇世家和他们手下的部曲,根本不可能翻天。只要自己这里能挡住乱军,江都城内便万无一失。不管他还是其部下军汉,都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一支人马自背后杀来,更没想到带兵主将居然是宇文承基。   宇文家策动谋反之事乃是绝密,包括来护儿在内都不曾知情更别说这些军汉。哪怕北军已经谋反,这些兵士依旧认为宇文承基这等好汉必然是大隋忠良,不少人甚至指望着承基早点带兵赶来平叛,不想等来的却是煞星。   宇文承基所部人马约两百人,全军披挂整齐人人有马,虽然比不上那些重甲铁骑,却也不是寻常步兵可比。江南之地不利战马驰骋,不过这块交战区域地势平坦四周也没有水泽环绕之所,骑兵勉强可以放马冲锋。即便不如北地平原往来驱驰便利,也足以让南军遭殃。   这些甲骑不是朝廷正军,但不管是衣甲兵器还是所乘骑的脚力,比起普通骁果军尤胜一筹。士兵来源、操练方法也和骁果差相仿佛,其战力自然不容小觑,就算和骁果甲骑相杀,胜负之数亦在五五。更何况现在指挥这支人马的乃是宇文承基,由他担任箭头的队伍,如同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刀,轻松刺入江淮骁果的后军之中。   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疾冲而至的甲骑撞得七零八落。一些军将甚至以为承基是来助战,直到槊锋贯透前胸才意识到,对方不但不是救星反倒是阎王。   这个时代依旧是骑兵的时代,没有预先布置好拒马、也没有列摆长矛阵的步兵,本来就不具备对抗甲骑的能力。加上猝不及防,自然难免吃亏。   战马在军阵中横冲直撞,将全无防范的步兵撞得七零八落。不同于玄甲骑的墙阵,呈散阵冲锋的宇文甲骑,脚力之间都保持着距离,方便骑士挥手砍杀,不至于彼此影响干扰。这些甲骑先是将手中长矛狠狠搠向步兵的身体,在矛杆爆裂之前连忙松开了手,接着拔出直刀催动战马开始向着江淮兵马践踏而去。   在骑士的驾驭下,训练精熟的战马人立而起,抬起硕大铁蹄随后重重拍落,不少江淮骁果便这么丧了性命或是失去战力。在眼下的战场上,当场被刀枪杀死的人并不算太多,最主要的伤亡来自于伤员。   毕竟郎中和药草数量有限,军中贵人、上将受伤还可勉强救治,普通军卒就只能听天由命。对于兵士而言,受了伤便只能看自家命数,能否挺得过去都是老天做主。是以铁蹄践踏之下即便侥幸不死,起码也是残废,于这等战场上与死也没什么分别。   骑兵手中直刀左右挥舞,杀人如同收割庄稼般随意。饶是江淮子弟这等精锐,全无防范之下仓促应战同样无法颉颃。只能任由骑兵将自家军阵踩得七零八落,以自己和袍泽的血肉以膏锋刃。   以步敌骑必结阵而战,可是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此时根本无暇列阵。哪怕少数军将想要召集部下结阵抵抗,也会被承基冲到面前一槊结果性命。   人无头不走,本就没有防范,这时更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节制三军,大队人马更是成了一盘散沙,只能任由敌骑在军中随意冲杀。比起这支骑兵直接杀伤,其对于士气的打击更为可观。   江淮军本就因迟迟不见圣旨,不知江都城内情形更不知自己到底是王师还是叛军而心存疑虑,如今再被承基带着甲骑随意屠戮,心中的畏惧之意更盛。之前支撑全军舍命拼杀的血勇,此时已所剩无几,这些江淮健儿本也是万中选一的豪用之士,可是此时他们的胆魄却已消散,大部人马心思从拼死杀敌变成了设法求生。   几面战旗被胡乱扔在地上,执旗的兵士本是军中胆大有力的壮士,居然扔下战旗发力狂奔。虽然这等人不多,也不足以动摇全军士气,可是于江淮子弟而言,这等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来护儿立在马上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头阵阵眩晕险些坠落马下。   这便是斗将的手段!   他很清楚,自家兵马哪怕是仓促应战,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之所以今晚这般狼狈,其中关键便在于承基。如果是在正常的战场上,哪怕承基再怎么勇武也总归是一人。大军列开阵势乱箭齐发,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冲破军阵。可是今晚军心涣散于先,被承基偷袭破阵于后,被他捡了个天大便宜。   如今其撞阵成功,便轮到自己的兵马遭殃。普通军将根本不足以遏其锋芒,就算是想要稍微阻挡承基的冲锋也全无可能。眼看其靠着快马大槊横冲直撞无人可制,饶是自己再能用兵,也来不及分兵布阵将其结果。   就在此时,来护儿的脸色陡然一变。他用兵有方战阵经验丰富,此时已然发觉承基用心。其并非靠着勇猛胡冲乱打,而是自有盘算。其冲锋的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看来是惦记上自己的首级。   诚然骑兵之于步兵有着绝对的优势,不过兵无定势水无长形,骑兵对上步兵也不代表必然能胜。骑兵之利在于速,往来奔驰战守随心,进攻时固然如同摧枯拉朽,撤退时也快如闪电可以从容离去。步兵失去先机,自然只能处处受制。反之,一旦骑兵贪功心切陷入步兵军阵之内,失去了赖以为傲的速度,便会很容易陷入人海围攻导致覆灭。且宇文承基这支人马总数不过两百,和江淮骁果兵力差距悬殊,不管骑兵再如何骁勇,都不可能战胜这等数量的对手。   论及用兵手段,来护儿更是远在承基之上,别看眼下军心大乱。只要稍等片刻来护儿便能整肃人马恢复指挥,到时候倒霉的便是承基和他手下的人马。   从常理看,承基此时就该和来整方才一样,占了便宜就带领部下突围撤退,再寻找破绽发起突袭。哪怕不再带领铁骑撞阵,只要这支骑兵在手,就能让江淮步军如芒刺在背,无法全力以赴。这是兵法正道,也是骑将对付步兵的常用手段。然则宇文承基这时并没有收兵打算,反倒是带领骑兵一路突击,向着自己所在的中军猛冲而去。   竖子欺人太甚!   来护儿心中无名火起,瞬间撞到顶梁。万马军中取主将首级,确实可一击定乾坤!但是这等事又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且不说沿途兵马阻截,单是自己父子的武艺,又岂会任人宰割?到时候自家亲兵乱刀齐发,还怕不斩杀了他?   若不是自己年岁略大加上这几年身体欠佳,一身本领大不如前,来护儿这时早已经催马上前,让承基看看自己的厉害。可是如今年老力衰,无法再像年轻人一般斗勇,只好朝刚刚放下水囊的来整道:“六郎,眼下还能厮杀?”   “大人放心,孩儿这就把承基的人头取来!”   来整一声大喝,随后将腰刀归鞘,从身边接过一条长矛,带着自己的亲兵迎着宇文承基的人马直冲而去。   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对冤家在江都城内交手已经不止一次。由于比并的本领不同,因此互有胜负。来整始终不认为承基本领真的强过自己,只不过比武和厮杀总归是两回事,两人都有留手,无法分出高下罢了。对来整而言今晚正好是个好机会,既可以放手厮杀,又能和承基真正决一死战,也好让人知道谁才是骁果军中第一人。   今晚既分胜负,更分生死! 第七百一十五章 屠龙(八十四)   战马昂头嘶鸣肆意驰骋,骑士挥舞直刀肆意挥砍,随着刀身甩动,时不时有便血光迸现尸体倒地。这些江淮骁果虽然也是万中选一的壮士,可是未曾结阵的情况下,仅凭一己之力想要硬抗骑兵依旧力不从心。当然,这些骑兵也并非不死之躯。   随着越来越接近来护儿所在众军,其面临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强,有骑兵被打落马下或是战马哀鸣着倒地。但是这支由承基担任箭头的铁骑已经杀红了眼,袍泽的阵亡以及周边局势已经无法动摇他们的信心,战死者只能算是自己倒霉,活着的人依旧相信自己天下无敌,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手中兵器用力挥舞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态势猛冲猛打。   凭借一支精锐撞阵,在万马军中杀敌军主将令对手大军不战自溃这种事说易行难,无数次战斗中能成功实现的不过凤毛麟角,大多数结果都是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英雄豪杰也只能空自含恨。   其中原因也不难想,哪怕是冲锋之前已经明确敌将所在,可是真杀到了军阵之中就是另一回事。四面八方敌兵如潮刀枪如林,再怎么胆大心雄,面对这种情况也难免心生动摇,之前认准的方向也很容易在战斗中迷失。随着己方死伤加巨冲锋变得越来越困难,那股冲阵锐气很快就会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有败亡而已。   如果没有承基带队,这支甲骑的命运也注定如此。可是如今有这位顶尖斗将领兵,情形就全然不同。这些甲骑本就是宇文家部曲对将主忠心耿耿,又见主将神勇绝伦。不足百人的步兵阵只要被他撞进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捅个对穿,除了身上、马上多出些血污外再无伤损,反倒是步兵波分浪裂伤亡惨重,这些部曲的胆略也就越来越足壮。   身为武人本就仰慕强者,见贤思齐更非文士独有。承基的神勇成功激起了这些部曲的血性,让他们认定自己也是和主将一样的豪杰。身上的伤痛又或是袍泽的阵亡,非但未能让他们心生畏惧,反倒是觉得格外兴奋。身上的些许痛楚在此时变得就像是醇酒一般,只会令人觉得畅快。乃至有些甲骑明明身上带了几处箭创又或是伤痕累累,精神反倒是越发健旺,口内大声呼喝,手中直刀也抡得越来越疾。   于一支军队而言,一旦军将兵卒都进入这种状态,这支人马便成了真正的“神兵”。哪怕是以一敌十,也有必胜的把握。主将只要能维持住这股锐气,保证部下得士气不泄冲锋的脚步不停,就能把部下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承基论及用兵之能不及来护儿,但是作为宇文家长子又是从小栽培的斗将,他并非一勇匹夫亦有将兵之能,单以带兵手段论,也算是当今天下一等骑将。知道想要维持这股士气,斩杀来家父子,便只有一条路走:向前!向前!   堪堪结成阵势的步兵还来不及做出抵抗,就被承基率领的铁骑踏碎军阵。为首主将直到被承基的马槊穿透小腹高高挑起,眼神中依旧充满疑惑,不相信这位骁果豪杰宇文家郎君,为何会和叛军同流合污对自己动手。   承基自然没兴趣为其解惑,大槊随意地甩动,死尸已经砸向一旁的江淮军。承基的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拦在路上的步兵不是被承基舞槊打杀就是被战马撞飞出去。承基的眼神冷漠如冰,配上满身血污,俨然是逃出地府来到人间作恶的妖魔。身后的部曲见主将如此神勇,也就越发兴奋,一部分人口内高声呼喝,效法着塞外胡骑的模样,靠大叫怪号振奋士气震慑人心。   一个个军阵被踏破、粉碎,江淮兵马虽多却组织不起有效反抗,没法遏制对手的速度。被冲散的步兵为军将吆喝着重新集结于战旗之下,却发现敌人的速度太快,想要追上去厮杀却怎么也追不上。不管是杀敌还是保护主将都有心无力。在拼命追逐的同时,那些江淮军将心中都是一个念头:六郎何在?快快带兵挡上一挡,只要能让他们稍作停顿,就能杀光这些贼人。   不同于自己那些已然陷入癫狂的部下,承基很清楚自己在弄险。自家甲骑虽然善战,也不是这般用法。就算成功取下来护儿人头,他们也难免死伤惨重。若是稍有不慎,更可能全军覆没,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杀出重围。   部下只当自己有必胜把握,却不知自己只不过是对生死已经看淡,压根没在乎过性命或是伤亡。自己堂堂顶天立地男儿汉,理应做忠臣孝子,靠一身本领立下不世战功,讨平各路烽烟,再提一旅精骑攻打突厥,封狼居胥扫荡胡尘,于青史留名,做大隋的霍骠姚!就算是战死沙场,也不枉此生!   可是这一切都注定成为泡影,自己的父亲做了乱臣,自己又怎能不为贼子?要么不忠,要么不孝,若是战死于此,反倒是可以落个忠孝两全。是以承基撞阵之时势不可挡,更是选了最为凶险的夺帅斩将之法对付来护儿,部下只当他有必胜把握,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没把性命当一回事而已。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采用常规战法与来护儿周旋,不光是为了解脱,也是为了和徐乐对决。这是今晚自己唯一还有所期待的事,如果能死在那位乐郎君手中,或许也不枉此生。再说自己前者战败之后勤学苦练,为的就是和徐乐再分高下,自然不能放过机会。哪怕就为了这份心愿,自己也得速战速决,不是自己死就是来家父子亡。   来了!自己今晚的第一个对手,终于出现了。   就在承基距离来护儿越来越近的当口,猛然间听到一声大喝,随后一支长矛凌空飞来直取自己的前胸。不用看人,承基也知道投矛者的身份。江都城内豪杰虽多,投矛有如此威力者也只有来整一人。   那混账东西,终于来了?   承基对于来整看法不错,甚至隐隐还有些羡慕。同为将门子弟,来整就只需要考虑厮杀战阵,不用顾及其他。与来整相比,自己实在太过辛苦。不过这等腌臜的所在,并不适合来整那种心思纯粹的汉子,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亲手送他归西,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就在此时,来整已经带领着自己部下亲兵迎上了宇文承基的人马,两支兵马如同两股怒潮迎头对撞,浪花四溅、血光弥漫!   骁果军汉都知道马上承基马下六郎的名号,再加上来整那如同天神般的体魄,不少人心中猜测,觉得来整这种莽汉多半不善马战。只有熟悉来整的人才知道,其马上本领比起步下的本事只强不弱。   身为将门子弟又是军中斗将,又怎能不善马战?只不过来护儿知道,自己儿子马上本领不如承基,江淮军又需要一个足够出色的斗将颉颃关中将门鼓舞人心,是以让儿子苦练步下本事,以马上步下之分形成军中双雄并立局面。今晚生死相搏,来整自然不敢像平日一般托大,两个头等斗将厮杀,容不得半点马虎。兵器是否合用,体力消耗多寡,都可能影响结果乃至性命。若是一路跑到承基面前,自己的体力先要消耗几分,久战之下必然吃亏。   哪怕江淮军中马匹再怎么匮乏,来整都不会缺了脚力。此刻他胯下骑的正是自己最为喜欢的一匹乌骓宝马,其神骏之处丝毫不亚于承基、沈光所乘骑的天马。一手持盾牌一手持长矛,身后还有两名亲兵奉矛以待,随时准备将矛递给主将供其投掷。   来整的投矛手段厉害,加上他那身惊人膂力,便是斗将也不敢等闲视之。投向承基那支矛也用足了气力,其势如同雷霆一般势不可挡。可是只见承基只是略一闪身伸手一抄,就将长矛抓在手中。随着他的一抓,这长矛的矛杆发出一声爆响,从中爆裂开来。   空中金风呼啸,就在承基接住这支长矛的同时,又有两支长矛呼啸而至!一取面门,一取胸腹,速度和力道竟是一支胜过一支!   来整也没指望只靠一支矛就击杀承基,因此一出手便使出了自己最为得意的本领“阳关三叠”!能在马上一口气连掷三支长矛的,放眼江都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而且三支矛既快且准,力道又大得惊人,其威力足以令名将授首。来整将这份本事视为看家绝招,等闲不肯施展。每次用出,必然能成功将对手击杀,承基本领再高,也难逃一死!   空中几声金铁交鸣以及木杆爆裂声响起,承基单手挥马槊,上下拨扫,两支夺命长矛被生生打飞,矛杆在空中炸开化作无数碎屑。这一记夺命杀招,被他从容化解。承基手中那半截断矛被他随手调转朝着来整掷去,口内一声冷哼:“雕虫小技!”   来整赖以克敌的绝技被对手如此轻松化解,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慌。宇文承基的手段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今晚的他似乎和以往大为不同,朝自己冲来的到底是承基,还是妖魔? 第七百一十六章 屠龙(八十五)   战阵之上并不会给人太多时间思忖,宇文承基化解来整的阳关三叠之后,战马一声咆哮,向着来整所在疾冲而至。与普通斗将不同,来整并不喜欢用马槊。其步下惯用刀盾,在马上则改刀为矛,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厮杀。   矛杆脆硬易折,不如马槊合手,也不利于久战。不过来整自有办法,其临阵时身边亲随必备多根长矛,以为来整更易使用。再者他自己更练就徒手夺长兵的独特手段,若是遇到本领出色的斗将,便以大盾护体长矛攻敌,一旦长矛断折更换不利,便用徒手夺兵的本事出其不意夺下对手兵器再行伤人。单以夺兵的本领论,来整自问比承基只强不弱,两军阵前百发百中,不知多少豪杰勇士就折在他这手本领之下。所谓不畏官军十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这等名号自然不是侥幸所致,更不是怕死之徒。   哪怕承基今日给自己的感觉与往日大不相同,更是信手就破了自己的绝招,来整也不曾畏惧,反倒是激发了斗将的血性,催动坐骑迎着承基冲去!   两骑快马各自承载着自家军队的希望冲向对方,今晚江都城外这场厮杀牵扯的兵马多达数万,可是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却是眼下这两位猛将。若是宇文承基败亡,来整挟此余勇便能尽诛其部下甲骑转败为胜,来护儿即便不能彻底逆转局面,凭借其名将手段也能继续维持不败让战局拖延到天亮。   反之若是承基胜出,江淮军队本就即将低迷的士气便会全面崩解,接下来就是北军追亡逐北随意杀戮的时间。到了那时候,就算来护儿有孙、吴之才,也不可能力挽狂澜。   是以这两人的对决并非一场普通的斗将厮杀或是意气之争,而是关乎着自家身家性命乃至全军存亡的征战。哪怕是存有求死之心的宇文承基,此时也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对手。自己不怕死,却也不会主动寻死,更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成全六郎勇名。他要是想杀自己,就得拿出足够的手段,否则就得交出性命。此事无关私交亦无关各自的立场,纯粹是斗将的尊严所致,谁如果在这种交战中有所留手,不但是对自己性命视如儿戏,也对不起自己的对手。   来整素来以为人憨厚并无心机闻名,不拘敌友都知道来六郎是个没有城府的好汉,若有龃龉便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绝不会背后设计害人,也不会耍弄阴谋诡计。不过能在沙场上闯出偌大名头的斗将,自然不会真的毫无城府如同童稚。他不喜欢以阴谋诡计谗害他人,不代表在沙场上不会使用计谋。尤其是在捉对厮杀时,来整的谋略半点不缺,反倒是总有些奇思妙想,并靠着这些谋略克敌制胜,今日亦是如此。   他很清楚,论马上本领自己不及承基,从方才其化解自己的绝技也能看出端倪。若是按照正常方式厮杀,自己难免吃亏,想要取胜就只有一个办法:把战场选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步下。   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是所有骁果军都知道的事。不管这里面有多少人为的因素,至少有一点来整可以确信,在马下打斗的话,承基未必就能胜过自己。之前两人几次比试,步下较量中承基从没占过便宜,这便是自己的机会。   想要将承基这种大将打落马下自然不是易事,不过来整有这个自信可以办到。身为袍泽,承基见过自己徒手夺槊的本事,或许会加以提防。加上承基本人也是徒手夺槊好手,自己用出这手段未必有便宜。不过自己还练有另一手绝技,从不曾在人前施展,除了自己的父亲便没人见过。承基不曾见过也就难以提防,施展出来必可一击奏功。   这门绝技便是在马上飞身扑击,和对手一起落马进入肉搏。身为上将满身甲胄其分量非比寻常,若是未曾防范之下落马,光是想站起来都不是容易事更别说厮杀。哪怕再如何了得的汉子从奔马身上摔落,再撞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一身本领都要打几分折扣。相反这时候谁事先有准备,谁便多几分胜算。   来整练这门本事,就是为了对付承基。身为斗将来整也有自己的傲气,自然不希望一辈子被承基压在头上,也想过无数战胜承基的办法。但是他也得承认,要想胜过承基绝不是容易事,最为稳妥的便是用这种手段   来护儿发现儿子的心思之后并未加以阻止,反倒是鼓励儿子操练,更是把自己的战阵心得予以传授,让来整能把这手本领练得更好,确保百发百中。来护儿早已经过了好勇斗狠的年岁,更不是个好斗之人,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对付承基。   南北两军迟早会爆发冲突,先让儿子练好本事,便可出其不意擒杀北军第一大将,保证南军立于不败之地。这份心思虽然不可为人所知更算不上道理,却是武人于乱世存身之道。为防走漏风声,来护儿特意叮嘱过来整,除非生死相搏,否则绝不能把这手本领施展出来,来整于父亲的话自是听从,是以江都城内只有来护儿知道六郎有这份本领,之所以敢让来整抵挡承基,也是有这番考量。   二马接近,双方的长兵都可以伤到对手,这便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三军乱战刀枪齐舞喊杀震天,大队人马或忙着杀人或忙着保命,很少有人顾得上观看周围情形。但是承基与来整的交战,还是吸引了大批武人的目光,宇文承基麾下的甲骑以及附近的江淮骁果全都暂时停止杀戮,全都看着这两员斗将如何厮杀。   到了此时自是不必言语亦没有交谈必要,手中的武器便是自己最好的言辞。来整一手盾牌护体,另一只手中长矛疾刺承基面门,宇文承基则将手中马槊朝着来整矛杆用力砸去。   一声脆响。   不出意外,军将所用的长矛,矛杆也同样脆弱,如何当得承基神力?随着矛槊相击,来整手中长矛从中断折,前半截长矛落地,来整手中只剩小半截矛杆。   承基的手段远不止于此,随着一槊得手,掌中大槊上挑,疾取来整前胸,来整亦不怠慢,手中铁盾用足力气朝着槊锋撞去!随着金铁摩擦声以及火星冒起,承基这一招也被来整所化解。只不过这一击力道非同一般,来整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在马上一阵摇晃,险些为承基一槊打落马下。只不过来整的马术亦非等闲,身形刚一摇晃双腿立刻发力夹紧马腹,人又重新坐稳雕鞍。   两人所骑脚力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马速度非同一般,随着这两记交击,两匹战马已经从相向而行变成了并行。也就在此时,来整猛然从马身上跳起,如同一只巨鹰伸展翅膀,朝着承基猛扑而去。这也是来整对付承基的最终绝技,把承基扑落马下,在步下死斗!   早在两人遭遇之前,来整的双足已经离了马镫,这也是他为何险些被打落马下的原因。本领相若的斗将之间厮杀,胜负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越是厉害的杀招越要出其不意,也要承担对应风险。一旦走漏风声为人所知,所谓的杀招也就变成了送死。   饶是来整素来好胜不甘居承基之下,可是为了大局也只能隐忍不发,直到此时终于找到机会出手自然不会有丝毫保留。凌空下压之势如泰山压顶,哪怕承基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躲开这一击。以有备攻无备,来整自信落地的刹那,便可结果承基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来整自跃起到飞扑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快若疾风,饶是承基马快,也不可能避开其下击之势。眼看这一击必中无疑之时,却见承基在间不容发之际双手穿梭换把,双手槊变为单持,右臂猛然举起,手中马槊朝着来整的小腹疾刺而去!   来整人在半空无处借力更无法闪避,手中铁盾虽在,却不足以遮护全身。加上其全部力气都放在铁盾上,准备以盾为兵器将承基撞于马下,一心攻敌未曾考虑自保。这当口眼看大槊刺来再想招架已经来不及。再说承基出手的速度、力道、角度、时机都恰到好处,来整就像是故意寻死,撞向马槊一般,无论招架还是避让都无可能。   随着一声闷响,外加一声闷哼,来整那高大如天神的身躯,已经扑倒在马槊上。槊锋自来整小腹贯入,由脊背透出,鲜血顺着槊杆直流到承基的手甲、护肘再到面覆之上,片刻之间鲜血便染红了承基半边身体。   这便是斗将的世界,平日里不管如何风光又怎样威武,到了战场上眨眼之间便是生死。同为顶尖人物,来整的血如今只能给承基浸润铠甲,堂堂江淮军第一豪杰,荣国公爱子,骁果军中与承基其名的豪杰,交手不到一合便丧于承基槊下。   来整人挂在槊上,既不曾叫苦亦不曾呼痛,铁盾动了两下,似乎想要尽力完成最后一击,将盾牌落在承基脸上,可惜未能成功。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怒睁,几乎要凸出眶外。有血顺着嘴角向外流。   承基抬头看着来整,两人的视线隔着面覆交汇,不时有污血落在承基的头盔乃至面覆上,承基却浑然不觉,仿佛滴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血,而是雨水或是花瓣。过了片刻,承基才将来整的死尸向后一甩,亦不设法除去槊上血污,只是单手握槊耍了个花,随后朝着来护儿方向一指,铁骑卷地向来护儿所在疾冲!   与此同时,江淮骁果也有了动静。不知是谁第一个高喊出声:“六郎败了!六郎被斩了!”   斗将之间的争斗未必真的要几百回合才能分出胜负,但是身为江淮军第一猛将,来整连一个回合都未能走完便死在承基手上,这个结果对于当下的江淮军而言却是足以致命。伴随着来六郎死讯的传开,整个江淮军的抵抗变得孱弱无力,各种号令也难以执行。自军将到士兵,都没了斗志只想着逃跑。   兵败如山倒!   大军的士气瓦解,兵士便没了斗志。来护儿在马上徒劳地挥动令旗,却已经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晚败了,败得一干二净。自己护不住皇帝,亦保不住家小,活在世上又有何用?亲兵想要护着来护儿突围,却被来护儿挥舞马鞭抽打着散开。就在此时,魔王一般的宇文承基已经冲破最后的军阵阻碍,出现在来护儿视野之内。   面对这煞神般的人物,来护儿神色却极为从容,既未举起马槊也没有下令厮杀,只是将令旗朝地上一掷,随后昂首正色直视承基,眼神并无半点游疑或是畏惧之意。   是夜,骁果军哗变,江淮骁果击之,战不利,旋灭。荣国公来护儿并其子来整,皆死乱军中。 第七百一十七章 屠龙(八十六)   熊熊烈火,照亮了漆黑夜色,染红了江都半壁山河。只可惜,这把火并未能把迷楼中那位天子从梦中唤醒,反倒是白白赔上了几位忠臣的性命。   这场火并非意外乃是人为,纵火者在事发之后不久便为大队人马包围绑缚,每人身后各有两名强壮军汉按着,就那么跪在火堆之前。   被绑缚者足有数十人,为首者悉衣朱紫,一望可知必是贵人。只不过如今这些贵人全都没了往日的风仪,个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看上去和待决死囚并无区别。人被按在那里却并不老实,有人在剧烈挣扎,有人高声叫骂,还有人呜咽哭泣甚是可怜。   宇文化及的身形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他今晚也一改往日装束,破天荒地披挂起来,头戴兜鍪身穿明光铠腰配直刀,俨然一副军将模样。只不过那身五彩斑斓的锦袍即便在黑夜中也甚为惹眼,这等张扬的装束实在不符合军将身份,倒是更像纨绔。   一见宇文化及出现,这些被绑缚之人情绪更为激动,身形挣扎的更厉害。有人破口骂道:“破野头!你身为皇亲竟敢犯上作乱,就不怕天打雷劈?老天不会饶过你!大隋列祖列宗不会饶了你!”   宇文化及面带冷笑,低头扫视众人,目光中满是嘲讽不屑之意:“三郎?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忠臣,为了给圣人报信不惜烧了自己的房舍。我记得你对这处宅邸爱惜的很,到手之后不吝财货重新修缮翻建,就连骁果军都被你拉来当民夫用。如此心爱的宅邸,就这么一把火烧了,你也不心疼?”   被唤做三郎的男子本是个美男子,尤其那两撇刻意用油抹得锃光瓦亮左右上翘的胡须更是城中有名,可是如今脸上满是青紫瘀伤看不到半点原先的俊俏模样,显然是被擒时挣扎太过,被那些军汉殴打所致。他伤得虽然不轻,可是气势却半点不差,挣扎叫骂道:   “破野头,你这背主作乱的小人,有何面目在你阿爷面前耀武扬威?不错,阿爷确实和你一样,都是飞鹰走狗的纨绔。可是阿爷起码知道何为忠义,更知道何为良心。圣人待我等天高地厚,你不想着报效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谋反,你就不怕你阿爷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先帝?怕是要从棺椁里坐起来,打死你这不肖子孙!”   这被绑缚的男子名为宇文皛,一旁被捆得则是其兄宇文协以及杨广的孙儿燕王杨倓。宇文皛出身显贵,父宇文静礼为安德县公,母广平公主乃是杨广的姐姐。宇文皛排行第三,时人称为“宇文三郎”。   和宇文化及兄弟一样,宇文皛亦是长安城中飞鹰走狗任侠使气的无赖子,和宇文化及算得上臭味相投。两人都是皇亲,又是同一辈分,加上人品相若臭味相投,往日里很是相得。只不过今晚两人终究因为各自的心性以及效忠对象不同,闹到兵戎相见生死相拼的地步。   宇文皛兄弟也算是关陇勋贵中人,勋贵搞得那些小伎俩通常瞒不过两人手眼。此番江都之乱明面上是骁果军发动,宇文兄弟幕后操纵,暗地里隐藏的贵族世家不知有多少。若不是关陇世家联合发力,单凭宇文兄弟的才具权柄,也不足以让事态发展到这等地步。   声势闹得大,自然就难以隐瞒动作。宇文皛对于这些人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几兄弟或是纨绔子弟或是文臣手中掌握的兵马不多,想要典兵勤王讨逆有心无力。偏生杨广行事颠狂不分是非,把通风报信的宫人杀了,对于罪魁司马德勘不闻不问。   宇文皛本来极受杨广所爱,时常被舅父收养宫中。但是其年少轻狂又是胡人作风放浪无忌,对宫人多有染指,甚至与妃嫔调笑。赖其兄宇文协之力未曾受诛,但也失去了以往随便出入宫禁的权力。且杨广近来行事越发癫狂,即便是宇文皛也摸不准舅父脾气。无凭无据的告发出首,搞不好自家的人头先就落地。是以只能坐视宇文化及等人搞风搞雨,心中则盼望着杨广能早一点想出办法弭平叛乱,自己也就不用提心吊胆。   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发展,反倒是急转直下变得越发严峻,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生死一线之时。之前筹划举事之时宇文协兄弟未曾参加,宇文化及自然要防他们一手。是以直到城外骁果军作乱,宇文协、宇文皛才听到风吹草动,偏生又进不了迷楼无法通知杨广。眼看事情越来越紧急,最后只能想出这个破釜沉舟的办法,点燃自家宅邸,再请燕王杨倓随行,以进宫寻求庇护为名叩阙。只要进了皇宫向天子说明真相,总归有办法解决危机。   然而他们的谋算虽好,对手却不曾给他们机会。他们刚刚离开火场,就被宇文化及率领的精锐部曲包围。宇文协也有自己的部曲,但是两兄弟并非武将,麾下兵马不多部曲更少,宇文化及却是早有准备,手下不止有大批部曲私兵,更有之前偷偷进入城中的骁果军士。双方兵力战力差距悬殊,杨倓以及宇文兄弟自然难逃阶下囚的下场。   燕王杨倓虽是杨广长孙,且随驾南狩,但自从到达江都之后便逐渐失去杨广宠爱,反倒是处处遭受猜忌。随着国势日衰,杨广对这些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子孙后裔防备也越来越严,对他们的猜忌远远超出外人。平日里杨倓就算想进宫面圣都困难重重,地位还不如那些亲近大臣。   这种险恶处境加上杨广的残暴手段,导致杨倓性格日趋懦弱,和长安的杨侑相差无几。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其性格如此,才能活到现在不至于被杨广杀掉。这样一位殿下,除去头上的名衔,实际并没有多少过人之处。宇文协、宇文皛选择拉他入伙,也不过是因为实在没人可用,只好以这位帝王苗裔为号召。   稀里糊涂地被人拉去救驾,随即又被执被绑,这位凤子龙孙早已被吓跑了胆,跪在那里一言不发,除了瑟瑟发抖外,就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宇文皛的表现最为嚣张,胆量也最大。别看被按在那里,却半点也不见畏惧,口内骂声不断,越骂声音越高。   这也不奇怪,宇文皛本就是长安城中纨绔子弟,性情骄纵狂傲目中无人。再者说来他和宇文化及乃是平辈,往日里多有交往,彼此之间互不服气。如今哪怕命悬一线,也不会让宇文皛改变往日做风,更不可能低头。   宇文化及瞪着宇文皛,冷声道:“婆罗门,少在某面前装忠臣孝子。你什么德行,阿爷心里有数。当初在宫中做得荒唐事少了?现如今说什么忠义,简直可笑!乖乖给你阿爷磕头认错,再杀了杨家小儿,阿爷就留你一命!”   “做梦!某家往日不管做多少荒唐事,也不曾忘了自己是大隋的臣子,更不曾忘了自己是皇亲国戚!破野头,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哪里长得像皇帝?就凭你们兄弟,有什么资格做天子?就算你今晚得手,明日升朝之时可有人会真心服你?让阿爷称你做圣人?阿爷还是张不开口,更丢不起这份体面!”   宇文化及脸色一寒,冷哼道:“找死!”   宇文皛面无惧色,反倒是一口合着血的浓痰朝宇文化及用力吐去:“给你爷爷个痛快!阿爷先走一步,看你们这班狗贼又能得意几时?”   话音甫落,宇文化及已经抽出腰间直刀,双臂用力挥舞,刀锋朝着宇文皛的脖颈斩去!   人头落地鲜血狂飙!   虽说宇文化及年少时厮打斗殴的事没少做,也曾杀伤过人命。但终究是多年不曾亲自动手杀人,手法颇有些生疏,全靠宝刀锋利才能一击得手。不过还是被污血喷了满身,显得狼狈非常,全没有军将杀人时的从容。更有几滴鲜血直接喷到了脸上溅入口中,让他颇有些恶心。   不过这股污血也激起了他的兽性与癫狂,拄刀喘息片刻,猛地朝宇文协走去。口内喃喃自语道:“某宇文家祖上也是堂堂柱国,论家世门第也不比杨坚差。为何这天下他做的,某就做不得?如今这数万骁果皆为我所用,还有谁能阻某登基?谁敢不服,某便要他的性命!”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宇文协面前,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求我!只要你求我,我就饶你不死!”   宇文协横了宇文化及一眼,随后冷哼一声:“某岂能被二郎耻笑?”   刀光闪烁,又一颗人头落地。   这些宇文化及的部曲都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家主公如此狠辣,居然真的对宇文兄弟下死手。在此之前,他们都以为今晚只是易君而已。城中世家勋贵发力,以兵谏手段让天子退位,另寻个杨家人做皇帝。对普通人或许可以下死手,但是对于勋贵中人皇亲国戚,总要手下留情彼此不伤体面。   可是如今看来,大家却是想错了。宇文化及的狂妄已经超出众人想象,他并非小打小闹的易天子,而是要来一场真正的改朝换代自立为王。世家之间的规矩、体面都已经不顾,只剩下最简单直接的搏杀。   就在众人惊诧的当口,却见宇文化及来到燕王杨倓面前,双手高举直刀,随后重重落下! 第七百一十八章 屠龙(八十七)   迷楼之中,之前与徐乐交手,被打成重伤的独孤开远跪倒在杨广面前,一边叩头一边哀恳:“兵仗尚全,犹堪破贼。陛下若出临战,人情自定;不然,祸今至矣。”声音嘶哑干裂,内中饱含绝望与焦虑。   宇文皛等人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大隋数十年国祚,亦为杨广留下了一批堪可托付性命的忠臣良将。哪怕是历经磨难乃至杨广倒行逆施令忠良或死或心寒,但总归还是有些人留下来,继续为大隋效力。平日里这些人或碍于身份或限于出身或是性情不为杨广所喜,甚至不为天子所知。值此生死存亡之时,这些人终于脱颖而出,为大隋尽忠死战,明知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为了此番谋反成功,宇文化及乃至此番参与其中的关陇武勋很费了一番心思,利用自己的权柄、人脉又或者在军中经略多年的势力,将杨广身边的宿卫纷纷抽调他处。包括最为能战的给使营,也被远远调走,让他们不至于成为阻碍。按照事先估算,留在杨广身边的兵马不过几百人,根本不足以阻挡大军,只要骁果兵锋一至,便可摧枯拉朽,在极短时间内将杨广身边的扈从连根拔起。   然则事情的发展显然偏离了宇文化及的谋划,哪怕江都城池易主,府库、宫室尽为宇文化及所掌握,江淮骁果大部被歼灭,就连来家父子都已战死沙场,杨广身边的护卫依旧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之前杨广的倒行逆施乃至滥杀无辜,让部分豪杰之士心寒,忠臣义士离心离德。可是在这最后关头,当意识到大隋的江山可能易主,君王可能遭遇不测之后,仍旧有一部分忠于杨家父子的人选择挺身而出以身殉主。   这些人就像是此刻的独孤开远一样,很清楚自己所做的抵抗毫无意义,就连所谓的“人情自定”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之语。但是他们依旧选择死战到底,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拼死阻击叛军攻势,只求可以对得起自家良心,对得起杨家父子两代君王的浩荡皇恩。   留守宿卫、宫中武监乃至部分根本不是武职的宦官,都已经投入到战阵之中,与冲入迷楼的骁果殊死拼杀。独孤开远武艺虽然算不上高明,但是带兵颇有章法。在经过初期的混乱之后,依旧可以迅速集结人马整顿队伍,目下手中已经控制了近两百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就护卫在杨广所在的小楼四周,时刻准备交战。   夜间作战传令困难,何况迷楼地形复杂,杀入的乱军很容易迷失道路。加上迷楼内广积财货、美人,这些乱军为了争夺战利,也不容易保持队形。乱军与守卫者之间,往往陷入捉对厮杀各自为战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一支建制完整保持阵列的武装,往往可以以一敌十以少胜多。在当初南北朝乱世之时,以少数训练有素的精锐列阵而战,突破敌人中军以逆转乾坤之事也时有发生。陈庆之仗数百精骑纵横北地,便是其中典范。独孤开远这支人马的出现于杨广而言算得上久旱甘霖,可是杨广表现出的态度却很是冷淡并未有那种绝地逢生的喜悦与激动。   他看了看独孤开远,随后又看了看紧随在侧的萧皇后。“梓童可还记得,孤对你讲过,独孤大郎为乌金璞玉,平日不为人知,一旦崭露头角,便可令天下人侧目。”   金鼓声、喊杀声乃至惨叫声,被风送入小楼内,杨广夫妻都能听到。往日里只有丝竹管弦不闻金戈战鼓的迷楼,已经化作修罗屠场。不用亲自去看,只听声音,就知道情形到了何等危急的时刻,可是不论杨广还是萧后,都未曾露出慌张之色,反倒是如同看笑话一般说起家常。   独孤开远听到杨广夸奖自己,心中并无半点喜悦,只是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劝谏天子赶快随同自己离开。只听萧后说道:   “圣人神目如电,看人自是不差。往日只闻马上承基马下六郎,如今看来骁果军中第一等豪杰理应是独孤大郎才对。身为军将,勇力固然要紧,但领兵带队的本领才是关键所在。若是只能凭勇力厮杀,不谙战阵之道,终究不能长久。”   “梓童所言极是。孤也知道,独孤大郎的本领理应外放军府统帅鹰扬,讨平外间那些贼寇,一刀一枪搏个出身。只不过又舍不得他这身本事,是以将其留在身边,反倒是误了他的前程。”   “陛下!贼人已近,请陛下早做决断!”独孤开远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了杨广一句。   往日里暴虐自负的天子,这次终于改了脾气,没有暴跳如雷的训斥发作,反倒是微微一笑:“大郎这是等急了。朕都不急,你又急什么?大郎,朕的话没有说完。你乃是带兵的好手,却只是战将而非智将,运筹帷幄耍弄心思非你所长。沙场之上排兵布阵,那些贼寇不是你的对手。可若是他们耍弄诡计布置陷阱,你便多半难以招架。到时候若是败亡于阴谋诡计之下,岂不是辜负了一身本领才具?朕也是一直念着这点,才不肯派你出去。你骗不了那些贼人,难道还想瞒过朕?”   独孤开远不知杨广所指为何,但是欺君总归是大罪。哪怕如今情势危急,他也不想承担上这种重罪嫌疑,连忙叩首道:“臣不敢欺君!望陛下明察!”   “好心欺瞒亦是欺君!你所谓的人情自定,难道真的是讨平那些乱贼?”   独孤开远听了杨广这话,当下哑口无言,未敢开口作答。杨广似乎也早就算出独孤的反应,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朕还不曾糊涂到这等地步。乱军已入迷楼,区区两百甲士何以阻挡千军万马?何况他们的对手并非等闲之辈,乃是朕一手组建的骁果军!他们有多少本事,朕心里清楚的很。你和你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杨广语气中满含怨念,显然这位帝王对于自己即将死在自己一手创立的军队手中,心中充满不甘更有无数遗憾。只不过身为帝王,理应有帝王的尊严所在在,这种时候不管是怨天尤人还是嚎啕痛哭,都有失天子体面。他宁可苦笑着面对死亡,也不能被人看低。   独孤开远听出杨广话语里那种绝望,连忙道:“陛下不可!事尚有可为,陛下不可轻易言弃!臣与部下已存死志,哪怕全军覆没也要保陛下不失!”   “这是句实话。”杨广叹息一声:“你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朕平了那些乱贼,而是想要朕逃走,是也不是?你和你的人会护着朕与皇后突围而走,逃到其他的地方去。他们虽然不是骁果军的对手,但是拼着性命杀出一条血路,还有一线机会,是不是如此?”   独孤开远心知杨广聪慧过人,自己这点心思想要斗过他也不容易,当下不敢狡辩,只好默认。杨广道:“你忠心可嘉,只不过朕已经没什么可以赏你的,也不想按你的心思行事。朕累了,不想再走动。朕带着大家从长安到了江都,就是想要经略东南重振山河。可是结果如何?文武不但不体恤朕一片苦心,反倒是逃亡乃至谋逆,最终闹成今天这副模样。朕再走又能到哪里去?又怎知不会如此?朕不想再四处辗转,情愿留在此地做个了结。当日朕以江都为根基,最终身登大宝执掌天下,今日死于此亦是天道轮回。龙兴于此,亦终于此,这或许就是天意!”   “陛下!”   “你不必说了,朕心意已决绝无更易。会有人离开这里另觅出路,但不是朕而是他们。”   说话之间,杨广抬起巴掌轻轻拍了几下,却听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则是甲叶铿锵作响。屏风左右分开,两条大汉左右而出。两人都全身甲胄背后插满短兵,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如同门板,另一人身形单薄,但是眉宇间亦有英气,正是韩约、小六两兄弟。   随着两人左右分开,却是两个身穿布甲的美貌女子走出。其中一人眉目带煞,另一个满面泪痕两眼红肿。从身形脚步看,就能看出满面泪痕的女子不曾习过技击,哪怕是布甲穿在身上,对她而言也是个负担。快靴、布衣这身打扮对她而言显然是负累而不是遮护。只不过饶是其这般狼狈,那眉眼五官配上楚楚可怜的表情,依旧能让男子一见心动,甚至为她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步离拉着杨二娘来到走到韩约身旁,二娘脚下踉跄,眼睛紧紧望着父母,可是身形还是随着步离的拉扯而动。紧接着,一阵甲胄声音,一尊高大挺拔的盔甲人出现在独孤开远面前。   这身甲胄乃是时下流行的札甲样式,甲片则经过千锤百炼冷锻剖光,乃是一件足以成为将门传家宝的冷锻瘊子甲。甲为宝铠人为豪杰,这全副武装的介胄之士,扣上面覆之后,只是站在那里,便给人以如山的压力,让独孤开远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虽然隔着面覆,独孤开远也能认出着甲士的身份:徐乐!之前在江都东城重伤自己,又战胜宇文承基,一战震江都的徐乐。更让独孤开远心惊的则是徐乐这身披挂,这是属于杨广的甲胄!乃是天子为自己准备的铠甲,为何穿戴在徐乐身上? 第七百一十九章 屠龙(八十八)   徐乐身上的这件甲胄并非江南之物,而是产自北地。   物阜民丰文运昌盛的江南,始终欠缺几分武家风味。哪怕是经过当年那场险些令神州崩解的战乱,江南依旧崇文而不尚武。虽然江淮健儿同样不乏能杀善战的好汉,可是总体而言比起民风剽悍的北地还是逊色几分。   南人善舟楫,大多数江南士人想的都是守住祖宗故地,而不是挥师北上席卷天下。对他们来说守成远比进攻重要,这种想法不但影响了江南的国策、人心甚至也影响了兵器和战法。水上作战弓箭为先,是以江南的武人中多有神射手。   哪怕是力大无穷的勇士,也是把心思更多用在摆弄强弓硬弩上,而不是舞动兵器。同样的道理,江南的巧匠善于制强弩但不善于造坚甲。毕竟水上作战,铠甲的作用有限,一不留神这保命的甲胄还可能成为索命阎王,制甲术在东南更像是屠龙技。   这件甲胄出自关中巧匠之手,乃是随同无数奇珍异宝、字画书籍一路经大运河,从长安运抵江都。彼时的杨广还有着雄心壮志,认为自己可以借龙兴之地重振旗鼓再造山河,特意带上了这件甲胄,准备日后披挂在身带着麾下虎贲之师讨伐四方。只不过到了东南之后便为这如花美景以及日渐恶化的局势消减了锐气,这件甲胄自然也就穿戴不上。   独孤开远毕竟与杨广沾亲,对于这甲胄不陌生。知道其属于大隋开国皇帝杨坚,虽然不是伴随开皇天子征战天下一统山河的那件甲胄,却也是意义非凡。乃是杨坚晚年不惜财力,集中将作监中最出色工匠所打造,目的既是为了警示子孙莫忘大隋以武立国的根本,也是向后人炫耀大隋财力,能够集中如此多的巧匠打造这么一领宝甲。   这件甲胄被杨家父子两代天子视为自家披挂,虽然他们从不曾真的把甲胄穿戴上身,但其已经不是人臣穿戴。依杨广性情,哪怕是有人惦记把这身铠甲穿戴身上并未真的实行,怕也难逃粉身碎骨的下场。如今却把它给了徐乐?难道就是为了自家女儿?   看二娘的打扮,独孤开远就猜到,杨广说的那条活路,实际是留给了女儿走。依独孤开远本意,是想让杨广夫妻带着几个亲近之人逃走,自己这些人则舍命护驾。可杨广想得显然更深一层,皇帝乃是叛军必杀之人,如果杨广走,叛军必然穷追不舍,想走美那么容易。可一个帝姬不管生的多美,都不至于让人太过在意。若是杨广留下,再有徐乐这等虎将保护,二娘确实很有可能逃脱。   问题是这真的是杨广的决定?独孤开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此时的杨广和平日的形象差距实在太大。这位独断专行罔顾部下性命的暴君,几时有了这份菩萨心肠?肯为子女舍弃性命?   杨广这时开口道:“朕有二女,长女封南阳公主,次女未曾册封。今日朕在此册封为丹阳公主。着独孤开远带兵护送丹阳公主出城,不得有误。”   独孤开远虽然明知杨广此番布置,必是这般打算,可是听到旨意的一刻还是有些许迷惘。这位怜惜子女,甚至不惜用自己性命为饵料,为女儿换取一线生机的男子,真的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效忠的君王?   在自己印象中,这位陛下从不曾把人命当一回事,对于自己的子女也毫无骨肉亲情。虽然不至于随意杀戮,但是防备之严和囚犯几无区别,也导致那些凤子龙孙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上杀身大祸。杨广留守长安、洛阳两位皇孙皆无才具,沦为他人掌中傀儡,便是因此导致。对孙儿尚且如此,为何对女儿如此厚爱,倒是让独孤开远有些想不通。   不过杨广圣旨已下,独孤开远不敢违抗。更别说一旁徐乐身上那股威势,也压得独孤不敢张嘴。生怕自己稍有违拗,就会被这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上将斩杀当场。   哪怕今晚自己必死无疑,也该死在和叛贼厮杀的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里,更不能因抗旨被杀。是以独孤开远不敢多言,只应了一声遵旨,随后起身叉手而立,等待徐乐一行人的离开。   徐乐看向杨广,视线从杨广头顶掠过,望向其背后的窗。透过窗棂,已经可以看到熊熊火光,再加上顺风飘来的喊杀声,便知道敌兵已经越来越近。在独孤开远到来之前,两人已经把言语说尽,此时不必多语,他只朝杨广点了点头,随后把身形转过,面朝楼梯背对杨广。   二娘刚刚喊了一声“父皇……”杨广却已经断喝道:“还等什么!动手!”   步离眉头微皱,但还是猛然跳起一记手刀斩在二娘脖颈处。伴随着这一记重击,二娘那柔弱的身躯无力软倒。   她不会武艺,虽然学过骑马,但也只是为了皇家风仪,并非临阵厮杀用。所乘骑的脚力乃是精选的皇家坐骑,性格温驯至极,就算用刀剑猛刺,马也未必会伤人。这种马就算想跑都跑不开,速度根本提不起来,二娘骑在那种马上,自然可以应付。可是今晚乃是逃命,所用的都是上好战马,性情极为暴烈,只有那些骑术精熟的老卒可以驾驭。若是让二娘自己骑马,也不用征战,就算是从迷楼骑到江边也难逃落马受伤的结果,反不如将其打晕带走来得容易。   独孤开远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迷楼之中甲杖完备,虽然是杨广临幸美人之处,却广备刀枪甲兵,其中原因,自然与杨广的多疑密不可分。哪怕是寝居之地也必须设有武备,否则就睡不安稳。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与他的多疑自然分不开,不过此时此刻,却也靠着这份多疑,才为徐乐一行人增添了几分胜算。   二娘身上的布甲自然不是为了临阵,除去防备乱军放箭射中之外,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方便徐乐背人。二娘的身材在女子中算是略出挑一些,趴在徐乐后背上,以丝绦紧紧捆在一起。下巴上再勒一方织锦,便不至于割伤脸面。至于身上的布甲,最主要的作用是保证二娘身体与徐乐铠甲存在阻隔,这样铠甲上的尖刺便不至于刺伤二娘身体。   徐乐天生神力,虽然背后多了个人,并不太影响他施展本领。或者说只要今晚不遇到本领相若的难缠角色,就算负着二娘,自己也可以保证全身而退。至于承基托韩约带的话,徐乐根本不曾放在心里。   自己也是万马军中的上将,对于战场的事再熟悉不过。今晚这种乱战的场面,想要找到自己的对手一拼生死,简直和做梦没什么区别。就算承基再怎么想和自己比武,也要约束部下以大事为重,不可能放弃自家兵马,跑出来找自己比斗。两人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至于其他人……又有谁配和自己交手?   徐乐唯一感谢的一点,便是承基对韩约兄弟的手下留情,不管他出于何等居心,总归是帮了自己一个忙,这份人情早晚要还回去。至于眼下,还是以离开是非之地为第一。   一行人自小楼内走出,却见之前那名相貌平平的宦官将萧后赐予徐乐的那匹宝马牵到徐乐面前道:“圣人明见万里,这脚力赠的正是时候!”   徐乐伸手自鞍桥上摘下马槊,在手中轻轻一抖!那精铁打造的槊锋在月色下幻化出十几个虚影,看的人眼花缭乱。但只这一招本领,便是大多数上将毕生也难企及。韩家兄弟以及步离,也各自骑上了脚力。这些马匹虽然不及徐乐坐骑,相差亦不甚远,至少不是那些寻常骁果军的脚力所能颉颃。若是前方不曾有堵截,只是一味以马力相拼,就算徐乐背上负了一人,依旧可以把追兵甩在身后。   “公主自幼生在深宫,不曾经过风雨,还望几位多多照拂。”宦官朝徐乐行了个礼,语气依旧如同白日一般谦卑且带着几分谄媚味道,可是偏又从容淡定,全无半点慌乱或是焦急。仿佛徐乐不是带着公主逃亡,而是去走亲戚或是外间踏青。   独孤开远打量着这名宦官,看着面善却叫不出名字,只是隐约感觉此人不寻常。正准备询问,那名宦官已经抢先朝独孤开远开口:“独孤大郎,麻烦寻一柄好刀来。”   “做甚?”独孤开远眉头一挑,心中顿时充满警惕。乱兵近在咫尺,这种时候人心最易变故,容不得他不防。   那名宦官却是微微一笑:“护驾。我们这等做奴婢的,管不得天下大事。不过谁要是敢冒犯圣人,就得问过某手中的宝刀!那些乱贼快来了,大郎还请利落些。”说话间宦官已经转过身走向小楼,步履轻快从容毫不慌乱。直到此时独孤开远才注意到,这宦官步履快而不乱下盘根基极好,显然也是个技击好手。看来圣人身边确实有不少身怀绝技且忠心耿耿之人,只可惜今晚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注定要死了。 第七百二十章 屠龙(八十九)   四骑骏马在迷楼中肆意驰骋,徐乐纵马舞槊冲在最前,往日为其提供遮护的韩约,此时却在徐乐马后,手持大盾随时准备为徐乐遮挡流矢暗箭。在左右两翼,则是小六、步离两人分别护持。四个人组成一个类似锥形的简易小阵,催动脚力疾驰狂奔。至于杨二娘则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目下倒是不至于成为累赘。   步离武艺高强但是气力不佳,尤其是沙场战阵长枪大戟往来击刺,她的两柄匕首很难找到杀敌扬威之处。是以正常的情况下,她大多是躲在徐乐背后,寻找机会暴起发难杀人。可是今晚有了二娘杨丝的存在,让她不得不改变策略,和小六一样变成了徐乐的左右遮护。   这位塞上狼女眼里除了已逝罗敦以及徐乐外,其他人不外乎两种,要么是战友伴当,要么是敌人。哪怕杨丝身为天潢贵胄,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个好朋友而已,并不会因为其身份就甘愿为之卖命。之所以今晚舍命遮护,除去彼此之间的交情外,便是因为杨广的人情。   小狼女对于中原文教所知有限,也搞不懂杨广与徐乐之间似友似敌的关系,但是她天生感知敏锐,能感觉到在出发之前徐乐对杨广的恨意一度达到顶点,可是最终又消散于无形。也是真心实意想要保全杨丝性命。既然乐郎君想要这么做,自己便也愿意,至于其他便无需考量。   脑海里回想着独孤开远到来之前,杨广与徐乐的交谈,步离总觉得有些奇怪。她能感觉到,有一刻徐乐愤怒到了顶点,几乎立刻便要出手攻杀,可是随后这股愤怒又消散干净,让步离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徐乐的情绪为何会有如此起伏。   其实此刻徐乐心中波澜半点不比步离等人为小,所顾虑的并非自己性命亦不是未来局势,而是在独孤开远到来之前杨广对自己那番言语。   “当日夺嫡之事,只有利害无关是非。朕得祖宗庇护承袭大位,兄长便只有死路一条。事关江山社稷,容不得骨肉亲情。他虽是朕的胞兄,亦不能免死。可是当日若是朕失败,结果也不会有差。我那兄长纵有仁厚之名,亦不会对孤手下留情。而且死的也不会只有孤一人,孤的妻女幕僚乃至亲信至交亦难以幸免。他们的名字或许不叫作卫郎君,而是叫做虞世基、杨素或是其他什么,但是他们和令尊一样,都是人父、人夫、人子。亦有自己的家族亲眷,同样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比起卫郎君,这些人和朕更亲近,为朕立的功劳更多,朕想要保全他们性命,可有错处?”   这番陈辞相当于承认自己是杀徐卫以及其家人的凶手,于徐乐而言自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乃至到了现在回想起这番话和当时情景,徐乐依旧忍不住阵阵杀意涌动,手下意识地握紧槊杆。若不是这段时日杨广待自己礼遇甚佳,再加上其已经身逢绝地必死无疑,徐乐当时便要一拳结果其性命。   “你或许会怨恨朕,恨不得将朕食肉寝皮,可是朕并不曾做错什么。自古来慈不领兵善不掌权,这龙椅哪里是那么好坐的?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哪个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哪有唾手得天下者?打江山如此,夺江山亦然。若不是朕以雷霆手段铲除废太子一党,日后其养成气力据地谋反,整个天下便会如眼下一般四分五裂。大家各自带领兵将束甲相攻,结果只会是尸山血海,让无数汉家好男儿死于昔日袍泽锋刃之下。除了白白便宜番邦胡儿,又有什么好处?杀一人救万人,这便是大善!朕相信,换做卫郎君处于当日朕的位置,所做决断也是一般。再者说来,致其于死地的乃是十六卫精锐勇健,可若是说仇人,却远不止他们。”   杀声渐进,乱军自迷楼四面八方杀来,并无一处太平所在。迎面一队兵马举着火把刀枪冲杀而来,还有人张开弓朝徐乐等人放箭。这些乱军已经杀发了性,多日以来的压抑、苦闷乃至思乡之情,于今晚这场叛乱中得以尽情发散。   如果说一开始乃是宇文兄弟利用骁果作乱,到了现在却不好说到底是谁利用了谁。固然宇文弟兄需要骁果之力达到自家心思,可是骁果军何尝不需要借助这么个机会,让自己心中的恶念得以尽情发散?   自古以来乱军就比盗贼更可怕,后者虽然残暴,但多少还是有些顾虑,大多数盗贼是为了求活或是据地为王,行事总有些许分寸。可是乱军并没有这些考量,他们只是单纯想要发泄,既不为了活命也不管日后长久,是以可以肆无忌惮地破坏不用管其他。   人的野性一旦没了束缚,便和野兽没什么区别。数万手持刀矛全副武装的凶兽,其破坏力远超凡人想象,整个迷楼已经化作人间炼狱。杀入迷楼的乱军,大多数已经失去原有的建制行伍,也没人能够约束。即便是之前的带兵官,这个时候也只能由着兵士随意折腾不敢阻挠。是以这些兵马根本就是靠着本能在杀人,于队列配合全都不曾顾及。   再者说来,徐乐一行只有四人,更让这些乱军轻视。区区四个人就算有再多本事,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那几个射箭的弓手在松动弓弦刹那,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几人中箭落马的模样。   什么名将豪杰,总归是血肉之躯,难道还真是天兵天将?   “是……是圣人的甲胄!”   双方距离接近,前排兵士中有眼尖的,已经一眼认出徐乐身上的铠甲。虽然杨广不曾真的穿这身披挂临阵杀敌,可是他初到江都时,曾经着宝甲阅兵,因此有人认得这甲胄来历。   天子之威非同寻常,哪怕是乱臣贼子听到天子的名字,依旧难免魂飞魄散。几名弓手的心头一阵颤抖,自己都有些迷惘,不知自己的箭射中还是没射中才好。   “不对,他……他不是圣人!”呱噪声再起,伴随着喧哗呱噪之声,已经有惨叫声响起。前排兵马被人如砍瓜切菜般打得四散奔逃,弓手慌乱地想要再射出一轮乱箭,可是没等拉开弓,一名弓手已经倒地身亡。在他的喉咙处,赫然插着一支雕翎。徐乐和他的三名伴当成功冲入步兵大阵,接下来自然便是一场屠戮……   “卫郎君乃是个聪明人,早在朕动手之前,他便已经感觉到势头不对。以他的一身本事,若是想走的话,天下间没人拦得住。可是他对我兄长忠心耿耿,不光自己要走,更想要救走我兄长一家。可是我兄长不习弓刀,自身身份特殊,不知有多少人暗中监视,又哪里走得脱?为了让我兄长可以离开长安,卫郎君便去找了和自己最为亲厚的一个朋友。卫郎君素来重义,便以为天下人都和自己一般,为了兄弟情义可以舍弃性命,却不知像他这等好男儿天下本就没有多少,更何况事关社稷又有几人敢插手其中?结果那位信誓旦旦要保全他和太子的好友,事到临头袖手旁观。卫郎君一怒之下举家自尽,这其中到底几分尽忠,几分出于愤恨,却是难说得很。若说凶手,只怕这位友人也逃不了干系。至于这位友人姓字名谁,你想必已经猜到,不用朕多费唇舌。”   “事到如今,朕挑拨什么又有何用?说这些只不过是希望你能多几分戒备,别像令尊一般轻信他人平白坏了性命。言尽于此,至于你信或不信,就全看你心意。”   回忆起杨广说这番话时的神情,徐乐心中莫名地烦躁。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一点,自己的父亲神勇绝伦,其谋略亦非等闲之辈,绝不可能束手待毙。当日杨勇败亡之前,他肯定想过什么办法自救,最终功亏一篑不得不死。加上李渊对自己的关爱,徐乐心中也曾怀疑过,既然两人交情如此亲厚,当日为何父亲不向李渊求救?即便李渊也改变不了大局,总归可以做些什么,不至于让自己一家人死于非命。   只不过李渊待自己太好,以至于自己无法怀疑李渊,甚至觉得动类似的念头都大为不该。可越是这么想,心里就忍不住有这等怀疑,加上杨广今日这番话,无疑更佐证了自己的想法。   难道……不,不该是如此!李渊父子待自己天高地厚之恩,当日又怎可能做出那等事?再者说来,自己虽然有一身本领以及玄甲精骑,可是和李家比起来依旧是差距悬殊。李渊若是真做过那等事,为何不把自己杀了绝后患,反倒是委以重任?   种种疑虑交织一处,让徐乐心中莫名烦躁不安,只有通过杀戮暂时压制自己的烦乱心思。这些倒霉的乱军,便是老天送到眼前的现成杀胚。   也不讲究什么槊法,只是随着心意挥舞马槊,将眼前的敌人或挑或扫结果性命,出手已经越来越依据本能而不是招数。忽然间徐乐只听到对面一阵惊呼以及阵阵马嘶,才让他思绪从回忆转到眼前。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大槊之上已经多了一具军将尸体,面前更是出现一支马队。   原来方才那支步兵早已经被杀得溃逃,眼前的敌人则是一支披挂整齐的甲骑。轻骑在前重骑居后,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代表时下军中最强实力的具装骑兵,而一名满身甲胄手提马槊的大将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看。   虽然不曾交手,但是只一看之下,徐乐便确定对面之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以武艺称雄的军中斗将。两员斗将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生死相搏,胜者才可以获得活下去的资格。 第七百二十一章 屠龙(九十)   徐乐并未急着催马冲锋,反倒是勒住了缰绳,手持马槊紧盯着对手,同时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绪尽量放平和。   不管对李渊有多少怀疑,也不管日后自己和李家的关系将有何等演化,当下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要顺利突围离开江都。这不光关系到自己一行人的性命,也关系到对杨广的承诺。既然应允了对方保住其女儿杨丝的性命,就得说到做到,否则不光是自己的名号受损,就连祖父和父亲的名声都跟着受牵连。   韩约等人也发现,对面的敌人不同于之前遭遇的散兵游勇,没急着冲过去交手,而是来到徐乐身边组成四人小军阵与敌兵对峙。方才被他们杀戮的乱军手中持有火把,人死了之后火把落在地上没人看管,很快就引燃了迷楼内的花木。在徐乐四周已经有熊熊烈火燃起,借着火光徐乐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对面的人马粗看上去也不下百人,轻骑在前重骑押后,轻骑手持弯弓,身披铠甲马无披挂,居后的重骑则手持长矛不动如山。这是大隋骑兵的标准战法,轻骑行动迅速射的快散的快,先用乱箭散射随后四下游走骚扰,全副武装的重装骑则列阵冲锋,靠着强大的冲阵力量把敌手碾成肉泥。   之前徐乐大战突厥青狼骑时,便见过刘武周部下用这种方式拒敌,于这种战法并不陌生。刘武周的恒安甲骑骁勇善战乃是边军劲旅,可是受制于财货不济又为王仁恭所打压,军中长年缺粮乏饷,军士战技虽精可是甲杖并不精良。兵士铠甲残破刀枪破损,都是常有的事。   眼前这支人马和恒安甲骑完全不同,这些金甲红袍的骁果军,乃是杨广的心头肉,亦是大隋不惜以天下财货厚养的御林儿,其甲杖之精冠于天下。其中任意一名普通军士的甲胄,都足以媲美恒安甲骑的中等军将。两下于衣甲上的差距,简直是一天一地。压阵的数十具装重骑,更是刘武周或者王仁恭无力组建的精锐。   即便以徐乐的骄傲,也不得不承认玄甲骑不能算作天下无敌。事实上玄甲骑也属于具装骑的一种,只不过其所用的战法以及装备,和大多数具装重骑不同。可是从源流上溯,便会知道徐家玄甲骑以及墙式战法的起因,也是这些如同移动堡垒一般的具装铁骑。   在当下的战场上,具装骑就是所有军将的梦靥。每当他们出现,便是随意屠戮收割性命之时。不管是步兵阵还是轻骑乱箭袭扰,都难以对成规模的具装铁骑形成阻碍。即便是足智多谋善用奇兵的智将,面对这种蛮不讲理的重骑兵时也拿不出太多办法,大多数时候只能把自己手中的具装骑投入,让彼此之间决个胜负。   当然这并不代表具装骑就全无缺点破绽可言,只不过在其强大的战力面前,所谓的缺点破绽,很多时候都无关紧要。再者装备这样一支甲骑所费财货亦是非同小可,组建之后要想保持战力不坠,亦要持续投入大笔钱粮供养。是以具装骑数量的多寡,也可以间接证明国力强弱。   沙场征战固然要看将帅才具兵士勇武,可是在背后支撑军队存在,并且决定其盛衰的终归是国力。恒安甲骑骁勇善战,论武勇远在马邑鹰扬之上。但是刘武周钱粮匮乏,便只好仰王仁恭鼻息过活,如果不是徐乐斩下王仁恭首级,刘武周和他的部下早成了刀下鬼。这便是国力于战事的影响,刘武周如此,其他人亦如是。   正是因为这一点,是以杨广对于具装骑也视若珍宝,轻易不会拿出来消耗,更不会让他们随便抛头露面浪费财力。徐乐自来到江都之后,和骁果军打了多次交道,可是直到今晚才见到骁果重骑身影。   只看这些骑兵摆出的阵仗,就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乱军可比,而是真正得心腹。他们的目的不在于杀人越货或是掠夺宫人,而是直奔大隋帝王的人头以及皇帝宝座。凡是被他们认为有威胁或是可能成为阻碍之人,千方百计也要斩杀当场。显然,徐乐这一行四人,便成了他们的目标。   区区三十余名具装骑兵如果放在战场上,实际起不了多少作用。千军万马哪怕是用人命填,也能迅速把他们淹没。可是在迷楼这种环境内,大兵团施展不开,三十铁骑便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尤其徐乐这边只有五人四骑,面对三十名重装骑卒,再加上数十轻骑,如果硬拼简直是以卵击石。   那名持马槊的军将举起马槊朝着徐乐一指,槊锋先是对准了徐乐的面门,随后又轻轻移向他的肩头,再向上轻轻一抬随后一动不动。所指位置,正是二娘杨思所在之处,随后既不言语也无动作。那些轻骑兵则举起手中骑弓,弯弓斜指天空,每张弓上都扣着一支狼牙。   数十枚箭簇在月光、火光交替映照下泛射寒光,流露出森然杀意。军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是冲着二娘杨思来的,如果徐乐可以交出人,一切就还可以交涉,否则便只能刀兵相见。   徐乐不知对方身份,又为何非要二娘不可。一个失去了父母护持的将废公主,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可是不管如何,只要自己性命还在,便不可能将人交出。对方是百骑也好万骑也罢,想要抢人便要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这无关二娘的身份、姿色,只关于男儿的承诺、徐家的骨气。   “韩大、小六准备厮杀。步离保住自己不要硬拼!”徐乐低声下令,语气从容且充满威严不容辩驳。随后他双腿猛夹马腹,胯下宝马猛地窜出,向着对方那无名斗将直冲而去。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便要按着自己心中直道而行,不管阴谋诡计也好,还是刀山火海也罢,都不能改变心意。唯有如此,才不负自己一身所学,也有脸面立身于天地之间!   乱箭齐发!   骁果军不愧是天下第一精锐,眼看徐乐冲锋,立刻便还以颜色。前排轻骑松动弓弦,漫天箭雨朝着徐乐一行人倾泻而至。徐乐手中马槊随意拨打,将这些箭簇打得左右飞去落不到自己身上。韩约则举起大盾遮护自己同时以直刀拨打雕翎,小六在旁策应,两兄弟双刀齐挥密不透风,将步离牢牢护在身后。边格挡箭矢边催动脚力冲锋,不让这些轻骑从容发射。   几个人不但武艺高强,更是经过千军万马大战阵考验,当日突厥青狼骑乱箭如雨的情景也经历过,与之相比这几十骑兵的乱箭,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四人所乘战马,都是杨广精挑细选的良驹,即便是在御马之中也算得上品,比起这些骁果甲骑的脚力强出许多。彼此之间距离并不甚远,四人发力催马,即便这些骁果骑兵弓马娴熟,也只能勉强两轮齐射,便要进入肉搏战。   不过这不意味着轻骑失去作用,在战场上骑兵对冲轻骑最多也不过是三轮齐射便要和敌兵短兵相接。轻骑的优势这时候也能发挥出来,轻甲快马来去如风,射三轮排箭部队便散开,从四面八方环射继续骚扰作战。尤其是眼下这种以多打少的战阵,就更是可以把这种类似围猎的战术应用到极致。这种战术原本来自塞上胡人,那些常年生活在马背上以游牧为主业的汉子,把自家打猎的手段应用到战阵上,又被汉家儿郎学了去,到如今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比起主要靠弓箭交战的塞上骑兵,这支拥有具装重骑的人马战力更为强悍。可以靠铁骑正面冲阵阻挡徐乐等人不让他们突围,再让轻骑四周围困射箭,把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可是就在这些轻骑准备散开之时,那名带队军将却是一声大喝:“不准散!冲!”   前排的轻骑略有些不解,不知主将为何传下这么一条不合规矩的军令。但是军中素来不讲道理,从来都是主将下令三军听从,不能有丝毫疑惑或是违抗。这些军汉虽然已经举起反旗,但是和普通的乱兵不同,他们乃是关陇勋贵的亲信嫡系,今日带头倡乱,亦是奉命行事。   那些乱兵随着杀戮已经变得越来越癫狂,于军官命令可以不当一回事。可是这些兵士却还保持着军汉应有的服从性,不敢违抗军令。不管心里再如何不解或是不满,当命令下达的一刻,依旧丢下了手中的骑弓端起长矛,将矛杆在腋下拼命夹紧,随后催动坐骑向着徐乐冲去。   从听到命令到发起冲锋,前后的差距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所有的思考或是疑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单以反应速度论,这些骁果甲骑不愧为天下第一精锐。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犹豫便已然失了先机,他们的战马刚刚催动,速度还没提到最快,冲击之力远不曾到达巅峰时,徐乐的宝马已经突入骑阵之中。   锋刃铿锵,血肉飞溅。伴随着阵阵闷响以及战马哀鸣,只见一人一骑如同利锥破囊,捅穿了轻骑兵组成的层层防线,朝着这神秘斗将冲来。斗将并不慌乱,只是举起马槊一声令下:“冲!”   铁蹄踏地声如滚雷,伴随着这阵阵雷声,骁果军中最为强悍的战力:具装重骑,向徐乐一行疾冲而去。 第七百二十二章,屠龙(九十一)   马槊重重砸在矛杆上,随后便是一声断裂声响起,半截矛身伴随着木屑飞起。   虽然骁果军的兵器精良,但是再怎么说木矛的质地终究不能和马槊相比,更何况徐乐乃是天下顶尖的斗将,其一击之力更不是木矛所能承受。   这名骑士眼看兵器折断,就只好将手中半截断矛扔出,随后去拔佩刀。速度不可谓不快,可惜比起徐乐来还是差了许多。   就在他的手刚刚落到刀柄上,不等他把刀抽出,徐乐的马槊已经落下。槊杆重重砸在这名骑士身上,甲叶翻飞间这名骑士已经惨叫着落下战马,不容其起身,其袍泽的马已经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骑兵一旦进入迎面对冲的环节,留给骑士的时间就非常有限,即便是武艺高强的豪杰也做不出太多的动作。是以沙场武技往往追求简单、有效,就是因为太过繁杂的招数没有时间施展。尤其是那些具装骑更是如此。   人马皆披挂重甲的具装骑,在刚刚催马冲锋时,攻击力不算特别强大。如果有人能在此时机发起攻击,即便是重骑兵也会非常狼狈,一如兵法中的半渡而击。可是等到重骑兵真的跑起来之后,就成了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战马凭借着冲击力与惯性,就能撞开步兵大阵并且把眼前的敌人踩成肉泥。   只不过天下事有利有弊,跑动起来的具装骑如此厉害,自然也有其短板,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利于转向。就像是玄甲骑的骑兵墙阵一样,一旦决定了冲锋的方向,就不能随意更改也很难停下来。就算眼前地上躺着自己的袍泽,也只能咬牙冲锋,看着脚力把自家伙伴踩成肉泥。若是自己的对手能冲破自家骑阵,破阵而出逃之夭夭也只能认倒霉。必须要等战马跑出一段距离之后,再行圈转马头调换方向追击,不可能当时就转马冲锋。   是以沙场上骑兵交战,不一定非要将一方斩尽杀绝。处于弱势的一方往往会寻找机会突围而走,作为第一排的士兵,也不会把对方所有人都当作对手,只需要认准与自己迎面冲来的敌手,看准对方动手就行。只要杀了这个对手便有希望突破骑阵,哪怕最终要死,至少多活了片刻。   徐乐此时就是以这种战法迎敌,自家只有四骑,对手则有百多人,自然不能再摆墙阵追求把对手斩尽杀绝。若是四面八方全都要观察遮护,肯定会陷入围攻之中力尽而死。是以从他催马冲锋的一刻,就把目标定为对方主将。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拦路的石头,自己只要把眼前石头打开就够了,其他人不用理会。   作为当今天下第一等骑将,徐乐善于用骑也能看出骑兵阵势的破绽所在。与墙阵相比,骁果骑阵更为灵活,但是却和边地鹰扬的骑阵一样,士兵之间距离太大。这样一来虽然获得了较大的战场宽度,却牺牲了每个点的密度,若是遇到武艺高强的对手,这种渔网一样的兵阵很难一次就把对手罩住。   倒也不能说这种兵阵一定是错的,眼下各地骑兵大多采用相似的阵法,至于草原上的胡骑阵型就更为松散。如果以镇压各地豪强或是与突厥为敌考量,这种阵法并没有什么错,至少不会吃亏。牺牲人员密度换取足够的作战宽度,可以尽量控制战场。骁果军乃是天下豪杰组成的军队,每一名兵士都战技高超,不管是弓箭对射还是白刃交击,骁果军都不至于输给那些胡人。从这个角度看,这种阵法倒是更符合骁果需要。只不过今晚他们的对手不是普通兵士,而是身怀绝技的上将,就难免有些吃亏。   凭借徐乐一行的武艺以及脚力神骏,要想突围而出难度不大。至少就眼下而言,在乱军不动用弓箭的前提下,徐乐等人有充分把握逃脱,短时间内不会被敌人追上。   只不过不战而走岂是大丈夫所为?徐乐一路破阵突进,并不是想要逃脱,相反倒是打定了主意杀人。他要杀的自然不是这些普通军汉,而是这支兵马的主官,那位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斗将。   沙场无情,便是知己好友到了战场上,也讲不得情面。这些道理徐乐明白,也早知道沙场斗将之间大多有国仇无私恨,各为其主手下无情,一旦离开战场,大可交个朋友。尤其在诸侯纷起那个年头,争霸天下的枭雄们昨日为敌今日为友翻脸快过翻书,部下的斗将结为挚友就更是寻常。虽然如今的情形和当年不同,可是大多数时候徐乐对于对手并没有多少仇恨,若是对方本领确实出色他也想和对方结交一番。像是之前遇到的沈光、来整都是这种情形,乃至宇文承基在内,若是条件允许,徐乐也想和他交个朋友。   不过今晚这个不知名的斗将,成功激起了徐乐的杀心。徐乐已经下定决心,在自己离开迷楼之前,必要取下此人首级!   倒不是说他认出了对方是自己的仇人,或是这员斗将的堵截给徐乐造成了麻烦,实在是其心思实在太过歹毒,让徐乐难以容忍。他已经看出对方的那点鬼祟心思,不管是不让轻骑兵散射,只许白刃对冲,还是让重骑兵列阵突击,其用心都是一个,就是要借助这些兵士消耗自己几个人的气力,方便其最后动手杀戮。   两军交战,用谋使计无可厚非,但是以自己部下的性命为牺牲,只为个人扬名立万,这种行为就令人所不齿,亦是让徐乐心中怒火升腾。自入江都以来,自己战来整斗承基,在骁果军中挣下偌大名头。即便是韩约,也靠着几场硬仗建立了声望。再加上前段时间与骁果军将往来,彼此交谈之余少不了切磋武艺。自己这一行人的本领已经为骁果所知,不管大家立场如何,对于自己兄弟的武艺,这些骁果都极为佩服。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能斩杀自己或是韩约,必然能在骁果军中扬名立威。即便不能超过宇文承基,相差也不会太远。尤其现在的局势已经到了叛乱的地步,许多旧有规则不再发生作用,骁勇善战之名对于武将统率三军有着极大裨益。此人多半也是为了日后能更好的控制骁果军,便起了这个心思。   有这等心思不为错处,若是对方的武艺真能超过自己,徐乐也没什么怨言。技不如人沙场阵亡,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是以上百部下的人命,成全个人勇名,这种行为实在太过卑鄙,令徐乐从心里厌恶。   江都兵变、父母之死、以及对李渊的怀疑,种种情绪在徐乐心中郁积一处,如同一块巨石,让他连呼吸都觉得不畅。若不能找到机会发散出去,只怕又要面临一场大病。这位斗将的出现,正好给了徐乐宣泄的出口,决定将一肚子怒气发散在此人身上,借他的人头解心中之恨!   铁骑隆隆,大地震颤,就在徐乐冲破轻骑兵阵之后,迎面便撞上了那支具装铁骑。和轻骑兵相比,具装骑的阵列明显要密实得多,数十杆长矛平举,密如麻林一般,朝着徐乐涌来。不过毕竟要为战士流出施展武技的地方,仔细看去这些具装骑之间也有六步左右的距离。   从战场角度看,这样的距离已经算得上密集,再加上那些锋利的长矛,给人的感觉就是无懈可击,不管怎么冲最终都会被长矛刺穿身体。而这些骑士人披扎甲马挂马甲,看着就像是钢铁堡垒,很难找到破绽攻击。这种攻防一体的兵种之所以能横行战场,靠的就是坚甲利刃,让人无计可施。若是步离跟他们打,那两柄匕首就算寻到甲叶缝隙捅进去,其长度也不过是勉强破甲而已根本伤不到对手身躯。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样的部队可以算作妖魔,除非以人命去填,否则找不到破敌之法。可是在徐乐看来,这也不过是一群较为结实的铁乌龟罢了!   一声怒喝,声如雷震。徐乐的脚力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朝着这支兵马大阵中便冲,这些甲骑也握紧了手中长矛,悄然将战马提速,朝着徐乐猛冲!   他们平日里一起操练,知道该如何保持战马速度一致,让阵型不至于松动。哪怕是在高速前进中,两排骑兵之间的距离以及彼此的位置都没有丝毫变化。眨眼之间双方便拉近了距离,手中的长兵可以伤损彼此。直面徐乐的骑兵抓紧手中的长矛,使出平生之力,朝着徐乐用力猛搠,同时向身后大叫道:“拔刀!”   这些骑兵显然也知道,即便自己是全军精华,也不可能抵得住徐乐这种虎将。但是兵随将令,主将要自己去死,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希望自己的死有价值,能为主将换回几分胜算。按这个速度,长枪一击之下便要折断,可是徐乐的槊也会因为距离太近不易施展,这时候直刀便能发挥作用。只要能砍中他一刀,能让他受伤流血就够了。   一刀!三十条人命!三十名有资格入选骁果,又能被选为具装骑的虎贲之士,今晚抱着必死之心,前排兵士情愿全部牺牲,只求能砍中徐乐一刀。   寒光闪烁,刀光如雪,槊锋已经抢在长矛之前,击中一名具装骑的面门。就在此同时,那位始终居后指挥的斗将也催动了战马朝徐乐冲去,他也要动手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 屠龙(九十二)   成功激起徐乐杀心的斗将,正是马文举。   在这次江都兵变中,名义上出来联络党羽往来奔波的乃是司马德勘,背后定计运筹的乃是封德彝,而关键时刻跳出来呼应,随后又统率精锐骑兵担当杀人重任的,则是马文举。这三个人或是杨素部下,或是受杨素器重之人,功名富贵皆赖杨素之力。   是以从表面看此番江都之乱,也可以算作杨玄感之乱平息后,杨素一系的成功反击也不无道理。然则,整个兵变从发动到最终得利的都是关陇勋贵,杨素这一系在杨玄感叛乱失败之后便遭到了清洗,如今更是不可能从中分一杯羹。   之所以会把杨素派系的几个人拿出来冲在最前面,其实也和杨素这一脉失势密不可分。这些门阀世家既要逐鹿天下,又不想自己承担乱臣贼子的罪名,更不想为日后留下隐患,自然要找些没什么根脚又便于控制的人出来做挡箭牌。   杨素既然已经从世家门阀行列里被剔除,那么他的余泽便可以为这些人所用,把最后的价值榨取干净。不管日后结果如何,今晚所为都是大逆不道之事,即便改朝换代成功,这件事也不大可能就这么过去。就算是靠着兵变手段登基的君主,也不会让谋朝篡位的行为正当化,为了自己后代着想,也必须让臣民信奉忠君报国之理,对于谋朝篡位乃至弑君的乱臣贼子必要予以诛杀以显示自己的正当性并且警醒后人不可有样学样。   不管司马还是封德彝,最终都是要死的。马文举的心中早已有所觉悟,自己若是不设法自救,也难逃人头落地的下场。比起司马和封德彝,他的处境其实更危险。毕竟宇文化及给他的命令乃是杀死杨广以绝后患,拥立之功弑君之罪,不管哪一条都足够让马文举死上十次八次。   马文举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总归曾追随过杨素,并得到过重用,听过杨素与手下幕僚谈古论今,知道当日帮助司马杀了曹魏末代天子的成济是怎样下场。虽说当年南北乱世时,弑君一度寻常如割鸡。但是自杨坚一统天下之后,帝王便有了帝王的威严,不容人随意冒犯。   眼下这些关陇贵族想要颠覆的乃是大隋江山,不是帝王威仪。他们反倒是会格外维护帝王权威,以便自己登基后发号施令。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一条绝路,不管是否遵从宇文化及命令除掉杨广,最后都逃不了一死,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抓住兵权,靠着这几万骁果军作保命根基与这些世家豪门分庭抗礼。   今晚的兵变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固然把自己推到这种生死一线的境地,却也让世家豪门见识了这些士兵的可怕之处。以往骁果军的威名虽盛,总归是有军规束缚行事有所顾虑。今晚他们解开了野兽的缰绳,让这些兵士可以肆意行事,其破坏力足以让那些勋贵侧目。   虽说他们也是武功起家,在军中亦有自己的党羽部众,但总归离开军伍多年,又高高在上惯了,与下面的士兵之间隔了好大一层。这次能够成功发动兵变,固然是这些世家联手发力,也是因为北地骁果心里窝了口气借着这个由头发散。事实上当部队真的乱起来之后,那些世家门阀再想控制其行动已经变得非常艰难。就算是他们自己的产业,在这次兵变中也多有损失,只能靠着私兵部曲勉强自保。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他们想必不敢再轻视军汉之力。尤其弑君这等事做出来,就得做好被他人讨伐的准备,对于军汉自然就更要格外看重。这时候谁能让军汉为己所用,谁就有资格得到大人物的笼络,至少可以讨价还价,为自己争一条出路。   马文举由于杨素的关系,在军中刻意保持低调,声望并不算太高。这次还是兵变需要,各世家在后支持,才给他撑起了一把虚火。想要让几万骁果军听从自己号令,必要时不惜和这些世家门阀刀兵相见可不是容易事。   今晚这些士兵见了血,尝到了兵变的甜头,日后再煽动起事就容易多了。可是煽动是一回事,想让他们听从自家调遣那就是另一回事。想要在这些军汉中树立威信,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以武称雄,让这些人知道自己有着不逊于承基、来整的武艺,有资格做他们的头领。   骁果军崇尚强者,只要你有本领,就不愁没人追随。宇文承基出身名门世家,这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短处。比起自己这个在军中一路摸爬滚打提拔起来的军将,承基难免有些高高在上难以接近,论起和军兵的亲厚程度,承基绝对不如自己。自己和他最大的差距,便是在武艺以及名声层面。   在斗将之中马文举算是个异数,他既不是徐乐、宇文承基这种出身武功勋贵人家,从小就受过系统训练,先修练法后练打法的正途武将,也不是苑君玮、黑尉迟那种纯粹的野路子。他是行伍出身,和很多军中斗将一样,从军中老卒、军将那里东学一招西学一式,胡乱拼凑成一路属于自己的武艺。又靠着自己惊人的禀赋加上战阵磨砺,把这些本领一点点揉碎消化,使之演变成属于自己的本事。   他之所以得到杨素看重,则是因为其在杀人上有着过人的天赋。两军战阵杀伤无数,对于军将来说,杀人乃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任何事都有天赋,杀人也不例外,即便以杨素的经历、眼界,也没见过几个人在杀人这件事上比马文举更有天赋。   从马文举第一次上阵杀人得首,到他的名字为杨素所知,其杀的人已经不计其数。而且这些敌人中不乏军将或是小有名气的斗将,也有一些虽然没有勇名,却也是长身大面的力士,且在看上去占据极大优势的情况下死在马文举手里。   以小博大反败为胜乃至死里逃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能遇到一次,都算是侥天之幸。可是对马文举而言,这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他的武艺说不上成体系,看上去也不算如何高明,偏就是能结果人命。每次交战,不管对手是谁,他都能找到最恰当的方式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战法杀死对手。乃至于杨素私下曾经对亲近之人说过,马文举此人乃是天生的杀才,不为兵即为盗,总之要靠拿刀杀人才有饭吃。   在得到杨素重用之后,马文举又反过来开始向名师学武。以他的年纪,筋骨早已养成,没办法再从练法练起。可是他并未因此放弃,反倒是不惜重金搜罗上好药材为自己洗药浴练基功,明知道练不出斗将根基,依旧苦练不辍。   外人只当马文举想要将勤补拙,通过这种方式尽量提高自己的根基,为了日后沙场立功所用。只有杨玄感一眼看破其心思,背后说了一句:马大郎那等腌臜人,又哪来得鸿鹄心思?他现在做这些事不过是为了杀人而已。他的野心倒是不小,居然练世家武人也想杀。   正如杨玄感所说,马文举练这些东西,并不是真的想要重夯根基,而是想弄明白那些出身武功世家,受过严格训练的斗将如何习武如何交战,再找到杀他们的办法。到底是从军中一步步熬出来的军将,马文举很清楚,自己唯一的价值就在于杀人。杀的越多自己就越稳牢,若是能杀几个名将,自己地位就更牢靠。   可是他这身本事纯粹是杀人术,既无法拿来演练,也不利于普通较量,是以在骁果军中其勇名不彰。如今要想让军汉畏惧自己,便要杀个够分量的人。本来他是把来整当作目标,可是来整死在承基手里,他就只好选徐乐这几个人下手。   马文举也知道徐乐这几个人交情深厚,为了伴当徐乐不惜大闹骁果驻地,和承基连番血战。若是自己杀了他的伙伴,徐乐肯定和自己结成死仇,怕是自己连睡觉都没法安稳。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先杀了徐乐以绝后患。   徐乐的武艺马文举是见过的,知道这个对手比自己之前遇到的所有对头都难对付,可是那又如何?自己刚上阵的时候,遇到的对手同样也比自己了得,最后不还是被自己割了脑袋?那个人如此,徐乐也一样,只不过要费些力气多付出些代价。至于这百多名骑兵,便是代价的一部分。   反正都是那些世家部曲,死光了和自己也没关系,是以马文举牺牲这些人根本不会心疼。之所以不让轻骑散射而是让他们冲锋,也是担心这些人夺了自己战功,更担心徐乐能够保持体力冲到自己面前。他所下的军令目的非常简单:用人命换人命,以百多性命让徐乐人困马乏,自己便可趁机出手。没想到徐乐的本领比自己想象得更高,居然被他破阵而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搏命。   马文举催动脚力,迎着徐乐冲过去。他能感觉到徐乐那股子杀气,但是神色依旧并未觉得恐惧。在马文举看来,上阵无非就是杀人或者被杀。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最后反正都是要走到这一步。徐乐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总归有杀他的办法,如果自己做得到就能功成名就,做不到也无非早死几天。是以此刻的马文举心如止水,以最佳的状态迎上了陷入狂怒的徐乐。 第七百二十四章 屠龙(九十三)   槊杆碰撞绞缠,如同两条蛟龙在空中相争。   这并非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其中一方明显占有绝对优势,可是另一方亦有属于自己的非常手段。如果说占据优势的一方如同怒龙狂舞,那么处于劣势的那方则更像是毒蛇。看上去处处受制只是偶尔反击,但是每次动作都异常灵敏、毒辣,即便是法力无边的神龙面对这种攻击都不敢掉以轻心,稍有大意便可能阴沟翻船失去性命。   槊杆翻飞如同灵蛇狂舞,至于锋利的槊锋、槊钻则是蛇的毒牙。即便有宝甲护身,也不等于可以肆无忌惮,大槊每次攻击都充满危险足以致命。何况徐乐身上还有二娘这么个负累,就更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对方只需要保护自己,徐乐则需要保护两人。这条毒蛇的攻击就变得更为凶险,也更加难以应付。   徐乐发现这个对手确实不是好相与的,想要杀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倒不是说马文举的武艺真到了足以和徐乐打个不分高低的地步,恰恰相反,以徐乐的眼光看,马文举的武艺修为充其量也就是刚刚摸到一等斗将的门槛,距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远。   论膂力其不如黑尉迟、来整,更别说承基。论招数精妙,他也不能和鱼俱罗相比,单纯就本领论,也就是苑君玮那等本事而已。可是要论及杀人的手段以及天赋,他便可以算作天赋异禀。虽说斗将练的都是杀人手段,可是马文举这种天生杀才还是少见。徐乐敢断言,别看苑君玮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沙场宿将,可是要和眼前这厮做生死斗,苑君玮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明明实力差距悬殊,可是交手数招之间,这厮居然靠着在杀人方面的天赋维持战局不败。他的武艺不成章法,看得出是那种所谓的军中武技,重实用轻招数,换句话说就是野路子。这种人遇到自幼练武的正宗武人,通常都要吃苦头。可是这厮每一击都攻自己所必救,更是可以靠着本能察觉出自己下一击所攻位置提前做好防范。   一个善于杀人的人,自然也清楚该如何保命。再加上眼下这厮只求无过不求有功,想要杀他就更要费些手脚。徐乐心中虽然愤怒,但总归是自幼学艺又在沙场上历练了这么久,不至于被这种场面搞乱了心神。   徐乐猜得出对手那点小心思,使用这种手段交战,就是想打乱自己节奏,再气得自己心浮气躁才好趁虚而入。除此之外,更重要的目的则是拖延时间。对面这个卑鄙小人,根本没有身为斗将的自觉,从未想过和自己单打独斗决出胜负,那百多名骑兵亦是他取胜的凭仗。   就在徐乐和马文举交手时,韩家兄弟也和那些骑兵厮杀在一处。小门神小盾飞舞盘旋已经连取数条人命,小六刚刚鱼跃龙门还无法马上做到单骑破敌,但是身手反应变得更快,再加上那出神入化的射术也勉强可以自保。   步离不善于这种战阵,不过她很善于保护自己。那些骑兵想要抓住她简直比登天还难,反倒是她游走之间寻找战机,暴起便要杀伤人命。是以这三个人靠着本领,完全可以自保。   不过这种自保也不可能长期维持,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些骁果骑兵也是技击健儿。时间一长这三人肯定要吃亏,是以对于徐乐等人来说必须速战速决,要么突围而走,要么斩杀敌方主将令敌人胆寒。显然敌将也很明白这点,因此使用这种拖延战术,便是要等着那些士兵上来围攻徐乐,自己再趁机捡便宜。   白日做梦!   徐乐心中咒骂了一句,虽然这种对手在沙场上乃是异类而且令人颇感束手束脚,但不代表就没法对付。打蛇打七寸,不管蛇如何狡猾自己总归能抓住它的破绽结果性命。事实上徐乐打到现在,也并非全无所得,在和这位对手的交战过程中,徐乐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在和承基比斗之后,徐乐便刻意训练自己对于力量的掌握。倒不是说承基那种步下使槊,斗室演武不损伤灯烛的本领就比徐乐之前的武艺高明,而是身为斗将自然该博采众长兼容并包。于各种高明武技都应有所钻研取长补短,承基的武艺本就极为了得,那路槊法虽然有世家子卖弄风仪的成分存在,但是其控制力道的精髓,也值得徐乐练习。   加上这段时日左右无事,和沈光、韩约等人每日切磋武艺,如同回到了当初的徐家闾,武艺进境一日千里,于控力一道也颇有心得。只不过究竟练到何等地步,又是否能应用在战阵上,总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检验。今晚马文举这么个顽强耐战的对手来到徐乐面前,算是老天送上门的练功对象。   正途武将和野路子的一大差别便在于练功方法,徐乐练武的时侯,都有专人陪他喂招。这个人或是韩约或是徐敢亲自上阵,其要求就是既不能太弱,又不能强到破坏练武,必须要控制自己的力气身法,保证达到练功的目的。这样一步步循序渐进,随着习武之人武艺渐渐成熟,陪练的艺业也要水涨船高,如此才能达到练武的目的。   如今的徐乐想要找一个合适的陪练,其实已经非常困难。徐敢不在人世,韩约还有军务要处理,何况他自己也要练功保证武艺不荒废。唐军中武人虽多,可是能陪徐乐练武的并不好找。即便是练习控力之道,韩约也只是个陪练,距离实战还是有所欠缺。加上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很多时候无法真的作为实战检验依据。   马文举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算作天造地设的人肉沙包。其武艺不高不低,使用的又是拖延战术,正适合徐乐从容练习,摸清自己的实力所在以及不足。便是马文举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安排,到最后给徐乐做了嫁衣裳,就连自己都变成了徐乐的练功对象。   这十几招打下来,徐乐已经确定,自己对于每一击力量的掌握,已经到了收发随心分毫不差的地步。若是此时让自己再回到斗室中与承基斗槊,自己有充分把握在不伤损蜡烛的前提下尽情施展武艺再胜承基一次。   斗将对于力道都有把握,不过若是细分的话,这里面便大有文章。每一次出手需要耗费几分力,招架的时侯又用几分力,感觉对方的力道还剩多少,自己需要用多少力气便能战胜对手,这些都是学问。对于大多数斗将来说,自恃膂力过人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上阵只管展开武艺猛冲猛打,这说来也没有什么问题,从结果上看总归能够取胜。可是对于高手而言,这一分力量的差距,有可能就能决定一人生死。   两员本领相若的斗将沙场相遇,大家气力本领都差不多,最后就只能比谁支持的更久。这时候谁能控制自己的气力,谁就多了一分坚持到最后的本钱。再比如眼下这种场面,孤军重围之中,不知道下面将要面对怎样的对手,每一分力气都不能浪费,这时候能多留一分力就是给自己的性命加一分保障。   之前徐乐也能控制自己的力气,但是总体上还是略嫌粗放,只能拿捏个大概。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做到像吝啬鬼支配自己的钱财一般精打细算,保证每一击的力气都恰到好处不至于浪费。而“恰到好处”这四个字,乃是很多高手一生都做不到的事。即便是承基本人,也只是能在练功房那个特定环境里保证自己的力量不至于使用太过,距离真正应用于战场还差了一层。徐乐却是靠着自己在家乡的勤学苦练加上过人天赋,抢先一步突破了这一层。   如今徐乐在力道上的境界已经到了“入微”的地步,不但知道自己该用多少力,也能感觉到马文举马槊上力道的变化。说到底马文举的境界差距都在那里,他固然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以及天赋走出了一条捷径,可是和徐乐这种正途斗将相比,境界上的差距始终存在难以弥补。能够支持这十几记已经是奇迹,想要继续纠缠下去便力不从心。   马文举的心里其实也万分焦急,他善于杀人也善于自保,尤其对于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两人刚一交手,他就意识到自己绝不是徐乐对手。加上徐乐速度实在太快,自己手下骑兵并未能消耗他多少气力,反倒是让他杀气更为旺盛,出手也更为凌厉。   要想取胜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徐乐分心,顾念其部下死活或是关照他背后那女子的生死,都能让徐乐精神涣散,这样自己才有几分胜算。可是偏偏徐乐就像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一样,见面就咬住自己不放,导致自己连避让锋芒都没有机会,只能等着骑兵回援。   虽然这些骑兵不是自己的嫡系,可是今晚他们受家主命令,必须服从自己指挥。再说入宫弑君乃是要事谁也不敢耽搁,是以这些人绝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这百十人能回来一半,自己就可以得到喘息。可是他们为何来得这般慢?他们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第七百二十五章 屠龙(九十四)   马文举这也是冤枉了自己的部下,那些骑兵未必对这位主官有多少忠心,但是自己家主的命令不能不听,此番随同马文举来更是要执行紧要军务,哪敢让主官性命有失。   只不过大隋建立至今,依旧延续部分南北朝时代的沙场规则,斗将之间交战通常都是单打独斗,不会让士兵介入其中。再说两员武艺高强的上将厮杀,外人想要插手其中也并非易事,马文举又没下命令,是以这些骑兵一开始并没急着过来助战,而是围着韩家兄弟砍杀。想要先结果了这两人,再去对付徐乐也不晚。   不过交战的地方有限,一个人身边就那么大地方,围攻的人如果太多,实际也没多少作用。他们又不曾练过徐家那种墙式冲锋战术,不会彼此贴身配合作战,如果围攻的人多不是你碍了我的手就是我挡了你的兵器。是以真正动手的人就那么多,大多数人只能围在外圈。   一名军将意识到自家留在这边并没有什么用处,马文举独战徐乐却是危机重重,高声吆喝道:“快去帮马将军!”随后带头圈马便要去助战。   可是他的身形刚一动,一声弓弦松动声便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道劲风,这名军将身手颇为利落,听得风声便马上挥起长矛招架。以他的身手反应,这一击足以招架开流矢。可是他的长矛只挥动了一半便没了力气,人也自马背上滚落,一支利箭横穿过他的太阳穴,将其射杀当场。   能在这种乱战的情况下射出一箭还能准确命中的,自然非小六莫属。事实上他也是跨过了那道属于斗将的门槛,才有这份本领,一边被人围攻一边还能抽空放箭射杀一位能战军将。   这些骁果骑兵都是亡命徒,再说沙场上本就是生死各安天命,这名军将的死倒不至于吓住其他人的脚步。只不过眼看这等本领众人心里难免吃惊,对于韩家兄弟更为警惕。几名听到招呼的士兵,此时也已经圈过脚力,准备支援马文举。可是就在此时,空中又是一阵锁链抖动声响起,韩约那面“郁垒”小盾呼啸着向这几名士兵扫来,众人连忙挥舞兵器招架,其中一名士兵的手臂被小盾后面的锁链缠住,不容这名士兵做出反应,韩约已经大吼一声,随后这名兵士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再也无法在马上维持平衡,一声惊叫中被生生从马上扯落在地!   韩约此时仍旧处于数名军将围攻之中,围攻他的也都是军中弓马健儿武艺颇为了得,饶是韩约艺业惊人也没法三两招内取胜。此刻分神他顾,甩出小盾攻击外圈敌手,自己的遮护自然就有了破绽。就在那名士兵落地之时,韩约这边也是险象环生,几条长矛冲破大盾的阻挡,朝着韩约身上猛刺而来。   韩约在马上左右趋避,矛尖划过铠甲,蹭出点点火星。只要在偏出毫厘,这些精铁打造的矛尖便会贯透铠甲刺入韩约体内。也多亏徐敢在徐家闾对韩约的悉心教导严格操练,才让韩约练就这么一身高明本领,明明是高大魁梧如门板的身躯,却能如此灵活做出种种高难动作。   虽说眼下险象环生,但是韩约毫无惧色,右手猛地发力,将郁垒小盾收回,左右挥舞间已经把两杆长矛荡开。随后大喝一声:“胜负未分,我看尔等哪个敢走!”   这些兵士此时才知,韩家兄弟宁可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出手攻击外圈那些骁果,竟是为了不让这些人去围攻徐乐。虽说兵士效忠主官,乃至为主将牺牲性命都是常有的事,作为世家部曲于这方面更是早有觉悟,但是平日怎么说是一回事,战阵上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没有外力命令自愿这么做,甚至被围攻之下还要出手邀战,只为给主将减轻负担的部属,哪怕在世家豪门中也不多见。这位徐乐不知交上了何等好运,居然遇到这么几个伴当。   相比而言,马文举的行为就未免让人觉得不齿。大家都不蠢,于马文举的心思如何想不明白?从开始不让放箭,再到派兵冲锋,就是存心用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去消耗这几个人的气力,他自己好趁机立功。两位主将一个得部下死力,一个让部下送死,单以一点比较二者之间高下已分。   不过不管怎么想,该去援护主将还是得去,这便是身为军汉的宿命,明知要拼命也不能有所迟疑。不过韩家两兄弟也是豁出了性命,根本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全力为徐乐争取时间。这两人一个本就是当世头等斗将,另一个也已经迈入了斗将门槛,武艺本领不是普通军将能比。加上两兄弟心意相通默契远胜同侪,一人举弓另一人就知道以盾牌为其遮护,等到韩约飞盾伤人时,小六也能施展手段为韩约护驾,是以两人联手之下,竟是生生让那些轻骑兵无法组成队列支援马文举。   固然两人不能把所有的轻骑兵都拖住,可是靠他们的武艺,可以让一部分轻骑兵胆寒,更能让军中负责指挥的小军将心生畏惧不敢行动。就算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想要带领部众支援,也会被韩家兄弟不惜性命予以打杀。   所谓杀鸡儆猴,这些军将的死,让其他军将必须谨慎行事,至少不能白送死。在主将不能指挥的前提下,这些小军将就像是军队骨骼筋脉,这些器官失去作用,部队便要瘫痪。这些军将不能有效指挥,普通士兵的行动就显得杂乱无章自乱阵脚。那些摆脱韩家弟兄纠缠,能够加入战团为马文举助拳的都是散兵。彼此之间不成队列阵型,也没有什么可靠战法,全是靠着个人勇武催马冲锋,希望与马文举前后夹击。   在徐乐这等本领的上将面前,这种助拳有近于无,除了以自己性命为马文举争取些许喘息机会别的并无用处。不过韩家兄弟再如何了得,也只能阻挠这些轻骑,那三十骑具装骑,他们终究难以阻挡。   不是说两人无能,而是这些钢人铁马一旦发动起来,其势如同水银泻地,就算是他们自己都不容易控制更别说外人。哪怕是迎着刀山火海,也只能咬牙举矛硬冲。不管是小六的神射还是韩约的盾牌,都不能让他们停止行军,真正阻挡他们的,却是在战场上存在感最差的步离。   那些重骑兵在完成第一轮冲锋后,并没有参与到围攻韩家弟兄的队伍里,而是放纵马力圈转马头,等到战马的力量释放之后,再行列阵准备第二轮冲杀。他们这些重骑不参与围攻,参与进去也没有太多用处,反倒可能误伤友军。再说这些人今晚的使命是对付杨广身边那些亲随宿卫,和徐乐这场遭遇战属于意外,在方才的对冲中已经折损了几个人,这时候自然不想牺牲更多性命。是以他们并未在意韩约那边的战局,而是在自家军将带领下,组成前后两列阵型,将长矛紧紧夹在腋下,伴随着主官吆喝,向着徐乐所在位置再次冲锋!   虽然在方才的冲锋中这些重骑兵并未占到便宜相反还吃了苦头,可是于军汉而言,这也算不了什么。沙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一两次对冲的胜负,也不足以作为判定战局的标准。徐乐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自己这许多人马反复冲锋,难道还不能取胜?   这些重骑兵一次冲锋之后,必须要让马跑出一段距离缓解冲力,再行圈马发力冲刺。是以他们此刻的位置距离徐乐还有些距离,等冲到徐乐面前时,便是他们的马力达到巅峰,人马合一冲力最大的时侯。   只是他们的坐骑尚未到达徐乐面前便生了变故,一匹战马突然前腿一跪栽倒在地,全无防范的骑士饶是马术娴熟却依旧控制不住身形,从马上重重地甩了出去。紧接着,战马哀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第一排的战马一匹接一匹的倒地,马上骑兵也随之滚落马下!   怎么回事?   第二排的士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自己的袍泽一个个摔下。他们此时想要拉缰绳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纵马继续前进。忽然一名兵士发现了什么,高喝道:“有人!”随后将手中长矛当作标枪,朝着前方飞掷而出。   随着他的动作,其他人也发现了问题所在。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飞速向着他们冲过来,手中似乎拿着什么短兵,只是天色太黑看不清楚。来人速度极快,须臾间几乎可以和奔马相提并论。那杆长矛去势虽急,但终究准头有差,没法射中速度如此快的小不点。不过士兵最大的凭仗便在于军阵而不是单打独斗,其他士兵眼看情况不对,有样学样也将手中长矛朝来人掷去!   这些骁果军训练有素,长矛并非胡乱投掷,十几杆长矛封死了来人前后左右周身各处,便是其速度再快,也不可能逃掉。这些骑兵已经可以预见来人被乱枪钉死在地上的凄惨模样,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来人望着那些呼啸而至的长矛,并无半点退缩之意,反倒是猱身直进,口内则发出一声长啸,如同狂狼啸月,令人毛骨悚然! 第七百二十六章 屠龙(九十五)   在某个时刻,步离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哪怕暂时没死稍后也是要死的。因为体型和根骨限制,沙场并不适合步离,包括她的武艺特点也是如此。按照徐乐的看法,步离最适合担任刺客,靠着速度和爆发力,完全可能杀死一等斗将。但是这也证明了步离的缺点所在,不耐久战更不能在堂兵正阵的战场发挥作用。即便是做刺客,也是舍身一击同归于尽,只要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兵士以长兵围攻,她便难逃一死。   今晚这个战场,就是步离的克星。这些身披重甲手拿长兵的军士,对步离来说便是如同魔神一般的存在,就算这些人站在那里让她刺,她那两把匕首也很难真正造成伤害。相反,不管是奔腾的骏马,还是对方手中长矛,都能轻松夺去步离的性命。   她并非不明白这点,更不是不怕死。在狼群中养成的独特天赋,让她的感知能力远胜常人。她已经不止一次感觉到死亡近在眼前,随时可能夺去她的性命,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逃跑,逃得越远越好。可不管再怎么明白,她就是无法迈出这一步,做不到真的逃之夭夭。步离很清楚,自从罗敦阿爷死后,徐乐一直在尽力保护着自己,现在轮到自己保护他了。   虽然徐家闾众人都在保护自己,但是说到具体方式,还是徐乐这种方法让自己感觉最舒服。韩大娘她们总是希望自己变成那些汉家女孩一样,躲在家里不出门,放下匕首拿起针线或是锄头,这根本就不可能。韩家兄弟那些人则像保护雏鸟一样,把自己裹起来,恨不得不让自己受一点吹打。这些不能说是错误,只是自己不喜欢。   相比而言,还是徐乐那种方式最让自己满意。他会把自己带上战场,也会给自己冲锋厮杀的机会,当自己陷入危险时,他又会如同天神般出现,把自己救出险地。这种关怀方式比起一味的呵护更符合步离的心思,也更让她觉得贴心。   小狼女是个不善言辞的姑娘,不管有多少感激的话,她都没法说出口,只能用自己的方法表示,她的方法就是拼命。为了徐乐她可以拼命更可以牺牲,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并没有这个机会,今晚机会终于来了。以往都是乐郎君保护自己,这次轮到自己保护他!   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并不强大,也不足以保护徐乐安危,但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能活着,自己就算是死也没关系。韩家兄弟可以为乐郎君拼命,自己也能。   那些呼啸而至的长矛,再次让步离感觉到了死亡,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认定自己已经死了,不过下一刻她又恢复了斗志。为了乐郎君,自己决不能放弃,就算是死也要做最后一搏,哪怕多杀死一个敌人也好。   双足顿地身形腾空而起,步离的长力欠缺但是爆发力惊人,这一跳几乎是全力以赴,让她的身形跳跃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得高度。一杆本应飞向她心脏的长矛从脚下掠过,带起的金风让小狼女觉得足下微微发热,不问可知这一击的气力。她的双足猛地下沉,正好踏在长矛的矛杆之上,在矛杆上借力再起,在间不容发之际完成了两度跳跃这种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动作。   即便是以步离的本事,也没想到自己能成功使出这等身法。这身法并非步离原本的修为,而是来自于肉飞仙沈光的传授。因为和徐乐交好的缘故,沈光对徐乐这几个伴当都很是亲近,小狼女虽然看上去人鬼勿近,但是相处熟了便会发觉,这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姑娘。尤其知道她的身世之后,更让豪侠性情的沈光心中大生怜惜之意,愿意保护这个女孩周全。   作为当世头等斗将,沈光看得出步离的优势和短板所在,知道以她的体质,想要在正面交锋中自保并不是容易事,是以特意教授了步离腾挪纵跃的技艺,若是遇到危险,可以逃之夭夭。   沈光号称肉飞仙,身法独步天下,如果单纯比较飞檐走壁的本领,只怕徐乐也要逊色三分。这里面固然有沈光天赋异禀的因素,其腾挪之术也确实有过人处。只不过这种功夫并不好练,步离虽然一直在练习,但是始终达不到沈光的境界。直到今晚,在生死危机面前,她体内突然有一股巨力爆发,让她突破了限制,竟然一朝突破达到了理想的境界。   那些骁果军不想步离居然有此本领,万无一失的投矛居然失效。不容他们作出反应,步离的身形依然借力前冲闯入骑阵!   如同对付之前那批甲骑一样,步离已经是刀走下盘,一对匕首专门对着战马的的前膝位置用力一滑,随后身形如电,向着另一匹马疾冲而去!   她的个子本来就小,此时弯腰走低身形蜷缩如同个圆球一般,以闪电般的速度从一匹马滚向另一匹马。而直到她冲到第二匹马身前时,第一匹马的腿上才飙出血线。   她手中这对匕首本就是上好精铁打造锋利非常,加上她那惊人的速度,是以刀锋划过之后血不会马上流出来,中间会有短暂的延迟。以步离的膂力以及匕首本身的限制,并不足以真的把马腿斩断,不过步离也不需要斩断马腿,只要让战马受伤就足够了。   满身披挂的骑士加上战马身上的具装,本就是极为沉重的分量。再加上具装骑冲锋时的速度,几方面的力量累计一处,对于战马而言,乃是个极重的负担。是以重骑兵的坐骑必然是高头大马,平日还要有专门的驮马负责负载装备,以免战马太过吃力掉膘。这些骑兵大多数时候也不会骑在马背上,反倒是要精心伺候着脚力。这一切都是为了冲阵时做准备,生怕战马有半点闪失,在冲锋时便会误了大事。   步离久在草原熟悉战马习性,知道对牲畜而言,什么地方最金贵,什么地方又不能轻易触碰。别看她匕首只是随便一划,所取部位正是战马重要的受力点。战马受力之处被创,又要负重急行,结果自然不问可知。   随着声声哀鸣,一匹匹战马栽倒在地。这些骑兵此时终于明白,第一排的袍泽因何跌倒。他们虽然发现了步离的行踪,但却无法阻止她伤马的行为。这些骑兵之间距离太远,长矛丢出之后手中只有直刀的骑兵没法互相支援,只能靠各自的本领迎战。如果是在马上厮杀,这些武艺精熟的好汉倒也不惧怕单打独斗,可是步离不伤人只伤马,动作又快得吓人。光靠一把直刀没办法把脚力护住,就算拼命勒缰绳也阻止不了人仰马翻的结果。   这些全身重甲的士兵遮护严实刀枪难伤,可是这一身铠甲分量也是个巨大负担。有战马的时侯全靠畜力负载,如今战马受伤人亦倒地,想要起身征战可不是容易事。空地上到处是哀鸣的战马以及满身铁衣包裹艰难起身的兵士,只有统帅这支骑兵的军将见机得快,自身又确实有惊人艺业,于间不容发之际勒住脚力圈马回避才侥幸躲过一劫。   整个具装骑,眨眼间只剩了他这一匹脚力,这名军将如同被天雷劈中,脑内一片浑噩,一时间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噩梦。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上,对手也恰好朝他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这名骁果军中的勇士,亦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自己看到的不似人眼,反倒是像极了狼的眸子,此刻看着自己的分明就是一头饿疯了的野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吞食自己的血肉。这到底是人还是妖孽?就这么个小女子,就能灭了自己一支骑兵?   步离此时同样是强弩之末,她此番出手看似游刃有余,实则也是拿命在拼。那些战马速度快得惊人,她的速度只要有一丝丝迟缓便会被踩成肉泥。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分神防范骑兵手中的兵器,精神、肌肉都紧绷到了极处,所发挥出来的实力远胜平日,也是自己全部潜能爆发的结果。   方才动手之时,脑海里只想着如何对付那些脚力其他顾虑不上,如今大功告成,她心中这口气一散,身上那股子酸疼无力感便铺天盖地般袭来,如同潮水般将步离淹没其中。她只觉得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就算想要动一动都异常艰难。无数看不见的鬼怪正挥舞着斧、锯在切割自己的身体,自己明明痛苦万分,却又死不了,只能咬牙承受。身上的汗怕是早已浸湿勒贴身衣裳,这身分量轻盈的布甲,这时就像是一件刑具,箍得她浑身难受。   步离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并不一定是坏事。如果可以熬过这一关,等到身体恢复之后,自己的本领比过去会提高一大截,单以身法论就算是遇到肉飞仙沈光,自己都可以较量一番。可是这一关怕是熬不过去了,自己眼下连握匕首都觉得吃力,更别说与人厮杀。对面这个全副武装的军将,只要一个冲锋,就能结果自己的性命。   自己不怕死,但是死之前若是能看一看乐郎君就好了。只是乐郎君现在……   步离刚刚想到这里,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断喝,随后就见一骑如飞而至,而在来人冲入战圈之前,先是朝那统帅具装骑的军将丢过去一件东西。步离一双夜眼目光敏锐非凡,一眼便看出来,来人正是徐乐,而他朝那名军将丢出的,正是一颗人头! 第七百二十七章 屠龙(九十六)   人头被徐乐用力甩出划破长空砸向目标,戴着兜鍪的头颅在神力推动下挂动风声,如同一枚流星锤,向着军将的面门砸来。这名带兵军将连忙闪身躲避,一时间也顾不上催马厮杀,直到这人头在身旁落下,他才看出丢来的并非什么暗器短兵而是首级。而且这颗首级的主人,正是自己这百多骑兵的主将马文举。   步离与韩家兄弟的舍命狙击自然不是白费功夫,就在他们亡命厮杀的同时,徐乐那边已经分出了胜负。   马文举的天赋加上心机并不足以弥补武艺上的差距,随着徐乐对于“入微”的掌握越来越精熟,马文举的性命也就走到了劲头。通过两条马槊交击,徐乐能感觉到对方每一次出手力道的变化,更能抓住这种变化的原因:对手的气力不够了。   缺乏正规训练的斗将,在技艺以及杀人的能力上,比起传统将门子弟未必逊色。比起一些自幼学武却未见过战阵的世家子弟,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夫,更懂得如何厮杀。是以很多时候,野路子确实能战胜这些正统学艺出来的战将。可是一旦这些正途武人经过战阵磨砺,见过实战的模样,同样在尸山血海中走过一遭之后再行较量,这些野路子基本就没有胜算。   经过系统栽培诞生的武将,不止技艺更为全面精妙,更懂得如何发力如何使力。毕竟一个人的气力就那么多,如果肆意挥洒很快就会气空力尽沦为鱼肉。如果遇到气力在自己之上的对手,就更要考虑如何用力,乃至使用巧力以求反败为胜。   这个道理不难懂,马文举又是天生的杀才,在这方面更是禀赋过人,很多时侯可以做到无师自通。但是再如何精明的人,总归需要有名师指点,否则一味靠着自己摸索便要多走许多弯路。马文举不缺才智但是未遇名师,哪怕不惜财货延请名师指教,其以钱财或是交情所请到的教习又怎能比得上那些世袭将门传授自家子侄用心?就更别说和徐敢这种当世第一等名将豪杰相提并论。   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武艺招数秘传手段上,也体现在对于气力的使用分配,乃至对自己心绪的控制上。马文举虽然之前看过徐乐和承基动手,也知道马上承基马下来整的威名,但听说和亲自经历总归是两回事。   之前在沙场上杀了太多人,尤其是杀了不少出身武勋世家素有勇名的斗将,让马文举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所谓世家斗将多是徒有虚名不善实战之人,哪怕是承基、来整这种虎将,也是投胎了一个好人家。若是论起杀人的技艺,肯定不能和自己这种沙场老将相比。再说疆场厮杀和比武是两回事,武艺高强也不等于能杀善战。   抱着这种想法,他对于徐乐的本领始终存有几分轻视,可是直到交手,他才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得不同。徐乐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杀人的手段和天赋,也同样不是自己能比。心中畏惧出手就难免慌乱,在气力使用上就更是失去考量。固然他靠着自己的狡诈以及杀人方面的天赋,在交战中以巧破千斤,勉强可以抵住徐乐的神力。可是自己消耗的气力,其实也远远超出必要。   基本功的缺乏以及膂力的乱用,让他的后力渐渐不足。不过终归是武将根基,他的气力不足表现得并不明显,如果换一个对手可能就完全感觉不到这个变化。靠着马文举的手段,只要能唬住对手,便有可能继续周旋下去。很可惜,他今晚选错了对手,他这些小变化能瞒过所有人,独独瞒不过徐乐。   徐乐清晰感受到自对方大槊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弱,虽然从表面看,敌将出手依旧迅捷有力,但是徐乐却能清楚感觉到,对手的力气已经不及刚开始。不但如此,随着体力的消耗,对手的锐气也在迅速消失,招数中得破绽越来越多。身为斗将面对强敌,无法保持斗志胆量,那就活该去死!   一声大喝中,徐乐手中马槊直取马文举心窝,马文举连忙运足力气以手中槊槊钻顶住马槊前端,准备借二马错身之时,依托马力把徐乐手中兵器荡开。可是不想两槊交击之下,却发现徐乐这一槊所用气力平常无奇,远不像看上去势不可挡。   他于厮杀一道上的领悟让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中计了,虽然搞不清楚其后续动作为何,但可以确定,这绝对是一记虚实相济的杀招。自己一时不慎为徐乐所欺,肯定要吃苦头。沙场之上生死立判,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导致丧命。生死关头,马文举反应也快得吓人,手臂猛然发力,将徐乐马槊向外拨转同时一脚摘蹬,准备施展蹬下藏身的技艺,不管徐乐用什么招数自己都先躲过去再说。   可是徐乐的反应速度远在马文举之上,他这一槊看似咬牙刺出形同拼命,实则在即将递出的刹那,徐乐飞速将右手抽回,左手单握槊直击马文举前胸。随着这个动作,徐乐新空出来的那只手也不放空,伸手自腰间抽出直刀,刀刃朝前刀背朝后平举至胸前,随后用力向前猛地一推!   两人的战马速度都很快,各自的动作也都是在须臾间完成。马文举架开徐乐手中马槊,单足摘蹬准备施展马术之时,彼此之间已是近在咫尺。两人之间比武斗力,胯下的脚力则不会有片刻停留。马文举刚刚完成单腿摘蹬这个动作,身形正待躲到马腹下面,两匹快马已经交错而过,马文举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随后便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   两骑战马交错而过,就在二马刚刚错开,战马的尾鬃尚能够互相触碰的刹那,一道血柱冲天而起,半腔污血狂飙而出。一匹马上的骑士已经失去了头颅,只剩个躯干由战马驮载着摇晃前行,不出五步便落于马下,重重地砸在地上。   徐乐的直刀横的位置正好是马文举脖项所在,二马交错之时,马文举发现了直刀却已经顾不上躲闪。虽说他满身披挂遮护严实,但是脖项之处本就是甲胄防护的缺失所在,更何况徐乐手中宝刀乃是吹毛利刃,战马的速度又快如闪电。人、马合力加上宝刀自身锋锐,毫不费力便割下了马文举的首级。这位不久之前刚刚斩杀了虞世基满门的隋军杀星,终于把性命送到了另一位杀神手中。   马文举的死法堪称是斗将之耻,外人看去多半会认为是马文举自己活得不耐烦非要寻死,否则绝不会用脖子朝宝刀上撞。而徐乐则借着这交错冲撞的机会,将大槊撒手,空出的左手一抓,便将马文举的头颅抓到手中。右手的宝刀归鞘紧接着一抄,便将自己的马槊牢牢抓在手中。整个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外人若是目睹多半都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马文举就丧了性命。   方才步离打晕二娘这一下力道尚可,按说其不至于这么早醒来。可是步离总归顾念杨二娘身娇体弱,出手之时留有分寸并没有下狠手。这一番打斗颠簸,让杨二娘杨思从昏迷中逐渐清醒过来。当她迷离着睁开眼睛的刹那,却只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溅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就见一匹战马驮着一具无头尸落荒而走。杨思大吃一惊连忙再把身形转过,却见徐乐正举起左手,将一颗人头举在头顶,血水正顺着人头伤口处向下流淌,弄得徐乐铠甲、战袍上满都是血。   二娘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一声都没有发出便再度晕厥过去。只不过此时不管是徐乐还是其他人,都忙着厮杀,没人顾得上她。   徐乐这时也看见了步离以及她对面那名军将,虽然方才厮杀之中没顾上观看,不知步离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徐乐可以断定现在步离有风险,这个对手绝不是此时的她所能对付。   顾不上多想,徐乐先是一声怒吼,随后纵马向前,将手中的人头先当作暗器朝敌将猛力掷去,随后双手端起马槊,朝着这些刚刚起身的重骑兵以及带队骑将猛冲而去,手中马槊挥舞处,阵阵惨叫声不绝于耳。   “将军死了!将军死了!”   那些残存的轻骑兵里,已经有机灵人发现了马文举阵亡以及具装骑的覆灭。对于这些轻骑来说,他们的主心骨便是主将以及那些钢人铁马的具装甲骑,眼下这两根主心骨先后折断,饶是骁果军再如何精锐都无法维持士气。   失去了主官的士兵因为胆寒开始逃逸,虽然在不久之后他们还会集结起来,继续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不过这片刻的逃散,也足够徐乐等人从容离去。今晚徐乐一行人面对百多名甲骑不是突围而是破敌斩将让敌骑逃散。虽然以四人之力不足以逆转大势,但是只此一战也足以让徐乐的名号更加响亮,在骁果军乃至整个乱臣贼子的团体中成为天神般的存在。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徐乐不死。只有他活过今晚,才有可能成为传奇! 第七百二十八章 屠龙(九十八)   “大家都没事吧?”   由于敌骑溃逃,徐乐等人总算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成功杀掉对手,让徐乐的心情舒畅了几分。不过他此刻最关注的并非自身喜怒,也不是斩杀的战将乃是何方神圣,他真正在意的乃是自家几个兄弟的情形。   徐乐很清楚,自己能够成功斩杀马文举,固然是因为武艺上的差距,更是因为这些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惜性命为自己拖延了甲骑的脚步,让他们不能成群结队赶过去助战。这种行为自然不会没有代价,而他们所受的伤损,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自己又岂能不动心?   “乐郎君放心,没什么大碍!”韩约喘息着说道,这位天神也似的汉子,此时却也是气喘吁吁一边答话一边撕下战袍里衬为自己包裹着伤口。就算有大盾在手,也不可能完全不受伤。尤其他既要护着小六,又要尽力保护步离,伤得也就格外重一些。好在韩约身强力壮皮糙肉厚,又是徐敢精心教授出来的好手,一身肌肉都是活肉。敌人兵器穿透铠甲刺入身体之前,肌肉已经绷紧或是滑开,把要害处遮护得严实,所受的都是皮肉伤,伤势并不严重。   徐乐见了韩约的伤口也知道没有大碍,身为斗将阵前难免为兵器所伤,这种伤势算不得什么。小六身上也有几处伤,情形和韩约类似,不必大惊小怪。倒是步离的情况最特殊,虽然看上去毫发无损,但是在对付具装骑的时候用力过猛,站在那里都不住地颤抖。这种状态让她骑马都有些困难,更别说临阵厮杀。   步离看看徐乐,嘟囔了一句:“你们走,我留下!”   徐乐却二话不说,一把将步离从地上直接提起来,放到自己身前。“这匹马足以承付三人,不用担心。咱们一起走!”   步离并没有挣扎或是拒绝,乐郎君怎么说她就怎么听。让自己留下牺牲,自己不会怪谁。如今带上自己走,自然也不会拒绝。不管前路如何,大家生死一处也就是了。   方才这场厮杀虽然耽搁了些许时辰,但是于局面上看,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至少徐乐所在之处,并没有其他乱军赶来交战,这倒是省了徐乐很多手脚。心中满意之余,徐乐又想到另一宗事:这等安逸必然有来由!   依常理论,兵变之地与修罗屠场无异,那些乱军既敢犯驾便没有谁能真的约束他们。在士兵心中那股暴戾之气宣泄干净以前,就不存在所谓的安全地方。他们必然会四处杀人放火抢夺女子财帛,哪怕迷楼地形复杂,也肯定有人能找到这边来继续对自己的攻杀。如今这种情况,多半得益于独孤开远和他手下那支甲兵的舍命厮杀。这些人以性命吸引了乱军,才让自己这边如此清闲。   徐乐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群忠勇之士正在以性命为代价,拼死力战拖住这些乱军的脚步。就算是为了对得起这些人的牺牲,也得把杨家二娘带出险地。想到二娘他不由又一声叹息,这个美貌且柔弱的女子,本不该生在此等乱世。就算此番可以逃脱升天,今后的日子也未必就会好过。但不管如何,只要有自己一日,就由她一朝,谁若想为难或是觊觎,就得先和自己的大槊说话!   战马奔腾,数匹快马奋蹄急行。步离虽然上了徐乐的马,但是她自己的脚力并没有由着落荒。非但如此,徐乐还夺了几匹敌人的战马为自己所控制,几人保持着一人双马的规模,向着码头方向冲去。   突厥的精锐骑兵为了保证自己的脚力不掉膘不至于损害负载太重,往往一人双马乃至三马。内地的骑兵没有那么多马,但也会努力做到一马一骡的配置,尽可能保护马力。这些脚力在日常行军中,也会随军行动,且所有的脚力牲畜都由骑兵亲自负责。是以优秀的骑兵都练就一身出色的马上功夫,多带几匹马并不受影响。   徐乐一边控马前行一边回想着杨广与自己告别时的言语:“朕自登基以来,击突厥、征高丽、开运河、抑世家,所作所为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载,总胜过默默无闻庸碌一生,此生总不算虚度!只可惜老天无眼,不肯多给朕一些时光。若是天下人皆肯依从朕的旨意,让朕可以施展拳脚,这天下又该是怎样光景?朕一生快意,纵死亦无悔无恨,粉身碎骨又有何妨?朕活在世上,天下人便将诸般苦难归咎于朕。等过了今晚,他们又会归咎于谁?又有谁有这个本事,战胜四方枭雄,让天下重归一统由乱及治?徐乐,你替朕看着,看着这天下落入谁手中,他又能否做得比朕出色!”   昏君这番言语,基本可以看作人生遗言。除去那些自夸或是抱怨的言语不算,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个天下终归需要由乱入治。当年五胡乱华天下乱离的末世景象绝不能重演,汉家豪杰为了天下互相攻杀让胡人白拣便宜的事也不能再来一次。   杨广今晚注定无法幸免,这位名义上的天子虽然已经不能服众,但是他的存在还是能压服一些枭雄让他们不敢胡作非为,也让大批能臣勇将效力于同一面旗帜之下。   宇文化及又或者是城中其他关陇贵族,都不具备这等号召力以及才干。在他们篡位之后,这个天下只会越发混乱,江南之地势必沦为各路豪强争夺的目标,很快就会如同北地一样被若干势力瓜分。这种情况拖得越久,百姓吃得苦头就越多,于华夏元气消耗的也越严重。   天下必须迅速一统,不让胡人生出觊觎之心。不管杨广对李渊看法如何,也不管李渊在自己父母遇害一事中到底有多少责任,放眼望去天下诸侯中有天子格局,有希望也有能力重整乾坤的就只有李渊、李世民父子。   不管是为了报答李世民对自己的恩义,还是为了天下苍生,都必须辅佐李渊终结乱世。至于自己的家仇以及当日真相为何,也只有等天下平定之后再行访查清楚,倘若李渊真是害死自己父亲的仇人,到时候天下已定四海升平,自己再奋长槊短兵向李渊讨回血债也不算不识大局。   被当年旧事搅乱的心潮终于逐渐恢复平静,徐乐长出了一口气,今后该朝着哪个方向走又该如何走法,这些问题得到解决,心总算安稳了一些。不管日后的路如何凶险又如何艰难,只要胯下有马手中有槊,又有何畏惧之处?   这时步离忽然开口道:“郎君,宇文承基。”   她这六个字没头没尾,一般人自然听不明白。徐乐毕竟对步离熟悉,加上两人自有默契,马上就明白了小姑娘话里的意思。韩家兄弟闯宫报讯时曾向自己提起,承基要找自己决斗的事。显然小狼女担心承基不知藏在哪里,提醒徐乐免得受了暗算。再说比起方才那百多名甲骑,承基的威胁或许更大一些。之前徐乐固然胜过承基,但其中多少也有几分侥幸因素。   据韩约讲,承基此番出现,武艺更胜从前,乃至让韩约心生绝望。哪怕韩约感知有误,承基的本领也足以威胁到徐乐性命。今晚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徐乐这边,步离自然不希望徐乐与这等可怕的对手交战。   徐乐一边催动坐骑一边说道:“无妨。江都这么大,承基又去何处寻我?就算他想要找我较量,宇文化及那边也不会答应。今晚宇文化及作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难道就不怕黄雀在后,有人等着大事成就之后再斩下他的人头,自己取而代之?宇文承基就是他的最大凭仗,又怎么肯让他来追杀我?”   步离听罢未曾言语。乐郎君既然这么说,自己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那里,怎么也无法释怀。   徐乐又说道:“就算承基真的来,也没什么关系。我能胜他一次,就有把握胜他两次、三次。他想要跟我较量,我又何尝不想和他再斗个痛快。只可惜……今晚不是时侯。”   说到这里,徐乐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唏嘘。此番一别,注定后会无期,自己和承基再见面,就是不死不休的对头,本想和他交个朋友,如今则没了希望。江都城内这许多英雄豪杰,经过这一晚混战,不知还能剩下几个。若是这些人不死于自相残杀,而是齐心合力征战天下,日后纵马草原北击胡虏,又该是何等快意之事?只可惜这一切只能想想,注定无法实现。只希望今晚死的人少些,为天下多留下几个将种,也为华夏多留下几个好男儿。 第七百二十九章 屠龙(九十九)   “好男儿,果然是好男儿!”   宇文化及在一众家将部曲护持下,望着前方浴血奋战的兵士,也不禁发出阵阵叹息。他虽然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武人,但总归出身将门,身上还流淌着武家血脉,对于忠臣良将从骨子里还保有几分敬畏。这也是武功世家对于武人的尊敬,无关立场,只在于自己的出身来历。   独孤开远在骁果军中并不以武勇闻名,他那路护身刀法虽然号称无懈可击,可实际上并没几个人真的会把那么一路如同乌龟壳一样的刀法放在眼里。军汉以杀敌为要,大家比的是气力武艺,想的都是如何快速有效杀伤对手乃至多杀一些人命,谁又会只想着防守?再说不管守的如何严密,也总归是有败无胜的结果。一直耗下去,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没有其他路好走。   加上独孤开远少言寡语不好结交,又性情忠厚乃至有几分懦弱嫌疑,在骁果军这种地方就更不受人重视。大家表面上应承两句,心里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宇文兄弟也不例外,即便在举事之前就知道独孤开远今晚宿卫也没放在心上,觉得此人要么就是投降,要么就是被麾下将士胡乱砍死,总之成不了什么大事。可是等到交手才发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得困难。   独孤开远以及手下这三百甲兵爆发出的战力远超宇文化及想象,尤其是杀入迷楼的乱军失去统属各自为战,遇到建制完整严阵以待的人马,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战事甫起便吃了亏。不过独孤开远的兵马终究太少,这些骁果军又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军中更有世家门阀部曲为基干。受挫之后重整队列,便能够展开反制。   双方本领相若但是兵力差距太大,独孤开远寡不敌众,一场厮杀下来部下十不存一,如今身边只剩二十余人,拼死守在杨广所在小楼入口,其败亡也就是时间问题。不过这些人并未因此就心生畏惧,反倒越战越勇。独孤开远身先士卒手中一口直刀舞得如同雪片把自己遮护个严实,这一路护身刀法施展开来,竟是让这些能杀善战的虎贲将士毫无办法。   望着这些明知必死却义无反顾之人,宇文化及也颇有些感慨。大隋前后不过两代天子,且都不是什么仁厚之主,依旧有如此多的忠臣良将甘愿为之效死,不知自己登基之后又能否招揽到这许多忠臣勇士。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说得治乱之辨?百姓并不是真的喜欢杨家人,他们只是受够了乱离岁月。不管是谁,只要能给他们带来秩序,百姓就愿意衷心拥护。   若真是如此,自己登基之后也不会比阳光差,这些忠于杨广的武人,也同样会在自己麾下效力,其未遂之志将由自己来完成。平心而论,宇文化及也承认杨广所作所为不能一概而论,固然有狂妄无知倒行逆施之处,却也有一些堪称壮举。若是自己能在此基础上将之完善,未尝不能建立一番丰功伟绩受万民敬仰。不管史家还是百姓,都不过是随风草,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只要自己今晚斩杀了杨广取而代之,他所有的一切自己都会有!   自从亲手杀了人,宇文化及的情绪便异常激动,此时眼见独孤开远带领部下浴血奋战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越发兴奋。他已经迫不及待冲入小楼,看着昔日作威作福的天子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的模样。   他不能再等了!   早在动手之前便已经定好计谋,弑君这件事必须由马文举这些人来做。毕竟是要当皇帝的人,总该给自己保存几分体面,弑君篡位这种勾当不能亲自为之也不能和自己扯上关系。一些军将杀了天子,这是南北朝开始便常有的事。事后只要杀了这些人,自己再哭几声,便能把乱臣贼子身份洗刷干净。按照约定,马文举早该带着那些具装骑前来助战,却迟迟见不到人影,这让宇文化及心里未免有些疑虑又有些焦躁。   大事当前不容有变,不管他遭遇了什么,都不能耽误自己登基!再说只要解决了昏君,所有的变数也就不成变数,对自己无法造成威胁。是以他看向司马德勘,冷声道:“便是这几十人也拿不下么?”   司马德勘的心其实也缩成一团,别看一路杀进来势如破竹,可是造反这种事有进无退,稍有失误便是粉身碎骨。眼下攻小楼不克,总让他觉得不是吉兆。再说就算造反成功,自己又能得多少好处也不好说。虽说司马没想到卸磨杀驴,却也能感觉到宇文兄弟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恶劣,等到谋反事成自己还不知道会怎样。   可是大势在人家手中,自己心里怎么想都没什么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表现出自己的手段,让宇文家相信自己是他们不可缺少的臂助,这样才有好日子过。是以听到宇文化及半训斥式地发问,司马连忙道:“拿自然是拿得下,只不过是觉得时辰……”   宇文化及知道,司马所谓的时辰,实际是指马文举。他脸色一寒:“什么时辰?兵书有云兵贵神速,两军对垒还容得你选时辰?赶快动手,迟则生变!”   司马德勘连忙叉手应诺,随后朝身后吩咐道:“弩!”   独孤开远如今只剩不到二十人,自然维持不住庞大的战线,只能猬集一处死守小楼入口。这里地方狭窄大兵施展不开,不至于被围起来打,还能勉强维持。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宿卫,哪怕到了最后时刻依旧能维持阵型。兵马虽少但是打得有声有色,外围有甲士持盾遮护,内层则是矛手以短矛伤敌,独孤开远带领几名刀手持刀抵挡闯入内圈的敌兵。   靠着这个早已不知训练了多少次的小方阵,这些兵士拼杀到了此刻,早已对得起杨家两代君恩。体力早已经耗尽,身上也不知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往日运用自如的兵刃,此刻都觉得沉重无比,每一次挥出都异常艰难,非要拼尽全力才能完成一次攻击。独孤开远这种军将,也早已气血翻涌五内如焚,即便没人能突破他的这路护身刀法,就让他这么挥砍下去,他很快也会气空力尽活活累死。   连身为武将的他都是如此,兵士的情况不问可知。独孤开远知道,自己这些人已经撑不住了。自己已经无力保护陛下,接下来只能看天意。但愿老天有眼保佑陛下得活,再就是保佑公主逃离险境。   就在这时,一阵如同裂帛的破空声陡然在耳畔响起。身为军将这种声音听了不知多少次,自然知道是何物发出。按照操练方法,这时候便是盾牌手上前一步以盾阵硬接保护步兵。可是这些盾牌手此时都已没了气力,行动不如往日敏捷,何况这时候射来的也不是箭而是弩!   关中多骑江淮善弩,原本骁果军中最善于操控硬弩的乃是江淮子弟。关中骑兵与江淮弩手,为骁果军中一时瑜亮。但是今晚随着来家父子阵亡,原骁果军中的江淮弩手已经覆灭,其索用的劲弩也大多成为关中骁果的战利品,方才司马德勘下令便是将这些弩弓拿出来作为对付独孤开远及其部下的武器。   江淮骁果所用的皆为军中劲弩,速度既快力道也强,其弩矢更是精铁所制,足以洞穿几层铠甲。伴随着一阵弩弦松动,成排的弩矢划破长空,毫不费力地贯入独孤开远及其部下体内。   弩矢先是穿透铠甲随后又射破征袍,最后击穿皮肉、骨骼深入躯体之内。那些本该为穿戴者提供防护的甲胄具装,在这些弩箭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脆弱毫无遮护之力。随着弩箭入体,独孤开远的身形踉跄而退,直刀脱手人随之跌坐于地。本就筋疲力尽的身躯,此时更是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却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气力伴随着血液顺着创口喷溅而出,剧烈的疼痛让独孤开远忍不住痛呼出声,可是嘴唇上下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阵阵“嗬嗬”之声传出。   甲叶铿锵,刀柄碰撞。宇文化及在一众甲士簇拥下来到独孤开远面前,眼神既是怜悯又有几分嘲讽意味,啧舌道:“以你这身本领,若是肯识时务,又何必闹到今天这般模样?”   独孤开远怒视宇文化及,想要鼓起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前扑击,可是他的气力已经为方才的苦战以及几枚夺命弩矢夺去,饶是双目瞪得几乎凸出眶外,身形依旧瘫在那里动弹不得。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好生看着,看某怎么斩下那昏君的人头。”随后大步流星,朝着小楼内走去。   方才这一轮劲弩,独孤开远以及其残存部下大半被射杀当场,侥幸未死的几人,也因为阵型散乱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兵器被砍翻在地。是以宇文化及这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踩着这些将士的尸体,直接来到小楼之内。   作为杨广曾经的宠臣,宇文化及也曾来过小楼几次,于环境并不陌生。见楼内并无他人,算定内侍不是逃了便是殉难。包括那些神秘莫测的武监,在守卫迷楼的战斗中也已折损殆尽,自己不必担心遇到什么阻碍。想到此处胆气顿起,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掌中直刀轻轻敲打着楼板,口内说道:“圣人,臣宇文化及前来拜见!不知圣人龙体可安?为何不肯现身相见?”   他边说话边顺着楼梯向上走去,脸上满是得意自满之色。可是就在他的右脚刚刚踏上二楼楼板的刹那,一道白光陡然在宇文化及面前升起。早已藏身暗处的刺客,从方才一直隐忍不发,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哪怕今晚注定要死,也要拖着宇文化及这个元凶同归于尽。   宝刀出手势如破竹,积蓄多时满含杀意与决绝的一刀,朝着宇文化及迎头斩下! 第七百三十章 屠龙(一百)   在直面刀锋的刹那,宇文化及几乎认定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他出身本就是鲜卑胡人又是武勋世家,就算再怎么纨绔,耳濡目染对于家传武艺亦有所知。在富贵之后又和长安城中无赖侠少厮混,手下很是养活了一批亡命之徒,从这些人口中,也了解了不少武技之事。曾经有一位突厥刀客,向宇文化及演示过塞上的刀法,其刀招乃至刀意都和此刻劈来的一刀并无区别。   塞上草原不比中原,突厥风貌也和汉家大相径庭。这种差异不仅表现在风土人情衣冠服制上,便是武艺技击上也是如此。突厥很少有所谓的将门,也没有什么武技传承,是以也没有什么练法、打法的讲究。于技击一道,突厥人并不看重招数或是吐纳心法,只注重杀伤。所有的本领都是靠着自己摸索,与天争命与野兽厮杀中磨练出来的本事,并无什么招数可言,说到底无非是杀人的手段。   不过在草原上依旧有刀法流传,只不过学习这些刀法的并不是普通士兵,而是贵人族长门下豢养的死士刺客。他们所学的刀法不是战阵本事而是刺杀手段,招数乃是经过无数次搏杀锤炼而成,追求的便是一击必杀。其杀的对象可能是猛兽,也可能是草原贵人或是成名勇士,出刀之人往往只有一次机会,一击出手不管中与不中刀客自己多半都要没命。为了不让自己白白牺牲,是以每一名刀客都会苦练技艺,保证自己用生命为代价劈出的一刀不至于落空。   不过并不是每一名刀客都愿意为了主家搭上自己性命,那名给宇文化及演示刀法的刀客便是草原上某位贵人的死士,为了不舍命行刺才逃进长安托庇于宇文门下。他演示那一刀的时候,宇文化及身边也有不少善战勇士乃至长安城中成名侠少,各个都有一身过人武艺,谁又会把一个突厥丧家犬放在眼里?可是当那名刀客出手的时候,这些人全都变了脸色,有几个人甚至已经下意识挡在宇文化及面前生怕这突厥人借演武为名行刺。   宇文化及自身武艺平平,看不出其中厉害之处,只是觉得那一刀劈出时似乎突厥刀客整个人都变了,两眼血红神情凶恶,那一刀明明看着平平无奇却总觉得格外凶险。事后其门下好手曾向宇文化及讲过,那一刀如果不是演武而是行刺,宇文化及便危险了。   这种刀法只求杀人不求自保,本来就杀性十足。刀客又反复练习多次,将这一招练得滚瓜烂熟,出手之时体力、速度皆达到极限,便是斗将出手也未必有这种威力。即便自己这些人舍命救护,能否挡下那一击不让宇文受伤也在两可之间。这还是刀客逃入长安之后屈身权贵门下胆气消折,武艺尚在气魄已失,那一刀的威力已经大为减弱。若是全盛之时出手,只怕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那之后宇文化及也曾遇到过一些突厥人,其中也有几个出色刀客,但是再没人使出过那招刀法。他也只当之前投奔自己的刀客乃是草原上少见的高手,这种刀法更是流传不广,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不想今晚在小楼之中,就在自己即将大功告成之际,这足以弑神的一刀重又出现。饶是宇文化及想破头,也想不出杨广身边几时有这么个本领高明的刺客。更想不明白疑心极重的杨广,何以敢把这么一尊杀神养在身边。   出刀之人在武技上的造诣比起当日宇文化及所见刀客只强不弱,其心志之坚胆气之壮则远在那名刀客之上,藏身暗处等候多时只为这一击,又岂是豪门奴仆为博主人一笑演武取乐能比?   宝刀化作一道白虹朝宇文化及袭去,其快如风其疾如电,宇文化及虽然手持直刀却无从招架,竟然只能闭目待死。   就在此时,却听一声大喝,随后宇文化及的身形被人用力向后一扯!出手之人膂力不弱,这一下力道极为可观,饶是宇文化及满身甲胄分量不轻,可是被这一扯依旧踉跄而退,随后顺着楼梯滚落口内更是惊叫出声。   这一下虽然摔得狼狈,却也躲过了这足以将其断首的一击。出刀之人千算万算也未曾想到会有人用这种方法帮宇文化及化解凶险,这一刀竟然劈了个空。他刚想抽刀追上,救下宇文化及的男子已经一刀劈来,口内怒喝道:“事到如今还不束手就擒?”   救下宇文化及者正是跟在他身后进入小楼的司马德勘,他的武艺并不出色,但终究是军汉,气力、反应都不是宇文化及能比。更重要的是,不同于宇文化及的志得意满,司马自从进入小楼那一刻就提心吊胆,生怕遇到什么埋伏或是机关,是以那名刺客刚一出手就为他所察觉。   司马德勘少年时便混迹市井,成年后也未曾练就高明艺业,偏生又混迹于军伍。为了不死在乱军之中,便拼命去练保命的本事。对司马而言只要能保全性命就是上乘武艺,至于施展出来是否好看,又是否符合战将身份根本不是问题。   他的武艺不算出色,可是多年来刻苦训练总归不是白费功夫,从发现刺客到拉倒宇文化及,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所选择的方法也是最为出人意料让那名刺客无从预料,只能眼睁睁看着宇文化及从自己眼前溜走。不容刺客追击,司马德勘已经拼命挥出一刀,逼得这名刺客不得不反手招架。   自古以来行刺便是于分毫之间定生死的搏命勾当,身为刺客一击不中便预告着行动失败。何况此时彼此实力相差悬殊,刺客就更没有追击的机会。就在须臾之间,已经有数名满身披挂身强力壮的部曲挡在宇文化及身前,将楼梯占得满满的。随后又有人从后将宇文化及搀扶起来,询问其是否受伤。   宇文化及到底练过武艺,还不至于如此不济,虽然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但还是能维持自家体面。将手臂一挥,把家将甩到一边,大喝道:“区区刺客能奈我何?速速结果他的性命,免得误了大事。”   这时司马德勘已经被这名刺客斩得踉跄而退,身上也带了两处刀伤。这两处伤口都极为凶险,若不是司马保命功夫高明,多半就要饮恨刀下。他舍命相救宇文化及,自然是为了在宇文面前表现,好让对方记得自己功劳,登基之后论功行赏别忘了自己。这时眼见所谋得售,也就不想再打下去,连忙叫道:“快来人!”   几名宇文家将举起手中弩弓,朝着司马德勘喊了一声:“让开!”随后便扣动了机括,弩矢朝着司马德勘的背后便射过去。这些家将眼里只有自家主上,谁又耐烦管司马死活?不过司马德勘倒也乖觉,听到声音连忙向下俯身,弩矢从他后脑飞过,直奔刺客而去。司马德勘则将身形彻底匍匐在地向旁疾滚,这名刺客手持宝刀格开几枚弩矢,正待举刀追杀。却只听一阵弩机发射之声传来,数十支劲弩劈头盖脸激射而至。   一声闷响随后是兵器落地声,宇文化及直到这时才从家将背后探出头来向上望了望,眼见刺客倒在血泊之中,才分开人群,朝着这名刺客冲过去。他必须搞清楚,到底是谁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更想知道杨广身边几时养了这么个精通突厥刺杀刀法的人物。要知道杨广向来戒备心重又酷爱汉家英武美少年,突厥胡人不为其所喜。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皇帝满意,把人留在身边?   等来到近前低头看去,宇文化及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是他?”   已经被数枚弩矢贯穿胸膛夺去性命的刺客,身上穿着正是宫中内侍打扮,相貌也很是熟悉,正是平日里侍奉在杨广身边的内侍宦官。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相貌总是见过的。往日里宇文化及乃是杨广宠臣,于内侍中官何尝放在眼中,却不想这么个无名内侍,竟然是技击高手方才更是险些夺去自己性命。由此推测大隋如今虽是风雨飘摇,底蕴依旧深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潜藏着雄厚实力。若是今晚谋反不成,又或是让杨广逃得性命,怕是用不了多久,局面就会彻底逆转。便是江都城中,说不定也藏着杨广的死士。必要抢在其与部下联系之前将之铲除。   宇文化及双目凶光四射,手掌紧握刀柄便要登上三楼。可是腿方一迈出,却又停住,随后转身恶狠狠地看向司马德勘,朝后者比个手势。司马德勘一愣,但是眼看宇文化及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宇文化及身前小心翼翼向楼上走去。在他身后,宇文化及紧盯着司马德勘的背影,眼神中满是杀意!   司马终归缺少和世家打交道的经验,自以为救了宇文立下大功,却不知如今的他已经被宇文化及在心中判了斩首。也不光是司马德勘一人,便是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家将也不例外,凡是看到自己今晚狼狈模样的都得死。   身为帝王必要威风八面万人敬仰,又怎能落人笑柄?谁有可能嘲笑自己,便要人头落地! 第七百三十一章 屠龙(一百零一)   那无名的内侍,似乎是小楼内最后的宿卫。不管是宫中的武监还是萧后手下那些佩刀宫娥都已不见踪迹,不知是在迷楼内和乱军厮杀,还是早早就逃了。自二楼到三楼,再没有任何阻拦也不见人影,等到宇文化及小心翼翼来到三楼时,只见到杨广、萧后夫妻两人。   房间内杯盘狼藉酒气熏天,好像是那些武夫的邋遢营帐,与往日香气扑鼻陈设典雅的江南风光迥异。杨广瘫坐榻上满面红光,脚下滚着几个空酒坛,龙袍上也满是酒污。可见在宇文化及登楼之前,这位荒唐天子一直在疯狂酗酒。加上之前与徐乐饮宴,如今的杨广已然酩酊大醉,虽然意识还清醒,但是已经不能行动。   在他身旁,则是细钿礼衣打扮的萧后。与杨广的酒醉癫狂之态不同,萧后端坐在杨广身侧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雕塑,虽无嗔无怒然自有威仪,俨然如同朝会官员。她这身礼服乃是皇后接受臣子朝拜所着,此时穿戴出来,再保持端然正坐形态,还是把宇文化及当作臣子看待。   望着两人的模样宇文化及也有片刻恍惚,毕竟做了杨广多年臣子期间又险些因犯律而被斩,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哪怕今日举兵反叛,天子积威仍在。不管在心里曾经幻想过多少次如何在杨广面前挽回颜面,把对方踩在脚下,可是等到真见面的时候还是有些心慌意乱乃至有些惶恐。刹那间宇文化及只觉得身躯一阵发软,险些匍匐在地向杨广请罪。不过这个念头旋起旋消,马上就被杀心与野心所取代。   帝王威仪天子气魄,在兵甲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宇文化及握紧手中直刀,胆气重又足壮,推开面前家将以及司马德勘,手执直刀来到杨广父亲面前,以刀尖对准杨广面门,脸上露出那种长安城侠少无赖凌虐弱小时常见的狞笑:“昏君!今日叫你认得阿爷!事到如今,可有什么话说!”   杨广费力地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宇文化及,随后又把眼睛微合,悠然道:“破野头,你可知罪?”   “知罪?”宇文化及看看杨广,随后仰头大笑起来:“这个时候你居然问阿爷知不知罪?好啊,阿爷知罪!阿爷领兵谋逆,犯了灭族大罪,但是……那又如何?”   宇文化及笑声陡然停止,脸色也变得狰狞可怖:“来家父子死了!江淮骁果灭了!关中骁果反了!便是宿卫军也已经被我斩尽杀绝。如今江都已是我的天下,你这昏君手下无一兵一卒可用,纵然阿爷犯罪,你又能奈我何?难道如今还有人会听你的话,抓阿爷论罪?还是有天兵天将来灭我的族?来啊!让他们出来,让阿爷看看,他们有什么手段!人呢?你倒是把人叫出来!”   平日里也是被杨广吓得狠了,一朝得势宇文化及便有些癫狂,手提直刀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以刀尖戳着案几上的残羹冷炙。   “看看!这便是皇帝过的日子,果真是快活胜过神仙。外面的军士粮草已经接济不上,便是喝一口粗劣村酿也要求爷爷告奶奶,你这里却是美酒肴馔应有尽有。人间享乐莫过于帝王,有这等好处,也怪不得谁都想做皇帝!你杨家两代天子,好日子过得够久了,也该轮到别人享几天福,你说是也不是?你自己无能且专横,除了醇酒美人其他全都不管不顾,谁若是多说一句便要人头落地。似你这等天子活到今日已是异数,还妄想让人怕你?笑话!阿爷告诉你,你杨家的天下要改姓了!”   因为用力过猛,宇文化及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嘶哑,直刀乱挥乒乓有声,那些杯盘被他扫得到处都是。他越扫越是兴奋,仿佛挥刀扫荡的不是酒具器皿而是天下诸候各路枭雄。   “如今的天下轮到你阿爷来坐了,这等好日子也该我享受几日。你的那些子弟不是被杀就是被擒,没人能翻得了天!至于你……”宇文化及转头看向杨广,冷笑两声:“若是你肯向阿爷讨饶,求得阿爷心软,说不定还会留你一命。”   不等杨广开口,萧后却抢先呵斥道:“放肆!许国公堂堂栋梁,怎生出你这等不孝之子!身为臣子如此目无君上,就不怕报应?你以为如今大兵在握便可为所欲为,简直是笑话!尔等乱臣贼子纵然猖狂一时,终难逃报应临头!尔窃据神器觊觎大宝,自有上苍治你之罪,等到报应临头时,且看你怎样收场!”   “大胆!”宇文化及怒喝一声,手中直刀圈转已经横在萧后粉颈之上。萧后这两句话正中其软肋所在,也不怪宇文化及恼羞成怒如此模样。所谓天谴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是萧后这话却不无道理。自汉末开始篡位者往往需要伪造谶语托言天意,其用心自然是希望愚弄百姓,让世人相信自己有老天保佑,登基为君天经地义。所谓君权天授朕即天子,这话不光是说给老百姓听,也是说给文武官员听。不管真假,都需要有这么一层伪装,才方便帝王坐稳龙椅。   宇文化及倡乱前后并没有谶语,突然说自己得老天青睐,其实很有些牵强。他的底气在于自己世家身份以及背后关陇武勋世家的支持,但是萧后的话给他提了醒,自己想要牺牲司马德勘、马文举等人作为遮羞布,换取自己登基顺畅青史留名,那些关陇勋贵是不是也会这么想?万一他们有样学样,自己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到时候治自己罪的人不知多少,怕是整个宇文宗族都难以保全。   就算这些人不至于如此,长安的李渊又能否放过自己?那位刚刚登基为君的前任唐国公别看素有仁厚之名,自己每次见他都感到莫名的压力如山而至,如今这位仁厚君子已经篡位自立,兴师击逆也不足为奇。这样算起来,能治自己罪之人怕是不在少数,萧后这话怕不是什么恫吓或是妇人诅咒,而是实打实的危机。   此番起事一是眼看关中勋贵即将被江南士人取代心中不甘,二是这些年来杨家父子对世家的打压让宇文化及怀恨在心,三则是自己兄弟宇文智及以及其他关中勋臣的撺掇。几方力量合在一处,最终让宇文化及横心造反。事先思存并不周全,如今发现情况不妙,也不知该如何化解。   他正在得意之时,容不得旁人说坏话,哪怕这话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他也不想听。既然不想听坏话,就只有杀掉说话的人,先落个耳根清净。他手中直刀的刀锋已经割伤萧后脖颈皮肉,血珠顺着刀口滴答落下,只要他再轻轻一推,萧后难免香消玉殒的结果。就在此时,杨广开口了。   “破野头,你是越来越不成话了,只敢在女子面前逞威风?许国公在天有灵,若是看到子孙这般模样,不知是何等模样?似你这等人也配谋逆?这江山纵然被你夺去,又岂坐得稳?”   宇文化及勃然变色:“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真当阿爷杀你不得?”   他说话间已将手中兵刃从萧后脖子上移开,横在杨广颈部。可是杨广与萧后一样,对于加身白刃视若不见,并未露出慌乱恐惧之色。“朕今日命丧小人之手乃是天意非为人力,尔等小人不过侥幸得手,又有何得意?朕待你父子天高地厚,你忘恩负义背主谋逆,又有何面目在朕面前耀武扬威?朕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轮不到尔等评判。若是要杀只管动手,又何必多费唇舌?你今日弑君,日后定然难逃一死,不过是迟早之事,又何必争执?不过君王不应死于刀剑之下,你若想死后有面目见自家祖宗,便让朕死得体面些。”   宇文化及未曾料到,自从到了江南之后便日渐消沉的荒唐天子,死到临头居然如此从容。不知是酒后狂放,还是看淡生死,总之此时此刻的杨广虽然是阶下囚,可是气度远胜自己。好在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把今日目睹此事者尽数灭口,否则日后传扬出去,只怕自己就没面目面对文武群臣。   他原本想要等待马文举带人前来,借马文举之手除掉杨广。可是等到现在马文举和他的部下还是不见踪迹,杨广这种态度又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怎么都不舒服。当下将心一横,朝司马德勘吩咐道:“取一条白绫,结果了这昏君性命!看在我与他两代相交份上,留他个全尸。”   司马德勘连忙道了声遵命,随后伸手去拉杨广。杨广却将手一挥打开司马德勘的手,自己挣扎着起身,昂声道:“你这操贱业的小人,有何资格搀扶于朕?朕自己会走!”说话间他又看了一眼萧后,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   “梓童,朕怕是要先行一步了,你且保重自身,好生活下去,替朕看着这群乱臣贼子如何死法!”   说话间他将身一转,头也不回向外就走,虽然脚步蹒跚但是走得极为果决,并无半点畏惧之意,边走边大喊着:“大好头颅谁人取之?大好头颅,谁人……”边说边向前走,房间内留下他的呼喝声以及笑声。   是日,大业天子杨广为司马德勘绞杀于迷楼内,大隋至此而亡。   天下由治转乱,正式进入群雄逐鹿的时代。四方豪杰六合奸雄皆趁机而起,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神州,刚刚太平了几十年的百姓,不得不重新面对乱离时代! 第七百三十二章,肝胆(一)   江都今晚注定是流血之夜。不但杨广被害,那些原本见宠于杨广的江南士人,也同样面临灭顶之灾。早已对南人得势不满的关中勋贵以及骁果挥舞屠刀大开杀戒,更有人代为指引道路充当向导,借着这场兵变除掉自己的仇人、政敌,就算是偶尔的口角嫌隙些许细故所结下的所谓“冤仇”,也借着乱军之手加以报复。   紧闭的门户被撞破,乱军呼啸而入狂笑而出,身后则是熊熊烈火满地尸骸。今晚的江都,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城中到处都是乱兵,街道上已经满是血污与尸体,空气中的焦臭味道薰得人直欲作呕。   有人哭自然有人笑,曾经一度失意的关陇勋贵,此时大多在家将簇拥下拈髯微笑,口中则不住念叨着:“不成话,实在是太不成话。破野头到底是个浪荡子做不得大事,纵兵劫掠滥杀无辜,实在有伤天和。”   不过他们的慈悲仅此而已,嘴上的言语并不影响他们制造杀戮,不光是江南士人遇害,就是关中人也同样难逃屠刀。所谓关中勋贵并非铁板一块,彼此之间亦有利益冲突。往日里大家碍着规矩、体面、法度不便闹得太难看,今晚既然连弑君谋反的事都做下了,于其他就更加不必考虑。往日的仇恨以最为原始也最为残酷的方式解决,谁的武力更强,谁就能在这场劫难中活下去,失败的一方则要赔上满门老小作为代价。自开皇天子建立大隋以来,费尽心力构建起来的文明秩序,重又面临崩碎之患。   随同杨广南狩的宗室、外戚皆未能逃过加害,不管他们和杨广关系如何,又是否真的对大隋江山忠心,都无法逃过屠刀的杀戮。在杨广被绞杀的同时,江都城内大隋宗室杨家苗裔十无一存,几个侥幸不死者,都是平素与宇文化及交好,且及时上门求救的。宇文化及身上还保留着几分长安游侠儿的风范,命令家将对于上门托庇者先行收容再做定夺,这几人算是侥幸可以得全性命。   血与火肆虐下的江都,码头成了少有的净土。由于天下纷乱盗贼四起,加上骁果军随意凌虐商贾,导致江都商贾罕至,江都码头也没几艘船更没什么油水可言。不管乱军还是那些世家豪门,他们的目的总归还是得利,是以没人往码头这里浪费时间,这里也就少了无谓的杀伐征战。   若是有不识时务的乱军真的来到此地,也绝对讨不得便宜。在码头处孤零零停靠着一艘船,四下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百余名环甲持兵的武士列阵以待。这些人满身披挂手持兵器,前排持矛后排持弓弩,阵型森严杀气腾腾,一看便知必是训练有素的劲卒。   在码头旁的树上,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战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常,知道底细者一看便知,这匹马正是宇文承基的坐骑“绝尘”。宇文承基爱马如命,既然大军和宝马在此,他本人必然也在此地。今晚江都城内一场厮杀,这位无敌斗将并未参与,在斩杀来家父子之后便带领亲兵来到此地。   这位骁果军中马上第一悍将,此刻并不在军汉阵列之中而是待在船上。船舱内点着几根蜡烛,发出幽幽光芒忽明忽暗如同鬼火。宇文承基跪于舱板之上满面泪痕双目红肿,在他面前放着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杨广的名讳。免冠除甲的宇文承基对着灵牌用力磕头,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声声闷响如同有人在用锤子使劲砸船板。   饶是承基武艺再高,总归也是血肉之躯,用头颅硬碰木板不会有太好的结果。固然不至于真的头破血流受到伤损,但额头上也是一片淤青。换做他人这么一通磕下来,怕是早已七荤八素,说不定就要昏厥在地。承基自己也不好过,但还是咬着牙拼命地磕头,只要自己神智尚在,就不能停下。对他来说,身体越是疼痛心里反到越舒服,若是不做点什么,只怕早已经被良心谴责的无地自容,说不定就要投水自尽。   与自己的父亲不同,承基对于大隋天下以及杨家父子忠心耿耿,只要皇帝降下圣旨,便是要他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作为宇文家嫡长,宇文化及所拥有的一切未来都属于他,可是承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他是个标准的武人,对于享乐看得极淡,名爵也不放在心里。哪怕是让他做皇帝,宇文承基也不会感到欢喜。对他来说纵马塞上驰骋沙场,才是最理想的归宿。   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带领大军征战草原,与突厥人好生厮杀一场,让胡人知道马上承基的手段如何。只可惜这一番雄心壮志都随着天子南狩化作泡影,自己非但不能为国效力,反倒成了乱臣贼子。   对于杨广的种种行为,承基并非没有怨言,但是不管有再多不满,他都不曾想过谋反。在他看来杨家对自家天高地厚,哪怕杨广再怎么倒行逆施,自己也只能追随到底,就算杀身以报君恩也无话可说。   眼见骁果军军纪废弛逃兵日多,承基也曾想过兵变这种可能,曾经暗中发誓,如果被自己发现有乱臣贼子想要叛乱,第一个便要出手打杀为国锄奸。可是当他发现最大的乱臣贼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乃至整个家族时,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将也只能徒唤奈何。   勇武绝伦的猛将,发现自己在面对家族时却是如此的无力,明知道他们要谋反甚至要弑君,自己却什么也做不成。除了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赎罪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空有一身绝技既不能保护圣人,也不能保护杨家子弟,就连城中那些无辜自己也保护不了,只能放任乱军随意杀戮残害。自己只能躲在这艘船上,对着杨广的灵牌磕头请罪,希望用肉体上的痛苦减轻心灵的负担。   他虽然没看到杨广的尸体也不知道司马德勘绞杀皇帝之事,但是他能够预见到杨广的结局。父亲不可能让天子继续活下去,也不可能扶植一个杨家人出来做傀儡。李渊在太原开了个坏头,让很多人看到了谋朝篡位的希望。既然李渊以唐代隋,那么其他人为何不能有样学样,可以预见这个天下很快就会出现很多天子,只不过最值得自己效忠的那个帝王已经不在了。往日天子对自己信任有加,可惜事到临头自己这位无敌将并不能保护他周全。   这种挫败感让承基感到无所适从,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对于他来说,曾经的雄心壮志已经随着今晚的杀戮化为流水,建功立业之心也一并消散。不管自己父亲建立的这个所谓的天下能够存在多久,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在意也不想操心,就像自己从不留恋那所谓的太子之位一样。   自己只是个武人,日后也只安心做个武人就是。为了家族自己不得不披挂上阵与人厮杀,但是不管杀多少人建立多少战功,自己都不会感到欢喜,不幸战败乃至身亡也没什么要紧。宇文承基已随着大业天子死去,活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同名躯壳而已。   不过在死之前,自己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打败徐乐。既然身为人臣已经没了意义,就让自己找回做武夫的意义,自己前者败给徐乐,并非武艺上的差距,而是各种意外叠加一处的结果,自己心里并不认可那场比斗的结果。今晚自己不能尽人臣本分,就只能找回武人尊严,与徐乐再角高下。这一战也将是自己最后一场有意义的打斗,之后的战斗无非是作为工具而战再无乐趣可言。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承基的思绪,一名军将叉手行礼道:“将军,斥候来报,未曾发现徐乐踪迹。倒是城内厮杀激烈,咱们……”他看看承基没敢再说下去,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承基不要在这里干耗,最好换个地方。   承基冷声道:“尔等想要发财,也要想想有没有命花。今晚谁敢去城内打抢,休怪某槊下无情!在这里等!”   “遵令!”军将乃是承基亲信,知道自家将主言出如山,既然下了决断,就不许人再劝谏,当下不敢多口。   这时又有一名军将飞奔而来:“将军,主公传令,要将军立刻寻访徐乐下落不得有误。”   承基看了一眼来人,认出此人乃是自家心腹家将,今晚追随在父亲身边,父亲派他前来,就是暗示自己这道军令不容迟疑。看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见事态紧急恐怕真有大事发生。不过虽然明白父亲的意思,承基却没有行动的打算,而是反问道:“徐乐?大人怎会提起他的名字?”   家将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话不该在此说,但是看承基脸色不善,只好又说道:“回将军的话。杨家二娘被徐乐带走,不在迷楼。”   “荒唐,一妇人而已,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可是那位二娘身上,可能带有……玉玺。” 第七百三十三章 肝胆(二)   杨思的苏醒很是突然,就在徐乐一行向着码头疾驰之时,只觉得背后一阵蠕动,随即便听到了阵阵呜咽之声。   不得不承认,杨思堪称为绝代尤物,便是哭泣的声音也格外动人。只可惜徐乐等人都是铁石心肠,没人懂得怜香惜玉,只不过碍于她是个弱质女流今晚又遭逢巨变,一瞬间从金枝玉叶变成了落难孤女着实可怜没人忍心呵斥也就是了。   徐乐本不想理会,可是杨思哭声越来越大,徐乐不由心头火起怒道:“住口!你莫非能把乱军哭退?还是能把这天下哭得太平!”   他并没有扯开喉咙大吼,但是声音低沉有力,如同一记闷锤砸在杨思头上。这位大隋帝姬虽然有个暴虐成性喜怒无常的父亲,但是大抵自幼受宠从不曾受过这等呵斥,再加上如今处境不比过去,竟是被徐乐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言语,也不敢再放声啼哭。只是她的委屈显然并未因此消散反倒更为严重,固然不敢再放声大哭,可是身体依旧不住地抖动。   步离看了徐乐一眼,又瞅了瞅不住颤抖的杨思没有说话。不过小狼女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的想法:乐郎君太凶了。   素日里心肠极硬的小狼女,很少对人同情或是关照,尤其不把弱者放在眼里。毕竟不管狼群还是草原部落,都是那种生存环境,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同情心与慈悲早就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消弭干净。若是心慈手软,对谁都可怜,怕是也活不到今天。不过杨思乃是例外。   不知为何,小狼女对杨思有着莫名的亲切,或许是这个女孩身上有着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对她产生反感。哪怕她现在被徐乐负在背上,步离也没觉得她讨厌,依旧觉得这是个需要自己关照爱护的弱女子。自己和乐郎君都应该关照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训斥她。她对于徐乐向来敬若神明,不可能为了维护杨思和徐乐争辩,不过这个委屈中又带着几分责难的小眼神,还是让徐乐心头一软。他可以抵挡杨思的眼泪,可是面对步离这种眼神,却是没法再维持强硬。   “莫要可怜她!这也是为了她好。从今晚开始,她不再是大隋帝姬更不是什么公主,若是想不明白这点,谁也帮不了她。我知道她可怜,可是这个世界上比她可怜的人多了。徐家闾的人可怜不可怜?在我们那等边地,似这等年纪的女子,早已下田耕作操持家务,遇到突厥入侵还要上墙守寨。就算使不得刀矛,也要开软弓,再不然就是负土运石照料伤患。至亲之人死在面前的事不知经历了多少,都像她这么哭,眼泪早就哭干了。可是我们都知道,眼泪哭不退突厥人,也救不回亲人的命。要想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就得拿起刀枪为自己搏一条活路!她生在帝王家,从小不缺衣食不用劳作,也不用防备着随时可能有胡人闯入自己的家宅。和她们比起来,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又有什么不满的?这世上没谁能世代富贵,更没有谁生下来就该享福。生在帝王家享受了旁人未曾享受过的福分,便也要做好受苦的准备!自今晚起,她便要学会如何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个能安身立命的本领而不是指望别人照顾一世。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又有什么用?”   他这一番话固然是向步离解释,却也是间接训斥杨思。果然随着他的言语,杨思的抽泣声也减弱了几分,身体也不像刚才那样左右乱动。徐乐的态度也因此略微缓和了几分:“第一遭上战阵,又第一遭看到杀人,心中一时难以接受不足为奇。不过这就是乱世的模样,不因人喜恶偏移。说到底也是令尊自己闹出了这场大祸,为人子女者代父受过,也没什么可说。若是觉得自家冤枉可怜,不妨想想这些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哪个不比你冤枉?又有谁不可怜?便是江都城内因你父受害之人又几曾少了?骁果军杀戮无辜强征民女之事你也不是不知,比起那些人来,你已经算是好命,不要不知足!”   徐乐这番训斥半是说给步离,让她知道自己对杨思如此自有原因,另一半也是希望杨思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徐乐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更不会趋炎附势,因为杨广失去江山就苛待杨思。他答应了杨广、萧后照顾杨思,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可是也不可能真的把杨思当公主优待。再者说来,玄甲骑作为李世民的嫡系精骑也不适合供养一个大隋公主。如果杨思始终不能搞清楚自己的位置,迟早害人害己,不但玄甲骑会惹上麻烦,对杨思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越早让她明白这点,日后就越容易相处,格外关照反倒成了害人。   固然今晚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但是杨广荼毒天下的时候,又何在意过时机这种事?为人父母者胡作非为,不但自己受害,自己的子女也难免遭殃,这也是难以避免之事。若是杨思不能明白这点,自己便要考虑用另外的方式安置她,既不违背之前对杨广做出的承诺,也不能因为她一人而牵连了整个队伍。   好在杨思并不是一个愚顽之人,头脑比想象中好用得多,徐乐说完这番话之后,她就连抽泣声都减弱了许多。又过了好一阵,才听杨思哽咽着说道:“奴虽为女流,却也读过书,知道自古以来亡国之女是何等下场,怎敢以帝姬自居?乐郎君肯收留奴,已是大恩大德,不敢奢求其他,更不会为难郎君什么。奴哭并不是因为辛苦也不是因为战阵血腥,只是心里莫名地难过,就像有什么人在奴心头插了一刀也似。其中原因奴也说不清,还望郎君莫怪。”   她语声哽咽楚楚可怜,就算是韩约、小六都忍不住想为杨思开口求情,让徐乐不要跟她计较。金枝玉叶不能和徐家闾的糙人相比,用同等标准要求这么个帝王千金也不妥当。徐乐虽然不为所动,却也没有继续斥责,心中则暗自琢磨着:杨广怎生养了这么个祸国殃民的女儿?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家说话的语气是何等诱人。这种本事半是天生半是后天教导而来,杨广为何要把女儿教成这副模样,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不过眼下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时侯,等回到长安之后,再让韩大娘等人想办法把杨思教回普通女子该有的样子也不算晚。   再说杨思这番话也让徐乐心里颇有些感触,若是他所料不差,杨思难过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杨广。这位祸国殃民的天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亲人之间血脉相连,其中一方遭遇不测,另一方确实有可能有所感应,彼此之间感情越深感应也就越强烈。这种感应没什么道理讲,纯粹是基于血脉产生的联系。像是阿爷遇害那晚,自己虽然远离现场,但是同样感受到锥心之痛。恐怕杨思今晚的情形也是一样,只不过自己尚不自知。   固然对杨广并无好感,且已确定其是害死自己全家的元凶。但是想着杨思今晚失去了自己的国家、地位、名爵乃至亲人,从此之后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情况和自己竟是莫名相似,徐乐不免感同身受,也就狠不下心肠再骂她什么。很多想法只能等到日后再慢慢教导,现在还是且容她去。   因此徐乐没再继续骂她什么,只是冷冷说了一句:“流眼泪也没用,不如把气力留下来好生过活。你父母把你交给我,是想看到你好生度日,不是整日哭哭啼啼。为了你已经死了很多人,不要让他们白费性命。”   “多谢郎君高义,我这个累赘怕是给乐郎君添了不少麻烦,今后……只怕还要有劳郎君费心。”   “我既已应诺你父母,便不会半途而废,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只要你自己不肆意妄为,我总会保你太平就是。”   说话间一行人距离码头已经是越来越近,杀声火光距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似乎经过与甲骑的厮杀之后,大家终于脱离险地可以全身而退。可是距离码头越近,步离的心缩得越紧,明明眼看就可以平安,此时反倒是格外的紧张起来。乃至今晚兵变发生,再到一路突围而走,步离都不曾如现在这般紧张。   小狼女转头看向徐乐,想要提醒他一句,说说自己的感触,却见掀开面覆的徐乐同样面沉似水神情严肃,不问可知其心思也和自己一样沉重。身为上将,不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之所以如此,显然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还不等步离开口发问,只听徐乐已经抢先说道:“韩大、小六,到某左右来,小心码头有埋伏!”   韩约、小六也不搭话,各自催动坐骑,与徐乐形成一个三角锥形的小阵型,只把步离的脚力圈到当中。就在几人结阵完毕的当口,却听前方传来阵阵鼓声,鼓点并不急促,但是沉雄有力,每一记鼓槌都像是落在人的胸口一般。伴随着鼓声,只见一条火龙陡然苏醒横亘于路,灯笼、火把等引火物同时点燃构成一道屏障。而在屏障之前,一人一马一槊傲然而立,巨大的压力如怒海狂潮般扑面袭来,让一行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第七百三十四章 肝胆(三)   其实在徐乐下令以前,韩约乃至小六,也都有了类似的感应,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在码头等候,只要到那里就会和这头怪物遭遇。他们并不是好战之人,尤其今晚情况不利于己,更不会主动寻找强敌厮杀。只是很多时候事情由不得自己作主,这次的事也是一样。离开江都的办法不多,最为便捷安全的,就是从码头乘船离开。再说沈光已经安排好了接应,走这条路无疑最省力气,断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退一步讲,即便码头真有厉害埋伏,他们也没有选择,毕竟走其他地方也不见得安全到哪里去。   随着骁果军兵变,整个东南只怕都会陷入战火之中,各路豪强、义军以及大隋官兵势必互相攻杀,只怕富庶的东南大地很快就会陷入战火之中,自己不管走到哪,都逃不开厮杀交战。何况自己这些人还带着杨家帝姬,更会惹来各方势力的追逐,就算想要低调离开也没这个机会。   自己这几个人不管有多少本事,终归人数太少,不可能真的靠一身武艺战胜千军万马。再者说到了那种混乱时刻,想要找一艘可供乘坐的船只也不是容易事,几个人又是善马不善舟的主,若是寻不到船就更麻烦。   是以不管码头藏着什么厉害角色,都得先走为妙,这一点上并无可指责处。但是当他们看到拦路之人的刹那,心全都沉到了谷底,一种懊恼之情油然而生。若是知道宇文承基埋伏于此,方才就该拉着乐郎君离开易路而行,从其他地方找船离开。哪怕再如何困难,又会面临何等凶险,都好过让乐郎君直面宇文承基这员猛将。   不过既然遇到,现在想避也无可能。韩约等几人齐刷刷勒住坐骑,眼睛望着承基。承基则掀开面覆,以马槊槊锋一指徐乐:“公主可在?”   徐乐催马上前,与宇文承基保持着大概十几步的距离。这样彼此说话固然能够听清楚,手中的兵器却也没法直接落到对手身上,避免了偷袭的可能,算是斗将之间的安全距离。其实徐乐知道,宇文承基不会暗算自己,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直接把兵马藏在暗处,等到自己进入伏击圈后再行乱箭攒射就是。固然以自己的本领手段未必会中计,但是这种安排总归是无错。既然承基放弃了这种手段,就证明他是想和自己堂堂正正较量一番,绝不会像之前自己杀的那个无耻之徒一样,使用卑鄙手段取胜。   是以徐乐虽然守着沙场规矩,但并不担心承基会突然发难。面对对方的问题徐乐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码头上那些人呢?”   “乐郎君是说那条船上的水手?不识时务的狂徒,以为自己有些本事被人称一声好汉,就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城狐社鼠,之所以让他们活着,不过是懒得理会。居然不自量力想要与某作对,自然留他们不得!”   徐乐闻言目光陡然一寒,手中马槊随之轻轻抖动了几下。其实从看到宇文承基及其部下之后,徐乐已经预感到沈光为自己安排的那队人手多半遭遇了不测。只不过还存着一丝念想,这些人既是绿林中人行事最是乖觉,若是能逃之夭夭还可留得性命。如今从承基口中得知噩耗,便知这些人全都未曾逃脱厄运。   可想而知,这些人若是想走未必走不了。多半是守着承诺要在这里接应,宁愿对上宇内一等猛将以及其手下精兵,结果白白坏了性命。这许多好汉为自己而死,自己又怎能无动于衷?若不为他们做些什么,又怎么对得起这些好汉?又如何对得起沈光?   徐乐勃然变色,冷声道:“以强凌弱岂是大丈夫所为?”   “强存弱死乃是天道。蝼蚁一般的人物,便是杀得再多又有什么要紧?乐郎君一身绝学,何必为这等人物鸣冤叫屈?”宇文承基的语气从容,并没有巧言掩饰的意思,显然他这些话乃是心中真实想法。   “似乐郎君这等勇将,有资格与我相斗,某敬你是好汉,便以好汉相待。那些蝼蚁本领平庸,活在世上也不过是浪费粮食,某又怎么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乐郎君堂堂丈夫,怎么净说些糊涂话?”   宇文承基一副不解的模样,又继续问道:“公主可在你背后?”   徐乐未曾开口,杨思却已经接过话来:“宇文承基,你既然知道本公主在此,何以还敢如此放肆?还不让开道路?”   她的声音不大,哪怕现在刻意维持威严,说话也是软软糯糯的,带着吴侬软语的甜美味道。让人听了之后只觉得可爱,不会觉得有多吓人,更不会生出什么反感。由于彼此距离很近,承基又是耳目灵通的上将,对于杨思的话自然听得清楚,脸上则露出一丝欣慰神情,长出一口气道:   “公主果然无恙,臣便放心了。”   随后承基又看了一眼徐乐:“你保护公主还算用心,某承你个人情。看在公主份上,我今晚会保全你手下的性命。不管你我比斗结果如何,你的手下和公主都可以离开,至于你……”说到这里承基又用马槊一指徐乐:“能不能有命离开这,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我让你伴当带的话,你想必已经知道了。今日你我再行比过,胜者生败者死。你想要为那些无用之徒报仇,便尽管施展出你的手段,咱们手下见真章。”   “承基大胆!”杨思大着胆子在徐乐背后呵斥了一声,强作威风道:“圣人待你恩重如山,你如今却不肯听我的命令强自留难乐郎君,可知忠义为何?今晚乐郎君在哪我便在哪,你若想留下乐郎君,就把我一起留下!”   杨思胆量小为人性情又温驯乖巧,加上杨广爱惜承基武艺人才,论及地位杨思未必就在承基之上。是以哪怕是未曾生变时,杨思也不敢对宇文承基大呼小叫指手画脚,今晚天地倾覆乾坤颠倒,所谓帝王威仪已经成为笑柄,这时候杨思的命令就更没了作用,她这么说话并无多少效力。但是她也知道宇文承基的本事,更能感觉到今晚承基身上那股可怕的杀气,纵然徐乐神勇过人,与承基交手也未必有把握。为了维护徐乐,她情愿冒险,哪怕牺牲性命也没关系!   承基摇摇头:“臣今晚必要和乐郎君一分高下,哪怕为此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请公主恕臣不能遵奉旨意。等我们分出胜负之后,公主再行责罚,臣也无话可说。”   徐乐也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外人不要插手。韩大!公主交给你!”   虽说杨思体态轻盈,负在身上也没什么分量,但是一个人捆在背后,不可能不影响发挥。只不过以徐乐的本领,就算打几分折扣也足以应付各路劲敌。像是之前对付马文举,他背上负着人也没关系,照样能够斩将杀敌。可是宇文承基却不是个好打发的角色,就算自己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胜,这种时候就得把所有不利因素计算在内,不能有半点大意。   步离早已经从徐乐马上跳下来,韩约则来到徐乐身旁,由小六和步离帮忙把杨思从徐乐身后解下,又负到韩约身上。整个过程里杨思都表现得非常听话,未曾使性子耍脾气,也不再呵斥承基逼对方放人,可见徐乐方才的言语还是起了不少作用。   承基也没有干扰,就在那里看着徐乐等人操持。其麾下军将兵士显然已经得了严令,没人敢出手破坏,上百人就这么看着徐乐等人完成换人,全程不发半点声音。等到把杨思的身体绑好徐乐才道:“韩大,你带杨家二娘还有其他人先行上船,某随后就到。”   韩约并未动地方,反倒是沉下了面孔:“郎君此言何意?我们从徐家闾一路来到这里,哪有分开的道理?今晚郎君在何处,我等就在何处!”   小六也道:“不错!郎君不走我们也不走,我还等着看郎君怎么再胜承基,让他知道厉害呢!这种热闹可是不易看到哪能错过。”   步离和杨思都没说话,但是从两人的眼神也能看出来,两人的心思和韩家兄弟并无区别,几人甘愿同生共死。大家都相信承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既然答应了放自己走,肯定会履行承诺。但是若没有乐郎君,自己这些人就算活着回去,又有什么意思?一路过了这么多沟沟坎坎,彼此之间早已视为一家,既然如此自然生死一处绝不分离。   也是因为徐乐这根纽带的关系,杨思从这一刻,也被韩家兄弟接纳,当作了自己人看待。愿意把徐乐看成亲人的,便是他们兄弟的亲人,从此生死与共可以交托性命。   徐乐见众人的反应也就不再说什么,大家都决定的事,再多费唇舌也没用处。既然所有人自愿把命交给自己,自己便好生战一场,为大家搏一条生路出来!   咔嚓一声,面覆闭合。徐乐举起手中马槊,朝宇文承基虚点一下发出挑战申请,随后催动坐骑朝着承基猛冲而去! 第七百三十五章 肝胆(四)   就在徐乐催动坐骑的同时,承基也动了。两人的脚力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前冲,手中马槊槊锋也对准了对方的胸前,同时向前捣去!看样子就像是两人准备好同归于尽,出手之间力道十足,谁也没给自己留出换手变招的余地,似乎一招之间就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击杀对手。   两人马快槊疾,从出手到两槊相交,几乎是电光火石一般,大多数官兵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只听到一声闷响,随后两条大槊彼此荡开,人也擦肩而过,谁都未曾伤损性命。   使用马槊为兵器不是一件容易事,既需要勇力也需要技巧乃至谋略,越是上将越注重谋略的使用,很多时候两员斗将厮杀比拼的已经不是气力或者招数,而是谁脑子更好用谁得反应更快,谁又能把脑海中想到的战术抢先一步施展出来,便能占据先机。所谓练习武艺也是如此,基本功便是根基,不练基功一切都无从谈起。可是不管是练法还是打法所教授的招数,都只是武艺里面的一部分。如果想成为真正上将,就得知道面对不同对手采用不同技艺,必要的时候更是得临阵自创招数克敌制胜。   徐乐和承基之前交过手,彼此都颇为了解,知道要想战胜对手便要想些非常手段。尤其今晚环境特殊,不会给两人太长时间交战的机会,就更要想些办法速战速决。是以两人一开始就兵行险着,准备用同归于尽的战术逼对手转攻为守自己抢占先机,没想到心思想到了一起,又只好同时变招化解。   两人的槊都猛地改刺为拨,把对方的槊向外推,随后发觉原来对手也是如此想。身为仇敌的对头,彼此竟是有着过人默契,就连招数都想到了一起,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所谓惺惺相惜,不单纯是武艺相若又或者性情相投,这种行事上的默契,也是影响两人心思交情的重要因素。   两槊碰撞二马错镫,徐乐、承基同时转身盘槊对抽,两条马槊在空中相撞,一声闷响中两人的身形全都微微一晃,随后各自拿桩站定。   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两人都是当世一等上将,彼此交手一招之下,已经能摸清对方的大概。从之前韩约的陈述中,徐乐已知承基的本领突飞猛进,远胜过之前交手的时侯。等到见面之后,就更加确认韩约所言无误。以徐乐的感知能明确察觉到,承基如今的武道修为,比起当初两人交手时确实提高了一个境界。   这种突破乃是心性上的变化,随着两人那次比武,以往束缚承基的一些东西随着战败而消失,让他得已按着自己的心性随意行事。这种东西体现在武道上,便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比起之前的举重若轻就又高明了几分。这位猛将就像是挣脱藩篱的恶虎,可以随意施展爪牙伤人,其危险程度自然不是之前能比。   就是刚才这两记交手,就能感觉到这种突破后带来的压力。承基每一次出手力道都大得惊人,每一击都像是自己生平最后一次出手一样力道十足绝不留力护身。这种有攻无守不留余力得出手若是由普通将领施展,未免有些不自量力甚至可以算自寻死路,但是承基使用这种打法却是再合适不过。   承基最大的特长便是神力惊人,这种打法更是把他的膂力优势发挥到极处。徐乐固然也是神力惊人的勇士,但是再未曾练就入微境界之前,也不敢把力气随便挥霍到处和人斗力。若是放在几日前,自己遇到这种打法,就只能采取防守战术寻机反攻。那样一来必然处处受制,而且短时间内无法取胜,可是今晚只怕自己的时间不多,不能如此浪费。是以承基要攻,自己也要攻,大家只好赌斗气力速度,看看谁才是赢家。   暴风骤雨瞬息而至,在火光映照下,两员斗将同时抡起手中兵器朝着对方猛攻。两条大槊化作两条乌龙,盘旋一处互不相让。空气中闷响之声接二连三响起不绝于耳,明明都是凡夫俗子,可是此时在杨思眼中,两人却如同传说中的金刚罗汉一样,已经幻化出属于自己的法相。   由于两人速度实在太快,杨思自己又不会武技,在她看来火光映照下得两人,都生出了若干条手臂,槊起槊落间眼前尽是真假难辨的影像。天神与魔君赌斗神通,将手中马槊幻化成数件兵器往来抽打碰撞,一条马槊被挡出去,便会有第二、第三条马槊落下。乃至于到最后都看不清他们每人到底生了几条手臂拿了几根马槊,只是感觉彼此兵器碰撞不停全无中断。   由于杨广喜爱汉家英武少年,宫中便时常举行比武,如沈光、承基、来整等人,也曾和其他英武给使御前演武较量比并武艺。杨思既是杨广心爱女儿,加之大隋承袭南北朝遗风,对男女之防并不十分看重,是以她也曾观看过这些人比武的情景。固然徐乐的武艺为杨广所称道,但是在杨思想来,总归不会脱离之前那些豪杰比武的范畴,自己即便不懂,看看总是可以的。固然这种观看帮不上忙,在心里还可以为乐郎君鼓劲,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可没想到今晚的厮杀与她往日观看的比武全无可比性,自己非但看不清比武的具体情况分辨不出高低强弱,反倒是为两人武艺所迷,只觉得眼前阵阵迷糊,头渐渐发晕。那如同连珠般好不间断的闷响,也像是一记记闷雷,震得她脏腑翻腾直欲作呕。她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是自己突然发病,眼下又不是闹病的时候只好强自忍住不言语。但是神智已经渐渐迷糊,胸中气血翻腾不知几时便要坚持不住。   “不要看!”步离不知几时策马来到韩约身边,与韩约并马观看,此时开口提醒杨思。杨思不知自己由于没有武功根基,身体又较为孱弱,根本受不了这种特等斗将之间厮杀的影响才会如此。不过步离这么说总归是无错,杨思连忙闭上眼睛,可是又心头不甘,忍不住问道:   “乐郎君和承基到底谁占上风?”   步离并未回答杨思的问题,反倒是拿出两个布卷,塞进杨思的耳朵里,让她听不到两槊相击的声音,不至于为声浪所侵袭。随后又看看韩约,两人的面色都是一般凝重,至于小六更是咬牙握拳死死盯着战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论人数,自然是承基那边占据绝对优势。无非是之前承基下了死令,今晚这场交手乃是自己和徐乐单打独斗不许外人插手,否则这时候怕是早就一拥而上仗着人多取胜。人多的一方没人助拳,人少的一方自然更没法参与,是以不管韩约等人如何焦急,也没法上前相助。再说这两人此时已经展开满身武艺,两条槊舞得如疾风暴雨,外人想要插手也很困难。贸然放箭或是扔其他暗器,也没法保证帮的到底是谁。   几个人的武艺不及承基、徐乐,但是眼光总归是有的,看得出来徐乐在场面上并不占优势,或者说如果不是徐乐这段时间也在刻苦练功,此刻多半已经处于下风。   倒不是说徐乐的武艺不及承基,其实这种级别的斗将每次比斗,输赢都是个未知数。谁都有可能赢,谁也都有可能输。身体状况情绪起伏,乃至临阵前准备是否充分,这些细枝末节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结果。而今晚徐乐的情况显然并不适合与承基这种上将交手,各方面的情况也都不利于徐乐。   不管徐乐的武艺如何了得,总归也是血肉之躯,一路厮杀难免疲乏,体力也必然有所损耗。除此之外,他的坐骑并非自己惯骑吞龙,人马配合并不默契,这也是重要原因。再说之前一马三人乘骑,于马力上同样是不小的消耗。   骑兵最重马力,为了保持战马体力,往往行军的时候也不骑马而是骑骡子,再奢侈些的也是骑备用马。像徐乐这种骑着宝马赶路的行为,被老骑兵看到肯定会骂他是败家子。这一路行来,饶是宝马神骏,也是损耗非小。若是三两招之间分出胜负尚可,像是眼前这样打下去,徐乐的脚力必然面临后继乏力的问题。   而且乏力的又何止是马,人也是如此。眼下这种打法和之前交手不同,乃是招数与力气的双重叠加。上次是完全靠力气对砸,这次则加上了招数因素。杨思看不清具体变化,这几个人看得明白。两人的马槊不停对撞同时,也是各自施展技艺,寻找对方招数间的破绽。   前者两人的马槊就像是两条硬鞭,全是往对方身上招呼就好。这回的却是真正发挥了马槊的威力,刺、挑、抽、打一个不漏。既要用足力气舞槊,也要抖擞精神施展招数,谁的出手有迟缓或是破绽,对手的槊立刻就会如同毒蛇寻穴一般跟着刺进去。   如此交手既是气力的比拼也是精力的较量,要求当事人神完气足精力充沛才能尽情发挥。可是眼下徐乐显然不是这种情况,他一路行来已是疲兵,和好整以暇的承基如何相比?   最重要的一点是,时间不在徐乐手中。单是一个承基,已经足够徐乐头疼。可是江都城内,徐乐的对手又何尝只有一个承基?若是乱军大队人马杀来,又该如何应对? 第七百三十六章 肝胆(五)   迷楼之内。   原本杨广所在的位置,已经为宇文化及取而代之。不过他并未穿戴冠冕衮服,依旧满身铠甲外裹战袍,一副即将临阵的模样,人斜倚在榻上,神情间说不出的疲惫与烦闷,全无谋反成功江山在手应有的喜悦。   在他身旁则是小心伺候的司马德勘以及封德彝,随着马文举的阵亡,昔日杨素麾下三位文武,现在就只剩了两个,文武对面而立,位置倒是恰当。再往远一些,则是元礼、裴虔通二人,除了他们几个,另有十几名宇文家的心腹家将手提直刀警戒宿卫。   迷楼内的战斗还未彻底结束,虽然成建制的抵抗已经被消灭,但是零星的厮杀依旧在继续。忠于杨广或是大隋的军汉、内侍乃至宫娥,明知毫无胜算依旧在舍命拼杀,以性命为筹码做最后的博斗。乱军被女子财帛以及杀戮所激发的兽性也没那么容易约束,哪怕宇文化及以及关陇世家勋贵一起发力,也没法让他们现在停下脚步服从调遣。   按照最乐观的估算,宇文化及眼下能调动的兵马也不超过五千人。若是这时候有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前来勤王,宇文化及只怕就得步杨广后尘,随着刚遇害的天子一路归西。而且与文化及的麻烦,还远不止眼下这些。   宇文化及并未杀萧后,毕竟一个妇人翻不了天,再说萧后本身也是个极有魅力的女子,与文化及可舍不得辣手摧花。不过萧后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宇文化及极为不满。这个妇人既没有寻死觅活,也没向自己屈膝臣服,而是以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场荒唐闹剧。   她看不起自己,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坐稳天下!宇文化及不至于因为萧后的态度就气急败坏,可如果朝堂文武都是这种态度,那么自己的位子又能坐多久,性命又能活几天?他很清楚,自己在世家眼里也就是个浪荡子,帮自己发动兵变是为了除掉杨广,而不是世家真的愿意辅佐自己为帝。   自己在宝座上发号施令,那些世家多半也是满心鄙夷,把自己这个皇帝看作猢狲之属。如果不能尽快收服这些人,自己很快将会被取代,就连弑君的罪名都要由自己承担。到时候世家会推出另一个人当皇帝,至于自己则是乱臣贼子,所有的罪过都会推到自己头上。到时侯自己乃至整个宇文家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杨广好到哪里去。   固然承基勇冠三军深得骁果军敬仰,但是仅靠这些并不能控制朝堂。所谓名正言顺,尤其在大隋一统天下之后数十年间一直努力维系天子威仪构筑秩序,如今的天下虽乱,到底还没到昔日南北朝时唯力称尊的地步。自己要想控制住局面,该有的表面功夫不能省下,应有的步骤也不能短缺。   宇文化及急着杀死杨广及宗室,就是为自己扫清障碍,不给世家留下新君人选。不过单纯这些还不够,自己还得把印玺控制在手里。一如三军司命手中的虎符,帝王印玺不一定能代表君王权威,但是没有玉玺则丧失了行使权威的法统。尤其现在这种局势下,看似无力的法统,往往能发挥千军万马的作用,能够迅速稳定局势乃至决定胜负。   在起兵之前宇文化及已经开始结交符玺郎,目的就是保证玉玺印鉴控制在自己手里。帝王手中的玺印并非一枚,处理不同事务,下发不同级别的圣旨,都会用不同的印玺。乃至新君登基后另制玺印也是常有的事,唯有那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乃是独一无二,意义也最为重大。只要自己手握那方玉玺,再加上承基神勇、骁果三军支持,世家就不敢和自己翻脸。这种合作的关系维持几年时间,自己的羽翼丰满地位稳固,也就犯不上再怕那些世家中人。   可是他的算盘打得虽响,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意。在杀死杨广之后宇文化及发现,杨家还是有人逃脱,那位堪称倾国倾城的杨家帝姬不见了踪迹。自己本还想让那位帝姬嫁给长子承基,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地位更巩固,也算是向依旧忠于杨家的文武示好,这下全都落空。   不光是杨二娘逃走,自己念念不忘的那方玉玺也同样不见了踪迹。在骁果军起兵之前,杨广在宫中还是有着绝对的权威。他提出索要玉玺,符玺郎自然没法阻止,只能按照帝王旨意行事。玉玺和杨二娘都不见了踪迹,再联想到之前萧后的眼神,宇文化及确定玉玺就在二娘身上,被她带出了迷楼。   没想到杨广临死之前,还把自己耍了一遭!宇文化及心知,自己虽说兵变得手,可是在谋略一道,自己还是输给了杨广。从独孤开远带兵死战,再到杨广独守小楼等死,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杨二娘的逃走,或者说是为了送走她身上那块玉玺。杨广显然也很清楚那块玉玺的重要性,只要玉玺不在自己手里,这场兵变的结果就难说得很。   别看自己今晚获胜,可实际上就是一股虚火,这些骁果军能否全听自己调遣眼下还说不准,下面那些军将以及世家的心思更是难以把握。不管杨广何等倒行逆施,宫中还有如此规模的内侍宫人甘愿为其死战,那么整个东南又会有多少忠于杨广的武将愿意带兵勤王?更别说那些声势日益壮大的叛军,于他们而言杨二娘何尝不是可居奇货?   不管玉玺到了谁手里,他们都能打着讨贼名义向自己动手,自己却未必有能力对付。怪不得杨广口口声声要把自己治罪,萧后从头到尾又是那么一副模样,他们的底气便在于此。   休想!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绝不会允许有人再把自己赶下去。宇文化及的目光在司马德勘等人脸上扫过,努力寻找着众人表情或是眼神中的破绽。这些人都是今晚这场兵变的主导也算是元勋,不过注定得不到封赏还得赔上性命。若是他们中有谁生出异心或是看破端倪,自己就只能抢先下手,现在就结果了他。   看上去这几人倒是没什么不轨心思,如此便能多活一阵。宇文化及心念转动,口内一声冷哼:“如此多的人马却看不住一个小娘,诸公的本领看来也不过如此。这皇帝不像皇帝,将军不像将军,也难怪天下变成这般模样。”   封德彝等人心中紧张程度其实半点不亚于宇文化及,随着乱军杀入迷楼,这些人对于自己的部下已经失去了控制。几个人加起来也不过是有百多名亲兵听从调遣,余者都忙着烧杀抢掠根本不理会主将军令。一个不能执掌三军的主将,注定不受帝王待见。自己这些人又不是宇文嫡系,若是连爪牙可用这点长处都没有,怕是很难保全首领。尤其看宇文化及眼下满面怒气,几个人心里就更为紧张,生怕遭到化及迁怒而丧命。   几个武人倒也不是不能申辩,可是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在宇文化及面前开口,生怕担上目无君上的罪名。别看宇文化及眼下未曾正式登基,但是已经自比帝王,这时候谁要是不把他当皇帝看,肯定要被其记恨甚至日后针对。再说这次也确实丢人,自己身为武人不能把握三军,马文举又莫名其妙丧命,可以说倒霉事都让自己这些人赶上,到现在谁也不敢多口。   倒是封德彝见过世面,又曾为杨素幕府,胆子大也敢开口,见宇文化及言语里对自己这些人颇为轻视,连忙申辩道:   “陛下息怒,那杨家二娘一介女流不足为患,可是与她同行者,乃是大名鼎鼎的神武徐乐。此子勇武过人非常人可及,除了承基殿下,天下间怕无人是他对手。马将军阵亡,我等亦难阻挡其锋锐。如今若想擒住杨家二娘,只能请陛下下旨,令殿下亲自出手,再以精兵猛将围攻。除此之外还要封锁江面断绝退路,到时以大军围攻,任凭他有怎样手段,都难讨公道。”   宇文化及看了一眼封德彝,心中暗骂了一声:奸猾老狗。他话里话外揄扬承基,实际是把宇文承基牢牢咬住,把他也攀扯到这件事情之中。若是最终拿不住徐乐抢不回玉玺,这个责任承基也要分担,不能全怪罪给司马等人。   不过虽然看出封德彝的用心,宇文化及却没有太好的办法应对。毕竟封德彝说的也没错,徐乐的本事在那,其他人难以对付。再说之前承基和徐乐交手落败,若是徐乐那么容易对付,承基的威风也会打折扣,哪怕为了维持承基的勇名,自己也得承认天下间只有自己的儿子才能对付徐乐,其他人都做不到。   士人奸诈!宇文化及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但是也知道眼下自己还不能和这些人翻脸,至少卖命的事还需要他们做。再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杀人夺玉玺这件事,怕是很难指望他。最终还是得用这些人干脏活,免得污了自家名声。   他看看封德彝,又看看司马德勘,随后点头道:“德翁言之有理。既然如此,就有劳诸位。孤这就下旨发兵,由众卿领兵前往。切记不可叫一人走脱!”   时间过了不久,陆续有人马开始在迷楼外列阵整队。所有能被世家控制的部队,全数被征调起来。乃至部分宇文家的家将也混杂其中,江都城内也陆续有人马被调遣,开始向这里聚集。   为了拿到玉玺,宇文化及已不惜一切,孤注一掷也在所不惜。所有能动用的兵马全都动用起来,向着码头方向冲去。宇文化及已经传下命令,不必与徐乐等人交战,见面之后便以乱箭射杀,包括杨二娘在内,一个活口也不留! 第七百三十七章 肝胆(六)   码头处,激战正酣!   两位顶尖斗将之间的厮杀,依旧处于焦灼之中胜负难分。两方观战人马聚精会神看着沙场,为自家的主将担心。原本奋力击鼓的军士,这时也早早放下了鼓槌,不错眼神地看着厮杀战场,生怕自己不经意间敲响的战鼓干扰交手之人的心神惹出大祸。   如果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分析利弊,都知道徐乐在这场交手中处于下风,可是就这场打斗本身而言,这种迹象并不明显。两员斗将的本领相若手段不分上下,谁胜过谁都有可能。决定这场比斗胜负的,更可能是一个失误或是某个意外,而不是力量上的差距,或招数间的高下之分。   承基其实很清楚,今晚这场比武并不公平,甚至比起之前江都东城那场较量更过分。身为斗将,战胜对手理应光明正大,这样的较量即便取胜也难免有胜之不武的嫌疑,但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过了今晚自己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和徐乐交手,即便能够遇到,也是沙场上千军万马列阵厮杀,很难找到这种一对一的机会。是以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在今晚这种条件下,与徐乐对决。   本以为自己占有先机理应轻松获胜,可是等到厮杀起来,却发现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自己为雪耻而战,自然不可能留手,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可任凭自己把一身本事施展到极处,依旧还是奈何不了徐乐。不但被他把攻击一一接下,并且毫不客气地展开反击,场面上居然还是个平分秋色。   从自己马槊上感受到的气力反震判断,眼前的徐乐根本不像是厮杀了半夜的疲兵,反倒像极了好整以暇的生力军。两槊对舞互抽数十记,力道半点不衰,速度也分毫不慢。不管从膂力还是招数上,自己都占不到半点便宜,相反还要时刻提防以免大意落败。   老天既生承基,为何又生下这等绝世猛将?刹那间承基心中竟升出这种感慨。身为武人能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乃是幸事,可是当发现自己哪怕占尽优势,依旧不能取胜时,也难免生出几分挫折感,乃至因此产生几分不甘以及愤怒。   这份怒气半是对着徐乐,多一半则是对自己。自从上次败北之后,自己咬牙练武只为战胜徐乐扬眉吐气,若是在这等条件下交手自己依旧不能取胜,又算得什么天下第一斗将?又雪得什么耻?   仇恨的驱动以及颜面的顾虑,让承基不知不觉间,出手力量越来越大,甚至不惜损害元气将膂力发挥到极限。为求一胜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要这次取胜,哪怕转瞬即死也无怨无悔。大槊带起飓风,如同一条狂龙把徐乐包裹其中。   作为暴风眼中的徐乐,处境也不算乐观。韩约和步离分析的没错,今晚的徐乐状态比起之前大战承基时更为不如,根本不适合与这种强敌较量。若不是情势不容退避,他便应该暂避锋芒养精蓄锐,等到精神足壮之后再行与承基较量。   半夜的厮杀以及之前从杨广口中所了解到的当年旧事,对于徐乐的状态都有影响。不光是体力上的消耗,精力上也大不如前。毕竟李渊那件事不可能对他全无触动,即便再怎么想要集中精神,都难免分心。这种层面得分神不影响他对付普通敌手,可是遇到承基这种劲敌就是问题。   上将之间的争斗,不光是体力上的较量,也是脑力上的比拼。不但每一次出手都要全力以赴,更要殚精竭虑思考出手的方位角度,便于和下一招联系,也免得露出破绽为敌所趁。每一次出手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实则都是当事人精密计算以及全力挥舞的结果。   这样交战对于自身的损耗不问可知,是以斗将交战之后必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这不代表武艺不济,更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实打实的消耗。徐乐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自然无法摆脱这个规律。   一路行来厮杀无数,不管是马文举还是那些零星溃兵,对于徐乐的体力都是损耗。这种损耗单拿出来都不算什么,可是积累一处也不容小看。更何况现在他对上的乃是宇文承基,面对这种劲敌怎么精打细算都不为过,沿途的那些损耗就更不能忽略。   若不是掌握了“入微”的境界,徐乐只怕也讨不得好去。幸亏随着自己境界的提升,出手力度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每一分气力都用到了刀刃上。既知道该怎么用力也知道该怎么破承基的力,在最大限度内保全自己的体力。   徐乐很清楚,即便自己如同一个锱铢必较的守财奴一样计算着自己的气力,这种情况也不能长期维持。即便自己的力气足够应付场面,时间也不在自己这边。马头这边的战斗瞒不过宇文化及手眼,若是叛军大队人马赶来,自己这几个人肯定没有便宜。可是眼前的承基却不是可以速胜的对手,自己不管招数如何变化,始终没法占到上风。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还是得用拖字诀。看得出承基今晚急于求胜,只要自己耐住性子与对方做长久厮杀,倒是有可能获胜。从兵法武艺上,这都是正道,偏生这条正道又万万不能走。   自己似乎陷入一个死局之中,想要获胜就得耐住性子久战,可是眼下处境却又不许自己在此久留。饶是徐乐智计过人,临阵时更是有无数妙计,然则此刻却是半点主意也想不出来,不知该如何破局突围。   比起不知几时就会出现的宇文化及,自己胯下的脚力更让徐乐担心。这匹杨广精选的宝马绝非凡俗,但是之前实在是跑得太苦马力已疲,偏生又遇到承基这种对手。一槊接一槊如同连环般抽下来,自己不管是招架还是还击,都少不得借助马力。   大将都爱宝马,便是因为临阵时必须要从马身上借力出招。如此一来战马吃力就重,承基那匹脚力其实也承受着借力以及卸力的重担。徐乐这匹脚力本不逊色于承基的战马,但是今晚实在是跑得太狠,马力耗损严重,久战下去便有些支撑不住。   再者这匹宝马长在深宫,不曾经过战阵,承基这匹绝尘却是陪着他在骁果军校场上经过无数操练也参与过若干次厮杀。论起对疆场的适应程度,徐乐的坐骑则远逊色于绝尘。这种差距若是平时倒也无关紧要,可是今晚却有可能成为胜负手。   徐乐已经感觉到自己胯下战马的虚弱,在接下承基攻击时,从马蹄到马身都开始颤抖。显然是这匹养在深宫的宝马没吃过苦,今晚遭受太多折磨便有些支撑不住。若是公平较量,这时候便要提出自己战马少力换马再战。可是今晚的情形,谁又肯给自己这个机会,自己又如何说得出这句话?   就在这时,宇文承基掌中马槊再次猛击而下,徐乐抖擞精神沉腰坐马,运起气力举槊招架。可随他的气力刚刚运起,却觉得脚下陡然一软。那匹杨广赠给徐乐的宝马,两条前腿膝盖猛地一软,扑倒于地,徐乐整个人也被掼落马下! 第七百三十八章 肝胆(七)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宇文承基一槊打下,徐乐马失前蹄,前后不过是须臾。韩约、步离等人虽然看得清楚,却已经来不及救应。以他们与战场的距离,就算不顾一切冲上去,一切也早已经结束,根本扭转不了大局。此刻唯一能救徐乐性命的,便只有他自己。   承基固然敬佩徐乐人品武艺,为人也算得上磊落丈夫,但是此时此刻,并不会因为自己胜之不武又或者爱惜徐乐人品武艺而手下留情。虽然心知徐乐战马跌倒乃是意外更和武艺无关,但此时也容不得讲究风仪,给徐乐换马再战的机会。何况之前那次比武,自己败得又何尝不冤枉?这一切大抵就是天道轮回,徐乐也算不得冤枉!   手中马槊用足气力,朝着徐乐兜头抽下,哪怕有兜鍪保护,这一下也是有死无活。可是就在承基马槊落下的同时,徐乐的身子也有所动作!   战马从双膝发软再到跌倒,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即便是武艺高强的上将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可是徐乐入微之能并非无用的屠龙术,就在战马倒地之前,他已经感应到情况不对。战马给自己反馈之力与之前颇有不同,其变化虽然不算明显,可是逃不脱徐乐的感知。再加上他之前始终防备战马失足,当下便意识到情况正朝着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发展,当机立断做出应对。   也正是这提前片刻的反应,让他得以躲过一劫。就在战马双膝软倒刹那,徐乐的一只脚已经完成了摘镫的动作。当马匹彻底扑倒时,他另一只脚也从马镫内抽出。马失前蹄马上骑士受惯性影响难免扑跌而出,尤其徐乐双足摘蹬按说摔得应该更狠。   可是他自幼在徐家闾练就的那一身小巧功夫这时便发挥了作用,就在身形被巨力推着向前飞出同时,徐乐双足在马身上狠命一踹,借力使力让自己前冲的势头变得更快。也正是借着这股力气,他的身躯便摆脱了承基马槊攻击范围,就在头即将与大地发生摩擦的刹那,徐乐腰眼发力同时左手单掌拦在面前用力一撑,右手将马槊朝着宇文承基战马所在方向用力掷出!   这几个动作都是在瞬息间完成,哪怕是眼力出色如韩约者,也只看到徐乐身形晃动手中丢出什么东西,具体的动作却看不清,紧接着便听到两声战马哀鸣声传来,沙场上一团血雾炸开!   承基手中马槊结结实实落在徐乐那匹坐骑的背上,饶是此马膘肥体壮又有鞍具护身,可是这一槊之力也非其能承受。伴随着一声闷响,匍匐于地的战马一声哀鸣,随后便倒下不起。与此同时,徐乐掷出的马槊也贯穿了承基爱马“绝尘”的头颅。   这一记甩手槊,徐乐足足用了六成气力,加上槊锋属实锋利,刺马头如同快刀切豆腐,毫不费力便贯脑而入。巨力加持下的马槊,不但刺穿战马头颅更是将头骨击碎,一团血雾随之炸开。战马只哀鸣了半声,便向旁倾倒,连带马上的承基也重重摔向地面。   徐乐此时已然借着一蹬一撑加上腰间发力几个动作,抵消了马失前蹄的大半力道,身形在空中翻转,从面向大地背向天空变成背向大地,随后重重砸在地上。他和承基摔在地上的时间几乎不分先后,两员全副武装的大将加上坐骑摔倒,震得地面都微微一阵颤抖。   即便有之前那许多动作,这一下摔得也着实不轻。好在这身宝铠的分量比普通札甲为轻,让徐乐身上少了许多负担。再加上自幼随同阿爷苦练步下轻身功夫,腾挪纵跃身形灵活,抗摔抗揍的能力也远胜常人。是以这一下摔得虽然七荤八素,但还不至于影响交锋。   头还是略有些晕,身上也极是疼痛,但是徐乐也知这时候绝不能停留,牙齿在舌尖处猛力一咬,借着这股疼痛让自己变得清醒起来。随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形,强忍着阵阵晕厥之感,踉跄着向承基走去。   不同于徐乐,承基武艺虽精也专门练过步下功夫,却不曾练过绿林人的轻身短打之术。徐家当年在乱世中,也曾做过没本钱的勾当,对于江湖武技并不陌生。宇文承基生下来便是世家贵公子,宇文化及也是纨绔子弟出身,对他们来说,江湖功夫就是无用之术,学来又有何用?毕竟轻功也好腾挪也罢,在战场上都没用处也无从施展,是以承基在这门本领上全无根基。更没想到徐乐居然能用出飞槊杀马手段,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随着战马倒下。   这还不算,绝尘的尸体此刻正压在宇文承基身上让他难以行动,左腿处阵阵剧痛袭来,疼得他不住皱眉。幸亏有面覆遮盖,否则这副模样难免为外人耻笑。他很清楚,自己这下多半是伤到了骨头,而比起骨骼伤损更要命的,则是正摇晃着向自己走来的徐乐。   徐乐已经从腰间抽出直刀,双手奉刀向着承基走来。承基拼命挣扎着,但是身体为马尸压住难以挣脱。他麾下的兵将这时反应过来,有人催动战马向着战场疾冲,更有人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另一边韩约、小六等人也自催动坐骑准备前来接应徐乐,眼看这场比武便要演化成一场混战。   “休得上前!”   一声闷雷似地大吼传来,制止了这些兵将的行动。出声高喝之人,正是宇文承基。他身后这些兵马向来唯其军令行事不敢违抗,更何况承基今晚心思不同以往,就连传令催促他出发截杀公主找玉玺的家将都被他随手杀了,哪还有人敢抗令。哪怕承基眼下处境危殆,也没人敢上前助拳。   “莫要插手!”   另一边的徐乐也大喝一声,制止了韩约等人的行动。他和承基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默契,这场战斗属于他们两人,外人不能参与。徐乐的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脚下不如平时利落,再加上身上重甲更是走不快。不过这时候走得慢,反倒是更有威慑力,就这么举着刀一步步向承基走去,如同刽子手即将处决囚犯。就是承基手下家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面锋芒的承基就更不用说。   大地颤动的更加厉害,有几分像是“地龙翻身”。不过在场大多是有经验的沙场老人,知道这种情况必然是大队人马正向这里赶来。这个时候来得,不问可知必是承基援军。徐乐四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下看来是插翅难逃,唯一的机会便是挟持承基为人质,以承基性命换取生路。   眼下这两人的比斗,已经关系到徐乐等四人的生死,也关系到宇文家的大事。有几个家将再次举起手中硬弩,准备拼着挨将主责罚哪怕是丢命,也要射杀徐乐免得承基真为其所执。   可就在此时,却听承基猛地一声大吼,将左腿硬生生从马尸下抽出,随后双手托在马腹之下,吐气开声!伴随着又一声如同霹雳也似地大喝,承基用右腿为支撑,左腿虚点借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   这还不算,那匹绝尘的尸体也被他硬生生抱起,随后双臂发力将马尸举至胸前,紧接着将马尸当作兵器朝着冲上来的徐乐用力掷去! 第七百三十九章 肝胆(八)   烟尘激荡火光摇曳,战马本身的重量加上宇文承基全力投掷,力道堪比天倾地颓。不论是韩约等人还是宇文承基那些家将,都为这一击之威所慑,全都有了刹那间的恍惚,以至于暂停了自己的行动,全都紧盯着战场不放。   就在马尸落地的同时,一柄锋利的直刀已经横在了宇文承基的脖颈之上。堪称吹毛利刃的宝物,轻松割破护颈贴近皮肉,只要稍一用力便可让承基人头落地。持刀之人不问可知,自然便是徐乐。   宇文承基掷马为兵虽然气势惊人,但是对于徐乐这等身手的斗将而言,并无多少威胁。毕竟沙场上明枪暗箭神出鬼没,徐乐照样可以闪避招架,那么大的一匹马,又怎么可能躲不开。再说,不管宇文承基膂力如何,终究眼下有伤在身单腿发力,从举马到投掷速度并不快,徐乐也有的是时间躲避。承基这一击与其说为了伤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颜面,想要在临死之前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尊严。   他并不怕死就像他并不贪生一样,事实上于他的心性而言,到了这个地步他死反倒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面对乱臣贼子的身份以及弑君篡位的父亲。只不过他心中颇有些怨念,自己人生最后一战还是没能实现愿望,且败得又是如此狼狈。   外人看来徐乐一击得手很有几分侥幸的味道,如果再来一次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但是承基心里很清楚,徐乐那一槊乃是一身武艺、胆魄乃至应变的体现。自己输在那一招上,就是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骁果无敌将,终究还是不及神武少年郎。   刀锋迫体,承基面色平淡,全无畏惧之意,已然做好迎接命运的准备。身为斗将败就是死,这也是武人的宿命所在,自己死又何憾?承基麾下的家将兵马此时也反应过来,纷纷吆喝着举起手中弓弩对准徐乐以及韩家兄弟等人,有人大叫道:“放了我家郎君,否则管教尔等命丧于此。”   也就在此时,阵阵马嘶声传来,自迷楼追击而出的铁骑,已经赶到了渡口。   不同于之前的小打小闹,集结了宇文化及手上所有能战之兵的甲骑,兵力既众装具亦全。为了轻骑快马,这支骑兵里面并没有多少具装甲骑,而是以轻甲快马的轻骑兵构成。士兵手持短弓搭箭在弦,只要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把徐乐等人射杀当场。   可是令这些人未曾想到的是,自己遇到的居然是这等棘手局面,以至于充当临时主将的司马德勘眼前一黑,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老天何其不公?为何单单让自己遇到这等倒霉事?   宇文承基号称无敌,就算不是徐乐对手,总可以打个不胜不败。再说他手下那许多人马,徐乐这一行不过数人,以多打少一拥而上,便是靠人命去填也压死了他们。为何要去单打独斗,更别说为何落到为人所擒的地步?   眼下自己只要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徐乐等人自然难逃活命,玉玺也可以把握手中交还宇文化及,可是宇文承基的性命也要一起葬送。所谓圣人无情,昔日杨广为夺取江山,不惜杀死自己的兄长。宇文化及未必不能为了至尊宝座,牺牲自己的长子。可问题是这个决定只能宇文化及自己做,外人万不能代他做主。   何况承基并不只是宇文化及的儿子,更是眼下骁果军中第一斗将。若是自己伤了他性命,宇文化及不把自己千刀万剐才怪。可若是自己放了承基,拿不回玉玺一样是个死。前进后退都是死路一条,这等险恶处境让司马德勘心中惶恐之余,又不免生出几分哀怨,觉得上苍无目老天不公,这等倒霉事为何偏偏让自己遇到。   他也只好如同那些宇文家将一般朝徐乐大吼:“大胆徐乐,速速放了郎君,否则就要尔等死无葬身之地!你我都是武将,某也敬佩你这身本事,只要你交出玉玺放还大郎,某便允你返回长安!”   玉玺?   徐乐微微一愣,随后就把目光落向正看着自己的杨思。心中也自恍然,暗骂了一声:杨广果然奸诈,哪怕将死之时,还不忘玩弄权谋手段。   他相信司马德勘不会拿这种事说谎,杨广这么急着托孤,固然有几分舐犊之情,但恐怕于天下考量所占更多。叛乱之势已成,大隋江山注定不保,杨广既不想让宇文化及这干逆党篡位成功,也不想让李渊的帝王霸业成就的太过容易,便用了这么个嫁祸江东的诡计。   杨广已死大隋已亡,杨家父子两代建立起来的尊卑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天下诸侯都觊觎着帝王宝座。对于所有志在天下的枭雄来说,玉玺都是必要夺取的至宝。固然在徐乐看来,权柄理应建立于实力之上,而不是寄于一方小小的玉玺。只要自家兵强马壮,谁又敢不尊号令?可是包括李渊在内的各方诸侯,显然不会做如此想。   当今天下揭竿而起的豪杰,谁不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玉玺便是天命眷顾的凭据,谁能拥有玉玺,先就多了几分底气。再者自古以来名正言顺,有玉玺在手便可以天子身份发号施令,各地手握重兵的军将未必人人都会买玉玺的账,但同样总归还是有人会把正统、天命看得极重。哪怕这种人所占比重极小,对于各路枭雄的霸业皇图而言,也可以造成不小的影响。   是以自古至今,玉玺都是志在天下者争夺之物。李渊之前行韬晦之计,蛰伏晋阳打磨爪牙隐忍不发,成功骗过杨广一击席卷关中,这件事显然让杨广始终无法释怀。这次送玉玺给李渊,便是要在临死前报一箭之仇。   玉玺就像是包裹了香饵的鱼钩,哪怕是心机深沉如李渊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就算看出其中危害,也会把玉玺紧紧抱在手中不放。可是如此一来,他又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天下各路诸侯都会把拥有玉玺的李渊当成头号大敌,必要先将其诛灭夺取玉玺才能安心。李渊再想用隐忍功夫静候时机又或者靠仁厚之名权谋手段纵横捭阖都做不到,只能硬着头皮直面群雄兵锋。   就算自己身死之后看不到李渊的模样,但只要能让他所有的谋略失效,且成为群豪公敌,于杨广而言就算是出了口气。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多半用不到杨广头上。哪怕明知大限将至,依旧设谋害人,乃至把自己的女儿牵连其中也在所不惜,这才是大业天子的真实面目。当日他为了夺取帝位不惜手足相残乃至杀死兄长满门,如今也不可能真的为了女儿性命就不顾其他。   不知不觉中,自己这些人就成了杨广手上的棋子。只不过杨广显然也低估了宇文化及的实力,更没料到宇文承基这个变数。眼看大队人马杀来,徐乐心知情况不妙。如今这种局面已成骑虎之势,固然对方不敢轻易动手,可是也不会随便退兵。   毕竟今晚这场叛乱也不是宇文家一家一姓能做到的事,如今杨广已死,各世家都有可能问鼎至尊宝座。若是为了承基一人就放弃夺取玉玺,宇文化及怕是也难以服众,勉强登基也坐不安稳。为了自己的宝座乃至性命,多半要牺牲承基。   徐乐并不畏死,但是不想让韩家兄弟、步离乃至杨思死在这里。就算今晚之事乃是杨广的计谋,但是自己既答应了杨广照顾其女儿,说话便要算话,中途食言又算什么好汉?是以徐乐手中宝刀横在承基脖颈处,朝着韩约等人大喊道:“登船!”   随后又向司马德勘大吼道:“谁若放箭,某便斩了承基!”   “丢了兵刃!放了大公子!”司马德勘亦不示弱,“否则你那几个伴当一个也走不成!”   说话间司马已经向身边军将吩咐道:“将那几个伴当拿下!”   可是韩约等人的反应比司马德勘只快不慢,其实就在徐乐那么喊以前,这些人已经朝着徐乐这边疾奔而来。其中唯有杨思不谙武技行动迟缓,韩约无奈之下只得将她背起来,朝着徐乐这边冲。   司马德勘二目怒张,大喊道:“谁敢再跑一步,某便放箭了!”   徐乐手中刀微微用力:“宇文承基性命着落在你手上,想放箭的话,尽管下令!”   那些承基麾下家将部曲生怕司马德勘一时情急,不管大公子生死,连忙朝司马德勘吼道:“不可莽撞!郎君若是闪失,尔等全家难保!”   司马德勘眼看韩约等人就快跑到徐乐身边,自己这边再无动作,这些人只怕真的会跑到船上去,心中也是越发焦急。害死承基放走玉玺,这两样罪名自己哪个也担待不起。眼下只能先保住玉玺再提其他。再者玉玺多半在杨思身上,自己只杀杨思和那几个伴当夺玺再放走徐乐就是,宇文承基未必一定就死。   他的心思转动极快,眨眼间已经打好了主意。手掌高高举起,准备下令下行射杀韩约等人再说。可是他的手刚刚举起未曾落下之时,却见承基猛地单腿发力,朝着徐乐宝刀刀锋猛冲! 第七百四十章 肝胆(九)   宇文承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尤其是在一腿断折又身穿重甲的前提下,能做出这种动作又能拥有这等速度,已然可以算作武人中的巅峰。再者说来蝼蚁尚贪生,人更是难免畏死。即便是素有勇名的武将,在这种人为刀俎的情况下,也只能乖乖听话行事,不敢轻举妄动更别说自己求死。   于世人而言,也会理解求生而不寻死乃是人之常情更是为长远谋的必然抉择,不会对被俘武人有过多苛求。是以正常情况下,形成这种白刃相迫的局面之后,被俘武将的行动就不必考虑,只要安心与对手谈条件就好。   更别说眼下这种处境敌强我弱,司马德勘数千兵马阵列森严,宇文承基麾下部曲亦是如同虎狼。表面上是这许多兵马包围,暗地里更不知有多少神射手持强弓硬弩张弓以待,强敌环伺之下稍有松懈,便会被人夺走人质乃至直接射杀。   在这种环境里,人的精力消耗极大,全神贯注警戒四周还嫌不足,谁又顾得上那本该本分老实的人质。是以承基这一下堪称十拿九稳,正常情况下肯定会寻死成功和徐乐拼个同归于尽。   只可惜他今晚遇到的对手不是寻常人,而是徐乐这等当今天下头等斗将。其不但武艺、气力,胆魄皆为当世顶尖人物,其心性更是与承基堪称知己,是以承基这种寻死举动也在他防备之内。   徐乐向来认为身为斗将,理应是战场的主宰。平日里自己的威仪体面为三军之冠,就算是那些贵人也不能对自己轻慢。哪怕是皇亲国戚,若是欺到头上,也照样针锋相对乃至翻脸也在所不惜。这不是蛮横跋扈,而是实打实的战功做支持,才能有这份体面。   平日里威风八面,到了打仗的时候,斗将便要顶到最为凶险的地方。破阵杀敌斩将夺旗都是理所应当之事。若是做不到这些,就没资格称为斗将,更没脸面出现在军中一干厮杀含面前。   对于斗将而言,颜面重于性命。堂堂大将被人当作肉票谈条件,就算是活下来又有什么意思?以后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换做是自己,肯定会寻个机会撞死锋刃之上,也不让人有机会笑话自己。   推己及人,徐乐便防范着承基也会做这种事,是以承基的身形刚一动徐乐便已然出手。手中宝刀轻轻翻转,刀刃变变成了刀背。与此同时徐乐飞起一脚,正中宇文承基的右腿腿窝!   要知承基左腿断折不能受力,所有的行动全靠右腿。不管他速度再快力量再强,行动总归不如平日方便,更不易维持平衡。何况徐乐这一记猛踢也是用足了力道,承基如何抵挡得住?   脖子划过刀背,一阵如水冰凉顺着肌肤传来,承基的心也随之凉到了底。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求生不能而是求死亦不能,自己的性命操纵于别人手中,被人像摆弄傀儡一般耍笑。于承基这种心性的豪杰而言,这简直就是噩梦般的遭遇。   不等他再有机会站起,徐乐的宝刀锋刃已经再次抵在了他的脖颈处,口内则是冷冷说道:“身为武人,与人交手胜负难免。我等可以输掉性命,但是不能输掉颜面!某念在你我同为武人的份上,给你留着三分颜面,你可不要一错再错。”   从承基突然爆发到他被制服,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很多人甚至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见承基匍匐于地项上横刀,不少人甚至惊呼出声。尤其是宇文承基麾下那些家将更是连声吆喝,不过这次呵斥的已经不是徐乐,而是司马德勘。   司马德勘倒是看清了整个交手的过程,心也随之起伏。他看得出来,承基一心求死不想成为徐乐要挟自己的把柄,可是徐乐也是铁了心要拉承基跟自己共生死。   以徐乐方才表现出的身手速度论,就算是自己以神射手暗箭杀死徐乐,其临死前也肯定能杀掉承基。   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韩约等人已经来到徐乐身边。不用人吩咐韩约便举起大盾为徐乐挡住背后,小六、步离则为左右两翼,为徐乐防范暗箭。   徐乐喝道:“上船去!”   韩约却道:“纵然乐郎君事后责罚,今晚某也要抗令!我等自长安一同来,自然也要一同回去。乐郎君不走,我们又怎么走?”   徐乐心中固是为有这等部下欣喜,却也难免焦急。他很清楚,倘若没有玉玺,自己这些人或许还可以逃走。如今既然关系着这等至宝,就算司马德勘再怎么投鼠忌器,也不会让自己这几个人带着玉玺离开。   当然,自己可以把玉玺交出,再有宇文承基为人质,司马德勘或许会放一条路。说起来自己也并没有把玉玺真的当成什么宝贝,更不认为天下归属会由一件死物决定。可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了活命就向对手低头?   玉玺不在自己手里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到了自己手里,就没有交出去的道理!若是想要玉玺,只能从自己的尸体上拿走!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就不会交出宝贝去换取平安!哪怕明知这条路九死一生,也唯有咬牙硬撑,奉心中直道而行。   本想自己舍命给韩约等人换一条活路,不想自己这些部下却是和自己一般脾性,没一个贪生怕死之人。既然如此便干脆轰轰烈烈大闹一场,纵然不能活着离开,起码也要留下好汉名声以传后世。   心中既打定了主意,徐乐的心思反倒是变得更为从容淡定。眼看着面前千军万马,神色间全无惧意,只将刀横在承基脖颈处,直瞪着对面的司马德勘。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干脆利落,磨磨蹭蹭好不爽利!是收兵还是动手,赶快做个决断!”   司马德勘紧咬牙关,手臂举在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   其实不光是司马德勘,就算是随他同来的裴虔通、元礼等人,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所有人都知道该如何决断,但是大家更知道,这个决断绝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说到底这些人都是带兵军将,长于战阵厮杀,拙于朝堂权谋,尤其是这等干系到龙位大宝以及自家满门命数之事,就更超出其所能。至于既保全承基又能保全玉玺的办法也未必没有,只不过事发仓促他们却是想不出来。   宇文承基二次受制,一时间却也没颜面再开口让这些兵将不必顾及自己性命只管动手。再者说来他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自己两次败在徐乐受上,这等豪杰天下少有,纵然迟早要死也该死的像个豪杰。若是被这些无耻小人胡乱杀死,岂不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丢尽了?   有这番心思,承基便没有再行开口发令,司马德勘等人就更不敢开口。宇文承基的家将却不管那些,有人高声叫道:“乐郎君,你说话可算数?我们放你等离开,你便不害我家郎君性命?”   徐乐并未理会这家将,韩约开口答道:“入娘的!咱家乐郎君何等样人?难道还会瞒哄你等不成?我家郎君若是有意谋害宇文性命,他早就人头落地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到底是神武侠少出身,固然徐家闾有自己的规矩,韩约为人亦极为刚正,不至于如宋宝一般打家劫舍胡作非为。可是做侠少的又怎么可能当真手脚干净全无劣迹?掳人勒索又或是抓了肉票与人交涉的事,韩约也不是没做过,自然知道该怎样与人交涉。   他越是不干不净的叫骂,越是让人放心。两名家将不待德勘发令,便扯开喉咙朝水面方向吆喝:“快下船!”随后又对徐乐道:“你等上船之后便放了我家郎君,至于能不能回长安,就得看你们自家造化!”   原本为徐乐安排的逃生船只被宇文承基所控制,但是承基并未将船毁去,乃至在岸边列阵阻击之后,船上也安排了兵士留守。说到底承基心中还留着一分仁厚,倘若今晚来到岸边的并非徐乐而是杨广身边其他忠臣又或往日旧交,承基便可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允许其乘船逃命。   船上留守的都是承基心腹,自然要维护自家郎君性命。听到吩咐并不怠慢,纷纷从船上跳下,有人朝徐乐道:“速速上船,放了我家郎君!”   徐乐抓起承基,将刀横在承基项上,以承基为盾,一步一步向码头退去。韩约、小六、步离将徐乐牢牢护住,也让他不至于担心中了暗算。几个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乃至就连步伐也一模一样。   这般配合堪称无懈可击,纵然司马德勘安排后招,也无法找到破绽暗算救人。何况他如今所带兵将统属不一,又哪有做这等精细之事的精兵好手?   眼看徐乐用不了多久就能上船,司马德勘心急如火却又无可奈何。就在此时,却听身后一阵马蹄声急,随着马蹄声,还传来一个男子的高声呼喝:“不可走了昏君孽种!倘若放走了人,不问身份一律处斩!” 第七百四十一章 肝胆(十)   前来传令的正是宇文承祥。   前者其为韩约等人所败,险些被步离所擒杀。关键时刻虽有宇文承基出手相救,但是于承基而言并不承情。   虽说份属骨肉,但是两人冷漠如路人。承祥在江都城内胡作非为,种种丧尽天良的勾当承基并非不知,只不过他既是族人,又扯了安抚骁果军心的虎皮做大旗,让承基不好对他出手。饶是如此,承基也在明里暗里几次给承祥以警告,要求承祥行事不可过分。更在来家父子寻承祥晦气的时候装聋作哑甚至推波助澜,让承祥委实吃过不少苦头。   承基看不起承祥的行径,承祥也认为承基故作清高。明明是双手血污的厮杀汉,却偏要学和尚讲慈悲,在承祥看来既荒唐又可笑。身为军汉刀头舔血朝不保夕,为非作歹又有什么大惊小怪?若不是为了图个大碗酒肉财帛小娘任取的痛快,又何苦做这玩命营生?   再说自家是要做大事的,就更少不了军伍支持。不靠这等手段争夺人心,骁果军凭什么随着宇文家造反?宇文承基空有一身勇力,却看不明白大势,更没有足以执掌天下的权谋手段,单凭嫡长身份便坐稳了宇文家未来家主位置甚至就连龙椅都注定为他所有,这又怎能让人心服?   有这等心思的也不仅是承祥,宇文化及的次子承趾,也是一般心思。   不管为人处世,还是心性喜好,承祥与承趾都极为相似,因此最是亲厚。承祥很清楚承趾对于承基早有不满,乃至将兄长视为眼中钉。他在其中自然也没少了推波助澜,让两兄弟关系更加恶化。承基对这些事并不理会也不曾怪罪过自己的弟弟,但是对于承祥难免更加厌恶。若不是念着宇文一脉,怕是早就出手打杀了。   乃至在邸店内出手相救时,承基也刻意让承祥吃足苦头,从房间里硬生生拽到外面,腰椎骨险些折断。以至于这段时日只能躺在床上养病做不得恶,今晚若不是事态紧急也不会让他披挂上阵。   承祥认定承基乃是借题发挥,有意为难,心中恨意更盛。只不过自己身份所限武艺又不够高明,无法向承基寻仇,直到宇文化及这道命令传下,才让承祥看到了一丝复仇的希望。   宇文化及本也是一等一的刁滑奸徒,轻易不至于露出破绽,只不过今晚杨广的表现以及那险些夺去他性命的一记行刺,让宇文化及心神大乱头脑远不如平日清醒,否则也不至于让承祥传达这道军令。   知子莫如父,宇文化及对自己儿子最是了解,知道承基对杨广忠心耿耿。哪怕碍于人伦以及宗族利益,不得不追随自己谋反,可是真面对杨氏遗孤,说不定还会念着旧情放其一条生路。他传下这道命令也是为了警告承基,不许他放走杨二娘。可是承祥传令时,便想到了可以从中做些手脚让承基吃苦头。   事情比他想象得更顺心意,没想到向来被视为无敌的宇文承基,也有被人所擒所制的一天。见到他被徐乐刀压脖项的情景,承祥心里先是一阵狂喜,随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只要宇文承基死掉,太子宝座便注定属于承趾。自己为他立了这等大功,日后便是承趾身边第一心腹,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借宇文化及军令除掉承基夺回玉玺,再有承趾斡旋,宇文化及也不至于要了自己性命。大不了就把司马德勘等人丢出去,把罪过推到他们头上!   承基,让你平日目高于顶,今日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放箭!不可走了一个!”   宇文承祥催马来到司马德勘身边,随后便大声传下军令。   虽然这支军队的名义指挥乃是司马德勘,但是这些部队都知道,司马无非是提线傀儡,真正做主的还是宇文家。宇文承祥平日在军中没什么威望,可是他是宇文族人,如今更有宇文化及所下命令,这些兵士自然信他超过司马。   “不可放箭!”   “若是郎君有失,尔等全都要死!”   宇文承基的家将声嘶力竭地呵斥,但是胆气已经明显不足。军随将令,一旦军令下达便不容更改。若是之前司马德勘投鼠忌器,随着承祥的出现,他便再没了顾虑。所有的罪过以及怒火,都将由这个纨绔小子承担,自己又怕什么?   司马德勘一声怒喝:“尔等没听到军令?听令行事!”   说话间他那不知高举了多久的手臂,此刻终于可以重重挥落。伴随着这个动作,一阵弓弦松动声响起,无数箭簇如同雨点般朝着徐乐一行人倾泻而下。随后这些骑兵催动坐骑举起手中木矛,朝着徐乐等人发起了冲锋。   “保护二娘!”   当承祥出现之后,徐乐便知道情形不妙。司马德勘一个外姓人不敢随便动手,宇文族人却可以下这个决心,为了玉玺牺牲承基。是以就在骑兵放箭的刹那间,徐乐也高声传令,随后挥舞着直刀拨打雕翎,与此同时又是朝着承基背上猛踢一脚,将他重重地踢倒在地!   承基身高体阔,若是躲在他身后,不啻于多了一面活盾牌。徐乐心中也未尝没动过这种心思,可是在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放弃。   倒不是徐乐对承基手下留情,而是这种行为与徐乐信奉的“直道”不和。若是自己以承基挡箭,和对面宇文承祥、司马德勘那些卑鄙小人又有什么区别?承基不愧为一代豪杰,似这等人理应阵亡于战场,而不是死在这种乱箭之下。   随着司马德勘下令,自己这些人注定难逃一死。左右难以逃脱,又何必多损失一个汉家勇士?   宇文承基的身躯刚刚倒下,箭矢便已落下。虽说这些骑兵所用的骑弓力道不如步弓,但是成片的箭雨依旧足以致命。饶是徐乐动手快,承基身上也中了好几支雕翎。只不过他有重甲护身,这些箭对于他而言并不足以致命。   人倒在地上,刚刚翻转身形,便看到了徐乐等人的情景。   韩约高举大盾身形下蹲,如同一面墙壁,牢牢挡在了杨思面前。他的盾上以及身上都长满了箭杆。如此密集的箭雨,便是再怎么宽大的盾牌也不足以完全阻挡,何况韩约还要保护杨思,处境自然更为凶险。   也不光是韩约,小六、步离以及……徐乐。他们的处境,都和韩约差不多,甚至更为险恶。   这一片交战区域地势开阔没有遮挡,加上这些骑兵确实射术不弱,徐乐等人再怎么手疾眼快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直刀毕竟不比马槊,纵然徐乐的一路护身刀法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无法如同舞槊一般把自己的身躯遮护得风雨不透。箭簇从宝刀所顾不到的方位钻入,毫不留情地钻入铠甲。   这些骑兵所用箭簇,都是大隋将作监精心打造,本来是准备用来震慑四方蛮夷各地豪强,却不想今日却用在了自家人头上。哪怕是准备为天子穿戴的甲胄,也照样抵挡不住自家精心准备的利箭。   箭簇射透甲叶钻入人体,顷刻间便在徐乐身上制造出无数创口。这位仿佛铜打铁铸一般骁勇的豪杰,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雄姿。   今晚,徐乐第一次露出了疲态。   他的身形一阵摇晃,几乎维持不住的身形,也是他功底足够扎实,急忙一个马步重新站稳,才没让自己的身躯倒地。   其实以徐乐的武艺、身形以及六识敏锐程度,即便是不能保证不受损伤,也不至于伤得这般重。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不光要保护自己,还要分心照顾小六、步离,甚至很多时候要拼着自己受伤保证这两人安全。   小六、步离两人本就不以膂力见长,在这等拨打雕翎的时候就更是吃亏。小六几乎变成了一个刺猬,身上满是箭杆,这位善射的少年,这次却吃足了弓箭的苦头。如果不是徐乐,他此时已经死了。   而小六这一身重伤,却多半是为步离受的。   步离穿不得甲胄,一身布甲护身,加上她动作迅捷,往日里倒也足以自保,就算是偶尔为兵器所伤也能靠着惊人的速度及时避开不至于受伤太重。可是今晚她用力过猛,本来就已经不能厮杀,这等箭雨更不是她所能招架。即便有徐乐照应,在如此密集的箭雨前也难以周全,如果不是小六,步离此刻已经死了。   正是小六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为步离拨打雕翎乃至舍命挡箭,才没让她丧命于箭下。只是在肩上、腿上中了箭,要害全都被小六护住。   唯一毫发无损的,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杨思。徐乐一声令下,韩约就把她紧紧护在自己身后,乃至于身中多处箭伤姿势依旧不变,就是为了保证杨思不受损伤。   这是乐郎君的军令,自己只要有一口气,便要执行。   望着满身血污遍体鳞伤的几人,宇文承基只觉得自己身上气力全失,心中一片冰凉。   这些人在生死关头,依旧在护卫自己的袍泽,甚至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而自己这厢……   马蹄隆隆如同滚雷,司马德勘一声令下,大队骑兵已经朝着徐乐等人冲过去。这些士兵你争我抢,都想着亲手斩下徐乐人头,夺取这无上荣耀。对他们而言,徐乐人头的价值甚至凌驾于玉玺之上。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承基,但是大多数人更关心徐乐或是玉玺,而没有刻意想要保全承基性命。   宇文承基很清楚,自己身边的人乃至于自己一直以来努力保护的亲人,今晚想要自己死。看看徐乐的部下,再看看自己的麾下,承基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周身的伤痛、疲劳一并发作,只觉得体内有无数毒虫同时苏醒,拼命啃咬着自己的筋脉、骨骼,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再无半点气力顾虑其他。   一切随他去吧……   承基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说不出的酸楚疲劳。   他很清楚,徐乐等人注定要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一个好对手,再也找不到如此豪杰!   这天下越发无趣,自己就算不死,今后也注定寂寞。   这该死的老天!为何就不给豪杰一条活路! 第七百四十二章 肝胆(十一)   徐乐也很清楚,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他再如何了得,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不可能靠着一己之力,逆转如此巨大的人数差距,更何况就在刚刚,他和当今天下顶尖斗将大战一场,又受了如此重的箭伤。以这等状态对抗千军万马本就是取死之道,更何况现在的徐乐胯下无马手中无槊就更加不适合交战。   以一敌众的一大要点,就是要保证自己灵活机动,不能真的被对手困死。试想四面八方兵器齐下,任你有多好的本领也难免乱刀分尸。是以为大将者必有良驹,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保证自己在战场上可以保持速度。   依靠马力拉开自己和敌人之间的距离,同时打乱对手的阵型,让数量众多的对手无法形成合围,这是乱战的第一要素。不管对手的总数有多少,要保证自己同时面对的敌人就是那几个,如此才不至于陷入被动挨打不能还手或是被人乱刀分尸。   当日徐乐单骑撞阵,险些斩杀突厥老汗执必贺,固然是凭借一腔血勇一身绝技,也是因为吞龙宝马神骏,不让突厥人形成彻底合围之势。手中马槊更是可以打开一个圈子,保证自己处于安全范围之内。如果不是拥有这份见识,单是凭胆魄气力胡冲乱打,便是有十个徐乐,也早就葬身乱军。   可是今晚,这些条件都不具备。眼下徐乐既无战马也无长兵,反倒是有一身沉重甲胄以及箭伤。这身本应是杨广穿戴的御用甲胄固然防护力惊人,其分量同样可观。哪怕是经过反复锻打之后,其重量比同等甲胄轻了将近一半,依旧不是常人所能负担。   饶是徐乐体魄过人,也不过是能够保证穿戴甲胄之后可以正常活动,不可能腾挪纵跃跳高伏低。更别说时刻与敌人拉开距离,不让对手形成合围。再者说来,他身上所中的数十雕翎也不是儿戏。   依靠着惊人的六识以及勤学苦练打下的深厚根基,徐乐及时避过致命处,又靠着宝甲的防护力以及丝绸衬里的阻碍,抵消了大半力道。可即便如此,这些精铁打造的箭头,依旧不是好相与。哪怕这些骑兵所用的弓劲道较弱,箭簇依旧射穿铠甲钻透皮肉。   这些箭矢不但撕裂身体制造痛苦,更是制造了大量出血。不管一个人武艺再怎么了得,体内的血量总归有限。血出的多身体便会变得笨拙,不管力量还是反应以及行动速度都会严重下降。以徐乐所受的伤势而论,即便是保持站姿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更别说提刀厮杀。   即便徐乐可以勉强提刀厮杀,也没有多少意义。他面对的不是一火或是一队精骑,而是上千疯狂的骁果骑兵。以步对骑本来就非易事,再加上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便是不通兵法之人也能看出来,徐乐一行人注定有死无生。   前无去路退无死所,这等险恶环境下,能做的事便只剩下一件:拼死一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赚一个!   一声呐喊如同惊雷,就在这些兴奋的骑兵朝着徐乐冲过来的同时,徐乐也迈开大步,朝着直面自己的骑兵冲去!对手显然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主动送死,在徐乐冲向自己的刹那,这名骑兵略有些恍惚,不过随即便面露喜色,将木矛朝着徐乐刺过去。   不同于骑兵之间对冲,以骑兵对付步兵,需要俯身弯腰,将手中兵器朝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对手递出。借助马力加上冲击力,这样的攻击变得极为有力,步兵往往需要消耗几倍的气力,才能成功招架。是以步兵对付骑兵必须要结阵,凭借铁壁步阵,用枪阵盾墙强弓硬弩阻挡骑兵冲锋。   步兵如果在铁骑突击面前失去阵型,肯定会溃不成军。徐乐他们这几个人,在骑兵面前其实就和训练草靶没什么区别。哪怕明知徐乐勇名冠绝江都,这名骑兵刺出手中长矛时也没当一回事,认定这一击必中无疑。   这名骑兵满脑子都是自己成功杀死徐乐,高官厚禄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顾不上其他。再加上这些兴奋的骁果军大声喊叫,宇文承基的家将又在高声斥骂,鼎沸人声震荡耳鼓,以至于他不曾听到,那一声弓弦松动声以及利箭破空声。   嗖!   一支雕翎如同毒蛇的尖牙,划破夜空贯入这名骑兵的咽喉。他的木矛与徐乐手中直刀尚未接触,短矛的主人便已经失去了全部气力,死尸从马下坠落。   事发突然,这些骁果军并未看清情况,就见到为首的袍泽忽然落马。身后的骑兵并未因此迟疑,依旧纵马向着徐乐冲去。徐乐这时回头看去,却见小六正挽着弓朝自己咧嘴一笑。   天知道小六是如何做到的!受了如此重的伤,便是性命都已悬于一线。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拉弓放箭射杀对手,仅此一击小六便足以被人称一声豪杰,整个玄甲骑也因这一击而面上有光!   动的不止是小六一个。步离挣扎着站起,双手紧握匕首仰天长嚎如同草原上狼王拜月。韩约也摇摇晃晃的起身,手中紧握双盾,两眼紧盯着急速冲来的骑兵,猛地将右臂一振,郁垒小盾盘旋飞出,正中一匹战马的头颅。   韩约身上同样插满箭杆如同刺猬,这一身气力按说随着血液也消折了大半,这一击威力肯定远不如平日。然则随着这一盾命中,只听那匹壮硕的战马一声哀嚎,随后便软倒在地。   “玄甲骑!”徐乐高举直刀一声呐喊。   “列阵!”韩约、小六、步离三人同声呼喝应对,四个人踉跄着彼此靠近组成个简易阵型,而杨思则被四人护在正中。他们既然答应了杨广要护卫杨思周全便要做到,只要玄甲骑一息尚存,就要履行承诺!   脚步微微移动,避开对手刺来的矛,随后单手抓住矛杆一拉一拽,一名骁果骑兵被徐乐生生从马上扯落。不等其站起,徐乐的直刀已经刺穿此人后心。其他几名士兵的长矛趁此机会刺来,韩约手中的大盾已然抵上,将几杆长矛封出门外!   一柄匕首抛出,正中一名士兵咽喉。其力道算不上强,胜在匕首本身足够锋利,依旧深入对手哽嗓,成功夺取人命。小六已经拉不动弓,但还是保持着拉弓的姿势。乐郎君曾经教过自己汉家歌谣: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玄甲骑的人就算死,也应保持战士雄姿!   这几个人每日一起操练,分进合击配合默契,也是个小小的阵势。此刻人人皆怀有死志,阵势的威力更是提升数倍,以区区数人抗击千骑竟是一时不败。徐乐手中直刀上满是血污,刀起刀落刀扫刀过,已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又斩了多少马,只见面前尽是人马尸体,耳畔尽是哀嚎之声。   他们杀的人已经是自己这只小队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以上,若是按照商贾将本求利的算法,不仅够本更是大赚特赚。不过徐乐等人此时,也到了绝境。   他们的拼死抵抗,激发了骁果军的戾气。原本他们稳操胜券又等着立功受赏,也就不愿意拼命。骑兵仗着马力又是长兵,采取游斗的方式厮杀,催动着战马绕着徐乐等人盘旋寻找破绽出手,同时消耗着这几个人本以不多的体力,等着他们力竭倒地,再催动脚力把他们践踏成泥!   之所以如此,除了徐乐这几个人人数太少且伤势严重,怎么看则会那么都是软柿子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些骑兵的归属。这些骑兵固然同处一面旗帜之下,实际上却分属不同世家豪强,彼此之间并不亲厚。   如今一桩天大富贵摆在面前,难免动了私心,尤其是那些带兵军将私心更重。改朝换代万事皆无定数,若是立下这等大功说不定便能扶摇直上一下子得封要职,于名利得失看得更重。这些军将既想立功受赏,又怕自己部下折了性命,却把功劳富贵便宜了他人,是以便用了这等看上去最为保险损伤也最小的战法。   他们既要杀人立功,还要防范着其他的同袍抢攻,三分气力对付敌手,反倒是用七分气力提防友军。不管自己一方有多少兵力,能够攻击到徐乐等人的范围就是那么大。采取这种游斗消耗战术所需空间又广,围在徐乐一行人四周的,最多也就是十几骑。   徐乐等人舍命血战,这些骁果军却存有私心,彼此消长难免又扯了个平。也正是因为这点,徐乐这几个人才得以支撑。   可是随着伤亡持续增加,这些军将逐渐生出同仇敌忾之意,于袍泽的戒备渐去,属于军汉的那份血勇被激发出来。   骁果军素来以大隋第一强兵自居,哪怕单打独斗不敌,成军厮杀绝不会败给任何一方。若是以众欺寡杀几个疲惫伤兵都死伤惨重,今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军将们口内喝骂着,下令改变战法,几个脾气暴躁的军将已经决定亲自冲阵。素有嫌隙的几人,此刻却是并马而行,将性命托付给仇家。几人指天画地又骂爹入娘的赌咒发誓,不管谁杀了徐乐抢得玉玺,功劳赏赐都由众人平分。   随后这些人催动战马发起冲锋,他们不再催马游斗,而是排成小队,朝着这几个人冲过去。军将凝眉瞪眼紧握矛杆,兵士们自也不敢懈怠。这些人已经打定主意,宁可搭上自己性命让袍泽立功,也要为骁果军挽回名声。   司马德勘也看得两眼冒火,大声吩咐道:“击鼓催阵!此番再不成,某便自己上去!”   徐乐等人的身上,除了之前的箭伤,已经多了许多刀伤、枪伤又或是铁鞭、铁锏等钝器造成的损伤。即便是为天子精心铸造的坚实宝甲,也变得千疮百孔狼狈不堪。几个人更是满身、满脸的血。就连步离也像是一个血人一样,不知道受了多少伤也不知流了多少血。   即便这些骑兵不发起强行突击,这几个人也撑不了多久。再过一时三刻,他们就会因伤或体力耗尽自己倒下。筋疲力尽,乃至视线都逐渐模糊的时候,铁骑如墙,呼啸而至!   徐乐只觉得自己手中的刀是那般沉重,就连握着它都已经是极为困难的事,更别说挥舞杀人。他很清楚,该上路了。   自家的拼杀到了最后一刻,一切终将了结。虽然未能逃脱升天,但好歹也杀出了玄甲骑的威风名气,还让宇文承基再次败阵,自己虽死无憾!   眼看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近,徐乐闭上了眼睛,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第七百四十三章 肝胆(十二)   立马高坡的司马德勘、宇文承祥等人,虽然手段不高,但终究是从戎多年老军伍,眼界见识都不差。他们自然也知道,徐乐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注定难逃一死。一切都已经注定,不需要再看。   可是世间事就是如此,往往越是笃定的事,越想要看个结果。尤其徐乐以一人之力几乎搅动了整个骁果军,不管为敌还是为友,对于他的手段都自佩服。如今这等勇士将死,司马、承祥等人好歹也是武人,自然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看看这样一员猛将到底被谁斩下首级。   变化,就在此时发生!   第一排士兵手中的长矛,距离徐乐已经近在毫厘,只要再将矛向前一递便可刺入其身体。可就是这毫厘之差,便可以改变生死。   一道白光陡然自林中射出,伴随着一声长啸白光已自徐乐身旁掠过,将徐乐的身形生生向旁拖出一丈有余。这道光芒来得突兀,速度又快得惊人,冲锋的兵将根本不曾看清到底是何物,眼前已经失去了目标的踪迹。   这白光所做之事还不止于此,随着徐乐身形移动,前排骑兵的战马发出阵阵哀嚎,随后便如同下饺子一般跌倒在地。原来就在白光掠过之时,已经有暗器击中马腿,第一排的十几匹战马就此倒下。   这次冲锋的骑兵前后分为八排,第一排骑兵倒下,第二排骑兵便应该跟上。可是这些人眼看白光来得古怪生怕吃亏,连忙勒住缰绳,朝着白光停留方向看去,随后便有人惊叫道:“肉飞仙!是肉飞仙!”   司马德勘这时也看清了,所谓的白光并非真的光芒,而是一身素衣劲装的肉飞仙沈光。沈光身上并无披挂,而是一身素绸短打,加上他轻身功夫当世几不做第二人想,行动速度太快,方才又是全力施为,是以在众人看来便是一道白光如同流星划过。   “不好!”   见沈光出现,司马德勘便是一惊,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他倒不是惧怕沈光一人,而是担心今晚始终未曾露面的那支武装:给使营。   在宇文化及政变之前,杨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骁果军人心浮动,大量逃兵出现,以及粮秣供应紧张,这些都不是好兆头。杨广终究带过兵,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也因此做出了部分调整。   除了继续厚给粮饷收买人心外,杨广又建立了总数三百的给使营。这支队伍的性质,其实像极了世家豪门的部曲私兵,其本质和鹦鹉洲上被徐乐消灭的那些谢家部曲并无区别。并非朝廷经制军兵,而是杨广的私人武装。   这支部队的兵员主要来自官奴,还有少数骁果军中精锐勇士。乃至杨广身边那些神通广大的武监,也有一半以上投入给使营中接受训练。每一名给使营兵士,都是杨广亲自挑选,不光武艺高强身强力壮,更是身家清白,与世家门阀扯不上半点关系,外人无从插手。   杨广对于自己的私兵恩养极厚,其虽然以给使为名,实际上每一名士兵的粮饷都参照旅帅发给,军将则水涨船高,到了旅帅这个级别,其待遇基本可以比拟统领一卫的大将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杨广不惜血本厚养部下,这些给使军健自然愿意杀身以报。   这些给使官军不单对杨广忠心耿耿,自身武艺勇力亦堪称一流。固然宇文化及以及其他世家在骁果军中广植耳目,又靠着阴谋诡计裹挟了万千将士,心中对于这三百骑依旧万分忌惮。   官场中甚至有传说,天子组建给使营,乃是当作军将栽培。日后这三百人会被安排到骁果军中担任军职,以便天子将这支部队重新掌握。不管这种说法可信程度几何,都足以证明一点,那就是这支人马自身实力惊人,拥有搅动整个骁果军的能力。   今晚宇文化及引兵谋反,对于给使营自然有所提防。早在其动手之前,便命人假造了圣旨,又偷偷用了玺符,将给使营调离迷楼。毕竟谋反这种事于时间看得极重,半个时辰的出入,便可能决定生死。若是今晚给使营留守皇宫,说不定杨广就能逃脱升天,又或者眼下的码头便不是这般情景。   本以为这支人马或是逃窜,或是另投他处,又或者已经被大军冲垮,随着江淮骁果烟消云散。不想沈光竟然在此出现,他既然来了,那他手下那支军队……   刚刚想到这里,却听阵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不等司马德勘回头,宇文承祥已经惊叫出声:“给使营!快逃!给使营杀来了!”   在司马德勘等人身后出现的,乃是一支身披重甲手持长矛的骑兵。事实上这支军队在很多地方和徐乐的玄甲骑颇为相似,所有的士兵身上披挂札甲,甲叶特意用火炙烤熏黑,在夜晚行军不至于反光,若是在白天出现,也是一支遍体着黑的玄色甲骑。   早在给使营组建之时,徐乐便怀疑过,这支军队的成立和自己可能存在关联。杨广多半是听了自己讲述自家部队之后,兴起了这么个念头,参考玄甲骑组建给使营。这位荒唐天子讲究排场仪仗,手面远比李渊豪阔。这三百骑兵不单人着黑甲马披玄铠,就连战马的毛色也是纯黑。   真难为杨广,居然在江南之地找到这么多纯黑色战马。这些战马毛管鲜亮膘肥体壮,配上那一身玄色甲胄,月光之下望去,如同一支自地府冲出的幽灵兵团。这些战马的马蹄处都已裹了厚厚的毡,因此行动之时不会发出多少声音,加上战场混乱喊杀连天,纵然有些动静也被淹没在呐喊声中,是以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些兵马出现。   就在司马德勘发现这支骑兵的同时,三百给使骑兵已经朝着骁果军发起了冲锋。由于司马之前全部精力都放在对付徐乐上,是以部队的阵型头重脚轻,后方防卫空虚。再者他们的对手总共就只有几个人,不需要全军严阵以待。哪怕是军将下决心要击杀徐乐之后,大军也不可能全都处于备战状态。   除去准备与徐乐厮杀的那几队兵马以外,其余的部队基本都处于待命状态。士兵保持着围困阵型防止徐乐走脱,若是他们朝自己所在冲过来,便动手进行攻击。这种情况下的士兵精神难免松懈,阵型更是无从谈起。猝然遇袭,又面对这么一支强兵,所谓的殿军根本指望不上。   那些原本居于阵后的骑兵还没来得及举起长矛列成阵势,就已经被给使骑兵手中的长矛刺穿胸腹挑落马下!   这支黑色的骑兵,如同一把利刃,轻松划开司马德勘大军的软腹,随后一路猛进,朝着司马等人所在方向冲来!   宇文承祥本就是色厉胆薄之徒,此时更是吓得面无血色,不管不顾催马便逃,边跑边道:“回来!快让我们的人马回来!”   司马德勘所统率的骑兵乃是自各世家门阀的部曲以及部分骁果精锐抽调而来,其统属不一人心各异,指挥调度本就为难。如今这给使营兵锋所向,正是司马德勘等人驻马之处,显然是要一举打掉这支兵马的司命所在,让这千多名骑兵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宇文承祥下令士兵回撤倒也不能算作一无是处,可是军机大事哪能如此草率决定?更何况身为主将之一,不战而走更是大忌。司马心知不妙,连忙吩咐道:“稳住阵脚!请宇文将军督部曲相助!”   眼下阵型最为完整也最有战斗力的,其实是宇文承基麾下的那些部曲。其数量虽然不及司马手下兵马,但是胜在训练有素,加上一直准备和徐乐交战,是以阵型保持完整,随时可以投入作战。更重要的是,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码头,并未直接面对给使精锐。如果他们此时出手,不管是攻打徐乐,还是帮助司马德勘稳固战线,都可以发挥巨大作用。   可是这些部曲方才拼死拼活乃至折损了几条人命,才把宇文承基从自家骑兵的铁蹄下抢出来,眼下全都围在自家将主身边,对于战场的变化无动于衷。   司马德勘也知自己无权指挥宇文承基的部曲,是以派来传令的乃是宇文家自己的家将,那名家将语声哽咽,朝着宇文承基哀恳道:“郎君!事态紧急,请郎君速速发兵,万一走了徐乐或是杨家小娘,只怕会误了主公大事!”   宇文承基此时倚着一棵树半躺半坐,断折的右腿已经做了简单处理,用木板固定又用布条扎紧,在军医官处理之前,只能先保持这种状态。   听着家将言语,宇文承基并未作声,而是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徐乐、韩约……目光一路转动,最终落到了杨思身上。望着毫发未损但是难免满身血污的杨思,宇文承基不知想起了什么,就在家将第三次催促时,他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叹,随后将头一歪双目紧闭,再没了动静。 第七百四十四章 肝胆(十三)   宇文承基的忽然晕厥,对于司马德勘来说堪称灭顶之灾。他本来就指挥不动宇文承基的人马,加上之前他遵从承祥命令不顾承基生死下令放箭,更让他和这支人马的关系恶劣到了极处。眼下承基昏厥,这些部曲便有了充分理由不理会司马,自己是大郎的部下,与你司马有甚相干?自家郎君生死不知,身为部曲自然要护卫主将,不可能卷入战阵撕杀。   最有战力的一支队伍选择了作壁上观,司马的处境便极为狼狈。这三百给使营不愧是杨广以重金厚币恩养的精锐,兵力虽少战力却强,即便自家主将并未亲自指挥,也不曾影响这支人马的斗志。   这支人马所求者既不是胜利也不是杀出一条血路逃脱,他们追求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两个字:杀人!从习武之日起,这些人接受的训练便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最省力的方法杀人。成为给使营之后,又得到沈光专门训练,学会如何发悔这个团体的力量,让自己能够更快更多的杀戮人命。   这份本事本该是用在平乱战场又或者拱卫天子的时侯,结果今晚却全都用在了司马以及他手下党羽身上。   从一开始这支人马的目标便是司马德勘和他手下的这支队伍,是以抱着决死之心,朝司马等人所在猛冲猛打。所有挡在路上的对手,都是自己杀人的绊脚石,只要用力踢开就好。哪怕是同归于尽也没关系,以最快的时间打开通道,为自己的袍泽制造机会,杀死司马德勘等人,自己的死便不算冤枉   这么一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精锐,绝对算得上为将者的噩梦。即便是天下最为精锐的骁果军,遇到这种亡命铁骑,也照样讨不得好去。所有挡在路上的骁果骑兵,全都被这种打法杀得落花流水。一个接一个小型军阵被粉碎,无数骑兵在惊叫声中被挑落马下。司马德勘已经派出了麾下最为精锐的亲兵,依旧是同样下场,一个冲锋便被杀得残破不堪溃不成军。   这种情况下,司马德勘也只能效法承祥,先行离开险地。如此一来这支大军便失去了指挥,只能由各自主将统领各自为战,兵力虽多却无调度,人马的优势难以发挥。相反倒是三百给使如臂使指,进退之间法度森严,将骑兵机动灵活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给使营的兵马由于粮草充足,大多数士兵夜间可以正常视物,再加上骁果军所持引火物,于战场情况看得分明。司马德勘逃的快,这些人追的叶急。几个军将更是牢牢盯死了司马,带领部下紧咬着司马不放,他退到何处给使营便追到何处,不给司马重整队伍的时间。   码头杀得人仰马翻,给使军与骁果军搅在一处,再没人顾得上徐乐这几个人。沈光便也得了这片刻光景,与这一行人交谈。   沈光看着满身浴血的徐乐等人,又看看杨思,一双虎目满含泪珠,双膝一软,昔日长安城中游侠之首,骁果军中大名鼎鼎的肉飞仙,居然堆金山倒玉柱跪在杨思面前,朝着地面用力叩首。   杨广对沈光青眼有加,往日在宫中也不要沈光下跪,更不用他给自己的女儿行礼。是以杨思地位虽高,但是受沈光参拜还是第一遭,一时间不知所措。加上这一晚对她的打击委实太大,父母被难国破家亡,自己也是几次死里逃生,乃至素来喜洁的她,不得不忍受着满身的血水。这等经历夹杂一处,早以摧毁了大隋公主的心防。此时见沈光跪倒,她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身形软倒在地,对着沈光抽泣。   沈光语声哽咽:“臣受奸人所愚,未能带兵护驾,实在罪该万死。总算来得及时,救下千岁性命,否则九泉之下也无面目见圣人。”   徐乐此时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不过总算能看清面前之人乃是沈光,也能看到他一身装束。徐乐何等聪明?自然明白沈光这一身打扮乃是为杨广穿孝,他想必已经知道宇文化及谋逆杨广首领不保之事,带领给使营到此,到底是救驾还是救友,怕是无从知晓。   他也无意细究此事,只知道自己这几个人的性命,算是沈光救下,这便足够了。这等大恩自不必言谢,只是朝着沈光略一点首,彼此便知对方心思。   沈光自怀中取出几个瓷瓶,放到杨思面前:“臣等无能,不能再追随千岁,你的性命,今后便全靠这几位壮士保全。乱世之中人心难测,至亲骨肉亦可能白刃相向。然则为臣可以做保,徐兄乃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千岁跟随徐兄绝不至于有失。这些乃是圣人昔日所赐疗伤良药,有劳千岁代为裹伤。他们痊愈的越早,千岁便越安全。”   随后沈光又用力叩首,直到额头上渗出血来,才起身去搀扶徐乐,又对杨思道:“千岁未曾受伤,还请自己走到船上。为臣为你们解缆,若是老天保佑,天亮之前便可离开险地。”   杨思勉强站起身,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听沈光言语,她原本有些羞涩,不敢和沈光对话,可是听沈光的说辞心中生疑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沈卿……沈郎君不和我们一起走?”   沈光望了一眼战场,面色阴沉如铁,边向船上走边说道:“圣人待臣等天高地厚之恩,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天恩之万一。逆贼倡乱,臣身负护卫之责,却未能保全圣驾,犯下如此大罪,又有何面目活在人世?若非念着陛下大仇未报,千岁未脱险境,臣等早以横刀自刎以死谢罪!只要千岁上了船,臣便可以放心。”   “你们……有何打算?”   杨思说到这里也顺着沈光的目光看向战场,正好看到一名给使手中长矛刺入骁果军前胸,可那名骁果军所持长矛也刺入这名给使小腹。两人几乎同时从马上落下,竟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杨思不懂兵法也不识战阵,但是基本的道理还是能明白。给使营的人马毕竟不多,就算人人如龙个个似虎,也不可能真的杀败骁果军斩杀宇文化及。他们这样打下去,最终还是自寻死路,是以她有些疑惑,不知沈光的真实心意。   却听沈光斩钉截铁道:“臣等均已对天盟誓,今晚人人争死,谁也不许存苟且偷生之念。这一晚时光,我给使营上下将全力杀贼,杀得一万是一万,杀得八千是八千。也好让天下人知晓,我大隋有忠臣良将,绝不会被人小看!”   杨思大惊,连忙道:“万万不可!我听父皇说过,给使营都是英雄好汉,父皇私下里不止一次提起,说给使营日后乃是我汉家武将根苗。这许多好汉怎可白白折损于此?沈郎君可以随我们一起走……”   沈光这次却打断了杨思的话,他此时已经把步离抱到船上。随着步离上船,岸上就没了徐乐的部下,沈光道:“臣不会随千岁走的。长安城内的李渊,亦是乱臣贼子,与宇文化及乃是一丘之貉。臣受圣人大恩,绝不可能向他人屈膝,更不可能为乱臣贼子效力!天下虽大,已无臣存身之地,只有死战到底,一死报恩而已。”   杨思还想再说,沈光却已经抽出宝刀用力挥斩,固定船只的缆绳应手而断,这条大船左右晃荡几下,随后为水流推动,向着下游方向行驶。杨思在船上左右摇晃两下,后面的话想说却都被这番摇晃给拦了回去。   沈光这时才高声道:“此乃男儿血性,望千岁容让。臣堂堂须眉,既不可屈身辱志投效奸贼,亦不能有负于圣人大恩为天下人笑柄。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千岁今后好自为之,恕臣不能再为千岁效力!”   最后这几句话,沈光乃是鼓足丹田气大声呼喝而出,声音顺水传出不知多远。喊完这句话,沈光打了个呼哨,随后一声马嘶传来,他那匹宝马自林中冲出来到身边。沈光飞身上马,将悬挂的马槊抄在手中,随后一声断喝,单人独骑朝着司马德勘所在方向冲去。   就在他喊出这一声的同时,树下的宇文承基也睁开了眼睛,朝沈光看了一眼,接着又把眼闭上,口内轻声说了一句:“好男儿。”   几个极为心腹的军将追随左右,这几个人离承基最近,看得也最清楚。赫然发现,承基脸上多出两道泪痕,自家的将主,居然哭了,眼泪居然还是为对手所落!   这些军将不明主将心思也不敢问,但是大家自然都能明白承基的意思,是以对于徐乐等人所乘船只权当没看见,没人去阻拦或是朝船上放箭投火把,只游着它载着玉玺顺着水势向下游飘去。   是夜,给使营全军自沈光以降全员斗死无一生还无一归降。肉飞仙沈光身被九创苦战不休,阵斩司马德勘、宇文承祥,大笑三声自刎而亡。事后检点战场,骁果军战死者不下千人。经此一战三军悚然,骁果军从此不以天下第一精锐自矜,沈光忠勇侠烈之名行于天下。 第七百四十五章 肝胆(十四)   沈光为徐乐等人逃脱准备的船只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若是正常情况,总要有十几个桨手操舟,才能保证船只正常前进。   可是之前沈光为徐乐安排的水手都已经死在宇文承基手里,宇文承基的部曲,又被沈光赶下船,是以船上就只有徐乐这一行人,再没有一个外人在。   倒不是沈光粗心,而是仓促之间不可能再找到一批足以交托性命,保证他们安心听令,不会生出异心的水手船夫,那些给使又一心求死,没一个愿意离开队伍护送公主前往关中。是以沈光也没有好办法,只好让这条船顺水而行,至于能否到达关中,就不是他所能控制。   好在今晚顺风顺水,借着风力水流,船只还可以行动。船上的死尸都已经被抛下,可是血腥味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散干净,船舱内血污腥臭味道刺鼻,熏得杨思直欲作呕。   在今晚之前,杨思不曾真的经历过战乱,也不知所谓乱世之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哪怕追随父母南狩,也是在千军万马拱卫之下,身边更有无数宫娥侍奉,不曾吃过苦也不曾遭过罪。价值远在黄金之上的珍贵香料杨思可以随意使用,是以她的宫室内常年香气扑鼻,衣饰自不必说,全都离不开熏香滋润,确保气味芬芳。   似这等血腥味道,今晚她已经闻了许久,可之前终究是在野外空旷处,与船舱这种密闭环境无从比较。这娇弱得少女,本就不属于这等乱世,对于这种环境又怎么可能轻松接受。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几欲昏倒,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几次张口干呕,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就试图逃走,甚至连眼泪都迅速擦干,并未坐下嚎啕。相反,从沈光的身影自视线中消失之后,她便开始了忙碌。手忙脚乱地帮徐乐等人解去甲胄,又脱去里面的丝绸内衬,以及近身衣衫,露出几个人满是伤口的身躯,随后便开始包扎。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不曾与甲胄接触过的杨思,对于如何穿脱战甲全然不知,即便是徐乐勉强开口指点,完成这些动作也不是轻松事。更别说这个过程本就需要气力以及穿甲人的配合,可是这两样全都不具备。   小六、步离已经昏迷,徐乐、韩约尚有神智,可是也仅能开口提示很难配合卸甲。杨思只能自己亲历亲为,帮这几个人解除身上的甲胄。这几人除去步离以外,全都身披重甲,其分量甚为可观。若是寻常军汉解甲,倒是不算什么难事。可是杨思之前不曾劳作,连重物都不曾搬运过,又哪里捧得动甲胄?   一声惊呼声中,杨思身形踉跄险些瘫坐在地,本已千疮百孔的铠甲落在甲板上,发出一阵脆响。杨思那双可以弹奏出天籁之音的纤纤素手,已经满是鲜血。甲叶在她的手上划过,十根手指以及掌心都被划开了口子。今晚半夜厮杀,几次死里逃生,乃至那铺天盖地的箭雨当头,杨思都毫发无损。眼下暂时安定,她反倒受了伤。   杨思并没有哭,也没有使公主性子不管不顾,只是将手指放入口中用力吸吮了两下,又将手掌在衣裙上胡乱擦抹两把,接下来便拿起沈光所赠伤药来到徐乐等人身边,为几个人包扎伤口。   在搀扶徐乐等人上船之前,沈光随手将几人身上所中的箭拔出大半。长安游侠出身的沈光对于如何拔箭治伤并不陌生,知道哪些箭可以拔,哪些箭不能动。   这四个人里面,箭伤最重的是徐乐,其次是小六,韩约、步离都没什么要紧。步离腿上、肩上所受的箭伤既没伤到要害,也没伤到骨头,随手拔下便可。韩约身上中箭不少,不过大多数都为铠甲遮护,加上韩约及时避开要害,没让箭矢伤到筋络,大多数的箭都能拔下来没有大碍。   徐乐、小六都是为了保护袍泽不顾自身性命,中箭既多,受箭之处也险,有几支箭很是凶险,一旦拔出势必造成大量出血。这种箭便不能随手拔,必须由军医出手并且及时包扎,否则便可能危及性命。是以两人身上还插着些许箭杆,解甲之时也给杨思添了很多麻烦。   杨思于宫中学过些医术,只不过她不曾接触过真正的刀枪伤,亲自动手给男子敷药更是第一遭。不过此时她所在意的,并不是这几个男子的身躯,而是他们的性命。   她很清楚,流这么多的血意味着什么,更清楚那几支依旧未曾拔出的箭矢,代表着怎样的凶险。   屏息、凝神,定心……   杨思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至于颤抖,在脑海里反复转动一个念头:只把这当作是一桩寻常小事便好,这些人就像是自己之前在宫中救治的那些宫娥一样,不会有什么凶险……不会!   那些宫娥不曾死,这些人也必然可以救活,绝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不能死,也不当死!   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心中的凄楚,都被她强行忍下,只当是春风拂面。哪怕十指连心痛不欲生,也强自咬牙忍住,不肯浪费半点伤药在自己手上,只是将这些金疮药小心翼翼洒在四人伤患处。   敷药、包扎……这些她都是做过的。杨广暴虐成性,不单对大臣如此,对宫人也是一样。尤其南狩之后喜怒无常,动辄对宫人施刑。大部分宫人便在酷刑下糊里糊涂丢掉性命,不过总有少数幸运儿,能够得到杨思的救治侥幸得活命。   只不过那些宫人得伤自然不能和徐乐几人所受伤相比,杨思更是第一次在没有宫娥帮衬,没人为自己递上药物或是提供帮手的情形下,为重伤者包扎处置。   药粉精打细算,用完便不再有,就连裹伤的布也极为有限。杨思自步离身上摸出两口匕首,这是罗敦当日以重金购得送予步离的兵器,固然其不能和李家又或是杨广所赠的精炼匕首相比,可是对步离而言意义非凡,直到最后时刻也不舍得丢出去。杨思此刻便以匕首为裁刀,将自己身上的衣衫割去一幅又一幅,为几个人包扎。   药物用完又该如何?包扎的布料用光又该怎样?这些事情杨思不曾想亦不敢想,她必须强迫自己心无旁骛专注于处理伤口,否则多半要当场崩溃无法视事。一夜之间国破家亡,从公主变成落难女子,这等大起大落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何况杨思这么个一直被杨广夫妇视如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的公主?   她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于一件事,不让自己有太多心思,唯有如此才能勉强支撑。毕竟眼下自己无人可以倚靠,若是自己垮了,这几个人也活不成。若是他们死了,自己的性命也就到了尽头。   杨思固然长在深宫妇人之手,与外界接触较少,但总归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自然知道自从船只离岸开始,自己与沈光等人就再没了相见之日。大隋的万里江山,杨氏的赫赫声威,都和自己没了关系。要想在世间立足求生,唯一的依靠就是徐乐。   虽说整晚大半时间杨思都处于昏迷之中,不过就码头那一番血战,她已经看明白一切。   世道变了!   天子威仪,金枝玉叶的身份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母后口中那个率兽食人礼崩乐坏的时代即将到来,所有放不下身段,或是看不明白时代,依旧以贵人身份自居者,都注定难逃一死。只有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才有可能熬过这个至暗时代。   在这等乱世中,女子的命运更为凄惨,尤其是美丽的女字,往往命运更为不堪。自己从迷楼逃到了船上,便该努力地活下去,不但要活过这个乱世,还要体面的活着,不至于沦落到前朝那些公主贵女一般下场。   只有把命运和徐乐绑在一处,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杨思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所处的小船一样,只能向前无法退后,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自己的父亲对徐乐算不上好,细算起来两边还是仇家,就算是临终托孤这件事上,父亲依旧对徐乐使用了手段。哪怕徐乐遵守承诺会一直照顾自己,但是这份感请的裂痕如果不加以弥补,迟早还会出问题,眼下这就是机会。自己不但要全力救徐乐,还要救他身边所有人,确保每个人都活下来,这样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她心中想着手上不停,在金疮药用尽之前,总算完成了最基本的包扎。以这几个人的伤势论,这种规模的包扎其实并不保险,只不过就眼下这种环境,这已经是杨思所能做到的极限。人事已尽,这几人性命能否保住,现在只能听天命。   忽然杨思想起了什么,对徐乐道:“我……去摇橹。”随后离开船舱,向着船桨所在跑去。徐乐想要阻止她,却已经没了说话的气力。之前交战时,乃是强提一口真气勉强支撑,到了现在暂时安定,这口元气散去,周身伤痛一起发作,即便是沈光的金疮药效力非凡,也没了与杨思交谈的精神力气。   杨思在宫里见过宫人摇船,固然看上去辛苦,但总归不算太困难。在杨思想来,只要肯吃苦就能将事情办成。哪知上手之后才发现宫中所用小艇和眼下自己要操纵的大船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即便她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船桨还是如同卡死一般,动得格外缓慢。   水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和杨思角力,她越是用力划水,对方就越是想要和她作对。这支手的力气显然比她大出十数倍,两方角力的结果,便是杨思一败涂地。   指掌处的伤痛持续发作,让杨思每一次摇动船桨都像是受刑,她那双美眸内已经满是泪珠,既是因为痛苦也是因为不甘。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无能,于乱世中竟是毫无价值。   忽然她双手一滑,船桨自掌心滑出。由于用力过猛收不住势,杨思的身形向前一扑,几乎趴在船板上。转动的船桨正抽在她身上,打得杨思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她好不容易坐稳身形,还不容她再想办法摇动船只,耳畔隐约传来划水之声。   杨思心头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她将头贴近甲板仔细倾听,脸色越来越难看,惊恐之意越发明显,猛然间起身,踉跄着便向船舱跑去。可是没等迈出两步,猛然便听到重物砸在甲板上的声音,随后船只左右一阵摇晃,杨思站立不稳再次跌倒。   有人上船了! 第七百四十六章 肝胆(十五)   船舱内。   十几个身着劲装腰悬直刀的汉子排列两厢,正中摆放了两个蒲团,一个同样着劲装配直刀的英武男子与杨思对面而坐。   杨思的手已经得到了救治,既上了金创药又裹了药布,伤口处阵阵清凉传来,让杨思感到说不出的惬意。也是她的运气好,这位少年身边有手段高强的郎中随行,尤其在处置外伤上更是堪称圣手,否则的话以杨思的伤势纵然不至于落下残疾,也很难再像以前一样弹拨瑶琴演奏妙音。   徐乐等人已经被移到旁边,由那位良医带着手下进行二次救治。那几支足以致命的箭,已经被安全拔出,伤口又进行了再度处理。虽然那位郎中一直在夸奖杨思处置及时,否则小六多半回天乏术。可是杨思看着郎中把自己包扎的伤口全部撤下重新处置便觉得脸上发烧,总觉得自己乃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她低着头,并未跟对面的男子对视。倒是对面的男子主动开口:“你我骨肉至亲,贤妹不必拘谨。你尽管放心,自今日起李家便是你的娘家,谁若是对你不敬,为兄第一个不答应。”   杨思并没接话也没有表示感谢,虽说对面的男子乃是李渊次子,与自己更是表兄妹,可是自己并不想对其表示亲近,更不想把自己的安危系在此人身上。说到底自己也是杨家子孙,怎能真的认一个乱臣贼子为亲人?那样又怎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怎对得起杨家列祖列宗?   在杨思对面坐着的,正是新晋被李渊册封为尚书令、右翊卫大将军、乃至秦王的李世民。与他同来的,还有身边第一亲信长孙无忌,再有就是李世民自己的亲信家将亲兵。杨思所听到的船只划动声,便是李世民所乘船只发出的声音。   如今江淮之地还是大隋所有,李世民此番的行动也不是为了攻略东南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其全部人马分乘三艘船,以商贾名义为掩饰一路来到此间。也是多亏徐乐之前大闹鹦鹉洲,把这条水路上最为凶悍能战的一支水匪歼灭,否则的话李世民此行怕是也未必会如现在这般一帆风顺。   以他所统率的兵马以及自己的身份,自然是谨小慎微不敢随意招惹他人,更不会随随便便就往陌生的船上跳。只不过此番李世民冒险前来就是为了接应徐乐,越是接近江都自然越要大胆。   李世民带兵有方,人马未到斥候已经先派出去,于江都城的骚乱已有所知。李世民相信徐乐不会随便卷入这种乱局,更不可能稀里糊涂把命送掉,是以越发细心搜寻生怕与徐乐错过。   这种情况下,一艘无主的船只于水上行走,既不见水手也不见旗号,自然就显得很是蹊跷。夜晚本不是行船的时辰,能在城中一片大乱时冒险行船,又能从江都逃出生天者绝不是等闲之辈,哪怕不是徐乐也必然是城中要人甚至可能是皇亲国戚。   说到底李世民也是李家二郎,亦是乱世中有志问鼎天下的雄主。既要顾虑手足情分,也要考虑自家的基业江山。不管船上人是徐乐还是大隋宗亲又或是什么显赫人物,这个险都值得冒。是以发现情形不对之后,立刻派兵登船,没想到不光在船上找到徐乐,还发现了杨思。   李渊正式起兵之前一直奉行韬晦之计,杨广对他严防死守,他则对杨广表现得忠心耿耿,不但在朝野上下博得仁厚之名,与杨广的关系也显得很是亲密。不管杨广对他如何,他都表现出对杨广的手足情分,往往摆出至亲的模样与杨广往来。再加上李家经营多年的人脉,于深宫大内亦广植耳目,对于杨广子女情况自然也极为了解。   李世民知道杨广有个倾国倾城的女儿,且这个女儿并未正式授予公主封号,也就是暂时养在宫中不准备外嫁。对于李世民来说,杨广的女儿根本算不得人,也不值得他在意,是以只是记下有这么号人物也就是了。不想今晚在此遇到,更没想到的是,这女子居然如此美貌!   初见杨思时李世民甚至有了片刻恍惚,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自己的妻子长孙音,随后才醒悟这女子并非自己妻室。等到杨思通报身份,再看她身上血污手上伤口以及徐乐等人的包扎情况后,李世民对于杨思于欣赏之余又多了几分敬佩。   昔日晋阳城中名门俊彦不计其数,饮酒唱和之时豪言壮语气冲牛斗,个个都自称胆大包天手段本领惊人,不管遇到何等艰险都能应付自如。可是李世民心中有数,若是把他们放在杨思的处境,只怕早就不知所措又或者寻死觅活,胆子最大的或许会自尽,绝没有任何一人有胆量活下来,用双手为自己搏一条活路。   因敬而生爱,原本杨思的身份尴尬,李家如今又已经公开称帝,对于杨思不需要客气。乱世之中礼法无存,就算是李世民把她一刀杀了,外人也不会说李世民坏话更别说其他。可是李世民望着杨思那副狼狈样子,总觉得这女子体内似乎蕴藏着无穷的神力,绝对不可轻侮。是以他并未用言语恫吓又或是态度傲慢,反倒是与杨思拉起了家常叙起了交情。   乱臣贼子与朝廷公主论交,自然透着古怪。不过经历过南北朝乱世的人,对这一点其实早就应该看开。当年天下大乱诸侯攻伐,谁不是满手血污甚至亲手诛杀过对手的亲人。可是到了该谈判的时候,大家还不是坐下来把酒言欢亲如手足,转过脸来互相攻杀也不会有妨碍。   这便是乱世中的生存原则,重实利轻虚名,更不会被恩仇所束缚。李世民相信以杨思的见识,能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再说杨思当下的处境,也不适合得罪李家子弟,两人之间交谈不至于为难。   再者说来,李世民对于如何与杨思这种身份的女子打交道也不陌生。别看他在晋阳时就是出名的亲近军汉疏远世家,仿佛天生就是军汉脾气不懂酬酢。实际上身为李家次子,又怎么可能真的对贵族礼仪一窍不通?   只不过李世民知道,自己的次子身份决定了不可能得到世家大力支持,便不想在那些人身上白费力气。事实上论起酬酢交际上的手段,李世民未必就不如李建成,只不过他的身份所限再就是心性确实喜欢武人,也就不在这方面用力。   他此刻拿出自己周身解数,明明是沙场附近,却被几句言语弄得好像是长安城中世家豪门的茶会。乃至杨思的心思,也因此放松了几分,可是其效果也仅止于此。不管李世民表现得如何亲厚,杨思都不予以回应,让李世民白费力气。   连碰了几个软钉子,李世民也觉得心里没趣,沉吟片刻又说道:“贤妹今晚受惊不小,也是该早早安歇。如今我等身在险地讲究不得,只好请贤妹受几日委屈。等到回了长安面见父皇,再商议对贤妹如何安置。”   “如此多谢秦王千岁。”杨思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随后起身,随着一名家将引领前往一旁的客舱休息。这条船本来就是客船,船上客舱极多,倒是不必担心起居不便。   等到杨思离开,李世民身边的家将李升忍不住道:“事到如今还摆这副嘴脸,真当自己还是金枝玉叶?当真不知好……”   他这个歹字未曾出口,李世民已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升吓得连忙住口,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李世民冷声道:“某方才所言便是军令,杨李两家骨肉至亲,谁对杨家二娘无礼,便是辱我李家!”   这些家将连忙行礼称诺,李世民又道:“这几日你们多辛苦些,安排人手每日为杨家二娘值宿,她若再受什么惊吓,唯尔等是问!再者,二娘于衣食用度有何需求,尽力予以备办,若是实在不便就明白说与她知晓,某看二娘乃是明理之人,不会让尔等为难。尔等也不可心存轻慢,让她受了委屈。”   这当口随同李世民前来的郎中满头大汗地来到李世民面前回禀:徐乐等人的伤势终于处理停当,几个人的命全都保住了,日后恢复情况如何又是否能恢复往日本领,自己却是不敢作保。 第七百四十七章 肝胆(十六)   长安城中,李建成书房内。   随着李渊正式登基称帝,李建成的地位水涨船高,即便天子目前还没有明确下旨册封,其门下僚属已经把自己的主公当做太子对待。若是时机得当,几个心腹僚属还会按照参拜天子的礼仪给建成行礼,之后再谈正事。   至于那些在晋阳城中就与建成交好的世家子弟,如今往来自然更为频繁。随着李渊攻下长安席卷关中,世家门阀对李家的支持便有所增加。之前于晋阳城中的,多是自家的次子又或是长房里面的要人,如今已经有几个家族的嫡长子或是未来注定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前来投奔。   这些人入城之后大多选择投在建成门下,毕竟李渊已经是帝王,并不需要这些世家子投奔。再说他的身份辈分都在那里,要结交也是各家家主亲自拜见,这些小字辈还轮不到。他们所能投靠的,就只有建成一人。   奇珍异宝又或是宝马美人,如同流水般送入建成府邸,只要建成肯开口,不管何等珍贵的宝物,都会有神通广大之人代为备办。在他们的眼里,建成似乎已经登上皇位成为九五至尊,理应享受天家富贵。   对于手下的这等作为,李建成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极为受用。   男儿汉立身天地之间,所图者为何?不过就是权柄富贵而已。若是不为了享受这等威风,自家父子又何必隐忍多年,陪着杨广那等昏君演忠臣孝子的戏。乃至起兵之后有几遭更是险些丢失性命,为的不就是享受世间极致富贵,拥有生杀予夺主宰天下的权柄?   只不过眼下这点享乐还远远不够,几个世家子又或是些许珍宝,算得了什么?有朝一日身登大宝,把整个天下掌握在手,再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才是大丈夫的志向所在。   于晋阳起兵时,李建成的野心还没这么大,那时的他只想着早日攻下长安席卷关中。即便争夺天下不利,也可尽关中而守,反正有长安这座天下雄都在手,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其他的追求。   可是等到真的攻占长安,又从宫中那些留守宦官口中得知杨广昔日种种作为以及对天下的谋划之后,李建成的心性也随之发生变化。他发现大业天子虽然是自己父子的对头,可是他的心性乃至想法,和自己却是不谋而合。不管修运河还是征高丽,又或是筹备中的对突厥用武,杨广做这些事的目的只有一个,成为超越前人的圣君,做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   虽然杨广的心思注定无法成功,乃至大隋最终分崩离析被自己父子夺了关中也和杨广这些行径脱不了关系,可是李建成心里还是认定杨广做得没错。如果说有错,也无非是他的才具不及,手段又太过急躁,才让大好局面变成这般模样。   杨广做不成的事,自己可以做成!他当不了千古一帝,自己可以!   李建成的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自己必须要成为帝王,之后再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超越秦皇汉武乃至三皇五帝,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间第一帝王。唯有如此,才不枉在人间走这一遭!   也正是为了这个志向,李建成才如此忙碌。白日里要和那些前来投奔的世家子弟酬酢交际,晚上自然少不了酒宴歌舞。等到那些人酒酣耳热回去休息的时候,他还要处理诸多政务。往往一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甚至比当初起兵攻打关中的时候更为辛苦。   李渊有意识地把一部分政务交给长子处理,这既是一种测试更是一种暗示,李家的基业日后注定由自己的长子管理,所以才要趁现在就开始训练。对于建成而言,这自然是好事。可是天下事有利有弊,身负重任就得承担重责。这些由建成负责的政务若是出了差错,也没人替他承担。   固然建成门下僚属众多,内中也不乏才俊,可是涉及到军国大事建成还是要亲自处置才能放心。再说李家眼下的处境,也没到可以放手不管,把政务交给臣子处理的地步。   固然李渊于长安称帝之后,得到了诸多北地世家支持,声势如日中天,可是距离真正一统南北还差得远。随着大隋天下崩解,许多诸侯、枭雄脱颖而出据地为王。这些人才具高低不等,势力强弱不均,不过总归都是有资格问鼎天下的强者,不可以等闲视之。何况内中很有几个人物才略出众兵马众多,完全有资格和李家一争雄长。即便是各路门阀,也没有把自家前途全都押在李渊身上,李建成又哪敢大意。   是以今晚他虽说饮了不少酒,人也疲倦的厉害,可还是赶回书房,抓紧处置要紧的事务。在他对面的,则是重新得到李建成信任,恢复亲信身份的刘文静。   刘文静之前谏言劝进,又逼死了老臣卫文升,对于李建成乃至李渊,都算是第一号功臣。是以其地位得以迅速蹿升,如今已经凌驾于谢书方之上,成为建成身边头号心腹,其地位一如李渊身边的裴寂。乃至李家的诸多机密事,他也有权参与决策,为李建成提供谏言。   李渊交给李建成处理的事务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涉及晋阳方面的钱粮调度以及军政决策,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与突厥的关系。毕竟随着刘武周内附突厥,原本的边关防线不复存在,晋阳就成了直面突厥兵锋的桥头重镇。如何处理与突厥的关系,确保李家不至于腹背受敌,于李家的霸业谋划中乃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至于另一类事务则是眼下建成所要面对的,这些事务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其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如何与突厥斡旋。   摆在李建成面前的,乃是与江都以及整个东南局势有关的消息。这些消息大多还属于机密,又或者市面上略有所闻但是颇多讹误,远不如李建成面前这些消息清楚准确。   欲成大事者必要耳聪目明,两军交战也离不开刺探机密打探消息,谁掌握的情报多,谁就更有可能占据先机。孙子兵法中也有明言: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   李家素来重视培植耳目打探消息,为李家服务的谍子遍布大江南北,他们平日都有正常身份为掩护,实则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为主家刺探机密传送消息。如此庞大复杂的消息网,自然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处理。裴寂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为李渊汇总整理部份情报,确保李渊不至于被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分去心神。   些谍子汇报的消息里,说不定就有李家子弟或是身边亲信重臣与外敌结交的证据,这些证据不用时便如强弓引而不发,一旦抛出便有可能导致亲贵要人身首异处甚至抄家灭族。是以即便是李家亲族,也未必有资格接触这些机密。李建成可以亲自处理这些事务,足以证明李渊对他的信任,也证明李家江山注定由建成继承。   刘文静一如裴寂,为李建成做消息的筛选,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全都自己留下处置,放到建成案头的都是必要主公亲自过目甚至要加以处理的要紧情况。即便经过刘文静亲手把关,堆在建成案头的文牍依旧码得如同小山。   建成心知这种情况不怪刘文静,实在是东南的消息关系重大,每一样消息都得自己亲自观看,有一些甚至要报告李渊,让父亲做出裁断。   根据这段时间的情报,李建成与刘文静达成共识:江都将有一场巨变,很有可能与谋反有关!而且谋反的不是普通百姓或是某个武将,而是牵扯到整个骁果军。如果此事为真,不管成与不成,整个天下都会震动,于如今的局势也会产生巨大影响。是以这几日两人常常通宵研究,思忖着如何应对这场变故,李家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或是防备哪些可能发生的危险。   望着面前的文牍,李建成一声叹息:“看来此番江都之变如箭在弦万难阻止,数万骁果倡乱,便是想一想,也能猜到将是怎样一个局面。避之唯恐不及,二郎偏生在这个时侯跑过去,实在是让人难以放心。消息传递用时非短,按照时日盘算,就怕变乱已经开始,二郎又一头撞过去。万一真的与乱军遭遇,事情便有些棘手。骁果军如狼似虎,二郎身边虽有家将卫护,却也未必能保周全。我李家如今正值大展宏图之时,身为李家儿郎理当为家中效力才对。二郎年纪也不小了,却还是像个孩子,与谁也不打招呼,就这么一走了之,当真是不成话!等他回来,父皇自然要重重责罚!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少不得要与他理论一番。”   刘文静抬眼看了看李建成,随后低下头去,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李建成说话:“总要能回来才好。兵凶战危,二殿下悬师入死地,乃是兵家大忌,也不知这回能否全身而退。”   李建成闻言面色一寒,用手猛地一拍桌案:“二郎乃是某的手足!谁敢伤他,某拼上性命不要,也得将其碎尸万段!” 第七百四十八章 肝胆(十七)   李建成这一声大喝如绽春雷满室回音,此为机密重地,除了建成、文静之外再无他人。之前安静的落针可闻,如今被这一声大喝,搞得房间里气氛颇有些尴尬。   刘文静却是不慌不忙,手上不停口内说道:“殿下顾念手足之情,此乃李家之福亦是天数使然。李氏之所以可以取代杨氏夺取天下,所仰仗者便是陛下仁厚,几位殿下手足情重,骨肉同心戮力向前,些许宵小妄图螳臂当车,注定难逃公道。便是杨坚在世的时候,杨家的子弟也不和睦。至亲骨肉互相猜忌,为了夺权权柄更是不惜自相残杀,结果便是闹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殿下能有这份骨肉之情,臣也就放心了。不过……”   他拉了个长声,随后说道:“殿下身边的人,未必都有这份远见。城中很有些人看二殿下不顺眼,总觉得二殿下挡了殿下的路,又或者是殿下的祸患。”   “岂有此理!”李建成脸色阴沉,语气中充满愤怒:“二郎虽然荒唐,却也是某的手足,怎会是我的祸患?他能挡某什么路?某的路又岂是二弟能去阻挡的?”   他看着刘文静:“肇仁说得,便是谢大吧?”   刘文静又是一声叹息:“乌衣王谢,本是天下间第一等的世家才俊,不曾想如今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自家部曲学着强盗做剪径勾当,子弟也是一般浮荡。多喝两杯黄汤,便胡乱言语让外人看笑话,这且不算还自作聪明,想要派人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建成心知刘文静说得乃是谢书方。自从鹦鹉洲事败,自己对谢书方已是极为疏远,平素连话也不肯多讲半句。李世民偷偷溜出长安,带了部下前往东南之事自己也没想告诉谢书方,没想到这厮倒是有些本事,居然被他打听出端倪。这且不算,还主动跑来劝自己,趁这个大好时机结果李世民性命。   愚蠢!   若不是自己辛苦经营出来礼贤下士今世孟尝的名声不易,李建成说不定当场就要翻脸动手,给谢书方一点颜色看看。   之前因为李世民锋芒毕露,手下又有徐乐这种虎将辅佐,对自己的地位确实有威胁,施展手段予以打压便是在所难免的事。如今名位已定,父亲的心思自己也看得明白,这大好江山注定是自己的,二弟肯定抢不去。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再盯着二弟不放?   再者说来,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亲兄弟,自己可以不喜欢他,甚至出手教训一番也无妨,但是绝不会伤害李世民的性命,也不会允许其他人加害自己的手足。当日长安城下,自己那番龌龊心思,已经快成了心魔。即便到了现在,每每午夜梦回之时,还会被当日那片刻的恶念所惊醒,满头大汗无地自容。如今情形远不似当初凶险,自己更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父亲的态度。建成很清楚,父亲和二弟之间可能有一些嫌隙,但是也仅仅是嫌隙而已。对于自己几兄弟,父亲都是一般疼爱。打天下之前自己兄弟如何荒唐,父亲都会一笑置之予以包容,如今做了皇帝,就更不会让儿子受委屈。   如果让父亲知道,兄弟之中有人对手足动了杀心,这肯定会触及逆鳞,父子关系恐怕再也无法弥合。到时候不但保不住自己想要的一切,相反倒是可能把手上已有的都输掉。   有这几方面考量,自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谢书方,当时的言语也是不怎么受听。按说谢书方为人虽劣脑筋并不糊涂,应该能听懂自己的意思。这狗东西难道还敢自作主张,去做什么混帐事?   他盯着刘文静,并没有开口询问,刘文静已经抢先答话:“倒也没什么妨碍,如今的谢家到底不能和当年相比,就连做事的人本领也差了好多。还不等到码头,就被拿下了。这厮笨手笨脚的,到了那时候才想要吞蜡丸,哪里来得及?”   “谢大给谁写了书信?又说了些什么?”李建成语气不似方才那般焦躁,但是杀气反而变得更重。   刘文静笑道:“也没什么。谢家到底是东南豪门,即便到了如今,在江南还是有二三故旧。这位故旧似乎与杨广身边的武人还有些往来,还与几个豪强有旧,一声令下也能调起千把人马。谢大让这位故旧帮着照拂一位贵人,设法护卫他周全。说来这也算是一片忠心,只是谢大为人太过忠厚了些。这年月人心难测,这故旧是否还会念着香火情分谁说得准?臣也不敢冒这份风险,只好把书信毁掉,免得让那些不相干的闲汉知晓,又不知传出何等不堪的言语,谢大虽然荒唐,但乌衣谢氏的体面总要维护一二,不能让一二不肖坏了祖宗名号。”   “岂有此理!”   李建成一声咆哮,险些一脚踢飞案几。自从李渊称帝,李建成便格外注重自己镇定养气的功夫。尤其如今李世民手握兵权,行事又是一副军汉风范,李建成就更加注重维护自己贵公子形象以便与李世民区分开来。也正是靠着这份修养,才总算是勉强压下来火气,否则他怕不光是要一脚踢飞案几那么简单,说不定已经命人去把谢书方抓来见自己说话。   竖子竟敢如此!   李建成知道谢书方胆大,却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等地步,居然敢暗中给江南写书信出卖李世民行踪,以借刀杀人的手段谋害自家手足性命。更没想到的是,谢书方门下居然如此无用,既不能藏匿行踪更不知及时毁灭凭据。   刘文静能抓住他,其他人自然也能。别看刘文静眼下云淡风轻如同说闲话,当时的情景想必是险之又险。如果抓住那人的不是刘文静而是裴寂,那封书信自然早早就摆上了父亲的案头。父亲不会认为是谢书方胆大妄为,只会把这一切当作自己授意……   一想到此,李建成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次全亏刘文静,自己才堪堪避过一场灾厄。至于销毁书信自然是理所当然,那等东西留在世间就是祸害,落到谁手里都可能闹出一场是非。   至于刘文静最后那几句话,说得虽然是谢书方,实际每句话都是指戳自己。如今长安城中文武百官加上世家门阀子弟无数,这些人最大的本事便是蜚短流长,这等事要是走漏风声,自己乃至整个李家的名声都要受影响。昔日杨广为了夺太子位害死兄长,李家若是重演旧事,岂不是为外人耻笑?   都怪谢书方这个混账!   李建成紧咬牙关,心内怒气难消。可是他也知道,这时候还不能对谢书方动手。刘文静好不容易把事情压下去,如果自己处理谢书方,很可能让这件事重新闹得沸沸扬扬,于自己更加不利。   刘文静低头整理文牍,并未抬头看,便在心里勾勒出李建成此时的反应。他知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余波,谢书方也不至于受什么处置。不过从今天开始,谢书方注定被赶出李建成所属的圈子,太子的亲信中怕是没了他这号人物。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刘文静心中说不出的爽利。什么百年世家,什么乌衣王谢,又有什么用处?如今天地翻覆,一切规矩都要重新订立,新的世家崛起老的世家分崩离析,这是自南北朝开始就形成的规矩。此番只要自己能再立几件功劳,便可以振兴家业,让自己的家族成为顶级世家,把那些老旧门阀彻底打翻在地!   他低声道:“殿下息怒,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提。至于二殿下,臣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有陛下福泽护佑,二殿下纵遇些许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殿下身负辅政重任,千万人的身家性命系于千岁一身,还是该以国事为重。”   李建成依旧气愤于谢书方的盲动与无能,并没有开口。房间里沉默了好一阵,除了粗如牛喘得呼吸声,便再没了其他动静。过了不知多久,李建成终于说道:“肇仁言之有理,是某莽撞了!依肇仁看来,东南之事于我李家可有妨碍?”   “杨广倒行逆施荼毒生灵,天下人无不切齿衔恨,此番东南之变乃是他的报应。依臣所见,杨广此番定然难逃公道。不管这宝位落在何人之手,他都要安抚那些骁果军将。要想笼络这些骄兵悍卒,除去财帛恩赏之外,最重要的莫过于顺遂他们的心愿。殿下可知,这些骁果最大的心愿为何?”   “返乡?”   刘文静点点头:“不错,正是返乡。骁果军思乡情切,要想让他们听令,便只能答应他们返乡。”   “他们也没生翅膀,总不能从天上飞过来。且不说沿途的人马拦截,就是洛阳那一关,怕是也够他们瞧的。”   刘文静道:“臣所担心的便是他们杀不过洛阳。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骁果军若是盘踞东南,便是我等心腹大患。可若是全师北归,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粮饷甲杖供应全无,只能靠一腔孤勇猛冲乱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骁果军兵至洛阳时,其力已尽其势已穷,若是凭着最后一口气打穿洛阳直入关中,我军张网以待,不费多少气力便能将这些人马化为己用。可若是他们杀不过洛阳,这支强兵便不知便宜了哪一家。不管是蒲山公还是王世充,谁得了这几万虎贲,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房间内重归沉默,两人再次没了话说。 第七百四十九章 肝胆(十八)   烛光摇曳,满室无声。两人都没有说话,全都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文牍。   首先打破僵局的还是李建成,他的手在案几上轻拍两记:“骁果军虽然能战,但是经过这番变乱人心必然不稳,纵然有通天的手段,也难免打几分折扣。”   “去芜存菁再以军法部勒,几万精兵总不为难。蒲山公所率瓦岗军本就是劲旅,若是再得骁果助力,便是如虎添翼一般。王世充世之枭雄,若是养成气力,同样是圣人心腹之患。骁果军不论为谁人所得,都不可儿戏。”   “精兵强将我大唐也不是没有!这些骁果军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难道还翻得了天?”   李建成恨恨地骂了一句,刘文静没有作声,只是抬头看了建成一眼。   其实李建成也知道,自己这话无非是给自己撑场面,于解决问题并没有什么帮助。李渊自称帝之后,四方豪杰纷纷来投,加上之前收编京兆鹰扬以及招募义勇民壮,如今麾下兵马号称二十万众,甲杖兵器一应俱全。大隋立国数十年所积累的家当,足以让李渊把这些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可以杀出去为李家争夺江山。   李家不缺乏军队,也不缺乏能把军队训练成材的将军,但是同样冠以军队之名,优劣总有差异。骁果军天下闻名,其战力之强人所共知,就算建成再怎么狂妄,也不会认为李家那些部队拥有和骁果军相近的战力。   刘文静所说没错,如果这几万精锐真的被李密或是王世充所得,那么这个天下霸主为谁,却是谁也无从预料。毕竟李家走到今天,就是靠着精兵强将几场大捷,生生打出的大好局面。能用这种手段得天下,也自然会被其他人用同样手段夺天下。   就算不至于真的被骁果军所破,和他们拼个两败俱伤也不符合李家心思。自家父子的目标是整个天下而不是关中一隅,若是和骁果军互拼损伤元气,又或者被这几万人马堵在关中不能杀出去,不是便宜了其他诸侯?   再说李家现在兵马日渐增加,如果不能及时打出去夺取地盘,迟早变成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的局面,于整个天下霸业都是不利影响。是以骁果军的问题他们必须面对,而且必须妥善解决,否则便是李渊的龙椅也坐不安稳。   当然,李家倒不是怕了骁果军,也不是没有精锐与他们厮杀,可问题是这支精锐眼下根本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玄甲骑的数量虽然少于骁果,但是李建成相信,以这支军队之前表现出来的战力判断,只要军将指挥得当,绝对有能力和骁果军颉颃。   只是这支军队说到底是徐乐私人部曲,和李家属于合作而不是完全归顺,即便李渊不停地往这支部队里掺入自家人马,也没能改变这个性质。徐乐有着惊人的魅力,能让武人很快地对他产生好感,甘愿听从其指挥。   反之那些心思不纯,又或者不能听徐乐调遣的,在玄甲骑里面也待不住。徐乐不赶人,那些袍泽部下也会连成一线予以打压,直到把这不合群的家伙赶走为止。如此一来,直到现在为止,整个玄甲骑依旧是听调不听宣的状态。能够指挥玄甲骑的只有徐乐、李世民两人。其中李世民之所以能指挥这支人马还是因为之前长安大战的时候,李世民不顾死活攻城接应徐乐,冲着这份真情实意,玄甲骑的汉子才愿意听从李世民的命令。   除去这两人之外,现在便是有人拿着李渊圣旨前往玄甲骑兵营,也没法把这支人马调动自如。倒不是说这支人马会违抗军令,而是他们很可能出工不出力,甚至从精锐变得碌碌无为,根本不能发挥出理想的战力。   李建成初出晋阳时,心中确有几分傲气,也不把天下勇将精兵看在眼里,总觉得凭借自己的家世权柄,有得是人甘愿卖命。可是接连吃了几个苦头,人自然也就学乖了。趁着徐乐或是李世民不在,派人去抢夺玄甲骑兵权这种事已经不会再干,也不会想着趁现在解散玄甲骑,把他们分散诸军。   说到底总归是李渊当作继承人培养出来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想什么事。随着李渊种种举措让李建成安心,不再担心兄弟夺了自己的位置之后,建成的头脑也清醒起来,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做糊涂事。   回忆自徐乐投奔之后的几场大战,李家每当遇到危难,最终都是玄甲骑解围破局。徐乐简直可以算作李家福将,玄甲骑更是李家手中第一快刀。可如今这位福将生死不知,这把快刀能否再为己所用,可就有些拿捏不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后悔。自己对徐乐下手似乎过早,若是多等些时日,等到天下局势明朗,李家彻底掌握大势之后再铲除徐乐也不晚。结果自己一时冲动动手过早,现在用人之时又有些后悔。   刘文静看出建成心思,悠然道:“杨广之败既是因为他倒行逆施不明大势,也是因为鼠目寸光不懂利害取舍。天下大事岂容儿戏,把自家江山社稷系于一支强兵劲旅身上,九五至尊为骄兵悍将所挟,一如太阿倒持焉能不败?自其组建骁果之日,便注定是这般下场。其他人若是对骁果军过分倚重,也难免重蹈杨广覆辙。”   李建成知道刘文静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让自己不要在意徐乐或是玄甲骑。这话是为自己释怀,建成自然不会开口反驳,只是说道:“话虽如此,乱世总离不开强兵勇将,骁果军若是当真为李密等人所用,于我也是个麻烦。”   “玄甲骑可抵骁果,然徐乐却不必回来。”刘文静冷声道:“这等劲旅还是在李家人手中掌握为好,二殿下掌兵,殿下还能将这支人马随意调遣。若是徐乐典兵,慢说是殿下,就是圣人怕是也难以调遣。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大唐疆土再广,也绝容不下一支客军!”   刘文静言语里的杀意几乎喷涌而出,建成心中疑惑,又看向刘文静:“肇仁之前不是也曾献计,让某设法拉拢徐乐为己用。怎么如今……”   “时移事易,今时已不同往日。臣与徐乐文武殊途,自然犯不上与他为敌。昔日想让殿下笼络此人,便是爱惜其爪牙可用。只不过猛兽若是于主人有妨碍,便只能打杀绝不可豢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总不会如杨广一般,为了个武人就坏了大事。”   “徐乐伤我?这话从何说起?”   “此事不在于徐乐,而在于圣人!”   刘文静最后两个字声音放低了些许,可是建成听得反倒是更为清晰。只见刘文静的面色异常严峻,语气也格外凝重。“臣子揣测君上心思乃是大忌,不过为了殿下臣也顾不得许多。臣观陛下对徐乐虽然多有回护,却并非真心喜欢。尤其玄甲骑羽翼日丰,圣人就越发不快。此番徐乐南下,圣人的种种举动,也是摆明了不想让徐乐再回来。殿下乃纯孝之人,不可违圣人心意,徐乐就算再如何了得,我们也结交不得。”   李建成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猛然间打了个冷颤,明明房间内温度宜人,却觉得莫名的寒意席卷周身。往日里慈祥可亲乃至有些软弱的父亲,在心中的形象忽然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朝着刘文静点点头:“肇仁言之有理,只是骁果军之事,我们又该如何处置?再有就是二弟的事,到底该如何?”   “我等身负王命,自当尽心效力,此事自然据实回奏,至于圣人如何处置,便不是我们担心之事。至于二殿下那边,殿下自当尽力接应,除此之外还要在圣人面前为二殿下求情。哪怕是唇裂舌焦叩头流血也在所不惜,越是用力越好,这才是手足应有之义。”   “那……徐乐……”   “一切顺其自然就是。”刘文静右手轻轻捻着胡须,斟酌着情形,一字一顿道:“不管徐乐是生是死,对我们都是好事。咱们不管他的事,至于徐乐命数如何,就全看天意。至于那支玄甲骑,此番骁果之乱便是前车之鉴。圣人想必也会催促二殿下多用心思,不能让那支人马再放纵下去。”   李建成点头道:“二郎若是再不回来,当真要误大事了!” 第七百五十章 肝胆(十九)   “大事?天下间还有什么事大得过你我手足之义?总不能让某在长安城内高枕,由着你在江都拼死拼活,若是果真如此,咱们还算什么兄弟,某还有什么脸面在军中行走!”   望着依旧躺在船舱内的徐乐,李世民的眼里满是关切,口中则是一个劲地劝徐乐放心,自己此番虽然闯祸不小,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妨碍。   在军中厮混久了,李世民的行为举止很有几分军汉气概,尤其眼下就只有他和徐乐两个,就更是放开怀抱,言谈就像是个轻侠少年,半点看不出李家嫡子大唐王爵模样。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许笑容,模样像极了军营里那些滚刀肉一般的老兵痞。   徐乐躺在那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药布动弹不得,否则肯定要跳起来指着李世民的鼻子痛骂一番,好在一想到这两日间长孙无忌的模样,就知道骂人的事情他肯定已经做过,徐乐的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看着李世民这惫懒模样,他既是有气又是觉得好笑,最多的还是感动。   其实两人都知道徐乐所说的大事是什么,也知道李世民此来到底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这一番江南之行于李世民而言,不单纯是冒着性命危险,而是已经决定舍弃一些东西之后,才能动身起行。   就算他有李家列祖列宗庇佑,可以一路畅通无阻不至于伤及性命,可是李渊那一关其实还是过不去。   李渊称帝之后,军政事务全都交给自己的亲信尤其是子弟处理,李建成主持政务,李世民便负责典兵。固然李渊并为把整个大唐的兵权都交给次子,但是李家的根基部队,那些真正可以算作李家家底部分的精兵强将,全都由李世民执掌。   如今天下未定战事频繁,洛阳一带李密与王世充交战正酣,整个天下的局势尚未明朗,不知有多少仗要打,正是武人得功之时。对于三军司命而言,这个时候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刻,脚不沾尘睡不安枕,全部心思都放在军务上犹嫌不足。在这个时候李世民扔下所有的军务,跑到东南来接应徐乐,这是何等的荒唐?李渊又会如何看待?   可以想象,李世民回到长安之后,少不得要承受一番雷霆之怒。即便是身为李渊爱子,不至于真的丢掉性命,可是惩罚总是少不了。比起表面上的惩罚,更重要的还是让父亲失望。眼下名位未定,李世民还是有机会角逐太子宝座。可是一个让父亲失望的儿子,注定没有资格继承家业,如果在群臣心中留下轻浮、不堪大任的印象,就更不可能获得百官拥护。   当皇帝不比三军统帅,光是有军伍拥护并没什么大用,除非李世民下定决心如同与文化及一样谋反,否则在大位争夺上,玄甲骑或是其他军队都帮不上大忙。是以李世民此行,实际是牺牲自己的帝王之路,来换取徐乐的性命。   别看徐乐平日里不喜欢讲这些,也不会为李世民在夺位方面出谋划策,可是这里面的道理他全都明白,如何不知李世民为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心中自然是感动,不过感动之余又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大好的江山怎么就平白让给建成?那厮是何等样人,大家心里都有数,他有什么资格做皇帝?   李世民离徐乐更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乐郎君所担心的事,某心里有数。某也知道,这一趟江南之行,本就是为了不让建成阴谋得逞才走。结果我这一来,乐郎君之前种种全都白费了力气,就连这一身的伤也全都白受了。若是想骂就只管骂,若是想打……且等伤好之后,你我校场上比试几个回合。不过连宇文承基都败在你手,某多半不是你的对手。”   打了个哈哈之后,李世民继续说道:“其实长孙也这么劝过我,让我为了乐郎君着想,也不可莽撞行事。这话自然是有道理。可是某想了想,觉得这趟还是得走。乐郎君为某不惜以身犯险,我却为了自己成就大业不管你死活,这还算什么兄弟手足?宁可不做皇帝,我也要保住你这个兄弟!再说,若是没有你乐郎君,这大唐的江山能否维持都在两可之间,更说不上什么名位。有你在身边,某心里就有把握,哪怕一时输给建成也没关系,只要乐郎君帮我,这江山便不会轻易落入他人手中!”   最后这句话声音虽低,却依旧如同一记春雷在徐乐耳畔炸响。这等言语便是至亲骨肉也不能随便出口,否则便可能有不测之祸。李世民对自己这么说,固然是为了让自己放心,也证明两人之间无话不谈,任何事情都可以拿出来讲。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徐乐只觉得一股暖意自心中升起,随后遍布周身。因杨广言语在心头形成的阴霾,也因此消散了大半有余。那混账东西诡计多端,连送女儿离开都要顺手玩弄诡计嫁祸江东,和自己说得话也未必为真。说不定就是故意颠倒黑白,在自己心里埋一根刺,好让李家内部不合分崩离析。那种人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说的话自己不该相信。至于当年旧事真相为何,自己慢慢查访也就是了,事有事在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心中拿定了主意,徐乐只觉得周身无比轻松,对李世民得言语也没有正面答复,只是笑了笑:“二郎过奖了。主公已经称帝,那些想要靠一刀一枪搏取前程得好汉必会前往投奔。这天下如此多的豪杰供主公驱策,徐乐区区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人捆在一起,也不及乐郎君!”李世民打断徐乐的话:“对某而言,乐郎君既是我大唐擎天玉柱,也是我的手足亲人。若是我的亲人遇险,某必然不顾性命前往营救。人若是连生死都可以不顾,其他就更不必提起。其实这次也不光是我要来,九娘也闹着要来接应于你。自从大人登基开始,九娘便要我带着她来东南接你回去,生怕杨广一怒之下对你不利。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她安抚住,不过这船上随行的家将扈从到有半数是九娘手下,就连给你们治伤的郎中,也是九娘门下之人。这郎中手段厉害,尤其是常年在边地行医最善调治外伤。只是为人性子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效力。若不是九娘对他有大恩,他也不会归顺李家为我所用。”   说到这里李世民顿了顿,又笑道:“只不过九娘这性子哪里都好,就是一点不好,不像个女儿家,反倒是像极了少年郎。比起来还是我那位表妹更像名门贵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等回了长安之后,要让九娘与她多亲近亲近,向人家好好学学,免得将来嫁不出去。”   徐乐微微一笑:“此话让九娘听到,少不得要去嫂夫人那里告你一状,到时候有你好受。”   两人说笑几句,随后转入正题。杨广一死天下必然大乱,两人或是李唐亲贵或是朝中大将,自然要为社稷的前途考虑。徐乐是亲眼见过骁果战力之人,对这些人的手段以及心思最为清楚。他的看法和刘文静基本一致,宇文化及登基之后,肯定要往关中打。既是为了讨好那些支持他取代杨广的世家豪门,也是要安抚这些北地骁果。   不管这些人最终的命运如何,垂死一击总归是非同小可,李家如今虎踞长安,骁果军这一击自然要由李家承付。身为武人自然不会畏战但也不能浪战,在这一点上李世民与兄长思虑基本相同,既要取胜也不能让李家损失过大,失去争夺天下的资本。   “父皇终究是要打出去的。关中之地难养大军,如今我家麾下兵马号称二十万数,实兵几何怕是连父皇自己都搞不清楚。只是杨广这些年穷兵黩武消耗财力,国库积粟大不如前。困守关中迟早会粮草断绝,是以不管如何,大军都要往外打,以天下为就食之地。和骁果军正面交锋几乎不可避,也不光是骁果,蒲山公的瓦岗军、王世充的洛阳鹰扬,再就是天下这许多英雄豪杰。这些军队,我们迟早都要遭遇,怕也是无用。”   说到这里李世民又看看徐乐:“乐郎君得早点把身子养好,你我兄弟一起领兵出阵,和天下这许多英雄好汉分个高下,那才叫痛快!”   徐乐道:“这话说得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当有这份胸襟,不管想要什么,总是要靠自己的本领手段去争夺,这样到手的才心安理得。立身处世如此,打天下也是一样。名位总归也要靠自己的本领去挣,只要功劳大,天下人自然就会服气。要做万民主,必要天下服。你的战功在那里谁也夺不走,便是主公也不能和天下人对着干。不过要想和天下英雄争锋,可不能只靠一支玄甲骑。得把大军的兵权都拿在手中,以十万军驰骋天下,这才是大丈夫的手段!”   李世民对此也深以为然,“这话说到某的心里去了。玄甲骑就是我手中的锋刃,不过也要有其他军马为辅,不能光让玄甲拼杀。乐郎君几人此番就是吃了人少的亏,否则何至于伤成这般模样?”   徐乐看看李世民,一个念头在心里转动:要想掌握大军,就得在主公面前卖好。此番二郎闯得祸事不小,万一让伯父觉得他为人孟浪不足以掌大军,岂不是误了大事。或许……可以送一桩大功于二郎,看看能否凭此功劳折抵罪过。 第七百五十一章 肝胆(二十)   这几日船行水上,李世民的心思都在徐乐几人伤势上,于杨思也顾不上什么。再说杨思对于李世民表现得疏远且抗拒,李世民也就不想和她多做交涉,以免杨思心中生出误会反倒不美。   杨思自己倒也是极为乖觉,并未提出什么非分要求,日常饮食三餐属于给什么就吃什么,从不曾开口讨要。至于衣衫更是不曾提出更换,就穿着那件狼狈不堪的衣衫猫在船舱里不肯见人。若不是每日饮食能够正常吃喝,李世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还活在人世,又或者是否保持健康。   如今和徐乐正谈着李家下一步的安排,自己又该如何向父亲讨要兵权,以及怎样与骁果军交战之事,没想到徐乐突然提起杨思,并且让李世民把杨思请过来,这个要求让李世民有些摸不清头绪。   船上地方多,徐乐等几人都是分开居住,既是便于照料也是便于养伤调治。几人受伤不轻,也就是徐乐的身体底子好恢复快,可以和李世民说话交谈。其他几人还在静养阶段,不能随便打扰。是以徐乐连那几个伙伴也不曾见,为何单独提出要见杨思,这里面也透着有些古怪。   不过李世民了解徐乐,他绝不会随便说些有得没得,既然这么要求肯定有道理,当下派了人去请,时间不长便听脚步声音,随后又有人敲响舱门。等到舱门打开,只见那一身破破烂烂的杨思怀中抱着一个包裹站在门首,朝李世民盈盈下拜,随后便来到徐乐身旁,关切地问道:“乐郎君,你的伤可好些了?”   常言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任是再怎么出挑的女子,也离不开衣饰水粉增色。杨思衣衫褴褛神色憔悴,脸上也未加妆点,按说模样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是不管李世民还是徐乐都得承认,杨思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就是这么一副狼狈模样,依旧有倾国倾城之姿。其一身盛装时如同仙女下凡,让人一见而心生仰慕之意,此时的她则是清水芙蓉,楚楚可怜让人一见心生怜惜,恨不得用尽力量去保护她。   不管徐乐还是李世民,都是沙场上走下来的豪杰,看淡生死不畏刀斧,性子也极为粗豪。除了极为亲近的女性亲属或是爱妻之外,对女子大多无视,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或是不当女人看待。能让他们生出这种怜惜之意的女子,其自身的魅力自是不必多言。李世民心里不由得暗自感慨一句:这位杨家帝姬简直就是个妖孽,带她回长安也不知是祸还是福。   徐乐看了一眼杨思怀里的包裹微微一愣,随后问道:“怎么,你倒是把它带来了?”   杨思凄然道:“乐郎君如今身边有人侍奉,自然不必我这无用之人在身边添麻烦。唤我来自然就是为了这一宗事。”   徐乐看看杨思手上依旧缠绕的布条,想着她之前为自己几人上药,以至于两手鲜血淋漓的情景。又听李世民说她居然跑去划船,若不是李世民等人赶来,她还不知道要被船桨伤成什么样子,心中不免有些赧然。   他看看杨思,沉吟片刻之后,斟酌着字句说道:“二娘不必误会,徐某既然答应令尊护你周全,便会说到做到。我答应的时候,并不知道你身上带了这宗物事,所以它和我们之间的约定无关。徐某也不是落井下石趁机勒索之人,这宝物乃是你的,献与不献乃是二娘作主,谁也不会相强。若是有人胁迫于你,某第一个不答应!不过,二娘乃是读过书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不用我多讲,你想必明白的很。这等乱世中,重宝也是祸根。这件宝物在你手中并无用处,若是被别有用心的宵小得知,恐怕还会于你不利。是以依我之见,不如将它交给有德之人,既可惠泽天下,也能为你省去许多麻烦。”   杨思点点头,将包裹放在徐乐身边:“乐郎君客气了。我虽然不曾在民间走动,但是也听母后讲过前朝故事,也知道这宝物我家是如何得来。昔日大隋兵势正盛,从他人手中夺得此宝,如今旁人依靠武力从杨家手中再把宝物夺去,也是一饮一啄天数循环。乐郎君肯与奴商议,乃是顾全奴的颜面。奴若是不知进退,岂不是辜负了乐郎君一片苦心。”   说到此处,杨思又看向李世民:“表兄上船之时,此宝便应交于表兄手中才是。只不过父皇将我的性命交付乐郎君之手,奴身上的物事,自然也是乐郎君作主。乐郎君未曾开口,奴也不好自作主张。不当之处还望表兄多多包涵。”   李世民只好道了声无妨,可是心思已经不在杨思身上,两眼紧紧盯住了那包裹不放。   身为李家儿郎,李世民的眼界自是开阔。不拘海内奇珍还是海外异宝,他都是自幼见惯的。李家虽然不是帝王,但是身为北地世家之首,论及珍宝玩物的收集,也并不比皇帝逊色。再说李世民志在行伍,于世上珍宝玩物并不在意。如果单纯是一件宝物,不管再如何贵重或是难得,他都不会太在意。   也正因为如此,李世民断定,杨思拿出来的绝不是什么深宫珍玩或是前朝宝器。虽说杨广喜好奢华最爱搜罗天下奇珍,可是女儿逃命之时,也不会把那样的东西放在女儿身上。杨思即将拿出来的东西为何,李世民心中已经猜出些许端倪,可也正因为此,心情才变得更为激动,乃至呼吸都变得凌乱起来。   难道真的如自己所想,杨广居然把那东西给了女儿?眼下这东西又要落到自己手里?   饶是李世民见多识广,更是几次出生入死经受过生死考验之人,一想到即将看到的物什,也难以抑制心情,只觉得心头狂跳血脉贲张,血流流速快了几倍,呼吸都变得凌乱且急促,额头上隐隐有汗珠沁出。一双虎目紧盯着杨思的手,一刻也不敢错开,哪怕两眼干涩酸疼,也不愿眨一眨眼睛。   李世民有些怀疑,杨思看似清纯不谙红尘的外表下,是否藏着一颗酷肖其父的诡诈玲珑心。一个简单的拆包裹动作,却做得那么慢偏又速度错落有致,吊足了看客的胃口。饶是李世民心里起火,也不好开口催促,否则难免有损自己身价,更何况杨思的动作确实赏心悦目,即便是人心里火气再大面对着这样一个佳人也很难发作。   终于,包裹被打开,一方印玺从锦盒内被取出放在李世民面前。在看到印玺的刹那,李世民险些飞扑而出,把印玺一把夺过来拿在手中好好把玩一番再说。总算是他养气功夫出色,才不至于莽撞行事丢了颜面。   虽然这东西他不曾用过,但是从小听父亲叔伯以及家中幕僚提过不知多少次,因此一见之下就认出其来历:玉玺!那块自战国时代出现一直流传到今天的玉玺!江山迭代王朝兴废,帝王所铸印玺大多下落不明,纵然留存于世也成了无用之物只能玩赏,唯有这块玉玺一直传承至今。   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虽然已经数次被证明为虚假,但依旧是皇帝法统的象征。只有掌握这件宝物,帝王才能堂而皇之的宣称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真命天子,与自己为敌就是与上苍作对,理应天诛地灭!   自玉玺现世至今,已经不知令多少英雄豪杰为之折腰乃至丢掉性命,哪怕是在大隋一统天下之后,一样因为这方玉玺闹得手足相残骨肉相攻。本以为江都兵变之后,玉玺肯定落在乱贼宇文化及手中,没想到居然在这柔弱的女流身上,如今更是摆在自己面前。   李世民知道,自己只要点个头,这宝物就能收入囊中。比起其他人舍命厮杀抢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等重宝收入囊中,运气可说是好到了极处。可是紧接着他便下意识注意到杨思那双裹满药布的手,身上猛地打了个激灵,随后侧头去看躺在那里的徐乐,却见徐乐也正看着自己脸上毫无表情。   李世民那颗狂躁的心,这时候终于冷静下来,心中默念了一句:好险。   徐乐显然是在旁边观察自己,如果自己看到玉玺之后举止失措或是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情,纵然徐乐不至于因此与自己翻脸,只怕也要改变对自己的评价。毕竟只有好汉才有资格与好汉为友,徐乐这种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也不会和一个宵小之徒为伍。幸亏自己没有露出什么不当举措,否则便要因小失大。   与徐乐这员虎将相比,这一方玉玺的价值再怎么珍贵,也终究是远远不及。自己总算是大事面前不糊涂,不至于弄巧成拙。   想通了这一层,李世民的心气渐渐变得平和,呼吸从急促转入均匀,看向玉玺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平静,这一块引得无数枭雄豪强舍命争夺的宝玉,在李世民眼中重又变成了普通的玉石。 第七百五十二章 肝胆(二十一)   恢复平静的李世民,身上那股如山的气魄重又凝聚起来,将杨思之前那份轻慢之意碾个粉碎。原本以为李家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隐忍功夫再就是卑鄙手段,趁父皇不备暗下毒手,再就是言而无信耍弄权术。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错了,单是李世民这么个少年郎,身上的气魄已经超过父亲,更有一份出人意料地定力。李家有这样一个麒麟儿,就足以胜过杨家。再加上老谋深算的李渊以及乐郎君这等虎臣,怎么看李家得天下当皇帝都是天经地义。   想到这一点,杨思心中的不甘之意消散,又平添了几分惆怅。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自幼生在在帝王之家的杨门贵女,一想到自家的江山丢得彻底,怎么看都像是天数应当,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李世民这时却朝徐乐道:“杨广倒是好心机好手段!死到临头还不忘用出这么一招,想要让李家成为众矢之的!”   徐乐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满赞许之意。不愧是我徐某的好友,也不愧是有资格执掌玄甲骑的军主,果然能看出杨广送玉玺背后险恶用心。若是他为玉玺所迷,一心只想着玉玺的用处不顾其他,这个人的成就也就是那么回事了。能看到这一层的人,才有资格在乱世中开创王霸之业,也有资格让玄甲骑辅佐!   “杨广诡计多端善用权谋,这也是人所共知之事,二郎倒也不必因此就发燥。不管他有何打算,这玉玺都实打实放在这。有这么一方宝物在手,总归是一件好事。若是被外人知道玉玺在这艘船上,只怕会不顾性命前来抢夺,到时候就算是这滔滔江水,怕是也挡不住天下英雄千军万马。”   “他抢任他们抢去,依某之见还不如把这东西丢入江中,大家落个彼此干净!”李世民此刻已经从被玉玺震慑的情绪中缓解过来,脑筋变得清爽,也知道该做怎样的选择。他的想法和徐乐差不多,玉玺不过是一件死物,自身并无神力。大家你争我夺,说到底都是为了名位大义。可是自古以来乱世中最大的大义还不就是刀枪兵马?兵强马壮者随便拿一块玉石,就可以宣称是玉玺。反过来,无权无勇之人手持玉玺也无用处。就像是面前的杨思,她就算高举玉玺亮明身份,又会有几个人真把她的话当回事?   好虚名而贾实祸,非智者所为。为了这么一方玉石引来天下诸侯的围攻,也不符合李唐的利益。李世民倒是不畏战,也明白李家要想混一南北横扫六合,必然要把天下诸侯一一扫平才能实现目的。不过这个目标固然不变,具体的实现方式总归有若干种途径,与天下人为敌,再靠着硬拼猛冲一口气解决,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智者所为。   徐乐对于他的心思也能理解,事实上杨广送玉玺给杨思,很可能就是存着这个念头,以玉玺为武器,让李家陷入天下围攻之中。不过化解的方法,是否就是把玉玺一丢了之,又或者当玉玺没出现过,就是可商榷之处。   徐乐摇着头:“我曾经和二郎心思一样,想过就当这玉玺从不曾离开江都。可是这几日养伤期间,又改了主意。宇文化及未曾得到玉玺,肯定能想到是落在你我手中,就算我们不说,他也会大肆宣扬。天下诸侯没人会听我们解释什么,就算我们说玉玺不在手中,又有几人肯信?既然左右都难逃污名,不如就放开手脚大大方方的承认。不管怎么说,这天下还是有不少人相信玉玺在谁手中谁就是真命天子,这部分人哪怕总数不多,可总归也是人。能让这些人信,便能从他们手中得到钱粮、甲杖又或者是疆土兵马。不管这部分力量总数几许,有这份助力总不是坏事。我阿爷也曾经说过,打天下这种事说白了就是两件事。一杀敌,二交友。多交几个朋友,便能少几场征战,少几次厮杀,就能多活下来几个伙伴,这便是大善。”   他这话也是有感而发,这几日养伤期间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韩家兄弟以及步离。交战之时舍生忘死,不可能顾及这些。如今仗打完了,他自然就要考虑这些好友伴当的死活。当时的情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以自己这等绝艺都伤得如此严重,又何况是他们?   他们每一个都是自己的亲人、至交,不管谁受了伤损,对自己而言都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从医官口中得知,这几个人全都没有性命危险,只要恢复得好,一身本领也不会受影响,徐乐才彻底放心。   经过这番波折,他就更能明白阿爷这话的意思。打天下固然离不开打仗,但也不能一味厮杀,该用权谋手段也得用。交朋友杀冤家,都是手段不是目的。哪怕是满手血腥的武人,也不能一味嗜杀,否则就从人变成了工具,立战功再多威名再盛,也已经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人。   这方玉玺固然会为李家带来麻烦,但是也会带来盟友。徐乐相信,总归会有人因为玉玺的原因,选择向李家臣服。包括一部分揭竿而起的豪杰,他们并不一定都是觊觎天子宝座,很多就是因为大隋暴政活不下去,不得已举起反旗,所求者也就是一条活路。   这部分人不求死也不当死,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线生机,只要让他们看到由乱入治的机会,这些人就有可能放下武器归顺。包括骁果军其实也是一样,数量多达数万的骁果军,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其中固然有人以杀戮为乐,就想着杀回关中夺取富贵,离开刀枪不会生活。也有些人乃是迫于无奈不得不跟着乱军行动,如果适当的时候让他们看到希望,这部分人也未尝不能招抚。   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这一点,徐乐也考虑过了。不过在他看来,这既是坏事也未尝不是好事。如果时机得当,把这些诸侯一举消灭,反倒是省了大气力,从长远角度看,对李家反倒是利大于弊。   “天下分崩离析,诸侯据地为王。其所辖州郡距离不一,有的地形险恶易守难攻,有的则是险山恶水鞭长莫及。要是一个州一个州的打过去,不知战火要绵延多久,百姓又要受多少苦难。其他的暂且不提,就光是钱粮支差,就足以让民穷财尽百姓疲敝。日后即便得了天下,也可能是个残破山河,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休养生息。”   徐乐说这话也是感同身受,当日如果不是王仁恭为了争夺天下积蓄钱粮压榨民力,自己又何至于离开徐家闾,也就不可能走到今天。李家虽然仁厚,但也是相对其他诸侯而言,真到了打天下的时候未见得就比王仁恭厚道到哪里去。更别说下面的胥吏官员为了缴令,更是会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李家父子不想害民,也管不住下面那些办事之人。到时候再逼出第二、第三个徐乐,对谁都不是好事。   而且战事拖延过久,对于李家也不一定是好事。当日东汉光武帝讨伐天下诸侯时,一样在蜀地接连损失得力干将。征战天下用兵如神的云台大将,最后死在蜀地刺客暗算之下,说来同样令人扼腕。这等事谁也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速战速决,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完成统一,那样对谁都是好事。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几场辉煌的胜利,彻底打碎那些诸侯的胆。让他们知道和李家打仗根本没有胜算,趁早投降归顺才有一线生机。能在这个乱世起兵谋反者,就没有几个省油灯,论起胆子谁也不见得输给他人。想让这些人丧胆,就不能小打小闹,非得大打出手,战事越凶险战果越醒目,效果才越是明显。   从这一点看,徐乐倒是认为,让那些诸侯联合也好。他们越是自认兵多将广稳操胜券,败阵之后的心理打击越严重。把诸侯联军狠狠教训一通,最好一次打败若干诸侯组成的大军,他们也就不敢再打或者说失去了再战的力量。到时候说不定主动前来归降,从长远看倒是省了手脚。   这样做固然要冒风险,一旦打败就可能失去一切。但是谋反打天下,本就是孤注一掷的豪赌,没有押上身家性命搏取前程的胆量,又怎能做大事?   自古以来为君者都要努力维持纲纪,确保天下太平,万事求稳才能长治久安。可是谋反者就一定要掀桌,要把一切全部砸烂,才能由乱入治,谋反者才有机会登顶为君。   听徐乐说完这些,李世民的血液也为之燃烧起来,也不光是他,就连杨思的眼中都似乎多了两团火焰,三个少年人不管出身经历为何,都还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对于冒险以及破坏本就充满了向往。这当口听了徐乐描述身上更是充满了力量,李世民看看徐乐,登时有了信心。   只要有徐乐在自己身边并肩作战,就算是与天下为敌又如何?既然得了玉玺便要与天下为敌,那就与天下豪杰做过一场,看看到底谁才是真命天子! 第七百五十三章 肝胆(二十二)   大兴宫中。   已经更换了皇帝服饰的李渊双眉紧皱面色阴沉,这位素来以仁厚闻名的大隋贤者,自从登基之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像一位帝王。或许是帝王宝座本就有这某种惊人魔力,可以改变人的心性。便是李渊那些旧部故交,也感觉自己的主公有所变化。登基之后的李渊似乎正一点点的被龙椅同化,同化为杨家父子以及在他们之前的那些皇帝,变得神秘莫测不可捉摸,而往日的仁厚宽和则一点点的消失。   哪怕是昔日情同手足的老友,面对李渊时也逐渐感到恐惧,不得不提心吊胆小心应对,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触怒龙颜。要知在晋阳时,大家根本不用担心这些。不管说对说错,都没什么要紧。可是天子不同于唐国公,在皇帝面前犯错,其后果很可能非常严重乃至无从挽回。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日,大家变得越来越谨慎。乃至上朝议政时也得提心吊胆,一句话出口之前必要在脑海中反复盘算,算计这话该不该说,又或者是否有什么隐患。   当然,大家也不是不能理解李渊最近的坏脾气。平心而论,这件事放到谁身上,恐怕都不会感到快活。眼下刀兵四起,大唐刚刚立国,正该大展拳脚开基立业的时候,主管军务的二殿下居然带了家将偷偷溜去江南,目的则是去接应麾下爱将,这行为未免太过荒唐。   如果这个人不是李渊的嫡子,如果李渊不是一个慈父,只怕有人已经要上本参劾,建议陛下对私自离开军营的李世民军法从事。现在这话是没人说,可是大家心里对于李世民基本都没有好看法,于李渊的愤怒也就能理解。这事若是放在自己身上,只怕怒火会更旺,所作所为也会更为激进。   只不过话虽如此,整天面对一位满腹怒气的皇帝,谁都不会欢喜。是以这几日长安城中文武百官很有些压抑,朝堂上显得死气沉沉,与外界热火朝天的战事,似乎形成了两个对比。   这种情况下,普通的臣子自然是离李渊越远越好,生怕距离太近惹来不必要的横祸。这时候还敢主动接近李渊的,也就只有李渊身边第一心腹裴寂而已。   和刘文静一样,裴寂也是有资格接触那些细作情报的心腹之臣。乃至于一些外人不敢提的话,他也敢在李渊面前谈论,不必担心惹来什么祸患。   “二郎此番的行事,确实有些荒唐,圣人动怒也是理所当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一个武夫就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这不是贵人的行径。不过这事说起来,还是要怪圣人。当初若不是圣人放纵二郎与军汉为伍,也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   “我李家本就是武人出身,荣华富贵全是祖宗军功所得,子孙后代不能白享富贵忘却祖宗创业艰难。是以李家子弟不拘男女,全要习练武艺,以示不忘根本。再说我大唐也是以武立国,凤子龙孙也要披挂上阵冲锋在前。若是子孙自恃身份与军汉离心离德,迟早会失去人心,其结果就会变得像杨广一样!我总不能让自家后裔走上杨广的老路,是以二郎与军汉结交我自是不会阻碍,可孤也没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堂堂贵人居然效法轻侠恶少,简直岂有此理!”   裴寂并未因李渊的解释而容情,反倒是继续指摘李渊不是。“天下事哪能两全?圣人既要二郎与军汉熟惯,又不要他学军汉行径,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二郎始终像个贵人模样,与军汉全然不同,臣倒是觉得他在敷衍圣人,未曾真的专心军务。”   “如此说来倒是朕得不是了?”   即便是在杨坚做皇帝的时代,也很少有人敢公开说某件事是天子的责任。李渊虽说有仁名,可是登基之后的行事手段与杨家父子并无多少区别,满朝文武自然也不敢用性命开玩笑,说某件事皇帝做得不对。他这么问既像是发火又像是小孩子耍脾气,一般大臣肯定要行礼认错,请求天子的原谅。   可是裴寂神态如常,似乎根本没察觉到皇帝的愤怒,反倒是大方地点头承认:“二郎此番行事虽然荒唐,但正是圣人的不是。今日之果乃是昔日之因,若非当日圣人一味放纵,二郎也不会如此轻狂。”   这等言行若是换了他人,多半要引来李渊雷霆之怒,可是出自裴寂之口,李渊却并不见怪,听闻此言非但没有发作,反倒是很有些委屈地辩解:“爱卿此言有差,大郎也是自幼习武,却不见和二郎一般荒唐。”   “是以大郎可为圣人分担朝政,二郎便可为圣人执掌三军。倘若二郎一如大郎一般,圣人就要另寻贤能执掌帅印。”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是对李家子弟未来前途的一锤定音。他既不是为李世民辩解,更不是指责李渊的过错,而是向李渊阐明一个观点:李世民只要不越线,越是这样荒唐对于李唐江山就越有好处。   之前裴寂最担心的就是李家子弟人人如龙,日后皇位归属必然会引发争斗,说不定会重演当日杨广手足相残的惨案。李世民手握兵权,说不定就会对建成乃至李渊构成威胁。然则解除他的兵权,又难免伤损李家父子兄弟之情,再说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如今李世民行事荒唐,在这种时候扔下军务不管跑去江南救人,反倒是让裴寂安心。一个轻侠少年,没资格做神州之主。只要文武百官达成这个共识,那么李家未来的权力格局就不会发生变化,李世民掌握再多的兵马也不至于影响帝位传承。日后天下安定,只要一道圣旨就能让李世民把兵权交回。到时候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以九州四海之富贵,恩养一个喜好行侠仗义的亲王,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建成做天子,李世民做侠客,说起来也是兄友弟恭人间乐事。   李渊与裴寂乃是知己,对于其言语里的意思一听便知。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手捻胡须思忖许久,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裴寂望着李渊,等他笑了一阵之后才问道:“圣人何故发笑?”   “朕笑二郎那小子福气好,在家中有慈母长姐回护,在外面又有你这么个好叔父处处关照。就为了护着这个畜生,居然指责朕得不是。这等长辈又往何处寻去?依朕得心意,此番定要重重处置,纵然不斩了他的头,也要夺去兵权于府中幽禁数载才能折抵罪过。如今有你这番话,朕也只好从轻发落。”   “杨氏手足父子互不相容,终至天下崩解江山易鼎。圣人若想江山万年,自然要父慈子孝兄弟和睦才是。二郎此番行事虽然荒唐,但总是一番好心,若是处罚过重,只怕寒了将士之心。当今天下尚未安泰,正是武人用命之时,若是让三军离心,于圣人大业并无好处。”   “朕已经对他讲得清清楚楚,不可为了一口宝刀名剑不顾性命,这孽障偏偏就是当耳旁风,一说起来便气煞个人!”   素来行事沉稳处变不惊,昔日在群臣中得“钝重”美誉得李渊,此时却少有的发起了脾气。说话的语速加快,声音了也满是火气,若是李世民此刻站在他面前,多半就要大声斥骂甚至动手也大有可能。   裴寂悠然道:“圣人关爱子弟,怕他们被宝刀伤了指掌,更怕他们与狼虫为伴不识凶险,不知几时就会被猛兽所伤。这是为人父母者常有的心思不足为怪,不过要依臣之见,也是圣人多虑。当今乱世正是宝刀饮血猛兽食人的时候,等到纷乱终结乱归于治,不知要经过多少厮杀,又要历经多少凶险。即便刀仍在兽未丧,也必然是刀刃崩损,爪牙尽失。一块顽铁一头病兽,又能伤得了谁?圣人……过于小心了。”   李渊一声叹息,“玄公所言也有道理,但是朕只怕……这宝刀太利,猛兽又难以驾驭。万一反噬主人……”   “二郎乃是圣人的子嗣,他的手段圣人如何不知?区区一头猛兽,难道还驾驭不了?”裴寂说道这里也是一阵大笑:“圣人到底是关心则乱,二郎明明已经是个伟丈夫,在圣人心中依旧把他当个懵懂顽童。这份舐犊之情着实令人感动,只不过对二郎来说又有些不公平。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可再把他当小娃娃看待。”   李渊道:“按玄公所言,这孽子此番便可免了惩戒?”   “我大唐立国未久,正当严肃纲纪以正朝堂,二郎身为李家子,若是犯了律例不受惩戒,日后再要行法就难了。是以二郎当罚,只是如何惩戒还得仔细斟酌。依臣之见,不如将二郎的兵权暂时分散开去,由众将共掌。再让二郎闭门思过两个月,也算是给群臣以榜样。等到时日一满,再让他重掌权柄也不迟。”   李渊也知,自己登基之后军政大权由子嗣分掌,其实也有些过激。不说下面文武,就是李家宗族子弟里,也有人心怀不满。那位不怎么善战的族弟李神通,明里暗里也说了不少风凉话,认为李渊把好处都给自己这一房不考虑他人。   裴寂这番处理,名义上是处置李世民,实际上也是为了安抚众将之心,也算是个持重之见。   正待点头答应的当口,一名内侍却飞也似地跑到殿中,来到李渊身旁低声几句。李渊眉头一皱,连忙吩咐道:“快些呈上来。”   这名内侍飞奔而出,时间不久就捧着一封书信放到李渊面前。等看过书信之后,李渊将信递到裴寂面前,随后再次仰天大笑,笑得格外欢畅,乃至整个大兴宫似乎都能感受到这位武德天子的喜悦之情。 第七百五十四章 肝胆(二十三)   李世民这次东南之行,已然在长安官场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大多数文武并不知道李世民到底去了何处,但是大家都很清楚,这位秦王千岁扔下了手中的军务大事,带着麾下家将不知去了何处。   新朝初立天下纷扰,无数的军务等着处置,这时候身为典兵之人一走了之,造成的影响不问可知。即便李渊随后就安排专人代替李世民处理紧急军情,但是其造成的影响并不会因此就消散。即便这些继任者如何出色,总归权柄不能和李世民相比,又不敢揽权太过担上嫌疑,是以诸般军务推进缓慢。长安周边诸军尚可,稍远一些的军务便有些混乱,不管兵马调遣还是日常操练,乃至辎重调拨等事,都遭遇了程度不等的迟滞阻碍。   幸亏眼下战火没烧到关中,否则单是这些迟滞耽搁,就不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李世民这番惹得乃是大祸,不管陛下如何疼爱子女,都不可能对李世民高举轻落。否则日后又何以服众,又怎么处置其他犯律之臣?   是以众人都在猜测着二郎此番会受怎样的惩罚,而这种惩罚又会对当下的权力格局造成怎样影响?毕竟李世民手握兵权,对他的处理很有可能影响到兵权的划分以及归属,这也是当下头等大事。   李渊晋阳起兵并不是自己单打独斗以一己之力对抗大隋,而是代表整个陇西李阀的态度。这也是世家豪门比普通义军更容易取胜的重要原因,比起一城一地百姓因走投无路不得不揭竿而起,世家豪门一声令下若干郡县群起响应,大批久经训练全副武装的朝廷正卒摇身一变成为乱军,战斗力自然更强声势也更大,当然更容易取得天下。李渊起兵亦不例外。   在众多呼应者中,李神通的手段不算最为出色,运气却是最好。在他起兵之前,便得到长安大侠史万宝以及平阳公主家奴马三宝的协助,又迅速收拢盗贼、义军、响马、饥民,竟是聚集了数万人马。不管这些兵马战力如何,人数规模摆在那里,至少看上去乃是一支庞大的力量。   在蒲津之战中李神通怯战不敢进,险些害了李建成性命。可是事后并未受到追究,反倒是继续招降纳叛,等到李渊长安登基时,李神通麾下已经纠集了将近五万的庞大兵力。实打实的五万人不管再怎么不堪,拿到台面上都是个不小的筹码。也正是靠着这枚筹码以及李家子孙的身份,李神通如今官拜大将军、淮安王,且兼任宗正卿。   宗正卿掌皇室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凡李姓皇室,不论地位高低,与当今皇帝血缘亲疏如何,都在其管理的权限之内。换句话说,如今的李神通已经算是李家半个族长,不管于朝堂还是李家宗族内部,都是举足轻重的角色。   可是李神通并不满意,整日闷闷不乐,于府中更是不时咒骂抱怨,朝身边人发泄不满。直到李世民离开长安之后,李神通的心情才变得开朗起来,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时不时还要酒宴庆祝一番,乃至很多人都在纳闷,他到底在庆贺什么。   其子李道彦乃是个忠厚性情,对父亲极为孝顺,可是于父亲这种态度变化却看不明白。今日见父亲白日里便喝得酒气醺醺,既是疑惑又有些畏惧,在旁劝解着,希望父亲能够收敛一下行为。毕竟当今天下未定,朝中亦是风云诡谲,即便是李家宗室不至于担心性命,触怒龙颜总归也是不妙。   李神通却不屑地挥着手道:“怕什么?你这等胆量,能做什么大事?咱是李家人,这天下乃是李家的天下,律例又岂是为我等而设?再者说来,就算是治罪也轮不到为父,朝中有人犯得罪过更大。圣人不处置了他,又怎好处置旁人?为父不过是吃了几盏酒,那位可是误了军情!不处置他就来处置为父?先问问李家列祖列宗答应不答应!”   说到此处李神通脸上笑容更盛:“为父听你史伯父讲,那小畜生似乎这一半日就要回京。好!为父就盼着他回京!他若是在外面,海阔天空,谁也奈何他不得。他若是回了京,便有律例宗法等着他!就算是圣人护着,为父这宗正也不会不闻不问!国法难容,家法更是饶不过他!”   史万宝乃是长安大侠,在沈光离开长安投军之后,更是长安游侠少年的首领人物。其交游广阔耳目灵通,传来的消息多半不错,消失多日的二郎确实要回来了。不过父亲这种态度,却让李道彦眉头暗皱,心中颇为不解,他不知道为何父亲总是盯住李世民不放。诚然,二郎对自己父子不如大郎亲厚,可不管怎样大家都是亲戚,更何况李世民还是陛下的骨肉,自己父子又怎敢与其争斗。   “你懂什么?这天下不是大兄一人的天下,而是我李家人的天下,凡是李家子弟人人有份,这也是自古相传的规矩!若是大兄当日兵败,我李家便要族诛,你我父子也难免人头落地。既然举事失败我等要砍头,如今大事成功,我等分享富贵自是理所当然。大郎乃是嫡长,这份家业是他的别人夺不去,是以他要掌多少权柄为父没话说。可是兵权都由二郎掌握,这也太说不过去了。两兄弟一个掌兵一个主政,你我父子便活该吃些残渣剩饭?一个空头王爷再加个宗正便想打发了我?做梦!我和二郎没什么过节,可是他手上拿的权柄太重,就别怪为父拿他开刀。此番他犯了大罪,为父自然不会轻易放他过关。将帅乃三军之魂,若是主将连自己的体面都维持不住,还怎么统率三军,又如何让士卒服从?为父此番就是要落二郎的面皮,让他在三军面前失去颜面,再无法执掌兵柄。李家的兵权理应由为父和几位叔伯兄弟执掌,哪能让一个娃娃掌兵?我们这些老人的脸又往哪放?切让二郎好生学着,等把这里面的关窍学得通透,再掌兵权也不晚。”   “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和二郎结怨?”   “结怨就结怨,难道为父一个长辈还怕了后生晚辈不成?”李神通对儿子的担忧不屑一顾:“你小子年岁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家天下。外人眼中你伯父乃是圣人,二郎乃是皇子。可是对你我而言,他们依旧是亲族。既是亲族,就不能光看国法。他一个子侄晚辈,难道还敢以小犯上?他若是不讲族法,又怎么让族人归心?离开家族支撑,他父子又能成什么事?是以为父纵然恶了他,他也不敢如何。再说为父也不是糊涂人,这些时日让你与大郎结交,便是防着日后为父不在,二郎与你为难。虽然他们乃是亲骨肉,可终究有君臣之分,这里面的文章大着。与谁亲厚与谁疏远,关系着你日后的荣华富贵乃至前程。今日为父得罪二郎越狠,日后你的日子便越好过。为父这不光是为自己争兵权,也是为你小子铺路,慢慢学着吧!”   李道彦对于父亲这番说辞并不认同,再说自己父亲带兵的手段委实太过不堪,真要是掌了兵权对于李唐而言只怕是祸非福。然而为人子者又能说些什么?除了诺诺而退,也不敢再开口阻止。   恰在此时,家中一名侍者进来禀报,却是宫中派了内侍前来传旨。   与大多数新生王朝不同,李家乃是北地世家的底子,很多规矩礼法不用重新教授,下面的人自己便省得。听到传旨字样,李神通也不敢怠慢,连忙带了李道彦来到院中接旨。传旨的内侍倒也随和,对待李家父子更是客气,只是他传来的圣旨内容,却让李神通心头冰凉,一腔欢喜满腹筹划尽为泡影。   李渊的旨意非常简单,李世民所乘船只午后便会到达码头,城中所有文武都要到场迎接,李渊自己也会带着全副仪仗出现。不问职级高低身份为何,凡是借故不至者,一概问罪!   明明是违反军法,扔下军务逃走的罪人,如今却享受天子带百官迎接的待遇,律例何在?天理又何在?   李神通一听圣旨,就知道自己处置李世民的想法已经化为泡影,除非他铁下心触怒李渊,否则绝不敢对李世民问罪。但是他不明白,李世民到底立下怎样的功劳,居然能让李渊不顾大局宽恕,还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去迎接。   这李世民哪里是罪人,分明是功臣?他到底立了怎样的功劳?又做下怎样轰轰烈烈之事,值得天子如此?   这一刻,李神通的酒陡然醒了。他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明白李世民,也看不明白这个世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又是哪出了差错? 第七百五十五章 肝胆(二十四)   长安城外,大队人马排列整齐,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明盔亮甲的军士,跨骑骏马手持旌旗,准备迎接自家的主帅。在全军队伍最前面的,便是玄甲骑。   徐乐此番江南之行耽搁时日非小,这段时间内,玄甲骑也发生了变化。李渊对于玄甲骑的支持堪称不惜血本,不但以重金厚币搜罗战马脚力,还竭尽所能选择精良兵器供应,确保玄甲骑拥有最好的战具、脚力,也拥有最为丰厚的粮饷。   一如杨广重用骁果军一样,李渊治下的玄甲骑也享受着远超普通士兵的待遇。其粮饷甲杖待遇之厚虽然不及杨广恩养给使营,但是一名玄甲骑所费财货足以养五名普通骑兵。而骑兵所费又远在步兵之上,李渊在玄甲骑身上所花费的财帛数字自是非同小可。   虽说李家如今席卷关中,从大隋的府库中获取了大笔钱财物资,可是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庞大的兵力也是个沉重负担,目前还得精打细算过活,容不得大手大脚随意开销。像是玄甲骑这种待遇,便是值守宫禁护卫天子的宿卫军都享受不到。   不光如此,玄甲骑的规模也较之前激增数倍。就在徐乐离开长安这段时间内,在李渊的强力推动下,玄甲骑的兵力已经达到了八千之数。水涨船高,玄甲骑兵力扩充,原先玄甲骑的军将地位自然也就得到提高。那些老兵成了火长,原本就带兵的军将也就随之提升,像是宋宝这种跟随徐乐日久,又一起经历过大战的,都已经封了杂号将军头衔。   今日有资格前来列阵的,便是这些有军将身份的玄甲将士。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超过了那些正牌将军,或是身份资望远在自己这些人之上的军中宿将。就连河东六府鹰扬这些李家起家的旧人,都排在了玄甲军将之后。不管文人还是武将,到了这一步其荣宠自是无以复加。   功名富贵本就是宋宝的追求,如今终于到手,心里自然是欢喜。望着身后这些满身披挂跨骑骏马的部下,宋宝心中也自激荡。就在一年前,自己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往往要做没本生意维持生计,不知几时就要被官府抓去斩首或是被绿林同道火并斩杀的恶少年。如今居然成了统率千骑的将军,不知多少人羡慕或是嫉恨自己,还有许多人背后指指戳戳,对自己表达着不满与鄙夷。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宋宝一想到那些军中伙伴的模样,心里就说不出的痛快。自己出生入死的厮杀,求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得偿心愿。饮水思源,自己能得到如今这一切,还是靠徐乐的提携。如果不是他舍命拼杀立下功勋,玄甲骑不可能有今日这种地位。同样,如果不是徐乐自从加入李家麾下,便表现出一副凶神恶煞嘴脸,不管是谁伤了玄甲骑的人,他都要找上门去讨回公道,自己的日子也不会这么舒服。   正是徐乐之前一次次的闯祸,甚至是一次次挑战李家的底线所在,这种大胆到近乎于疯狂的行为,才让如今的玄甲骑兵士能够安心享受这些恩赏钱粮安心训练,不至于被外人打扰。   宋宝并不糊涂,他很清楚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从何而来。如果自己想要的更多,就必须跟在徐乐身边一步不退,同时也得保证徐乐活下去。他能感觉到如今这天下非但不会消停,反倒会越来越混乱。乱世中武人最容易得富贵,只要徐乐不死,便能带着自己立功受赏,日后说不定还能开府建牙,让自己也成为武功勋贵。   是以他从心里盼着徐乐早点回来,早点带着自己继续立功,继续去发财。   虽说今日所得的命令乃是迎接秦王,但是宋宝心里有个大概判断,回来的绝不是李世民一人。别看李世民行踪保密,宋宝还是能猜出来他离开长安的目的,肯定是去江南接应乐郎君。   如今既然二郎回来,乐郎君肯定也能回来,这并不是什么消息或是感应,而是一种信任,一种对徐乐能力的信任。宋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对徐乐生出这种盲目信任,不管何等危险的场合,乐郎君都能脱困而出。   他便是这等豪杰!   就在他思忖期间,船只已经靠岸,李世民、徐乐两人已经一路走向李渊的车仗所在,对李渊行礼参拜。   身穿衮服头戴冕旒的李渊,让徐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李渊便是以父执长辈身份出现,与自己亲热的也像一家人。平心而论,李渊对自己以及部下的待遇,也确实是一家人才能享有,可是不知怎得,徐乐就是从心里觉得和李渊亲近不起来。   倒不是说自己对李渊有什么反感,或是其行为有什么让自己不满之处,就是觉得两人之间隔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像自己和李世民这般亲厚。直到此刻,看着一身冠冕的李渊,徐乐才觉得心里痛快。两人之间似乎本就该是这种关系,一个是天子一个是臣属。天子发号施令,臣子冲锋陷阵。君主待臣恩厚,为臣者便忠心耿耿开疆拓土,大家算是平等交易。   这种关系听上去冰冷且不近人情,但是对徐乐来说,似乎这种关系更适合自己和李渊,这样相处也最是舒服。   可他刚想到这里,李渊已经从车上起身,随后在几名侍者的搀扶下一路向着徐乐走来。天子不比诸侯,自有自己的礼仪所限,不能随便胡乱走动。群臣一下子没明白李渊要做什么,直到李渊来到徐乐身边伸手搀扶,众人才知武德天子如此失态,竟然只是为了徐乐?而且从头到尾,他都没过问跪在徐乐身边的李世民,仿佛这个亲儿子并不存在。   “阿乐,你受苦了!”   李渊搀扶起徐乐上下打量,看了许久之后猛地说出这么一句。那双虎目之内水波流动,两滴眼泪似乎随时可能夺眶而出。他的语声中竟带着几分哽咽味道,几次险些因情绪激荡说不下去。   在场的人数虽多,可是天子在场谁敢喧哗,众人连大声呼吸都不敢,更别说闹出其他动静。是以李渊的言语和声音,众人听得分明,尤其是前排的大臣以及卫兵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能在杨广、殷世师的屠刀下幸存,又能在李渊朝中得居官位的文武,无一例外都是人精。尤其是在人情世故方面,这帮人更是无一弱者,察言观色判断一个人的言语是否发自内心情绪又是否真实,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凭仗,绝不会闹出差错。   这些人可以对天发誓,李渊此刻的情绪绝非装模作样而是出自真心,他此刻对于徐乐的态度,就像是一个自责的父亲,看着因自己失误而满身伤痕的子侄一样。   之前种种有关徐乐和李渊闹出嫌隙,或是徐乐过于跋扈引得李渊不满的传言,看来全是信口雌黄。君臣之间分明是情同骨肉,别看徐乐乃是外姓人,论起李渊对他的信任以及关爱,怕是比自家人更亲厚几分。没看李世民这个亲儿子还在那里跪着,老爹确实不闻不问,反倒是拉着徐乐不放?如果到了此时还怀疑李渊对徐乐的感情,这些年官场不是白混了?   李渊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你的事朕已经听说了。听闻你受了很重的伤,更是险些丧命。说起来,都是朕得不是。是朕一时失算,没想到江都居然会出现那等变故,更没想到人心居然歹毒至此,对使者也不放过。若是你有个好歹,朕又该如何向卫郎君交待?朕又如何对得起故人?”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又充满了悲怆之意,随时都可能嚎啕大哭。徐乐连忙劝解道:“圣人还请保重龙体,臣这点伤势算不得什么。身为武人受伤本就是难免的事,何况臣如今伤势基本已经痊愈,披挂上阵便能厮杀。”   “不杀!朕不会再让你去厮杀冒险了!今后阿乐便留在朕的身边,不要再出去冒风险。”李渊语气坚决,随后才看向李世民,冷哼一声:“朕让你去接应阿乐回来,你却让阿乐受了重伤,实在有负朕心!若不是念在阿乐无事,你又立下大功将功补过的份上,朕此番绝对不会轻饶了你!起来讲话。”   李世民依言起身,李渊拉着徐乐一路上了象辂,随后自内侍手中接过一个锦匣高举在手,对着文武群臣说道:   “阿乐与二郎此番南下,乃是奉了朕的旨意,去做一桩大事。伪帝杨广弃长安走江都时,将天子印玺裹挟而去。玉玺乃天下至宝,非杨家一人一姓所有,怎能容其窃宝为己用?是以朕命他们前去,将这宝物索回。阿乐不愧是我大唐第一豪杰,哪怕身负重创以死相拼,也不辱使命将宝物夺回。如今玉玺便在朕的手中!”   说话间李渊将锦匣打开,自里面取出玉玺高举过头,日光照射下,玉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这枚玉玺本身光泽并不如何醒目,可是在群臣看来却是光华夺目耀眼生辉。有些人已经下意识地用袍袖挡住面目,还有些人已经下意识地施礼朝拜。   万岁的呼声如同山崩海啸席卷而来,李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笑得格外开怀。在他眼中,这满朝文武已经变成了天下诸侯,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各路枭雄反王便会如这些文武一样,跪倒在自己面前遵奉自己做四海之主。 第七百五十六章 肝胆(二十五)   李渊的一番话,不光是在大庭广众下宣布传国玉玺已经落入自己掌中,更是把李世民私自离开长安南下的行为予以正当化,从无令偷逃变成了奉旨南下接应徐乐。如此一来,他所有的罪行自然都一笔勾销。非但如此,徐乐的功劳,也少不了李世民一份。   固然从头到尾,李渊都没有夸奖李世民半句,可是聪明人自然能理解这里面的含义。自家父子用不着虚文敷衍,何况李世民贵为亲王也没有什么可奖赏的必要。只要不说惩戒,其实就是恩赏。之前惦记着李世民兵权的,这下全都没了希望,乃至于那些想要寻机发难,弹劾李世民行事荒唐不顾大局的,也全都乖乖闭嘴。   玉玺的分量大家心里都有数,不管用什么手段把玉玺拿回,都是天大的功劳。有这桩大功在身,便是有些许不检之处也无伤大雅,只要脑子不犯糊涂,便不会选这个时候触李世民的霉头与他作对。   聪明人已经猜出来,今天李渊摆出这等场面,又是全副天子仪仗又是文武群臣全都出城迎接,就是用实际行动给李世民撑场面。让那些之前存有小心思,想要分散兵权的人全都闭嘴。   大队人马入城之后,李世民和徐乐便被李渊直接接入大兴宫内,除了他们两人,另外一个随行进宫的则是杨思。韩约、小六、步离三人并未进宫,直接被送去了住处。   这四个人里面,以徐乐的伤势最重,可是如今恢复最好的还是徐乐。到底是徐敢不惜倾家荡产为孙儿打下的良好根基,再加上自小练就的童子功,让徐乐的体魄远胜于常人。那一身重伤不但未曾损伤性命,甚至也没有妨害他的恢复。   这一路上既有医官精心调养,又有上好药物供应,徐乐身体得以迅速恢复。如今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但确实已经不妨碍他打拳练武,又或者披挂上阵。其他三人到底是没有徐乐这等修为,虽然性命保全下来也不至于落下残废,可是依旧虚弱的很,不适合与人交涉,更别说酬酢交际。是以此刻让他们回府,则是李渊考虑周到,对谁都是好事。   至于杨思,她的身份眼下还是个机密。长安城中知道大隋公主到来的寥寥无几,除去李家父子以及几个心腹内侍之外,便只有徐乐这一行人。乃至杨思进宫,都是趁着之前大家注意力集中在李世民、徐乐以及玉玺的时候,偷偷送上车仗一路进宫,并未惊动外人。   杨思本人对于天下大局未必有什么影响,可是她这个杨广遗孤身份毕竟敏感,一旦暴露在人前,势必会引发这样或者那样的麻烦。徐乐在船上的时候便和李世民商议过,杨思的公主身份最好不对外宣扬,让她以普通女子身份在长安城内生活。有玄甲骑大军庇护,再有徐家闾那些妇孺照应,应该可以保证她的日常生活不至于被打扰。   李世民对于徐乐的要求自然一诺无辞,可是这件事瞒天瞒地也不能瞒自己的父亲,再说抛开国事单论家事,杨思也是李渊的外甥女。眼下两家虽然不共戴天,可是这层关系还是存在,杨思要想在长安正常的生活下去,也不能和李家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是以入宫认亲参拜,这些也是应有之意。   自然,李渊对这个外甥女实际并没有什么感情,眼下更是顾不上与她攀谈家常敷衍场面。对于李渊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事只有玉玺、徐乐这两宗而已。   玉玺是死物自己不会走,因此他现在最关注的当然是徐乐。一路上与徐乐同车而行,碍于人前眼杂,倒是没什么话说。等到进了宫中左右没有外人,李渊便彻底放开怀抱,命内侍服侍自己脱去冕旒衮服,换上一身家居常服折脚襥头,拉着徐乐坐在榻上叙起了家常。   李渊的态度和蔼语气亲热,一如之前一样,完全就是个父执长辈关心子侄的身体。哪怕徐乐再三表示自己身体没什么妨碍,李渊还是要求稍后召御医前来再次检查,更是把宫中所藏珍贵补药流水般赏赐下来,命内侍送入徐乐的宅邸中。随后不等徐乐开口,便说起鹦鹉洲之事。   “朕知道你此行不太平,却不想居然出了这等事。说起来也是朕的不是。总是念着杨家父子为人刻薄寡恩,大家日子过得都不舒坦,彼此之间理应互相帮衬,否则就更难以过活。哪怕是有人行止不端乃至为非作歹,也是小惩大戒,希望他们自己知错改过自新。再不然就是念着他们祖宗的功劳,于后人高看一眼,不想让他们的日子太过艰难。不想朕这份好心,却养了一群不知感激的狼心狗肺之徒!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来,还要牵连无辜之人为他们做倚靠。孤这次也不得不狠下心肠,对于这等人不能再姑息养奸。该让他们知道,有些事做不得。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朕肯定会为你做主!”   依徐乐之意,本就是想回京之后就去找李建成把这笔账算清楚,不管李家现在是否已经称帝,也不管李建成是什么身份,做了这样的事,自己就不能白吃亏。当日韩约受伤不轻,这笔帐肯定要讨还。可是如今李渊这么一说,倒是把徐乐的路给堵死了,他如果再自己去寻仇,就是不相信李渊的诚意,是以只好点头称是并未多言。   李渊随后又问起江都的情形,以及杨广的种种作为。这次出使任务因兵变而失败,但是徐乐绝非无功而返。且不提玉玺的重要性,就单纯是走这一遭所见所闻,就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毕竟李家谍子所能打探到的消息和徐乐所接触的层面不同,彼此之间互相印证,就能对江都乃至整个东南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随着骁果兵变杨广被杀,接下来不管是李渊还是其他北地豪强,都得要面对骁果军的兵锋。两军交战固然需要是兵士战力主将将略的比拼,但是情报的作用同样不可小觑,对对手的了解每增加一分,交战时就多了一分胜算。若是能够有针对性地做出布置,根据对方特点避实击虚,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伤亡。是以李渊对于江都情况的关心倒也是情理中事,徐乐自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但详细介绍了江都城中具体情况,骁果军的战力、甲杖以及军中将领的手段,还把几次与杨广交谈的内容也原原本本对李渊说明。   这也是徐乐的精明之处。他这次去江都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一些,已经远远超过为使的必要。最后杨广更是把女儿加玉玺托付给自己,自己也确实为了保护杨广的女儿舍命搏杀险些丧命。固然这些事不能说明什么,但如果落到一个小心眼的帝王眼中,这些事加在一起就可能导致君臣猜忌甚至反目。   李渊未必是这种小气的人,不过他绝对是个聪明人,如果自己说这么长时间和杨广并无联系,那就未免有欺君嫌疑,哪怕李渊脾气再好也要发火。再说那样做等于是把李渊当外人,于两家的交情也交待不下去。是以徐乐选择和盘托出,就连关于自己父母遇害之事也说得明明白白。   说话的时候,徐乐也在看着李渊,查看他的反应为何。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李渊听了这话后有任何反常举动,绝对瞒不过自己的眼去。李渊如果真是出卖自己父亲,导致父母惨死的仇人,徐乐未必会当场出手将其格杀,但是长安城肯定不会再待。大不了带着部下去别的地方存身,也不能真的跟杀父仇人为伍。   李渊的脸上和眼神都没有任何波动,从头到尾就是细心倾听,直到说起徐卫之死,他也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是委屈,只不过在眼神中多了几分悲伤。等到徐乐说完,李渊才长叹一声:“开皇天子算不上一位仁君,但总归还是个明主。至于杨广,他不但暴虐更是糊涂透顶,且不说他把大好江山败坏成这副模样依旧毫无愧疚,就说当年之事,他居然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居然认为是朕的不是。朕相信他没有对你说谎,只不过是他自己脑子糊涂,一直就没想明白事情到底出在何处,加上他为人刻薄,便将天下人想得都和他一样,如此归因倒也不算奇怪。”   “陛下,臣相信当年之事……”   李渊打断徐乐的话:“此地不是朝堂,不必这般拘束,唤我叔父便是。朝堂上讲规矩纲纪,是为了给群臣做表率,否则大家都仗着往日交情不受约束,天下便不成个样子。私下里便不必讲那么多礼数,朕也把你当成自家子侄看待,若是你和群臣一样称呼,朕难免要疑心,阿乐是否真的信了杨广鬼话,与朕离心。”   徐乐应了一声,并没有做出表示,依旧在观察着李渊。能够成功骗过杨广,最终主导晋阳起兵的枭雄,肯定不会被人轻易看穿。想要看出他说得是否是真话不是件容易事,徐乐也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相信其无辜,总归是要观察仔细再做道理。   这时,李渊又开口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肝胆(二十六)   “杨广此人独断专行目无余子,在他的心中,只有自己是人,其他人都不算是人,没有资格与他为伍。就算是他极为倚重的大臣或是看重的武人,都不过是工具而已,一如宝刀名马,不管如何喜爱,都不算是人也就成为不了朋友。是以他是真正的寡人,只有僚属没有亲朋。哪怕是自己的子女,也在他猜疑乃至利用的范围之内。”   徐乐点点头,对李渊的观点表示认同。这是放在眼前的事情,杨思算是杨广爱女,可是他将其托付给自己时,也没说玉玺的事,肯定是担心自己不答应,或是中途把玉玺丢下。这种人在最后关头,也是把女儿算计在谋略之内,李渊对他的断语倒是非常贴合。   “他自己没有朋友,便将天下人看得都和自己一样,认为世人只知利而不知义为何物,更不会为了朋友交托性命。以己推人,认为朕当日见死不救,坐视卫郎君满门罹难。这些年来他显然是这般看法,所以对你讲的时侯也是理直气壮,便是神目如电,也看不出他在说谎。因为对他而言,所说的本来就是真相,自然感觉不出他在心虚。”   徐乐依旧没作声,这时候自己说什么都不好,还不如静观其变。再说李渊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人说谎不见得都是刻意为之,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然后一条路跑到黑。这样说得当然也是谎话,不过他自己都当成真话说,外人又如何能看出破绽?   “这件事朕也想对你说清楚,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就是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不是你的头脑不够聪慧,也不是这里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是不曾经历那个时侯,很多事便无法说明。若是徐老伯还在世,他或许还能明白我的意思,阿乐终究是生于神武,对于当时的京城情形不了解,怕是难以理清当时情况。只不过既然杨广都说了,朕若是不说,你怕是也要糊涂下去。”   李渊的双眼望着前方,整个人陷入回忆之中,语气里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许沧桑味道,一如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自己的子孙讲述自己少年的经历。   “彼时天下初定,南北虽然一统,可是人心依旧躁动。京城更是个是非之地。朝野上下,大家都戴着一张面具过活,让你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鬼。若是谁的面具脱落,或是不肯戴在脸上,很快便会人头落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谁也猜不出他们到底想得是什么。朕虽不喜欢这种行径,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又必须和他们同流合污,学着他们的模样顶面具生活,唯一活得率性的便是卫郎君。”   “卫郎君不肯戴面具,还总是喜欢把他人的面具当众揭开。他说过,男儿汉行事顶天立地,不管心中所想是对是错,总要说出来才好,鬼鬼祟祟算什么豪杰?他就是按这等心思行事,也是以同样心思对待他人。城中有人爱他,更有人恨他。爱他的人有多少,恨他的人便会多出十倍。”   徐乐逐渐听入了神,从李渊的语气神态看,他说的应该是真话。而且阿爷对自己讲过父亲的脾气秉性以及行事风格,正如李渊所说的一样。其实这也是徐家人的祖传作风,哪怕是在徐卫罹难之后,徐敢对于徐乐的教育依旧是要他奉直道而行不必屈服于世道。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父亲?   那时的徐家正在鼎盛之时,徐家父子靠着一身绝艺赫赫战功,黑甲铁骑的盖世威名,为自己挣得了足以匹配功劳的地位名望。除去八柱国以外,大隋武人之中便以徐家为首。那时候的自家人当然不用看谁的脸色,更不可能陪着那些贵人玩戴面具起舞的把戏。   不但如此,依自己家人的性格,也看不上那些为了荣华富贵或是攫取高位逢迎拍马的谄媚小人。他不认为父亲会刻意去与谁结怨,但是如果有这种小人找上门来,主动试图和徐家攀扯交情,那肯定会自讨没趣。   虽然不曾在官场历练过,但是这里面的道理徐乐很清楚。父亲这种行为,对于那些奸佞小人来说,就是结下生死之仇。彼时徐家声名正盛,朝堂上肯定斗不过徐家,比武又不敌父亲的手段,在心里暗气暗憋,或者想些卑鄙手段也是寻常事。李渊说有多少人爱自己的父亲,便有十倍以上的人恨自己的父亲,这话怕不是虚言而是事实。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这些人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法,无法对徐家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可是一旦情况有变,自家落入不利境地,这些人肯定会落井下石群起而攻。   果然,只听李渊道:“太子宫之变,事发突然。杨广筹谋已久,以有心算无心,让人无从防范。当时动手的也不只是杨广一人,京城里大半世家豪强都参与其中。彼时开皇天子打压世家的端倪已现,废太子杨勇也是个荒唐人物。他宠幸匠人云氏之女,对于其母给他安排的世家女很是冷落。这若是放在平日,也不过是帝王家事,不至于闹出什么风波。可是加上杨坚的行为,便让人生出许多心思,认为杨勇与其父一样,对世家从心里厌烦,不想和世家扯上太多关系。再加上当时杨广身边还有越国公杨素等人为之奔走联络,让世家认为杨广和父兄不同,是愿意与世家亲厚之人。是以便纷纷出力支持杨广,那一晚上的变故,与其说是杨广暗算其兄,不如说是卫郎君与废太子与整个城池里大半世家为敌。”   “阿乐也不是没见过世家的手段,当时的世家比起如今更为有力,手段也更为酷烈。如此多的家族联手发动,就更是非同小可。以杨勇宫殿为中心,方圆数里均为世家所遮蔽。消息断绝音信不通,便是鸟雀都难以通行。那些人也是下了血本,不惜一切代价阻断消息传递,更别说兵马调动。当晚京城宿卫怕是全部为杨广所控制,除了卫郎君和身边的几个家将亲卫之外,便再也找不到一兵一卒为杨勇效力。你想想看,这等情形下,孤又如何能得到消息?”   李渊的语气激动起来,声音微微颤抖:“等到朕得知太子宫方向起火,便派人前去打探消息。那些人用谎言搪塞,又用金吾卫阻止,就是不让李家人接近。直到那时朕才发觉情形有变,可是为时已晚。孤当时揣度情形,想要冲入火场绝无可能,只有不顾一切控制长安各门,确保卫郎君如果突围,不至于被城门挡住。又调动军中关系,不让追兵出城追击。朕当时还有个念想,觉得以卫郎君绝世武艺,千军万马也困不住他,足以突围而出。没想到他最终……”   两人都没了话说,李渊身形颤抖,又开始落泪,徐乐的眼圈也微微泛红。从李渊的介绍中,他能猜测出当时的情形是何等凶险,父亲又是怀着怎样心思举家自尽。如果不是那种彻底的绝望,父亲又怎会选择那种壮烈的死法结束性命?   自己没法确定李渊言语的真假,至少从自己的眼光看,李渊表现出来的悲伤与激动不是谎言。爷爷带着自己离开长安时未曾受阻于城门,也没有人衔尾追击也是事实。不过这种事实到底是李渊的功劳,还是自家人多年积威所致,却是谁也说不清。   李渊沉默好一阵才继续说道:“杨广的猜测,是把朕当成了他。他乃是个见死不救的小人,便认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朕和卫郎君情同骨肉,当日若是知道消息,便是拼却这条性命,也要保卫郎君举家平安。大不了便陪着他一起死,不过是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素来钝重沉稳的天子,此刻的表现却像极了自己的次子,竟然也如军汉一般大喊大叫。   他看向徐乐,语气里又有了一丝欣慰:“说到此,孤便要夸夸二郎。他总算做了孤当日应该做,而未曾做到之事。就算他此番未曾奉玉玺回来,朕也要重重的赏赐于他,便是因为他替朕完成了心愿。这或许就是天意,朕昔日未能及时闯入火海救出卫郎君,二郎及时南下,把你带回长安,这是老天的厚爱,也是卫郎君在天之灵庇佑,咱们不可不感恩。至于杨广……”   李渊哼了一声:“他也算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情遭了报应。昔日他以权谋手段,诱骗各世家支持于他。等到他登基之后便换了一副嘴脸,所做的承诺全都不作数,是以这些世家联手谋反,要了他的性命,也是偿当日之债。一饮一啄自有天数,他这般下场,也算是为卫郎君报仇雪恨。不过……阿乐为何要答应他,保护他的女儿?这倒是让孤始终想不明白。”   徐乐回忆着父母之死,又想着李世民对自己的拳拳心意,心中也自激荡。他也觉得,或许是杨广以己推人错怪李渊也未可知,至少眼下情况未明,不该把李渊当仇人看待。   听到李渊问起,他正色道:“臣……侄儿之所以应允杨广,说到底也就是看她可怜罢了。于臣而言,她不过是个无助孤女,与步离并无区别。若是日后因她惹出什么风波,小侄情愿一力承担!” 第七百五十八章 肝胆(二十七)   李渊打量着徐乐,眼神中满是欣慰之意,忽然抬手拍了拍徐乐的肩头,“像!太像了!阿乐可知,你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卫郎君当年。昔日你父为人出头抱打不平时,也是如你这般说辞,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他也会一力承担,哪怕为此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在沙场上,卫郎君乃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从不会妇人之仁。可是在平日里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不知救过多少老弱妇孺,也不知替多少可怜人扛下麻烦。这些麻烦或是来自公卿大臣,或是来自皇亲国戚甚至凤子龙孙,他都是用这句话应对。你不愧是卫郎君的子嗣,就连这话都像极了他。只不过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徐乐一愣,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李渊道:“什么叫你一力承担?难道跟朕还要见外不成?在朕心里,你和大郎、二郎一样,都是朕的子嗣。这天下是咱家的天下,惹出什么祸患,也都是咱们一起承担。难道在我大唐疆域之内,还有什么事是朕担待不起的?要说承担,也是咱们一起承担,怎会是你一人之事?再说,这女娃算起来,也要喊朕一声姨丈,朕的外甥女朕还护不住了?简直是混账话!要论惹是生非,难道她还能超过九娘?连九娘都好好的,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听李渊这般说,徐乐心里总算放松了一些。看来李渊还没想要把杨家人斩尽杀绝,至少对于杨家的女子可以手下留情。   李渊这时又拍了几下巴掌,不多时有内侍从外走入,李渊吩咐道:“看看朕的甥女准备得如何?若是准备好了,便让她前来。大家总归是骨肉至亲,总是不见面也不成个体统。”   徐乐本有心告辞,却被李渊牢牢按住,表示说到底杨家女娃也就是个女流之辈,见一面行个礼,自己再为她寻个地方安置也就是了。自己今晚定要好生款待徐乐,否则就对不起他在江南所受的苦以及所冒风险。   过了一阵,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随后就见宫装云鬓的杨思,从外面缓步而入,来到李渊面前盈盈下拜,随后便低头不语等待吩咐。   房间内重又陷入了沉默。   按说杨思这种参拜乃是走个过场,不管李渊对她的真实态度如何,都是这么个固定场面。大家拜一拜行个礼,然后两句好话打发离开。可是不知怎得,李渊这边竟然没了动静。仿佛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思忖之中,导致杨思就那么呆在那不敢行动,李渊也没有让她动的意思。   此时的杨思和之前船上大不相同,宫中内侍绝不会在穿戴打扮上克扣她,反倒是为她精选了衣饰装点。杨思本就生得美到极处,如今在这番打扮装点之后,当真如同天女下凡,让人舍不得错开眼睛。别看她此刻面无表情如同木雕泥塑,即便如此也足以胜过世间大半钗裙让长安宫中千百佳丽顿失颜色。   这么个天仙一般的人物出现,男子有片刻失神倒也不算奇怪,只不过李渊身为帝王之前又是世家门阀出身,见多识广目睹佳丽无数,按说应该不至于被杨思的容貌所震慑。想来多半是回想起杨广等一干故人,陷入回忆之中而不能自拔。   徐乐毕竟和杨思见得多了,加上他的心性坚韧,不管杨思是天仙化人还是无盐嫫母,对他都造不成什么影响。是以杨思这身装束在他眼里就是稍微体面了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见李渊迟迟不开口,徐乐只好轻轻咳了一声,算是小小的提醒。   李渊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回过神来,示意杨思起身,随后便例行公事一般问了几句闲话。两人其实都很是尴尬,毕竟大家的关系是敌非友,还得强调这份姻亲关系,按照亲族一样寒暄,对于当事双方想来都不是什么欣喜之事。   徐乐在旁看着,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他开始理解父亲为何当年树敌无数,自己其实也很想戳穿这些令人作呕的虚伪面具,让大家按着本心说话行事。杨思仇恨李渊,李渊不喜杨思,这都没什么大不了。说到底这个人也是自己保下的,让她随着自己过活就是,如果因为她的身份或是与李家的渊源惹出祸患,自己也会一力承担。话说到这一步,还有什么不放心,又有什么必要继续做这把戏?   只听李渊又说道:“这大兴宫中,本就有你的住处。孤这就命人将宫室打扫干净,让你可以居于旧地。宫中哪些内侍宫娥是你熟识的,说与管事之人,让他把人调拨于你。不过当日殷贼倡乱胡乱杀人,宫中不少人为其所害。你的那些旧属,只怕也难免遭毒手,你也不要太难过。”   杨思本来也是按着规矩,配合李渊一板一眼的演戏。她说得每句话就像是早已背熟的,不管李渊说什么,都能马上从容答对,不需要考虑,也能回答得让人满意且滴水不漏。就连语气都像是经过专门训练,听上去让人感觉格外舒坦,但就是空灵呆板全无灵魂,像个傀儡多过活人。   可这时听到李渊如此安排,杨思的语气忽然一变:“多谢圣人厚爱,只是奴乃不祥之身,不合居于宫中,以免对圣人气运有损。若是误了圣人国事,奴便万死难辞其咎。还望圣人开恩,允奴离宫独居,只要不追奴之罪孽,便铭感五内。”   李渊一愣。他方才的安排虽然口气平和听上去像是商量,但实际就是在传达圣旨。作为亡国之女,对于君王圣旨有什么资格违抗或是讨价还价?如果不是杨思刚才的对答得体,李渊甚至要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个浑人?   不过他并未发作,而是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是朕想差了。你与酅国公许久未见,如今重逢,姑侄之间正好多做盘桓。只不过酅国公府邸窄小,只怕照顾起来不大方便。”   “奴与酅国公虽为亲眷却无往来,如今待罪之身更不敢去叨扰。”   杨思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眼徐乐:“奴能于乱军中保全性命,全靠乐郎君之力。如今奴夜晚之间,也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情景一如当日江都城中变乱情形。梦中奴心胆皆碎,醒后依旧心悸头晕辗转不安。唯有在乐郎君府中,才能感到安心。一想到有乐郎君这位恩人在身边,纵然那些乱军真的再来奴也不惧。还望圣人开恩,允奴在乐郎君府中居住。这也是家慈当日心愿,奴不敢违拗。”   李渊闻言一愣,他侧头看看徐乐:“阿乐,你沿途护送乃是迫不得已,如今到了长安,自有千军万马保护二娘周全,你纵然就此放手也不算违誓。可是二娘一心要在你府中居住,朕也不好拒绝,如今这件事便要问你。你的府邸算不上宽阔,二娘身份又不同于寻常不能慢待。你可愿意让二娘居于府中,又能否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徐乐看向杨思,这时杨思也正好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交汇一处,徐乐能看出杨思眼神里那种期望与祈求之意。其实李渊说得有道理,不管于公于私杨思都是住在大兴宫更为合适。再说她这么个烫手馒头落到自己手里,自己就得承担对应的责任,一旦其有个病痛或是好歹,自己都要承担对应的责任,实在是得不偿失。然而看着杨思的眼神,又想到杨广、萧后的嘱托乃至之前船上杨思满手血污不顾一切为自己和韩约等人裹伤的情景,徐乐的心便莫名一软。   既然她想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又何必非要拒绝?再说自己也把话说得明白,在玄甲骑便不是在宫里,不能摆公主的架子。自己能养活那么多人,难道还养不活一个弱质女流?   徐乐朝李渊正色道:   “圣人放心,臣自当竭尽所能照应二娘,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虽然臣的府邸不能和宫室相比,不过一人居住也是绰绰有余。”   李渊看看徐乐又看看杨思,过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孤早就说过,你像极了卫郎君,就连这桩事也是一样。当日长安城中,愿意随同卫郎君吃苦的名门贵女不知千百。二娘有此心思,倒也不算奇怪。不过朕也要提醒阿乐,别忘了二娘的身份。若是当真让她吃苦,朕可是不会答应。你那府邸也太小了些,朕这便命人另择大宅供你等居住。有何短缺只管开口,就是记住一点,不可让二娘受半点委屈!”   李渊说到此,又将杨思唤到身旁宽慰一番,语气格外和蔼,俨然慈父模样。此情此景倒是一副慈孝仁爱合家欢乐的大好局面,徐乐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李渊的表现看,似乎杨思今后可以在长安安心生活,不会有什么凶险,自己也算履行了对杨广夫妻的承诺,没有损害徐家名声。 第七百五十九章 肝胆(二十八)   徐乐离开皇宫时,时间已是傍晚。   杨思早早就离开了皇宫,被内侍护送到徐乐宅邸。徐乐本人则被李渊留下饮宴款待,又召来建成、世民两兄弟陪席。这一桌酒席吃得就像是家宴,徐乐这种待遇,显然是被当作李家成员看待。而且这还是长房才有的待遇,那些远房弱支子弟只有干看着的份,就算打破了头也抢不到这等机会。   酒席之上宾主尽欢,李渊特意把建成叫来,显然还是为了之前种种的不愉快。他并未直接指责建成,也没有做出回护。只是在话里话外再三强调李、徐两家世代相交,自己与徐卫乃是异姓手足,希望自己的子弟也能和徐乐延续这种交情。   少年人血气方刚,在一起难免磕碰冲突。哪怕动手打架,只要不出大格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如果有谁坏了这份交情,或是不把徐乐当自己人看待,李渊就不会相容。另外又警告李建成,好生约束自己的僚属。   自己知道他事务繁忙性情宽和,很多地方顾及不到,下面的人难免生出怠惰之心,做出些荒唐事来。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今后如果李建成还是不能有效的约束部下,那么李渊就会亲自出手除去害群之马,以免一二小人坏了大事。   最后更是宣布,从李建成的采邑中拨出五百户给徐乐,作为供应杨思饮食用度的来源。另外原本李家在长安城内的府邸,也赏给徐乐使用,以便安排家中人员,保证不让杨思受委屈。   这一番敲打的力道可是不轻,不但是让李建成在兄弟和徐乐面前丢了面子,更是要让出了一所宅邸。虽说李建成不缺田宅,但是李家在长安的旧居意义非凡,原本李渊把这处宅邸赏给李建成,可以看作是一种暗示,暗喻日后李家的家业必然由长子接管。   如今这处有象征意义的宅邸赏给了徐乐,难免惹起别人怀疑。固然徐乐没有可能接管李家,但是这种变化是否意味着皇帝对于长子不满?大位归属是否又会产生变数?李唐新立,群臣尚不能归心,大家本就存在着各种疑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他们看作某种征兆或是乱相之始。这么一处有意义的田宅变更,大臣们不动心才怪。   徐乐不准备真的住进那所老宅里,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李家产业,即便是天子降旨,自己住进去也感觉有些古怪。再说李渊虽说是武功勋贵出身,但是身上文气太重,宫殿布置的极有江南风范,祖宅想必也是那副模样。在那种环境下住久了,就很容易像杨广一样被消磨了锐气,于武人而言颇为不利。   是以不管李渊怎么说,徐乐肯定不会动,不过李渊这种态度表达出来,也算是给自己出气。当然,作为回报,自己也就不能直接找建成发难。如果像对待窦奉节那样把李建成毒打一顿,那就未免欺人太甚,即便是徐李两家关系再好,李渊也绝对不会相容。   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李渊以帝王至尊做到这一步,自己也就只能放过李建成,暂时不与其为难。不过这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徐乐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些田产宅邸,自己不会动用,而是准备拿来给李建成做赔偿。   既然李渊用财货来平息这件事,自己就可以有样学样,以财货为赔偿,先出了恶气再说!李建成不能动,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能动。鹦鹉洲那些强盗是谢家部曲,自己就去找谢书方说话。等到收拾了谢某之后,再把这些财产赔给他,这才算公平。   虽然有这份心思,但眼下不是动手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也得先回府中料理。自己走的时日不少,玄甲骑的情况如何,跟随自己一路前来的乡亲部曲是否受了委屈,这些都得自己查问明白。如果有人趁着自己不在期间,对自己的部下进行打压,此番就借着收拾谢书方的机会一起解决,让他们知道厉害。   徐家门外,已经多了值宿卫士。原本徐乐是不讲这些排场的,也认为没什么必要。可是此番他刚刚来到门前,便有卫士上前接缰绳,他仔细看去发现这人居然还是徐家闾的庄客,与自己还是老相识。   自玄甲骑成军之后屡次大战恶战,战功彪炳死伤亦重,最早那批徐家闾的庄客损伤最大。能活到现在的庄客,只要没有身体残疾,全都在军中为将,怎么会做起走卒的差事?   那名庄客却是满面带笑,一边拉着缰绳朝宅邸里走一边说道:“这差事乃是俺废了好大力气,才从他们手里抢来的。自从乐郎君南下,俺们便定了规矩,轮番来给乐郎君守门。那些新来的后生,都争着抢着要当这差,宁可搭上些酒食请客,也要别人把差让给他们,就是希望能和郎君见面说上两句话。今个知道郎君回来,就更是发了疯一样抢着来,差点动了拳头。入娘的,他们算啥么?咱在徐家闾随老太公习武练阵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呢,凭啥来抢这差?郎君你看看,今个守在门口的都是咱徐家闾的乡亲,再有几个是梁亥特的弟兄。按说他们当这差事也不够资格,不过看在罗敦老族长面上,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这时徐家门外的卫士已经陆续过来参拜主将,徐乐放眼看去,果然都是徐家闾的熟面孔。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笑容,徐乐只觉得周身舒爽。这些朴实无华的庄稼汉,在徐乐眼中倒是比李渊、建成这种富贵人更为可亲。   众人簇拥着徐乐如同众星捧月向院里走,询问着徐乐伤势,关心着此番江南之行的种种。还有人念叨着:“得亏乐郎君赶回来,否则你那匹宝驹便要吃人了。我的个乖乖,都说马有龙性,俺这次算是见识了。这哪里是马,分明是头大虫。在槽里连踢带咬称王称霸,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   这名军汉的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乡党打断:“看你说的,还啥大虫?要俺说,这就是条龙。没听乐郎君说么,这马的名字便叫做吞龙!你听听,这马连龙都吞得下,那得是何等的神物?跟吞龙比,这匹脚力便差得远了。虽说是不孬,可总归不能算好。”   徐乐离开江都时,杨广赠送了铠甲、长兵、宝马。与承基交战一场,先是宝马生生累瘫倒地,随后马槊也撒了手。奋短兵战大军的时候,铠甲又被砍得不成样子。如果想要修补,靠着李家的支持倒是也能修补完全,但是徐乐有祖传宝甲,对于这领杨家的御用甲胄并不放在心上,也没有修补的心思。于是杨广赠给他的三件宝物,如今已经悉数毁掉一件不剩。   身为大将没有脚力总是差了些许威风,所以从宫中离开时,李渊特意命人牵了匹御马给徐乐乘骑。正如这些军汉所说,李渊所赠自然不会是驽马,可是这种御马终究也只是常规意义上的“骏马”,和吞龙那种草原上少见龙驹如何相比?   徐乐心中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宝马,不过自从回了长安就没抽开身,自然就顾不上问。这时候听部下提起,连忙问道:“吞龙怎样了?”   “乐郎君放心,那宝马俺们都当祖宗一样供奉着,每日精草细料伺候,刷洗饮遛没一样落下生怕它掉了膘。就是这畜生也通人性,总不见乐郎君心里想念,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不是连踢带咬的伤人,就是憋着咬断缰绳逃跑,瞅这意思是要去寻郎君。这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俺们都不信,一头畜生能如此通人性。”   这时又有军汉笑道:“想念乐郎君的也不光是马,不是还有人么?咱们玄甲骑现在可是添人进口,比过去多了不少人。乐郎君的府上也是多了个常客常来常往,只怕都要当半个家了。”   徐乐一愣,不明白这人说得是谁。另一边陈凤坡却已经把脸沉了下来,破口骂道:“你若是活腻了便自己去抹脖子上吊,莫要牵累其他人。你阿爷刚当了果毅校尉,还想多享几年富贵。若是再听到你胡说八道,某先撕了你的嘴巴!”   说起来陈凤坡、仲铁臂都不算徐家闾的起家人马,不过陈凤坡投奔徐乐较早,也勉强可以算作起家元老。不过他为人比较油滑打仗不肯拼命,之前担任行军司马管着全军钱粮不参与战阵。不上前线便没有军功,是以在玄甲骑里面威望不高,更别说在这帮徐家闾老人面前耍脾气。   更让徐乐感到奇怪的是,那被骂了的军汉非但没有反口回骂翻脸,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不语,身旁几个徐家闾的乡亲也不肯为他出头,反倒是都帮着陈凤坡。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徐乐明白过来,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传来,随后就见这些徐家闾的兵将左右分开,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赫然正是李家九娘李嫣! 第七百六十章 肝胆(二十九)   “你这厮不够意思,前者让我嫂嫂把我灌醉了,害我不能上阵也就算了。这回去东南更是不肯听话,连一封书信都不曾有。好不容易遇到个林望三,还是把他介绍给二郎,却不曾提我半句,莫非这长安城里就只有二郎是你的朋友,我便不是?”   房间内李嫣气势汹汹地质问着徐乐,那模样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把徐乐拉到外面比武较量。从言语到举止半点不像个新近得封的公主,倒像个北地的轻侠恶少。看来李渊登基之后对于儿女管教果然是越发荒废,让二娘变得比过去更为骄纵狂放。   之前那些徐家闾部下所说,每日来这边探望的,想必就是李嫣。怪不得陈凤坡翻脸骂人,那些人不但不怪反倒是向着他,非议李家公主所关非细,真闹起来不知道要掉多少脑袋。这帮人现在日子过得好了,自然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而被株连。   徐乐看着李嫣这副模样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身为贵人每日来自己的府邸,不可能全没有妨碍。背后的议论以及身上的压力肯定不小,不过李嫣为人侠气,这些事不对外人说,故意装得若无其事而已。再者就是她确实受宠,能够干一些离经叛道之事,如果这事发生在其他李家子弟身上,怕是没这么容易过关。   她每天来当然不是闲的发慌,随便跑来看看,而是替自己关照着玄甲骑。固然自己靠着一身武艺和几场打斗,为玄甲骑赢得了足够的名声,也让人知道玄甲骑的人不容冒犯。可是树大招风,现在玄甲骑如此得宠,肯定有不少人心存不满想要找麻烦。   自己和二郎都不在的时候,这帮人难免蠢蠢欲动。若是没有李嫣这位贵女代为护持,只怕自家人日子不会过得这么消停。即便自己回来可以为他们报仇找面子,当时总归是要吃眼前亏。从这算起来,自己倒是欠了李嫣一个大人情,不好对其发作。   虽说已经很是疲倦,但徐乐还是强打着精神与李嫣说笑道:“怎么?九娘这意思,是要与我较量一番,痛打我一顿出气了?”   “哼!你如今身上有伤,此时胜你不算好汉。”李嫣很侠气地一挥手,随后坐到徐乐面前道:“你且跟我说一说江都得情形便好!那些骁果军是不是真像人说得那般骁勇?听说他们军中有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还有个肉飞仙沈光,这些人都是怎样手段?快些说与我听听!对了,还有那位小表妹又是怎么回事?杨广为何把女儿托付给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徐乐看着李嫣那副好奇得神情,心里越发觉得好笑。一般都是李家儿女,为人处世大不相同。李世民慷慨豪迈,行事有英雄气又有几分军汉作风。至于李建成则很有些像李渊,说话不疾不徐让人感觉很舒服,问问题的时候从容不迫,也是闲话家常,但是一种上位者得风范就在这种自然中逐渐出现,让人从心里与他产生距离感不愿意与其亲近。   李嫣则像个无邪少女,问问题全是出于好奇,和徐家闾那些女乡党倒是有几分相似处。她这种表现最没有身份架子,也最容易让人亲近。徐乐只觉得之前的倦怠逐渐消失,自己也来了精神,开始向李嫣介绍起江都之事。   就在李嫣聚精会神听着东南见闻,关心着徐乐与承基、来整、沈光等人较量情形时,大兴宫中的李渊则开始了和建成的密议。在徐乐离开后,李渊把建成留在身边,父子二人先是仔细观赏了一番玉玺,随后便谈起了江都之事。   父子对于杨广之败的观点一致:倒行逆施得罪世家,最终被世家联手所诛也是情理中事。   根据徐乐的介绍以及从南方得到的消息,父子就能判断出来,这次骁果兵变名义上是骁果军叛乱,背后肯定是北地军功勋贵在后面推波助澜出力策划。说到底就是因为杨家父子之前对世家打压太甚,加上杨广高丽战败失去人望,南狩之后又妄图用江南士人取代北地勋贵,这些行径最终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李唐刚刚立国根基未稳,自然不能走上这条旧路与天下世家为敌。父子两人的想法一样,要想稳定李唐基业,保证自家能够一统山河,就得尽可能多的结交世家门阀。尤其是北地的勋贵,以及那些已经传承数代经历几朝而不倒的名门,更是要好生交往不可得罪。   之前杨坚打压世家的国策必须要更易,李家必须走一条结好世家之路!   不过远水不解近火,交往世家巩固家业,乃至开拓疆土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放在面前的事情就是对付骁果军。如今可以确定,骁果肯定会组织北伐攻打关中,李家在这一战里是什么立场,又该怎么应对,关系着李家基业兴衰,父子都不敢大意。   他们自己就是世家门阀,对于世家的想法最是清楚。说到底这些名门望族,也是跟红顶白,只会选择胜利者做自己的盟友。如果李家露出颓势,他们很可能另找他人结盟。是以对骁果军这一战不能败也败不起,不光要战胜骁果军,还要震慑其他诸侯,让这些人明白李唐大军的战力远胜于他们,对抗天兵只有死路一条。   李建成并不赞成固守关中以逸待劳的方略,相反倒是主张积极往外打,与骁果军决战于中原旧地。之所以选择这种战略,不光是为了给李家扬威,也是为了缓解李唐的粮食压力。   “杨广登基以来倒行逆施,把关中之地搞得残破不堪民生凋敝,早不复当日繁盛。官仓之中粮粟匮乏,即便是长安城内积谷亦极为有限。如果不是之前得其所存军粮,如今三军军食便难以保障。外人都说我李家得了关中富贵滔天,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有让他们亲眼看看,才知道日子是如何艰难!”   李建成代父处理政务,其中钱粮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对于李家当下的实际处境以及财政压力比谁都清楚。自从魏武军屯到现在,钱粮其实分不开,说到底国家最根本的货币保障还是粮食而不是财帛。就如同江都的骁果军一样,不管杨广如何赏赐财帛,三军都没法安心,归根到底的原因就是因为城里缺乏粮食。军中无粮人心自乱,空有钱财没有粮食,不但不能稳固人心,相反还会让局势变得更为混乱。   眼下李家的局面就是如此,过于庞大的兵力,如同一头不知饱足的怪兽,疯狂吞噬李家积存谷米。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辖下的百姓,他们的口粮也得找朝廷想办法。杨广为了他的宏图霸业,不惜代价横征暴敛导致民间十室九空,百姓眼看就要变成饿殍。   如果李渊延续杨广的制度,不管百姓死活,不但会失去仁义之名,更可能引发大规模民变。自来要成大事必要有好名声,何况李渊废了那么大力气才获取了仁厚之名,哪能如此轻易的就毁掉?是以不管怎么艰难,李唐王朝都得设法让百姓有粮吃,这一来粮食的消耗就更为惊人。   纵然李家如今席卷关中,还有足够的空间腾挪。可是建成看得很清楚,照这种速度消耗下去,不等新的租庸入库,李家的存粮就会被吃光。若是这时候发生战争导致粮食不能正常运转,情况就会更糟糕。   大军向外打,既是为李家扩展地盘震慑诸侯,也是为了减少关中粮食压力,让三军到外地去就食。   中原大地为汉家王朝的根基所在,即便是杨家这种从关陇发家的政权,也不敢忽视对中原的经营。这些年来大隋在中原不止修建坚城整顿水利开垦农田,更是修筑了数个巨型粮仓。这些粮仓里积累的粮食,据说足以供百万大军十年乃是数十年食用。   五胡乱华的时候,天下兵戈不休,诸侯只想着霸业没人顾得上百姓生计,田地荒芜百姓逃亡都是常态,这种情况下,粮食征调自然就无从保证。那时候的军队便只能吃掉所有能吃的东西,包括人肉都成了常见的军粮。直到大隋立国,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善。   杨家父子显然也是被饿怕了,建立这么多大粮仓,存如此多的粮食,就是为了应付可能到来的乱世。只不过他们也没想明白,修建这些粮仓积累这些谷米所付出的代价以及采取的手段,才导致了乱世的再次来临。   现在杨家已经灭亡,这些粮食还在。谁能控制这些粮食,谁就占据了夺取天下的先机。是以哪怕是为了这些粮草,李建成也支持李家往外打。   不过这些粮食也不是无主之物,这几处大粮仓大半都已经落入蒲山公李密掌握之中,也就是说李家如果想要外扩,想要获取这些粮草救急,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除了骁果军之外还有一支近几年迅速崛起,如今已是闻名天下的劲旅:瓦岗军! 第七百六十一章 肝胆(三十)   “瓦岗军起于草莽,纯粹是一群盗匪加上走投无路的饥民,既缺兵器更没有粮草。刚成军的时候,根本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觉得最多就是大股盗贼,根本掀不起风浪。没想到前后不过几年光景,就让他们成了势,兵马越来越多,仗打得也越来越像样子。就连威震东夏的老将张须陀,也死在他们手里。直到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帮盗贼,已经成了势,再不能对他们小看。”   徐乐府中,九娘李嫣也和徐乐说到了瓦岗军头上。说到骁果军,就谈到这支部队的北上计划,接下来就得考虑如何应对这支人马。李嫣对于骁果军的威胁并没放在心上,倒不是说她不在乎骁果军,或者认为徐乐所说不实。而是在她看来,骁果军根本威胁不到关中。不等其打到自家面前,就已经被瓦岗军收拾了。   别看徐乐把骁果军战力以及装备介绍得清楚,又说了骁果军里面还有多少能杀善战的猛将,可是李嫣依旧认为瓦岗军更为优秀。倒不是说她因为对大隋不满,所以对骁果军存有偏见。而是因为瓦岗军这种绿林队伍天生就带有三分侠气,军中更有许多成名游侠以及为官府通缉得大盗。这等人在素来仰慕侠客,喜好骑马挽弓的九娘李嫣眼里,都是人中龙凤。自然就对瓦岗这支队伍特别有好感,认为他们足以战胜骁果。乃至说起这支人马的时候都眉飞色舞,整个人显得格外兴奋。   “瓦岗军破了洛口之后开仓放粮,数十万百姓因此得救,都从心里感激瓦岗军救命之恩,甘愿与瓦岗共生死。这些百姓就是瓦岗的兵源所在,也是瓦岗军好名声的来源。他们的名声好,就有很多豪杰愿意入伙。听军汉们说,瓦岗军里很有些好手。飞将单雄信,神射王伯当,白马罗士信,病虎秦大郎。还有个什么万人敌裴行俨,据说都是万夫不当的豪杰,个个膂力过人身怀绝技。就算你说的那宇文承基再怎么厉害,终究也敌不过这许多好汉。”   到底是少女心性,又是素来与游侠亲近的性格,一说起这些绿林军好汉名姓,李嫣两眼放光,整个人都变得异常兴奋,在徐乐看来越发觉得其有趣。   其实这些人的名号徐乐也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不像李嫣这样专门去记,还记得如此清楚。其实如果单纯从名号上评价,李唐麾下战将名气,多半还要逊色于瓦岗群雄。论起流传范围及响亮程度,反倒是瓦岗这些武人更为出色。   倒不是说瓦岗众人的武勇肯定强于李家众将,而是两方的情形不同。李家的斗将都是军中武夫,并不崇尚私斗,和民间更是隔了一层。就算以勇力出名的将军,也是在军中或是驻地为人所知,出了自己这个圈子就没多少人知道,就像是云中黑尉迟尉迟恭,到了晋阳名气就要打几分折扣。   瓦岗那些人本就是绿林人,哪怕是出身官军的秦琼,加入瓦岗军后自然也成了盗魁、游侠一流的人物。这种人活动范围大束缚少,自然就更容易成名也更容易出名,其名声响亮也就是情理中事。   不过徐乐倒也不会因为这些人的出身,就看不起瓦岗军的素养以及瓦岗战将的能力。自己的玄甲骑如果不是遇到李世民,多半也会成为北地的绿林军,和瓦岗没有本质区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支军队的出身履历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更不能作为衡量战力的标准。之前那些小看瓦岗战力的官兵,已经因为自己的狂傲付出了性命代价,徐乐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恰恰相反,在他看来瓦岗军的威胁性,很可能还在其他诸侯之上。原因就在于,这支军队的实力完全无法估测。   那些出身于大隋官军或是乡兵民壮的军队,总归是来自于大隋军事体系内,其战术战法都有迹可寻,主将的战法也不会脱离大隋经制官兵常用的军阵战术。李唐的军队和他们同出一脉,主将水平高低不等,不过对于彼此的打法总是熟悉。   瓦岗军则不同,这支军队的打法和正规军完全不一样,又不是真正的流寇。在收纳了大批盗匪、散兵游勇、饥民之后,这支部队便是个半军半匪的独特武装,让人摸不清章法,更别说如何招架。   一般情况下,这种部队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只能袭扰不能成事。不同成分的部队互相不能容,战争中没法紧密配合,在大战中会自乱阵脚而坏事。可是如今这个短板也因为一个人的加入而弥补,这个人便是蒲山公李密。   “李法主少年时便因为额角峥嵘眉眼有神而为杨广所忌,只不过他毕竟是八柱国后裔,就算是素来喜怒无常的昏君,也不好随便斩他的头。若是当日杨广不顾一切斩了他的头,如今你我父子就少了许多麻烦。”   宫中,李渊和李建成也谈到了李密头上。对于李建成的主动出击战略李渊并不反对,身为李家当家人,自家的处境他也很清楚。不打出去肯定是不行,可是打出去就得面对劲敌,这也是没法回避的事。   和徐乐一样,这对父子对于瓦岗军的战力并不敢轻视,在他们心中,瓦岗军和骁果军并驾齐驱,两者分别代表了大隋天下绿林草莽和官方最后的力量,哪个都不能小看。当日杨广募天下壮士组成骁果军,让民间拥护大隋的忠义豪勇之士纷纷投奔,而在瓦岗的大旗下,汇聚的是所有对大隋心怀不满或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的草莽中人。   这部分群体的总量虽然不如官方,但是其中也不乏武艺出色勇力过人的豪杰。再加上杨广对于民间的种种摧残,导致反对大隋的人越来越多,瓦岗军也就越来越强盛。换句话说,帮助瓦岗壮大乃至成势的功臣一明一暗,明面上的功臣自然是整合了瓦岗各方面势力,让他们能够凝成一股绳的李密,后者便是胡作非为让仇隋势力越来越大的杨广。   李密自幼好读书以才名闻于世,但是在那些真正和李密有过交往的人看来,李密最大的长处并非才学而是他的气度举止。此人乃是个上天造就的异数,善于鼓弄唇舌操弄人心,偏生还不会让人厌恶。不管与李密交谈的人性情如何才学高低,都不会对李密生出厌烦之心,反倒是愿意与他亲厚。   这方面他和徐家人恰好相反,徐家人因为相貌堂堂看上去很容易亲近,可是他们锋芒毕露的脾性也会让一部分人接近后心生畏惧或是反感而对徐家人疏远。李密则圆滑精明善于交际,和任何人都能相处融洽,并且于不知不觉中让对方接受自己的主张,乃至对自己奉若神明。   杨玄感起兵时,李密乃是他的谋主。后杨玄感兵败自尽,李密畏罪逃窜,投奔到瓦岗首领翟让麾下。本来翟让帐下谋士建议翟让斩杀李密免遭祸患,翟让也准备听从谋臣的谏言,可没想到李密投到瓦岗军不久,就让翟让去了杀心,反倒是把李密尊为谋主。   不但如此,瓦岗内部这些各路人马军主,也渐渐为李密所吸引,甘愿听从他的调遣。如今瓦岗寨名义首领乃是翟让,但是谁都知道真正说了算的是李密。也正是靠着李密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才让瓦岗军这支由各色势力拼凑而成的部队,非但没有自乱阵脚,反倒是互相配合默契取长补短,战力得已充分发挥。   李家父子不像李嫣那么单纯,不认为可以倚靠瓦岗军消灭骁果军,或是等他们两败俱伤后自己收渔人之利。他们反倒是担心最坏的结果:瓦岗军吃掉了骁果军,李密又发挥自己的本领,让骁果军成为瓦岗军的一部分。   一支猛虎就足够让人头疼,如果是两只虎合二为一,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即便是以李家如今的庞大兵力,也不愿意和这么个可怕的对手死战到底。如何用最少的代价,战胜这个强敌,就是摆在父子二人面前的难题。   李建成思忖许久,忽然说道:“以我一国之力硬撼瓦岗,难免损伤元气。但是我们也不必非得单打独斗,眼下有个现成的盟友摆在那里。倘若两家结盟组成联军,我们便省了好大力气。既可破敌又不至于死伤过重,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渊听建成一说,便知道他说得联盟对象是谁。他皱起了眉头,神色很有些为难:“在那位眼里,我与李法主都是乱臣贼子,他怕是巴不得我们死光才好,又怎会与我结盟?还是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动那位的心思?” 第七百六十二章 肝胆(三十一)   762.   夜凉如水。   月光下,大队人马逶迤而行。   这支军队曾经是大隋天子手上最为锋利的一柄宝刀,也是其震慑四方保持帝王威严的最后屏障。可是就在不久之前,这支军队却举起了反旗,并最终砍下了天子的首级,完成了从御林到乱臣贼子的转变。   宇文化及已经正式登基称帝,并且效法李渊故智,以自己父亲曾任许国公为因,改国号为许年号为天寿。只不过这位天寿皇帝的命运不济,皇帝瘾没过几日便被迫离开江都,踏上了漫长的征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说宇文化及从谋反开始,就是以长安李渊为参照处处加以模仿,可是说到底两人的底蕴差了一天一地根本无从相比。李渊在登基前,就是有口皆碑的仁厚君子,陇西李阀也是北地武功勋贵世家之首。   宇文家虽然也曾显赫一时,可是宇文化及本人实在是太过不堪。少年时的放纵让他肆意享乐之余也让他声名狼藉,即便是不注重礼法的武功世家,也看不上宇文化及这种恶少纨绔。把他推出来做造反的开路先锋自然没问题,真让他做天子又有几个人愿意?、   徐乐等人逃走之事,让宇文化及的处境越发艰难。大家本来就对他登基不满,此时正好借题发挥,对于这位天寿天子颇有非议。饶是宇文化及凭借宇文承基的勇武镇场,又以酷烈手段肆意杀戮震慑人心,也无法堵住悠悠之口,更不可能让骁果军真的对他忠心不二。   除了失去玉玺不得人望之外,粮草匮乏也是导致江都城内人心惶惶乃至士卒军心浮动的重要原因。即便没有那些世家在暗中发力煽动蛊惑,光是军食问题也足以让宇文化及焦头烂额。   受战火影响,江都的商路凋敝,租庸不得入,买粮也找不到商人。此番江都大乱,则是让这种情况恶化到了极致。杨广在位时,东南的官员顾虑天子威严,还尽力筹措物资输送,保证皇帝的供应。如今宇文化及篡位弑君,又在江都大肆杀戮戕害东南士人无数,不管世家门阀还是普通军民都对其不满,那些地方官便不肯认可他这个乱臣贼子。   各地官吏不管是否忠于大隋,但都会宣布与宇文化及势不两立以证明立场,即便他们 没有能力兴兵讨伐,但总可以不受宇文化及的诏令,更别说为他输送钱粮。宇文化及手中空有数万虎贲,又不能到处去征讨,也吓不住那些不肯合作的地方官。   城中的文武开始逃亡,刚刚建立的王朝,便呈现出崩解态势。宇文化及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赶快加以制止并且想到办法收拢人心,很快自己以及族人的首级便会被砍下来悬挂在城墙上,与杨广以及其他皇亲国戚的人头为伴。   按照他的心思,其实也是想留在东南。说实话,宇文化及有心无胆更无才具,根本不具备争霸天下的胆魄。从一开始他想的就不是混一南北一统寰宇,而是割据一方,且先过几天皇帝瘾再说。何况迷楼之中那些佳丽,江都宫中的宫嫔美人还不曾悉数享受,又怎么可能愿意披挂上阵浴血撕杀?   关中的战火吓破了他的胆,依据宇文化及心思,就是占据东南一隅,不要掺合到大战之中,用这几万骁果军保证自己逍遥自在。可问题是他怎么想无关紧要,眼下江都城内真正说了算的,既不是他这个所谓皇帝也不是那些文武,而是这几万骁果军。   野兽一旦出笼便再难约束,很多事之前没人做不是因为不知,而是因为不敢。他们很清楚一旦这样做的后果为何,自己根本承担不起。相反那些无知愚顽不知利害,反倒是为所欲为无所不用,至于这样做会引发怎样的结果,他们根本不会去考虑,直到恶果发生时才会恐惧又或者后悔。   那些骁果军之前始终以军法约束,不管他们心里如何不满,至少还是会敬畏皇权服从律令。自从谋反弑君之后,这一切便全都不复存在。连皇帝都敢杀的人,又有什么事情不敢做?何况江都之变更给了他们一个极坏的范例,所谓帝王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在刀剑面前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能杀第一个皇帝便能杀第二个,帝王不能让自己满意就杀了他,直到换一个能满足自己的为止。   有了这种想法的军伍就成了无人能控制的凶兽,宇文化及这个始作俑者如今也失去了对骁果军的约束能力,只能按照士兵的想法行事,不敢违拗这些武人的心思。   如今留在宇文化及身边的骁果,基本都是关中子弟。他们之所以追随宇文化及谋反,固然有中计被愚以及被裹挟的原因,但是也与思乡情重脱不了关系。他们为了回乡已经不顾一切,宇文化及便只好放弃江都,带领全部文武兵将以及剩余辎重,开始了漫长的北上之旅。   杨广这几年间拼命聚集物资,江都城内积蓄了大量财帛金珠。宇文化及不舍得抛弃这些财货,拼尽全力搜罗牛车两千余辆用以装运。再加上全军所余粮草以及军士家眷,队伍规模可想而知。   如此庞大且杂乱的军势,行动自然快不到哪里去,何况队伍里还有原本属于杨广的那些宫妃美人。这些女子如今都成了宇文化及的禁脔,自然金贵万分,不想让她们受半点委屈。偏偏这些女子长年养尊处优,从未受过颠簸之苦,行不上十里路便要叫苦连天,喊得宇文化及骨软筋酥便下令休息,如此一来大军行动更是缓慢,一日行军难及一舍之地。   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在那些女子身上,这支军队本身也有问题。   军队一旦失去纪律,便难以保证战力,日常行军也是如此。昔日的骁果军军容整齐行动果决令行禁止,行军速度快且可以保持军阵严整,如今的骁果军却已经全没了以往的风貌。   哪怕是军将日爹入娘的痛骂,乃至挥舞皮鞭木棒抽打,兵士依旧松松垮垮提不起精神。固然这些人归心似箭想要早点返回关中,可是行动偏偏就快不起来。终归行军不是比斗脚力,不是身强体壮就能走快些,总归要讲究调度配合。可是如今这些士兵我行我素,不是你挡了我的路,就是他拖了你的后腿。各队之间缺乏调度,互相掣肘行动缓慢。   再者就是这些士兵不像过去那般肯付辛苦拼命卖力,不是想着如何偷懒,就是拈轻怕重,再不就是盯着其他袍泽,生怕自己多出了力气便宜别人。   宇文化及用牛车装运财货美人,却不肯为兵士承运甲杖兵装,本就惹得兵士心中生怨。加上军粮不足,每日两餐还要按量拨给,不能放开肚皮吃喝,就更加了几分怨气。这些怨气不敢直接对着宇文化及发作,就只好借着行军的时候排遣。   大军没了规矩不讲制度,随着士兵的心意走动,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成了寻常事,到了休息时,为了争一口吃喝或是一块休息的地方言语口角乃至动手斗殴也不算稀罕。即便宇文化及再怎么不知兵,也知道军心涣散至此是何等凶险之事。乃至不得不大着胆子命家将行军法,一口气砍了上百颗人头,可是依旧无济于事。   大队人马一旦松懈下来,再想让他们恢复之前的严整,本就不是容易事。何况眼下行军期间整训艰难,就更无法做到严肃军纪。为了避免哗变或是营啸,只能放慢行军速度,免得军士过于疲劳怨怼之心更重。   可是军中粮草不济,一味慢下去怕是走不到地方全军就要断炊。宇文化及面对进退两难的处境,只能想出这种下策。每三日便有一日昼夜行军以提高速度,尽快经洛阳返关中以便全军就食。   话虽然说得漂亮,但是能否打败李唐夺回长安,宇文化及心里其实并无把握。毕竟李渊手下也有几十万人马,更有徐乐这种无敌大将,自己带着这几万饥卒能否战胜他,还在两可之间。也不用说李渊,就是横在自己和李渊之间的瓦岗军,就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人难以呼吸,能否成功逾越也是未知数。   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队伍,再看看身后庞大的车队,队伍看上去倒也雄壮威猛,但是在宇文化及眼中,这支队伍与其说是行军不如说是逃难。以这样一支人马去拼瓦岗军,到底能不能打得赢?   他皱起了眉头,心中莫名地忐忑起来。虽然身边人再三表示瓦岗军不过是一群强盗,绝不是骁果军对手。还有人以昔日楚霸王破釜沉舟为例,以坚自己的斗志,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一种不祥预感笼罩周身,仿佛厄运即将降临。   举头四顾,但见茫茫夜色巍巍山峦,并无什么异常之处。可宇文化及就是觉得黑暗中有一双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入早已挖好的陷阱。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全无道理,也不太可能真的发生这种事,但是不知怎得,这种感觉就是越来越强烈,让他的心越手越紧,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越发觉得,麾下谋臣的建议是对的。不能靠骁果军一家的力量去对抗瓦岗军,必须和他人联合,这样才有足够的胜算。只是不知,那人又肯不肯联合?愿不愿意出兵? 第七百六十三章 肝胆(三十二)   山风呼啸,吹过嶙峋怪石,摇动参天古树。树枝左右摇摆树叶沙沙作响,如同巨人在挥舞手臂施展威能。   这是一片位于山峦怀抱里的盆地,风吹在四周山壁上往来回旋呜咽有声如同鬼哭,加上四周倒伏的枯木残桩,俨然是个人间地狱模样。便是白日里路过此地也会觉得周身发毛,至于夜晚更是无人敢在此行走,倘若误入其中,怕是光看四周景象,听着各种异响,便能把人吓得魂飞胆裂。   不过时下位于此地的几个乃是人中异数,他们非但不怕这等险恶环境,反倒是如鱼得水,地形越是险恶四周越是荒凉,他们就越是觉得自在。   林间点着一团篝火,几条大汉围着篝火团坐,但是彼此之间距离不等。这几个人隐约可以分成两小团,同一团体之间距离很近,差不多是微一抬手便能碰到身旁人。可是两个团体之间的距离则比较远,固然受篝火的范围限制,不至于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两个团体之间的距离,恰好在徒手攻击的范围之外。   众人围着篝火一语不发,全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这呼啸山风中藏有神明送来的消息,能给他们以莫大启示。   忽然间,几声凄厉的枭啼声随风而至。这几个人随之发出阵阵大笑,之前的沉静一扫而光,整个山谷的阴森恐怖气氛,也随着几人的笑声消散。   “宇文化及那小儿倒是听话,乖乖按着阿爷给他画好的路子走。让他去哪里便去哪里,纵然亲儿子怕是也没这么孝顺。似这等乖儿,老子倒是有些下不去手,你们说说看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的男子身材高大魁梧,其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头巨熊般粗壮,说话的声音也是瓮声瓮气似乎能让整个山谷听到回音。   他话音刚落,距离其一臂之外,一个身形略矮体态也略嫌单薄的男子接话道:“你能不能把声音放低些。虽说骁果军今非昔比,但总归是天下闻名的劲旅,行军布阵亦有章法。这大队人马行军,斥候不知道要派多少,倘若被他门听到动静,咱们这番辛苦不是都白费了?”   那高大的汉子并不买账,反倒是嗓门变得更大:“阿爷做没本钱买卖的时候,你毛还没长全呢!才吃了几天绿林饭,就敢教训起你阿爷的不是来了?俺从落生便是大嗓门,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在绿林打滚这些年,不曾坏过事!难不成非得像你一样,生得像女人喉咙也像小娘才好?”   “程咬金你骂哪个?”   “骂的便是你罗士信!”   拳风激荡火焰摇曳,两人的拳头朝着对方的脸上猛击而去。二人都是善于技击的豪杰,出手快如疾风势若奔雷,寻常人连他们的动作都看不清便已被打倒在地,此刻又是突然出手按说自然是百发百中。可是预料中的厮打并没有发生,两人的拳还不曾落到对手身上,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出手之人本来坐在罗士信身旁,距离程咬金更远一些,从常理推断无从介入两人的争斗。可是就在两人起身的刹那,这人便已经腾身而起,落到两人正中,舒展猿臂双掌齐出,手指紧扣之处正是两人脉门所在。   程、罗二人武艺高强勇力过人,可是脉门受制一身气力便施展不出。再者出手之人亦是武艺高强的英豪,存心发力之下,这两人纵有手段也难以摆脱那如同火钳般有力的手掌。   两条大汉咬牙切齿拼命发力,中间那人却是不慌不忙将两人的手腕向下压,口内说道:“够了!都是自家兄弟,三两句话便要动手,这还有没有点手足情分?也不怕让下面的儿郎看了笑话!都与我收手!”   程咬金已然是个壮汉,可是和这人相比却还是逊色几分。论体魄此人不及程咬金粗壮,但是身材匀称有力,上身如同个倒三角一般,周身肌肉紧实,一看就知道乃是雄壮有力之人。个子更是比程咬金高出整整一头,本就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也不大,但是能够及远,语气中自带威压,让人一听就心生忐忑不敢与其争锋。   程、罗交手之初,两个小团体的人目光大多盯着对方,防范对方以多欺少。可是等到这人一出手,大家便没了这份戒备,精神也全都放在出手之人身上,都等着看他能否压服两方避免一场厮斗。听来人这般说,程咬金这边的一条汉子也接口道:   “秦大郎都开口了,程大还不收手?非要吃些苦头才肯罢休?我有话说话,若是秦大捶你,怕是没人为你帮拳!撤手!”   “撤手!”   有这人带头,立刻便有几个汉子随之呼喝。程咬金对于这解斗的汉子也极为尊敬,本就不敢与他打斗,再听自己这边人如此说,连忙道:“借俺两个胆子也不敢和秦大厮打,那不是找不痛快?撤手!俺这就撤手!”   说话间程咬金已经不敢再用力,随之也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力道也在逐渐减弱,手臂终于从秦大的掌握中脱出。对面的罗士信也是一般情形,差不多与程咬金同时脱离束缚,随后两人各自倒退一步,生怕对方趁机暗算。   那大汉朝两人各自瞪了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像顽童一般做耍!你们可别把宇文化及小看了,他虽然不知兵,但是身旁有不少文武辅佐,这些人可不是等闲之辈。再说宇文承基乃世之虎将,某在武艺上素来不肯服人,可是也得承认,单打独斗多半不是他对手。你们若是有力无处使,便等着和承基较量。谁若是能胜过马上承基,秦琼第一个敬他,今后不管他如何行事,秦某都不敢多说半句!怎样?你们两个谁要讨这个令去敌承基?这道军令某帮你向魏公讨取!”   说话之人名唤秦琼,乃是瓦岗军中顶尖的人物。他和罗士信一样,都是大隋官军出身。昔日其曾为来护儿部下,来护儿知其骁勇不以下属对待,而是以养士之道对待,乃至秦琼母丧时来护儿也曾亲往吊唁,对待秦琼如何重视可见一斑。   后秦琼追随大隋名将张须陀平定叛军,因其武勇过人屡建奇功。但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杨家江山已经不是二三名将勇士可以维持。眼看局势一日不如一日,张须陀亦为瓦岗军所败,秦琼、罗士信等人最终选择另投明主,带领部曲归降瓦岗主翟让。   秦琼为人极为豪爽,轻财好义喜好交友,只要向他张口,不管何等为难之事,秦琼都会鼎力相助。这等性情本来就和瓦岗军这些绿林好汉投契,加上他的武艺高强骁勇善战,很快就和瓦岗众将打成一片,病虎秦琼的名号也逐渐传开。   篝火旁这几位都是瓦岗军中顶尖的斗将,对于彼此手段心里有数。以武艺论,除了降将裴行俨之外,怕是没谁能稳胜秦琼,最多也就是个伯仲之间。大家都是武将,心思性情相差不多,自古以来武无第二,有几个武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他人?就算心里知道不敌,嘴上还得逞强两句。   像秦琼这种直接承认不如人的情况只有一种,就是双方武艺相差悬殊,从心里就知道无从较量,才会这么痛快的承认不敌。连秦琼都自认不敌,自己这些人还有什么好说?他这话的用意,自然是提醒众人不要太过大意小看了对手。   自从李密加入瓦岗之后,瓦岗军顺风顺水如日中天,麾下众将也难免有些骄纵,乃至于把精锐甲天下的骁果军都看成了肥羊牛子。秦琼这番敲打用意自然是好,不过瓦岗军本就是绿林起家,讲究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外加快意恩仇,并不是讲道理规矩。试问又有哪个讲道理的会去当强盗?   如果说这番话的不是秦琼而是旁人,这时候早就有人跳起来开骂,甚至挥拳打人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到底秦琼能够压服众人,靠的还是自家武艺和名望,他的名望大,自然说什么都对,旁人不敢开口反驳。   只是这些人平素横行惯了,如今被秦琼说得哑口无言,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大家低头不语,气氛很有些尴尬。   秦琼总归是武夫,他能够凭着一腔豪勇压服众人已属不易,让他如何舒缓气氛便非所长。就在这当口,却听黑暗中有人说道:   “秦大这话说得好!自古来骄兵必败,咱们可不能犯这个糊涂,更不能败在宇文化及那狗东西手里。他可是有名的不知兵,若是咱们败在他手,今后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第七百六十四章 肝胆(三十三)   说话间,三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   三人身上都穿着皮甲,外着锦袍下着革靴,身上并没有什么碍事的配件,又都是满身武艺的豪杰,脚步轻盈行路无声,是以之前并未被发觉。   这三人中右手之人身材适中体形壮硕,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移动的宝塔。他的个子其实不如秦琼、程咬金这些人高大,可是走过来的时侯,却给人以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会移动的山丘,哪怕是胆大如程咬金又或者狂傲如罗士信者,面对此人时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地压迫感,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得混乱。   左手之人也不算如何高大,走路之时固然脚步轻盈迅捷看得出身怀武艺,但是在明眼人眼中一看就知,此人的武艺绝比不过右手那位无名上将,也比不上秦琼、程咬金这些以勇力闻名于世的豪杰。   可是当下以左为尊,此人明明武艺不算特别高明,却能位于那等猛将之上,自然有着过人之处。   而方才开口说话的,则是位于正中的男子。   此时三人已经走到篝火旁,火光下映照出正中男子的面孔。他年纪不大,也就是三十几岁,方面大耳浓眉阔目,相貌很是出色,眉眼五官俨然是个俊品人物,更有一种儒雅气度蕴含其中。不需通报姓名出身,但是看他的气度以及那光洁的面孔,便知此人必然出身高门大户,从小不曾受过风霜之苦更不曾操持过苦役,所以才能一直保持这种上位者的优容气度。   他并未蓄长须而是留着短髭,唇上短髯又特意上了油,保证胡须上翘,这又是昔日关中世家子最流行的风仪。   其身上裹得外袍乃是用上好织锦制成,所值怕不在百金上下。可是有经验的绿林人都知道,在这等山高林密的地方摸爬滚打熬上一两日,再好的衣袍也都会糟践得不成样子。是以大家每逢进山钻林,都会找一件旧衣袍穿上,免得自己的好衣衫受损。只有不拿钱财当回事,使钱如泥沙得世家子,才会不管开销费用以及实际情形,不管去哪都要保持锦衣华服的风度。   此人从气度到穿戴,都和程咬金等人格格不入,站在瓦岗诸将面前一如鹤立鸡群。按说这等人在瓦岗军里面注定难以立足,更不可能得到其他人的支持。可是随着他的出现,山谷里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所有人都主动向他靠拢过去。   来人却是没理会双方,而是来到篝火旁边,也不顾自己的锦袍何等昂贵,寻了块石头坐下,将手放在篝火上方取暖,口内道:“入娘的!若不是亲身走过一遭,真不敢相信山中居然如此寒冷。都是这月份了,晚上还冻得人手脚冰凉。若不是懋功思虑周全,提前准备了烈酒又配了药汤,只怕要被冻个半死。到时候别说打仗,就连站都站不稳了,白白便宜了破野头那狗东西……”   说到这里来人抬眼看去,见众人全都站着,不耐烦地挥手招呼:“坐下,全都站着做甚?你们个个都是大个子,某这里坐着你们站着,就像是两列人肉屏风。偏偏又不是俊俏小娘而是满脸胡子的大汉,实在煞风景。快快坐下讲话。”   随后他又自顾说道:“宇文化及胆小如鼠偏生带的辎重又多,吓死他也不敢走小路,只会延着山间驰道而行。就算是斥候再多,也走不到这地方。也莫说在此烤火说话,便是寻十几面大鼓一起擂,他也听不着动静。不过程大你也是,就你那叫驴也似的嗓门,某听了也觉得厌烦。别人说你两句也是理所应当,你咋还能跟人翻脸?难不成你这大嗓门还有理了?要我说,你这就是欠拾掇,着实打你一顿老拳,你便知道听话。罗大,下次程咬金药是再跟你罗唣,你便只管捶他,谁不服让他寻我说话!”   他这番粗俗不堪的言语加上脏话,和他的形象大相径庭,但是并不惹人讨厌。相反,对于瓦岗军来说,他这种言辞行事,反倒是更得这些人拥戴。   众人这当口纷纷坐下,程、罗两人都是性如烈火的性子,可是挨了这位几句数落非但不恼,反倒是都露出笑容,全都朝着来人所在的位置靠近。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坐的位置已经发生了变化,再落座之时便没法找回自己之前的位置,都是寻个地方要紧就坐,顾不上其他。如此一来,之前那两个距离明显的小团体彻底被打乱,大家彼此毗邻而坐,从之前的两个小团体,变成了以来人为中心的一个完整队伍。   来人正是那位以才名闻于世,曾为杨玄感谋主,后兵败逃亡投奔瓦岗,如今却又鸠占鹊巢乃至取翟让而代之的蒲山公李密李法主。   自瓦岗军起事以来,规模始终有限。主要兵马来源都是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再加上部分饥民,兵力适中没有超过两万之数。直到李密、徐世勣等人加入后,才让瓦岗改变策略,从流寇转向义军,攻城拔寨开仓放粮招募饥民为军。同时又收编隋朝降卒溃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自己的兵力规模达到二十万之数。   短时间内迅速扩充实力,必然带来诸多隐患,瓦岗也不例外。像是程咬金与罗士信这种冲突,并非偶然情形,而是各山头之间积怨的反应之一。类似这种矛盾并非一处,如果不是有人在中间弥缝,整个瓦岗军怕不是早就乱成一锅粥,而这个弥缝者就是李密。   他靠着自己的人格魅力,强行整合诸军,让这些武艺高强但是性情各异且彼此不能相容的豪杰,可以暂时和睦相处。不管这些人私下里有多少过节,彼此看对方是否顺眼,在李密面前的时候他们都会忘掉不快亲如手足。   李密就像是眼下众人围拢的那团篝火,并不能真的驱散山间严寒,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得到同样的温暖。但是只要这团篝火在,就意味着希望存在,大家就会主动向着篝火靠拢,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在李密身旁的两人,则是如今瓦岗军一文一武两根擎天玉柱。那壮硕的汉子名叫裴行俨,乃是降将裴仁基之子。其实裴行俨还是个少年,其年纪与徐乐差相仿佛,一张红扑扑的面孔,配上那平实无华的眉眼,一眼看去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庄稼少年。   但就是这个貌不出众的少年,曾经一度在战阵上成为瓦岗群雄的噩梦。即便是豪勇如秦琼者,也在他手下吃了苦头。直到李密用计收降其父,才让这位勇猛少年不得不下马归顺。   裴行俨正值少年血气方刚,虽然从小被父亲严格约束,又在军营里受军法约束,可是心中总归还是有几分叛逆心思。对他而言,死气沉沉的朝廷官军显然不如瓦岗军这种绿林草莽军队如意,是以他归顺时虽然不情不愿,但是归顺之后不久就心悦诚服,主动为瓦岗军冲锋陷阵。   凭借其一身堪比鬼神的勇力,裴行俨闯出了“万人敌”的名号,也让瓦岗军的对手吃足了苦头。单以名号论,裴行俨的名头可能比徐乐还要更响亮几分,毕竟他打得仗更多,又是在中原之地,名声传播速度快范围广,神武、云中乃至马邑那些地方总归是边陲苦寒之地,在这方面天生就处于下风。   可是不管裴行俨名声如何响亮,一身艺业如何惊人,对于瓦岗军来说,他的地位最多也只能排在第三位。排第一的自然是瓦岗实际主人李密,而排第二的则是李密左手的那位俊朗少年:徐世勣!   徐世勣出身高平上房徐氏,也算是名门之后。只不过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家业便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随着大隋朝政日非,徐家的日子也就愈发艰难,走投无路的徐世勣最终只能选择带领乡兵部曲高擎反旗加入瓦岗军麾下。   他虽然学过武艺,但并不擅长厮杀,其心性也确实不在于此。比起披坚执锐白刃交锋,他更喜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徐世勣看来,一个人再如何能杀善战,对于战事的影响也总归有限。如何指挥这些善战斗将,把他们的本领用在合适之处,以猛将豪杰为爪牙供自己驱使,这才是真正的豪杰。   这话倒也不是空吹大气,徐世勣行事心思有前朝白袍陈庆之风范,手段亦不逊色。其加入瓦岗之后出谋划策无有不成,指挥作战亦是有如神助。瓦岗军斩杀张须陀、击破裴仁基,又成功攻陷大隋几个粮仓,得以控制了海量粮草。这些堪称神迹一般的大捷哪个都离不开徐世勣指挥运筹,瓦岗众人也把他当成自家的诸葛看待。   若是将瓦岗看作一个巨人,秦琼、裴行俨、罗士信等人组成了巨人的手足,徐世勣便是巨人的头脑,李密则是这个巨人的心脏,瓦岗大军作为躯干。这些器官单独摆开,并不具备什么杀伤力,可是当这些器官组合一处,便组成了一个强大的战斗机器,足以摧枯拉朽扫荡群雄。   如今这架战争机器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动攻击。只等头脑与心脏传达命令,躯干四肢就会发挥各自的职能,把骁果军轰得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第七百六十五章 肝胆(三十四)   和瓦岗群雄的自信乃至兴奋不同,徐世勣依旧保持着高度冷静。这位出身高门的少年统帅,并没有在官军服役的经历,于瓦岗内部山头划分里算是草莽派。他和单雄信、程咬金等人都是结拜手足交情莫逆,可是为人行事依旧保持着世家子风范,并不像程咬金那般大吼大叫,更不会开口骂人。   他一边烤着火,一边对众人说道:“秦大担心承基的武艺,这倒是不错。刀枪无眼,大家都是好兄弟,自是不想你们受损伤。不过要我说,承基小儿再如何骁勇也就是一个人,单打独斗难成大器。真说提防,倒是有人比他更值得咱们防范。”   “谁?”单雄信开口问道:“莫不是宇文化及还有援兵?”   “骁果军势成孤穷不足一论,但如果他们和洛阳城里的官兵联盟,里应外合夹击我军,咱们的处境就不大好。某所虑者,便是洛阳城里那位皇泰皇帝小娃娃杨侗,再就是他身边那位胡将王世充。”   随着宇文化及谋反杨广被杀,整个天下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群龙无首。在这个时代,帝王身份对于世道人心还是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固然有无数豪杰揭竿而起反对杨广暴政,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必须有个皇帝存在自己才能安心。   不管这个皇帝何等不堪自己的日子又如何艰难,只要有皇帝存在,很多人就能勉强维持心气。大家总会幻想皇帝是好人,只不过是受了奸臣的蒙蔽,才会做出许多混账事情。只要除去奸佞,自己的日子就能好过。   即便是杨广这种暴君,也有很多人主动为他粉饰,归根到底就是这种思想作祟。再说杨家父子两代天子,总归有着一统南北重建秩序的大功。哪怕他们父子如何苛待百姓滥用民力,总归是有人念着这份功劳,对于杨家存在好感。   加上杨广乃是遭遇兵变被杀,身上多了一层悲剧色彩。世人大多同情弱者而苛求强者。随着杨广死讯传开,一些原本看他不顺眼的人,也对于他的死充满惋惜,甚至为他鸣冤叫屈。   除此之外,世家门阀还要继续鼓吹他们赖以立身的血脉理论。在他们的说法里,帝王血脉天生就比普通人高贵,即便是帝王本身有过错,其后裔依旧可以因为自身血脉而享受富贵。这种荒谬理论当然是为了世家财富世代传承寻找的借口,不过要想这种借口成立,就得保持表面上一视同仁的态度。世家的血脉理应继承财富,那么帝王的血脉继承江山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贵人血脉的思想加上很多人的同情心,让杨广的子嗣从中受益,其中获益最大者便是位于洛阳的越王杨侗。   在杨广南狩时,令越王杨侗为东都留守坐镇洛阳,身边有段达、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人辅佐。后因瓦岗军兵势日盛,洛阳处境岌岌可危,杨广又令胡将王世充率领大军前往支援,协助杨侗守城抗击瓦岗。   在王世充入城后,以杨侗名义发布命令,集中河南各处兵力于洛阳一地,依赖高墙厚壁坚固城防以及手上规模庞大的隋军与瓦岗军形成对峙。固然王世充无法战胜瓦岗,瓦岗军一时三刻也拿不下洛阳。   随着杨广死讯传来,王世充立刻拥立杨侗继位,年号为皇泰。虽然这位皇泰天子所拥有的国土不过洛阳一地,手中的兵马也只有由鹰扬以及乡兵拼凑而成的十几万人马。单纯从实力上看,可能是目前所有君王中,最为弱小的一个。   可是他拥有最为纯正的杨家血统,拥有问鼎皇位的大义名分。民间对于帝王血脉的神化崇拜以及同情心理,让这个看似弱小的政权拥有着庞大的战争潜力。毕竟眼下各路诸侯的基干部队,基本都是昔日大隋的鹰扬兵,领兵武将也是昔日杨家臣子。   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里有多少是诚心反隋,又有谁是迫于无奈假意归顺。面对大业天子的血脉,这些人能否诚心作战,又是否会突然倒戈,谁也不敢打保票。   而杨侗手下那些部队,或是出于对杨家的忠诚,或是被杨家人不幸遭遇激起了心中血性,几次和瓦岗交锋时,都能不顾性命咬牙厮杀。   说起来河南郡诸鹰扬府所辖府兵战斗力并不算出色,武装乡兵的战力就更为不及。可是中原毕竟为汉家天下的发源地,中原百姓身上,依旧保持着汉家男儿的丰沛武德。在他们的血性被激发之后,其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边军劲旅。即便是瓦岗军在和他们野战的时候,也很占不到多少便宜。   既有都城又有劲旅,在天下之间还有广泛的潜在支持者,杨侗这个小朝廷的影响力远远超出其表面体量。他或许没有能力一统天下,成为这场帝王之争的胜利者,但是绝对有能力做一个破坏者。   瓦岗军不怕杨侗和他手下的部队,但是作为合格的三军主帅,徐世勣绝不会让自己的军队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处境中。再说这次瓦岗军攻打骁果,既是为了消灭威胁,也是为了向天下诸侯炫耀武力为瓦岗军正名,让他们知道瓦岗豪杰不是一群只会打家劫舍的草莽,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这一战就不光要赢,还要赢得彻底。毕竟瓦岗军乃是当今各路诸侯里,唯一一支真正的平民军。从成军到现在,瓦岗军从未得到过来自世家的任何支持,也没想过给哪个世家面子,或是和某个世家合作。   那些世家也很清楚,这些由饥民、强盗组成的部队,对自己根本不会有任何好感,一旦得势就会化作熊熊烈火,把自己的产业乃至家族连根拔起。   彼此之间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对手,世家豪门非但不会给自己帮助,反倒是会千方百计出手打压。瓦岗军之所以能有今日局面,全是靠着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并未仰赖外人。   世家之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敢对瓦岗军动手,就是因为瓦岗足够强大,他们找麻烦只会是自寻死路。可是一旦瓦岗军露出颓势,那些世家豪强肯定会蜂拥而至,用尽手段把瓦岗军消灭。是以瓦岗军不能输也输不起,还要保证自己的元气不受损失。只有始终保证自己强大,才能让那些暗中的对手不敢妄动。   是以瓦岗军这次不但要战胜骁果,自身还不能露出狼狈之相,如此才能维持瓦岗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徐世勣一手缔造了这个神话,并且在努力维持,自然不许这个形象遭到破坏。   兵法有云:料敌从宽。即便宇文化及不善领兵,徐世勣也不敢有半点大意。若是这些骁果军和洛阳的那十几万孤军取得联络里应外合,对于瓦岗军而言,确实是个极大的威胁。即便不至于因此败北,处境上也难免艰难。   是以徐世勣现在第一防范的,就是两者之间取得联络。瓦岗军中大批善于剪径、暗算的好手已经被撒出去,封锁洛阳与外界的联络。对于绿林好汉来说,做这些事乃是拿手好戏。有这些好手封锁道路,如今的洛阳就是孤城一座,即便是鸟雀都难以飞渡更别说传递消息。   即便如此徐世勣还是不能放心,今晚商议破敌大计时,特意说出这一点,也是希望大家引起足够的重视。   瓦岗众将把徐世勣当做武侯转世,自然是言听计从,不过对于他的担心,众人还是认为有些过分小心。   程咬金笑道:“兄弟,你是咱瓦岗的诸葛亮、活神仙,不管说啥做哥哥的都信你。不过今天这事,你是不是算差了?宇文化及杀了杨广,杨侗还能与他合兵?这话说出去,不怕杨广的魂魄晚上索命?手下的儿郎,又有哪个肯服?当初老皇帝杨坚在世的时候,便让人宣讲孝道。就算俺这睁眼瞎,也知道不孝之子不得好死这道理。杨侗虽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但是手下总有那么多文臣武将,还能不教他这个?别人不说,就是杨侗身边那个胡儿王世充,也得张嘴说话吧?”   徐世勣道:“程大这话说的其实没错,但是他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和咱们绿林的人不一样。想事情在意的是利而不是义,朝秦暮楚背信弃义,对他们来说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他们未必真的愿意和宇文化及合兵,可是也知道光凭自己打不过咱们。有帮手送上门来,也说不定就会动心。再说杨侗年岁还小,又不曾经过事,这所谓的皇帝也就是个傀儡,真正说了算的还不是那些文武?他们看杨广也未必顺眼,宇文化及杀了他,对这帮人来说或许还是好事。天下大乱人心不古,说不定有人还会撺掇着小皇帝和宇文化及结盟,将来才好拿这件事说话。”   “说话?说啥?”程咬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倒是一旁的单雄信听明白徐世勣言语里的意思,一扯程咬金道:“不懂的少说话!”   出身官军的几位头目,这时候也都明白徐世勣的意思了。杨侗年幼无能不足以服众,他身边的人说不定就想要取而代之。眼下他样杨家人的身份还有用,大家就辅佐他。将来没用之后,就可能来个改朝换代。让杨侗多犯下些错处,将来废他的时候也方便些。   李密这时候也开口了:“懋功说得没错,官场之中人心叵测,跟咱们绿林汉子没得比。为了得天下,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宇文化及和杨侗联合,也不是不可能。”   裴行俨闻言心头起急,在瓦岗军的布置中,正面战场直接迎战骁果的,正是裴行俨的父亲裴仁基。倘若局势真如徐世勣所言,自己父亲的处境便岌岌可危。他连忙道:   “既是如此还等什么?赶紧动手先灭了这些骁果再说?我们这么多弟兄,便是用人填也填死了他!宇文承基骁勇又怎样?把他交给我便是!”   “你放心,这机会肯定是有,不过不必急于一时。我知道你挂念老父,尽管放心,我们也同样挂念着裴将军,不会让他老有什么凶险。”李密好言安抚着裴行俨,随后又对众人说道:   “徐大说得是其一,我还在担心其二。现如今咱们最大的对头可不是洛阳城里那个娃娃,更不是宇文化及这个酒囊饭袋!而是长安城的李渊。他巴不得咱们和骁果拼得两败俱伤,他好渔翁得利。要说联合杨侗,我看他的心思比宇文化及更盛。要我说,比起破野头,倒是咱们这位唐国公更值得防备。” 第七百六十六章 肝胆(三十五)   “越王杨侗……若是能与他结盟固然是好,可是……只怕没那么容易。”   大兴宫中,裴寂得知李渊的想法之后,心中第一反应就是:到底是谁为主公献了这么个计谋?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害自己全无准备,这下怕是要丢丑。   李渊身边这些谋臣私下多有往来,固然他们的心思未必一致,但是至少都还能顾全大局。眼下李家创业未半,还没到彼此互相倾轧乃至互相构陷的时候。昔日袁绍败亡的教训大家全都有数,在大事上这些谋臣多会保持一致共同进退,乃至献计之前也大多会打个招呼。   尤其是这种关系重大的策谋,按说应该现在同僚之间询问一番,确保有完善计划也有合适的人去执行,才能去献这个计策。否则的话,就会像现在这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结盟必要有使者也要有由头,饶是裴寂素有长才足智多谋,急切之间也想不出谁能当这个使者,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和杨侗结盟。毕竟李渊这个武德天子不光公开举旗反叛,更是夺了大隋国都所在,于杨侗来说乃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现在出来和杨侗说共同抗击瓦岗,这话你肯说,也要人家肯相信才行。   再说按照李渊提出的条件,杨侗不止要出兵,还要提供粮草财帛,担负唐军的后勤给养,这种情况其实和投降也差不多。杨侗纵然年幼无知,身旁也有许多文武辅佐,他们又怎么可能应诺这种条件?   李渊对此倒是显得胸有成竹:“玄公多虑了。杨侗小儿乳臭未干,又有什么见识?瓦岗大军兵临城下,就足以吓破他的胆!仅凭他手下那些残兵败将,也不可能解围退敌,最多就是维持个不胜不败。自古以来久守必失,这么对峙下去洛阳迟早失守。纵然杨侗小儿有心为大隋江山殉葬,他身边那些文武辅弼,未必就愿意随他同死。杨家已经失去人心,没几个大臣愿意为了维护杨家天下而赴死。是以不管杨侗是否愿意,只要他手下那些文武点头,他就无法拒绝。”   “话虽如此,可是那些大臣能辅佐杨侗到现在,对杨家总归有几分忠心。若是条件过苛,只怕他们也不会应允。”   裴寂小心翼翼斟酌着字句,尽量避免触犯忌讳。这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这边办的不够漂亮。当日徐乐以长安为质,胁迫卫文升同意归降,这本来是个很好的开头,可是李渊称帝的心太急做事也不够稳妥,导致后面的事情很有些站不住脚。   杨侑这个皇帝肯定要废,但是废的速度不该太快,更别说卫文升这么一把年纪,又是官场上的老前辈,对他的手段不该那么苛刻。杨侑从皇帝变成酅国公,卫文升更是死得稀里糊涂。有这两件事摆在前面,杨家的人谁还敢投降?   不光是杨侗自己,就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也难免担心自己成为第二个卫文升。哪怕洛阳的处境凶险,对于降唐只怕都会心存疑虑。瓦岗贼兵固然会要了他们的命,李渊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自己这边到底能用什么方式给他们保证,才能让这些人相信李家能保证他们身家富贵。   “这些人要的无非是个保障,孤便给他们个保障也就是了。”李渊并不糊涂,不用裴寂说,他已经猜到其心中所想。“孤与杨家本就是亲眷,若是亲上加亲,两家变为一家,杨家臣就是李家臣,他们也就没了这份担忧。毕竟朕对李家臣子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们稍有心肝,就不会陪着杨家一起寻死。”   裴寂这才恍然,脸上露出笑容:“是臣愚钝。乐郎君把一个现成的宝物送到陛下面前,臣居然忘怀了。这话倒是不差,若是两下联姻,这些大臣便可安心。纵然那些臣子还心有疑虑,下面的军汉也不会再为他们卖命,这联盟之事也由不得他们。有杨广前车之鉴,想来杨侗也不敢和那些军汉作对。只是不知这件事着落在哪位身上?大郎、二郎都有妻室,三胡年纪尚幼,莫非要从子侄辈里寻?”   有一说一,李渊对待部下的将士确实恩厚。自从席卷关中之后,部下的军汉有请归者,李渊都会慨然应诺,并不强迫士兵留下继续作战。除此之外还会厚给财帛封以官位,以至于不少大臣都觉得李渊恩赏太滥,担心会造成后患。   不管日后如何,就当下而言,李渊这种厚赏确实收买了大量人心,尤其是对军汉而言,更是把李渊视为上天派来的救星。   洛阳城内所聚集的鹰扬兵纵然不像骁果军一般思乡情重,但是持续作战师老兵疲,肯定也有不少人想要放下兵器回家过活。只不过是为军法所限,想要离开而不可得。如果让杨家的士兵相信,李渊会像对待自己手下的兵士一样对待自己,这些人多半就会立刻响应,裹挟着洛阳城中衮衮诸公归顺李唐。如果真能实现这个目标,李渊这一步倒是堪称妙手。   居然能想到联姻,这献计之人倒也是不寻常,就是不知是哪位想出这个主意,又是李家哪位郎君有此好运,可以娶到那个倾国倾城的杨家女子。   别看杨思来到长安时间不长且基本不离开徐乐府邸,关于她的传说已经在长安城内传开。即便裴寂这个年岁的人也有所闻,就可知其名声传播范围之广。虽说娶了杨家的女儿,就意味着借不到娘家势力,但是能得这么个堪比天仙的妻子,亦可称为良配。   再者说来杨家固然明面上被踢出了局,私下里还是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这是承袭自汉末直到南北朝的传统,大家既是争夺天下的对手,也是血脉相连的亲眷。在没有帝位争端的时候,彼此之间还是有着共存的可能,遇到难处也有可能出手相助。这种娘家助力固然有限,可是对于一个与帝位毫无瓜葛的李家远房弱支子弟而言,也算是不错的结果。   在一瞬间裴寂甚至想到了徐乐身上,毕竟是他辗转千里,把杨思带回了长安。如果让两人婚配,也算是风流佳话。再说如此一来,也就绝了徐乐尚李家女为驸马的通道,于裴寂看来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李渊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裴寂:“怎么?在玄公眼中,只有李家儿郎可与此女婚配?”   “这……这倒也不然,毕竟杨家今非昔比,亡国帝姬配李家子嗣,确实是高抬了杨家。我朝中亲贵子弟少年俊彦,皆可与杨家女婚配。臣回到府中便安排人手前去调查,看看还有哪家的子弟未曾婚配,两三日内便可有结果。”   “不必这般麻烦了!”李渊的语气里忽然多了三分火性,又似乎多了几分不耐烦。“玄公近日为国事劳神,头脑不若往日便给。她一个亡国之女,算不得良人,不可为正室!”   裴寂和李渊素日交好,不管所谏之事是否有道理,李渊都不至于这般言语辞色相对。他不知今日犯了什么忌讳,居然引来李渊冷语,当下不敢大意连忙补救:“圣人所言极是,是臣想差了。以如今的情形,让她为贵人为妾也是抬举。只是不知圣人心中如何想,此女是配给大郎还是二郎?”   “孤曾听人言,前朝帝姬新朝帝姬,本是寻常事。玄公熟读典籍,可知此言真伪?”   李渊语气里的不耐烦已经越来越明显,自与李渊相交以来,裴寂还不曾遭遇过这种态度。可是此时此刻,裴寂已经顾不上李渊对自己的态度乃至他的心中是何等想法,他整个人都已经被这句话所震惊,如同木雕泥塑般愣在那里,顾不上君前失仪该当何罪,张口结舌不知怎样做答,足足愣了有几十吸的光景不曾开口也全无动作。   饶是裴寂谋略过人与李渊相交甚笃乃至可称为知己,却也不曾想到,自家主公居然存的是这等心思。   他当然知道,李渊并非世人眼中的仁厚长者钝重老翁,更不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如果他真是那种人,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但是他同样没想到,李渊居然会对杨广之女存有觊觎之心,不顾两者辈分上的差距,想要纳其为妃!   隋朝虽然立国有年,但是南北朝对于中原大地造成的影响太过巨大,胡人的行事风范深入人心,还没那么容易抹消。再说即便杨家父子自己,也保持着一定的胡人做派,想要从根本上恢复汉人衣冠礼教不是朝夕之功。   如果按照胡人的风俗,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毕竟草原环境恶劣,为了维持生存以及种族延续,很多东西都讲究不起。处处死板的讲教条礼法,最后整个族群都可能灭亡。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又或是长辈迎娶晚辈,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可是裴寂终究是汉家人,受得也是汉家文教,哪怕经过五胡乱世,也不会对这种行事风格认同。他之所以辅佐李渊,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相信李家可以恢复汉家礼法,让胡人作风彻底消失。   不曾想汉家衣冠未复,自己的主公居然先就做出这等逆伦败德之事,自己如何能够坐视?又怎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这件事自己必要设法破坏!绝不能让陛下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举! 第七百六十七章 肝胆(三十六)   “乐郎君,此事千真万确,你可得赶快想个办法才是!”   徐乐房间内,李嫣急得额头满是汗珠,急赤白脸地催促着徐乐快点拿主意。   在她对面,徐乐面沉似水眼神冷厉,望之如同即将飞扑出去捕食的猛虎,又像是被猎人逼入绝境,准备垂死挣扎的恶兽,一见之下难免心中悚然。   徐乐回到长安已经有数日光景,这几日里的情形总体而言还算是风平浪静。韩约等人伤势稳定,正在逐步的恢复之中。宫中不时有赏赐贲下,上好名医加上名贵药材不计工本投入,本就对缓解伤势有极大帮助,再加上受伤三人的身体确实远胜常人,用不了太多时日就能恢复如初,也不用担心落下残疾。   玄甲骑方面,虽然兵力扩充的很快,但是整体还是处于徐乐掌握之中。这些军将全都对徐乐忠心耿耿,下面的兵士也知道玄甲骑能有今日的地位,说到底都是靠徐乐不计性命的拼杀换回来的。说句难听话,没有玄甲骑的徐乐依旧是天下第一等斗将,可是没了徐乐的玄甲骑恐怕很快就会泯然众人,不可能维持眼下的地位。   大家都不是糊涂人,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在玄甲骑立足,也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对得起徐乐的赫赫战功。是以玄甲骑兵马虽多但是始终不曾脱离徐乐掌握,依旧可以做到如臂使指。只要再加以操练,很快这支部队就能到沙场上建功立业,为李家开疆拓土担任先锋。   一切都看似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徐乐的心里并未真的放松。他始终有一种感觉,自己从江都回来之后,长安城以及李渊都变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虽然从表面上看,自己荣宠未衰李渊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平心而论其封赏之厚,已经对得起两代相交这份故人之情。   不管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玄甲骑,李渊的做法都无懈可击,可是徐乐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这种想法倒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这种过分平和的环境,与徐乐的处境以及如今长安城内的情况并不符合。原本李渊将军政大权分开,就是给群臣做出暗示,让他们不要在大位人选上有太多的揣测。可是随着李世民进献玉玺,这原本平静的湖面难免再起波澜。   玉玺的价值摆在那,把玉玺献上之人的功劳也就不用说。如果是徐乐或是其他武将献玉玺,最多就是加官进爵。可是献玉玺的偏生是李世民,这便不是普通名爵可以打发。哪怕李渊嘴上说着李世民此行乃是奉命行事不算功劳,可是大家都不傻知道这是场面话不能当真。二郎立下这么一份大功,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意抹杀。   何况眼下毕竟还有很多人相信怪力论神之说,有人认定李世民乃是天生有福之人,否则怎么可能从江南那种凶险之地全身而退还带回玉玺?制造这种流言的人是何居心眼下无从揣测,单是这种行为就让徐乐感觉到这背后有文章。   炮制流言者分明是想挑起李家兄弟相争,让建成、世民因为帝位人选先生嫌隙。   徐乐并不认为这种流言一定是坏事,他早就看建成不顺眼,也认定李世民的本领在兄长之上,自然希望二郎能去争一争。可是这种流言传开,李建成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不好直接对李世民下手,肯定会从自己身上想办法。明枪暗箭按说哪个都不会落下,可如今不但没有暗算,反倒是一切风平浪静,这如何能让人安心。   徐乐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李建成或是其他人的挑衅,用自己的拳头武艺,为玄甲骑以及李世民打回应有的体面以及利益。没想到对方并未挥出重拳,而是暗戳戳来了一记冷刺!   李渊想要纳杨思为妃,绝不是他自己的想法!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五胡乱华的年头,这个天下还是有人讲究“礼义廉耻”这几个字。身为帝王就算再如何混账,也要想想如何应对悠悠之口,何况李渊这种素来重视名誉之人,于这一点肯定看得格外重。即便他有这种念头也不会实行,除非是有人帮他点破给他铺个下场势。   说这句话的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是朝着杨思而来,还是奔自己下手?   徐乐也知道前朝帝姬新朝后妃这种事本是寻常,哪怕李渊对其他帝姬下手,他也可以装作不知,唯独杨思不同。   自己答应过杨广要护她周全,就要说到做到。不但外人不能欺负她,就算是九五至尊也不能胁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对于李嫣能来送信,徐乐心里倒是非常感动。其实自从杨思住进自己的府邸之后,李嫣来得更加频繁,也和杨思朝过相。这两人论起来乃是表姐妹,也算是至亲之列,可是彼此之间相处不算太好。   这里面的问题还是出在李嫣身上。她是个男儿性情,喜欢说话做事干净利落的爽利之人,杨思偏是个江南佳丽性情。说话行事温柔如水,如今更是寄人篱下因此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不对恶了贵人。   可她越是如此李嫣就越觉得这个人没意思,另外加上些徐乐也说不明白的原因,可以感觉到李嫣对杨思的不友好。固然不至于欺负她,可是平日里也不会把她当自己人,更不会当表姐妹看待。   可就是这么个寡淡关系,这时候她都会风风火火跑来送信,就知道李渊干得这件事是如何荒唐。即便是亲生女儿,这时候也看不过去,就更不要说别人。毕竟两者之间的年龄、辈分差距放在那,稍有心肝者又怎会无动于衷?   再说杨思这个身份也是个问题,即便她真进了宫,命数也不会好。徐乐知道自己可以装聋作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由杨思自己承受。从利害方面思考,也该如此行事。可是如果自己真的如此,还能算是徐家儿郎?   他看着李嫣沉吟好久问道:“九娘,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得来?”   “是裴……裴叔叔。”李嫣的语气有些羞涩,显然为父亲的行为感到羞耻,不复往日风风火火的性子。   “裴寂?九娘于他身边还有耳目?”   “这自然是没有的。是裴叔叔与二郎谈起此事,我偷听壁脚听到的。”   “那二郎如今何在?”   “二郎一听此事就发了恼,不顾一切跑去大兴宫见父皇,说是要劝父皇收回成命。我担心二郎做不成此事,所以只好来求乐郎君。千万不能让父皇下圣旨,一旦圣旨宣召事情就无可挽回,到时候乐郎君也不好做人了。父皇最是疼你,你去与父皇讲……就说……就说……”   李嫣就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反倒是把自己憋得粉面通红。李家行事作风也保留着浓重的胡人武将风范,家中女子并不腼腆。能让九娘这般模样,可知她想得理由为何,也知她为何说不出口。   徐乐却没心思理会九娘的小儿女心思,把手一摆:“九娘的好心某日后再登门道谢,如今情势紧急顾不上这许多礼数。请九娘暂且回府,这件事不要再参与其中。此事不是你该卷入,也不是你能插手的。”   “那你呢?”   “某准备准备就动身,正如九娘所说,不能让圣旨真的发到我府上不是?”   打发走了九娘,徐乐急匆匆走入自己的寝室。他不尚奢华,虽然如今已经是一军之主大唐骠骑大将军,但是寝室和徐家闾相比,除了更宽大一些之外,并没有多少区别。   抬眼望了望四周装饰,徐乐微微一笑,随后伸手打开地上的一口红木箱笼,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家的盔盒、甲包。   这身盔甲自然不是杨广所赠的那套,而是阿爷留给自己的遗物。从自己第一次完成披挂上阵厮杀开始,到现在时日虽然不多,却也随着自己经历过不少战阵,也闯下偌大名号。自古来名高遭祸,今日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披挂,这件甲胄为自家挣下赫赫威名,不知又该是怎样下场。   就在徐乐即将打开甲包的刹那,猛然间身形急转,手已经按在了佩刀刀柄上。在他身后房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人影。不过来人并非行刺歹徒,而是个婀娜多姿的佳人,一见徐乐转身,来人二话不说盈盈下拜跪倒庭院。   徐乐愣了一下,随后把手从刀柄处松开,冷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来人正是此番的因由,杨家二娘杨思。她显然已经知道徐乐披挂甲胄所为何故,跪在门首低声啜泣道:“亡国之女蒙恩公收留时日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牵累恩公,更不敢因一人之故,牵累玄甲骑上下万千性命。奴请愿奉诏,还望郎君以大局为重。”   徐乐看看杨思,随后又把头转回去,“进来吧。韩大他们都在养伤不便行动,就由你为我披挂。”   “郎君……”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不用你管。”   “奴乃不祥之人,不值得郎君如此。”   “某今日行事不为你,也不为任何一人,只为心中直道。某奉道而行,与你无干!” 第七百六十八章 肝胆(三十七)   大兴宫内,李渊的面色阴沉如铁,端坐于案几后一语不发。   寝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气氛格外压抑凝重。   自从李渊登基以来,大兴宫内整体而言,气氛还算是欢快。不管李渊的真性情如何,他终究是要维持自己仁厚长者的名声,不管对内对外,还都算是宽和。只要不触犯大的禁忌,宫人偶有小过他也只当看不见,或者高举轻落,不至于降下重罚。   比起杨广时代动辄得咎不知几时就可能丢掉性命的情况,如今的宫人算是熬出了头,像这种凝重气氛还是第一遭。哪怕是当日李世民偷偷溜出长安,前往江都接应徐乐时,李渊也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能活到今天的内侍,基本都是精明强干眉眼通挑的角色。察言观色算是基本本领,一看就知道圣人动了真气,这时候哪怕一点小过失都可能丢了性命,是以全都格外小心,就连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尖。   自从大隋立国以来,便奉行打压宦官的方针。内侍、阉人既不能得高位也不能掌大权,于天子亦不亲近。毕竟前后只是父子两代,国家又逢多事,宦官没有掌权的空间,更没有机会在宫中做大。   李渊自立为君之后,对于内廷宫人基本全部留用,但是同样实行打压政策。把他们当作奴役驱使,不给这些宫人权柄。虽然不轻易杀伤人命,可是对这些宫人也谈不到亲近。这样一来自然是绝了权宦出现的可能,但是反过来,也让宫人和李渊不敢亲近,真遇到眼下这等大事的时侯,没人敢出面说一句话,或是为皇帝寻个落场势。   不同于之前几次与裴寂的交谈,眼下李渊所在位置乃是自己的寝殿。这里与外朝隔绝,臣子不得入。即便是李家子弟,也不准随便往这里闯,只有李渊那几个亲骨肉才有资格来到此地与父亲交谈。   这也是李唐初立制度不全,否则的话肯定也会对这些皇子的出入加以限制。如今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李世民跪在殿外不动,李渊在寝殿内生闷气,父子二人形成僵持,这种情况又该怎样了局?   如果是在外朝,倒是可以有裴寂这等人出面说项,为两人缓颊。现在这里只有父子二人,他们之间闹成这样,又有哪个宦官敢多说半句?   再说这件事也确实不是内侍所能掺合。李渊想要纳杨广的女儿为妃,这等事虽然荒唐,但是总归是帝王家事,不管做不做得成,和外人没什么关系,这些内侍在其中也没有立场可言。可是没想到这消息不知怎么走漏出去,还惹来李世民闯宫劝阻。   父子两人先是争论,随后竟然发展到争吵,最后就是李渊动了真怒,李世民也不顾一切跪在殿外死活也要阻拦父亲下旨。   内侍们或是亲身经历或是听老人说过,杨家是怎样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模样,看来这李唐也差不到哪里去。今日之事明显是李世民不顾一切赌上性命从中作梗,他就不怕一会圣人动怒,真的下旨杀人?   从来无情不过帝王家,便是大家族内手足相残的事也不稀罕,何况是帝王人家。父杀子的事屡见不鲜,哪怕李世民是嫡出也不见得就多了什么庇佑。   这时候的内侍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不管结果如何,自己搅入其中都注定没有好下场。大家都拼命往角落里藏,巴望天子忘掉自己,至少暂时不要喊自家的名字。   他们这等小动作乃至小心思,自然都瞒不过李渊的手眼。只不过他眼下顾不上理会这些小人物,全部的心思精神都在李世民身上。   此时的李渊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伤心。扪心自问,他相信自己是个慈父。不管是以世家家主还是以普通百姓的长辈为衡量,自己都称得上一个仁字。尤其是目睹杨家那种骨肉相残的情况后,李渊更是刻意保证自己和杨家的区别,对待子女格外疼爱,乃至很多时候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   固然自己对大郎有所偏爱,可是不意味着对二郎就真的另眼相看。相反除了帝王大位之外,不管二郎想要什么,自己都会设法让他满意,对他种种过分的行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在马邑杀死王仁恭、活捉执必思力,这些事虽然不是李世民干的,但是哪件事也没少了他牵扯其中。更别说他和徐乐为友又收揽玄甲骑,这些事自然就要算在李家头上。   这两件事其实给李家惹来的麻烦都不小,抛开王家的势力不谈,光是执必部青狼骑的威胁,已经让李渊感觉如芒刺在背。面前有中原诸侯逐鹿争鼎,背后有数十万突厥铁骑虎视眈眈,不知几时就可能入关袭击自家根基,这种感觉又怎么会舒坦?作为惹出这等大祸的罪魁,李世民又怎能不惹来物议?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朝中也有不少人私下里向李渊谏言,抛出弃子释放执必思力,结好突厥以免后患。李渊对于这些谏言全都不予采纳,还狠狠申饬了几个人。他并非不知这些人也是一片好心,可是自己这样做必然会伤到李世民的颜面,也会令他心里难过。自己身为父亲,理应为子女遮风挡雨,纵然恶了突厥惹来大敌也在所不惜!   可是自己对子女如此,子女又是如何回报?自己身为九五至尊,天下人生杀予夺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自己不曾如杨广一般滥用民力,也不曾苛待文武,就是纳一女子为妃,二郎就跑到自己面前吵闹,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李渊倒不是说非纳杨思不可,也不至于为了个女子宁愿父子反目。但是李世民这种行为以及行为背后的心思,却犯了李渊的忌讳,让他的火气一下子到了极处。   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不顾一切也要阻拦圣旨,目的还是为了维护徐乐。毕竟人是徐乐从江都带到长安的,两人之间是否有私情谁也说不好。固然武人没有那么多在意,可是徐乐这边面子上是否下得来,就是另一回事。   若是自己事先与徐乐商议一番,彼此之间达成共识,再行下旨宣召,不管二郎是否有气,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寻自己吵闹,更不会跪在殿外撒泼。   徐乐徐乐,说到底这逆子心中只有好友并无父兄!也不光是他,还有九娘也是一般。   自己也曾年少荒唐结交游侠,可是从不曾像二郎这般糊涂!再说都是自己的子女,大郎那边甚至不用特意提点,只是见微知著就知应当如何立身处世。二郎平素号称聪慧,可是为何就是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杨广前车之鉴就放在那里,二郎还是不知改过,任由武人操纵,好端端一个贵人成了武夫得傀儡。就像他这般行事,日后又怎能做得大事?再说他为何就看不出,自己这道圣旨背后所藏得苦心,以及这番谋划关系的大局?   以往他跪一跪闹一闹,便是何等过分的要求,自己也都应允了他。可是这一遭,哪怕他真的长跪不起,自己也顾不得那许多,必要把杨思纳入宫中。这不是为了一女子,而是为了帝王尊严!为了李家的大业!也是要让世人明白,这个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   圣旨是早已写好的,这种圣旨不需要太过繁杂的手续,也不需要寻大臣宣召。李渊抬眼看去,随便点手唤过一个战战兢兢的内侍:“前往徐骠骑府中宣旨,不得有误!”   那名内侍明显是硬着头皮接过圣旨,轻飘飘的旨意在这名内侍手中,似乎有千钧分量,让他走路都拖拖拉拉如同趟着镣铐。   李渊并不在意这名内侍的死活,他在意的是李世民的反应。这名内侍手中拿的是自己手书圣旨,便是天子威严。如果二郎真的敢阻挠内侍传旨,那就是不把自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哪怕他有再多功劳,自己也必要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殿内重又变得寂静,乃至于李渊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可以听到那些内侍如同破鼓乱捶一般的心跳声。看来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在等待,等待李世民的选择,也等待着这道圣旨的最终结果。   李渊自己的心也不似平时一般冷静,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畏惧。这等心情几乎可以与他在晋阳起兵正式造反的时候相提并论。事关自己父子日后如何相处,甚至关系到李家能否还能如以往一样父子同心,饶是李渊胸藏丘壑,这当口也无法做到镇定自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李渊的心也陡然提到了喉咙。从时辰判断,就知道不可能是成功宣旨返回。难道那畜生真的敢阻挠圣旨?   不容李渊继续思忖,那名内侍已经狼狈地跑进殿中,随后向李渊禀告:骠骑大将军徐乐披挂持槊,立马于玄武门外,声言今日何人出宫传旨,他便打谁! 第七百六十九章 肝胆(三十八)   李渊如今所在的位置,乃是大兴宫中寝殿所在。寝殿之北为宫中第二条东西横街,街东端有日华门,街西端有月华门,横街北即后妃居住的寝宫。此部分正中为正殿甘露殿,殿东有神龙殿,殿西有安仁殿,三殿并列,以甘露殿为主。甘露殿之北即苑囿,乃是皇家禁苑所在。其北即宫城北墙,有玄武门通向宫外。   只要占领玄武门,就能冲入宫中直接犯驾,是以此地也是宫中值宿设防的要点。在这里长期驻扎着上百名禁兵,其来源都是李家的心腹家将以及晋阳时代便一手栽培的心腹亲兵。统兵官三人,皆为将军衔。这三员战将在军功簿上并无显赫威名,但是对于李渊来说,这三个人都是能记住名字说出他们详细履历的心腹。   此刻这三名战将都聚在玄武门城楼上向外观望,脸上满是为难之色。至于为难的原因,便是门外那位满身披挂勒马横槊的少年将军。玄甲黑马单人独槊,日光照耀下怒目金刚面覆熠熠生辉,望之如同神明下凡。   李家崇道然则世道崇佛,手下军将文武多有崇佛之人,李渊一时也不可能把大家的心思改过来。这三位守将纵然是李渊心腹爱将,却也都是诚心崇佛之人。此刻为徐乐神威所摄,再看那闪闪发光的金刚怒相,心中都莫名生出敬畏之意,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徐乐已经和护法金刚合二为一,是神而非人。   如果他不是神明,又怎会有这般威风?如果他不是神明,又怎会有这等胆量,单人独骑在玄武门外耀武扬威?   按照职责权柄,这三人完全可以下令部下捉拿徐乐,或者将其格杀当场。但是面对徐乐,他们并没有这份胆量。且不说他和二郎的交情以及玄甲骑如今的威势,单是徐乐这身绝艺谁人不知?江都城十万骁果都不能将其性命留下,自己手下这百十来人,又能济什么事?   三人私下里已经达成共识,除非圣人下旨又或者徐乐真的要闯入宫中行凶,否则自己三人便严守本分死守宫门,绝不参与到冲突之中。   倒不是三人胆小,除去自知武艺万万难及徐乐万一之外,更重要的是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就算三人是李家亲信军将,如果随便掺和进去也很容易粉身碎骨。至少会吃大亏,到时候总归是得不偿失。自家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稀里糊涂送掉性命的蠢事,自然是万万做不得。   不同于之前那次殴辱窦奉节,这次的事情,已经算是大唐开国以来,最为严重也是最为敏感的危机。搞不好就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乃至株连到皇子贵人也不足为奇。身为军将遇到这种事最好的应对就是听令行事,绝不带半点个人心思,否则多半没有好下场。   李唐初立又是以篡位手段得了天下,这时候最忌讳麾下武将骄纵不法目无君上,尤其是在江都之乱发生之后,其他诸侯自然引以为戒,对于部下的防范有所提高。   陇西李阀起于乱世,对于如何带兵如何防备士兵作乱,不让武人裹挟主家也有一套祖传手段。除了牢牢控制根本部队,提防这些新附人马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严明赏罚,给下面的武人立好规矩。   立下战功的不吝重赏,敢于挑衅李家权威的也是必死无疑。这段时间李渊在滥封名爵的同时,也把几百颗人头挂在了长安城墙上。名义上这都是些犯法害民的军将,武德天子为了保护百姓以儆效尤不得不挥泪斩将。实际上这些人死的原因固然千奇百怪,归根到底只有一条:恃功而骄。明里暗里说了些不当说的言语,又或者对陛下不够尊重,这才是掉脑袋的真正缘由。   那些人不过是酒后狂言又或者素来散漫,都难免身首异处。徐乐如今勒马横槊挡在玄武门外,还公开浪言,今日谁敢传旨便打谁,这不光是目无法纪,更是不把君王放在眼里。   即便是当年南北朝乱世之时,这等行为也是第一大忌。如果君臣之间走到这一步,那就是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局面。如果不是三人在城楼上观看良久,确定徐乐背后并无玄甲骑兵将,他们差点以为徐乐今日是要举兵造反血洗大兴宫。   刚刚建国的李唐王朝,依旧保持着尚武风范,白日里并不曾关闭宫门。此刻如果为了一人关门委实太过丢丑,是以只有大开宫门严阵以待。所有的值宿卫士都已经在门内列开阵势,前排执矛后排举弓如临大敌。这些李家心腹嫡系,都可以算做死士范畴。为了维护主家,随时可以牺牲性命。   可是如今面对徐乐,这些人却也没了往日的勇气。断矛锋刃微微抖动,那些射士手中的强弓也不时颤抖。彼此之间都能听到袍泽那短促粗重的呼吸,有几个人已经忍不住想要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并不是这些人突然之间变得怯懦,而是他们面对的人实在太强。   虽说徐乐加入李家时日不长,可是他所经历的大小战阵,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不管是勇夺蒲津渡还是夜袭长安,每一战都是必死之局,每一战都是大获全胜死中得生。这次江都之行不光是从十万虎狼之师中全身而退,还夺回了天下至宝传国玉玺。   这等虎臣为自家斗将,下面的军汉心里自然觉得爽快。可是一旦与其对垒,这些军汉又怎能没有畏惧之心?只看徐乐此时此刻的模样,这些人心里便转动着同一个念头,若是他真的纵马冲阵直闯宫禁,自己这些人能否拦得住?以百人敌一人,是否是其对手?又能禁得住他几次冲锋?   好在徐乐并没有冲锋的意思,只是勒马横槊待在那里,连人带马不动如山,如同一尊木偶傀儡。可是即便如此,压力并未减弱多少,这些士兵依旧觉得呼吸困难心头忐忑,人数虽多却无丝毫气魄可言。   一阵杂乱得脚步声传来,随后有人扯着尖细地喉咙高叫道:“圣人有旨!”   城楼上得守卫将军已经发现了来人,从寝宫方向总共来了五名内侍,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实际是四个人拖拽着一人飞奔而来。被拖拽着那人似乎想要抗拒,却抵不过四个人合力,被生生拉到门前。   守卫的兵士已经得到命令,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以便这名传旨得内侍可以离开,四人将被拖拽来的人用力向外一推,随后便纷纷后退口中呵斥道:“向前!”   那名被推出去得内侍本想往回走,可是迎面就是四名同僚那足以吓死人得眼神,只好又强打精神转过身去,手中高举圣旨,一步步向徐乐马前蹭。一边走一边死死盯着徐乐手中马槊的槊锋,距离徐乐足足还有两箭地的时候,这名内侍便停住了脚步,拼命清一清喉咙,随后用尽全力叫道:“圣人有旨……”   徐乐的战马动了。   从来到玄武门外勒马横槊之后,徐乐便没有动作。可是此时他忽然猛夹马腹,宝马吞龙一声嘶鸣随后如同闪电一般向着这名内侍冲去。区区两箭之地对宝马良驹而言,不过是须臾光景。那名内侍只觉得眼前一花,神驹便至面前。   内侍一声尖叫,双手遮挡着头面,人已经软倒在地,那道圣旨也脱了手落于尘埃。   徐乐的马直冲到内侍面前,就在战马硕大的蹄子即将落在内侍身上的刹那,徐乐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一声嘶鸣随即停住,并未真的踏出。   马上这尊由金属制造的怒目金刚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某说过了,今日谁传旨某就打谁!滚回去,莫脏了某的宝槊。”   战马圈转从这名内侍身边绕过,随后又回到了之前所立的位置,仿佛之前未曾动过,只带起了大股烟尘,呛得内侍不住咳嗽。虽说从头到尾徐乐都没有伤损其身体,可是内侍依旧像是受了重伤一般,站都站不起,手足并用匍匐着像玄武门内爬去。边爬边尖叫道:“快来接我!快把我弄回去!”   四名同行者倒是没有失去最后的人性,手忙脚乱把人拉拽回去,随后又看着徐乐发呆。徐乐并未理会他们,依旧保持之前勒马横槊的姿态,两眼紧盯着玄武门城楼,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秘密。   区区一个内侍,又哪里值得自己出手?自己今日要挑战的目标,便是玄武门后寝宫之中,那位大唐武德天子。天威赫赫凡人难以招架,但是义之所在自己也没有办法,唯有以性命为筹,与李渊搏上一搏。不知李渊今日到底会派出多少传旨之人,又会派出什么人传旨? 第七百七十章 肝胆(三十九)   其实徐乐很清楚,自己现在做的事情肯定会触怒李渊,就连李世民也没法为自己说话。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允许手下有这等跋扈的臣子,哪怕是彼此之间关系何等亲厚,自己又有怎样的战功,都无法折抵这等罪行。自己此刻等于是把人头送在李渊刀下,直到他下定决心的一刻,便是自己身首异处之时。   那名倒霉的内侍只是开始,也是李渊给自己留的退路,若是自己退了,他还可以把这当作一场胡闹高举轻落。自那名内侍被自己赶走,这件事便不会轻易了结。   既然如此,便随他去吧!李渊固然火冒三丈,自己又何尝不是气冲牛斗?   阿爷当日曾再三叮嘱,不可屈身辱志为世家效力,自己为李家冲锋陷阵,已经算是违背了阿爷的教导。这其中固然有报答恩义以及与李世民投契等诸多方面的考量,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相信李渊有能力终结这个乱世,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即便外界有关李渊仁厚贤明的评价不可全部相信,他至少也该是一个汉家明君仁主才对。   可是看他今日的行径,充其量不过是草原上的可汗蛮王。只有那种胡人才会罔顾礼法肆意行事,全靠武功震慑四方,从不考虑礼义廉耻更不用考虑人伦。五胡乱华时,便是因为礼法无存礼崩乐坏,才会出现那些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帝王。   好不容易由乱入治,自当是重塑人伦,让天下人懂得廉耻知晓仁义,如此天下才能稳固,世道也不会崩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如果让一个为所欲为视人伦为儿戏的狂徒成为四海之主,那和杨广又有什么分别?   今日自己一马一槊,不牵连玄甲大军,也不曾真的杀入玄武门内,就是给彼此之间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也算是周全两家累世相交的脸面。若是李渊能够被自己的大槊打回良知,双方还能继续相处下去。若是做不到,那就只好一拍两散,今日不是他死便是己亡!   玄武门的守军阵势再次变化,果然,新的传旨之人又来了。这次来的人并非宦官内侍,而是个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徐乐目力过人,彼此之间离得尚远,便已经认出来人身份,正是李渊身边的心腹幕僚谋臣温大雅。   果然换人了。   温大雅身为李渊幕僚,经常在朝殿待宣,时刻准备为李渊处理公务文牍,也正因如此,才能来得这般迅速。   不同于之前战战兢兢的内侍,温大雅脸上满是怒色,一手提着缰绳一手高举圣旨,坐骑甫出玄武门,便已经厉声申饬:“大胆徐乐,竟敢在此地撒酒疯!睁开你的眼仔细看看,这里是什么所在?也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快快滚回去,醒了酒再回来!”   虽是文人,但是温大雅嗓音洪亮不输军将,这几句话又是鼓足气力吼叫出来,玄武门的守卫想必都能听得清楚。   这是给自己留的最后体面?徐乐当然听得明白温大雅言语里面回护之意,他们彼此之间并无交情,这般开脱显然是出自李渊授意。看来李渊还想为彼此之间留一条路,把自己今日的行径归咎于醉酒癫狂。   只可惜今日醉的不是徐某而是你李渊!发癫的也是你,不是我!这份好意自己不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会自己靠本领夺回,不必别人赏赐。至于温大雅……自己已经说过了今日谁传旨,自己便打谁,难道他听不到?   战马疾驰而出迎着温大雅冲去,视线所及只见温大雅的脸色从愤怒很快变成惊愕随之便是恐惧,显然不曾想到自己真的会纵马冲锋。平日里温大雅自恃身份以及与李渊的关系,对于军中武人并不看在眼里,今日正好让你见识下武人的厉害!   手中马槊轻轻提起,朝着温大雅便刺过去。温大雅不谙技击,于这普普通通的一槊,却也不知该怎么招架,一声惊叫声中下意识地偏转身躯躲避,同时举右臂挡住头面。   这套动作在徐乐看来自是蠢笨缓慢无比,只要手臂微微一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果温大雅的性命。想到此处槊随心动,掌中马槊已经递出。槊锋贴着温大雅的腰刺过去,槊锋不曾割破襟袍,但是想必他也感觉到了马槊的冰冷,也能感觉到死亡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不容二马过蹬,徐乐右手轻轻一扫,槊杆轻击温大雅的腰胯。这一下并未用什么力量,但是对于温大雅来说已经足够了。   伴随一声惨叫,尘土飞扬战马嘶鸣,温大雅已经落在马下重重摔在地上。徐乐对于自己手上的功夫极有信心,这一下不会损害温大雅的性命,但是摔个鼻青脸肿头昏脑胀则是难以避免。自己说过了,既然你谁传旨便打谁,温大雅自然不会例外。自己坚守信诺只打不杀,倒是犯不上害他的命。   该说的话之前就已经说过,眼下不用再说一次,徐乐圈转脚力返回自己之前驻马之所依旧保持方才的姿势,不再理会躺在那里哀嚎呼痛的温大雅。   还有谁?还会派谁!到底要来多少人,李渊才会明白自己的决心,才会认真思考此事?   当然,从皇宫向外传旨,并不止玄武门这一个出口。可是自己今日勒马横槊在此,形同向李渊挑战。如果他的人从其他门离开传旨,便是向所有人承认李渊怕了自己。堂堂帝王若是怕了手下战将,还有何颜面称孤道寡治理天下?是以从自己在此立马开始,李渊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收回成命,要么就把自己打倒,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   今日自己一人当关,以一己之力敌李唐满朝文武十万雄兵,不管是亲朋故旧,又或是千军万马,自己的回应都只有一个:宁死不退!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从玄武门内冲出的终于是一位满身披挂的武将。此人身披明光甲马上挂槊,头上未曾戴兜鍪,是以能看清面相。他的年纪看上去和李渊相若,面相上也有几分相似。与温大雅一样,人未曾靠近,已经抢先扯开喉咙大吼:“某乃淮安王李神通是也,竖子徐乐还不下马受缚?”   原来他就是李神通?   徐乐打量着李神通的模样,脑海里回想着李世民对这位长辈的介绍。   “叔父人品、才学一无足取,唯有一桩好处,便是自幼与大人交好。是以大人不止一次说过,不管叔父如何荒唐,有李家一日,便有叔父一日富贵,谁若是对叔父不敬,便是对大人不孝。”   这话是说在刚刚回长安的时候,李世民明知道这位族叔对自己放了不少暗箭,依旧要装作不知,还得对族叔笑脸相待,个中原因便在于此。李渊派出这位族弟,是想用他的身份压我?   笑话!   徐乐并不多言,催动战马而出,直奔李神通而去。李神通口内不住吆喝,手中也把马槊端起来胡乱摆动震慑徐乐。不过这位李家贵人虽然出身武勋世家,弓马武艺却是平平,只看他拿槊的架子就知道他大抵不曾认真练习过武艺。马槊胡乱抽打过来,如顽童似泼妇,唯独不像个军汉模样。   对付这等人,倒也不必举槊了!徐乐对于那胡乱挥动的马槊如同未见,只将手一伸,便牢牢抄住槊杆,随后用力猛地一拽,将李神通生生从马上拽下。   这一身甲胄加上李神通自身的分量,将地面砸得轰然有声,徐乐将夺来的槊插在李神通身侧,随后拨马归位不再理会。只见李神通费了半天力气还是站不起来,直到几名守门宿卫跑出来,才将其搀扶起身。   李神通用手指了指徐乐,却又不敢多说,飞身上马逃回玄武门内。   望着他那狼狈得背影,徐乐心内暗自冷笑:今日这也算是为二郎出口恶气。内侍,幕僚,亲贵。这些人都吃了苦头,下面来的人,多半就是有些斤两得角色。不知李渊会派谁来做这出头鸟。   时间不久,一骑枣骝自玄武门内冲出,马上端坐之人身材魁梧体形健硕,生得相貌堂堂仪表非凡。只看他得体态眼神,便能确定此人乃是个修为不俗的武人。只是此人身上并未披挂甲胄,而是一身布甲短打,在马上挂的也不是槊,而是一条枣木棒。   这条棒的长度比马槊要短,通体为上好枣木制成,两端以铁箍包裹,一看就知乃是市井游侠江湖人物用的兵器,不是战阵之用。   不等徐乐发问,来人已经抢先报通名号:“某长安大侠史万宝是也!此番前来不为传旨,只为领教乐郎君的武艺!”   听到对方不是传旨之人,徐乐便没有急着催动坐骑,而是等待史万宝来到自己一箭相远时,才举起手中马槊对着史万宝遥遥一指:“汝便是史万宝?某在江都城也曾见过一位长安城内游侠首领,那等好汉子才算得上侠少,你这等甘为鼠辈驱策者,也有面目称大侠?滚回去!莫要污了长安游侠的名号!” 第七百七十一章 肝胆(四十)   战马嘶鸣,如飞似电,朝着徐乐疾冲而至。史万宝掌中紧握枣木棒,周身的气血运转于瞬间催动至极限,只求稍后可以挥出足以匹配自家身份的一击。哪怕今日注定血溅五步,起码可以维持长安大侠的名声不坠。   事实上从他出阵之时,便知自己绝非徐乐对手。毕竟史万宝不是个无谋之辈,更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初生牛犊,他很清楚骁果健儿的手段,更清楚马上承基马下来整是何等豪杰。能够凭借一马一槊横行江都,把这些豪侠一一挫败的好汉,又岂是自己这点手段所能颉颃?   然则情势所迫他也不能不来,自从李神通被徐乐折辱的那一刻,史万宝便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游侠之风自汉而兴,承三国乱世、历五胡浩劫,其间不知受过多少打压,又死伤过多少人命,依旧保留着自家的香火血脉不曾断绝。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鲜衣怒马快意恩仇。无数汉家好男儿,便是为了博个侠义好汉的名号便舍去身家性命。所求者不过是坊巷之间悠悠众口提及自家名号时竖一下拇指,称一声“好汉子”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百姓之间也对这等人多有赞颂之语,乃至不少话本故事,也对游侠极力揄扬。是以很多出身名门的良家子,也会在少年时仰慕游侠,乃至以跻身恶少年在城中混出响亮名号为荣,史万宝便是其中之一。   他出身名门高第,其父为北周常州刺史,兄长则是大隋名将,官拜太平县公、柱国的史万岁。史万宝纵然才具不及父兄,也不至于沦落草莽。他当初做游侠,就是为了挣一份体面。乃至成了长安城中成名侠少之后,才知道这这份所谓体面,要用何等昂贵代价交换。   游侠活得乃是个名号脸面,若是名声坏了,便是有再大的本事,在这个圈子里也没有立足之地。想做大侠必要有大笔财货支持,且有高门大户为后盾,才能挥金似土快意恩仇,也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好勇斗狠被抓到京兆衙门的监牢内。   这等支持自然有代价,拿了贵人的钱又或是承了情,自然就要受其驱驰。刀山火海面不改色,舍命捐躯毫无怨怼,这才是侠客的风范,也是规则所在。   史万宝很早就看明白这点,也曾想过另谋他途。可是那时候的他已经没了其他选择。在兄长被谗害丧命之后,史家地位一落千丈。史万宝要想为兄长报仇重振家名声望,就只能继续做大侠,靠世家门阀支持,才有一线机会。   李神通为人虽劣,但是对史万宝可称天高地厚。日常供奉无缺招待也极为殷勤,起兵之后更是把兵权相授,让史万宝做自己麾下这数万人马的总帅。一如李世民厚待徐乐,史万宝在李神通面前同样是说一不二的心腹爱将。固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李神通不明战阵,没办法指挥大军,但在世人眼中,这便是知遇之恩,史万宝若是有恩不报就要受千夫所指射身败名裂。   为主家复仇争颜面杀人又或是被杀,乃是侠客的宿命,史万宝既为大侠,就只能遵守这个规矩。哪怕明知不是徐乐对手,现在也只能咬牙向前。   不过他能成就大名也并非侥幸,自身亦有手段。眼看两匹脚力接近,史万宝猛然间双足甩蹬从马上跳落在地。随即就见史万宝足下发力朝着徐乐疾冲几步,口内一声大喝,人腾空而起,手中枣木棒朝着徐乐的马头猛击!   这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普通人多半还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着了道。长安虽为天下雄都,但是侠少之间斗殴厮并,往往并非单打独斗,而是百八十人得群殴。城中地方再大,也不容易找到那么宽敞的空间供坐骑往来回旋,是以侠少之间的战斗往往步下决胜负,很少马上分高低。   史万宝身为长安游侠儿首领,固然本领不及沈光,却也并非浪得虚名,步下厮斗手段着实高明。这弃马用步舍身飞扑的手段,更是他在无数次厮杀中练就的绝技。靠着出其不意外加一身修为,往往可以一击奏功。   他布衣出阵的目的,便是为了动作灵活利落,保证出手速度达到极限。固然徐乐的步下功夫同样高明,但只要能让徐乐落马,自己便算是功德圆满,于李神通面前也算是有个交待。   然则他的动作虽快,却还是不及徐乐利落。就在他将木棒挥出刹那,徐乐的马槊已经抢先一步架在木棒之前。史万宝这志在必得的一击,便被轻松挡下。   这一击史万宝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却觉得像是砸在了石头上,巨大的反震之力顺着虎口一路向上,自手腕至小臂而至肩头。   史万宝的反应也自迅速,匆忙之间晓得撤手弃棒,免得被对方力道震伤臂膀。可是就在他撒手弃棒的同时,徐乐手中马槊槊钻轻轻一挑、一荡,史万宝的身形便如同一枚弹丸,朝着玄武门方向袭去。   按说史万宝一身武艺不弱,步下功夫腾挪纵跃尤其了得,纵然是被人丢出也可凭借腰力空中翻转不至于受伤。但是徐乐的一击力气既大速度更是快得吓人,史万宝一身本事来不及施展就已经腾云驾雾般飞起,随后就见御道在自己面前迅速放大……   轰!   身形重重落地,烟尘四下飞舞。   史万宝只觉得四肢百骸生疼,急切之间甚至站不起身形。这当口徐乐随手一击又或是纵马冲锋,史万宝的性命便会就此了结。   不过徐乐并无动手的打算,只是将手中马槊一横,冷哼一声:“长安游侠,也有尔这等人物?”   挣扎着站起身的史万宝一张脸涨得通红,顾不上掸去尘土,就那么木木的立在那,两眼直勾勾看着徐乐。过了片刻他才怒吼一声:“有种就杀了阿爷!”   徐乐却已经不再理他,甚至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两眼紧盯着宫门不理会其他,史万宝在他眼中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史万宝只觉得万念俱灰身心俱疲,周身血液上涌,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却是阵阵发花。身为游侠脸面便是性命,厮并败北算不上可怕,哪怕被人打成重伤也没关系,只要有名气在,依旧可以东山再起报仇雪恨。可若是毁了名号,便彻底没了再起的机会,这辈子都得顶着耻辱过活。徐乐这一槊虽说没要自己的命,可是论结果却比要自己的命更可怕。他是要毁了自己的脸面,让自己无法在游侠圈子立足。   说来徐乐也是神武侠少出身,对于游侠的规矩自然省得,这般行事自然不是无心。可是两人无冤无仇,为何下这种重手?   望着史万宝如同断脊之犬一般的背影,徐乐心中毫无怜悯之意,反倒是怒气更盛。一般都是游侠儿,这史万宝比之沈光相差何止千万?自己今日毁他的体面,就是免得让这厮坏了游侠名号牵连沈光。   堂堂须眉丈夫,为权贵效死不问是非,活成这般模样,留在世间又有何用?还不如死了来的干净!   玄武门外重又归于寂静,似乎史万宝的遭遇让其他人也生出畏惧之心,过了好一阵都没有人从玄武门内走出。门内门外仿佛两重天地,彼此之间毫无牵扯。不过徐乐很清楚,这不过是风暴来临之前最后的平静,自己这几次出手,不但是沙场争斗武艺较量,更是把李渊的脸面以及耐性一次次打入尘埃。饶是李渊脾气再好,这时候只怕也要做雷霆之怒,接下来便是该见真章的时候了。   马蹄之声再来,比起前几次,此番的马蹄声格外嘈杂,可以感觉得出马上骑士心思是何等亢奋,又是怎样的急躁。徐乐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之人,想必在家中习武多年,却始终遇不到足够硬扎的对手,名号也不为人所知。不知已经等了多久,终于等到眼下这个机会,可以亲手结果一位成名斗将以便扬名立万。   方才史万宝与自己厮杀,不过是为了报李神通对他的恩情。以那等人油滑性子,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伤损自己分毫。可是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对手则是相反,哪怕是李渊现在传下圣旨,怕是也拦不住来将杀人。   方才几番冲突,终归是自己让了路便可彼此落场,图个眼下清净。此番来将则是拼生死的!不管自己让路与否,他都要杀自己,自己也唯有战胜对手才能活命。   这便是生死之局了。   徐乐心思电转,眼前已经出现了人影。四匹快马冲出玄武门朝着徐乐冲过来,距离他尚有一段距离时,两匹马便勒住了缰绳,马上骑士摘弓在手,另外两人则马不停蹄朝徐乐冲来,每人掌中都持一条马槊。   四人满身披挂,不过脸上面覆不曾放下,一眼扫过发现来人年纪都不算大,眉目也极为相似,看来乃是同胞手足。从他们身上,徐乐可以感觉到一种非常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像极了苑君玮、尉迟恭。   那是一种充满野性带着浓烈蛮荒味道的杀气,这种气息必然是在崇尚武勇快意恩仇的边地厮混多年。与那些军汉、侠少多有往来,又经过战阵厮杀磨砺,手刃过许多胡骑之后,才能磨练出来。   他们所用的手段也是标准的边军风格,两弓双槊围攻一人,让对手无法摆脱,又难以招架。这种围攻方法像是猎人围猎猛兽,又像是狼群追逐猎物。本来是突厥骑兵的战术之一,边军和他们打交道久了,战法上也难免沾染几分胡人风采,战术上也互相借鉴。这种战法凌厉中又带有几分阴损,正是边军的战法特色。   河东六府鹰扬虽为天下精锐,但是在刘武周倒戈以前,终究还是处于腹地,不至于时刻与突厥冲突。是以还是堂兵正阵为主,从军将到士兵都缺乏这种歹毒心思。   由此可见这四个人不是河东鹰扬府的军将,也不是后归附的关中兵马,更像是来自边地的投奔者。其出身可能和云中刘武周有几分渊源,甚至也可能是边军一脉。   来人纵马冲向徐乐,口内也自呼喝不停。   “涿郡薛万彻!”   “薛万均!”   “薛万述!”   “薛万淑!”   “前来取你性命!徐乐小儿,纳命来!” 第七百七十二章 肝胆(四十一)   甲叶铿锵,战马嘶鸣。   自塞外特选的良驹,其体形远比寻常战马来得高大,即便是在骑兵里,这些也属于上品。这些战马打着响鼻,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一如自家背上的骑士。   这些骑兵以百人为一队,彼此之间距离一步不到,远远看去好似一堵堵人墙。太阳照在他们那玄色的铠甲上,用烟熏过的甲叶不会反射阳光晃花人眼,可是那黑色的铁甲配上沙场肃杀的气氛,更增几分杀气。   人既高大马亦雄壮,列好阵势之后也不必喊杀鼓噪,就只是在那里排开阵势,一股无形的压力便自散发开去,让人望而生畏,乃至不敢大声呼吸。   突厥虽与汉家互市,但是这等干系国力盛衰沙场胜负的宝贝,又怎么可能敞开供应汉人?就如汉家强弩不许输入塞外一样,突厥的一等战马也不许卖给汉家人。哪怕是那些手眼通天,手持重金搜罗宝马的豪商,想要购买这种良马也不是易事。   坐镇一方的大将、主帅,手上所拥有的良马往往也不过百十匹,捧在手里视若珍宝,等闲不会拿出来示人。这些战马也会被用来武装最嫡系的亲兵卫队,再给亲兵配上重甲长枪,将这支甲骑视为救命稻草又或是决胜负的凭仗。   唯有坐拥四海的天子,才能这个底气,一下子摆出成千上万匹这等好马,再用它们组成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征战四方。   眼下,长安校场中这数千名以塞上良马为脚力,全身玄甲具装,望之如同黑云浊浪一般的铁骑,亦是武德天子横扫天下的凭仗所在。   玄甲骑。这支曾经为李家立下赫赫战功帮助李家建立家号的骑兵,对于李家来说,除去自身战力以外更有着极重的象征意义。很多人把这支队伍与李家的家运联系一处,认为玄甲重现便是李家兴旺之兆。加上玄甲骑自身确实善战,是以李渊不惜血本厚养精骑,玄甲骑战马、战具之精良堪称全军之冠。   只不过这支精骑从来都是恶虎而非家犬,不会因为谁给自己的骨头多,就把谁当做主人。从归顺李家到现在,不管兵力扩充了多少,军将又换了多少,他们心中认可的军主从未变化:徐乐!只有徐乐才是他们的主帅,李家不过是自家军主的主公,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   军主为李家效劳,自己为李家出力卖命自然无话可说。可是一旦两下关系变化,这些玄甲武士兵锋所指方向,便要根据自家主将的意图而定。   前者徐乐殴伤窦奉节之后,玄甲骑也曾严阵以待,不过那时候主要是以防范为主,所有的布置都是以练兵为名目进行,虽说知晓内情者明白当时情形凶险到何等地步,但是在外人看来当时长安还是天下太平没什么危险之处。   今日的情形却比前者恶劣了不知多少,这些玄甲骑甚至都不曾用操练为掩饰,就这么大张旗鼓全副武装在校场待命,距离公开举旗叛乱,也只差个振臂一呼。   江都之乱殷鉴未远,继承了大隋名义上的法统乃至玉玺的李唐王朝,显然不希望连亡国之路也有样学样。校场之外,数十匹快马往来穿梭不断,显然是各方派来的耳目斥候,把玄甲骑的动向及时上报,免得被打一个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   只不过城中大人物目前能做的也仅止于此,非但不敢派人出面弹压呵斥,就连防范也不敢大张旗鼓为之。生怕自己一个无心之举刺激了这支精锐,让他们孤注一掷就此起兵。   自李渊称帝以来,李家势力席卷关中,原大隋鹰扬纷纷投奔麾下。又有各地义军、盗匪以及豪强纷纷来投,让李家的兵力得以迅速扩张。固然现在李家的大部分兵力都要派出去攻城略地或是防范突厥,长安城作为帝都所在也不会放松警惕,驻防兵力将近十万。单纯从人数上看,总数不过八千的玄甲骑即便全员叛乱,也不至于威胁到大唐根基。   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战争并非单纯比拼人数,长安城大难守,玄甲骑就驻扎城内,城墙对他们没有丝毫妨碍。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凭借脚力优势在城中肆意驰骋践踏,把长安城闹得天翻地覆。   守城方要想发挥兵力优势,就得设法把玄甲骑压缩在一个固定区域,再以大军围攻消耗。可是要做到这件事又谈何容易?当日徐乐一行十余骑,就让坐拥十余万大军的阴士师束手无策,反倒是险些被烧了长安。如今玄甲骑兵多将广,他们若是发起性来,把长安变成一片白地也不无可能。   长安兵马虽多,但是论及兵甲精良战力强悍,谁又比得上玄甲骑?又有谁堪与其敌对,能够稍稍迟滞其行动?倘若这支人马真的狠下心肠直冲大兴宫,那些御林宿卫又能否抵挡得住?江都惨祸只怕马上就会重演。   即便可以消灭玄甲骑又能如何?拼个两败俱伤对于李渊并没有好处,反倒是白白折损自家精兵强将。眼下天下未定,失去玄甲骑这么一支精锐的代价,李家是否能承受得起?又凭什么承受?是以不管徐乐行为如何,在李渊有明确的旨意下达之前,长安的各方人马都不会对他们采取攻势,只不过是严防死守而已。   玄甲骑以一支孤军,一个集合整备,就闹得长安城内十万虎贲寝食不安严阵以待,这份威风不可谓不盛。但是对于玄甲骑此刻的统领韩约而言,这份光彩威风并没有什么意义,他现在只在意一件事:乐郎君眼下处境如何,他到底想要闹到何等地步?   在徐乐离开后,杨思便给韩约送了信。韩约的伤势甚重,如今还没有恢复,本来还是该继续静养。可是当他听完杨思的诉说之后,便顾不上伤痛,披挂整齐冲到玄甲骑驻地,擂鼓升帐集合兵马。   按着他的性子,最想做的其实是拿起大盾跑去支援,为徐乐遮风挡雨。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心愿。从徐敢教授自己武艺开始,韩约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所在,时刻不敢忘怀。   不过他也知道,对徐乐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自家手中这面盾牌,而是名为玄甲骑的铠甲。只要这支军队能够表明态度,想来李渊就不敢轻易下狠手。这支军队必须掌握在自家手里,否则怕是就要出大问题。   看着面前这些将士以及他们坚毅的神情,将台上的韩约暗自长出一口气。自古来同患难易同富贵难,玄甲骑走到今天已经当得起富贵二字,要让他们放弃目前生活举旗造反,去搏一条生机渺茫的死路又是何等不易?更何况现如今这支军队里大多数人根本不是徐家闾出身,也不曾经过那些困苦,根本谈不到香火情分。让他们站出来造反,这也是拿脑袋在赌,好在自己赢了。   从他们的神情,韩约就能确定,现在自己一声令下,他们就敢去砍李渊的脑袋。   这都是乐郎君的功劳!韩约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他很清楚玄甲骑这种态度并非自己的功劳,也不是李家治军不严,而是徐乐那惊人的人格魅力以及出色的带兵手段,让三军儿郎诚心拥护,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这些玄甲兵将已经知道自家军主单人独骑在玄武门外阻挡圣旨的壮举,没人觉得军主荒唐,也没人指责徐乐的不是。相反大家的神情中还带了几分得意乃至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陪在主将身边才好。   韩约看得出,这里面有不少人怕是真动了顺势举旗的心思,这也是自己急着把军队抓在手中的原因。自家可以用造反做威胁,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这一招绝对不能用。自家摆出这个态度,最大的意义还是在于不让李渊动用大军抓捕徐乐,也是让双方保留个最后的体面,便于最终落场。   至于到底要不要和李家和谈,这支军队今日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权力做主。玄甲骑是徐家的人马,只有徐家人能做这个主!   韩约的目光扫过这些军将,最终落向最前排的几个人:步离、小六、宋宝……这些人算是玄甲骑的基础班底,他们的态度也可以看作是玄甲骑的态度。这些人的神色和自己相若,心思想来也差不多,除了宋宝眼神中多了几分兴奋味道外,其他人都还算正常。   大家都在等,等徐乐那里给出一个最终结果。自己这些人未必能在今天毁掉李家基业,但是破出这些人命,也足以让李家伤筋动骨无力逐鹿。到底何去何从,就看李渊怎么选又怎么做。   除此之外,韩约还有些担心徐乐的身体。他虽然恢复得快,但身体距离巅峰状态依旧差得远。三两招之间自然不会露出破绽,可是时间拖得越久,敌人越了得,他的处境就越不利。偏生自己这面有义务遮护他平安的盾牌,此刻又不在身边。倘若有失,又该如何是好? 第七百七十三章 肝胆(四十二)   马蹄声声,尘土飞扬。本应是庄严肃穆的玄武门外,此时却已然成了一个小型沙场。虽然交战双方加起来只有五骑,而开始他们制造的动静,并不比百人规模的互殴来得小。   以寡敌众最忌讳站立不动,倘若人多的一方形成围攻之势,四面八方兵器齐下,被围困者纵然武艺高强也无从施展,处境就会变得极为被动。   是以从薛家四兄弟纵马杀出之时,徐乐便催动坐骑往来驰骋,保证自己能够打开一个圈子,不让四个人围着自己打。   这四个人一口边地口音,年岁又不算大,徐乐对他们没什么了解。不过其中薛万彻这个名字,他倒是听过的。   薛家兄弟出生于燕郡,其父薛世雄乃是北周有名斗将,一身手段极为高明,阿爷在日提起此人也颇多赞誉。归顺大隋之后,亦曾立下赫赫战功,更曾经带兵出玉门越瀚海,偏师孤军降伏伊吾,算得上当世名将。杨广辽东大败时,薛世雄和其他许多豪杰一样没于乱军之中,薛家家业因此一落千丈,为了在乱世中立足,他的几个儿子都投奔在涿郡太守罗艺麾下,其中则以薛万彻最为出名。   徐乐还是从那些归附李渊的北地游侠口中,得知了薛万彻这个名字。据这些游侠讲来,薛万彻乃是当世少有的猛将,力大槊疾招数精妙,乃是当世顶尖好汉。说这番话的人,也存着警告徐乐之意,让他别仗着自己一身武艺气力军中无敌,就看轻了天下英雄。自己虽然不敌,但是北地还是有能和徐乐一较高下的豪杰。   这等事其实也不奇怪,谁让玄甲骑钱粮优厚,非常人所能比,其他人看着眼热,说几句闲话也是情理中事,徐乐也不至于往心里去。只是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寻思着有朝一日遇到分个高低也好。没想到今日居然是以这种方式见面,而且见面就是生死对决。   薛家四兄弟不愧是边地儿郎,打法里带着明显的边地特点,出手就要人命。只要能杀人,任何手段都可以用,根本不在乎所谓斗将体面,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罗艺的人突然出现在长安,又在玄武门外围攻杀戮李渊麾下大将,这件事细究起来,内中必定大有乾坤。单是这条消息传出去,便足以在边地掀起许多风浪。不问可知,这四个人必然承担着某个秘密使命,跑到长安所谋非小。他们现在不顾一切跑出来追杀徐乐,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决心,宁可冒着走漏消息的危险也要出战,也就没了留手的可能,非要分个死活才能罢休。   他们采取的战术也确实正确,四人都是弓马娴熟精通骑射之人,不论武艺还是射术都是当世一流。彼此又是手足兄弟,自幼在一处练武,成丁后又并肩杀敌,论起配合的默契程度,不输徐乐与韩家昆仲。   四人单打独斗或许还有所欠缺,一旦形成联手,威力便足足增加了几倍有余。哪怕徐乐及时做出应对,没让他们舒舒服服的围攻,可是要想战胜这四个人,却也不是容易事。   薛万彻与薛万述两条马槊如同两条乌龙,卷起层层劲风,把徐乐紧紧裹在其中。而薛万淑与薛万均的弓箭,则如附骨之蛆,咬住徐乐身形不放。两人在出战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身上挂四个撒袋,马上前后各悬四个,连人带马共和十二个撒袋,足够他们把箭泼水般用出去朝徐乐射击。   每当徐乐想要放手还击,或是攻击其中一人,那些箭便会射过来,让他不得不回手招架。当徐乐想要去攻击弓手的时候,那两条马槊又会把他缠住,让徐乐没有办法接近目标。   双拳难敌四手!   这就是以少打多的难处,即便是有了充分的发挥空间回旋余地,以少敌多还是会面临特别现实的问题。若是普通军兵,还可以靠自己惊人的气力以及速度,让对方发挥不出人手方面的优势。可是此时的对手同样也是斗将,即便手段不及徐乐,可是毕竟是以四敌一且彼此配合默契,也足以让徐乐感到压力。何况这其中名为薛万彻的少年,也确实具备和自己较量的资格。   即便是同胞手足,本领也有高低之分,这四个人的武艺也不是旗鼓相当。在徐乐看来,另外三兄弟单打独斗都可以算是一流斗将,薛万彻却是半只脚已经迈入超等斗将门槛的人物。不管膂力还是速度,他都不输给云中黑尉迟,更有着属于超等斗将的特殊直觉。这种直觉看不见摸不着,哪怕是刻意修炼,也未必就能练出来。但是是否具备这种直觉,往往就会成为决定这个武人是否能成为超等斗将的门槛。   当然,薛家兄弟也有自己的不足。薛世雄的死亡对于他们的影响很大,尤其薛家还没成为武勋世家,没有那么多财富用来栽培子弟,以至于在薛世雄死后,薛家人不得不投奔到罗艺麾下谋生。   这种颠沛的环境对于武人的成长肯定会产生影响,相比而言自己在徐家闾成长,有阿爷护持栽培的人生经历便是最为宝贵的财富。薛万彻天赋虽好,却未能在少年时按照正规武人的标准打磨筋骨熬炼气力,更不曾练习基本技巧,相反倒是早早的接触到打法这个层面。   虽然与薛万彻不相识,可总归都是边地少年,于对方的人生也能猜得到。苦寒之地没有那么多讲究,能活命才是根本。是以十来岁的少年骑马挽弓拿刀杀人,都算不上稀奇。薛万彻又有这么一身惊人的气力,有谁会放过他?肯定早早就投身军伍,跟着那些老卒厮混,与突厥人厮杀,又或是溜出军营做没本钱的勾当。   他的武艺半是父兄传授,半是在这种战阵里练就,就连这个直觉,也可能是在沙场中磨砺而来。由于缺少了根基,导致他的上限就卡在那,如果没有奇遇,那么他这辈子的巅峰也就是现在这样。半只脚迈入门槛,也就止步于初窥门径,再往上走就势比登天。   他的兄长未必不想让弟弟练成绝技,可是边地就是那个环境,纵然再怎么手足情深,也是巧妇难为无米炊。   一槊当胸刺来,徐乐以掌中大槊向下一盖,随后闪电般抬槊格挡,将远方射来的箭打飞出去。对面的少年郎头上也满是汗珠,却没有露出气馁或是焦急模样,眼神中反倒是充满兴奋,就像是猎手看到了一头异兽,只盘算着它能给自己换来多少财帛,根本没想过危险。   如果不是阿爷,自己或许就和他一样了。望着面前的薛万彻,徐乐竟然生出几分熟悉感。对面的少年仿佛是镜中走出的自己,正常情况下,两人应该成为一种人,甚至可能成为朋友。不过如今,两人的命运已经交错而过,注定走上不同的轨道。而这一切都是靠阿爷的苦心孤诣所换来,也正因为此,自己不能让阿爷失望,也不能让徐家家名蒙羞!   徐乐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利于久战,一旦伤势复发,今日之事就失去了意义。一旦自己倒下,再不会有人前来阻挡圣旨,世上也没人能护她周全。为了对杨广的承诺,也为了徐家的名誉,徐乐今日只能死不能败!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随着虎豹雷音般的怒吼声,徐乐手上的招式陡然一变!他方才的槊法是以守为攻,一边看薛家兄弟槊法来路一边还击,主要还得防范后方射来的弓箭。可是这时他的招数陡然变化,全都是进手招数并没有多少守招,而且招式越变越奇,与之前施展的武技全然不同。   徐乐使出的,正是之前独闯骁果军营与宇文承基交手时,承基所施展的武艺。彼时承基还秉持着世家公子气派,这一路槊法不但威力惊人,招数变化也极为繁复,乃是真正的世家武学。徐乐虽然并不喜欢这种武技,却也要承认这门武艺自身也有过人之处。要想成为优秀的斗将,就不能固步自封,于他人的武艺也要用心修行。在江都那段时间,徐乐凭着记忆自行领悟,也将这路槊法练得精熟,只是轻易不会拿出来使用。   徐家的槊法比起承基的招数并不逊色,但是不同的武技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结果,薛家子弟既有家学渊源又在边地尸山血海中一路杀出,学的全是实战武艺。徐家这种战阵武技,他们非常熟悉,应付起来也较为便当。可是宇文家这种穷极变化的世家招式,却很少在边地出现,薛家人便未必见过。   何况任何一种武技,最终都是要由人来施展。在徐乐手中,哪怕是极为寻常的招式也不可等闲视之,何况是一门本来就极为高明的技艺。但见随着徐乐一声怒吼声起,一条大槊化作乌龙盘旋狂舞,本就被马蹄踏起的尘土此刻更是为槊风带动,形成一条土龙张牙舞爪往来盘旋。   而随着这一路槊法展开,沙场局势为之一变!一声闷哼伴随着几声怒骂,与此同时一蓬血雾混入征尘中,为这条土龙增加了三分颜色。 第七百七十四章 肝胆(四十三)   玄武门外的地面上,一匹战马倒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发出阵阵哀鸣。马上的骑士也是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豪杰,落马一刻及时跳下马背纵跃开去,总算是没被战马压在下面。饶是如此,身上总归是受了伤,一团血污在地面蔓延开去。   说来此人的伤势并不算重,身为武人在两军疆场厮杀,受伤本就是家常便饭。老军将都有受苦熬伤的本事,这点伤挡不住人,完全可以抄起兵器继续厮杀。但是这人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愣愣地站在那,望着依旧厮杀成一团的几个人,开始考虑一个问题:这场战斗还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自己这几个人就算能杀了徐乐,又是否可以保证全员幸存,若是在此拼掉几个手足是否值得?自家所求又能否如愿?最重要的是,就算是自己几个人真的不顾生死拼下去,又是否有把握把对方的性命留下?   玄武门这边的打斗,自然瞒不过李渊的手眼。事实上在温大雅被打下马,李渊的怒气反倒是消散了许多。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并没有拍桌子瞪眼睛做雷霆之怒,也没有下旨意分兵派将拿人,相反倒是始终在努力控制局势,似乎正在竭尽所能在维护帝王尊严与故人之情之间找一个平衡点。   而他身边的亲信黄门,则往来于玄武门与皇宫之间,把前方的战报向李渊进行回禀。只不过李渊登基未久,宫中并没有所谓权宦存在,即便是被李渊委以重任的黄门,也不过是靠着机敏聪慧,能够在天子面前得几句夸奖多做些事情,于皇帝的心思无从揣摩,更看不出这位武德皇帝的喜怒。   薛家兄弟出阵之时,李渊的反应也很是寻常,只是说了句“胡闹”,便没了其他言语,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谁。只让黄门接着去打探消息往来通报。这些留用内侍大多见过杨广暴虐,若是在大业天子当政之时,似徐乐这等行为便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如今玄武门外打成一锅乱粥,到李渊这居然只是胡闹二字就打发了,两下比较当真是云泥之别。   这些内侍感怀于李渊仁恕之余,也不禁纳闷,莫非徐乐这场搅闹在李渊眼中就是小孩子胡闹?若是如此,那他下旨纳杨思那件事到底是真心还是随意为之?可也有人心里嘀咕,这位天子如果真的如表现出来这般大度,又何必同意薛家兄弟围攻徐乐?要知,这四个人可不是大唐武将,而是北地幽州来的密使,固然有求于大唐但还不归大唐节制。不管是他们打死了徐乐,还是徐乐打死了他们,都会引发极为严重的后果。陛下到底是没想到?还是……不去想?   这等大人物的心思,自然不是这些小黄门所能领悟,更别说李渊的心思深沉如海,便是杨广在日都没看出他的真面目,这些黄门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份本事去揣度天子心意。不敢胡乱猜测,只好把看到的情况如实回报。当他们说出徐乐将薛家大郎薛万述打落马下之时,李渊的神色才有了一丝变化。   “薛大郎的战马被打杀,人却无恙?”   这是从徐乐大闹玄武门横槊挡驾直到现在,李渊第一次动问。   在书房内,之前在徐乐手上吃了亏的温大雅、李神通全都在场。听到黄门回禀,李神通忍不住一声叹息:“薛家兄弟也是边地有名上将,四个打一个居然还吃了苦头?莫非那小狗真有三头六臂不成?就没人战得过他?”   温大雅并未附和李神通,而是关心薛万述:“薛大当真无伤?”   那黄门不通技击,于上将之间的厮杀更是看不明白,在他眼里看来,也就是一群人打坐一团,然后有人落马,能勉强认出落马的是谁已经颇为不易,对于其他的问题根本回答不出。只好含糊着说道:“那薛将军的脚力倒地不起,想来是活不成了。至于薛将军本人,奴婢看他生龙活虎,纵然有伤也不甚重。”   李神通忍不住道:“若是伤的不重,就该接着上前打过。身为武人,能够忍痛熬伤乃是寻常事,受点小伤就不敢上去,这还算什么武将?”   “住了!”李渊猛然开口,打断了李神通的话,语气依旧平和,却是让人心中莫名打个突。哪怕混账如李神通者,当下都不敢再胡言乱语。   报信的黄门更是心惊肉跳,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触怒了天颜,两腿发软险些瘫倒。但是李渊并未冲他发作,而是自言自语道:“以一敌四还能保持分寸,只伤而不杀,阿乐的手段着实高明。叱罗小儿自恃勇武,口中说要归顺,既不肯交出幽州也不肯交出兵权,分明是存着据地为王的念头。让这四个匹夫来,便是在朕面前耀武扬威来着。边鄙武夫不曾见过世面,有几分气力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让阿乐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好让他们知晓天高地厚。好事,好事啊。”   说到这里,李渊笑了几声,可是宫室内其他人却是连大气都未敢出。温大雅、李神通从心里都恨极了徐乐,也都盼着徐乐死在薛家昆仲手里,可是这时候谁也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李唐立国席卷关中,加上江都之乱杨广身亡,整个天下分崩离析的局面已经形成。李家既是北地世家之首,又得了国都长安且手持玉玺,俨然帝王气象。各地豪强纷纷示好乃至流露出归顺心思,也不是稀奇事。尤其是那些手握兵权,又没有夺取天下可能的,就更是想要尽早投奔,给自己挣个紫袍金带世代富贵。   不过人人心思不同,这其中难免有人得陇望蜀,即便迫于形式不得不低头,也还想要得到更多好处,幽州罗艺就是其中之一。   论及实力才具,罗艺都不能和刘武周相比,但总归也是边关骁将,手上有上万精锐,更有薛家昆仲这等能杀善战的猛将为羽翼,本人亦是桀骜不驯不肯屈居人下。即便对李渊表示归顺,却依旧想着割据幽州甚至进一步控制北地不放。而他走动的门路,就是李建成。   通过臣下疏通关节,罗艺与李建成搭上了交情,又送了名马胡姬示好,李建成也在父亲面前代为美言,这才促成了这次薛家兄弟来京。李渊用罗艺,也是希望借他的力量牵制突厥震慑刘武周,但是对于罗艺所开出的条件并不满意,于薛家兄弟也不是十分看重。毕竟这四个人虽然出身名门,可是在边军时间太长,举止之间全是军汉做派,李渊难免看不上眼。   他们今天出阵对付徐乐,便是李建成的意思,李渊未曾首肯。如今听到他这般夸奖徐乐,李神通心内怒气大盛,可是又不敢和皇帝犟嘴,温大雅则沉思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又有一名小黄门飞奔而入,向李渊回禀着前方变化。   就在这会功夫,薛万淑也被打落马下。如今的情况是薛万均、薛万彻两人联手大战徐乐。而徐乐也中了一箭。   徐乐中箭了?   温大雅的眼前一亮,呼吸都不由得因此变得急促。他虽然不是武人,但是对于武人的心思极为了解。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身为武将谁也不愿意居于人下。何况眼下李家霸业初成,武人地位直接影响日后的功名前程。徐乐就是李家所有武将面前的大山,任你有天大的本事,翻不过这座山也是枉然。日后不管是封官还是行赏,都要被徐乐压在头上。   并不是所有武将都能接受这一点,明里暗里想要扳倒徐乐的武将不知多少。不过徐乐本人武艺高强又有李世民为援,所以大多数人不敢动手。这次徐乐大闹玄武门,这些人自然视为良机,之所以迟迟不出手,便是因为徐乐的威名太盛武艺太高,他们不知深浅不敢贸然动手。   如果徐乐一直赢下去,这些人自然装聋作哑,除非得到李渊圣旨否则不会行动。可是如今徐乐受伤了,不管伤势如何,都证明他也是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就可以杀死。杀了他,不但可以扬名天下,更可以在李渊面前立个大功。   薛家四兄弟也算是发挥了作用,他们不管最终结果如何,都打破了徐乐无伤金身。哪怕他们全都败阵也没关系,自然有的是人接手厮杀。徐乐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是累,也要被这些人累死。   无知小儿!真以为有几手武艺就能横行天下?你还差得远呢!   温大雅的心头狂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着,薛家弟兄之后,又有谁能接上这一阵。   李渊此刻却勃然大怒,用手猛地一拍案几:“岂有此理!薛家竖子竟敢伤我麾下爱将,未免欺人太甚!来人,宣柴绍、侯君集前来,将那几个混账拿下!为阿乐出气!” 第七百七十五章 肝胆(四十四)   徐乐确实受了伤,而且伤势也不算太轻。一个人不管如何了得,总归还是肉体凡胎,自然免不了伤病。何况一口气与四员能杀善战的边将交战,受伤就更是难免之事。饶是徐乐武艺高明,但是急切之间连胜两将,自己受伤也在所难免。   一支雕翎贯穿甲叶,射入徐乐肩头。饶是徐乐身着祖传宝甲,受伤依旧不轻。由于战斗还在继续,他甚至来不及打箭治疗,只能带着箭与薛家弟兄相斗。随着战马奔驰颠簸,箭杆在身上随之抖动,而伴随着这种抖动,一阵阵疼痛感如同海潮般袭来,令人眼前阵阵发黑。   而对手的攻击并不会因为徐乐的伤痛而减弱。随着两人退出战斗,仅剩的两兄弟也改变了战术,不再以弓箭加马槊这种远近配合的方式攻击,而是舍弃了弓箭,全部使用马槊交战。三条马槊如同三条怒龙绞缠一处,互施手段各不相让,谁也不肯低头。   李渊在深宫的计算,又或者是这场战斗所引发的后果,对于战场的几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这场打斗已经变成了体面之争,大家用尽全力取胜,既是为了自己的承诺也是为了武人的尊严。徐乐固然是为了完成对杨广的诺言,也是为了奉行自己心中的直道。而作为他的对手,薛家兄弟又何尝不是为了维护武人的尊严?   以四敌一本就胜之不武,若是打输了就更没面目见人。幽州那种地方,没有那么多规矩体面。大家都是在血盆里抓饭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若是四兄弟围杀徐乐成功,那么不管别人嘴上说什么,最终得利的还是他们兄弟。   而且背后那位大贵人也交待得清楚,只要留下徐乐性命,不但罗艺所求可以成功,他们四人也可以归顺李家麾下,等到天下太平之时,便能重振家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为重要的是,那位大贵人甚至亲口许诺,只要他们打杀了徐乐,便有机会执掌玄甲骑,成为李家第一精锐的军主。   这等条件自然难以拒绝,更何况这位贵人既然可以开出这等条件,也就有能力对他们兄弟施以重罚。若是不能让贵人满意,他们四人能否离开长安,日后朝堂之上又是否有他们立足之地,便有些难以预料。   也正因为此,哪怕四兄弟中有两人已经落马,仅剩的两人依旧死战不退,反倒是比方才表现得更为悍勇。乃至不惜兵行险着,以性命为注,只求将徐乐毙杀于手下。   徐乐的一路花槊奏功,接连将两将打落马下。剩下的二人也吸取了方才的教训,不与徐乐比斗招数,而是纯粹以力欺人,采用一力降十会的战法,靠猛冲猛打克制徐乐那百变千幻的招数。   薛家四兄弟心意相通,如今虽然少了两人,但这份默契不会丢掉。两条马槊上下盘旋如同两条狂龙,此升彼落劈头盖脑的猛抽乱打,根本不给徐乐施展招数的机会。徐乐也不示弱,提起一口气将大槊舞开,与对方硬招硬架以力斗力。   大槊碰撞噼啪作响震得人耳鼓作痛,伴随着这种撞击,空中似乎有火星炸开。徐乐此时的状态,其实并不适合眼下这种硬拼硬架的战法。他在江都那场血战中受伤非轻,即便是身体根基过人又有名医良药调养,依旧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恢复如初。   以正常情况论,徐乐此时还是应该在家中静养,而不是披挂整齐与人交战。之所以能维持自己的英姿且在疆场取胜伤人,全是靠自己那过人的功底外加一口元气镇压伤痛强自为之。换句话说,眼下的徐乐其实就是头纸老虎,一身本领远不及平时。主要靠自己勤学苦练的根基,外加若干场苦战恶战积累下的名头震慑对手罢了。   短时间内交手自然没什么问题,如今打斗的时间一长,体力消耗逐渐增加,那口元气便逐渐面临消散,周身的伤痛面临发作危险。这些伤势既有江都大战中所受,也有之前几次鏖战中落下的旧伤。若是在身体健康时,这些伤势倒是没什么要紧,可若是诸般伤痛同时发作,形成堤坝崩溃洪水肆虐的局面,徐乐便难逃没顶的厄运。   然则他并没有其他选择,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能不顾一切走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只能拼到底。薛家兄弟的反应速度比自己想象中更快,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到了应对花槊的办法。再说两人心意相通,在这种打斗中也是个极大优势,他们不需要考虑另一人的心思,只要按着操练出手就能保证配合的天衣无缝。徐乐被这样两人夹在正中,除了舍命一战也就没了其他办法。   槊来槊接、钻来钻架!任你的攻势何等猛烈,也不管你气力用得何等充足,我自一口真气一腔血勇奉陪到底!   每一次马槊交几所带来的巨大冲力,都难免让徐乐的身形略略晃动,胸中也一阵阵气血翻涌。可是这又如何?军中老卒都能忍痛熬伤,身为军将忍受伤痛,不更是情理之中的事?   徐乐此时只想朝天喊一声:杨广给我看清楚,我徐家子弟和你不同,哪怕你害了我父母,我也一样会履行承诺,豁出性命保护你女儿平安!   不过他并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再次怒喝出手,而是紧咬着牙关,挥舞着掌中槊与两员大将交战。三人战成了走马灯,胯下的脚力往来盘旋互不相让,谁也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薛家兄弟固然要防范徐乐冲出包围圈,徐乐也要防范一时不察落入两人的全面围攻之下。   噼啪几声!   大槊又在空中几次互击,年轻力壮的薛万彻身上仿佛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大槊舞得如同狂风骤雨,每次大槊碰撞之后,都会马上变招继续攻击。薛万均的槊则如同灵蛇,寻找机会趁虚而入,直寻徐乐的破绽之处便刺。虽然薛家兄弟都是边军大将又是一奶同胞,但是战法颇有不同.   在大多数时候,薛万均都会有意识退出战场,与徐乐和薛万彻保持二十几步距离。如果徐乐去攻击他,那么薛万彻就会衔尾追杀让徐乐失去先机。如果徐乐不理会他专心对付薛万彻,薛万均又会形成个威胁。他出手的次数不多,可每次出手都极为阴毒,攻击之处乃是徐乐所必救。除非徐乐能在极短时间内战胜薛万彻,否则就不得不分出一半精力提防薛万均的攻击。   薛万彻是钓鱼的饵料,真正的钓客则是薛万均。徐乐此时已经看出薛家兄弟配合的奥妙所在,薛万彻那如同怒海狂潮一般的攻势虽然凶猛,真正致命的确实薛万均这种刺。这种冷静与阴狠,正是沙场百战老卒的手段,他们靠着这种杀法往往能够以弱胜强,以一记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把强大的对头解决。   论本事,薛万均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在边关那种险恶环境中磨炼而出的经验,却让他随时可能对自己的性命造成威胁。如果是在以往,这种敌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充其量就是个大号马文升不难对付。可是如今在自己面前,还有薛万彻这么个猛虎一般的少年郎,这就完全不一样。   这位边地少年和自己一样,有着使不完的气力,不管大槊被弹开多少次,依旧咬紧牙关挥槊猛抽。他的槊法不算高明,可是胜在简单实用迅捷有力,有这么一员猛将在,徐乐就不得不集中精神去招架他的攻击,一时间顾不上理会薛万均。如此一来,这个沙场刺客对于徐乐的威胁以及战局的影响就大为提高。   不过即便薛家兄弟本领高强且配合默契,曾经威震江都,让号称天下精锐之冠的骁果军折戟者,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说到底还是因为之前那场大战受伤太重到现在还没能恢复如初,以至于让四兄弟捡了便宜。然则终归是见过大风大浪,若干次死里逃生的人物,千军万马攒刺围攻都已经经历过了,又何至于怕了区区两个对头?   徐乐鼓足一口真气,手中大槊硬接硬架,将薛万彻手中的马槊一次次震荡开去,寻着薛万彻招数间的破绽,准备转守为攻把他打落马下。   可是薛万彻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尤其看到两个兄长落马情形之后,更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槊起槊落如同疾风骤雨,攻势固然如同怒海狂潮,守势同样似铜墙铁壁,急切之间找不到破绽。徐乐想要以力破局,抵隙直进寻个空隙把对方的大槊挑飞,却又要防范对方的一身惊人膂力。一旦所谋不售,两条槊绞缠一处,薛万均那条槊的便会对自己形成威胁。   不过徐乐也有一桩好处,便是胆大心雄,认准的事情便会坚持做下去。在江都与承基以力斗力不曾皱过眉头,区区薛家兄弟又算的了什么?   一击接一击,一槊连一槊,徐乐仿佛已经忘了疲劳,也忘了身上的伤痛,只是奋起勇力朝着薛万彻猛击。而薛万彻虽也是北地有数的少年英雄,在这等攻击下,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的气力与徐乐相比,总归还是逊色三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徐乐这般丰富的战斗经验。   在幽州这等地方,当然少不了厮杀的机会,可是与胡兵或是盗贼侠少的厮杀,终归是,如何比得上与无数上将交过手的徐乐?   若是没有一旁的薛万均,这场比斗此时多半就能宣告结束。可是薛家四兄弟联手攻敌,又有哪一个是无用摆设?眼看徐乐渐渐占住上风,蛰伏许久的薛万均也逮到了机会,之前出手故意虚应故事,实际就是积蓄力气,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的爆发。   他此时依旧和徐乐与薛万彻保持着约莫有二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就算是他催马疾冲,也需要一个时间才能靠近徐乐,从常理来看对于战局很难立刻产生影响。可是就在徐乐手中的马槊终于荡开薛万彻的槊,即将刺向其胸膛的刹那,薛万均猛然间一声大喝,手中马槊脱手掷出,其势迅如闪电,朝着徐乐的软肋激射而去! 第七百七十六章 肝胆(四十五)   “啊!”   马车内一声尖叫响起,把同车之人吓得一愣。   车厢内一个上了年岁的贵妇正在闭目养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所惊扰,也不由得睁开双目。待发现发出动静的人是谁之后,脸上露出几分宠溺笑容,笑骂道:“都是大姑娘了,却还如同娃娃一般胡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在妇人对面坐着的正是愁眉苦脸的九娘李嫣。这位素日以戎装示人的李家九妹,此时也破例做贵女打扮,这一身锦衣华服穿在身上,于她而言直如囚服,让她一点都不自在。一路上耸肩紧背不知凡几,但是总归不至于大吵大闹,像刚才那样突然发声,就更是透着不寻常。   那上了年岁的贵妇,正是如今武德天子正宫皇后窦氏夫人,也是李家真正意义的女当家。   李渊于长安称帝之后,便想让夫人从晋阳迁来长安居住。可是一来窦氏彼时病体沉重,舟车劳顿于身体大有关碍,所以一时间不得成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晋阳的局势紧张,突厥胡骑频繁出没,晋阳城中一日三警,虽有重兵驻屯,却终究需要有人坐镇指挥。李元吉固然勇猛,可是年纪太轻且性情毛躁,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兵军将。其他将佐或才具不及,或威望不重,真正能够统筹全局的,就只有窦氏夫人而已。   之前长安大战,乃至徐乐出使江都期间李渊能够登基称帝扫荡关中不担心后方失守,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窦夫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有这份手段可以保证根基安稳,事实也是如此。在窦氏主持之下,晋阳城稳如泰山,之前胡马南下的谣言很快不攻自破,晋阳局势也重归平稳。   徐乐立马横槊于玄武门外这件事,整个长安的贵人都已然知晓。按说这事是李嫣撺掇起来,依李嫣的性子以及与徐乐的交情,早就该拍马赶去,不管结果如何,总要试图从中干涉。之所以到现在为止都不见人影,便是因为出发前被长孙音拦住,随后的一句嘱咐:阿姑车驾已近长安。   窦氏之所以动身,也是因为局势的变化。自从李渊登基之后,突厥方面的压力便减弱了许多。或许是畏惧汉家天子威严,又或者是另有图谋,突厥游骑已经给很久不在晋阳附近出没。再者说来刘武周也是当世枭雄,不是久居人下的性子。昔日为王仁恭所用,最终还是来了个反戈一击。如今固然向突厥执必部臣服,谁又知道心里打得什么算盘?想必那些突厥人也不敢完全信他,生怕自己大举入寇背后反倒是挨一记狠的,是以行事反倒是稳妥起来。   外部的压力减弱,窦氏自己的身体也大有好转,自然便该动身前往长安。毕竟宫中不可无主,国不可无君宫中亦不可无后。窦氏的长安之行不足为怪,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毕竟如今的窦氏身份尊贵,沿途仪仗以及护驾兵马声势浩大,怎么也不可能瞒过外人耳目。   只不过她毕竟重病初愈,队伍走的并不甚快,一日所行里程不定,是以长安城中的官员也还考虑不到接驾,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窦皇后到底什么时候到长安。只有长孙音这位深为窦氏所喜的儿媳,对于婆母的行踪才最清楚,在徐乐大战玄武门之时,便想到了唯一可能的破局之法。总结起来不过两个字,一个是拖,再一个便是催。   徐乐一马一槊能在玄武门战多久,便能拖多久,而至于这个催字,就只能着落在九娘李嫣身上。别看李嫣是妾侍所生并非窦氏亲骨肉,可若是论及亲厚程度,除了长姐李秀以外,其他几个姐姐与她相比,却还要逊色几分。   作为父母最疼爱的小女儿,只有她才有可能催动车仗加速行动。九娘倒也不负所托,就在徐乐于玄武门外耀武扬威时,她已经单骑出城,迎着窦氏的车仗飞奔。乃至见面之后,把窦皇后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如同泥猴一般的人,乃是自家的九娘。   旅途匆忙来不及沐浴,但是净面更衣总不可少,九娘也就不情不愿换上了这身衣服。不过窦皇后的车仗速度也因此加快,甚至抛弃了大队护卫人马,只有十几名亲信家将快马护驾,车仗如同飞一般直奔长安。   虽然京畿附近驰道一直有人精心维护,可是毕竟条件所限,与后世道路不能同日而语。马车跑得快些,车里的人就颠簸的受不了,就连九娘李嫣都昏昏欲睡,更别说重病初愈的窦氏。是以车行路上,她人也昏昏沉沉的,结果被女儿这一声叫反倒是闹精神了。   在窦氏身旁伺候的,也是个年轻妇人。她的年纪比李嫣大几岁,两人眉眼五官颇为相似,以气质而论则是这个妇人英气更足,李嫣虽然号称侠女,可是和这个女子相比,就显得有些底蕴不足,所谓侠气更像稚气,不如这个女子这般自然。英风侠骨浑然天成,乃至眉宇之间的表情变化,都带着几分英武气息。   她朝李嫣瞪了一眼,似是在责怪她不该胡乱叫嚷惊扰母亲,随后又说道:“自家发梦就是,为何要惊到旁人?这一惊一乍的毛病若不是好好改改,将来定要吃亏。”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家一干公主的首领,亦是李家二代中顶尖的人物,柴绍的夫人,李家长女李秀。   李嫣这个侠女乃是自己封的,其他人或是爱她或是怕她,也只好随着她叫。李秀这个侠女却是实打实的,在她未曾出嫁之前,驭劣马挽长弓,与一干军汉一起操练射猎,又或者在疆场摆弄刀枪,甚至一言不合就与人厮打交手都是寻常事。论及手上的功夫,便是她丈夫柴绍,也未必一定强过她。而论及兵法将略排兵布阵,她更是行家里手,纯以用兵手段论,便是建成也未必在她之上。此番窦氏坐镇晋阳防范突厥,更多还是起个稳定人心外加调拨物资的作用。真正调动兵将布置城防,乃至披挂巡城时刻准备上阵厮杀的则是李秀。   这次母亲回长安,她自然也要随行。对于九妹所求之事,她倒是完全支持,只是对于九妹这种反应,她却有些看不入眼。毕竟是过来人,九娘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她。不过在李秀看来,这一点大可不必,徐乐又有什么了不起?自己的丈夫柴绍当日也号称侠少,在旁人口中说得如何英武不凡,可是如今夫妻成婚,他也就是那么回事,没看出哪里像个侠客的样子,徐乐又能强出多少?妹子为了他这般挂怀,实在是有些犯不上。   倒是窦氏十分大度,微笑道:“无妨的。这一路颠簸属实有些乏了,清醒些也好。九娘莫不是发了什么恶兆?”   李嫣点头道:“没错。儿臣方才也是……也是迷迷糊糊的,依稀看到乐……儿臣是说徐乐,被人打下马来满身是血,一时惊讶这才叫出声来。”   李秀道:“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一人一槊跑到玄武门去闹事,就算是受伤也是活该,有什么大惊小怪?”她说到这里时故意板起面孔,仿佛巴不得徐乐赶紧受伤。   李嫣素日与大姐交好,就算是被大姐叱责几句也只当无事。可是听到这句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嘟囔道:“你自己的郎君本领不济打不过徐乐,又怪不得别人,你怎么这么小气?”   窦氏此时开口打断两人的话:“都是大姑娘了,又是公主,怎能像娃娃一般斗口?也不怕让人听到笑话?大娘你也是,已经嫁为人妇还是这般顽劣,没事拿九娘开的什么玩笑?”   训了长女,她又对李嫣道:“你这梦也不奇怪。当日你父皇披挂出阵时,娘在家中也时常做噩梦,不是梦到前敌兵败,就是梦到你父皇遭遇不测。再后来这梦里更是多了大郎、二郎、三胡他们。说到底不过是关心则乱,没什么打紧。阿乐乃是老徐敢的孙儿,一身手段厉害着呢,没那么容易受伤损。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有母后和你父皇在,总不会让他吃了亏去。”   听了母亲这话,李嫣心里略略放松,可是随后又不禁满面绯红。她脑子并不糊涂,如何听不出母后言语间所指?再看去,只见方才还面沉似水的长姐,这当口正瞅着自己发笑,如何猜不到方才长姐的言行乃是故意与自己玩笑。   又羞又喜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李嫣有心发作,又碍于母亲在场,只好将头朝窦氏怀中扎过去撒娇耍赖。窦氏轻抚着李嫣脊背好言安抚,心中却不似表面那般轻松。   她很清楚这场搅闹背后的分量,也很清楚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当,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更知道这里面背后牵扯的,又是怎样的前尘往事以及手足恩怨。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自己能及时赶到,不至于真的让事态恶化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阿乐、夫君,你们都要克制几分,千万不要闹出人命。李唐初兴天下未定,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君臣相残自毁栋梁。老天送来乐郎君,乃是要让李家兴旺日后一统天下,为何自家人偏要闹成这样,这又是何苦?   马车内几人都还不知道的事,就在她们催动车仗加快行动准备进入长安解斗之时,队伍中已经有人先行一步,抢在头里冲入长安直奔玄武门。这位先行者,正是李家二代中以勇武多力闻名的四郎李元吉,而他前往玄武门的目的也很简单:替大哥除掉眼中钉,剪除二哥羽翼,杀死徐乐夺取玄甲骑! 第七百七十七章 肝胆(四十六)   玄武门前,厮杀依旧在继续。   薛万均的乾坤一掷,并未让战斗结束,反倒是让战场变得更为明朗,从之前的三人较量变成两人厮杀。   就在他丢出马槊的刹那,徐乐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段。他的槊差不多是和薛万均的槊同时出手,后把松手前把用力,大槊朝着薛万彻甩将出去。随后拧腰旋身,右手朝着身后用力一抄!   马槊的槊锋距离徐乐软肋的距离仅有一线,但这点距离已是生死之遥。随着徐乐手腕用力,马槊被他紧紧攥住再难抵进,随即单臂发力将槊在掌中挽了个花,槊锋所向已经从自己的软肋变成了薛万彻的面门。   这几个动作乃是在须臾之间完成,就在徐乐甩槊、接槊、转槊这三个动作完成之后,薛万彻的槊已经朝着徐乐咽喉刺来。   徐乐方才甩槊一击来得虽然迅速,可是薛万彻到底不是凡夫俗子,百忙之中在马上闪身堪堪避过这一击,随后不等自己的身形站稳,就将手中大槊穿梭换把,从前七后三怀抱两尺的握法变成了前三后七,将马槊从长兵变成短兵使用。   两人的战马此时距离极为接近,大槊施展不便,薛万彻这一手变招算是因地制宜。马槊终究不是刀剑,这种短持姿态施展不出太多的招数,要的就是迅捷利落,薛万彻也不例外。他避开甩槊攻击之后,将手中短槊朝着徐乐咽喉便刺。   这个时候正是徐乐自马上转身之际,人刚一转回身,迎头便对着雪亮槊锋。此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若是换了旁人这一击势难避让,包括薛万彻在内,也认定自己这一击必定可以得手。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几点火星炸开,薛万彻只觉得马槊所中之处不似人体也不似甲胄,而是另一桩金铁之物。非但如此,一股巨大力量自兵器交接处传来,震得他两臂微酸。也搭着方刚刚闪身避槊,一只脚仍在蹬外。马上交锋力从足下生,如今发力不便,以力相搏顿时吃了大亏。身形在马上一阵摇晃,险些被震落马下。这等情况下,薛万彻只能先求自保,哪里顾得上仔细观察对方情况,直到二马过镫之时,他才注意到徐乐手中多出的那条马槊,以及其持槊的手法。   前二后九,怀中抱的不是两尺而是一尺。这种握槊手法并不是武家特色,其握的越短变化就越少,也越不利于攻敌。双手握住槊杆,仅仅把槊锋露在外面,马槊几乎成了匕首,这件武器也就失去了本来作用。   可这样的握持手法,也更便于使用者发力。方才想必是徐乐以这种手法招架,用槊锋格挡槊锋,才让自己吃了苦头。   薛万彻刚刚想到这一层,却见徐乐的手腕猛地一抖心中已知不妙,徐乐手中马槊后面长达九尺的槊杆连着槊钻已经如同乌龙摆尾一般,朝着薛万彻猛抽而至!薛万彻此时借着二马过镫的当口,刚刚把脚伸回马镫内,再想立槊招架已经来不及。百忙之中一个铁板桥,人平躺在马背上,只觉得一道劲风贴着面门掠过,心中暗自叫了声:好险。若是稍有迟疑,这雷霆一击势必打中自己的头颅,那还不当场打个脑浆迸裂?   就在薛万彻躺倒马上之时,两人的坐骑已经交错而过,不等薛万彻起身圈马,徐乐已经催马向前,手中马槊恢复前七后三的标准握法,槊锋向下一探随后一挑,将自己刚刚甩出的马槊挑至空中。随后将手中槊朝着薛万均所在方向猛地掷过去,空出的右手朝天一抓,正好接住自家刚刚挑起的马槊,圈马擎槊直取薛万彻。   从徐乐甩槊接槊,再到横槊抽打,挑槊掷槊,都不过是半个回合的光景。薛万均这一手掷槊功夫乃是自掷矛中化来,但是马槊的价值以及重要性不是长矛能比,战场上投矛的很多,马槊出手的却是万中无一。是以他这一手轻易不施展,一旦使用例不空发。他投掷之前也仔细观察了许久,心中认定万无一失,不曾想自己引以为豪的绝技,竟然被徐乐轻松破解。   再加上徐乐甩槊接槊的手法太过利落,让薛万均大为意外,心思全在薛万彻安危上,不曾想徐乐竟然来了这么一手,把自己掷出的马槊又朝自己掷了过来!待等他发觉不妙之时为时已晚,想要躲避已经不能。只听一声哀鸣,薛万均胯下战马已经被一槊贯穿头颅,尸体随之倒下。   薛万均到底是马上功夫高明,百忙之中甩蹬脱身未曾受伤,眼望着马尸愣了片刻,随后上前抓住槊杆用力抽出马槊,紧接着便去寻马。   薛万淑是被徐乐抽落马下的,他的马未曾受伤。只不过这些北地战马都驯的熟了,主人落马后也没有落荒逃走,反倒是主动跑到薛万淑身边护着主人。薛万均此时便拖着槊直奔薛万淑的脚力,准备上马再战。可是他的手刚刚碰到马鞍,肩头就被人用力按住。   “你待做甚?都是个死人了,还要上前去厮杀,不怕丢光了祖宗颜面?”   “大兄?”薛万均回头看去,见按住自己的正是大哥薛万述。长兄如父,尤其是父亲战死之后,这个家能够维系至今全靠大兄出力,是以薛家几兄弟对于兄长视如父亲格外敬重,于兄长的吩咐也是言听计从。   只不过此番四人出马围杀徐乐本就是大哥的主意,临阵之前也说的明白,这背后是李家贵人授意,杀了徐乐四兄弟就是贵人面前的大功臣,日后可以弃罗而投李,重振家业再兴门楣指日可期。为了这个目标,其他什么都顾不得,四人只要置徐乐于死地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如果不是事发仓促来不及准备,说不定都要寻些毒药喂到兵器上才好,怎么现在突然讲起体面来了?   薛万述不理会兄弟的疑惑,先是一把夺过马槊丢在地上,又把薛万均拖到一边,指着面色发白的薛万淑道:“在这好生照料你二兄。”   “可是四弟那边……”   “四郎不管输赢,都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不能帮手。”说到这里,薛万述又一指自己那匹早已死去的脚力。   “大家都是武将,心里应该有数。乐郎君若是有心要我的命,方才那一下我就已经死了。还有你二兄也是,你问问他自己,那一槊能不能结果了他?明明被你二兄射了一箭,出手还能保持分寸,这份涵养功夫我们就自愧不如。至于你……”   薛万述用手指向那匹死马:“自家事自家知,方才那一槊若是不取马头而是直接夺你性命,你可招架得住?”   薛万均并没有言语,脸色微微发红。但是他依旧嘟囔着:“沙场无情。在疆场上手软是他自己糊涂,怪得了哪个?”   “手软?一个在沙场上妇人之仁的蠢货,能创下玄甲骑这么大的名声?他在蒲津渡口可曾对鱼俱罗留手?火烧长安的时候,可曾有丝毫手软?你怎么会觉得,这等人物会对人心慈手软?”   “那他对我们……”   薛万述冷哼一声:“因为我们不是他的对头,他今日也不想造杀孽。不管他发了哪门子癫,要闹这么一场是非,心里都还知道分寸二字。从一开始讲的便是打而不是杀,手上不曾结果人命。只要人不曾死,便有个回寰余地,这份慈悲不是留给我们,而是留给他们两家的。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知道他的心思,自己就该知道进退。若是穷追不舍,真当他不敢杀人?”   说到此间,薛万述又是一声长叹:“我们兄弟能走到今天,全靠弟兄同心手足协力,若是为了富贵就不顾你们性命,我还有什么脸面做你们的兄长?听我的没错,人家既然手下留情,咱们也得知道轻重,若是抓破了脸,都没有好果子吃。”   “老四那里……”   “他和乐郎君公平较量,这算不了什么。不管输赢各安天命,我们这些疆场亡魂不必去干涉。”   薛万均知道兄长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心中那点怨气也就消散了,只是还有些担心:“贵人那边该怎么交待?”   “咱们四兄弟险些被徐乐斩尽杀绝,拼成这样对谁都有交待,贵人又能如何?”薛万述嘴里说着,眼睛看着徐乐,目光里满是羡慕:“你看看人家乐郎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管什么贵人心思。同是武人,为何不能像他一样体面?我算看出来了,如今世道大乱,富贵身子也不如刀枪武艺来得实在,只要咱们有本事,就不愁没人用。今日咱们也算是打出了名堂,这个贵人不要,自有其他贵人前来。怕什么!今日之后,不是咱们求着贵人,是他要求着咱们!”   说话间,薛万述看向远方,薛万淑、薛万均顺着他视线看去,但见薛万述所看方向烟尘滚滚旌旗摇曳,一标人马卷地而来。   自徐乐单骑独挡玄武门到现在,终于有一支成建制的军队出现,随着这支人马的出现,玄武门外的局面也为之更易。 第七百七十八章 肝胆(四十七)   战马嘶鸣铠甲铿锵,马蹄荡起的烟尘随风舞动如同狂龙。这队骑兵总数虽不过百,声势却着实不小。   薛家兄弟出身边地见惯厮杀,眼力最是毒辣。他们只一看这支骑卒的甲杖阵型,再看领兵军将的相貌气度,就知道这是一支身经百战的精锐甲骑,哪怕放在以骑射称雄的边军,这也是一等一的精锐。   仔细看去,薛家兄弟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支队伍看上去和普通的骑兵差别不大,但是说不上来在什么地方总是有些不寻常,看了之后总觉得周身不自在。对于薛家昆仲这等上将来说,这种不自在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若是两下交锋,他们绝对可以威胁到薛家兄弟性命,甚至可能是在转瞬之间就让人血洒沙场。   即便不考虑这种难以用道理解释的语感,就只说人数上就差距悬殊。双拳难敌四手,就算徐乐本领再怎么了得,总归也只是一个人。如果这支人马一拥而上,徐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都不可能讨得便宜。难道是武德天子终于下定决心动手?以这支精锐铁骑,结果自家手下第一斗将的性命?   薛家几兄弟终究都是武人,心性爽直没有多少城府,于李唐国事所知更,不知这路人马是何方神圣,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充其量也就是一支善战精锐,更多的东西看不出来。思考问题也是从交战角度,思考这么一支部队对于战场的影响,又该怎么应付考虑不到其他东西。   在城楼上观战的三位当值军将,就和他们完全不同。这支人马出现的刹那,三人就彼此交换了眼色,都从伙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反应:慌张。   今日当值主将名为慕容达,只听姓氏就知道乃是鲜卑后裔。隋建立于南北朝乱世的根基之上,自然摆脱不了前朝影响。文臣武将达官贵人中有不少胡人,新成立的李唐王朝自然也不例外。   慕容达虽是胡人,但是追随李渊多年,乃是李渊的心腹嫡系,于城中各方要角也大多熟悉,是以一眼就认出来的这支人马是什么路数。   眼见这支人马出现,慕容达连忙朝身旁两人吩咐道:“集合儿郎准备厮杀!把守备弓弩全都拿出来,听我命令行事!”   另外两名军将一愣,其中一人道:“慕容,事情真到了这等地步?”   慕容达虽然素日吃斋崇佛,但是此刻却也压不住心头火气,怒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来的是哪路人马!柴嗣昌带着飞骑前来,什么意思难道想不明白?该见真章了!”   另外两人终究不是笨伯,经慕容达指点,顿时明白过来,连忙转身下城楼前去集合人马。   从徐乐单人堵门开始到现在,这些守卫宫门的兵马始终保持观望态度,没有人去搅这趟混水。固然是因为徐乐勇名在外,这些人心存忌惮。也是因为这里面关系到徐李两家交情,又有李世民的面子,其背后的牵扯非同一般。没有明确的旨意下达,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既然柴绍和飞骑都已经登场,代表着李渊多半已经做出决断,他们自然也得有所动作,否则就是失职怠惰。   率领这支兵马的,正是当今武德天子麾下两员虎将:柴绍、侯君集。而随他们而来的这支精锐骑兵,则是李渊麾下另一支精锐:御林飞骑!   武德天子麾下人才济济兵多将广,但论起厮杀手段,能胜过柴、侯两人的也是寥寥无几。再者两人一个是李渊女婿,另一个虽然不受待见,好歹也是晋阳起兵之前便主动上门投效的部将,算得上可以放心使用的老班底。   侯君集为人虽然有些毛躁又为裴寂所恶,但终究有一身高强艺业,这份本领则是实打实的。   当今天下群雄逐鹿,大争之世才具当先,爪牙可用总有出头之日。   况且侯君集总归也是八柱国子弟,即便是为了千金买骨,也得让他有一份体面。是以裴寂对其打压一番之后,依旧予以提拔任用,让他辅佐柴绍统率飞骑。职级地位虽然不高,但是权柄非同一般,他日靠着这份履历外放,就可以直接成为一方军主统率千军万马。   他们身后所率领的这一营骑兵名为飞骑,乃是李渊在晋阳时一手打造的甲骑队伍。整支飞骑共十营,兵马合计千人之数。在徐乐投奔之前,这支飞骑才是李家第一精锐,也是李渊用来争夺天下的重要筹码。   晋阳虽然不比云中、马邑那般直接面对胡骑威胁,但说起来也算是边陲之地,不能和腹里地区相比。民风剽悍百姓尚武,十几岁的少年便可骑烈马挽强弓,乡间为了争夺田地水源斗殴厮杀,也会骑马冲锋刀枪相向,杀伤人命不算稀罕。   这种环境下自然会有大批轻侠恶少出现,靠着武力评断乡曲掠夺财货,乃至谋财害命强抢民女都是寻常。案子做多了,官府就要过问。李渊虽然是有名的仁厚君子,对付这些人绝不会有半点慈悲,只要被拿便只剩两条路,要么隐姓瞒名在李渊麾下效力卖命,要么认罪伏法等着人头落地。   边地尚武,侠少就如同春韭,割一茬旧生一茬新,永远不会断绝。晋阳法场上就总有人犯可杀,李渊麾下也永远不缺兵源。   河东百姓虽然始终摆脱不了游侠戕害,但是好歹能看到李渊的作为,对于这位主官自然千恩万谢,称颂李渊爱民如子执法严明。只不过他们并不清楚,很多消失的侠少并未真的伏法,而是隐姓瞒名加入军伍,为大隋第一仁厚长者卖命效死。   李家身为北地武勋世家之首,盛名之下无虚士,于兵法将略自有其所长。整个飞骑队伍,都是由李渊一手打造亲自训练。他们本就是必死之身,又身怀武艺,是以操练力度远胜过普通鹰扬兵。稍有怠惰抗令,便会施以严刑直到处斩。即便认真操演,也未必就能保住性命。他们操练内容繁杂,更是充满危险,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飞骑队伍军势最盛时,全军人数接近四千,最终成军时就只剩十营千人,余者不是违反律令被诛就是死于训练之中。训练的残酷程度,自然不问可知。这种酷烈操练自然有其意义所在,活下来的千把人能够通过重重考验,不拘心性手段,都不是寻常人能比。换句话说,经过那等操练之后,能活下来的就没有一个寻常人。   这些人虽然也是军汉,但是通常很少在人前出现,也会其他袍泽产生接触。倒不是说这些人如何神秘,而是这些人一旦出现,就会让普通军汉感到周身不自在。别看河东六府鹰扬也是大隋边地精兵,军中更是不少杀人不眨眼的悍勇老卒。可是不管如何凶悍的军卒,只要与这些飞骑的人待在一起,就感觉周身不自在,下意识想要拔刀戒备或是远远逃开。   是以这支骑队结寨自居,和其他军队保持距离,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往来。即便是那些晋阳起兵的老卒,对于飞骑也未必清楚,只有李渊真正的心腹才知道这支军队的厉害。   别看这些人出身草莽桀骜不驯,又被李渊以各种凶残手段操练,可是全军上下对李渊极为忠诚,只要李渊一声令下,赴汤蹈火也不会有片刻犹豫。李渊因其忠勇加上有徐乐带着玄甲骑投奔,是以随后的征战中并未派出飞骑厮杀,而是留在身边担任宿卫。登基之后更是将他们充为御林,负责保护宫禁安全。   这支队伍乃是李渊直属宿卫,没有李渊旨意谁也无法调遣。再加上又是以柴绍、侯君集领兵,更说明这次行动乃是得到天子许可。若是说之前几路人马行动,还能说是自家的主意与天子无关,那么这支人马出现,便代表着李渊已经下了最后决断,对徐乐到底是抚还是剿,就全看这支队伍接下来的举动。   慕容达等人身为军将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听令行事。是以匆忙下令准备,随后慕容达将身子紧紧贴在望楼墙壁,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战场,周身肌肉紧绷,就连呼吸都在不知不觉中放轻了几分,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会影响大人物决断乱了方寸搅了乾坤。   慕容达心如明镜,今日之事关系的不只是徐乐一人生死,更是李家的江山,乃至自己这些人的前途也包含其中。偏偏自己人微言轻,于自己的命运无力把握,就只有向天祷告求神佛保佑。   侯君集自从得了军令一路赶来打马如飞,待等赶到玄武门外时,周身气血运行速度已然达到极致,于上将而言此时的状态最佳,也最适合临阵交战。   眼看徐乐与薛万彻厮杀正酣,侯君集目光一寒,双手紧握马槊便待催马冲向徐乐。可是他刚要催马冲出,一旁的柴绍却将马槊一横,拦在了侯君集马前。 第七百七十九章 肝胆(四十八)   自从上次比武赌斗输了祖传宝甲,侯君集在军中的声望地位就一落千丈。军营本就是个好勇斗狠的地方,侯君集素日里又喜欢夸耀武力,军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欺压。偏又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忍气吞声,表面上恭维心里都巴不得他倒霉。   徐乐胜侯君集那次,算是给这些人出了口气。偏生整场打斗发生在一大堆军将面前,整个过程很快在军营传开,侯君集自然就成了军中笑柄。若不是后来被调入飞骑营中与这些军将分开,还不知道要被明里暗里贬损多少次,更不知道要忍受多少嘲笑。   因此在侯君集心中,把徐乐当成了天字一号仇人,此番前来就是打定主意结果徐乐性命。他自己当然不是徐乐对手,可是身后这百十铁骑不是吃素的。只要他一马冲出,后面的起兵必然会跟着掩杀过去,乱刃之下徐乐就算天大本事也难免被砍成肉泥。   柴绍这一槊拦得不是侯君集一人,而是拦住了整支队伍的军势。偏生柴绍地位远在侯君集之上,他又不敢直接发作,只好低声问道:“柴大这是做甚?”   “不可莽撞!且等等再说!”   “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等什么!”   “圣人不曾下旨,我等就不能出手。再说,他们两人还不曾分出胜负,我们又怎好搅扰。”   侯君集看着柴绍,一句粗口几欲出唇,在舌尖牙端反复打了几个滚,最后生生给吞了回去。他实在想不明白柴绍为何如此行事,偏偏对方来头太大招惹不得,只好强自忍住怒气提醒自己不可坏了前程。   毕竟是柱国后裔,虽然身为武人,但是谋略格局终究和普通厮杀汉不同。侯君集带兵赶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揣测李渊的心思。   徐乐大闹玄武门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管他是谁的子孙,都不可能就这么大事化小,最终肯定要有个结果出来。自己带领人马前去,就是要给这件事做个了结。至于结果如何,无非取决于李渊的心思,是想留着这员上将还是要维持帝王尊严杀鸡儆猴。   这支人马和带兵主官人选,都是李渊亲口安排,足以代表皇帝的心思。自己在徐乐手下吃过苦头,柴绍也是因为区区一个奴仆,就被徐乐打落马下好生折辱一番。两位带兵官都是徐乐的仇人,带的又是这支杀性十足的飞骑,用意难道还不够明显?自家带兵前来,就是负责结果徐乐。   整个长安城若说有谁不怕玄甲骑,怕也就只有飞骑这一支队伍了。倒不是说飞骑有把握战胜玄甲,而是这支队伍乃是李渊的心腹,也是帝王威严的化身,如果飞骑怕了玄甲,岂不是说天子怕了麾下的军伍?帝王尊严又将置于何地?   李渊如果想要驱逐或是捉拿徐乐,可以选择的部队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就是值守玄武门这支人马就足以效力。放着那么多部队不选,单单把自己这一支队伍派出来,用心还不够明显?就是摆明了要徐乐死,自己这些人负责完成。   不管是李唐武将还是李家女婿,都应该对李渊的命令言听计从,更别说自家和徐乐之间还有过节,这时候不动手还待何时?侯君集怪眼圆翻怒视柴绍,“圣人已经下了圣旨,要我们平息事端,还等什么圣旨?”   “圣人的旨意是让玄武门外不要再这么厮杀下去,让咱们替两家解斗,可不曾说过要交锋厮杀。”   “就算如此,我们也得冲上前去,才能让两方停手罢斗。”   柴绍却不买账:“这也未必,解斗的手段又不止一条,不见得非要上前交手才行。再说他们这场厮并,我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分出胜负,我们都是武人,又何必去坏了这么一场交战。”   侯君集端详着柴绍,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平和脸色郑重,绝不是作伪或是正话反说,心中分明就是抱着这等念头。   这是怎么回事?他莫非不恨徐乐?还是装糊涂,心中另有打算?侯君集兴冲冲赶来,没顾上与柴绍商议,心中认定对方与自己心思相同。没想到事到临头,柴绍居然退缩还不让自己动手,这究竟是何缘故?   侯君集的心变得有些忐忑,摸不清柴绍到底是什么路数。偏生柴绍城府颇深,自己根本猜不出究竟,只好顺着对方的眼神看过去,把注意力也放到了玄武门外那场厮杀上。之前他一心只想报仇,并没有顾及其他,此时分神他顾,才发现自己险些错过了一场精彩的比斗。   战场上的两人你根本没受外界影响,依旧在自顾交战。虽说战场上将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是这种要求也有个范围限制。毕竟一个人的精神有限,如果无限制的倾听,不但对作战毫无帮助,还会平白搅乱心思让战事变得混乱。是以身为上将,也会控制自己的神思,让警戒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超过这个范围,就会威胁到主将性命,自然要小心谨慎,不让对方的兵器弓箭或是人真的冲撞到自家身上。在这个界限之外,则不用顾虑太多。当然,若是正常时候,范围外的动静也要有个起码的了解,避免自己搞不清整个战场的状况。   可是此时两人棋逢对手捉对厮杀,全都杀得兴起,谁还管得上其他?心思都用在面前对手之上,至于外界的事物已经不再关注,在明枪暗箭伤到自己之前,这两人都不会关注。   虽然薛家四将已经败了三个,薛万彻并没有受什么影响。手中马槊依旧盘旋如龙,咬紧牙关朝徐乐抽打。徐乐也不怠慢,掌中马槊盘旋挥舞,与对方以攻对攻毫不逊色。两人都是北地少年豪杰中翘楚人物,纵横沙场罕逢敌手,今日这一战可以算得上惺惺相惜,也可以称为见猎心喜。   徐乐这当口也暂时忘却了对李渊的不满,心思都放在了对手身上。倒不是说薛万彻的手段超过承基,让徐乐难以取胜。而是这少年的倔强孤傲乃至那充满斗志,永远不肯服输的眼神,让徐乐仿佛对着铜鉴照影。乃至于两人厮杀前,薛万彻还圈马避让,用马槊示意徐乐拔下肩头所中的雕翎,这一举动也极对徐乐胃口。   不管胜负,都要让对手心服口服,这才是决斗的姿态!   这是徐乐的操守,没想到薛万彻居然也是同样看法。他做出这个动作,就是表态想要和自己好好打一场,自己就且随了他的愿。   既然像极了自己,就与他结个善缘吧。   徐乐心里如此想着,手上动作不变。富人结交以财货,武人交际自然是以枪棒。自己想要成全对面这个后生,最好的馈赠莫过于帮他把一身武艺理一理,让他知道自家还有多少欠缺。至于这个过程是否艰难,薛万彻又是否有这个本事承受下来,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与旁人无涉!   大槊挥舞的速度越来越快,招数越变越奇,徐乐手中这条马槊已经幻化出千百条残影,把薛万彻围困其中。虽说场面上两人还是有来有往,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的情况是薛万彻被压着打,再怎么咬牙苦撑也逆转不了局面。徐乐只要愿意,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薛万彻打下马来,哪怕是结果他的命,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正常的武将遇到这种情形,不是寻机落荒,就是直接丢了兵器认输。偏生薛万彻是个死硬脾气,宁可被马槊紧紧兜住,额头上汗珠越来越多,周身上下更是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被汗液浸透,依旧咬紧牙关舞槊相向。   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可是大槊并没有乱了章法,招式之间法度森严,并没有因为慌乱或是疲劳而出现失误。这便是斗将种子应有的能耐,一颗坚韧之心一身强健体魄,再加上牢固的武艺基础,便有希望迈入斗将门槛。   可惜了一身好资质,却耽误在军伍里,未遇名师而蹉跎乃至走上歧途,今日就让徐某帮你理理清楚。徐乐猛然间又是一声大喝,马槊或钻、或刺、或抽、或砸……眨眼之间就演化出十几种变化,两匹坐骑过镫那么点当口,马槊就演化出若干变化。   好一个徐乐!好一个薛万彻!   一个攻的好,一个守得妙。侯君集不管对徐乐有多少不满也得承认,自己的武艺比对方实在差了一截。也慢说徐乐,就是这幽州来的野小子,沙场交锋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徐乐为何愿意栽培他而不是要了他的命?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侯君集心内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该找谁询问。他很清楚,经过这一战薛万彻的本领必然突飞猛进,与之前大不相同。不过眼下的薛万彻还太嫩了些,绝不是徐乐的敌手。正如柴绍所说,这场比斗只怕很快就要分出胜负了。   就在这时候,徐、薛两人的战马已经对冲而过,徐乐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攻击,都被薛万彻遮拦挡架招架出去。徐乐圈转脚力准备再战,却见薛万彻的身子如同喝醉了一般在马上来回摇晃,已经坐不稳鞍桥。不等薛家几兄弟有所动作,就听薛万彻那厢大喝一声:“乐郎君,好本领!你我再来打过!”   随后就见薛万彻在马上努力晃动身躯想要保持平衡,可是左右摇摆两下之后还是从马上跌落,手中马槊在地上用力撑持,双手握着槊杆人顺着槊瘫软下去再没了动静。 第七百八十章 肝胆(四十九)   薛万彻脱力了。   侯君集等人不管武艺高低,终归都是沙场上打滚的主,一双眼睛不揉沙子。一眼就看出来,薛万彻并没有受伤或是被暗算,而是杀得脱力而至晕厥。   两军交战刀枪无眼,彼此之间不管谁杀伤了谁,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可是要想把一个斗将累瘫,可就没那么简单。能够成为斗将的,谁不是膂力过人精力充沛?尤其薛万彻这等勇猛过人的虎将,体力更是远胜于常人,在边地与胡人交锋,厮杀旬日也不当回事,哪里那么容易累到瘫软?   说到底还是徐乐武艺太强手段太过高明,刚才那几轮狂风骤雨也似的攻击,让薛万彻的体力被消耗殆尽。偏偏又是在战场上,来不及回气调息,周身的血脉运转混乱,气血逆行上冲人也就没了知觉。   以一人之力胜薛家四将,身带箭伤的情况下把薛万彻活活累到昏迷,这份战绩若是放到寻常斗将身上,也是了不得的光彩。偏生对徐乐而言,这显然算不了什么,反倒是认作理所当然。   不管薛家弟兄再如何厉害,总归比不过江都城中几万骁果,以及号称无敌的宇文承基所带来的压迫。对他来说,这一战不过是自己过去战绩的延续,算不上什么光彩。若不是为了薛万彻这个将种苗子,自己甚至都懒得费这么大力气。   圈转脚力重新来到之前的位置,大槊紧握目光盯住玄武门,长吸一口气开始平复自己的气血。   方才的行为,其实还是太莽撞了。徐乐心里暗自嘀咕,庆幸韩约不在身边,否则少不了一顿唠叨。方才只顾着厮杀痛快,却忘了自己眼下的身体不比以往。在江都受的那身重伤还不曾痊愈,全靠一口元气加上灵丹妙药压住伤痛。可是方才这场厮杀消耗实在太过,那口压制伤痛的真气逐渐消散,那一身的伤痛乃至疲劳都有发作的趋势!   虽说不像薛万彻那样在马背上摇晃,可是徐乐眼前实际也是阵阵发黑,周身上下的伤口也开始作痛。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讯息,这种情况若是不加以遏制,就会进一步加剧,最终让自己失去战力。   说到底还是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   徐乐心里暗自嘀咕,嘲笑着自己的孟浪。明明刚才已经站稳了优势,只要施展绝技乃至冒些风险,就可以迅速结束战斗。偏又因为薛万彻某些地方像极了自己,以至于一时起了爱将之心,不顾自家的体力情况以及肩头伤势胡乱施展,最终闹成了眼下这般模样。薛万彻通过了自己的考验,自己这一关却不知道该怎么过。李家终于出动了人马,难道是想要靠人多取胜,把自己强压下去?   若是李家想要如此行事,那就不妨试试!就算这百来骑能将自己打落马下,到时候他们还能剩下几个活人,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徐乐的手握紧了槊杆,虽然不能在几个呼吸间就恢复如初,但是抓紧这片刻光景吐纳呼吸调匀气血,也能在稍后的厮杀中多结果几条人命。薛家三兄弟这当口已经冲过来,抢回了薛万彻,把人带到一边施以救援。他们长居边地见惯厮杀,于处理伤口抢救伤患都有些手段。薛万彻不曾受什么伤,脱力昏厥这点小事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不过之前薛家三兄弟已经退出打斗,眼下薛万彻又脱力落马,玄武门外这场冲突中,已经没了薛家人什么事。是以看着他们把人抬到一边,并没有人制止干涉,玄武门外重又形成徐乐与李家的对峙。   一阵微风卷动征尘,从对峙的空当掠过,战旗随风舒卷猎猎作响,徐乐一人一骑对上百马队,面上神色不变,千军万马只做等闲观。面对这支队伍徐乐也只是将手抬起,把那支插在肩上的箭   侯君集看了一眼身旁的柴绍,等待着这位李家爱婿做出最后决断。李渊给自己的旨意是带兵前来解斗,若是按照眼下情况判断,自己这些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只在这里看着就好。可是真若是如此行事,李渊面前怎么交代?自己的这口气又能否顺的过来?   柴绍的马终于有所动作,但不是像侯君集想象的那样纵马冲锋,而是以不疾不徐的小碎步,向徐乐面前挪去。这种步伐战马没法冲锋,武将也就没办法放手厮杀。以这种方式靠近,就是告诉徐乐不必戒备,自己无意与他交战。   侯君集眉头禁皱,心中不止一次问候柴家列祖列宗,这厮也是侠少出身,怎么行事如此不爽利?圣人既下了旨意还有什么可怕的?一声号令杀上去就是,哪里有这许多麻烦!不过不管有多少不满,侯君集终究是不敢招惹柴绍,只好紧握着马槊瞪大了眼睛观看,期盼着两下一言不合厮杀起来,自己才好趁机报仇雪恨。   柴绍的马距离徐乐约十几步左右停住,手中马槊朝徐乐虚指一记:“够了!大好男儿理应为国效力建功立业,在这里胡闹算什么本事!你现在回去其他什么都不要管,天大的事情某家承担!”   徐乐冷哼一声并未回答,只定睛看着柴绍。   柴绍道:“你徐家世代将门,并非不懂道理的匹夫。自古来天下离不开规矩二字,若是凭着些许战功几分勇力,就可以横行无忌不把律法放在眼中,这天下得变成何等模样?自古以来要想安定天下,必要明赏罚、严律令,任你是何等人物,都不能目无王法肆意胡为!依你今日所行之事,便是长了十颗头也不够砍。不过你徐家祖上战功彪炳,令祖更是人中龙凤当世少有的豪杰。圣人看在几代交情,祖宗荫庇的面上,才手下留情容忍你的到现在,难道你还不知进退?非要闹到不可收拾才满意?这些日我四处打听,得知令祖于徐家闾所行善举,心中着实佩服。置流民、垦荒田、抗胡虏,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你这等胡闹,可对得起徐老太公对你的栽培?”   徐乐掀开面覆,对柴绍怒目相视:“要打便放马过来,要怕了就只管回去。没事少在这里聒噪!何等样人,也配教训徐某?”   柴绍面色微微一变,但是随即又恢复如常:“谁愿意与你说这些言语!不过如今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柴某爱惜你这身本领,不忍看你就这么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是以才好言相劝。若是执迷不悟,某也只好按律行事!”   李家终究还是有几个聪明人!   徐乐心中感慨,心中对于柴绍倒是生出几分好感。并不是因为柴绍对自己的回护,而是因为其见识还算不差。   别看如今李渊登基称帝,自己不过是区区乡下少年,和李家不能相提并论。可是就两方的关系来看,并非自己有求于李,而是李家有求于己。杨广已死,天下诸侯纷起,不知多少人都盯着那张龙椅不放。不管是自己还是玄甲骑,走到哪都有人倒履相迎。   反倒是李渊要思忖清楚,失去玄甲骑的支持,李家还能否顺利夺取天下,这期间又要多浪费多少时间折损多少人马、钱粮,这笔帐李渊到底算过没有?难道为了区区一女子,就要和自家麾下大将抓破面皮?若果真如此,这李渊还算不算得上值得自己辅佐的明君还在两可之间。   心中虽然对于柴绍的理智冷静颇为赞许,可是徐乐并未因此就对柴绍有半点好脸。不管柴绍有多少道理,用心又是否为善,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决定以及这场冲突的结果。徐乐将持槊的姿势从双手换回单手,右手腾出将面覆轻轻一拉。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英俊潇洒的徐乐消失,怒目金刚重现人间!   之前掀面覆讲话,是敬重柴绍是条好汉,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徐乐的声音透过面覆传出,瓮声瓮气让人听着越发觉得心里发毛。   “手下败将有何面目说这等言语?想要捉我不难,只要胜过某家,这条命便任你处置。扯那些律令又有何用?”   纵是泥人也有土性,何况侠少出身的柴绍?徐乐这几句话成功激起了柴绍的火性,他也将手中马槊一举:“你当真执迷不悟?”   “要打便打,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柴绍不再言语,将马槊紧握在手在马上拉开架子。身后的侯君集看到这等情景心头狂喜,自己的心愿今日终于可以实现,徐乐这条命自己收下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肝胆(五十)   随着侯君集的行动,李家这支百人飞骑也开始了动作,上百人的马队如同海潮席卷而至。薛家昆仲之前基于边地儿郎预判危险的本能,认定这支人马不是等闲之辈。当飞骑真的采取行动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走了眼。面前这支甲骑根本不是精锐悍卒,而是一群妖魔鬼怪地府冥师。   在边地待久了,自然会磨练出一副铁石心肠。这四兄弟手上沾过血杀过人,背后少说也有几十条冤魂跟随盘绕,就算是死人堆里睡觉都是寻常事。想要吓住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眼前这支甲骑的作风实在太过凶悍,饶是薛家这种见惯大风大浪的厮杀汉,也不禁阵阵胆寒。乃至他们引以为傲的杀气,在这支队伍面前也不过是溪流入海浪打洪峰。   这百来人不仅行动迅捷训练有素彼此之间配合默契,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战法与薛家兄弟见过的所有战术都不同。   他们在幽州与突厥胡骑时常开战,于胡汉两家的战法都很是熟悉。整体而言,汉家军伍重战阵,进退皆依法度,骑兵步卒互相支持呼应,每支队伍在什么位置起什么作用都有定数。只要阵法布置得当,将兵听令行事用心厮杀,凭借甲杖之利,多半可以获胜。   胡人更讲究个人技艺弓马娴熟,靠着一身自幼练就的马背上本事外加上围猎技巧,把沙场当作猎场,把对手当作猎物加以围捕猎杀。他们的战法刁钻毒辣灵活机动,若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便会面临四面受敌的不利处境。空有精兵强将却找不到对手所在,有力也使不上,拳拳打在空处,很可能连输都输的莫名其妙。   边军常年与胡人作战,也学了胡人这种战法为己用。所以方才薛家兄弟会摆出那种围猎的战术,对徐乐加以攻击。若是这百余骑以战阵碾压从徐乐身上踩过去,或是像薛家兄弟之前那样以围猎的方式进攻攻击,他们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是眼下这支队伍所采用的战法和以上两种打法全然不同,其战法本身可以算作病态甚至可以称为“疯魔”!   所有的战法说到底,都是为了消灭对手自己取胜而存在。毕竟再如何勇猛的军将都该是为了杀敌而存在,即便不怕死也不会主动求死。可是眼下这支队伍所用的战法却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从他们出手的姿态以及气势判断,这些人并不畏死反倒是有主动寻死的嫌疑。   在战阵上厮杀久了不怕死的人见过不少,可是主动求死的却不多见。若是十几个死士如此还可理解,整整一队甲骑全都上赶着寻死,甚至把死当成一种解脱,这就让人感到难以理解,越想越心惊,周身寒毛倒竖。   这支甲骑中半数持弓箭半数持长矛。握骑矛的兵士根本不理会徐乐手中马槊如何挥舞招架,只管把手中的矛朝徐乐身上拼命刺过去。只要这一矛搠中就是大功告成,根本不理会徐乐如何招架还击,哪怕看着徐乐的槊朝自己刺过来他们也不知道闪躲反倒是主动迎过去,只求用自己的命换一个伤到徐乐的机会。   即便是突厥军队里最为悍勇的亲兵又或者性命如草芥般轻贱的奴兵,都不会这么作践自己。即便是他们的主将希望部下如此卖命,那些兵士也会用自己的方法逃避。若是实在躲不过,也会用抽签或是猜枚等方式,选出一批人负责送死,其他人在后面做其他事。绝不会所有人一起去送死,更不会整队人都这么主动把命送出去。   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李渊手下又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部队?薛家兄弟越想越觉得心惊,之前只当李渊乃是仁厚老翁,如今看来似乎要重新审视。绝不会有哪个仁厚君子,会练这么一支部队。李渊登基觉绝非侥幸,更不是什么天数使然,这里面肯定有玄机!   罗艺与刘武周一样,都是北地枭雄。即便是杨广在位时,他们也是盘踞一方做草头王,归顺李渊自然也不是诚心诚意。只想着像之前一样,名义上走个过长,实际上把北地大权揽在自己手里。和杨广相比,李渊又多了个仁厚钝重的名声,在罗艺看来,这名声无疑等于说李渊软弱可欺。差遣薛家弟兄前来,就是看看李渊的成色,寻思着攫取更多的好处。   如今看来,罗艺这次怕是大错特错,搞不好就会赔光老本。这位武德天子的心机以及隐忍功夫,都不是罗艺这种土豪能比,两人相争胜负不问可知。自古来良禽择木,自家兄弟也该想想该投奔何方。   几人思忖的当口,薛万均忽道:“四郎醒了!”   另外两人原本都在琢磨着这场打斗以及未来自家人的去处,听到薛万均这句先是一愣,随后同时朝薛万彻看过去,与薛万彻那略有些迷离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经过他们之前的抢救,薛万彻已经没了性命危险,但是当时还是没醒过来。几个人也知道兄弟耗损太过,多休息一阵不是坏事,是以也没人惊扰,总归这种昏迷无关性命算不了什么,也不至于大惊小怪。没想到四弟竟然在此时醒转。   薛万淑道:“四郎果是天生的武将胚子,闻得厮杀便来了精神。”   薛万彻刚刚醒转还不曾完全恢复神智,挣扎着坐起顺着三位兄长的眼神看过去,随后也被深深吸引眼神呆滞不忍错动。   薛万述一声叹息:“罗帅还想独霸幽州与李渊分庭抗礼,如今看来怕是痴心妄想。若是不收了这个念头,必要被李渊结果性命。就看这兵马就知道李渊心性,外间所传只怕有差。这是非之地咱们不必久留,还是趁早回去为好。”   “大兄,他们在围攻……乐郎君?”薛万彻并未理会兄长的感慨,而是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薛万述先是一愣,随后才点头道:“正是。”   “他用自家的精兵,围攻自家的大将?”薛万彻的语气里有几分迷惘还有几分怒意。   薛万述知道弟弟的脾性,他素来敬仰好汉又不肯欠人情,徐乐不但手下留情饶过他性命,还帮四弟整理武艺,这份人情四弟显然已经记下。嘴里不说,心里先认了这个朋友。身为武将他也觉得这种事可悲复可恶,不光是四弟疑惑自己几兄弟心里何尝不觉得窝火?   “这便是世家。在他们眼中,你我不过是刀剑之属,宝刀名剑固然爱惜,不过若是到了想要毁去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手软。比起他们的颜面,咱们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不行,得去帮他!”薛万彻说话间就待挣扎起身,可是他方才被徐乐打到脱力,现在人虽然恢复了理智可是身体并未恢复如初,周身依旧酸软无力哪里起得来?薛万均一把按住他:“莫胡闹!这是李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插手?”   “就是。方才我们也要结果徐乐的性命,大家现在也还是敌手。总不能因为他那点人情,彼此就成了朋友。再说我们弟兄过去帮忙,怕也是送死。”   薛万彻却咬紧了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战场:“帮忙!”   薛万述转过头不再看战场,而是亮眼盯紧兄弟,两人四目对视。薛万述道:“你真的要去帮忙?”   薛万彻点头不语。   薛万述飞身上了坐骑将马槊握在手中,随后吩咐道:“三郎护住四弟,二郎随我去帮拳。没有马便自己想办法,弓箭兵器自己去寻!眼前那许多人那许多脚力,不怕找不到替换。”   “大兄三思!”   “思个球,四郎说的啥你又不是没听到?动手!”   薛家四兄弟都是武人,脾气算不上温和。即便是身为长兄的薛万述,也不是谋定而动的沉稳性子。边地那种地方,行事也容不得太多思忖,很多时候就是随心而动,想到哪就做到哪。薛万彻就更不必说,好勇斗狠惹是生非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   不过其他兄弟都知道一个秘密,四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平日里不管惹出多少麻烦,解决的时候都不会困难,偶尔惹几个大祸,反倒是他们兄弟的机缘。乃至事后检点,若不是当时惹那场祸事,就没有后来的机会。   乃至沙场上也是一样,若是薛万彻执意要去的地方,不管看上去有多凶险,四人总能全身而退。即便是当时遭遇不测身受重伤,也总不至于丢掉性命,而且事后所得封赏必然格外丰厚,足以对得起那番冒险。   几人私下议论,都相信四弟天赋异禀,有着趋吉避凶的能耐。只要他认定的事情,自己就该去做。以往如此这次也是一样。再说不管怎样,徐乐对自己几人也算是有活命之恩,就只当报恩也该为他帮手!   一骑一步冲向战场,直奔李家飞骑而去。方才还厮杀较量的对手,此时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手足。   在远处,一位匆匆赶来的少年望着这场厮杀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他本来自负勇力,认为凭借自己一身本领足以在沙场上自保,甚至拼出个斗将名望也非难事。可是此时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就连提槊上前的勇气都已经消散殆尽。   这少年正是李元吉。他在家中习武,也曾杀过人,便认为自己天下无敌,足以横行疆场。可是此时看到徐乐与飞骑动武,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所谓交锋,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而已,跟真正的战场完全没得比。以自己这点本事,上了战场也只有送死的份。这才是交战,这才是斗将!自己还差得远。   杀徐乐夺玄甲的念头已经消散,甚至连参与打斗的勇气都已经消退干净。他猛地催动坐骑绕过玄武门准备进宫,这里的厮杀与他没有瓜葛他也不想卷入其中,只想来到父亲身边求个安稳。   长安城外,窦氏的车仗已至。望着巍峨的长安城墙,窦氏也陷入对前尘往事回忆之中,看看身旁的女儿,脑海中则浮现出另一个少年郎的身影。徐家人都有这份本事,能让年轻女子对他们魂牵梦绕神魂颠倒。但是徐家人也有一桩要命的短处,就是行事太刚不谙变通。   乱世中以力为尊,这点短处还可以被他们的武艺战功所遮掩。等到了太平年月,这个毛病就能要了他们的命。当年的徐卫就是前车之鉴,今日徐乐又能否逃脱这个宿命,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肝胆(五十一)   薛家兄弟动手之前,徐乐已经被百骑所淹没。即便和李家关系亲厚,徐乐也不知道居然有飞骑这么一支秘密部队存在。李世民不曾对他讲,李渊也不会说,他又到哪知道去?直到彼此真正交手,徐乐才意识到这支部队和自己以往会过的那些甲骑全然不同,甚至就连天下第一雄师骁果军也没有这些人可怕。   以一敌百肯定没有胜算,不过徐乐单骑冲阵的事情也做了不止一次,于应付乱军自有经验。正常情况下,武将只要用手中的兵器打开一个圈子,保证敌方兵器无法进入圈内自身就还是安全的。毕竟不管有多少人敌人,自己四周的范围就那么大,不管一百还是一千,能威胁到自己的就是那么一二十人。只要自家气力不衰,身边的圈子可以一直维系住,一时之间他们也伤不到自己。   再说胯下有宝马相助,可以时刻跑动让对方的阵型不能维系,左右扯动乱敌布置。敌人的军阵只要组不成,威力就要大受影响。到时候人数虽多,未必就能发挥出全部优势,也有可能互相掣肘彼此影响,一时之间也伤不到自己什么。   然而等到彼此交手,徐乐就发现自己的战术不能使用。以个人的武艺气力较量,这些兵士较之骁果军要逊色三分。战阵之术也未必就比骁果军出色,可是对于自己来说,他们的打法却比骁果军更具威胁,也更难招架。   面对徐乐的大槊,这些士兵自然是招架不住,可是他们也没想过招架,而是挺起胸膛朝槊锋主动撞过去,同时将手中的矛朝徐乐身上或戳或掷。   徐乐见过不要命的打法,也见过甘愿为主公牺牲的死士,可是这种打法已经不能算做不要命,而是主动送命。这些士兵都有武艺在身,然而现在选择的却是蛮徒一样的打法,主动朝徐乐兵器冲撞。   彼此之间的马速都不慢,加上徐乐的力气以及马槊锋锐,可以很轻松刺穿一个人身体。但是刺穿之后要及时把槊抽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别说抽出马槊之后还要及时圈转回护,把其他人的兵器都拨打招架出去。   一次、两次……十次,都可以做到。然而百十次都要如此,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人体的骨骼肌肉乃至身上披挂,都会对徐乐的动作造成影响,稍微有些许差池,自己就会面临危险。即便徐乐放弃进攻改为舞槊自卫,面对的问题也还是一样。这些人既能想到用性命去夺槊换伤,自然也会用性命去撞破徐乐的防卫。   这些士兵一如他们手中的刀枪,都是兵器的一部分,作用就是拿来攻击徐乐。一个人不管武艺何等了得,最终都离不开速度与力量。一旦被这么百多斤的武器附着其上,再好的本领也难以施展。一旦速度下降或是力量不济,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   临阵对敌之时,除了基础本领的较量,再就是控制节奏。两员上将争斗,谁的节奏先乱,谁就可能败阵。这些兵士的战术,就是努力破坏徐乐的节奏。一旦徐乐的节奏被打乱,气血运行不像之前那么流畅,他的防御也就没法维持。也不光是徐乐,任何一员斗将面对这种攻击,都难免手忙脚乱应对困难。   这种战法实在太过诡异,徐乐也是第一次遇到。徐敢当年征战天下,见识过无数精妙战阵,在徐家闾时更是把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徐乐年纪虽轻,于战阵之道却堪称行家里手。连他都不曾见过的阵法,其生僻程度不问可知。   天下豪杰无数,每人都有自己的路数,也不存在天下无敌的战法。即便是徐家赖以成名的骑兵墙阵,也存在弱点以及破解方法。徐敢在风头最盛的时候,照样打过败仗,玄甲骑照样吃过亏。眼前这支部队也是一样,他们的战法并不是真的比墙阵高明更不是全无破绽。事实上如果彼此之间兵力相若,他们用这种战法与玄甲骑兵对决,结果和送死也没多少差别。   可问题是眼下徐乐身边没有袍泽,只是以单人独骑应对这百十人,这些人所摆出的战法对他就有很明显的克制。徐乐必须保证自己的节奏,才能保障自身安全,而对手也是看准了这点,不惜人命也要打破徐乐的防卫圈。   除此之外,徐乐如今还有一个重要的短板,便是不好放手杀人。从一开始徐乐放出的话就是谁传旨自己就打谁,随后的行为也是遵循这个原则。不管是何等身份,也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只要试图离开玄武门,自己就照打不误。   可是徐乐也严格遵循自己的原则,对待这些人仅仅是打而不是杀。从头到尾徐乐也没有杀人,甚至连重伤都没有。这种自我约束不仅是一种操守,更是一种力量的象征。表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可以控制出手的力度,出来的这些人谁也没对自己形成威胁。   这么多兵马冲过来,情形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就算是放开手杀人都不一定能够取胜,更别说还要保持原则只打不杀,这就更加为难。这些人以求死的姿态出现,千方百计想要杀徐乐,徐乐对他们却不能下死手,这一增一减对于徐乐而言,也是个极大的负累。饶是徐乐武艺卓绝,此时也不免左支右绌。   这些士兵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更不要说别人的命。他们本就是杀人越货的凶狠歹徒,又被李渊刻意栽培杀人手段,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每一击都阴狠毒辣,所取的又都是致命之处,稍微有点疏忽,就得血溅当场。   徐乐掌中马槊挥舞盘旋带动风声,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大作,眨眼间残枪断刀掉落一地,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飞骑军手中兵器悉数被打断。大多数人的武器被徐乐神力震得脱手,少数几个死握军刃的虽然没撒手,但是武器已经断折手中只剩木杆伤不得人。   不等这些人回过神来,徐乐下一波攻击随之展开。但见他将身形下伏,掌中马槊走下盘回旋飞舞,槊锋在他的力量加持下化作一道白光从这些士兵的马头掠过。大多数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什么,只看到一道白光从眼前过去。除非是自身武艺惊人或是目力如电者才有可能发现,徐乐在电光火石之际,以马槊槊锋疾刺这些坐骑的头颅!   这一手动作不难,难在出手的速度和力量的掌握。稍微慢一些,就和扎在人身上没什么区别,会被战马把槊带走。力量若是使用不当,不是起不到作用,就是马槊插进头骨内难以起出。   这套动作迅如疾风快如流水,眨眼之间已经完成。这也多亏了这些战马和自家的主人不同,终究是没受过那些非人的折磨不至于个个求死。在锋刃袭来的刹那,出于本能会有停顿以及躲避的意思。再说这些骑兵终究不是玄甲骑,彼此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否则即便是以徐乐之能想要完成这套动作也绝非易事。   一击得手,耳中只听阵阵闷响,那些被刺中的战马保持着向前冲锋的态势,凭借惯性还向前冲了两步,但是随后就向下倒去。徐乐自从掌握了用力技巧之后,本领较当初突飞猛进。这一轮疾刺看似蜻蜓点水没用什么力气,实际上每一记击刺都将槊锋掼入马头。其刺入的程度不深,可是已经足以致命。毕竟以精钢锋芒刺血肉之躯,还用得着多深?能要命就足够了。   这些被刺死的战马倒地,马上骑士也自马上滚落。他们既失了兵器又失了坐骑,按说已经成为战场的累赘,理应向左右躲闪为后面的袍泽腾出地方。可是这些人落马之后却并不撤退,而是自腰间抽出直刀,朝着徐乐的战马扑过去。或举刀砍马头或举刀斩马腿,还有的双手擎刀朝徐乐的腿上便戳。更有几个不要命的不曾拔刀,而是如同饿虎扑食般飞身扑向徐乐,想要把他从马上扑下去。   这便是李渊一手教出的亡命凶兵!   杨广招募四方好汉,希望打造一支囊括天下豪杰的好汉军。李渊却反其道而行,搜罗北地轻侠,打造的却是一支没有半点好汉模样甚至也没有人味的血肉傀儡。每一名士兵存在的意义,仅在于完成军令。所有人上了战场,就没想过活着离开,甚至以求死为乐。常规的战法或是判断,不能用在这些人身上。即便没了马也没了长兵,他们依旧发起攻势。事实上,他们就算是没了武器也没什么影响。   手、足、牙齿……他们自己就是武器。只要能杀得了人,便无所不用其极。徐乐若是人间蛟龙,这些人便是蚂蚁雄兵。铺天盖地的蚂蚁,未必能够吞象,但是这等规模的大军,却足以令上将饮恨。关键是在这种规模的攻击面前,徐乐又能否依旧严守规则,保证不杀人?   侯君集甚至都放缓了进攻的脚步,全神贯注看着徐乐,只想等一个答案。所谓君子一诺千金,他这个不杀的承诺又能否遵守? 第七百八十三章 肝胆(五十二)   叮当作响,兵器满天乱飞。好几口直刀被打得断折飞到天上去,两个前来抓槊的狂徒,更是被徐乐用力甩出,身不由己落向军阵。   早在动手之前,徐乐其实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这帮人冲锋的时候都是那股疯魔模样,不可能因为被打落马下就变聪明。事实上徐乐之所以采取这种打法,固然是为了以守为攻,尽量保证不杀伤人命,也是为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这些人的疯魔以自守。   这帮人像疯子一般不顾死活,甚至是主动求死,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该浪费在这样一群狂人身上。是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消耗,先对付一些人,再用这些人当盾牌,替自己挡住后面的敌手。   就如同当初自己大闹云中那时候一样,苑君玮那帮人气势汹汹地围攻自己,事实上又怎么样?没有明白人居中调度指挥,全靠本事胡冲乱打,往往是自己挡了自己的路,彼此之间互相掣肘,十成本领顶天发挥出一半。   那些人好歹还是云中军将,现在这些则是普通兵士。不管操练的如何了得,和真正武将相比,总归还是差些火候。而自己的本事比起大闹云中时,已经不知强出多少。放十几个疯子在身边,对自己形不成什么威胁。用他们挡住后面的人,自己就能省许多气力。   一个人身边的地方就那么大,一群人围着徐乐,后面的人就很难下手。即便是骑兵可以用长兵进攻,总归也是隔着一层。再说不管徐乐还是这些士兵都不是站在那里打,所有人都在动作,外圈的人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到那些步下士兵。按着军中规矩,这种情况下外圈的人应该尽量控制自己的行动,尽量减少出手避免误伤,至于射士更是不能轻易放箭以免杀伤自己人。   虽然在江都城外码头大战时,徐乐赶上过那些人用弓箭射击自己人的情形。但是当时一来情况特殊,二来又刚刚发生了弑君之事,整个城池都陷入疯狂,谁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在正常情况下即便是两只素不相识的队伍,也要讲些袍泽体面。何况这些人来自同一支队伍,彼此之间朝夕相处,论起交情来也更为亲厚,于这方面就更会在意,总不能随便攻击自己人。   徐乐的心中如此盘算却也没错,可是不曾想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饶是徐乐已经见过大风大浪,就连兵变弑君这种事都遭遇过,也不曾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前排的兵士依旧在和徐乐纠缠,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向徐乐发起毫无意义的攻击。而他们身后的士兵却并未因此有丝毫停顿,似乎对于前面的人在干什么乃至是否存在都不曾关心过,只顾着催动战马舞动刀枪,朝着徐乐用力劈砍!   那些失去脚力的士兵确实对后续进攻造成了影响,不过这些人应对影响的手段并非圈马趋避或是驱逐同伴,而是用马径直朝着前排士兵的身上撞过去!   连人带马加上冲击势头,其力度可想而知。那些依旧在朝徐乐攻击的士兵被战马撞上,随后便双足离地手脚扎煞着飞到空中,伴随着一道自口鼻喷出的血箭,人已经向前面扑跌而出。还有些人脚下扎得稳,并没有被撞飞,而是被巨大力量掀翻在地。那些骑兵也不为所动,直接催动脚力从这些人身上踩过,一眼都不曾看。   巨大的马蹄踩过身躯,发出咯吱作响。伴随着阵阵惨叫声,鲜活的生命化作血肉泥浆。可是对于那些杀人者来说,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他们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管朝徐乐猛冲猛打。不光如此,就连被徐乐挑飞的几个人,也没落到什么好结果。   他们落入自家军阵之后,并没有人出手搭救或是把他们带到一边,而是如同没看到一般继续催马前进,直到战马从那几个人身旁掠过的时候,才会随手挥刀补上一记狠招。   徐乐严守着自己的承诺,不曾杀伤这些人性命,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得救。只不过是他们的人最终不是徐乐,而是自家袍泽。至于那些杀人者,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只顾催马上前举刀杀人,他们不曾在意过自己杀的到底是谁,就像他们不曾在意过,自己也会被其他人所杀一样。   谋略落空,那些狂徒没能成为盾牌,后续的部队还是冲了上来。比起自己盘算的落空,徐乐更惊讶的是,这样一支部队到底是用什么手段练出来,李家练这么一支亡命军,又是为了什么?他隐约有一种感觉,这支部队存在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沙场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相比起战场上的作用,这支人马最大的本事还是对付那些有能上将。   不管自己还是宇文承基又或者其他斗将,若是一个人面对这么一支部队,都是个不小的威胁。不光是能否的打得赢,最重要是的是能否逃得掉。这些人显然训练过如何围杀斗将,大将对付士兵的常规战术他们都知道也懂得如何破解。换句话说,这支部队更像是用来围杀上将,用百十条普通人的命去换一个斗将的命。   这笔帐说起来也堪称划算,可问题在于,在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斗将身边必然会有大队人马护卫,就如同自己的玄甲骑又或者尉迟恭身边的恒安骑一样。所谓斗将也不是一味单打独斗靠着自己一个人打天下,他身边往往有一支直属骑兵。靠着自己一身本领加上善战精骑,在战场上给敌人造成损失,最好是把对手的防线撕开一个或多个口子,方便友军随后展开攻击。   说到底斗将不是游侠,正常情况下身边肯定有自己的亲兵护卫。那些护卫也不是等闲之辈,李渊这支兵马战力虽然了得,可是对上那些将主亲兵也未必稳操胜券,至少不可能形成围困。没了这个前提,他们练的这些东西都没了作用。除非是单人独骑寻仇行刺,否则斗将又怎么会一个人面对这许多人由得他们施展阵法进行围困?   可是话说回来,又有哪个斗将会一个人找李家人寻仇?他们到底在防备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形势已经容不得徐乐多想,他方才的手段可一不可再,想要故技重施已是不易。何况这些人已经表现出充分的杀性,自己就算再把他们打下来,也不过是白白让人送死。当下他不再用之前那等绝技,而是抖擞精神挥舞马槊,遮、挡、招、架,隔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多亏之前那场江都苦战,让徐乐不但见识到了真正的强将,也对速度、力量有了更深的感悟。出手之际既可以精确分配使用多少气力,也能够控制自己的速度。保证兵器相交一触即走,绝不多费半点力气也不会耽搁时光。   在大多数士兵眼里,徐乐掌中马槊已经从死物变成活物,他们只看到眼前一花,一条红色的火蛇从眼前飞速溜走,不容他们做出反应兵器已经消失不见,就算是想要舍命夺取或者合身冲撞都来不及。   他们所接受的操练,已经抹去了“恐惧”或是“敬佩”这些身为凡人理应具有的情感。在这些人的脑海中,只剩下服从二字。不管对手的武艺如何高明,对他们都毫无触动,一次进攻未能得手就再来一次,直到杀了对手或是自己被杀才会宣告终结。   刀枪再次落下,后方的战马也在咆哮,似乎是在催促着前排兵士快些给出个结果,否则后方的兵士就要像对待之前那些士兵一样,对前排的兵士发起攻击。   徐乐手中马槊挥舞不停不敢有丝毫迟钝,把对方袭来的兵器一一招架出去。马槊如同游龙一般,在这些士兵的身前左右盘旋飞舞,把一个个士兵拨落马下。毕竟这些士兵的行动速度不一样,加上地上既有死尸也有马尸,对于他们的行动多少会有些影响。是以这些人虽然是一起冲上来,总归也有个先后分别。   这种分别其实并不明显,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徐乐武艺、眼力都为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又是天下间最出色的骑将之一。是以这种破绽逃不开他的眼睛,只一看就能瞧出破绽所在。   不过看出来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这些士兵也是操练精熟的优秀甲骑,彼此之间做不到进退如一,可是差距也不算大。这种所谓的破绽,其实也就是一两个呼吸之间的偏差。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手,把对手从马上打下去,同时还要不被其他兵器所伤,更要及时收回马槊自保。   即便是一等一的斗将,要做到这些也不是容易事。必须全神贯注精力集中,周身肌肉乃至气血,都要保持在巅峰状态。即便是以徐乐之能,也不可能让自己始终保持这种状态。双拳总归难敌四手,所谓百人敌也要看具体的环境状态以及交战方式。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一百人的队伍折损超过三成,其他人就会恐惧彷徨,只要这时候乘胜追击杀掉主将,剩下的人多半就会一哄而散,大将只要衔尾追杀从容收割人头就好。所以一员大将追着上千溃兵砍杀这种事不算稀罕,也不代表这个人真的可以以一敌千。   然则今日的敌手并不是这种寻常角色,伤亡对这些人来说,根本不在考虑之内。即便同伴不死,他们都有可能补上一刀,靠杀伤又哪里镇得住他们?一支训练有素悍不畏死的百人甲骑,放在战场上足以击溃数倍于己的敌手。以这种队伍围攻一人,即便是再如何了得的斗将,都没法保证自己可以从容应对。   何况眼下的徐乐有伤在身,修为不及平时七成。以这种状态被如此规模的精锐围攻,如同一叶扁舟于汹涌波涛间穿行,随时可能倾覆! 第七百八十四章 肝胆(五十三)   徐乐出世以来遭遇凶险无数,前者在江都大战乱军时,更是险些丧命于乱刀下。然则以往遭遇的危险和这次都无法比较。倒不是说这百来人的威胁就超过了江都万千乱军,以及云中城外的青狼骑精锐。而是徐乐以往的战斗中,可以放开手脚厮杀。能打就打能杀就杀,即便是自己丧命,也可以杀对方一个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大不了以自己一命兑多命,起码也能落个够本。   此番的情况并非如此,一面是不顾一切下死手围殴,徐乐却不能以同样的姿态还击。一边与敌人搏命,一边还要控制自己的力度,确保不会伤到这些人性命,这种窝囊仗属于徐乐生平第一遭。若不是在江都一身武艺有所提高,尤其是对于力道的控制更上一层楼,多半还做不到这一步。   即便修为今非昔比,应付这种场面也不是容易事。这些飞骑军汉自被强行征召入行伍之后,便已经不能算作一个真正的人。   虽说军中艰苦,可是正常情况下的鹰扬兵也不会受到飞骑军这等待遇。李渊的仁厚从不曾关照过飞骑,这些本应被处以极刑的侠少之所以加入飞骑,原本只为逃脱律法制裁以求活命。可是当他们入营之后,才发觉自己并未真的找到活路,最多是换了个地方受死。   每日操练超过六个时辰,所操练的科目不但辛苦而且充满危险,即便是这些通晓技击的少年要完成那些内容也并非易事。稍不留神就会受伤乃至残废直到丧命。偏生飞骑军法有别他处,大隋律令在飞骑军中毫无作用,杀罚处置全凭主官心思。因细故而丧命的事,在飞骑营内算不上稀罕。若是因为违反军规而被打成重伤不能参加训练,便没有粮食入腹。不少士兵就是因为受伤之后缺少药物又得不到饮食,就这么被折磨而死。   就算是通过了所有的训练,也不代表就此脱离苦海。军中还会举行以军士互相攻杀为内容的考校,胜者有财帛酒肉,乃至女子相伴,战败得则失去性命。一场考校下来,死百十条人命都不算稀奇。   就算在他们正式成为御林飞骑之后,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去。固然衣食粮饷乃至职级都不差,看上去也威风凛凛。实际上在飞骑内部,依旧沿用昔日操练方法,大家每日还是要受苦熬营,稍有差池就是严刑峻法乃至开刀问斩。   这种日子过得久了,人也就变得麻木起来,倒是不想着谋反拼命,可是求生的念头也变得极为寡淡。睁开眼睛便是辛苦操练以及残忍军法等待,彼此之间今日为袍泽不知几时就要刀刃相向,也就谈不到什么袍泽情分可言。大家相处如陌路军营似牢房,再好的珍馐吃到嘴里也没了味道。   这等日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前来玄武门得路上,侯君集曾经向这些人许诺,只要今日能留下徐乐性命,他就有把握让幸存者离开飞骑,回归河东去做百姓。若是战死当场,家中除了得到一份恩典体恤之外,还会额外得到田亩赏赐。相反,若是有人迟滞怠惰不前,那么就要每日额外多操练一个时辰。   对于飞骑来说,高官厚禄或是美女财帛,都不如回家或是照抚家中妻小来的有用。也没有任何威胁,赶得上这句每日多练一个时辰。   恩威并举赏罚皆重,不管是为了离开军营还是为了避开操练,这些人都得豁出一切留下徐乐的人头。加上本来过的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惜命,更不会在意伙伴的命。彼此配合完全是日常操练的结果,所求的就是杀人而不是保护自身或是伴当。   这种军伍天下怕是都找不出第二支,即便是以凶残闻名于天下的突厥骑,遇到飞骑这种对头多半也要心生怯惧。是以徐乐之前采取的那些办法,对他们根本没有作用。这些人只管拼命厮杀,完全没有其他想法。徐乐本领再怎么出色,也难以应对这么一伙狂徒的围攻。   从以攻代守变成以守为攻,饶是徐乐艺高胆大膂力惊人,这当口却也想不出有效的破敌之策,只能被动防卫。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已经极为危险。久守必失,不管多么出色的武将被一群人围殴,迟早也会疏忽受伤直到败亡。   难道这里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徐乐心中充斥着怒气以及不甘,手中大槊盘旋挥舞心中转动着念头。既然李渊不仁就莫怪自己不义,打人的约定也顾不得了!他们既要杀我,我就先杀他们,这种妖孽一样的军将留在世上迟早是祸害,能杀多少是多少!   就在他手头力量微变准备施展手段杀人的当口,飞骑的军阵忽然发生变化,薛万述、薛万淑两人一左一右自飞骑后方冲入战阵!两人的武艺虽然不及徐乐,但也可以列入斗将之列。何况两人久在边地熟惯厮杀,单骑冲阵的事情也做了不止一次,自然知道该如何冲锋陷阵,又如何保全自身。   他们所选的位置,正是飞骑阵势中较为薄弱之处。毕竟这支队伍围攻的目标乃是徐乐,包括柴绍、侯君集在内,都没想到薛家兄弟会因为薛万彻的判断倒戈为徐乐帮拳。是以两人的突然冲入打了飞骑军一个措手不及,薛万淑的马被徐乐打杀,本来只能步战。可是他突然出手飞骑不防,被他打落一人夺了脚力,与兄长各自分路冲锋,搅动飞骑军阵。   两人虽然要为徐乐帮手,却也不想和李家为仇。按照薛万述所想,便是杀开一条路解徐乐燃眉之急,把他带出重围也就是了。是以出手之时也和徐乐一样注意分寸,于飞骑兵士尽量避免杀戮,选择的冲锋路线,也刻意避开了柴、侯两员主将,只求尽力不伤和气。   即便如此,二人的行为依旧犯了侯君集的逆鳞。他初时精神都放在徐乐身上,双目紧盯徐乐周身动作,只等徐乐筋疲力尽手脚迟钝之时再行出手亲自斩杀以雪当日之耻。不想眼看大功告成之际,居然被薛家兄弟搅局。随着自己军阵混乱,徐乐这厢得了喘息之机,局面竟然为之改观。   侯君集勃然大怒,破口骂道:“我道徐乐哪来的胆量,原来是与罗艺勾结!既然如此,今日就把你们一发斩了,为我大唐除去祸害!”   说话间他手中马槊望空挥舞,随着他的动作,这支飞骑军阵势陡然一变!从之前百骑围困徐乐,变成了三个小阵,分别困住三人,让他们彼此不能呼应。这飞骑军不但杀性十足,于军阵操演也极为熟练,从侯君集挥槊布置到全军动作,军阵变化如行云流水流畅至极,眨眼之间薛家兄弟就被卷入阵中。三人彼此都能望到对方,但是想要互相援护却是难如登天。各色长短兵器劈头盖脸落下,其中大队人马依旧围着徐乐,只以两小股兵马围攻薛家兄弟。饶是如此依旧杀得薛家兄弟手忙脚乱,一时间自顾不暇更别说去救人。   这些兵士的气力、招数都是在非人的环境下磨练而来,每一击出手的力道、速度、方位都有要求。训练时稍有差错,便是一记鞭子抽过来,再不就是劈头盖脸的棍棒打下。能够一路熬下来的,早已经把动作练成了肌肉记忆的一部分,只要出手就不会出错。每一击都是全力以赴,每一击都足以致命。   若是单打独斗,他们的本领终究抵不住斗将,薛家兄弟也足以应付。可问题眼下是以多打少,十几个人围攻一人,薛家兄弟本领虽好,但是也只能勉强应付招架而已。要知方才几个人厮杀半场,即便没有像薛万彻一般累到脱力,于体力的消耗也非同一般。眼下薛家两兄弟的武艺不及平时一半,打敌手一个猝不及防自然没有问题,陷入这种苦战之中,于两人就大为不利。   两人与徐乐一样,都已经无法维持马槊的防御圈,只能把圈子缩小尽力节省体力。所谓群蚁噬象便是如此,这些兵士终归人数放在那里,只要陷入这种斗力的环节,他们就不会吃亏。只要按着自己的节奏一击接着一击劈刺,对方的武艺再高也只有一人,气力总有用完的时候。而对这些飞骑而言,就不过是像往日对着标靶操练一样,尽力挥舞兵器就好心中反倒是越发笃定。   薛家兄弟自然也能看出这种局势,心中都自生出几分寒意。往日四弟目光最利,难道今日出了差错?身为武人他们并不怕死,但若是死在这里不但不能建立功勋名垂后世,反倒是要被安上奸细的罪名。不光自己兄弟要死,就连三弟、四弟多半也难以逃脱。若是如此,这一步棋简直差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两人心思电转,一边招架一边寻思着破局之法。徐乐这厢虽然因为得了两个助力压力为之一轻,可是依旧未能改变局面。四面八方依旧是重重围困,而身上的伤口以及体内的旧伤也处在发作边缘,只能强运一口气拼命压制不让伤患影响自己施展。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不可能像方才一样从容施展绝技逆转局势。   也就在这当口,侯君集猛然间摘下马槊大吼一声,随后飞马朝着徐乐疾冲而来! 第七百八十五章 肝胆(五十四)   以武艺论侯君集远不及徐乐,即便是他自己也得承认这点。换做他被飞骑围攻,早就被砍做肉酱,根本维持不了这么长时间。别看他统领飞骑的时间不长,对这支军队的战力已经有了极深的认知。他很清楚这支军队的可怕之处,别看名气不彰,实际上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斗将遇到他们也多半难以保全性命。   能够被飞骑军围攻这么长时间不败,已经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恐怕就连大兴宫中等待回报的武德天子都不会相信,自己一手训练的飞骑,居然如此苦战拿不下一个人。   不过那又如何?自家虽然败落,但终归也是武功勋贵人家,于子弟武功栽培上看得极重。这种栽培不光是教授武艺兵法,更是把沙场上的求生之道倾囊相授,让子弟后辈不至于因经验不足吃亏。这些经验都是一次次厮杀中靠着鲜血乃至人命交换而来,非自家子弟不传。其情形一如诗书人家的经学讲解,其价值无法以财货衡量。   侯君集清晰记得,老父在日最喜欢讲的一句话就是,沙场之上容不得英雄。越是武艺高强风头无两,也就越容易死。除了极少数天纵之姿的英才,大多数猛将豪侠,都会因为自己的脾性埋骨战场,很多时候都是被无名小卒所杀。要想活得长远,就得尽量放低身段瞅准时机,在自家主公面前立几个大功,而不是贪图勇名。   这番教诲侯君集原本并不认同,相反觉得父亲就是因为胆子小,才导致侯家越发衰败。在投奔李家之初,他也处处炫耀武力,就是想要证明父亲的观点不对,自己的方法才是正确的。直到徐乐出现后,侯君集才开始反省,逐渐认可老父所说。   以武艺论,自己这辈子都别想赶上徐乐。可是那又如何?虽然徐乐投奔李家之后青云直上,迅速窜升高位,乃至玄甲骑也成了李家第一强兵,可是那又如何?自己双目不盲,看得出这些功劳背后所藏得杀机。从蒲津到长安,哪一战是好打得?又有哪一站不是冒着性命干系?   如果不是徐乐运气好,早就死在战场上了。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好下去,他继续这样就一定会死。而他又被推上了这个位置,想要收手也无可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照这样下去,即便没有今天这桩事,他也摆脱不了大将死于疆场的宿命。   李渊乃是北地武功世家之首,自己懂得东西李渊又怎么可能不懂?他自称和徐家交情莫逆,却又把故人之子摆到那么个位置,让侯君集心里始终觉得不对劲。他隐约觉得李渊像是故意为之,有意把徐乐放到那个位置,也是有意看到那个结果。   这个猜测太过不可思议,更是对主君有莫大冒犯,一旦为李渊所知,就算有十颗头也不够砍。是以侯君集把自己这种猜测深埋心中,不曾对任何人提起。今日李渊调飞骑前来弹压,他便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李渊不知为何,对于手下这个第一斗将存在忌惮甚至可以叫做敌意。自己若是能杀死徐乐,不单不会惹祸上身,还能在李渊面前立功。   除去李渊不算,光是李建成那边的好处也足够了。虽然从头到尾,李建成并没有公开出来表达过态度,一直装作无事发生。但是侯君集心里有数,李建成肯定是希望徐乐死,而且死的越早越好。   徐乐前往江都的时候,李建成便开始向玄甲骑伸手,试图把这支精兵拉拢过来。以他的身份财力以及为人处事手段,做这些事其实不算什么难事。换做任何一支军队,都不会拒绝李建成的示好。可是在玄甲骑这边,却碰了很大的钉子。   即使徐乐不在的情况下,那些军将依旧只服从他的指挥。在将主没有表态之前,玄甲骑不会和任何人走近,更不会改换门庭舍李世民而就建成。表面上李建成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不满,就连拉拢之事也不是本人出面,不过侯君集清楚,建成绝不会像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自己若是能除了徐乐为李建成接手玄甲扫清障碍,他的回报也必然对得起自己所冒风险。   徐乐必须死,必须死在自己手里!   父亲的话重新在脑海中回荡,是以侯君集不管如何想要报仇雪耻,都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按着父亲教导双眼紧盯徐乐一举一动。直到徐乐身陷险境之时,他才陡然出手,要夺下这份功劳!   深知徐乐厉害的侯君集并没有选择单打独斗,而是混入军阵之中,与其他的飞骑兵一路向徐乐进攻。只不过比起那些飞骑兵士手中的刀枪,侯君集的马槊无疑更为锋利也更为致命。马槊出手如同怒龙搅动乾坤,所取之处正是徐乐的要害所在。其力道之强速度之快,自然不是那些兵士所能比,更为阴损之处在于这一击是混在那些兵士们的攻击中进行。若是按照正常的速度以及力道招架,必然会招架失败被刺落马下。   这已经不算是疆场武人手段,更像是刺客暗杀。要面子的武人不会使用这种招数,只有无所不用其极者,才会采用这种方式伤人。   侯君集这一槊来得狠毒,但是未能逃过徐乐的法眼。虽然眼下身陷重围,四面八方更是随时有兵器袭刺而来,可是徐乐的心并没有乱。相反越是在乱战之中越是守心如玉保持灵台清明,这也是徐乐能够几次死里逃生的凭仗之一。   不管是因李渊胡作非为产生的怒气,还是被迫不能放开手脚杀人对方却招招致命导致的委屈,都未能影响徐乐的心智。他很清楚自己的心一旦产生混乱,就没法保证气息稳定,那样的话招数必然会失去法度,节奏也没法保持稳定。武人固然不能没有脾气,却也不能被脾性所支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是以不管战局如何,徐乐的心始终如一。也正因为此,侯君集的这计暗算从一开始就被徐乐发现。   卑鄙小人!   徐乐心中暗骂一声,却依旧保持不怒不嗔的状态。自从徐家闾出世以来,自己见过的小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任你有多少手段,都要问过我掌中大槊才行!自己严守规矩不伤人命,可是这些人却死缠烂打不休,仿佛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就得给他们一些教训。寻常士卒可以不杀,这侯君集的人头,自己收下了!   眼看侯君集一槊刺到,徐乐猛地双腿一夹马腹,吞龙与徐乐心意相通当下就明白该怎样行事。屈膝沉腰身子猛地向下一塌!   不同于马失前蹄或是受伤,吞龙自始至终都没有失去平衡,整个动作是马卧下去而不是摔倒,所以不会影响马上徐乐施展本领。侯君集不曾想到徐乐还有这么一手本事,更不曾想到吞龙竟然聪明到这种地步。他掌中马槊本是瞄着徐乐心窝,随着战马猛地下沉,马槊所对的位置就从胸膛变成了头颅。   与身躯相比头部虽然更致命,但是目标总是小了许多,闪避起来也更为容易。就在战马沉腰的刹那,侯君集掌中马槊已经刺到,足以轻松洞穿铠甲的槊锋已经抵至徐乐面门。徐乐不慌不忙将头一甩避开这一击,随后空出左手抓向槊杆,手中马槊自下而上朝着侯君集的小腹猛刺!   他可以饶过别人,但是这厮几次想对自己不利,这条命自己收下也自公道!再者说来,自己今日若是就这么死了,总要给玄甲骑留下些东西,免得自己死后有人欺负到自家乡亲手足头上。就用侯君集的性命做个警告,让世人都记住一件事:徐家闾的人,惹不得!   他这一招来得迅若闪电,侯君集只觉得眼前一花徐乐战马软倒还来不及高兴,致命的一击已经袭来。饶是侯君集手段高强,这时候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惊慌失措之下竟然只能选择闭目待死。   可就在此同时,却听一个雷霆般的吼声传来:“乐郎君手下留情!万事有我!”   徐乐声音听得清楚手上却分毫不停,马槊猛地刺出!   一声轰响,尸体倒地鲜血迸流! 第七百八十六章 肝胆(五十五)   来自草原的宝马无力地瘫倒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在战马身下肆意流淌。   侯君集摔倒在战马旁边,一条腿被压在马尸之下。饶是他一身武艺高明,这下却也来不及反应,被实实在在的砸在那,断腿已是必然,还不知道要将养多少时日才能恢复。   不过此时的侯君集并未感到疼痛,甚至来不及考虑自己是否会变成残废,将来是否还有机会继续披挂上阵以武艺重振家声。他现在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他确定自己刚才已经死了一次。徐乐出手的时候,与侯君集四目相对,从徐乐的眼神中侯君集已经看出了浓烈的杀意,知道这一下是想要自己的命。他也知道那一招自己躲不开,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乃至那一声大喝传来之后,徐乐的出手速度没有半点迟缓,侯君集分明感觉到冰冷的钢铁已经刺穿了甲页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被开膛破腹或是刺成对穿,直到现在他依旧处于一种迷离状态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还是活。   徐乐那一击不但快而且力道十足,就算是想收手也未必控制得住。所谓举手不留情,换做侯君集自己那时候也收不住手只能那么刺过去。是以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只是魂灵在看着这个世界。   他拼命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心和肺都像是火烧一般疼痛,两肋更是隐隐发胀,不知方才那一吓是不是让自己气血运行出了偏差以至于周身都不自在。心中好像藏了个蹩脚的乐师,把他的心跳搞得凌乱无序,乃至于连运气平息都做不到。   不过侯君集并未因此愤怒,反倒是变得欢喜起来。这些情形证明自己还活着,身上不管多难受都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好。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战场竟然回归了平静。就在自己落马之后,那些飞骑兵也停止了队徐乐的攻击,这实在是有些不寻常。虽然自己是军将,可是对飞骑军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会服从自己的军令,也会为了完成军令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身上踩过去。这是一支属于李渊的军队,除了李渊本人以外,其他人的性命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这就是飞骑军设立的目的,也是练兵要的结果。所以自己被打落马并不妨碍他们继续进攻,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本事可以喝止住飞骑?   制止飞骑军动作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道圣旨。虽说旨意上面的内容没有宣布,但是当手持旨意的人出现,宣布停手之后,这些飞骑就放弃了进攻。就如同之前他们争抢着求死一样,当停战军令下发,哪怕徐乐继续攻击要他们的命,这些人也会乖乖停手罢斗,这便是飞骑!   传旨之人满身戎装手持旨意,赫然正是李世民。也只有他才有叫住徐乐保下侯君集一命的资格。   不同于侯君集的惊慌失措,徐乐直到杀人的时候,心中依旧平静如水。所以李世民出现以及喊话,徐乐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并不知道李世民出现的目的,也不知道旨意内容,但是李世民开了口,自己就要给他这个人情,与彼此的身份地位无关,纯粹因为大家是兄弟。   从大闹玄武门到现在,李世民始终没出现。徐乐并没有怪李世民,即便是在处境最危险的时候,他都没有怀疑过李世民更没有担心他会从背后下刀。只因为徐乐相信手足,相信自己与李世民的交情,他绝不会坑害自己就像自己不会坑害他一样。   他相信李世民不出现一定有他的理由,此时出现也必然是为了平息事端而来,不知李世民到底费了多少力气,又用了什么手段,才拿到这么一份旨意。   屯龙驹驮着徐乐起身,人马都挺直了腰板望着李世民和他手中的圣旨,等着其宣布结果。若是李世民也是替李渊传那道旨意,那自己也只好对不住,连他一起打!   “乐郎君,父皇招你到宫中相见。”李世民并未展开旨意宣读,而是朝徐乐发起邀约,就像是之前李渊邀请故人之子进宫饮宴一样。仿佛之前那些事端都不曾出现,今日依旧是一场家人宴会。随后他才看看四周,接着朝柴绍施礼:“姐丈。烦劳你代替乐郎君在此当值,自当下开始,谁若是再从此出宫传旨,你便学乐郎君的模样挥槊打人。”   柴绍看看李世民,并未急着作答,过了片刻之后才微微一笑,将马槊在手中随手舞动几下。“二郎给我派的好差!自从起兵至今,杀人的事做了无数,打人的事情倒是没做过几回。这一遭且痛快痛快,不知是否有人愿意成全某家,来此让某发个利市!”   他这般言辞如同表态,也就是让徐乐放心进宫,不会因为他离开就出现什么变故。其实徐乐也知道,李渊再怎么说也是这大唐天子,如果对臣下用出欺诈乃至调虎离山的手段,就成了天下第一号大笑话。不管是北地世家首领还是当朝天子,体面都是一等要紧的事,真要是这样做了,手下也会看不起他,这天下也就难以控制。是以徐乐并未理会柴绍,只是将马槊朝马上一挂,随后催动坐骑直奔李世民。   侯君集这时才如梦方醒在后大叫道:“他带着兵器不可进宫!将他拦下了!”   可是徐乐和李世民都不曾理他,就连那些飞骑也不再听他号令。毕竟侯君集只是主将,李世民手中则持有代表李渊意志的圣旨。按照飞骑操练时定下的规矩,主公的旨意便是天意,不用理会对错是非,只要按令而行。是以徐乐的马缓缓向前,直奔面前的飞骑而去。那些方才还要与徐乐同归于尽的骑兵此刻一个个乖巧如猫,各自拨开马头让出一条路,徐乐就这么不紧不慢从人群中踱出来到李世民面前。   面前是生死之交,背后则是一地的马尸、人尸以及污血。不过两人谁都没在意那些,而是只看着彼此。李世民虽然戴着巾帻,可是透过巾帻下方露出的青紫,还是暴露了李世民方才肯定是在铺满方砖的地面上用力叩首,只怕已经磕的七荤八素。   徐乐脸上、身上也落下斑斑血迹。虽然他秉持只打不杀的原则,可是那些飞骑自相残杀时飙起的血箭还是不可避免落在徐乐身上。除此之外,他自己身上的箭创也流了不少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刚刚走下战场。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一起哈哈大笑,李世民将马头拨转,与徐乐并辔而行,齐齐朝玄武门走去。谁也不曾理会侯君集,也不曾向他看过一眼。   望着两人的背影,再看看被砸在马下面的侯君集,柴绍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暗自呼出一口长气,随后向着飞骑吩咐:“找人把侯将军送去营中,尔等在此列队……等待旨意!”   自玄武门入宫一路直奔书房,沿途徐乐并未开口询问,李世民也不说话。直到走出好一段距离,李世民才道:“乐郎君今日可曾快意?”   “二郎如此言语,莫非是嫌我闹得太大了?”   “若说嫌弃,某只嫌弃乐郎君下手太轻,让那几个卑鄙小人还能开口言语。倘若是打得他们无力言语,咱们还能落个耳根清净,也少了不少聒噪。”   徐乐心知,李世民如此言语必然是温大雅、李神通等人挨打之后都跑到李渊面前告状。他们本就是李渊派出传旨之人,挨的打也算是为李渊挨得,前去告状也是情理中事。他们口中必然没说自家的好话,说不定把李世民也拐在其中,也就难怪李二郎如此不满。   他低声说道:“今日之事害你受了株连。”   “乐郎君如此言语,就是不把我当自家人看了。咱们情同手足自然福祸共担,慢说是眼下这等小事,就算乐郎君把天捅个窟窿,也是你我兄弟一起承担,又有什么株连不株连的?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乐郎君这事做的没错,某从心里佩服。”   说到这里李世民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其实话说回来,闹出这等事情害大人面上无光,纵是泥人也有土性,何况是万乘之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大人一时气急攻心行事难免操切,某纵然有心回护,也不过是多磕几个头,希望大人回心转意。若想让老人家收回成命,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徐乐闻言看向李世民手中圣旨,李世民接口道:“今日之事还得感谢九娘。多亏她来去及时,搬来了一尊真神。有她在大人便不会责罚太重,左右不过是骂上几句,乐郎君只当看在我的份上千万忍让,左右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也便是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书房越来越近,徐乐心中也自嘀咕,自己一路行来既无人阻拦,也没人要求自己下马摘除兵器,这到底是李渊的意思,还是那位的心思?他们到底是作何打算? 第七百八十七章 肝胆(五十六)   通常而言自乱世中崛起的朝廷,由于凭借武力立国,武人的地位自然就高。军将大多脾气火爆,哪怕是自乱入治,一时之间也改不过来,于朝廷礼仪帝王尊严往往顾及不到。是以立国之初朝堂之上往往没有规矩,大呼小叫彼此喝骂甚至动手互殴都不算稀奇。如何让天子的威仪得到群臣认可,让朝堂变得有规矩,一直都是个难题。哪怕是开皇天子杨坚,登基之初也面临过类似的困境,直到以严刑峻法惩办几位开国重臣之后,才让百官逐渐生出畏惧之心,朝廷制度才得以执行。   与杨坚相比,李渊就得算个异数。他的朝廷自建立之日就规矩森严,哪怕是那些骄兵悍将也不敢在朝堂上闹事更不敢触犯天子。这固然得益于前朝的教训,也和李家北地世家之首的地位分不开。毕竟眼下依旧是属于门阀世家的时代,在成为天子之前李渊就是陇西李阀之主,单是这身份地位就足以震慑四方。等到正式登基为君,这份威权自然而然就传承下来,众人从心中自发敬畏,又有谁敢冒犯?   当然,李渊并未因为登基为君就抛弃仁义之名。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像在晋阳时一样,乃是个好好先生仁厚君子。亲朋故旧围在身边说些闲话乃至笑话都没关系,他不但不会见怪,还会认真倾听乃至附和。可是一旦李渊露出些许不快或是烦躁,这些人也就会立刻住口,随后各自散去,绝不敢多停留片刻。   今日情形也是如此。之前徐乐大闹玄武门,先后殴伤数人。李神通、温大雅等人吃了苦头,自然就要来找李渊告状。在天子面前他们顾不上自家的身份体面,如同童稚一般喊冤叫屈甚至哭号有声,丑态百出令人作呕。李渊也自倾听,不曾有什么言语。   不管是群臣的哭诉还是李世民的哀恳,李渊都不曾表态,自始至终没有对徐乐的行为进行任何定性或是评述。以至于书房内外一度哭喊喧嚣,把个庄严肃穆的天子居停搞得如同为百姓裁断曲直的县衙门。可是此时的御书房内却已经变得安静肃穆,非但没人再哭闹出声,就连宫人走路都刻意放轻脚步生怕发出半点杂音。   书房内的布置被临时更换了一番,添置了数个香炉,内中燃烧的是价值万金的上品龙涎,整个房间内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李渊面上满是无可奈何的笑容,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眼神空灵整个人陷入对前尘往事的回忆之中。   “建德五年,为三千斛粮草交割有差,徐敢单身闯御帐,一路殴伤甲士十四人。周主发雷霆之怒,遣将缉拿,徐敢单骑败五将夺槊三条全军哗然。此事为齐军所知,误以为我军营啸,点兵出阵意图趁虚而入。”   李渊对面,一身皇后袍服的窦夫人也陷入回忆之中,随着丈夫的言语说道:   “开皇三年,天子征天下民夫修黎阳、河阴、常平、广通四仓。内有权臣借机侵夺民财强占民妇,以致逼死人命。不合此事为徐卫所知,单骑闯衙杀官悬首于城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追杀幕后元凶独孤定,沿途斩杀独孤家家将乃至绿林凶徒草莽游侠数十人。最终于承天门外掷槊杀人,于百官面前割下独孤定的首级。算起来那位独孤定还是咱们的亲眷,你也要唤他一声兄长。”   李渊对于这个名字显然很是厌恶,虽然知道夫人是在打趣,依旧摇了摇头:“那等腌臜泼才提他作甚,没得脏了咱们的耳朵。他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只不过念在他是独孤家血脉份上多有容让。可是他敢坏了修渠筑仓之事,也是自取其死怪不得旁人。即便卫郎君当时不出手,杨坚也饶不得他。”   窦氏微微一笑:“化石这么讲,不过当时开皇天子登基未久,正在严明法纪约束武人的时候,最忌讳武将恃勇妄为蔑视法度,徐卫纵有再多道理,单是搅闹京师擅杀大臣这一条,就足以要他的人头。”   李渊叹了口气:“夫人所言极是。徐家人都是一般模样,能杀善战好勇斗狠,以豪侠好汉自居却不知王法为何物。这辈子就是个赳赳武夫,活该出不了头。征战时少不了用他们,可是等到天下太平,他们就是祸害。不管谁做天子,都不会喜欢这样的臣子。哪怕有再多功劳,也禁不起他们这般挥霍,迟早要人头落地。即便当日真叫杨勇得胜,徐家的下场也未必好到哪去。”   “圣人所言不错,徐家确是出名的善征战能闯祸,一如利剑既可伤人也可伤己。不过圣人还少说了一条。”   “哦?”李渊看着夫人一愣,夫妻之间素来说笑无忌,夫人说个笑话李渊也愿意配合。难得窦氏大老远从晋阳赶过来,更有心情说笑,李渊自然不会坏了兴头,专心看着妻子等待答案。   “那便是运道。徐家人闯祸的本事和他们的运道不相上下,往往前脚惹下杀身大祸,后脚就有贵人扶持。当日徐敢闯帐触怒天子,可是不等天子发落,北齐军便打上门来。齐军虽弱但余勇可贾,三万铁骑直冲御帐,一时之间竟无人可抵,堂堂大周天子几被齐军所执。危急时刻徐敢以玄甲骑冲阵救驾,徐敢本人更是身先士卒身被五创连斩北齐八将,终于击溃北齐大军,周军终得以反败为胜。我陇西李氏凭借此役名扬天下,徐敢当属首功。”   李渊点首道:“这话倒也不差。那等乱世往往会有些不同寻常之事发生,若不是徐敢舍命拼杀,周齐之争说不定就此生出变数。是以那一战之后徐敢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天子亲自招他饮酒做歌,全然看不出之前的怒气。就连被他殴伤的那些军将也不恨他,反倒是拿这件事当了夸耀资本,逢人就说自己被玄甲徐敢揍过,旁人便要对他们生出几分敬意,当他们是能和徐敢相斗且能全身而退的豪杰。”   “卫郎君也不差。他杀了独孤定,咱们那位姨母大人可是咬牙切齿要他的首级,谁求情便与他同罪论处。不想独孤定逼死的妇人居然有那么大来头,惹出一场变乱。彼时天下未定,若是变乱蔓延还不知要出何等变故。结果卫郎君带着三百骑,不出十日平定叛贼,还为朝廷添了几员虎将。姨母素来专横,便是万岁也要让她三分。在大臣手上吃亏,这怕还是第一遭。”   李渊看着夫人微笑道:“梓童从晋阳一路赶来车马劳乏,想必倦的很,不妨先到宫中休息,这些闲话我们有的是机会讲。郎中不是说过了,你当不得劳累,没事就要多歇一歇才好。”   窦氏轻咳几声:“圣人莫非是想让咱的两个女儿也如二郎一般,在方砖上磕肿了额头才肯应允?二郎是男儿家,又是个武夫,受些伤痛算不了什么。若是两个女儿也这般受苦,我这做娘的心里又怎会舒坦?再说自家女儿自家知,若是她们不肯叩首反倒是闹一番,你岂不是更不欢喜?”   “看来今日徐家的贵人,就是梓童了?”李渊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一副闲话家常的样子。在夫人面前,李渊很少动怒,尤其今日之事就更没有发火的余地。只是不紧不慢地说着:“为了区区一个徐乐,就要让你兼程急行,即便是女生外向这也未免过分。不好好敲打一番,只怕她将来还不得反了天去?”   “圣人这话可是冤枉九娘了。急行是妾自己的主意,不关她们的事。若是依旧不紧不慢的过来,又有谁来收这个场?”窦氏脸上笑容渐去,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圣人明鉴,妾不是徐乐的贵人,而是圣人的贵人,也是我大唐天下的贵人!今日之事如箭在弦,设若妾不兼程赶来,圣人当如何收场?难不成真就为了一妇人斩杀栋梁?当今天下怕是还没安定到这等地步,圣人若想坐稳江山,更不能如此行事。且不提天下豪杰,便是长安城内八千铁骑,圣人又该如何应付?莫非真要与他们杀个尸山血海?”   素来温驯的妇人一旦严肃起来,顿时便有一股凛然正气萦绕周身,书房内的气氛也随之一变。方才夫妻温情款款闲话家常,此时则如同朝堂奏对。这也是窦氏能够得李渊另眼看待的原因,她并不是一个普通妇人,更不是以姿色取悦夫君的凡俗女子。操持家务管理家业可为内助,于朝堂之事不会过问更不会觊觎权柄。但是夫君一旦行差踏错,她也会直言相谏。   李渊这些年能够逃过杨家父子的耳目,积攒实力招兵买马,终致得了天下。这里面固然有李渊自己的才智,也和窦氏的功劳密不可分。也正是因为劳心劳力,既要操持家业又要辅佐夫君,以至于自身损耗太过,窦氏的身体才如此孱弱。   如今见夫人开始变脸,李渊的心中也自一凛,但是他终究已经登基,不再是过去的那位太原留守。于夫人的质问虽未动怒却也不是俯首恭听,而是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散去。 第七百八十八章 肝胆(五十七)   “朕身为天子广有四海,女子财帛尽为朕所有,予取予求理所当然。若是连区区一妇人入宫之事都不能如愿,这皇帝还有什么意思?”李渊的语气也极为严肃,证明他对这件事看得很重,绝不是纳一个妃嫔那么简单。   即便是登基以前,李渊身为李阀之主也不至于在女色上有所欠缺。窦氏和独孤后不同,不是个善妒的女人,更不会把丈夫牢牢拴在自己身上,不许他去找其他美人。事实上窦氏在这方面很是大度,也正因为她这种大度,李渊反倒是格外收敛,并没有痴迷于某个美人。   固然人的地位变化心性也会随之改变,费尽心血得了天下,之后便失去约束为所欲为乃至性情大变的人也不是没有,不过李渊毕竟登基未久天下未定,也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他开口所讲的就不是美色与大将谁者为重,而是直指天子的权威所系。   “徐乐若是喜爱那妇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消把话语对朕讲明也就是了。朕给他的赏赐哪样不比一个妇人来得重?难道朕舍得兵马钱粮,单单舍不得一个女子?再者说来那女子的身份尴尬,留在他身边是祸非福,他莫非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徐家人行事乖张,但头脑全都清醒着,若是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他也不配做我大唐的将军!”   李渊越说越气,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自激动起来:“朕对他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便是亲子侄也不过如是。他又是怎么回报朕的?纵然有多少不满,大可对朕说明,难道朕还不许他说话不成?一言不合提槊便打,即便是徐敢在日也不敢如此!他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也根本不曾把朕放在眼里!若是这般放纵下去,日后还有谁治得住他?谁又治得住玄甲骑?他徐家再有多少战功,也只是李家的臣子,总不能欺到朕的头上去!”   窦氏倒是不温不火,依旧保持冷静。她很清楚丈夫的为人,素来有钝重之称的李渊,能够维系古拙君子的形象并非侥幸所致,而是他确实有着过人的涵养以及养气功夫。即便是真有人触了他的逆鳞,李渊也不会大发雷霆,表面上还是可以保持克制,过后随手打发也就是了,犯不上大动干戈。唯独在徐乐这乃是例外。   只要事情关系到徐乐,李渊就肯定会举止失措,甚至会表现得与往日大不相同。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当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让李渊面对徐乐时总会想起葬身火海的徐卫,是以格外的提防甚至过度反应也不稀奇。   她也承认丈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徐乐所作所为不管是国法还是规矩都不能容,所以李世民从一开始就选择在外面叩头请罪不敢申辩,道理也在于此。不过此时窦氏依旧从容不迫,对李渊说道:   “圣人所言极善,徐家人这番举动确实没有道理也不合法度,算得上无法无天。可是圣人请想,徐家人行事又几曾顾及过法度?又哪里讲究过规矩?他们就是些山野村夫,讲得是情分道义,不是国法纲纪。我想乐郎君未曾在意过杨氏的身份,只当她是自己的一份承诺。徐家人是出名的一诺千金,为了自己的一句话搭上性命,这种事徐家人干得出来,也只有他家人干得出来。”   李渊哼了一声未置可否,“那便可以抗旨犯上了?”   “妾不是为徐家人求情,也不是为他说话。于法理徐乐当斩,玄甲骑亦应斩。可是今日之事不可以道理论,说到底咱们的大唐江山也还没到可以讲法度的时候。若是讲法度,杨广还是这四海之主,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还望圣人三思。”   “怎么?梓童担心朕怕了那区区八千骑?”   “圣人为万民之主,自然不会怕一些只知杀伐不明大义的匹夫。可是天下诸侯作何想法,圣人尚且不知。设若有人畏玄甲骑多过畏惧圣人,我们若是自灭玄甲,岂不是随了那些人心思?到时候又要多死伤将士耗损钱粮,于圣人的伟业也大有妨碍。”   “跳梁小丑何足一论?当日晋阳起兵之时,朕也未曾考量玄甲复出。我大唐如今虎踞关中兵精粮足,那些鼠辈又怎敢相抗?只要挟大势相迫,他们自会倒戈来降,有没有玄甲骑有没有徐乐都是一样。再者说来,没了徐乐也未必一定就没了玄甲骑!二郎与他厮混多日,难道就真的学不会徐家兵法,也管不住那些骄兵悍卒?”   窦氏不疾不徐:“当日圣人与卫郎君亦是至交,等到徐家变故发生,徐敢携孙远行,玄甲骑便随之消失。便是杨家父子那等霸道性子,也不曾逼迫圣人再练出一支玄甲报效。说到底玄甲骑就是徐家自己的物什,徐家人在就在,徐家人走了便谁也拿捏不住。此事圣人亦是心知肚明,就不必苛责二郎。我大唐天下系于圣人一身,倒也不必全赖玄甲,又或者没有都对我李家江山没什么妨碍。不过……妾身方才所言徐家的运道,圣人不可不察。固然圣天子百灵相助,凡俗气运于圣人无碍。但是眼下我李家基业未稳,多些小心总无坏处。”   李渊看看妻子,眉头微微皱起:“徐家的运气确实不差,不过总不至于妨碍到李法主身上。若果真如此,那便有些邪门了。”   从方才窦氏所说的运气,便是指李密以及他统辖的瓦岗军。徐家人素来剽悍,行事全凭心中所想不考虑其他因素,闯祸乃是家常便饭,触怒天颜不可收拾面临人头落地风险的事也做了不止一次。就算徐家人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每次都靠武艺过关,之所以能保全性命很多时候确实和运气有关。   毕竟国乱思良将,乱世之中尤其如此。不管天子被徐家人气到哪种地步,一旦自己面临险地甚至面临丧师倾国的边缘,就还得指望徐家人救命。自古来功高莫过于救驾,徐家就算惹再大的祸事,有了力挽狂澜之功,甚至救下天子性命,之前的罪过也只好一笔勾销。   大争之世豪强并起,胜负生死往往只在须臾之间。或许只是一个念头或是一次抉择不当,结局便是败亡。乃至完全可能通过一场大战,实现强弱逆转盛衰变化。正因为徐家人有这么一份逆转乾坤的本事,才能一次次逃过惩戒,直到大隋一统天下四海升平,徐卫便逃不过死劫。   如今的李渊情形和当日的杨坚或是宇文氏并不相同。虽说大唐眼下还远远没到一统天下的地步,但是也不至于行走在刀尖上,随时可能面临败亡下场。正如李渊所说,从占据长安控制潼关的一刻,李唐王朝就已经占据了大势。   在徐乐携玉玺回归后,这份大势就更加稳牢。与天下群雄相较,李渊已经拥有了四成以上的胜算,而其他人充其量不过是一成两成甚至连半成都不到。李渊这次对待徐乐的态度如此强硬,甚至八千玄甲骑的表态都不曾让他改变心意,与这种大势也脱离不了关系。   不过这天下终究还不曾一统,四海豪杰中也不是没有能和李渊一较短长的人物,其中最为出挑也最让李渊忌惮的,便是昔日大隋蒲山公如今的瓦岗首领李密李玄邃。   辽东李氏四世三公门第显赫,李密本人文武双全乃是当世一等一的豪杰,不过这些对于李渊来说还都算不了什么,真正令他担心的还是李密麾下那支瓦岗军。   这支由绿林豪杰以及难民、游侠组成的队伍,与当今天下各路英雄麾下的部队完全不同。他们有着自己的战法,也有自己的韬略。这些谋略战法不载于任何兵书战策,也没人能够教授传承,全是江湖中人刀头舔血的岁月中,自行揣摩而来。七零八碎不成体系,于军中将领而言,只能算是野路子,不被正统武人所重视。   再说历来都是官兵占据上风,盗贼最多就是欺负百姓,不具备和正规军正面作战的能力。是以没人会在意盗贼的战法,也不会认为一群响马能够抵抗正规鹰扬。然而自从李密加入瓦岗军之后,这支队伍的情形陡然一变,已经从昔日的散兵游勇盗贼响马,变成了天下有数的强兵。   他们那上不了台面的战法经李密改造、完善,已经成为一套极具威胁的手段。已经有无数名将败亡在他们手中,其中不乏名动天下的豪杰勇士,以及足以和河东鹰扬相抗衡的精锐。李渊一度想过与李密联合,就是看中李密手上这支精兵。   不过时移事易,如今两方已经没了合作的可能,转而刀枪相向争夺天下。李渊心中对于李密的才具以及瓦岗军的战力都很是忌惮,不过在外人面前这种态度不能表露出来,也只有自己的妻子以及几个儿子才知道心思。   如今妻子提及的变数自然就是指李密和他手下的瓦岗军,如果说别人可以不在乎,李密就必须认真对待。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像当年周齐交战一样,明面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大周军险些阴沟翻船被齐军所破。   不过李渊对于妻子的担忧并不认可,他倒不是说自己有把握战胜瓦岗,而是觉得瓦岗军就没可能走到自己面前。毕竟宇文化及和他的骁果军,正在冲向瓦岗军,那支军队的实力放在那,谁听到都得心惊胆战。不管他们和瓦岗军胜负如何,总归难免两败俱伤,只剩半口气的瓦岗还有什么可怕?   窦氏却不似李渊这般笃定,相反面色更加严峻:“倘若他们不曾两败俱伤,而是两下合兵又待如何?” 第七百八十九章 肝胆(五十八)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爱妻,李渊只怕当场就要发作起来,至少也要斥骂一顿再说。说话之前能不能先想清楚,宫禁重地天子面前,岂能信口开河?也不想想,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乃是古训,搞不好还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哪有二虎狭路相逢最后合成一股的道理?   宇文化及和李密素来不睦,尤其在李密得世家暗中相助辅佐杨玄感造反之后,两人就更是势同水火。如今宇文化及弑君称帝,不可能再向他人屈膝。绿林响马与朝廷官军,天生就是仇家对头,何况两方首领又都不是能屈居人下之辈。这样的两支人马又怎么合作的来?又如何组成联盟?   不过李渊也知道自己夫人绝不会信口开河,如此言语必有所本,看向妻子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疑惑。窦氏道:“这话自然不是我说的,而是九娘说与我听,说这话是听乐郎君所讲。”   李渊冷哼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娃!随便说一句便要说与大人知晓,这哪里像公主做的事?看来是该找几个人,好好教授礼仪才行。否则日后怕是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   窦氏道:“圣人可以不信九娘也可以不信阿乐,但是此中利害不可不察。连徐乐那等武夫尚且知道居安思危,何况圣人身系万民根本,就更不能掉以轻心。妾身不懂军政,却也听圣人讲过,多算胜少算败,况且徐家的运气很多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李渊没再说话,微合二目沉思不语。窦氏看着夫君的模样,忽然放轻了语气,以极低也极温柔的语气说道:“陈年往事不必提起,今日夫君且饶他这一遭,也算对得起故人。从今以后徐乐就只是徐乐,故人之事不必再提也不用再多考量。他若再做了错事,也不用手下留情,按照律例裁断就是。”   书房内一片沉寂,李渊许久没有开口,窦氏也不再言语,就那么看着丈夫,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终于,房间内响起了低沉又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   “他是他,卫郎君是卫郎君么……这话说易行难。还有许多老人在世,他们都知道徐李两家的交情,也知道徐家的赫赫战功。若是朕薄待功臣子孙,他们又该如何想?毕竟徐家当年对李家有大功,不念旧事说不过去。倘若徐乐知道自家祖上的功勋,心中也会对朕生出怨怼。”   “往事不可追,何况李家不曾亏欠徐家什么,徐乐又怎会念念不忘?至于当年那些老人理应明辨是非,不至于因为这事就对陛下生出不满。再说阿乐不是糊涂人,也不至于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在陛下面前胡闹。”   “往事不可追……果真不可追么?”李渊重又陷入沉默,他那出名的钝重性子,此时似乎又发挥了作用,让他整个人的反应都显得十分迟钝,许久不曾开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种沉默中,徐乐与李世民来到了御书房外。   两人到了这里自然得下马,徐乐不用人吩咐便自解了兵器,随着李世民进入书房中参拜。望着徐乐满身浴血的狼狈模样,李渊精神略一恍惚,似乎在徐乐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不过随即就恢复如常。窦皇后见徐乐的情形,却皱起了眉头。   “阿乐,你受苦了。你也是咱们李唐大将,怎么搞成这副狼狈模样?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渊摆了摆手:“有话慢慢讲吧!阿乐,朕自问待你不薄,你又为何如此?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朕思来想去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正好说给朕听听。”   徐乐看着眼前这对夫妻,目光清澈如水,没有半点惭愧或是悔恨之意,仿佛刚刚做了一件小事,正准备说与自家人知晓。既不居功也不衔恨,心思全无波动。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人,自然不会真的没有怨恨或是愤怒。不过徐乐很清楚,这次连窦皇后都惊动了,已经算是把事情闹到了极处。李渊肯下旨罢斗,算是给彼此一个落场势,若是自己穷追猛打不依不饶,那么就只剩下兵戎相见这一个结果。他并不怕厮杀,但是不想打糊涂账,自己和李家不管是战是和,总得弄个明白,为了这点事就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对谁都没好处。   自己确实可以带着人马另投明主,也相信不管到了哪里,都会被奉如上宾。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几个李世民?高官厚禄厚币重赏随处可得,这么一个投契好友又去哪里寻?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徐乐也不想离开李渊,至少不想失去李世民这个朋友,更不想和他兵戎相见。既然如此现在就没必要吹胡子瞪眼睛,故意把事情搞砸。再说真要是翻脸,也不需要摆出什么态度,直接动手比什么都好,何必惺惺作态?   看他一语不发站在那里的样子,窦氏又是一声叹息,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阿乐你这孩子处处都好,就是这脾性一定要改一改。本宫不知你为何发脾气,但是你且想一想,圣人对你如何?换做他人这般胡作非为,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讲话?现如今你倒闹起脾性,这又是从何说起?”   “武人都有脾性,若是性情谦和顺遂,多半就难以在武人中出头。至少不会成为阿乐这样的猛将。”   李渊这当口接过话来,开口为徐乐申辩:“朕身边这许多大将,又有哪个没有脾气?梓童不曾与他们打交道,不知这些杀才到底是何等模样。若是与他们说上几句话,或是与他们议什么事,保准把你气得想要拔刀杀人。”   他说了个笑话,紧接着话锋一转:“是以坐天下不止要讲情分更要讲法度,若是人人都凭仗武艺以及战功就不把律法放在眼中,这天下也就不成其为天下,咱们大唐的江山也难逃分崩离析的下场。杨广之败便在于他过分骄纵武人,让那些骁果军成了骄兵悍将,有恩无威震慑不住群雄,最终养虎为患反噬己身。此乃前车之鉴,朕绝不可重蹈覆辙。”   李世民听李渊口气不对,撩战裙便待下拜,可是不等他跪下身子,李渊那边已经丢了一记眼刀过来,把李世民吓得打了个冷颤。   李渊这时又道:“家无常礼,一家人在一处饮酒作乐如何荒唐都没关系,咱们也不是江南那些文人士子,不讲那些俗礼。可是家中可以无礼,朝中不可无法。若是国事家事不分,这国法就成了空文,我们还拿什么去约束臣子?是以越是自家人就越要从重处置,否则还要法纪做什么?”   他这话说在前头,李世民一肚子话都被堵了回去。李世民与军汉厮混久了,深知军法无情得道理,于父亲的话倒也认同。可是这话真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要知李家起兵前后世家出力甚巨,否则即便有晋阳宫中如山财货,也没法保证李渊大军开支。之所以世家肯不计血本支持李渊改朝换代,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希望李渊保全世家的权柄。   律法条例非为世家而设。作为世家子李世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那些寒门乃至黔首是不同的。自家人只要遵守家规即可,不必理会律条到底约束了什么。也没有几个官吏那么不开眼,敢用法度约束世家中人。杨家父子为人刻薄用法最严,世家中人犯了律令也难逃惩戒,是以他们便要把自家推出来换掉杨广。显然父亲和那些世家已经谈好了条件,未来李唐律令必有松动之处让世家中人有漏洞可寻。   连世家子都如此,皇子、爱将反倒要一视同仁甚至从重处置?李世民只觉得父亲此时表达的态度和往日大相径庭,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他心中既畏且疑,不知父亲到底所为何故,只好拼命看着母亲向母亲求援。   毕竟之前的圣旨就是看在母亲面子上才下,眼下这件事估计也只有母亲能够挽回。可是窦氏并没有言语,对于李世民的求助就像没看到一样,反倒是附和李渊。   “圣人所说不错,偌大朝廷百万户口,谁又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乃是亲朋故旧勋臣之后?若是看在情分上就可以免去处置,怕是用不了三天,长安城就会举城皆乱。我等要讲大慈悲,就不能顾念儿女情长。阿乐今日之事不管所为何故,总归是做错了,做错了事便要受罚。”   李渊道:“阿乐的功劳在那里,朕从来不曾忘。不过赏功罚过不可混为一谈,这也是我们带兵之人都懂的道理。是以朕的责罚阿乐不会不服气吧?”   徐乐沉默无语,只是点了点头。   李渊目光温和,语气也很是舒缓,如同在讲家常话:“阿乐放心,你既然不想让朕下旨迎杨氏入宫,朕便遂了你的心愿。这个人今后就交给你来照拂,若是有人想从她身上寻什么由头,就由你全权处置。这你总放心了吧?”   徐乐叉手行礼:“谢圣人宏恩!”   “你也不必谢我,总之你要做的事,朕已经替你做了,接下来便是处罚!朕也知道,你的八千玄甲骑于校场列阵,若是朕对你的处罚重了,这八千人恐怕不会答应吧?”   说到这里李渊脸上还露出笑容,仿佛是在拿徐乐打趣。可是房间内其他人都没有笑,反倒是都把心提起,小心翼翼看向徐乐。虽说玄武门外的战事停息,可是眼下新的战场却比玄武门更加危险,稍有不慎只怕宫里宫外都难免血流成河。 第七百九十章 肝胆(五十九)   徐乐的脸上并没有笑容,语气不卑不亢,既没有得意炫耀更没有请罪乞活的意思。他不是糊涂人,自然听得出李渊言语中暗藏的杀机。也不怪李渊,换做任何一个君主,只怕都不会愿意手下带领兵马自成一派与自己分庭抗礼,甚至稍有不满就要以哗变相威胁。单是这一条,就足够双方动手火并,杀个你死我活再说。不过徐乐并不认为韩约他们做错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做就做,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大家的交情放在这,他们愿意为自己卖命李渊也没有资格过问!   是以他的回答很是直接,语气也是理直气壮:“臣今日之行全系本心,动手之前未曾与人商议,自家部下更是一无所知。此事臣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扯他人。至于玄甲骑将士更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请圣人只管责罚就是!”   “阿乐果然是个明理之人,朕没有看错人。”李渊用手轻捻胡须神色悠闲从容,还是如同教训子侄一般对徐乐说着:“不过朕不明白,你这么个聪明的后生,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你莫非不知朕这么做是为了大局考量?即便你果真不知,也该直接来问,依靠蛮力硬抗圣旨,简直是不成话!”   李渊的语气中听不出多少愤怒,更像是长辈教训不成器的子侄。只是一旁李世民却听得心头狂跳,只觉得周身寒毛倒竖。他对于父亲的脾性最是了解,若是做大发雷霆或是大声喝斥,责罚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左右就是一顿棍棒,再不就是禁足或是皮鞭抽打。凭徐乐这身武艺根基,这些肉刑伤不到什么。   可是这种和风细雨似的说教外加讲道理,却让李世民感到情况不妙。李渊对自己儿女子侄发火的时候从不用这种态度,上一次用这种态度说话,还是教训府中一个家将。那位家将乃是家中老人,曾经追随李渊多年,几次救过他的性命,虽然是仆役但是地位非同一般。   结果因为一时失手办砸了一件事,害李渊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事情挽回。事后这位家将自缚请罪求家主给一次机会,李渊便是用这种态度对家将说话,回忆往日种种,又夸奖家将为李家所立功劳。大家都以为李渊还是念着旧情高举轻落,没想到转头这家将就被赐了鸩酒。   今日旧事重演,莫非大人要对乐郎君也用这种处置?这……如何使得?   李世民再次看向母亲,目光里满是乞求之意。窦氏并未作声,不过看向丈夫的目光里也多了几许疑惑。听丈夫方才口气,他不想对徐乐下杀手。可是这时候的态度,又让窦氏心里没底,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心思……   宫中。   李元吉满头大汗看着李秀、李嫣两姐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千真万确……若有一句假话,甘愿受罚!”说到这里他偷眼看向李秀,目光中满是畏惧。   李家几个女子里面,以李秀为尊。家中几个女孩都惟其马首是瞻,就连李嫣的做派,也是刻意模仿长姐。男孩里面李世民和李秀交情最好,李建成则是不远不近,不会得罪李秀,但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交集。说是骨肉同胞,其实客气的反倒像是路人。至于元吉,则是最倒霉的那个。   他天赋异禀力大身轻,天生就是练武的苗子。自幼跟随家将习武,自己又是胡人性格好勇斗狠喜欢凭借武力欺人,乃至欺凌弱小的事也干得不止一宗。偏生李秀是侠士心性,喜好打抱不平,对于李元吉的行为很是不满,屡屡规劝管束。李元吉正是年少无知之时,又素来粗鲁,对于这位大姐并不买账,反倒是挥舞拳头威胁。结果就是两下交手,姐弟二人动起手来。   李秀虽然气力不敌元吉,但是一身技击之术远在元吉之上,交手经验更是比元吉丰富得多不管马上步下徒手还是动兵器,元吉都不是李秀对手。每每被李秀劈头盖脸一顿臭揍,打得拱手投降认错才算罢休。后来更是只要发现元吉有为非作歹之事,便寻了他来打。直打到元吉看到李秀就魂飞魄散脸色惨白,每每恨不得找由头避开,更是不敢再肆意妄为。直到李秀出嫁之后,他才逐渐恢复了往日恶行。   虽说如今元吉年岁已经大了一些,武艺也比当初强出许多,但是积威之下,依旧是看到李秀就怕。这句甘愿受罚对他来说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意味着一顿毒打,是以绝不敢扯谎。   李嫣也知李元吉怕李秀怕到骨子里,绝不敢在这件事上扯谎,连忙拉着李秀的胳膊说道:“阿姊快陪我去求情!万一大人真的降下罪来,那可如何是好?听三胡说大人那神态,分明是要乐郎君的命!这怎么使得?”   边说话边向前走,手上更是用力拉拽。可是李秀如同脚下生根,任李嫣如何使力,就是拽不动分毫。她回头看去,只见李秀凝神思忖似乎没听到她说了什么,脚下不丁不八扎着步,人便如同和地面连在一处。看来阿姊虽然嫁为人妇,一身武艺修行并未放下,单是这手功夫就不是常人能比。   李嫣知道阿姊武艺远胜于己,如果她不想走,自己就算怎么拽也没用,只好软语哀求道:“阿姊……”   李秀却一摆手不让李嫣继续说下去,而是盯着李元吉问道:“你为何来寻我们报信?谁让你来的?敢说一句假话,可仔细着我的拳头!”   李元吉看李秀这手步下功夫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此刻再见李秀瞪眼,就更是面无人色,连抬起衣袖擦汗都不敢,只好任汗水流入眼睛里,沙得二目生疼,被迫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口内则不住分辨:   “没人让我来,是我自己想来的……千真万确!我承认,我不喜欢徐乐这厮,他几次寻大哥晦气,眼睛又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放在眼里,我确实想过要他的命。”   “你!”李嫣闻言面色一变就待发作,却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却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经被阿姊李秀反握住,方才就是李秀手上用力,才让自己没继续说下去。   李元吉毕竟还是个大孩子,对于这里面的关窍看不明白,只怕李秀收拾自己,连忙继续说道:“可是在玄武门外我亲眼见到乐郎君施展武艺,才知道他一身本领如此了得,果真是天地间少有的英雄。像这等好汉理应死在战场而不是刑场,若是就因为打几个人便丢了性命,未免也太憋屈了。可是阿娘还有二兄都在房中,他们不说话我讲话也没用,只好来给你们送信。”   “那你为何不找大郎?”李秀脸色依旧紧绷。   李元吉道:“我也曾想找大兄,可是他住的实在太远了,怕是来不及。”   李秀听他说话,眼睛不错神地盯着他看,此时终于略略放缓面色,点头道:“这件事你做的不错,不过不要让他人知晓,否则大人怕是饶你不得。宫中不是男儿久居之地速速离去,九妹,你随我走!”   说话间李秀迈开脚步,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李嫣只觉得步下生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李秀拖着前行。她口内连喊几声阿姊,李秀却浑若未闻,依旧是迈步疾奔。李嫣这点分量对她而言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拉起李嫣健步如飞,朝着前方御书房赶去。李元吉远远看着长姐背影,尤其是那件猎猎鼓动的大红披风,心中也自敬佩:阿姊这等人物,才当得起女侠二字!   李家长女虽然嫁了人,但是侠客作风未曾更易,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就没谁拦得住。她一路急行,李嫣被拖拽着前进,堪堪已经接近御书房。却在此时,迎面一人也急步向御书房走来,李秀目光锐利一眼看出,来的正是大郎李建成。   她眉头一挑,想也不想朝着李建成拦过去,口内说道:“大兄?居然这么巧?你也来拜见父皇?”   李建成行路的速度不慢,可是李秀显然更胜一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挡在前面。李建成显然也有心事,见李秀拦路也顾不上寒暄,只是向旁闪身口内说道:“你一路辛苦,还是赶快休息。愚兄有军国要事拜见父皇,就不陪你闲谈了。”   李秀见李建成形色匆匆,心中就更为怀疑,脚下一动再次拦在建成面前:“哦?大兄有何紧急军情,连和小妹叙旧都顾不上了?不知可否说来听听,好让小妹也知晓一二?”   李建成眉头微皱似乎想要发作,但是看李秀的眼神,又连忙把话吞了回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都是出嫁的人了,就别像小孩子一般胡闹。这消息耽搁不得,不要在这里捣乱。”   说话间他再次向旁闪避,口内继续讲道:“李密破了宇文化及收了骁果军,大队人马正朝着洛阳攻过去,这消息可是能耽搁的?”   这次李秀没再都工作,而是整个人愣在那里,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忽然拉着李嫣往回就走,任李嫣说什么也不做丝毫停留,更不像御书房多看一眼。 第七百九十一章 肝胆(六十)   山风呼啸,吹散漫天云雾。天空碧蓝红日高悬,莽莽群山一片金黄。   阳光穿过重重山峦,落在山谷环抱间一块平地上。光芒洒下,随后有更强的光自下而上泛起逆行而上直冲天际。随着这光芒一道升起得,还有阵阵杀气!   这块盆地甚为宽阔,四周怪石嶙峋草木丛生。在盆地四周山巅、草丛、树林之中,数千甲士手持弓弩严阵以待。甲叶铿锵红缨滚滚,杀气在山谷间弥漫开来。这些威风八面的甲士聚精会神盯着脚下盆地中的目标,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将这无名山谷化作修罗屠场。   盆地中筑起一座土台,土台之上一个中年男子满身甲胄外裹织锦战袍傲然而立,身旁则是四员虎背熊腰的军将掩护,在他面前,则是数百名身强力壮的赤膊汉子。这些汉子相貌各异体态不同,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他们左臂上,皆有血鹰刺青。   在不久之前也是手握兵权的军将,麾下各有若干兵马听候调遣,自身也是勇武过人的虎贲之士。曾经的他们锦衣绣甲威风八面,甲杖军资甲于天下,号称天下第一雄狮,乃至于大业天子的性命也断送在他们手中。可是如今这些军将已经没了曾经的威风,一个个狼狈不堪形容憔悴。   身上未穿甲胄,手中不见刀枪,赤膊而立如同待宰羔羊。他们的兵器以及甲胄、战袍,全都到了那些甲士身上,他们的性命也在这些甲士以及将台上那位主帅一念之间。此时此刻只要一声令下,这几百军将没有一人能活着离开山谷。   这些人赤膊汉子便是追随宇文化及谋反的骁果军将佐。不管是出于世家命令还是被裹挟其中,随着杨广被杀,他们也就只剩下追随宇文化及返回关中这一条路走。   江都本就严重缺粮,随着他们血洗江都杀戮江南士子与江南士族交恶,就更不可能从南方得到粮食补给。坐困愁城死路一条,加上军心思归,宇文化及只好带领全部人马挥师北上,踏上返乡之旅。   骁果军号称天下第一精锐,这些军将也认定自家兵马天下无敌,这次返乡必然马到成功,可以席卷关中重归家园。沿途诸侯若是识相的早早让开道路,还可以彼此无犯。谁若是不知死活出来交战,就砍了他的脑袋祭旗!   包括与文化及本人,也抱着这种念头。他并非善战之人,不过手下有这么一支精锐,便有了称霸天下的底气。在他看来,哪怕自己才具不足以席卷宇内登基称帝,至少也能虎踞关中称霸一方,形成一方诸侯。大不了就变成昔日南北朝乱世模样,大家各自占据一方做草头天子。麾下有精兵猛将还有这许多江南美人,也足以保证自己安享富贵,过几年神仙一般的日子。   终结宇文化及美梦的,则是李密和他麾下的瓦岗军。这支绿林大军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让开道路,反倒是如同看到猎物的狼群一般蜂拥而上,主动朝骁果军发起攻击。在世人眼中,骁果军如狼似虎不可一世,但是在瓦岗军这干绿林豪杰眼里,所谓骁果也只是猎物。纵然比其他猎物更为肥壮,终归也是自己的盘中餐。这帮亡命之徒从不知何为畏惧,也不知什么叫做退让,在他们眼中便只有得失再就是生死。只要收获足够丰富,不管如何厉害的对手,他们都会发起攻,这便是绿林中人!   出身于世家的宇文化及不曾与绿林人打过交道,虽说他少年时也曾和一帮侠少一起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可是那也不过是游戏罢了,根本当不得真,更不能因此就归入绿林人之列。对于绿林响马的行事风格以及思路全然不知,也不认为他们有资格当自己的对手。   宇文化及于李密的才具略有所知,不过要说如何畏惧也谈不到。当日杨玄感之乱固然闹得天下大乱间接导致杨广辽东大败,天下也就此分崩离析,可是终归还是兵败将亡。李密这个谋主在这次战争里所起到的作用颇值得怀疑。再说杨玄感之乱之所以能有那般声势,主要还是世家之力在背后推动,不能全算成李密一人功劳。   自恃有精兵在手的宇文化及并没有把李密以及瓦岗军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做出什么指挥布置,就这么硬生生撞上去,希望靠着兵多将广军心思归,直接从瓦岗军身上碾过去。   可是交战的情况却不如人意,瓦岗军固然不具备正面颉颃骁果的能力,可是却能始终维持战线,让骁果军无法从战斗中脱身。骁果军抓不住瓦岗军主力,也没有沙场决斗的机会。可是当骁果军以为完成驱逐后,瓦岗军的游骑又会前来骚扰,如此反复昼夜不休,把宇文化及和他的人马搞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稍有疏忽又会被瓦岗军趁虚而入重重一击,等到骁果军大队赶来,瓦岗军就又没了踪迹。   宇文化及之所以采取这种简单粗暴的作战方法,固然是因为自身才具不足,没办法有效指挥这数万精锐。也是因为自从江都之乱后,关陇世家内部也发生分歧,宇文化及的声望并不足以服众,那些昔日盟友也不认他这个皇帝。好不容易靠着武力把世家的反对压下去,军中又生了乱子。这些松散惯了的士兵,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听话,即便是军将也很难有效指挥部队。宇文化及又在军中没什么威望,所谓天子权威在这些乱军眼中更是如同笑话,全是靠宇文承基的威名以及回归关中这个目标勉强维持军势,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   这种情况下任何复杂的军令都没法实行,只能用简单直接的方式去争取胜利。瓦岗军显然也看出宇文化及短板所在,采取的战术恰到好处,让宇文化及空有一身蛮力无从施展,每一拳都抡在空处,反过来处处受制。直到本就所余不多的军粮悉数耗尽,军心离乱兵无斗志,瓦岗军的重兵也在此时出现。   之前千方百计想要寻求瓦岗主力对决,可是当瓦岗主力真的出现,宇文化及的人马已经失去了斗志与战力,除去少数嫡系死士殊死一搏之外,大部分兵将都选择了投降。杨广穷天下之力搜罗而来的精锐兵马,不曾扬名于世更不曾护持大隋江山,反倒是随波逐流成了群雄争夺中的战利。   眼下这些军将,就是投诚归顺的兵将首领。其中不乏将军或是郎将级别的高官,往日也是骁勇善战的壮士,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其中有些人甚至有资格在宇文化及面前拍桌子骂娘或是分庭抗礼。可是如今,这些人全都没了傲气与胆量,一个个低眉顺目如同出嫁新妇,把命数交给了将台上的李密。哪怕现在李密发一声令把他们全部诛杀,能够鼓起勇气反抗的,怕是也没有几个。   倒不是说他们全都是色厉胆薄之辈,只是军心士气从来可鼓不可泄,一旦松下来再想凝聚就不容易。之前在江都养兵时就因为疏于约束导致士气低迷,弑君之后更是没了管教,所谓的天下精兵之冠,实际上早就没了武人的样子。几次交战又次次吃亏,军心士气跌落谷底,身为军将自然就没了豪气。   他们的体魄依旧雄健,武艺气力依旧在身,可是人已经没了精气神,再也不是之前那副横行天下的模样。   李密站在将台上,看着下面那些军将,目光冷厉如冰。在之前的战事中,他也被流箭所伤箭创一直未愈。虽说是武人身份,实际上李密并不擅长厮杀,体魄也不算多强壮,箭伤的困扰让他处于痛苦之中乃至夜不能寐。不过在此时此刻,他必须保持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唯有如此才能震慑这些降将,让他们真心归顺自己,服从自家指挥。   这是自己起家的本钱!   望着那些军将,李密心中热血沸腾,乃至于暂时忘了伤痛。自幼便有凌云之志的李密,从不肯屈居于人下。不管是何等英雄豪杰,都不会令他诚心归附,在李密心中唯一认可的君主便是自己。是以他辅佐杨玄感之时也存有异心,寻觅时机取而代之。投奔瓦岗之后,更是很快就取代了原来的主人翟让,把整个瓦岗军控制在手中。他并不认为自己这样行事有什么错处,更不认可忘恩负义之类的说辞。   自古来成王败寇,哪有那许多恩义可讲!能够一统天下再造乾坤,就是对天下最大的恩义,其他都不用在乎!   瓦岗军确实能战,但依旧是盗贼格局。他们可以用来争雄,却不足以用来称霸。何况瓦岗军中还有翟让旧部,现在虽然无事,日后迟早也要生出变故。想要一统天下不能指望他们,骁果军就是现成的替换品。老天把人送到自己手里,便是要他们帮自己登上宝座!   李密很清楚,自己目前能够控制这支军队,主要还是依靠粮草以及瓦岗铁骑。毕竟这些人早已经绝粮,如果没有自己的粮食供应,骁果军早就因为饥饿而溃散。自己给了他们饭吃,他们自然要为自己效力。不过单纯这种关系远远不够,这种关系只能保证骁果军听话,却不能让他们卖命。要想让骁果军完全归为己用,必须要把他们驯服,如同主人驯服家畜,既要给好处更要舞棍棒。给他们的粮草便是好处,现在则是立威之时。   他的声音并不算十分洪亮但是专能传远,配合山谷回声,让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   “自从杨广登基,大隋的世道便一日差过一日,活命变得越来越难。孤身后这些人,就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了盗匪。和他们比,你们便是天大的运气。明明没什么本事,却被杨广当作心腹,每天锦衣玉食醇酒美人,这是何等的造化?可你们又是如何报答他的?造反!谋逆!砍了主公的脑袋!此为不仁!一路北上你们屠了多少城,杀了多少人,又夺了多少钱粮?此为不仁。孤军回乡理应急行,却舍不得财货美人。为了保住那些无用之物,大军踟蹰蹒跚如同老妇,日行不过十余里,此为不智!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不忠不仁不智之辈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山谷中回荡着李密的斥骂,这些骁果军将低头不语没人敢作声。只是他们也都是勇武过人的豪杰,在江都城内更是被奉若上宾。如今被李密这么指着鼻子骂,所有人心里都觉得窝了一团火,烧得周身发热站立不安,恨不得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   “你们还以为自己是过去的军将老爷?孤告诉你们,你们不但不是老爷,甚至连人都不算!你们不是人!是狗!是丧家犬!是只配东躲西藏等着被人找到打死的野狗!这个天下谁都有资格杀你们,谁都想杀你们!大家要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你们想活下去,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乖乖听我的话!”   李密用手指向身旁四将,又指向身后的军士:“他们曾经跟你们一样,也是狗一般的人物。可是如今,他们已经变成了狼!他们不用怕任何人,所有人都要怕他们!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做狼的机会!让孤把你们变成狼,带着你们打回关中,把这天下翻个底朝天!”   怒吼的山风在山谷间回荡,从那些不知名的山石洞窟间穿过,声音变越变越奇,听上去如同狼嚎。这狼嚎声混着咆哮声、呼喝声在山谷间回荡,声音越发响亮,最终透谷而出直冲霄汉,随后在整个中原大地间回荡。   草莽豪杰、大隋骁果,两大强军合二为一,汇成一股洪流奔腾而去,目标:荡涤天下! 第七百九十二章 草莽(一)   几片乌云自空中漂浮,挡在太阳前面便贪恋起这份温暖不肯动地方。有气无力的风吹了几阵,始终打不开局面,最终只好任云团挂在那里不管。原本明朗的大兴宫因此多了几许阴霾,而李渊所在的御书房恰好处在这片阴霾当中,光线迅速由明转暗。   由于接下来商议的乃是军国大事,窦氏便告辞离开,书房内只剩下李渊父子,再有就是徐乐。其实按照徐乐的伤势,理应回去休息。不过李渊并没有下这个旨意,反倒是招来太医为徐乐处理伤口,显然是要他留下,徐乐也只好留下。   李建成匆匆赶来的原因,乃是一封书信以及李家谍子自洛阳方面送来的紧急军情。蒲山公李密大破宇文化及,收降数万骁果。连同宇文家洗劫江都所得财货军资乃至他们一路行来所抄掠的钱财,也都为瓦岗军所有。   之前瓦岗军攻陷洛口、黎阳两仓,得了大隋父子两代数十年积粟,军粮储备尚在李渊之上。如今又有了这么庞大的财富以及号称天下第一精锐的骁果军,声势已然凌驾于李渊之上。如果说之前李渊所掌握的大势,让他在开战之前就拥有了四成以上的胜算,那么此时的李密所掌握的资源,已经让他的胜算达到一半。   兵强马壮钱粮丰厚,争霸天下需要的条件已经具备了大半,接下来便是席卷四方攻城略地。别看瓦岗军现在所掌握的地盘不多,但是只要展开兵势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大半个天下拿下来。连骁果军都被李密所收复,这天下还要谁能挡得住他一击?   诚然李渊可以尽潼关而守,一时三刻李密也打不进关中。可如果那样一来,就等于拱手把天下让人,自己困居一隅,单是从格局上就弱了一大截。再者说来,现如今李渊手下之所以能汇聚这许多名臣良将,大半是看好李唐前途,希望混个从龙之功。如果李渊从争霸变成困守,那些人多半就会改投李密,到那个时候就是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就算想要据地为王都不是容易事。   李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只能进不能退,不管对手是谁都得硬着头皮往前冲。可是一想到要和瓦岗加骁果硬拼,即便李渊再怎么自信,心里也难免犯疑。   另一件让他难受的事情,便是案几上的书信。书信内容他已经看了几次,一时间却拿不定主意。李建成见父亲从犹豫不定,在旁轻声说道:“不若请裴叔父前来,为父皇出谋划策?”   “此事关系重大,总归是要自家人先有个定见,不能事事依赖玄公。你裴叔父已经为李家负担太多,这等事就不好再让他劳心费神。”李渊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徐乐,可是话里的意思还是把徐乐算在自家人范围内。随后他又看向李世民:   “二郎,军中之事你最熟悉,这件事你如何看待?”   书信里的内容李渊已经说给在场几人知晓,是以李世民倒也不用看信。听到父亲问,连忙回答:“王行满诡计多端反复无常,前者封李密为太尉、尚书令,命李密战骁果,便是存着二虎竞食之意。不想他的算计不成,反倒让李密得了便宜,眼看李密羽翼丰满要夺取中原,又来求咱们出兵。心思只怕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就是惦记让我们两败俱伤,他好渔翁得利!”   李渊点点头:“这胡儿狡诈如狐言而无信,乃是出名的小人。当年他诱杀刘元进于吴郡,今年又杀同僚卢楚、元文都等人。这种人只可为敌不可为友,想让我们与他合兵破敌,简直是痴心妄想!”   李建成也道:“不错!此人拥小儿杨侗为皇泰主,实则就为了自己独揽朝政,如今洛阳城中只知有王不知有杨,王世充已同天子无异。这时候说是愿向李家称臣,谁又信他?除非先把质子派来,才好议后续之事。”   “王行满豺狼心性,质子又有何用?”李渊冷哼一声:“就算是他把自己双亲送到长安,朕也不会信他的言语,反倒要防着他在阵前向朕讨一杯羹。切记,千万不要把他当人看,否则必然要吃苦头。”   李世民道:“那父皇的意思是,我们不理他?”   李渊没理会儿子,而是看向徐乐,语气里满是关切:“阿乐,你的伤要不要紧?”   徐乐微微一笑:“陛下放心,臣身为武将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朕说过了,人前称陛下,人后称叔父,你怎么又忘了?”李渊责备一句,随后接着问道:“既然你的伤不妨事,那么朕就好问你的话。依你之见,我们是否该发兵相助?”   王世充自洛阳送来的乃是一封请兵书信,希望李唐出兵相助洛阳,两下联军破敌共抗瓦岗。他也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分,李渊和自己是敌非友,没有出兵相助的必要,是以在书信中写明,只要此番能够击退瓦岗,王世充便甘愿向李渊屈膝称臣将中原之地悉数献上。   在杨广死后,洛阳的杨侗已经是名义上大隋唯一的正统传承。若是连他都降了,杨家也就没了法理上的皇帝,李渊这位置坐得自然更稳。再说洛阳宫中也积蓄了大笔粮草财货,有这批军资接济,于李家也是利大于弊。   不过李渊是和等人?他出身名门眼界广阔,这些许钱粮还入不得眼去。再者说来,李渊对于王世充的为人最是了解,与他提出的条件根本不信。也不光是李渊,李家兄弟这次的反应也差不多,都对于出兵助战之事没什么兴趣。徐乐和王世充非亲非故又没有交情,自然也该拒绝才对。是以两人都看向徐乐,等着他开口帮腔。   不想徐乐却并未附和李渊的话:“臣一介武夫只懂得上马厮杀,哪里懂得什么兵法?是否出兵乃是圣人决定之事,臣只管听令行事。圣人说战臣便请令为先锋,圣人若说不战,臣便在城中安心练兵也就是了。”   李渊闻言一愣,也没想到徐乐居然会给出这么个答案。不过他随即又恢复正常,笑了几声之后,用手指着徐乐:“快把你这副惫懒样子收起来!叔父与你一门三代打交道,难道不知道你家这个毛病?心中不快便不肯做事,抽一鞭子才动一动,这副活驴脾气怎么也传给了你?你不说朕也知道,你比这两个蠢材聪明多了,自然看得出王世充厉害所在。他求兵的屏障不是这书信上的文字,而是书信本身!”   “书信本身?那不就是一张纸,又有什么用?”   徐乐房间内,为徐乐处置了伤口的步离听到徐乐描述宫中情形,好看的小眉毛皱在一处,脸上堆满了疑问。以她直来直去的性子,自然看不出这里面的关窍所在。偏生她人又不在宫里,不能直接和李渊等人说话,那份野兽直觉这时候也没用。   徐乐在步离等人面前,就不再绷着脸,周身放松面带笑容,俨然就是个温和宽厚的兄长,不会让人感到难受。他朝步离一笑:“你以为王行满只会写这一封信?倘若圣人不肯依从他的条件出兵,王世充便可能再送一封信给李密。洛阳城高壁厚,想要攻打也不是容易事。若是王世充答应与李密合兵攻李渊,你猜李密会如何决断?”   步离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了。她的脑袋瓜有限,除了杀人吃饭,别的就都顾不上。至于李密会怎么选,她又该问谁去?   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人,便是韩家兄弟。韩约这时说道:“既然圣人防备王世充,李密未尝不会有所提防。为何不能是二李攻一王?”   “韩大这话说得没错,此事难就难在谁也不知道会怎样。圣人、李密、王世充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如何选择,寻常人又如何猜得出?就算是陛下本人,也猜不出李密会如何选。也正是因为猜不出,才难以下定决心。”   小六在旁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劳心费神去,咱们军将哪里管得着这些?何必让乐郎君出主意?又为何只给我们八百骑?这不是让咱们去送死?对面可是十几万人马呢!”   “前者在江都,我们也不过四骑而已。与那时相比,八百骑终究还是多的。”徐乐微微一笑,和小六打了个哈哈,随后又说道:“身为军将只知厮杀不算错处,不过能动脑子的时候多想一想也没坏处。再说这么一个大好机会若是错过了,我们又去哪找那么好的对手?久闻瓦岗军中高手如云,我们这回正好去较量一番,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斤两! 第七百九十三章 草莽(二)   红日高悬光芒遍撒,山风呼啸猎猎有声。   囊囊军靴声、甲叶铿锵声、马蹄铁与山路碰撞声混在风声里,在山谷间折返回荡。不必亲眼目睹,只听那连绵不绝的行路声响便可知晓,这支队伍规模是何等庞大,军势又是如何雄壮。   无数面大小不等的旗帜在风中舒卷疯狂舞动,万千簪缨随风飘扬,远远望去如同赤浪。   在千百面旗帜组成的海洋中,最为显眼的,乃是一面豹尾帅旗。这象征着三军主帅身份的纛旗既高且阔,吃足了风力的旗面鼓胀如帆,带着这千军万马组成的巨大舟船踏破层峦冲破叠嶂,越过崇山峻岭一路向前。   掌旗的骑手本是高大壮硕的汉子,乘骑的战马也是神骏非凡。人在马上高人一头乍人一臂,配上那一身簇新甲胄本就格外显眼。再加上这舒展开的纛旗以及鲜亮豹尾,更是平添几分威风煞气。   而在战旗后方,数十名虎背熊腰甲胄在身的武士如同群星拱斗般护卫着这支大军的主帅,也是当今武德天子嫡长子,李唐王朝大半文武心中认定的储君人选:李建成。   李渊此番出兵洛阳声势非同小可,徐乐所部八百玄甲只是这万千大军中的一员,单以兵力论简直可以算作微不足道。真正的大军乃是这支由李建成统帅的六万精兵。   这支庞大的队伍里既包括了追随李家起兵的河东六镇鹰扬精锐,也有占领长安后收编的京畿鹰扬中能战选锋,更有柴绍、侯君集、屈突通、刘文静、张士贵、殷峤等能征善战精于韬略的沙场上将。   这支人马不管从数量还是质量,都足以算作李唐王朝的精华,亦是李渊征战天下开疆拓土的根基所在。群雄逐鹿战和不定,所谓联军往往只是虚应故事,很少有人会派自家主力为他人助拳。李渊这次派出这等规模的大军,既表明了自家的诚意,也可看做对王世充的警告。   毕竟这么一支对外号称十万的虎贲,足以影响战局的走向。帮助王世充固然可以令其起死回生,若是选择与瓦岗军合作内外夹攻,也自然可以将王世充连根拔起。也不需要这数万人真到疆场上厮杀,就单单放在那里,就足以对两支大军形成威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正是李渊这一番布置的厉害之处。   李建成骑在马上身形挺拔如松,扫视众人的目光里充满自信与坚毅,不怒自威杀气十足。在麾下这许多精兵强将面前,他必须维持自己武人风度,不能被麾下小觑。实际上山间行军虽险,可是唐军兵强马壮且此处远离战场没什么危险可言,李建成此举无非虚张声势,心思也不在四周地形或是远方战阵,脑内回想的全是出发前刘文静对自己的言语: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陛下既已登基,杨侗小儿还敢以天子自居,圣人自然不能相容!王贼留此竖子,不过是拿捏圣人的手段。仅凭此一节,足以证明王贼居心叵测,归顺之说必不可信。万乘之尊岂能为贼子诈术所愚?是以此番殿下出征,既是要殄灭瓦岗宵小,亦要折服王贼诛除伪帝。其中关窍便在战与不战之间。”   按照刘文静所言,父皇将六万精锐交给自己,既是对文武的暗示,也是为了让自己立下赫赫战功,不至于军中声望输给二郎。   乱世中想要做帝王,自然离不开武功。自己之前在蒲津和长安都丢了面皮,军中声望一落千丈。好在天下未定,一切还都来得及补救。毕竟军汉心思单纯,只要自己此番能够一举击破瓦岗扫荡洛阳,再以重金犒赏,肯定能够笼络属于自己的部众。   不过要想立功就得讲究策略,不能一味猛冲猛打。这六万人马乃是李家根基,不能轻易折损,如果伤了元气,不管战果何等辉煌,父亲那边都难以交待。是以此番出阵,最好的结果便是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全自家兵马。   既要击破名动天下的瓦岗军,又要避免损伤,其中难处自然非同小可。可也只有做成这等难事,才好得到朝中文武以及三军将士的尊奉。自己这储君名号才能名正言顺坐得稳牢,其他人也不至于生出轻慢之心。   刘文静胸中亦有丘壑,对于这等事该如何做,早就有了主张。按照其所筹划的谋略,这一战的精要在于“引而不发、以拖待变”这八个字。   毕竟洛阳不是自家的城池,自己也没有必要非保住洛阳不失。换句话说,瓦岗、王世充皆有所求也有所顾忌,反倒是自己战走随心,反倒最是超然,只要保住这份超然就可得胜。王世充想要以联军之势扫荡瓦岗,自家为何随他的心意?靠着这几万人镇住敌兵,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让战场陷入僵持,自己就赢了一半。   虽说瓦岗军粮草丰厚,可是收容了十几万骁果军后,于军粮开支上也难免支绌。王世充情况稍好一些,可是洛阳自身兵少,不足以成为祸患。只要战败瓦岗军,自己便可以名扬天下,再以李家大势相迫,不怕王世充不降。   是以此番自家的兵马虽然军容强盛,实际上却并不准备真的放手厮杀。潼关天险,扼关中咽喉,亦可俯视中原搅动乾坤。以六万雄师屯于潼关城内,就足以让王世充、瓦岗军心中忌惮,谁也不敢放手厮杀。若是有人不知死活非要交战,自己便可以乘虚而入,不管是谁先收拾了再说。   当然,这也不是说李家此番出兵全是虚情假意口惠而实不至,该打的仗还是要打。只不过负责厮杀的不是自己,而是徐乐和他手下的八百骑罢了。   想到临行前父亲对自己的暗示,以及刘文静暗中所献谋略,李建成心中已经有所推测,此番徐乐大闹玄武门之举,虽然在表面上不了了之,实际上恶果已经铸成。在父亲和徐乐之间,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固然从表面看,那场争斗结束后,这件事也就不复存在。可是熟悉父亲秉性的建成非常清楚,这道裂痕并未因为事态的平息真的得到弥缝,反倒是随着事态发展越演越烈。   这也不奇怪,初登大宝的帝王,最忌讳的莫过于麾下武人居功自傲目无君上。徐乐却接二连三触犯这个忌讳,纵然其本领再强十倍,也容他不得。这次徐乐统率的八百骑里面,包括了玄甲骑大半军将,尤其是追随徐乐起家的徐家闾子弟以及梁亥特战士,全都随着徐乐出阵,这就是一个信号。   从表面看,这样安排可以看作是对徐乐的关照。毕竟此番徐乐率领的兵马不多,面对的又是强敌,以百战精锐追随,才能保证指挥作战如臂使指,不至于因为指挥不畅或是临阵胆怯而贻误战机。   可是李建成明白,这次徐乐大闹玄武门,玄甲骑的反应令父亲大为光火。原本以为将玄甲骑扩编,再往里混入大量新兵就能让部队脱离徐乐掌握,现在看来却远远不够。常言说“兵遂将转”,这次父亲的安排,显然就是为了将这些军将先行驱逐出队伍再以自己人填充其中,最终让玄甲骑脱离徐乐掌握。   至于这些随军出征的军将,最好也不让他们活着回去。不能明着杀他们,就借瓦岗贼的手除去这些人性命。徐乐在李家耀武扬威,最大凭仗就是满身武艺以及赫赫武勋,既然如此,就让他死在战阵上,谁也不能怪罪李家,事后再为他报仇就是,也不会损害李家的仁义名声。既然他喜欢打,就让他去和瓦岗贼打个痛快吧,不管谁死谁或,都是好事。   细碎而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李建成的思考,抬头看去,但见一名背插靠旗的斥候,自逆着大军向建成所在疾奔,距离建成约莫三十步的地方勒住缰绳,于马上高声禀报:“禀元帅,我军前锋与瓦岗游骑相遇,我军杀贼十数人,余贼已然退去。”   李建成神色冷峻,高声吩咐:“些许小事不必回禀,由徐将军自专!” 第七百九十四章 草莽(三)   “自专?又是自专?这一仗莫非十我们为自己打得不成?”   军帐之中,宋宝忍不住性子,低声抱怨叫骂着。他并没有看军帐正中得徐乐,而是看向帐中其他军将:“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咱们为万岁厮杀卖命,主将却连句人话都没有。整日里一言不发,什么事都让咱们自专,仿佛咱们不像是李家得兵将。简直活活气煞个人了!”   韩约皱起眉头:“宋大,闭上你的嘴!这是军帐,不是咱们自家的房头,由不得信口开河!”   “我这不就是……”宋宝欲待争辩两句,可是自己又闭上了嘴,只是用眼睛扫视帐中诸将。其他人虽然没像宋宝一般破口大骂,但是眉眼之间得神色,已然暴露了内心想法。   论起心中怨气,这些人未必就比宋宝少几分,只不过或是有顾虑或是性情沉稳,并没有宣诸于口。宋宝所言其实是代大家说出了心里话,是以除了韩约也没人说宋宝的不是。   作为徐家闾一路走来的老班底,这八百玄甲并不惧怕厮杀,但是他们谁也不愿意被人当作牺牲品就这么推到前面来。当日玄甲骑在刘武周麾下听用时,虽然吃喝用度极为窘迫,可是刘武周在场面功夫上从没有过疏忽,绝不会让玄甲儿郎感到被慢待。   弃刘投李之后就更不用说,整支部队被当作宝贝,甲杖钱粮供应均为全军之冠,谁又敢缺损了玄甲分毫?走到哪里都是远接高迎,一般职级的军将,只要是玄甲骑出身就天生高人一头。也正是有这份礼遇,这些玄甲将士并不畏惧厮杀也不畏惧拼命,心甘情愿用性命给自己搏富贵换体面。   可是此番出征玄甲骑的待遇大不如前,主帅换了人,行军司马也变了面孔。军粮马料供应总是不及时,即便是发下来,数字也不能和之前李世民为军主的时候相比。虽说不至于饿肚子,可是之前玄甲骑吃惯用惯,现在粮草供应陡然下降,谁心里都不痛快。   比起吃喝用度的削减,更让人难以容忍的还是主将态度。徐乐眼下也是李唐大将,李建成的帅帐内,理应也有徐乐一席之地。任何重要的军议,都应该让徐乐参与其中才对。可是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自从大军出长安之后,玄甲骑所有军将都觉得自己成了外人。   不光是后方的人马不和玄甲骑打交道,主帅的任何军议都不曾召徐乐参与,最多就是把命令传到玄甲骑中,让这些人加以执行。对于玄甲骑来说这种冷遇还是第一遭,宋宝为人精明心思又重,对于这种态度变化最为敏感,是以第一个便发作起来。   其他人即便不像宋宝这般狡黠,也终归不蠢,自然也能感觉出李建成对自家的敌意。三军未曾交战,先锋先和主帅生出嫌隙,这怎么看也不是吉兆。再者说来,如今玄甲骑又逐渐变回了刘武周麾下时的模样,军中粮草紧张,大军得算计着粮食吃饭。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眼看着苦日子又要回头,谁又受的了?   大家看着徐乐,等待将主拿主意。仲铁臂总督玄甲粮草,这当口也忍不住开口:“咱们的口粮还够两日,马料却是难得很。按说陛下坐拥关中钱粮丰足,不至于跟咱们这几百人算计。可是大军的行军司马总是说有粮运不过来,让咱们将就将就。咱是苦出身,自己饿肚子也没啥,就是这脚力可饿不得。一天掉的膘,十天都养不回来。瓦岗军马队不弱,咱们的马若是吃不饱,我怕到时候吃亏。”   宋宝立刻接话:“就是。这些日子不光苦了咱们,更苦了那些好马!明明有的是粮草,却不肯发给咱们,这分明是诚心找咱的麻烦!郎君你说句话,咱们这就抄家伙去找李大郎理论!他要是舍不得钱粮,咱们就回长安去,这仗爱谁打谁打,反正咱是不打了。”   “宋大郎怕了?”徐乐忽然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愠怒,甚至从中感觉不到一丝不满或是焦虑。相反倒是保持着自己一贯的笑面形象,只是这句话传入宋宝耳中,就如同一记皮鞭落下,让宋宝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郎君何出此言?咱跟着郎君出生入死何止一遭,当初从徐家闾合伙到塞上回易,便是脑袋别在腰带上。那时候都不曾怕,何况是如今?只不过这口气实在是……”   “出气是早晚的事,但是不可因为私怨坏了公事。”徐乐语气平和声音也不算大,但是帐中众人听了这句话,心头都为之一震。   “咱们在徐家闾的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在云中又是什么日子,大家想必都不曾忘。如今这好日子怎么来的,咱们心里也有数。男儿汉富贵马上取,滚冰卧雪忍饥挨饿都是武人家常便饭,若是只知享受不能吃苦,在这乱世中非但不能立足,怕是连性命都无从保全,你们说是也不是?”   徐乐说话间目光扫视众人,自韩约以下逐个扫过去,所有军将并无一人敢与徐乐对视。众人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宋宝更是乖乖站回原位,整个军帐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大家这段日子过得太过舒坦,难免生出骄纵之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身为战将便不是常人,更不能由着人之常情自己放纵。否则,骁果军就是前车之鉴!某在江都时,见过他们的手段。论及武艺气力,骁果军将并不逊色于咱们的儿郎,论起战阵手段,他们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若是论起兵马数量,就更不是咱们这区区八百骑所能比。就是这么一支精兵,都被瓦岗军一口吞下。咱们又凭什么狂妄?凭什么自认为天下无敌?”   徐乐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帐中诸将的头则越垂越低,徐乐继续说道:“要粮草要甲杖都不算过分,不过都要记住一句,先打了胜仗再说!就算是商贾都知道看货付钱,咱们什么货都没拿出来,就要人家付账,天下间可曾有这种道理?只要打几场胜仗回来,还怕没有粮草?还有谁敢卡咱们的喉咙?”   帐中不复再有言语,过了片刻,韩约第一个开口:“郎君所言不错!咱们有志气的,就去杀几个对头!拿着人头光明正大去讨自家粮草。总不能让郎君低三下四,跑去建成的帐前去说小话!这笔账且先记下,将来自有郎君为咱讨还!你们且想想看,自玄甲骑成军至今,郎君可曾让咱们吃过亏?又几时让咱们受过窝囊气!”   小门神乃是天生的粗喉咙,这几句话吼出来满帐回音,众人虽然没有言语,但是不少人都渐渐抬起了头,双眼也重新恢复了光芒。徐乐冷眼旁观,心中也自欣慰:玄甲骑的锋锐还在,自家的兵马就不至于被人打倒。   其实徐乐心中何尝不是窝着一股火气?这一路行来,自己和建成如同路人,谁也不和谁交谈,这绝不是先锋与主帅应有的态度。他也很清楚,就算自己拉下脸去向建成讨要军需,对方也不会见自己,更不会把军需拨发下来。说到底,他就是铁了心要看自己和玄甲骑出丑,自己又怎会随他的意?   不过比起钱粮,徐乐更担心的还是自家兵将。玄甲骑日子过得太好,已经许久不曾吃过苦,很容易失去那股锐气。一支精兵若是没了锐气,又能剩下什么?何况这次面对的可不是等闲之辈,而是一块前所未有的硬骨头,就更是容不得半点大意。   这些战将在自己面前发牢骚,固然是因为这口气咽不下,和近几日遭遇的战事也脱不了关系。按说眼下自家兵马还没到战场,潼关也在李家控制之下,这段行军应该平安无事才对。可是这几日里,大军始终不得太平,每天都会和瓦岗军发生接触。   潼关天险大军难以通过,可是关口附近得山中自有小路,小股轻骑可以利用道路潜越。这些瓦岗军的游骑,应该就是从小路潜入关中,偷窥李唐大军动向。   能够从潼关守军眼皮子底下溜过,又能在苍茫群山中穿行驰骋已属不易,更难的是,他们还有能力有胆量和自己的兵马较量,这就更让徐乐从心中对这支兵马生出戒备。   自出世以来徐乐见过的精兵强将不在少数,更在江都与天下第一强兵亲自较量过,不至于被一支新出现的军伍所震慑。但是徐乐必须承认,瓦岗军身上那股子蓬勃朝气乃是其他各军所未有,甚至于让自己依稀看到了玄甲骑的影子。   他们不惧强敌敢于死斗,又不是胡冲乱打只凭血勇,反倒是机动灵活扬长避短,不但敢斗更是善斗。运用自己善于骑乘更有大量马匹的优势,和自己的兵马周旋。玄甲骑善长的墙式冲锋,在崎岖山路上难以发挥,靠着玄甲军将个人的技艺,又很难抓住对手。是以这几日虽然自己总能成功驱逐敌人,但是斩获极少,相反倒是消耗大量的精力。   这种仗最是让人气闷,自己手下军将的怒气有一半也是因此而来。徐乐甚至可以想到,之前骁果军和瓦岗军交锋时,肯定也饱受过这种战术的袭扰,那些惯于阵战不善权变的骁果军将多半也和自己麾下这些人一样怒火中烧,急切地想要抓住瓦岗主力一决雌雄,结果就是全军覆没。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自己绝不能走上骁果军老路,更不能轻视面前的瓦岗军。虽然身后有李唐六万大军,但是到了战场上,这支大军能否指望的上着实难说。自己真正能依靠的,就是自家这八百骑,自己就要靠这八百骑战胜瓦岗、踏平骁果! 第七百九十五章 草莽(四)   山林掩映间,几点篝火燃起。   点篝火的乃是做惯没本钱营生,常年与官府周旋逃避追捕的行家,火头不旺既可取暖烤食,也不至于被人轻易发现火苗暴露行藏。加上所选的地方乃是一片山环之内,远离道路人迹罕至,即便是常年在山中讨生活的猎户樵夫,等闲也不会来到这种地方。若非是特意前来侦测的斥候,绝不会发现这等所在。   不远处的森林内,百十匹战马零星分布拴在树上。所有的马都戴了口嚼子,马蹄也用软布牢牢包裹,保证战马不至于发出动静露出破绽。   在每堆篝火旁,都围着十几条汉子,在森林中还藏着十几个手持短弓凝神戒备的军汉,这些人便是这几日与玄甲骑交战,让玄甲众将心头火起却又一时想不出太好办法对付的瓦岗游骑。   王世充联合李渊共抗瓦岗之事虽然隐秘,但是李唐数万大军调度总归瞒不过人。更别说瓦岗军亦在关中广植耳目,是以这边李家大军甫出长安,李密也就得到了消息。   正如刘文静所推测的一样,即便是挟新胜之威的瓦岗,也不敢无视李家六万虎贲所带来的压力。李密一方面加紧进攻洛阳,另一方面依徐世勣主张,派出小股精骑越潼关直入关中,时刻监视唐军动向。   这种调度说易行难,毕竟山林行军秘密监视不同于沙场阵战,少量骑兵既要秘密调度又要不让对手斥候发现,就更不是易事。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鹰扬甲骑,也难以完成。也多亏瓦岗军中有大量绿林好汉江湖豪侠,才能在山林间行动自如,视数万大唐兵马如无物。   火堆旁,一个伟岸的身躯端坐,枣红色的面皮在火光映照下色如凝血。在他身边围绕着几个大汉,众人身上都是一身短打衣靠干净利落,颜色则与山石相仿,看上去很是有些邋遢。不过对他们来说,一身打扮只为行动方便,于其他并不在意。   这些人便是这支小股骑兵的首领,亦是隋末草莽间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任意一人,都能在长安刑部的架阁中找到厚厚的罪档,也都曾出现在大隋的海捕文书上。其中有几个人因为罪行累累,其姓名甚至连杨广都有所闻。   或称绿林好汉或称游侠恶少,根子上都差不多。都是些打家劫舍好勇斗狠之徒,如果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他们背后并无高门大户支持,也没有家族势力可为荫庇,全靠自己一刀一枪搏杀乞活,这名号也是凭借一身本领以及胆量所挣下。   这等人眼中门第家世,远不如武艺本领好用。能够为他们所推崇,必然要有一身过硬的本领。当下居中而坐的大汉单通单雄信,便是靠着身本领以及那条名为“寒骨白”的长枪,折服一干绿林豪杰,成为当下中原草莽群雄盟主一般的存在。   单雄信与徐世勣既是同乡也是挚友,在其投奔瓦岗之前,就已是名动江湖的豪杰,乃是中原绿林中大名鼎鼎的“飞将”。归顺瓦岗之后,与徐世勣并称为翟让身边左辅右弼,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李密加入瓦岗之后,瓦岗军实力今非昔比,军中猛将如云,不过单雄信依旧是瓦岗军内一等斗将,裴行俨、罗士信等人与单雄信或友或敌,但是对于其一身本事,尤其是那身江湖本领全都暗自点头称赞。也正因为此,这次带领游骑窥伺唐军动向的重任才落到单通肩上,也只有他才有这份胆量,带领手下这不到百骑的小队,主动向李唐数万大军挑衅。   这些人本就是刀头舔血亡命之徒,又有单雄信这等豪杰带队,就越发的肆无忌惮。哪怕是这等鸡蛋碰石头的事也照样敢做。再说之前大战骁果军的时候,他们也是这般以轻骑袭扰,最终成功瓦解骁果军势。有了得手的经验鼓舞,他们胆子也就更大一些,哪怕这次的对手不同以往,也并不曾让他们感到恐惧或是迟疑。   靠着弓马娴熟外加长于山林作战的特性,单雄信带着他这些部下采用打了就走的战法,不和玄甲骑恋战。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玄甲骑被动接招难免落后一步。何况山地行动难以结阵,身上的披挂更是累赘,是以玄甲骑的行动速度没能跟上这些绿林军,单雄信的损失还不算太大。   不过饶是如此,几日厮杀下来,这近百人的队伍也折损了四成。换做其他的部队遭遇这等伤亡早就难以承受,这些绿林人却并没有退缩或是畏惧,相反所有幸存者全都神采奕奕,哪怕口粮马料即将见底,也没有取得多少斩获,众人也不为所动。   火光闪耀,比火光更为明亮的,是这些人的眸子。对于伙伴的伤亡折损,他们的反应极为冷漠。自从入绿林那一刻,就已经把自家生死置之度外,朝生夕死乃是绿林人的宿命。是以众人更在意活着的时候如何享受,于死者并不在意。大家都是提着脑袋闯荡,死了权当睡下,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   比起死伤者,他们更在意自己这条命可以换几个对手,又能取得何等战果。身在敌军腹地,不敢放声交谈,但是情绪与念头总归难以压制,交头接耳低声聒噪谁也阻拦不住。即便是单通本人,也没有干预得意思,反倒是得意的与身边头目交谈着这几日交锋心得。   四周弥漫着烘烤干粮所产生的特有香味,众头领一边贪婪地嗅着这美妙味道,一边品评着对手以及自己的手段。   “我看玄甲骑也没什么了不起,和骁果军比起来,顶多是半斤八两。之前把骁果军吹成了天兵天将,最后还不是咱的手下败将。”   “听说李家得关中,全靠玄甲骑厮杀。咱这回先灭了他们的锐气,看看李家还敢不敢掺和咱们的事!”   听着几个头领的言语,单雄信脸上也露出笑容,不过还是提醒众人道:“莫大意。自家人说笑几句没啥,谁要是真把他们当成软货,那可是拿自家弟兄的性命做耍。嘴上不说心里也该有数,咱们能胜骁果军,主要靠徐大出谋划策,硬碰硬咱不是人家对手。玄甲骑既能有这么恶的名声,又怎会没有真本事?这几日咱的弟兄死伤不少,说他们不行,如何对得起那些弟兄?”   “他们自然有些本事,不过比骁果军……”   “咱们遇到的骁果军已经算不上精锐了。”单雄信冷哼一声:“那些人也算既不算兵也不是绿林,充其量就是丧家犬,又有徐大那等人物给咱出主意,这仗才打得舒坦。真要换个地方,咱怕是不够人家一手收拾。玄甲骑锐气正盛,比骁果军难对付。徐大又不在这,光靠咱们几个,注定不是对手。”   “单头儿这话的意思是要撤?”   说话的头领满脸不甘,“这还没过瘾呢就走?不是便宜了李家?再说咱的消息还没探明白,这时候回去不怕误了大事?”   单通点点头:“明个一早就走。见好就收,再不走就怕走不成。”   说话间他回头看了看树林方向,又转回身望着几个头目:“这几天折了这么多弟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绿林人不怕死,却也不能轻贱自家性命。反正该探的也探得差不多,该向徐大讨章程。等他想好主意再打,咱就肯定不会吃亏。”   在这干绿林人心中,徐世勣已经是如同诸葛亮、姜子牙一般的活神仙,听到单通这么说,全都点头赞同,只有刚才那位头领还有些不甘,嘴里嘀咕着:“这话倒是没错,就是有点可惜。听说玄甲乐郎君的本事比宇文承基还要了得,还想让单大和他较量较量,看看是他的马槊厉害还是单大的寒骨白硬扎。”   前者大破骁果军活捉宇文承基之战,瓦岗军乃是以谋略取胜,并未与承基比并武艺。到了最后厮杀之时,更是瓦岗众多猛将一拥而上群起围攻,还用上了挠钩套索,是以显不出双方手段你。不管是单通本人还是这些好勇斗狠的江洋大盗,都以此为憾。   尤其随着瓦岗军猛将日增,单通飞将之名逐渐褪色,于军中的名气被压下。这些老弟兄嘴上不说心里不服,自然希望头领打一场漂亮仗扬名立万。承基不能再战,就只好考虑徐乐。   另一名头领也附和道:“我看丁大这话没错,要不明个找机会,和徐乐做过一场再走?看他长得白白净净好象个书生,若不是那么多人说,我真不信他有什么本事。多半是个巧将,没有什么气力。单大这寒骨白抡起来,砸也砸死他。”   “我看黄三这话没错。”名为丁庆的头领立刻接话:“他是李家头号斗将,若是能把他的头带回去,徐大一准欢喜。到时候也让那些人看看,咱绿林人是不是只会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   单通却一摇头:“要走就干脆些,没得横生枝节。想打有的是机会,不必非赶这次。”   说话间他看向稍远处,在距离单通约莫二十步的地方,拴着一匹枣红色战马,拴马的并非林中树木,而是一根粗若儿臂的木桩。   木桩长有丈余,顶端处嵌一根长二尺四寸的寒铁枪头,枪头为三棱形状顶端及四面开刃,月色之下发出瘆人的白光。   这便是单通赖以成名的兵刃:寒骨白。   出身绿林的单通并不用马槊,而是用这条铁枪。其枪杆为上好的枣木制成质地坚韧,即便是与马槊对砸也绝不会吃亏,而顶端寒铁则是来自于一位倒霉的西域商贾。这块寒铁本是商贾砸下全部身家希图拿到长安搏富贵的希望,没想到反成了催命符。   单通以重金雇佣巧匠,将这块价值连城的寒铁铸成枪头,锋锐所向之处无坚不摧,哪怕是所谓的宝甲也难当一击。   这条大枪便是单通行走江湖的倚仗,亦是他半条性命。只要有大枪在手,不管是何等猛将,他都有把握一战。也正是有这条大枪在,这些江湖亡命就有底气向任何强敌发起挑战。   看着手下人失望的神色,单通又一笑:“急个球!左右人在那,还怕没了仗打?等到讨了章程回来,再和他交手不迟。这回我跟徐大得说好,绝不能像对付承基那样乱打一通。不管如何,都得让我和徐乐比一比,让他们知道咱绿林人……”   单通话音未落,忽然面色一变,身形霍然而起,脚尖点地人已经飞身跳起,如同怒鹰一般掠向树林方向,口内断喝一声:“小心!”   与此同时,森林中也传出一声怒喝,随后便是半声惨叫。   血光迸溅,死尸倒地。惯于偷袭猎物的狼群,今日终于遇到了猎手。猎杀,开始。 第七百九十六章 草莽(五)   越是强盗越要小心别人黑吃黑,杀人越货本就不是正经人的营生,所遭遇的也就多是非常之事。这些强盗剪径杀人结仇无数,自然也要防备着仇家上门索命,所以绿林人戒备心大多比普通人更重。尤其是现在还身处敌境,就更不敢松懈。表面看来众人夜间休息烤火用饭很是悠闲,实际上这些人轮番休息,营地附近始终有暗哨警戒。   既是夜袭的行家,于防范戒备上自然也是好手,打败一支百人规模的江洋大盗不算难事,可是偷袭这些人的营地却很少有人能做到。即便是善战如骁果军者,几次夜袭全都失败,等他们到了地方只能找到篝火,连人影都看不见。   今晚,意外终于发生了。   这支队伍是由绿林中积年老贼组成,各个名声在外。哪怕是无名小卒,放到自己起家郡县都是可以让小儿夜不敢啼的狠角色。像是负责今夜值宿的金五、牛横,便是这等人物。他们的年纪其实比单通更大一些,为盗的时间也更长。手上究竟有多少人命,更是连自己都数不清的糊涂账。   这等人自然少不了被官府通缉捉拿的经历,能够纵横江湖多年不曾落马,就是靠着一身功夫外加超乎常人的警觉机敏以及过人的反应。金五更有一手“犬守夜”的功夫,乃是从一个边军老卒处所学,夜间耳目聪慧远胜常人。一点轻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更别说大队人马围攻。   是以每当金五守夜,其他人就格外放心,今晚也不例外。   金五如往常一样,隐蔽在树木草丛掩映的角落里,耳朵贴地一动不动。他生得本来就瘦小,加上所在位置偏僻且星月无光,便是从他身边走过,都未必能发现其存在。于金五而言,这简直就是绝佳的藏身地。   牛横在距离金五二十几步的地方,他的身形魁梧高大,并不适合暗中埋伏,却可以大大方方在外面走动吸引注意,为金五提供掩护。他那件布衣下面,其实藏着一领牛皮甲,加上其自幼苦练的外加排打硬功,就算是弩箭钉在身上也能保住性命。这些年来,他和金五互相配合杀人越货,乃是默契的搭档。巡哨之事也是驾轻就熟,彼此之间不用说话就能知道意图。   与往常一样,四周寂静无声,除了远方的窃窃私语以及木柴炸开的声音,基本听不到其他动静。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值夜都是如此。太平日子多,战阵时间少,这才是正常的生活。若是每日都要厮杀,就不是人过的生活。   可是明明平安无事的光景,金五心中还是莫名感到不安。这种积年老贼的预感,很多时候比自己的感官更为可靠。夜行高手可以不发出声音蒙蔽对手五感,却不可能屏蔽老江湖的感知。   若是在昔日和牛横联手做没本钱买卖的时候,金五这时候就会发声示警,随后与伴当一起逃。但是如今瓦岗既已成军,万事就得有个规矩,不能由着自己性子乱来。   毕竟四下看不到敌人,这时候发声示警,所有人就都得动。明明看不到敌人,却要这么折腾,换做谁心里都不满意。不管怎样,总得找到点踪迹再说。再说若是大队人马行动,自己怎么也能听到点动静。这种情况唯一的可能,就是有身手高明得斥候靠近。   现在这片树林内光是像自己这样的暗哨就有十几个,全伙人马五十余名,就算来的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这么多绿林好手手中讨得便宜。是以金五在一瞬间做出的决断就是:找到这个斥候,结果他的性命。   就在金五准备用暗号提醒牛横,让他注意有人接近的当口,牛横的脚步也微微放慢了些许,随后又恢复寻常。金五心头一松,知道这位老伙计面粗心细,论及头脑精明,实际还在自己之上。想必是他也发现了蹊跷,存了和自己一样的心思。   金五心头略一放松,手悄悄口边,握住口内所衔匕首的握把。也就在此同时,一阵微风从金五头顶掠过。这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对于金五来说就已经足够。他口内衔匕首,舌下还压着一枚竹哨。只要哨声一响,整个森林内休息的盗匪都会闻声而动,迅速投入战斗之中。   可是要完成这个动作,就不能还趴在草丛里。就在他刚刚弓起身子,准备吹响哨声的刹那,一股微风已经席向他的喉咙!   被发现了!   金五瞬间便判断出来,自己的藏身地已经被人察觉。他来不及思考对方究竟是如何看到自己在哪,仓促间先行举起匕首招架格挡。说起来金五也是夜战高手,虽然不是夜眼,但是听风辨位的功夫精湛,黑夜之中盲斗也不吃亏。   再说他也不需要克敌制胜,只要能够能够抵挡一招半式,缓过一口气来吹哨示警,就足以完成自己的任务。可是他这本应万无一失的格挡,却偏偏挡了个空。   预料中的金铁交鸣之声并没有出现,金五手上并未感觉到任何分量。他心知不妙,身形急忙准备后退或是规避,可是他的动作还没等做出来,就觉得面前一寒,随后一股剧痛顺着右眼袭来,顷刻间便冲击周身。   他张开口想要痛呼,却发现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就在一瞬间他的眼睛连同脑浆都被外力狠命搅动,剥夺了他全部的气力乃至意识。金五的神智彻底消散之前,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牛横为何还不吹哨?   就在金五遇袭的同时,牛横实际已经做出了反应。他并没有去接应自己的伙伴,而是按着徐世勣日常操练,张开大口准备吹响舌下竹哨,提醒驻扎在山林内的伴当。   可是就在他张开口的同时,弓弦松动的声音响起,一支三棱透甲锥钻破夜色,直接贯穿入牛横的口内。精铁铸造的箭簇轻松击碎了牛横的牙齿、舌头以及舌下那枚竹哨,直接从后颈钻出。牛横的尸体被强弓之力带动倒退数步,后脑重重地撞在树干上!   这一箭力道惊人,贯穿牛横的头颅后径直贯入树干,牛横就这么被钉死在树上,尸身尤自不倒。直到此时,他手中的大棍才落在地上,传来一声闷响。   从两人遇袭到被杀,前后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光景,两个绿林好手就被人结果性命。此时森林中其他负责警戒的暗哨也自有了动作,几支弩箭自林中射出,还有人吹响了口内竹哨示警。   这一系列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比起来人的行动,终究还是慢了些许。   一道黑影从森林中钻出直奔篝火堆而去,其速度快得惊人。哪怕是这些绿林盗魁,也看不清来人的动作,只感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   单雄信就是在此时来到森林边缘的。   他飞将之名并非幸致,从听到动静不对,到他来到森林边缘,前后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光景,直刀已然出鞘,周身的肌肉绷紧,人已经是临阵状态。   从森林中窜出的人影,与单雄信几乎是迎面相遇。单通的眼力究竟是比其他人强出许多,看得十分清楚,从森林中冲出之人身形矮小,身上裹着夜行衣,加上其身法诡异,乃是缩着身子前进,乍看上去会被误认为是一头野兽。   就在单雄信看到来人的同时,森林中冲出之人也发现了单雄信,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单通心头陡然一紧!这双眸子……怎么那么像狼?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恶狼已经伸出獠牙,向他发起了攻击。两股劲风席卷,一取小腹一取腰下,显然是要发挥以小博大的优势,专门朝单通不利招架的地方招呼。   单通身经百战临阵经验丰富,却也是第一次遇到出手如此迅速的对头。他手中的直刀并未招架,而是自上向下劈落,要将对方劈做两爿。以伤换伤以命搏命,本就是绿林草莽惯用的打法,讲拼命他单通又几曾怕过人?   可就在他直刀落下的刹那,对手的招数陡然变化。明明是全力以赴的一击,竟然硬生生收住,一对短兵从单通身前划过,方才那雷霆一击居然是虚招。而来人也随着兵器变化身形疾转,双足用力一蹬随后如同一枚被抛石机投出的弹丸一般,从单通身旁冲过。   这几下动作迅捷如兔,饶是单通本领高强,却也不曾遇到过这种对手,更没遇到过这种打法。他竟然把后背空门让出,只为不和自己恋战,这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纯粹的亡命?事实上对手躲自己方才那一刀的动作已经是险到极处,稍慢上一点点就要人头落地。从这一招单通就可以确定,来人武艺不及自己。明明不是自家对手还要这么做,这到底是图什么?   不过对于单通这种杀人的行家来说,身体的反应永远比脑子快。心头的怀疑阻碍不了他的脚步,随着对方身形扑出,单通也自身形转动发足疾追。可就在他身形转动的同时,树林内又传出几声喝骂外加两声痛呼。   林中还有人!而且来的还是高手,能在眨眼之间接连杀伤数名绿林豪杰的,绝不是泛泛之辈。今晚到底来了多少好手,又都藏身何处?   也就在单通略一犹豫的当口,自林中冲出之人已经冲到篝火附近,火光晃动人影交错,随即便有人倒下。 第七百九十七章 草莽(六)   自林中冲出与单通交手随后杀向篝火的,自然是小狼女步离。   经过江都一战,步离和小六的修为较之以往都有极大突破,步离限于身形体魄,于力道和耐力上难以有所发展,但是爆发力和速度上,比之昔日在梁亥特部落时,却已经远胜。再加上那双夜眼,在这种暗夜袭击中,可算是占尽了先手。   徐乐不是被动挨打的性子,也非常清楚自家兵马的长处以及短板所在。如果在平原列阵厮杀,这些绿林游骑绝对不是自己这支精锐甲骑的对手。可是在这种山间小道上开战,情况就彻底颠倒过来。玄甲骑擅长的墙式冲锋根本施展不出来,反倒是对方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零敲碎打,就算用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进行驱逐,效果也不会太理想。   是以徐乐采取的方法就是,以猎杀对猎杀,以暗算对暗算。用对手最为熟悉的战法来对付敌人。   虽说这些绿林人善于隐藏行迹,不会被人轻易找到所在。可是梁亥特部落昔日以猎狐为生,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猎手。能够在冰天雪地中找到狡狐踪迹予以捕杀,单雄信等人的踪迹自然也能找得到。至于袭杀的任务,则是玄甲骑中一等好手承担。   徐乐也很清楚,这些绿林人如同泥鳅滑不溜手,兴师动众肯定抓不住人。是以今晚行动带的人不多,却无一不是军中硬手,徐乐本人亲自指挥,步离则是当仁不让的先锋。   事实上这几日交战,步离也窝了一肚子火。在她看来瓦岗军的手段其实和自己的打法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出其不意打了就跑,能咬一块肉就咬一块,咬不到也没损失。草原上的狼群攻击野牛,又或者是部落捕猎,其实也是相似的打法。论起弓马手段,他们也未必就比自己的族人出色。无非是玄甲骑始终训练阵战,对于这种打法缺少应对手段,才处处受制罢了。   按照她的心思,乐郎君还不如给自己一支游骑,让自己用同样的办法对付那些盗贼。大不了乐郎君先到潼关,自己随后赶过去也就是了。可是任自己如何表示,徐乐都不肯答应自己的要求,这让小狼女心里先就不满。   再加上李建成那边的态度,以及全军军需日渐窘迫的事实,都让步离心里的怒气越积越重。直到此刻才终于发散开来,用眼前这些对手的性命作为宣泄的渠道。   步离于战阵一道有着本能天赋,虽然之前不曾见过单通,但是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刻,她就生出一个想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既然明知道打不过,就没必要在其身上浪费时间。是以小狼女从一开始交手,就是为了脱离战斗做准备。她今晚的目标明确,不是猎杀对方大将,而是尽可能的杀人。   她很清楚,这些人没有庸手,只不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反应不过来。一旦他们恢复镇定开始还击,任意三人联手自己就讨不得便宜。而且自己出手虽然狠辣,可是自身体力不足不能持久,若是让他们缓过手来,就没什么便宜可占。自己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恢复理智以前,尽可能多得杀人,杀的越多越好。   身形飞速移动带起的风卷动火焰,篝火的火苗随风狂舞,为这场厮杀增添注脚。刀光闪动献血喷溅,几个起落间,步离手中的匕首已经从一名头目的咽喉间划过终结一条性命。   不可能所有人的反应都像单通这么快,武艺上更不可能都如单通一般了得。步离蓄势已久,此时全力出手,其威力足以和一等斗将出手相提并论。即便是单雄信本人,也不可能在三两招间就战胜步离,更何况是他手下这些盗贼。   他们虽然手段也自了得,可是和眼下处于巅峰状态的步离比并,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何况有单通挡在前面,谁都认为自己不必担心,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如此大胆,拼着性命只为杀自己这些人。措手不及的代价,便是性命消逝。   “哪来的狗贼!”   “宰了他!”   金风呼啸,数口锋利的长刀在步离身旁左右落下,小狼女凭借着自己惊人的速度左右躲闪,于间不容发之际,成功避开攻击,处境已是险到巅峰。然则步离有胆量担任先锋,伎俩自然不仅于此,就在几名盗魁认定很快就能将对手乱刀分尸之时,步离再次腾身而起,所取的方向正是刀网中唯一的一处破绽所在!   乱刀如影随行,娇躯如风胜电!刀锋过处,步离头上的蒙面巾被刀锋划开,面巾随风飘落,满头青丝也如飞瀑般垂落、爆开。而她的人也成功脱网而出,直扑向另一处篝火附近,一口匕首脱手掷出,精炼匕首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后径直射入一名瓦岗游骑的面门!   女人!这个如同疯子一般不顾性命厮杀,只为杀自己人的居然是个女人!   随着步离的头巾落下,这些瓦岗军也发现与自己交手的竟然是个女子。固然江湖上男女僧俗都曾遇到过,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以力为尊的圈子还是男子为主。成名的女子本就不多,有这般狠辣劲头的女子,就更是万中无一。乃至这些盗贼发现真相的一刻,许多人第一感觉便是:丢人现眼!   沙场无情,既然交了手出了人命,也就没有其他话说。就算发现是女人,这时候也停不下来,只能咬着牙举着刀冲上去。其他几处篝火前的盗贼反应过来,纷纷亮出兵器冲向步离。步离亦是不闪不避,迎着这些人冲上去,就在她前冲的同时,右手自腰间又抽出一柄匕首,依旧保持双匕在手,迎向面前这些绿林巨盗。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不管再怎么了得的女人,都不可能以一对短兵战胜这么多手持兵器的绿林好手,可是就在双方即将碰撞到一处时,一排雕翎箭如同连珠般自林中射出。   韩小六!   自射杀牛横之后,一直蛰伏不出的小六,终于再次出手。   百发百中,出手必追魂!   这些盗贼为了便于行动,身上并没有披挂铁甲,最多就是穿着布甲而已。在小六的强弓面前,这种防护其实和纸糊的没什么区别,更别说小六所取的位置,不是太阳穴便是面颊,再不就是咽喉,全都是铠甲无法遮护之处。随着几声闷哼,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盗贼已经中箭倒地。其余人的前冲势头,自然为之一顿,也就趁着这一顿的机会,步离足尖点地人再次飞扑而出径直冲入盗匪军阵!   绿林人不比官兵,长于个人技艺拙于行军布阵,这些瓦岗斥候军阵本就松垮,更别说被小六的弓箭接连射杀几人,其余人的气势难免受影响。步离也正是抓住这一线机会猱身直进落入阵中,随着双手匕首舞动,小狼女再次张开锋利獠牙,在瓦岗军的身上狠狠咬下!   战场上瞬间增加了两具尸体,不曾想到步离动作那么快,更不曾想到她如此疯狂的瓦岗军将,又有两人命丧刀下。而瓦岗军的噩梦并没有就此过去反倒是刚刚开始,随着森林中厮杀声喧,众人只觉地面一阵颤动,随后就见十数匹脚力发疯一般朝着自己猛冲而至,这且不算,这些马尾巴都被人用火点着,战马拖着火蛇向单通一行飞速靠近!   单单十几匹马,不足以发挥火牛阵的作用,也不至于让绿林老贼应对失措。可是看到原本系在林中的脚力被人这样对待,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却在瞬间乱了方寸。   “咱的脚力!”   “护住龙驹!”   这当口已经顾不上暴露位置,所有人都扯开喉咙叫嚷,甚至有人喊出了绿林黑话。比起步离或是小六造成的损失,这些人最为在意的其实还是森林里自己这些人的脚力。不管胜负如何,只要有脚力在,总有人可以活着离开。可是一旦战马被夺去,这些人就要全军覆没,没人能活着离开。   原本以为今夜纵然被人摸上门,对方的人手也不会太多。何况森林里也不乏硬手,怎么都能撑起场面。没想到局势居然崩坏如斯,十几匹马被人赶出来,其他的坐骑也不保险。一部分人已经挺着兵器冲向树林,准备去驱逐敌手保护马匹,有些人则想着控制住这些疯马,看看还有没有挽救余地,其他人则挥舞兵器继续斫向步离。   “岂有此理!”   面向森林的单通,猛地发出一声怒吼。手中的直刀猛然丢出,朝着小六放箭的方向飞掷而去,随后两步便来到自己戳枪拴马之处,手起处名为“寒骨白”的枣木铁枪已经抄在手中。重达七十斤的兵刃,被他单手提起轻若无物。   枣骝驹一声长嘶声若龙吟,示意自己的主人跳到自己背上,一起杀个痛快。可是单通并未上马,而是单手提枪,朝着步离所在的位置疾冲而去,舌绽春雷一声断喝:“闪开!”   单臂伸展掌中大枪权当铁鞭,对着小狼女兜头甩去! 第七百九十八章 草莽(七)   黑云压城,乌龙盖顶。原本燃烧正旺的篝火被突如其来的劲风所袭,火势为之一衰。在劲风正中位置的火焰被狂风生生吹熄,两侧的火焰则被随风而动左右分散,似乎是要为自上方落下的巨龙让路。   随着单雄信拔枪、出手,之前围攻步离的绿林人,已经很有默契地向左右闪避。大家都知道,单通平日里是仁义大哥,可是一旦打起仗来就如同疯魔六亲不认。何况他武艺大开大合,一条大枪舞开,一丈方圆内都是他的攻击范围,连他自己都没法控制,想要保全弟兄也做不到。此刻他含愤出手,谁也不敢留下生怕受池鱼之殃。   “砰”。一声闷响响起,寒骨白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就像是有人用巨大的鼓槌,朝大地狠狠敲了一下。这沉闷的鼓声比起响鼓更为震撼,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声巨响陡然缩紧。   势沉力猛速度也快得吓人,以单通出手的速度以及赫赫声威之下,很少有人能够做出规避动作。不知有多少成名豪杰,就死在这一记“霸王摔枪式”之下。   不过步离显然不在此列。就在枪落下的刹那,步离的身形疾退,眨眼间已经退出两丈之外,直到后背抵在一棵大树树干上才停住脚步。但是单通成名多年,手段又何止于此?就在步离退后的同时,单通的招数也随之一变!   步离退他便进!身高腿长的单通,并不曾施展什么轻功身法,可是行动迅捷进退如飞,其动作之快丝毫不逊色于步离。随着单通的手腕用力,那条七十斤重的大枪如同灵蛇一般自地上弹起,带起大股灰尘。大枪带着尘沙,如同出海的蛟龙裹挟着波浪,再次朝步离席卷而去!   步离的脊背抵着树干,退路已然断绝。而单通出手之时,已经锁死了步离左右退避的可能。不管她朝哪个方向闪避,都难逃大枪拦腰扫击。若是步离招架的话,她手中那对短兵,也不可能挡得住单通手中这条铁枪。   步离果然如单通预料一般不闪不避,只是把双眼紧紧盯住枪头不放,似乎要故技重施,再次从大枪的破绽处逃脱。   可笑!   单通心内暗笑:若是能被你两次用同样手段逃脱,某也没脸在绿林立足。手上力道陡然增强几分,大枪直奔步离胸前直刺!   步离此时的呼吸也已经变得急促,这种急促并不是激烈交锋之下体力不支引发的呼吸紊乱,而是一种兴奋的表现。身为武人遇到本领出色的对手,又或者遭遇生死危机时,往往都会引发这种兴奋情绪,随后因为血脉贲张心跳加速,引发身体的反应,导致呼吸变得不再平稳。这种情况带来的剧烈刺激,不是酒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能够代替。有一部分人也会因此沉湎其中不可自拔,越是处于生死边缘越是兴奋,步离的情形就是如此。   生于塞上狼群的步离,在遇到罗敦之前,过得一直是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日子。固然在梁亥特部落以及徐家闾的生活,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逸以及家的感觉,也让她深深依恋其中产生了归属感,可是童年生活的记忆,就像是烙印一般深深的镌刻在血脉之内,不管如何变化都不会磨去。越是到了生死边缘,步离的情绪就越发亢奋,一如受伤孤狼,绝不会束手待毙只会奋力一搏!   在她眼中此时只有枪锋不见其他,就在大枪即将刺中自己身躯的刹那,步离的身形陡然动作!双足猛地踢向树干,如同上天梯一般沿树干疾行几步,这本该刺中她身体的锋刃便从脚下险险划过。   单通眼见一击失手,大喝一声沉腰坐马手臂发力,本应刺入树干的大枪被他生生拽住,随后力道陡然一变,改平刺为上挑,大枪自下而上,作势要将步离挑起。可是步离的动作更快一步,双足向下一记千斤坠,自身的体重加上腰马之力全都作用在枪杆上,以自身为武器想要生生把大枪从单通手上砸落。   刹那间,在场的绿林群盗全都呆住了,自他们与单通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等情景。头领手持长枪伸臂刺击,对手则稳稳站在枪杆上,随着枪杆上下起伏。高大的单通与纤弱的步离形成鲜明对比,火光映衬下,两人的体形差异反倒是成了互补。山风吹拂,吹起步离头上青丝乱发,加上步离本就是中原少见的异域美人,此情此景下更增几分颜色。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绝不会相信这是一场生死搏杀,只会认为两人在卖解献艺。事实上就算以此为业的艺人,用心编排苦练之下,想要达到这等效果也是难如登天。   单通心内也忍不住为步离的应变以及身手喝彩,自己遇到过的江湖女子,没一个人能和这个小姑娘相提并论。不过越是如此,自己就越不能留下她的性命!单通一声怒喝手腕抖动,大枪用了一个“崩”字决,将步离的身体从枪上弹起。   步离也不曾料到单通的膂力强悍如斯,自己这一击的力道在他而言竟然根本不足以成为威胁,而随着单通用出崩枪法,步离只觉得脚下一股巨力袭来,自双足至小腿如遭重锤,下半截身子发麻,再也维持不住之前的站姿。随着单通这一抖,步离的身躯从枪杆上弹起,向着一旁落下。   “纳命来!”单通一声怒喝,大枪一记“白蛇吐信”直奔步离刺过去,都不想等到步离落地,就要将她刺死。可是就在他手中大枪即将刺出的刹那,空气中陡然传来一声断喝,随后一股劲风直奔大枪枪尖飞去。   这股劲风并非弓箭,但是来势比之强弓劲矢并不逊色,即便以单通之能,也来不及变招抵挡,只听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空中陡然爆起几点火星。单通只觉一股巨力袭来,自枪尖直接传向自己的手臂。   从交手之初,他始终保持单手握枪的姿势不变。可是此时他却再难以单手控制兵器。这条追随自己征战,几乎成了身体一部分的武器,随时都可能脱离掌控脱手落地。绿林中人为了颜面可以牺牲性命,当着自己这些手下的面,若是被人打落大枪,自己的体面何在?   当下单通顾不得其他,再次腰马发力,始终空着的一手急忙伸出抓住枪钻,双手用力总算是把大枪攥住。饶是如此,枪杆在两股相反的力道作用下,也自嗡嗡抖动,过了良久才平复下来。好在身旁这些绿林人的眼力平平,看不出单通方才吃了闷亏,只当是自家头领卖弄枪上功夫,倒是没人说什么。   身为当事人,单通自然明白对方另有高人掠阵。他将心一横,朝着森林中喝道:“谁?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腾!腾!腾!   如同砸夯般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火光映照下,一尊手持盾牌的高大的神像从森林中缓缓走出。来人的身躯本就高人一头乍人一背,看上去格外显眼。加上盾牌遮护脸面胸腹,导致这些人一眼看去,看不到来人的五官,只能看到盾牌上那狰狞的神荼相。   显然之前林中已经经历过搏杀,盾牌的神荼相上满是血污,更增几分狠厉神态。在火光映照中,这神荼就像是饱食血肉的神祗复活,来到人间收割人命。   这些绿林人往日为非作歹多了,不少人心里都崇信鬼神之说,加上今晚这一战太过邪门,从开打到现在处处受制,这时候再见这等情形出现,不少人心中竟泛起一个念头:莫非是作恶太多神灵降罪,今晚报应临头?   单通倒是看得分明,出现的当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一个体形格外魁梧的大汉罢了。只是这人身形壮硕气度不凡,再加上今晚的清醒,乃至于让人生出误会。   事实上这人自己也是见过的,玄甲骑军阵中徐乐一马当先,紧随徐乐身后的就是此人。由于交战之前瓦岗军已经了解了玄甲骑中几个出色人物的情形,对于这人的身份倒是也不难辨认,当下单通冷声道:“小门神韩约?”   来人并未说话,只是将盾牌从面前移开,朝着单通点点头,随后将盾牌重新挡在面前,右手直刀在盾面上轻轻敲击三下,又朝着单通遥遥一指,朝着单通发起挑战。   玄甲骑中二号人物,向河朔绿林的首领级人物,发起了挑战。   单雄信看看韩约,又看看此时已经恢复持刀警戒状态的步离,忽然打了个呼哨,那匹枣骝驹四蹄蹬开来到单通身边,单通双手持枪足尖用力人腾空而起,牢牢落在鞍桥之上。手中大枪前七后三怀抱二尺,寒铁枪头直指韩约! 第七百九十九章 草莽(八)   经过一场打斗,山林间之前点起的几丛篝火已经熄灭大半,剩下的则四下散开,如果不及时扑救,随时可能形成燎原之势。是以小六、韩约以及几个梁亥特的神射手,这时候就得承担扑救差事,忙着扑打火苗,避免山火的形成。   徐乐则站在之前单通所待的位置,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是单通以及残存的瓦岗游骑逃跑方向。   谁也没想到,那位瓦岗军成名飞将,面对韩约发起的挑战并未正面交锋,而是选择了上马撤退。也不光是他一个人退,而是要所有部下和自己一起退。事实上单通本人,反倒是最后走的一个。   自始至终他都履行着首领职责,立马横枪单骑断后,只要有一个手足没走,自己就不肯离开。从他的行为看,也确实拥有领袖群雄的资格,能让这些绿林人为其效死,也不完全是靠着武艺高强穷杀恶战。   说起来毕竟也是几十个好汉,饶是徐乐这几个人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留下。今夜这一场厮杀,又结果了瓦岗军近二十条人命,更重要的是打掉了对方的宿营地,吓得对手落荒而走。也算是出了胸中恶气,于之前的账有所讨还,从这个层面看,算得上不虚此行。不过对于宋宝而言,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毕竟他跟在徐乐身边顺风仗打得多了,又不曾经历过江都那种死局,认为徐乐出马斩将夺旗阵斩地方首领就是必然之事。今晚既没能把所有敌人都留下,又走了首领单通,就觉得欠了些什么,似乎哪里不对劲。   宋宝是个拈轻怕重的性子,尤其不肯踏实做事,让他去扑火又或者去检点战场自是不能。因此跟在徐乐身边,边走嘴里边嘟囔着:“这单通名气恁大,不想居然是个怂货。自家有马有枪,韩大步下短兵,他都不敢接下这一阵。带着手下落荒而走,也不怕丢人?咱不知道他们中原绿林是什么规矩,要是在神武,他这样的人今后就没脸在江湖上厮混,更别说当头领带兵。我看谁还愿意跟着他,谁还肯听他的话!”   “我原以为瓦岗就是群好勇斗狠的猛将,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肯定是要面子不怕死的亡命徒。没想到区区一个单雄信就有这等眼力和决断,看来瓦岗军比我想的更难缠。如果那些军将都如单通一般,这次洛阳之战怕是有我们受的。”   徐乐并没有接宋宝的话,而是自言自语,似是说给宋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说话间他已经来到步离面前,关切地问道:“可曾伤到?”   步离摇摇头,又露出一个笑容,朝徐乐举起了手。在她的小手上,紧握着一枚铁骨朵。骨朵长不满一尺,造型也自平常,一看就是军将们随身携带的暗器,没什么特殊之处。可就是这么一枚骨朵,现在仿佛成了步离心爱之物,握在手中时刻不放。   徐乐朝他点点头,步离随后便走向一边,宋宝也朝步离一笑:“你说对不对?刚才要是单通不跑,这时候你都可以拿他的人头做耍了。”   步离并未理会宋宝,反倒是向旁走了几步,也不曾看宋宝一眼。让他讨了好大没趣。   宋宝知道步离脾气更知道她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因此并不发作,而是纳闷地问道:“咱们玄甲骑自从出世以来,可没干过这窝囊事。徐大你也说过,武人最重要的就是胆子,所谓一胆二力三功夫,胆子比什么都要紧。今个单通临阵脱逃,你不骂他也就罢了,怎么还夸上了?”   “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这就是兵法。他如果为了逞英雄,把手下这几十条人命押在此地,那他就不配身为军将统帅部下。”   徐乐这时才转过身看着宋宝:“他很清楚,韩大的本事未必在他之下,更别说我用一枚骨朵震开他的长枪,自然不是好相与。如果我和韩大联手,他肯定讨不得便宜。更重要的是,这里总归还是李唐辖地,我们背后更有六万大军。他不知道我们会有多少人赶来,更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马参与到这次围猎之中。恋战下去就要全军覆没,这时候不管他还是我,都会以全师为上,不能顾虑自己那点脸面。当机立断绝不磨蹭,又能猜出韩大不是这枚骨朵的主人,此人不简单。宋大日后在战场上遇到瓦岗军将千万多几分小心,否则怕是神仙都救不了你。”   方才徐乐见步离遇险,以铁骨朵暗中相助得过程,宋宝全都看在眼里。对于徐乐的武技越发佩服,于他说的话也就不敢顶撞反驳,只是不住点头。但是依旧有些不太相信:“这单通号称河朔绿林第一人,结果一看也就这两下子。瓦岗军火并了骁果不假,可是那些兵马乃是新投奔的,未必就和瓦岗兵将一条心。只要打垮了这伙贼兵,那些骁果我看也就那么回事,倒是不用怕他们。”   徐乐道:“你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却忘了一条,他们是怎么赢得骁果?据某所知,骁果军败给他们纯粹是因为谋略不敌,而不是单纯的武艺不济。从头到尾骁果都没和瓦岗军拼过,直到他们累的人困马乏,瓦岗军才列阵出击一战成功。你我都是武人,明白这里面的厉害。武将用计太多,难免失了本心,迟早会磨去锋锐。可自古以来战阵都离不开计谋运筹,若是武人与谋主连成一线,便是头爪牙锋利的恶虎。任是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咱们玄甲骑的儿郎,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试老虎的爪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宝见徐乐说话时神色凝重,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低声问道:“这次的对头真这么棘手?”   “怕是比我们以前遇到的都难对付。有武艺、有脑子且不依古格,他们军中一定有一位运筹帷幄的上将居中调度。此人胸中怕是藏着百万雄兵,跟他为敌日子绝不会好过。”   宋宝闻言眉头皱起:“若是如此,那咱们的兵马是不是少了些?蚁多可食象,咱们总共只有八百人,若是瓦岗贼成千上万的冲上来,用人头堆也能把我们活活压死。咱得把长安的兵马都调来,否则怕是要吃亏。”   徐乐摇了摇头:“等不得了。大军已经到了这里,哪有停下来等的道理?再说两军未曾开战就先求援兵,我们玄甲骑几曾做过这种窝囊事?”   “也有乐郎君这一说,那咱们就到了潼关再调兵。也不说求援,就是给咱们调动兵力,这总不算过分吧?”   徐乐并未回答宋宝,而是看着远方无边的黑夜陷入沉思之中。宋宝在一旁不敢言语,等着徐乐做出决断。过了许久,才听徐乐说道:“我们不去潼关。”   “不去潼关?这可是军令。”   “咱们的军令是支援王世充,战败瓦岗军。不是在潼关固守待援。”   “那你是说?咱们这八百人去洛阳?”宋宝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战场,十几万人马跟磨盘似的,在那绞杀人命。咱们这几百人砸进去,怕是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就没影了。这几百人乃是咱玄甲骑的老底子,不能把自己的根基往刀口上送啊!”   说到最后,宋宝的 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徐乐却是不慌不忙:“怕什么?我们往刀口上送的事做得少了?今天得富贵威风,还不是靠着撞刀口换回来的?要想在乱世中扬眉吐气,就得有这份胆色。一群绿林盗贼都敢用几十人搅闹千军万马,咱们八百玄甲连去洛阳的胆量都没有?”   宋宝被徐乐训得没了脾气,低下头去一语不发,连大气都不敢出。见此情形,徐乐又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   “也别被吓住,十几万人又不能都放在战场上,再说咱也不是替王世充玩命去。大家白日里还说断粮的事,这事找李建成没用,既是替王世充厮杀,就得找他要粮吃。洛阳城内有的是财帛粮草,咱们到洛阳吃粮去!”   宋宝原本低落的情绪,为徐乐这句话刺激重又振奋起来,抬头道:“徐大这话说得好啊!对,咱们与其低三下四去求李建成,还不如到洛阳吃舒心饭。他王世充既要咱们救命,就不敢不听话。那咱们几时动身?”   “事不宜迟,明早就走。现在,且去把火灭了再说。”   说话间徐乐已经走向火场,前去扑打仍在燃烧的火焰。见徐乐亲自动手,宋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在徐乐身后走向火场,开始动手扑救。只不过想到可以去洛阳耀武扬威,宋宝心中的不满就消减了大半,扑救火场这活计,也变得没那么不堪。   只是手上动作的同时,宋宝心中也在思忖着一个问题:瓦岗军既然如此了得,自己这八百骑就算到了洛阳,是否就真能逆转乾坤?徐乐又能否凭一人之力,就战胜瓦岗诸将,将瓦岗的风头如这星星野火一样按下去? 第八百章 草莽(九)   “什么?一声不响带兵就走,徐乐他好大的胆子!”   尚不曾拔营行军的李建成听到部下禀报,徐乐天不亮的时候便带领玄甲骑先行出发的消息,只觉得一阵热血上头。起床气裹着怒火,让周身的血液上涌直冲头脑,整个人险些栽倒在地,只觉得两肋发胀胸中闷气难消,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固然他不想理睬徐乐,也不想和他再搭上交情,可是这不代表他就能容忍徐乐一声不响离自己而去。说到底在李建成心中,主将权威与太子体面最为重要,不容任何人践踏。徐乐在自己帐下,怎么搓扁揉圆都凭自家心意,这才是李建成想要的结果。就算是徐乐忍无可忍找自己大闹一场也没关系,那样也足以证明这个人要受自己控制。   可是现在徐乐一声不吭带兵就走,这等于是在几万大军面前,给了自己一记响亮耳光。堂堂大唐皇子三军主帅,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手握六万虎贲,却不能制约麾下八百甲骑行动,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有什么面目生在天地之间?   李建成只觉得眼前发黑火撞顶梁,于一切后果都已经不再顾及,一心只想出了这口恶气再说。他用手指向面前的兵士断喝:“传孤将令,命屈突通、柴绍、侯君集三人各率三千甲骑,把徐乐绑来见孤!若是胆敢违抗将令,便将他就地正法!”   得了军令的兵士便待向外走,可是人刚到帐门口,就被从外面来的人生生堵了回去。来人脚步生风满头大汗,显然也是一路急行而来,见传令兵被自己堵住才长出一口气:“总算来得及时。”随后朝那名兵士挥手,示意其先行离开。等那名士兵即将走到帐门时,来人才低声吩咐:“没某的将令,哪里也不准去,就在外面等。”   “肇仁,你这是做甚?”   来人正是眼下李建成身边第一谋主刘文静。也只有他,才有这份胆量与面子挡住李建成军令,李建成也是碍于刘文静的才情谋略,才肯给他面子,不至于在其面前发作起来。哪怕此刻怒满胸膛,还是耐着性子发问,期待刘文静能够给自己另设良谋。   刘文静朝着建成拱手行礼:“臣此番前来,也是为了那八百玄甲。想必千岁已经得到消息,徐乐率领部下先行出发,前往洛阳助战。”   “什么助战?分明是无令出征,按照军中律令理应问斩!”   刘文静点头:“确实当斩。不过千岁请想,徐乐发作起来敢在圣人面前动武,更是敢于单骑搅闹玄武门。这等人可会乖乖束手就擒?若是厮杀起来,我军中又有几员战将能与其厮并?”   “难不成就因为他勇力过人,便能为所欲为?孤就不信这个邪,纵然单打独斗不是他的对手,几员上将一起动手,就擒不下他?总不见得他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   “这自是不能。不过就算胜了,也是折损我们自家的羽翼。眼下大敌当前,这等虎将也不好随意损伤,否则必然挫动我军锐气。”刘文静略一沉吟,随后压低声音:“玄甲骑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在他们宿营的地方,扔下了二十几颗首级。若是臣所料不差,那些被斩杀的,便是这几日窥伺我大军动向的瓦岗游骑。”   “那又如何?就凭这点战功就想抵罪?”   “这自是不能。不过瓦岗游骑并非好相与,换一支人马,未必就能取得这等斩获。既要与他们交锋,手上总是有一支精锐为好。若是这时候剿灭玄甲,不是帮了对手的忙?再者说来,他们先到洛阳也不是坏事。陛下以仁义得天下,四海皆仰圣人大名。此番既是应了王世充借兵之请,总要有所表示才是。世人都知道,玄甲骑乃是我大唐精华所在,徐乐更是李家第一斗将。这八百人入洛阳,足以成全圣人大名,于我大唐总归是有所裨益。”   “话虽如此,他们罔顾军法,难道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刘文静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犯了军法自然要处置,但也未必一定要咱们动手。原本就要把他们派去与瓦岗军厮杀,如今他们自行前往,不是省了咱们手脚。臣原本还思虑着该当如何与徐乐交涉,又该怎样防范他增添兵将或是借机要挟狮子大开口。如今苍天相助,这些麻烦全都省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此番走了容易,想要回来就难如登天!”   听得刘文静言语,李建成胸中怒气也逐渐消减,开始对刘文静构思的计划产生兴趣,连忙问道:“肇仁得意思是?”   “潼关乃关中门户,徐乐想要出门容易,想要回长安怕是难如登天!”   李建成这下明白过来,刘文静存的其实是送瘟神心思。只要徐乐带兵离开,自己就把潼关卡死,断绝徐乐返回长安的希望。粮草甲杖自然不会拨发,就连求援书信也不会让他送到长安。这八百人不管胜负死伤,注定成为离群孤雁,属于他们的命运只有一个:就是为李家战斗直到全军覆没为止。哪怕他们没死光也没关系,反正关口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家不点头,他们就没法回长安。   日后玄甲骑自然还会重建,不过重新编练的玄甲骑没了这些刺头,也就不再是二郎的私兵,而是属于李家直领的精锐。到那个时候再把这支人马纳入麾下,也不过就是指顾间事。   固然这个结果是早就想要达到的,不过若不是徐乐主动拔营出兵,自己想要送走这瘟神也不容易。结合他以往的表现以及关键时刻拉得下脸敢于胡搅蛮缠的惫懒特点,自己怕是要狠出一笔血才能把他送走。现在不花钱粮,就把他赶出了潼关,也算得上一桩幸事。比起这个结果,自己在徐乐这里受的些许委屈,确实也就算不上什么,李建成脸上的怒气总算消减大半。   不过他还是有所顾虑:“话虽如此,他这次无令出兵,总归是违了孤的节度。若是不加以追究,日后又如何统帅三军?其他人有样学样,这兵马还怎么带?”   “谁说徐乐是无令出兵?”刘文静一脸诧异,仿佛李建成的说法确实荒唐,让他摸不清头绪:“明明是千岁下密令,让徐乐间道而行,出奇兵以接应洛阳。不管是昨晚徐乐带兵斩杀瓦岗甲骑,还是今晨移营,都是奉命行事,谁又敢说个不字?”   “这……行得通?”   刘文静微微一笑:“如今军中以千岁为尊,千岁说什么,他们便只能符合,绝不会有人出面拆台,坏了千岁的好事。”   “话是这么说,可是……”李建成视线看向帐外。   刘文静面上的笑容依旧,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狠厉之色:“区区一小卒,草芥般的人物,他是否在世,又有谁会在意?臣子手下有几个手脚利落的家将,这事就让他们……”   李建成抬起手打断了刘文静:“孤身边自有做事之人,不用肇仁费心。再者说来此人并无罪过,不能就这么死掉。”   “自古慈不领兵……”   “孤知道。是以孤会问清楚他的出身所在,厚待其家人。”   刘文静这才拱了拱手:“大唐有千岁这等仁厚之主,乃是苍生之福。至于徐乐之事,臣还有一计献上。”   见李建成来了精神,刘文静才继续说道:“千岁这就修书一封,命心腹送去洛阳。命王世充不得对徐乐过分亲厚,更不准为玄甲骑提供军粮辎重,否则我大唐便撤军,放他与瓦岗厮杀。”   “肇仁此计大善,孤这就写信。”说话间李建成已经来到自己寝帐案几之前,提笔便要书写。脑海中浮现出徐乐等人粮草断绝忍饥挨饿,被迫与瓦岗军厮杀直到全军覆没的情景。盘算时间,眼下徐乐一行人应该还没到洛阳,只怕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人不曾到,自己已经为他们织好了落网张网以待。想要飞出自己的掌控,又那是那般易事!徐乐,等你到了洛阳,就知道死字怎么写!   阳光明媚光芒万丈,玄甲骑的人马,便是沐浴在这等阳光之下,开始了疾速行军。正常情况下骑兵为了顾虑马力防范掉膘,在行军过程中不能全程乘骑。可是眼下为了尽快抵达,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八百人全在马上纵马疾驰,向着洛阳的方向前进。   由于为了保证大军行动以及战马临阵时状态,这支骑兵拥有马匹接近两千,保证每人都可以轮换。寂静的山道上,如此规模的马队驰骋,声势已然十分可观。小六虽然已经经过几次大战阵,终归还是稚气未脱,在这等环境感染下只觉得心潮澎湃,整个人的都格外兴奋。忍不住问道:“乐郎君,洛阳是何等模样?”   “我也不曾见过,不过听阿爷讲过,是个好地方。”   “城大不大?”   “大。”   “城中景色呢?”   “不逊长安。”   小六听得越发来神,只是随即又摇摇头:“再怎么好的城池,打了这么久的仗,怕是也不成样子了。”   “是啊,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再这么打下去,不能让这些人为了自己的野心,把我汉家山河打得残破不堪,让五胡之乱重演。咱们去洛阳就是为了结束战事,给天下一个太平!” 第八百零一章 草莽(十)   人各有志,让天下太平的梦想并非人人都有。就在徐乐带领部众倍道而行,试图尽快终结乱世还天下太平的同时,当世两位枭雄却紧锣密鼓排兵布阵,誓要以英雄豪杰的血肉浇灌中原大地。   邙山又名北邙,位于黄河之南洛阳之北,为秦岭余脉,山势连绵数百里。虽然主要为黄土丘陵,且缺少险峻高峰,但依然是洛阳北部最大的屏障所在。因其风景秀丽地势更是得天独厚,按照堪舆之术判断,正是可以庇佑子孙遗泽后代的龙虎地。是以自古以来,无数帝王将相都以北邙为营建陵寝的首选,邙山上单是帝王陵墓就不下二十余处,至于将相豪杰墓穴就更是数不胜数。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说得便是这北邙埋骨者大多来历不凡,凡夫俗子即便埋骨于此,也未必能够拥有墓穴,很多时候只能作为一抷黄土与草木同腐。   事实上埋骨于此的无名勇健并不在少数,昔日高欢、宇文泰邙山大战,双方出阵兵力近二十万数。连番厮杀尸骨盈野,直到大隋建立,依旧有牧童会发现昔日战阵残留刀枪、旗帜乃至骸骨。现如今类似的局面再度上演,只不过交战的双方,从高欢、宇文泰换成了另外两位枭雄。   论及才具名望,或许这两人并不能与昔日东、西魏的雄主相比。但是论起对于天下走向的影响,以及战斗的惨烈程度,却也未必就逊色到哪里去。   新近火并骁果声势无双的瓦岗健儿,对上了虎踞洛阳,挟幼主以自雄的王世充。一方面希望以强兵猛将一鼓作气夺取洛阳,控制整个中原。另一方面则誓死也要保卫自己千辛万苦获得的利益,绝不能让瓦岗凭空占去便宜。   瓦岗军固然善战,王世充亦非不知兵的庸才。他以胡人身份能够得到杨广信任,如今更是夺取了整个洛阳的权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他虽然已经向李渊求援,但也没有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李唐兵马之上。多年宦海沉浮疆场搏杀,让他早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乱世中人心难测,在生死大事面前便是至亲骨肉也信不过更别说外人。李渊不管是否应允出兵,都不足为恃,真正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是以他并没有把希望都放在李渊身上,而是早早就做好战备,准备靠自己的力量与瓦岗军正面交锋。李家肯出兵最好,不能出兵自己也必要和瓦岗血战到底,总不能白白送上人头。   自古来守城必野战,洛阳城虽然城高壁厚,但是自古至今也多次易手,困守孤城注定死路一条。是以王世充选择了主动出击,以麾下精兵两万出城讨战,屯兵于邙山脚下,与来自滑县的瓦岗军形成对峙。这样就等于是把拳头放出去打人,不管能不能打得到,总归是好过支起胳膊被动挨打。   而李密方面,则是以大军十三万沿邙山布阵,军队驻扎于山腰、山顶以图地利,做出随时可能扑击而下,一举踏平王世充的态势。但是自从两军布阵完成之后,虽然冲突不断,但是烈度始终不大。都是小规模冲突较量,胜者固然不能借势突击一战奏功。败者也不会战败一次就损伤元气,失去再次交锋的能力。双方就这么在邙山防线上,形成了僵持的态度。   瓦岗到底不是正规军,即便是李密成为瓦岗之主后努力在修正原先的一些错处,但是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是以这支军队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像极了响马武装,而不是争霸天下的虎贲。十几万大军的联营气势是有的,可是营盘扎得松松垮垮,彼此之间也谈不到支援或是彼此援护。而是按照大家的心性以及军头之间亲厚程度安营,有的营盘离得近,有的就距离甚远,彼此之间戒备之意甚为明显。而整个营盘的布置中,更是有意把骁果军放在外圈,瓦岗的根本部队放在内部拱卫中军,显然是对这支被强行兼并的武装并没有多少信任。   若是从高空俯瞰,就会发现瓦岗军的营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波纹图案,一层层向外延申出去,而整个波纹的中心,便是一顶金顶皇罗帐,这便是昔日曾得杨素亲口夸奖,又为杨玄感出谋划策,险些掀翻了大隋天下的蒲山公李密所居之处。也是这十几万大军的中枢所在,所有军令都是自这里下达,再由下面去执行。   这顶帐篷格外高大奢华,其高有两丈开外,大帐顶端为一尺五寸鎏金宝顶,其尖端锋锐若矛直刺云霄。帐篷上下皆用杏黄色贡缎覆盖,顶盖缀有藏绿流苏,中间以柳编为窗,用百余条细绳曳住,门帘与立柱皆以金纸裹覆,在太阳的照映下光芒闪耀。   大帐外,则是数十名长身大面虎背熊腰的锦衣护卫,手持仪刀燕翅排开肃列而侍。   单以这份威风以及仪仗论,时下的李密已经不逊色于那些传承百年的世家阀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实上他这顶大帐正是昔日杨广东征高丽时所用,辽东战败大隋军马死伤惨重,杨广宁可拼掉大批将士性命,也要把这顶代表天子威仪的帐篷夺回,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居御帐亲征辽东雪耻。只不过风云突变,这份雄心壮志化为流水,他本人固然身死国灭,就连这顶承载了他无穷野心的帐篷,也成了绿林盗魁的战利品。   李密出身世家,虽然因为世事变迁生计窘迫,可是一旦得势,对于仪仗排场就看得极重。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那些出身草莽的部下并不相容,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这些绿林豪杰心中认可的首领,包括瓦岗寨前任头领,绰号“小霸王”的翟让在内,都对其心悦诚服甘心受奉其为主。   个中原因除了李密过人的人格魅力以及出身门第之外,最重要的还是李密能够给这些草莽汉子希望。若非走投无路,没几个人愿意投身草莽,这些身怀绝技的好汉更是如此。大家落草为寇本就是出于无奈,心中对于前途也大多不抱希望,基本就是活一天算一天。   这种日子看似潇洒,实际没人愿意过,无非是没有更好的出路勉强为之罢了。内心深处全都盼望着有人能带领自己走出这个烂泥塘,寻一个正经的出身。   李密显然就是这么一个救星般的人物。在他执掌瓦岗之后,先是带领群雄夺取大隋粮仓,又战胜了号称无敌的骁果军,如今更是把目标对准了整个中原。原本大家不过是混日子求活命,能据州占郡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如今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帝王气象,绿林草寇摇身一变就可能成为庙堂众臣,谁心里不欢喜?至于李密如何行事,又用什么仪仗,这便没人在乎。反而觉得帝王威仪理当如此,只要能尽快打进洛阳,就算李密现在就登基为君又有何妨?   不管大帐本身如何奢华气派,军帐内的情形和过去其实并没有太多区别。厚厚的毛毡上,众人身裹战袍团团而坐,和之前相处的情景并无二样。大家口沫横飞高声喧哗,一言不合就要争吵起来,怎么看也还是山寨聚义厅,没有半点帝王气派。   事实上瓦岗军将内部一直以来都存在两大阵营,即单雄信、程知节这些原本就出身绿林的草莽汉子以及裴家父子这种出身官军,后来归顺瓦岗的正规军将。大家从行事风范再到谋略思路大相径庭,日常相处就不算融洽,到了大事上就更是南辕北辙往往吵得不可开交。   大家出身有差际遇不同,有这种分歧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再说以当下瓦岗的实力而言,如果部下一团和气内部没有汕头反倒是不正常。不过这种分歧在寻常时光不足为虑,可是在处置军机大事的时候,往往会产生诸多不利影响。   眼下瓦岗军与王世充对峙,正是需要做决断的时候,可是偏偏因为这种矛盾,导致最终的决断没那么容易下达。洛阳在望,谁都想着尽快消灭王世充夺取城池,可是该当采用何等手段,却是各有想法谁也说不服谁。大家往日里都是争吵惯了,也知道谁也没法说服对手,是以都在努力争取第三方力量的支持,这支力量便是李密身边的谋臣幕僚也就是所谓的谋士。   李密自己就是谋士出身,很清楚幕僚的重要性。是以在他入主瓦岗后,就非常注重提拔谋主。随着瓦岗军声势日盛,聚集在李密身边的谋臣也就越来越多,说一句谋臣如云也不算过分。其中出色人物包括魏征、房彦藻、李玄英、郑颋,不过其中最为出色,也是李密最为倚重的,则是巩县人柴孝和。   倒不是说柴孝和才具智谋超过其余诸子,而是柴孝和归顺时,李密已经入主瓦岗且主持黎阳放粮事务。是以柴孝和算是李密的私人,其归顺的原因是因为李密不是因为瓦岗,加上他本人确实有能,是以李密对其信任有加引为臂膀,也就不足为怪。   眼下争吵的双方,表面上是在向李密陈述自己主张顺带驳斥对方,实际上都是在努力说服柴孝和,希望得到这位谋主的支持。可是柴孝和这几日似乎身体不适,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军议之时依旧眯着眼睛,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清醒还是在打瞌睡。若非他是李密心腹,早有脾气火爆的过去赏几记耳光。   柴孝和的这个态度,无疑进一步刺激了在场众人的情绪,大家的火气越来越大,嗓门也就越来越高。仿佛谁的声音大,谁说的话就有道理。   绿林军将中以程知节嗓门最响亮,一声大喝满帐回音。   “入娘的,咋山寨越兴旺做事越不爽利?当初俺们做买卖的时候,也不见这般算计。还不是想打就打,想抢就抢?管他多少人马,且先打了再说。现如今王世充左右不过万把人,咱们十几万人马,便是一人撒泡尿,也淹死了他们。怎么就没了厮杀的胆量,在这里干耗时光,又算什么打仗?干脆给句痛快话,打还是不打?要是打,阿爷这便去检点人马,与王世充大战一场。若是不打咱们就拔营,总好过在这喝西北风!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八百零二章 草莽(十一)   程知节对面便是昔日曾为河南道讨捕大使镇守虎牢关的裴仁基,其戎马半生经验丰富,乃是军中成名老将,也是官军派系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听了程咬金言语,他第一个皱起眉头:   “程将军此言差矣。事关我瓦岗大业成败岂能意气用事?这是沙场交锋,不是剪径拦路,哪能混为一谈?”   “我瓦岗大业?阿爷入瓦岗的时候,裴老儿你还在大隋当官,带着兵将抓你阿爷呢。沙场又多个球了?你们这些张口沙场闭口大事的,最后还不是被阿爷捉了?”   “姓程的,你有种再说一句!”   裴仁基不曾开口,裴仁基身后的裴行俨已经按不住火性破口叫骂起来。他虽是官员子弟,但是毕竟少年气盛,加上平日里和绿林人厮混一处,也养成了绿林人的脾气。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比起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一言不合动手打人更合他的心性。   反倒是裴仁基为人老练,立刻开口喝斥儿子:“魏公面前不得放肆!”   李密哈哈一笑:“男儿汉有些脾气不算错处,再说程大说话也确实欠妥。大家不管出身如何,现在都是一家人,没事总翻旧账可不好。说起来孤也是官府出身,又有什么不妥?咱们如今是打天下坐天下,可不能总想着占山为王那套把戏。”   他这两句话算是让彼此的不快都暂时消弭,随后又看向裴仁基:“老将军还是那个主张?”   裴仁基正色道:“不错。魏公再问某十次,某也是这个主意。骁果新附不足为信,倘若沙场上生出变数,这些人反戈一击,我军怕是要吃大亏。这等兵马只能先让他们打顺风仗,让他们从心中认可我瓦岗,随后才能让他们应付苦战。王世充兵马虽少却是精锐虎贲,加上退路已绝必然死斗到底,骁果军绝不可和这等人马决战。我军兵力远胜王贼,自然该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趁其战兵屯于山下,以精骑攻洛阳。世充还,我且按甲;世充再出,我又逼之。如此,则我有馀力,彼劳奔命,破之必矣。”   “你不嫌麻烦阿爷也没那许多时光!”程知节虽然挨了训,但是依旧我行我素:“你这主意说白了就是俺们绿林人开寨堡,来回来去的折腾他,等到他人困马乏再杀进去砸窑!看不出裴老儿你个官府出身的,还是个做没本钱的买卖的行家!要说这主意是不孬,可是得分时候。咱眼下可有那么多时光?不知道啥时候,李渊的兵马便要杀出潼关了。那可是好几万人马!这支援兵一来,这仗就不知道打到猴年马月。要我说现在就得速战速决,干净利落赶紧打完了算。否则越拖越麻烦,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变数。”   “李渊可犯不上帮王世充的忙!”裴仁基素来不喜斗口,尤其是不喜欢和程咬金这等粗胚斗口。但是这个时候大事当前,却是寸步不让。“李渊长安登基,王世充则拥立杨侗,两下乃是对头并非盟友,又怎么可能齐心协力与我们为敌?李渊大军真的到了洛阳,王世充第一个害怕!”   “这话不错,不过这就像两个山寨看中一笔买卖,谁都想做下来,谁也都不想对方得手。这时候肯定互相拆台,彼此找麻烦。最后这笔财货自然留不下,可是落到谁手里可就难说了。这时候就得先下手为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买卖做下再说。前怕狼后怕虎,等你考虑周全了,早就让人得了手!裴老儿你说句良心话,倘若洛阳归了李渊,你有把握夺下来?别的不说,就是那乐郎君来到阵前那么一转,咱们这帮人谁又有把握赢他?”   罗士信在旁冷哼一声:“我看是你被徐乐吓破了胆才对吧?毕竟有人连交手都不敢,就夹着尾巴逃了。你害怕也不奇怪。不过咱瓦岗也不是没有好汉,徐乐来了又怎样?把他的首级取下就是了!”   “欺人太甚!”   从方才就一直闭口不语的单通,猛然间从位置上跳起,双手拉了个钳羊式,便要去扑罗士信。罗士信的手则摸向腰间刀柄,只是两人都没来得及出手,李密已经抢先断喝一声:“都给孤坐下!”   他这一声喊,两人就都不敢妄动,但是彼此脸上都满是怒意。李密道:“大家都是兄弟,口角几句难免,谁要是真伤了和气,这瓦岗寨上便没他的位置。孤这话讲在前面,谁也不许违反!”   他随后又说道:“程大这话说的也不错,你们怕不怕孤不知道,但是孤确实是怕了。洛阳城高壁厚,倘若再有六万大军驻扎其中,就算咱们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攻开城池。当今天下关中为首脑,中原为心腹。李渊已经占了首脑之地,如果再让他夺去腹心,这偌大江山哪还有咱们的份?不管怎么说,洛阳也不能落入其手中。裴将军所言计策确实高明,但是所费时间太久,咱们怕是来不及。”   “魏公!”裴仁基朝着李密叉手一礼,随后急道:“请魏公三思!”随后裴仁基又将视线看向这几日里很少开口的几个幕僚谋臣,语气中满是哀恳之意:“列公为魏公谋主,此时怎能一语不发!”   几名幕僚中,白面黑须的魏征看向李密,一声轻咳:“裴老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王世充势成孤穷,必做困兽之斗。此时与其正面交锋,势必得不偿失。即便可以勉强取胜,我军也难免死伤惨重。一如单将军所回禀,李唐大军十日内便可兵抵洛阳。到那时即便我军全有洛阳又如何?以疲兵迎战六万生力军,胜负不问可知。与其让我军接连交战疲于奔命,不如坐山观虎斗。”   李密朝魏征一笑:“玄成之意是,我们按兵不动?那样又何必分兵袭扰洛阳,还不如谨守山寨岂不是好?”   “倘若我军一动不动,王世充必知其中有诈。他心中存疑,就不敢放开手脚与李渊较量。是以我军应动则动,只不过自己心中有数。待等李渊与王世充分出胜负,我们再收渔人之利不迟。”   翟让自从让位于李密,素来就不怎么讲话,可是这时忽然开口:“王世充可不是李渊对手。这两下差距悬殊,只怕连驱虎吞狼都算不上!若是李渊坐稳了洛阳,咱还拿什么跟他争?”   “翟公无须担忧,李渊纵然可以胜过王世充,也没那么容易稳定局面。只要抓紧时机,打在他的七寸所在,就算李渊兵马再多武将再如何骁勇,也不是咱们的对手。我军当务之急不在外而在内。”   说话间魏征看向帐外:“眼下正是收编骁果整顿军纪的大好时机,以眼下这等军阵,不管是对上李唐人马还是王世充麾下,都是败多胜少。我瓦岗如今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内外交困。倘若不能抓紧时光整顿内务,一旦被人看破机关,我只怕到时候是战是守,就不是你我所能决定。”   “玄成!”这次却是李密打断了魏征。素来礼贤下士的李密,这次却突然发作起来,其声音虽然不算大,但是语气中的怒意,却是让在场所有人的心头都为之一凛。只有翟让朝李密拱手:“法主别动怒,魏大是自己人,说这话也是为了山寨。”   “孤自然知道玄成的心性,否则单是动摇军心之罪,便该斩下首级!”李密深吸一口气:“玄成所说不无道理,但是也未免太过小心。诚然,骁果军新附未久,还不能算是心腹。可是那又如何?天下间各路诸侯的人马,谁又不是如此?便是大隋官军,亦是自家认自家的主将,主将不相容部下的兵士便尿不到一个壶里,这又有什么奇怪?练兵自然是要练,但是法子未必只有一个。再说这么多人马,想要悄悄整顿也瞒不住人。该知道怎么也会知道,无非就是看他有没有胆量和咱们交手。要练兵,最好的法子就是厮杀。”   李密说到此处霍然起身,众人不知其要做什么全都仰面相望。只见李密面色阴沉,双目直视帐外:   “孤这几日不与王世充交锋,不过是骄兵之计,让他得意一时。他和他的部下,便是我军最好的练兵草靶。且先拿他们的人头祭刀,再杀李渊老狗!众将各自回去准备,明日与王世充决战!谁为孤取下王贼首级,孤便以王爵相酬!”   眼见李密如此表态,裴仁基等人便知道这一局乃是绿林派系大获全胜,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没法让李密改变主意。连忙把目光转向柴孝和,希望这位李密最信任的军师可以让主公收回成命,可是柴孝和却依旧保持之前的姿态,双目微合似醒似梦,似乎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沉浮起落不关心! 第八百零三章 草莽(十二)   月明星稀。   今夜的月色分外的好,夜空无云月光直射,让整个邙山沐浴在如水的月色之内。邙山山巅,李密、柴孝和两人并肩而立,自上而下观察着下面的营房。   白日里看似病恹恹的柴孝和,这时却精神十足,目光锐利如鹰,丝毫没有之前的病容疲态。   “魏玄成所言不无道理,军营扎成这等样子,实在是不成话。攻不能攻守也不能守,倘若敌兵大举来犯,大家就只能各自为战。看上去我们的兵马多,实际打起来却未必指望得上。那些骁果军被放在外围做弃子,心里也不可能没气。若是战事吃紧,这些人即便不倒戈,也多半会逃。”   “魏征有能孤亦知晓,只是此人的性子太差,说话从不知顾及他人颜面,这等人做朋友都令人厌恶,若是立身朝堂便是自寻死路。不管是谁人为君,都不能让这等人长居左右。孤今日敲打他几句,也是给他提个醒,免得将来误人自误。”   柴孝和并未接李密的话,依旧观看着大军营盘,心内却泛起一个念头:魏公所言不虚,魏征这等性子又不知顾全圣人颜面,不管谁人为君,多半都容他不得。不过话得说回来,若是真有一位帝王能够允许魏征长居左右,以魏征为鉴以省己罪,说不定便是一位再世尧舜。只不过百年战乱下来,这等圣君多半已经化为白骨,活人里面怕是没谁有这份胸襟。当今天下豪杰四起,以人品胸襟论,怕是以李密为尊。他都做不到,别人就更不能指望。   过了片刻,李密又说道:“孝和也不必担心,孤今日言语也不光是为了敲打魏征,说得也是真心话。咱们的军心未附,别人也没好到哪去。再说所谓军心,说到底无非是财帛女子而已。孤当初投奔瓦岗时,也不过是赤手空拳,如今照样是瓦岗主。只要带他们打几个胜仗,让他们吃饱饭有财发,就不怕他们不乖乖听话。孝和只管放心,是在不行咱们还有那件宝贝在手。”   柴孝和摇头道:“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孤心里有数,自是不会随便使用。再说依孤看来,也不至于那么凶险。这几日两军交战,孤也是借机试王世充的本事。他手下的兵固然善战,但是也不至于强过骁果。咱们的人多他们的人少,这一战怎么看也是稳赢不输。”   柴孝和摇摇头:“王世充手下兵马多为楚人。楚地自古以来便是出强兵的所在,且楚人信巫鬼轻死生,临阵之时悍勇无比,根本不顾自身死活。何况骁果北伐之前于东南倒行逆施作恶多端,江淮骁果几乎被斩尽杀绝。王世充手下的楚地鹰扬和江淮骁果多有亲眷,因此他们与我军既为国仇又有私恨。自古来国仇易解私恨难消,虽然王世充兵少,可是临阵士气多半在我军之上。”   李密也知,绿林军有绿林军的毛病。在逆境中绿林人悍勇敢斗,哪怕和对手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可是一旦战事顺利兵马迅速增加,他们便往往妄自尊大不知如何行事。更何况歼灭骁果军后,大军得了许多女子财帛,很多军将有了私财。赤手空拳的时候,他们无所牵挂敢于拼命,现在有了钱财富贵,打仗的时候就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果决。   况且不少军将存有私心,把骁果军看成替死鬼。总觉得恶战苦战,就该用骁果军去打前锋。包括积极求战的单雄信、程知节等人,也多半是这种心思。这里面既有两下之前阵营对立的原因,也有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如果骁果军日后成了自己麾下的得力部下,那么绿林人的地位肯定受影响。他们为了保住自身的利益,也会想想方设法把骁果军消耗殆尽。   如果王世充部下一触即溃自然无话可说,如果真如柴孝和所分析的那样成为一块硬骨头,那么自己这边确实会陷入一个尴尬地步。很可能是十几万大军的士气还不如两万人,用谁冲阵又能否指挥得动,就是摆在主将面前的难题。   不过既然做出决断,李密也就早有准备,对于柴孝和的担忧他亦有自己的主张。“不必其他人动手,孤麾下八千内军便足以踏平王贼军阵。不过这些内军乃是孤根基所在,不能轻易折损。那些骁果军虽然骁勇,但是终究和孤不是一条心。在江都又被养得骄纵,都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王世充的部下想要报仇,孤就随了他们心愿。自古来血勇难以久恃,只要这股劲宣泄干净,他们便不足为患。”   “主公的意思是用骁果军消耗王世充部下的锐气与气力,再用内军破阵……这倒是个妙计,就是骁果军是否愿意卖命。”   “无妨。到时候有程知节他们居后督战,由不得那些降兵!其实孤真正担心的不是王世充,而是长安的唐国公。”   李密不以李渊为天子,更不愿意承认武德王朝的合法性。是以私下里说起李渊,大多用唐国公代替。   柴孝和对于李密的担忧也表示赞同:“玄甲骑自成军以来屡助李家成就大事,此番更是能让单通不战而走,其战力不问可知。若是两军交战之时,这支人马杀出,于战局确有影响。不过以某看来,这支精骑倒也不是有害无利。若是运用得巧妙,说不定能为主公除去心头祸患也未可知。”   李密一愣,看向柴孝和:“孝和是说……”   柴孝和脸上神色从容,看不出半点异常。“那位虽然识时务知进退,奈何身边人却不似他那般精明。总有人搞不清这爿基业以谁为主,只知有首领不知有魏公。那位的兄长可是撺掇着自家兄弟做大冢宰,一个强盗头目想要为宰辅?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李密表现得有些犹豫:“当初孤兵败洛阳之身投奔,蒙其不弃将某引为心腹,后又以基业托付。孤也曾对天盟誓,倘若忘恩负义日后必死于乱箭之下。”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瞻前顾后做妇人态,何以为人主?主公志在天下,便不能为虚名所累。李渊与杨广份属至亲,还不是该起事便起事?可有人敢当面指摘他的不是?”   “话虽如此,岗山之上多为其心腹。尤其那些绿林人马,心中依旧尊他为首领。若是随便就谋了其性命,又该如何向这些人交待?”   “正因为此人深得人心才非杀不可。否则久后必成主公心腹之患,便是江山也难安稳。不过这人的性命不该折在我们手中,以免有损主公名望。那位乐郎君不是上天派下来的帮手?那位死在他手里,这些绿林草莽纵然有再多的怨气,也只会去寻李渊发作,和主公又有什么关系?到时候只要咱们为他报仇也就是了,又有谁能怪到主公头上?”   “依孝和之见……”   “明日之战甚为凶险,主公必要亲临战阵以激励士气,至于那位……主公顾念其安危,自然不能让他临阵冲杀。让他带着兵马为三军殿后也就是了。”   李密想了想,又摇头道:“如此也是不妥。这些绿林人狡猾多智,那位徐世勣更是诸葛一般的人物,事后若是看出端倪也是不小的麻烦。”   “若是有臣同往,便不会有任何麻烦。谁都知道臣乃是主公股肱,主公绝不会置臣于险地而不问。不管这一战结果如何谁死谁生,都不会有人怀疑主公。”   “可若是如此,孝和你又该怎样逃生?”   柴孝和微微一笑:“臣是书生,读书人总有逃命的办法,主公大可放心。自古以来,您见过几个书生战死沙场?再说徐乐是否会赶来尚且是未知之数,咱们也不用太过担心,说不定一番布置全无用处也未可知。当务之急,还是面前王贼。”   李密看着柴孝和良久未语,忽然伸出手在柴孝和的肩头用力一拍:“孤昔日追随杨公统百万兵攻打洛阳,结果一战而溃全军覆没。如今旗鼓犹存豪杰不在,洛阳城近在眼前,杨公又在何处?王世充也好洛阳也罢,于孤而言都算不了什么。今日不取明日复来,也没什么打紧。但是这天下只有一个孝和,不论明日之战胜负如何,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孤让老徐和长乐做你的护卫,保你平安无事。”   柴孝和连忙摇头:“使不得。他们乃是主公左膀右臂,岂能留在臣身边?且不说明日之战未必有什么凶险,即便是有凶险,留下他们岂不是惹人怀疑?”   李密的态度却很是坚决:“孤留两员大将保护翟让,又有什么不妥?若是怕这怕那,还做什么大事?孤心意已决,孝和就不必推辞了。王世充可以不杀,洛阳可以不夺,孝和必须安然无恙!朕的江山离不开你辅佐,大冢宰那个位置是你的,谁也休想夺去。” 第八百零四章 草莽(十三)   比起瓦岗军漫山遍野的气魄,北邙山下王世充军队的营盘,就显得很是单薄。在之前的几次较量中,大隋官军都是失败的一方。王世充本人也是李密的手下败将,前后数次败阵,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元气始终未能恢复。   尤其是随着杨玄感叛乱杨广南迁之后,中原大地群雄并起盗贼层出不穷,大隋军力严重不足。本地的鹰扬府不是从贼叛乱就是士卒逃亡,导致隋军整体兵员不足。军府缺额已成常态,超期服役更是成了家常便饭。随着先后几次战败,原本河南的鹰扬府基本已经消耗殆尽,全靠杨广自东南派遣的数万兵马勉强维持。   此番王世充集两万兵与李密抗衡,已经是自己手上全部家当。很多城池的守军已经被抽调一空,城池已经变成不设防状态。如果此番战败,王世充也就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能力,不要说和瓦岗野战争锋,就是想要守城都未必能找到足够的士兵站满城墙。   对于李密来说,他或许还有若干次尝试的机会,可是对于王世充来说,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战。倘若这一战失败,那么他就算保住性命,也会被踢出群雄争霸的舞台,失去问鼎天下的资格。是以对他来说,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也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到底还是正规军,不是瓦岗军那种乌合之众能比。营盘虽然小,却扎得极有章法。不但守卫森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各营头之间还可以互相呼应彼此援护,营寨就如同一座军事寨堡,即便是瓦岗军全军来攻他们也足以周旋一阵。   营寨从外面看去黑漆漆的,好象整个军营的人都已经熟睡。可是若真有人想要捡这个便宜带兵偷营,就会发现自己犯了何等错误,又会面临怎样一种处境。整个营寨的要害处,不是有火把就是有标灯,确保守军可以看到敌人,而敌人从外面看不到营内。贸贸然走入这些地方,就会成为守军的活靶。   瓦岗军为绿林出身惯于夜袭骚扰,偷营更是一把好手。但是在王世充大军布置面前,那些积年巨匪也只能徒唤奈何,垂头丧气的离开。如果说野战方面是瓦岗军略占上风,那么在这种营寨战守方面,王世充倒是可以凭借兵员素质以及训练维持不败甚至略占上风。   这些自江南北上的士兵都是楚人,自战国时代楚地便出好兵,霸王项羽纵横天下推翻暴秦,靠的就是八千楚人子弟兵。王世充麾下这些楚兵固然不能和项王的精锐相比,但是自身素养也确实出色。他们个人战技或许不如骁果军那般了得,甚至也不如瓦岗兵能骑善射武艺高强。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拥有着远超同侪的优点:坚韧、悍勇。   远离家乡、以少敌多、昼夜交锋、粮草不济,这些问题中任意一条拿出来,都可能让一支军团瓦解。可是明明这么多不利条件堆积一处,这支楚兵丝毫不见颓势,依旧咬牙坚挺。如同一枚钉子牢牢钉死在北邙山,哪怕死伤惨重又或者身体疲惫,也并不叫苦抱怨,还是安心服从主帅指挥履行自己的职责。   今晚除去少量值守的士兵外,所有精锐战兵都被自家军将带到营盘中心帅帐之前。固然其总数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却也足以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若非营垒足够宽大,还真就摆不开如此庞大的人马。   这些士兵都是军中的主力精锐,再不就是手下控制着若干士兵的小军将。他们的态度就代表了整个部队的态度,只要他们能够服从指挥,这支军队就不至于崩盘。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三军主将王世充身上不穿甲胄,脚下也未着官靴,而是身穿葛袍披发跣足手持木剑禹步而行,边走口内还念念有词,低声吟唱着什么。在他身前左右插了一圈蜡烛,烛光闪烁下,只见王世充脸上抹着殷红鸡血,样貌恐怖中又透着几分诡异。丝毫不象是三军主帅,反倒是像极了江湖上装神弄鬼的巫师神汉。   可是现场的楚兵并没有因为王世充这副模样而生出轻慢或是嘲笑,相反大家的脸上反倒是多了几分崇拜之意,眼神中也多是敬畏。楚地巫鬼之说盛行,这些来自底层贫苦人家的军汉大多不曾读书识字,也不知何为人间道理。对他们而言,神明就是万物的主宰,那些拥有沟通天地聆听神谕的巫师,就是天下最有才具之人,自己只有听这种人的指挥才不会吃亏。   军中不许巫师出现,这些士兵已经很久不曾祷告,更不曾获得神明启示。如今见自家主将居然由此神通,这些士兵从心中欢喜,希望能够得到神明的保佑,让自己可以战胜强敌。   众人聚精会神看着王世充的动作,观察他的行为和自家巫师有何异同。有些人发现,王世充所行仪轨和自家巫师做法时的样子颇有些不同,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巫师的法术本就各有各样,关键还是看谁的法力更强谁又能获得天神庇护。   猛然间只见王世充木剑脱手,整个人匍匐于地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口内的动静越来越大,只是含糊着听不出他究竟说些什么。所有军将紧盯着王世充,没一个人上前接应。位于后方的士兵虽然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是还可以低声询问前面。很快这些人就得到了来自前面的回应:王帅神明附身不可打扰,否则咱们谁也活不成。   过了不知多久,王世充身子猛地又是一阵哆嗦,随后就躺在原地不动。直到过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发出一长串的痛呼声,紧接着跪倒在地朝着空中不住磕头,口内则是撕心裂肺般地高叫着:“行满知罪,行满知罪了!”   众军将全都紧盯着王世充,等待他将与神明沟通的结果告诉自己。只见王世充磕了好一阵头之后才踉跄着站起,随后目视众人。   他本是胡人姓支,后改姓王而已。其容貌还保留着严重的胡人特点:鹰鼻深目。那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从一个人身上落到第二人身上,所有被他看到的人,心里都莫名发毛,不知道自家主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就在众人满腹狐疑的当口,王世充猛地张开大口朝众人怒吼道:“我等都要死了!我等获罪于天命不久长,很快,我们所有人都将死于雷击之下,没人能够幸免!不但我们肉身不能保全,魂魄也会日夜受烈火焚烧之苦,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用尽全力嘶吼着,声音如同撕心裂肺,让众人的心陡然缩紧,只觉得周身汗毛倒竖怎么都不自在。这些楚兵都是白刃加身也不皱眉头的好汉,可是一听到死后魂魄要受折磨,全都吓得变了脸色。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并不在意自身肉体的存灭,反倒是死后魂灵待遇更为重要。由于本土的信仰,导致他们对于死后待遇看得远比生前重要。若是真如王世充所说,那么支撑他们一路走下去的精神支柱就会轰然垮塌,整个军队都会失去斗志。   却听王世充继续说道:“某自幼修道,得异人传授神通,能够沟通天地。适才某施展秘术求天神保佑,不想周公竟亲自出现降下神罚!神灵明言,瓦岗盗匪倒行逆施作恶多端,为天地所不容。神明本以降下旨意,借我等之手除去这伙妖邪。可是我军怯惧不敢战,竟不能灭罪除魔,以至贼兵势大日渐猖獗。神明已然动怒,决定对我等施以天罚。若是不能速败瓦岗,很快苍天便会降下雷劫,将我等轰为齑粉!”   讲这番话的时候,王世充神色紧张中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就像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向所有人咆哮嘶吼一般。情真意切让人无法怀疑,即便是不信鬼神之说者见了他的神色,也难免心中生疑,关心这件事的真假。更别说现场这些楚人军将都对神鬼学说深信不疑,自然相信王世充所言不假。   老天动怒了,因为自己这些人没能迅速战败瓦岗而动怒。对于他们来说,战死沙场都不算什么,可是一旦得罪苍天,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再说对面的士兵中包含大量北地骁果,这些人与自己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迟迟不能诛杀他们为家人复仇,自己心里也觉得过不去,也就难怪老天翻脸发作。   王世充又道:“某也向老天说明原委,此事过在某一人身上,与诸君无涉。是行满无能,不能带领大军克敌致胜,不关你们的事!可是上天不曾应允,某也无计可施。如今我等若想活命,只有一条路走,便是破贼!”   “破贼!”   军将中有人鼓起丹田气怒吼出声响应,随着他这一声吼,又有其他人跟着吼起来响应。   “破贼!”   “破贼!”   一声声破贼的吼声此起彼伏,终于所有在场军将同声怒吼,破贼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军营内回荡,随后借着风势一路向上,如同一条无影巨龙,朝着山上的瓦岗军猛扑而去! 第八百零五章 草莽(十四)   军帐内。   洗去脸上血渍,又重新更衣的王世充,总算恢复了他应有的面貌。这位胡人军将能一步步控制洛阳局势,挟幼主以自立,如今更是制造出割据一方的局面,自然不是个无能之辈。倘若他真的无能,也就不会根据部下心性,想出这么一条计策激励士气。   不过人之力终归有其穷尽,足智多谋并不能取代勇力胆气。固然打仗不能只凭血勇武艺,可是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最原始的力量计算,往往也代表着战争的本来面目。王世充总归不是诸葛亮,不可能单纯靠着智谋,就弭平自己与瓦岗军在硬实力领域的差距。事实上就算是斗智,王世充也未必能胜过瓦岗,否则也不会在之前的较量中始终败北。   他今晚的这番苦心,说到底其实就是迫不得已采取的下策。这两万兵马,是他能够拿出来的全部本钱。可是面对瓦岗军的庞大军势,这点本钱实在是太少了,就算他再怎么精打细算小心运筹,都解决不了势单力薄这个根本问题。   之前的小规模冲突,固然可以让这个问题被压下来,但是对于解决麻烦并无帮助。王世充也很清楚自家的短板所在,兵微将寡后力不继,继续陪着瓦岗军打这种战斗,只不过是帮着瓦岗趁机练兵,于自身并没有什么好处。且不说这种战斗的主动权完全在瓦岗手中,对方什么时候不高兴,都可以发全部兵马来攻把战斗变成战役。就算是对方愿意这么对着耗下去,自己也耗不起。   洛阳没粮了!   不同于之前杨玄感攻洛阳,当时大隋粮仓在握,利用水运便利,可以把粮草源源不断送入城中,哪怕是打成消耗战也不怕。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大隋事实上已经亡国。越王杨侗的号召力微乎其微,单纯靠一个皇帝名头换不来粮秣。再说就算有几个大隋忠臣愿意输送粮草,也要考虑道路问题,粮食未必能送到前线。   洛阳城内府库之中主要存的是财帛而非粮草,加上城中人多,粮食主要仰赖各地运输。自己之所以要出城作战,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守城很可能会被围困致死,还不如打出去能求一条粮道。   可是随着战事陷入胶着,外围的粮食运送不进来,城中存粮即将告罄,之前靠着贿赂瓦岗谋臣邴元真,说服李密答应了用洛阳所存锦帛换粮食的交易。以大笔锦帛交易了瓦岗的军粮,才能让部队维持到现在。   如今这种局面,瓦岗不可能再和自己交易。而城中存粮无多,再这么耗下去,大军就要断炊。不管楚人再怎么坚韧隐忍,一旦饿了肚子也会星散而去。与其到那时候束手待毙,还是不如趁着现在放手一搏,不管输赢总得去试试看。   他也知道,自己今晚所用的办法,其实是涸泽而渔。托言鬼神之说,把楚兵最后那点血勇与胆气激发出来,让他们和瓦岗军做困兽之斗。这种血勇不能维持太长时间,等到这些人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这计策也就失去了作用。必须尽快结束战斗,越快越好!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天意存在,那就让老天来决定,自己是生是死,这天下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军帐外传来护卫的喝问声,随后就是来人的应答声:“末将奉命求见左仆射!”   自帐外走入的,便是王世充麾下最得力的军将,亦是他与瓦岗交锋的全部凭仗。身为氐人的王世充也是骑射娴熟的武人,但是身为三军总帅,他不可能亲历亲为,要想打胜仗,怎么也离不开麾下上将的协助。大隋立国多年,朝中自然少不了精兵强将。洛阳城前有杨玄感来犯,后又面对瓦岗劲旅,自然也少不了上将坐镇。王世充这段时间能和瓦岗在小规模冲突中打成平手,也多亏了这几员战将之力。   虎贲郎将刘长恭、霍举、杨威、王辩、梁德、董智。这六人都是大隋虎贲郎将,于沙场征战半生,不论武艺还是韬略,皆是万中无一的才俊。洛阳城得以维持至今,固然是因为王世充多谋善断,楚兵舍死厮杀,也和六将之功密不可分。而王世充今晚,更是把全军的命运,以及反败为胜的希望,寄托在这六将身上。他能够看到胜利的契机,但是能否抓住又能否实现,就得看他们的本事。   “瓦岗贼兵马虽多但是营盘散乱,且贼兵骄纵自大全无戒备。只要有一支精兵杀入其营中放火,定能让贼兵阵脚大乱不战自溃。这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唯一希望,也是洛阳城的希望。陛下乃至整个大隋的安危,就系在几位肩上。胜负生死在此一举,还望诸公不要让某和陛下失望!”   六将的心头沉重,都知道这件事绝没有王世充说得那么容易。但是身为军将遵令而行本就是天经地义,更别说眼下的处境大家心里都有数,除了拼死一击外,也没什么路可走。无非就是战死沙场还是等着被敌人捉去杀头的区别而已。身为武将死于战阵,总好过沦为阶下囚被人斩首来得体面。是以几人都没说什么,只是叉手行礼齐声称诺,其他全待主将吩咐。   王世充道:“你等六人各带本部兵马,沿山路而上。倘若有一路兵马遇敌,余者不必理会径直上山袭营。贼兵贪利,只要自家财货受损,必不顾一切回师救应。此战胜负关键便在于此,切记乱敌之心,不必执于杀人!”   “诺!”   六将再次叉手行礼,随后依次离开军帐回到自己的营地准备。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到了力量相搏的时候,所谓奇谋密计,往往没有真刀真枪来的有用。再说双方总计兵马近二十万数,如此庞大的军队厮杀,军令传达异常困难,战场形势又是瞬息万变。这种时候越简单的军令越容易实行,若是闹得太复杂,就根本没有操作的可能。   因此王世充的命令虽然听上去简单,却是最符合当下情势。至于具体操作的时候如何变化,又如何应付战场上的局面,那就是几个武将自己需要想清楚的事。都是打老仗的军伍,对于这些事理应手到擒来,也不用非得仰赖主帅。   楚兵之前已经完成了动员,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各路人马纷纷随着主帅离开营地,向着瓦岗军营垒所在前进。王世充这次孤注一掷,除了留守军营的两千人马外,所有的兵力都被派了出去。上万大军的行动,不可能真的做到悄无声息。即便是夜晚,也一样会发出动静,所谓的隐秘行动其实没那么容易做到。   所谓兵贵神速,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只要抢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发动攻击,这仗也就赢了一半。毕竟对方从发现情况到作出反应也需要时间,只要不让敌人主将有下令反击的机会,自己这一战就算是赢了。   抱着这种心思,六路大军全都卯足了力气前进。毕竟邙山地势不算险峻,山也不算太高,以楚军的行动速度计算,大约在黎明时分就能到达战场。   面对生死存亡的大战,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难免紧张,霍举虽然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更和瓦岗大半将领都交过手,可是此时依旧还是难以平复情绪。端坐鞍鞒用力喘息数次,心头已经砰砰乱跳无法恢复平静。   作为和瓦岗军交过手的人,霍举很清楚对手的实力。以武艺论,他们个个都是能杀善战的豪杰,自己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和他们勉强打个平手而已。若是同时遭遇两人,结果多半难逃一死。更别说这伙人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就更是让人头疼。哪怕本领比他们出色的武人遇到他们,往往也难免吃亏甚至丧命。今晚这一战自己纵然取胜,也很可能战死沙场。回想着自己这半生岁月,霍举心中既是凄楚又是落寞。   生于乱世死于太平,这才是大多数正常人的追求。自己生于乱世,依靠一身武艺挣得官职功名,到死的时候依旧是乱世,天下变得和自己年轻时一般模样,自己这半生厮杀到底为了什么,死后若是见到那些早年战死的袍泽,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忽然间前方传来几声呵斥,随后便是弓弦松动、利箭破空声。   交手了!   霍举心头一凛,自己所在位置距离敌人军营尚远,怎么在此就遭遇了瓦岗斥候?刚想到这里,前方已然杀声大作。鼓声隆隆杀声大作,双方竟然一交战就动了真章。前方鼓声刚刚响起,左右两翼随之便有鼓声配合响应。只听鼓点以及喊杀声就知道,对面根本不是小股斥候,而是一支规模可观的兵马。   “是北地乱贼!杀乱贼!”   霍举的兵马中有人认出敌手的身份,随后便高声叫嚷起来。这喊叫声却比战鼓更有用,听到北地乱贼四个字,霍举麾下的兵马不需要任何动员,便自发举起手中兵器朝着前方猛冲。   楚人悍勇,何况彼此之间又有血海深仇,狭路相逢自然不会退缩。霍举心头虽有疑虑,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也只能催动坐骑挥舞马槊随部下向前冲杀。   几滴液体自空中落下,砸在霍举脸上,肌肤一片冰凉。不知是夜露还是春雨又或是飞溅的血浆。霍举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随后将马槊高高擎起。不管是雨水也好,还是血浆也罢,都无法浇灭这燎原战火,唯有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而已。   鼓声伴随着杀声,惊醒了沉睡的北邙,整个邙山都变得喧嚣。熊熊火光在山间升腾,月光加上火光,让交战双方都能看清沙场局势。到了这一步,谁都停不下来,不管局势如何险恶,都只能咬牙坚持一路撕杀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倒下才能宣告终结。   瓦岗军与洛阳军的战斗,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打响,一发不可收拾! 第八百零六章 草莽(十五)   隋代军营、寨堡乃至城池的营建,深受南北朝遗风影响,特点之一便是在城寨居中位置,必然修建一座土台或是望楼。楼台的高度肯定超过己方所有建筑,以便主将可以登高眺望掌握城外情形,也可以居中指挥,让部下可以随着主将的令旗而动。王世充的营寨也不例外,同样筑有高台,而王世充本人此刻便在十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立身高台之上向外眺望。   天已经亮了,但是直冲天际的浓烟遮蔽了阳光,让战场变得灰蒙蒙一片。王世充一双深目瞪得滴溜圆,两眼生疼似乎随时可能掉出眼眶,可是依然看不清战场具体情形。视线所及只见旌旗如林兵马若海,喊杀声与战鼓声汇成汹涌澎湃的声浪,朝着洛阳军营寨席卷而至,越过寨墙冲入营房,试图吞噬一切生灵。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直欲作呕,哪怕是王世充这种久经战阵的老军伍,也很少见过这等残酷场面。   洛阳军营寨之外,已经是真正意义的尸山血海。交战双方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收敛死尸,抢救伤员。重伤的军兵与战死者交叠一处,倒在早已被鲜血浸润的地上,不时发出绝望的哀嚎。   鼓声依旧密集如爆豆,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被鼓声催动的兵士,呐喊着向前推进。脚从自己受伤的袍泽身上踩过,并没有半点犹豫。他们心中早已有了定数,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像那些倒霉的袍泽一样,阵亡倒地或是被人践踏成肉泥。不需要可怜谁,也不需要谁来可怜。   这个时代的战场原本不至于残酷如此,通常情况下,交战一方的损失达到两成的时候就会溃散,如果能到伤亡三成的时候再溃败,就能算是当世强兵。虽说追亡逐北或是杀降的时候,也会制造大批量的死难者,但是那基本是一边倒的杀戮而不是交锋。像这种明明一方的损失已经超过五成,却还能坚持战斗的,确实属于凤毛麟角。   楚人的坚韧、骁果军的强悍都在这次战斗中发挥到了极致。也正因为此,才让战事变得格外残酷,双方的损失都已经超出正常交战的限度,哪怕是杀人不眨眼的武家,看到这场面也难免心生恻隐。   不过此刻居于将台的王世充并没有这份闲心悲天悯人。阵阵臭气熏得他头昏脑胀,思维远不如平日便捷,手中令旗往往是机械性的挥舞,军队指挥全无灵性,对于战局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少帮助。   不过到了眼下这等局面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哪怕王世充指挥的如何出色,也不过就是多拖延些时间而已,并无助于逆转结果。兵败如山倒,洛阳军自王世充以降,全都明白这一战自己一败涂地,今日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现在所做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死的有尊严,再就是不能白白便宜了对手。   王世充也不曾想到,自己孤注一掷的决断,会让局面败坏到这等地步。六路分兵袭取瓦岗营寨的安排,竟然导致自己陷入全军覆没的绝境。   托言鬼神以鼓舞士气,转眼就遭遇了近似于天谴一般的失败,让王世充不由得怀疑,这冥冥之中说不定真有所谓天神存在。今日的局面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用来警醒后人不可伪造天意。   就算他想破了头,也不会料到,自己居然和瓦岗军不谋而合,同时想到在今晚发动总攻。从事后的情况判断,瓦岗军并没有想要夜袭,而是因为兵马太多,调动起来颇为不便,所以连夜调兵下山,以便在清晨发起全面攻击。   结果正在下山的人马与洛阳军夜袭部队遭遇,双方的前哨甫一交锋,就识别出彼此身份,随后战斗便不受控制。   如果交战之初洛阳军就选择后退,或许局面多少还能好看一点。但问题是瓦岗方面担任前锋的乃是骁果军,楚兵一见到骁果便控制不住怒火,就算是自家主将也约束不住部下。再加上几位主官实际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战场的凶险程度,抱着击破面前敌军随后上山举火的想法,主动带着部下发起冲锋。   事实上骁果军的战意平平,其表现出来的战力也远不及江都时强大。双方交手之初,局面对洛阳军有利。几路人马都有所斩获,成功击破骁果军数个军阵,位于中间的部队没搞清楚前方情况,因为前锋的败退发生动摇,几乎一度上演以少胜多的奇迹。可是这一切的努力,都随着徐世勣的赶到而化为泡影。   徐世勣和他的亲随骑兵到达战场之后,瓦岗军便稳住了局面。所谓名将便是能够能人所不能,一旦出现就能让部下恢复信心,忘却恐惧忘却死亡,不管面对何等处境都坚信己方必然能胜,就更是名将中的名将才有的手段。即便是大隋全盛之时,这等名将也是凤毛麟角。刘长恭等人乃至王世充本人都不在其列,与这等名将为敌,败亡也是情理中事。   随着徐世勣施展手段稳住大军,洛阳军兵少的劣势便逐渐凸显出来。更为诡异的事,在乱战中六位军将接连被杀。刘长恭、王辩、霍举、梁德先后阵亡,董智也身受重创被部下舍死救回。几路人马本就处境艰难,又失去了主将指挥自然越发支持不住。   军阵的瓦解不可避免,六队兵马一队接一队的溃败,等到天明时分,洛阳军全部退回营寨之外,重新结阵迎战铺天盖地的瓦岗大军。   这时战场上的指挥官就只剩杨威一人,王世充居于营中指挥调度,不敢离开营房。昨晚的死伤实在太过离奇,那么多武艺高强的郎将,莫名其妙全部阵亡,让王世充心中生疑。不知对方是在自己军中安排了细作,还是有武艺绝伦的斗将,专门准备好狙杀己方首领。在保证安全之前,他绝不会离开营寨。虽说守在这里也是个死,但是至少可以多坚持一会。蝼蚁尚且贪生,对于王世充而言,只要能多活一刻,他都要努力争取,绝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死掉。   他心里还有个念想,那就是长安的李唐大军。只要自己能坚持到李家援兵赶到,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只不过战场局势让他求生希望变得格外渺茫,若不是强撑着一口气,他多半已经拔刀自刎,也免得被擒后受尽折磨再死。   靠着对北军的仇恨支撑,这些楚兵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撕杀了半夜光景,又从黎明坚持到现在。甚至在主将阵亡后,依旧靠着小军将指挥结成战阵,用尽浑身解数死战不退。承受着远超平常的伤亡,依旧咬牙浴血,堪称军兵楷模。但是到了此时,他们已经到达极限。   不管精神还是体力,他们都已经处于崩溃边缘。持续作战得不到休整,又没有预备队可以提供轮换,士兵的体能根本不足以支持。更别说洛阳军粮草不济,这些楚兵最近只能吃八分饱,能坚持到现在就更是难能可贵。   沙场无情,两国交锋生死相搏,不会因为对手可敬或是可怜就手下留情。不管洛阳军表现如何出色,该下死手的时候也不会留情。而且打到这个程度,彼此之间都已经拼出了真火。骁果军一开始的表现平庸,可是现在也各个生龙活虎,开始拿出自己的真本事。   昔日的骁果军甲杖之精冠绝天下,可是如今的他们却像是一群武装乞丐。身上的盔甲、红披风都成了瓦岗军战利品,所有骁果军全都打着赤膊,就连一件布衣都无。裸露的身躯上,满是鞭笞留下的伤痕。肌肤已经失去光泽,干瘪的肉皮向内收缩,紧紧裹着骨头。就连肩上的血鹰纹身都显得有气无力,像极了一只病鸡。   所谓的兵器大多残破,一看就知道是历次战阵中损毁且无法修缮的器械,才落入他们手中。甚至有些士兵连这种残破武器都没有,手臂上绑一块木板做盾牌,手中拿一根削尖的棍棒充当长矛。   这等兵马按说奈何不了武装整齐的正规军,再说被这样对待的部队,也不会有士气可言,在战场上只能成为消耗箭簇和士兵力气的耗损品。可是随着大量骁果军死伤,身后又有瓦岗军督战队雪亮的刀斧砍杀,剩下的骁果表现越来越勇猛。   手中武器投掷出去,紧接着就赤着手冲向洛阳军军阵,合身飞扑撞向对手。即便被敌人兵器刺杀,也会将对手撞个趔趄或者砸在身下。紧接着身后的骁果军就会跟上,用手中的武器不顾头脸地向下戳刺,又或者举起石头猛砸,再不然就是自己扑到对手身上,用手指抠用牙齿咬。为了能杀死敌人,他们自己不惜化身成猛兽,只求同归于尽。   随着骁果军越打越疯狂,洛阳军于营外结下的军阵已经岌岌可危,饶是杨威不顾性命往来奔走指挥,却也难以阻止军阵崩溃。   完了!   王世充只觉得周身无力眼前发花,身子险些瘫软在土台上。自己的大限即将到来,用不了多久,自己的头就会被一个无名小卒高高举起,成为炫耀的工具。   也就在此时,有人吹响了号角,阵阵号角声在战场上回荡。在后方高坡勒马观阵的李密做出决断,内军出阵! 第八百零七章 草莽(十六)   呜呜的号角声在邙山回荡,声音凄厉而悠长,如同恶鬼的哭号。事实上,这号角代表的含义也差不多就是如此,当这阵号角吹响,瓦岗便会放出自家最恐怖的恶鬼:八千内军!   李密入主瓦岗之后就在努力调整瓦岗的结构,试图把他们从一支绿林军尽快改造为合格的正规军。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绿林草莽桀骜不驯,如果操之过急,说不定会激怒这些江洋大盗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是以他采取的乃是循序渐进之法,先是从绿林军中选拔骑射武艺过人的精锐组成内军,由自己亲自操练,把他们按照官兵进行要求。原本就出色的骑射技巧,加上官军战阵教导,让这支部队的战斗力飞速上升。   随着李密权柄日重,内军的待遇也越来越好。凡是自官军手中缴获的铠甲、兵器、马匹,全都优先配给内军,这支兵马的装备越来越好训练越来越精,渐渐变成了瓦岗第一精锐。凡是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就都交给内军对付。内军也不负众望逢阵必胜,地位也就越来越高。   从某种程度上说,瓦岗的内军相当于玄甲骑在李家的地位,只不过由于内军为李密直领,所以没有猜忌这一说,是以内军的日子反倒是比玄甲骑更好过。   自从李密开黎阳仓放粮赈灾,天下豪杰纷纷来投,瓦岗声势日盛兵马越来越多,内军的规模也不断扩大,如今内军的兵力已经达到八千之数。其中光是甲骑就有整整两千,外加四千轻骑两千步兵,构成了瓦岗最有战斗力的团体。而这支军队也俨然是李密的御林,也是他压制群雄的武力屏障。   为他统领内军的,乃是程知节、秦叔宝、罗士信、裴行俨四人,他们再加上单雄信,组成了瓦岗五虎。以这种阵容统兵,也就能看出李密对于内军的重视,以及对这些虎将的刻意笼络。   内军乃是李密争霸天下的资本,自然要格外珍惜,却又要让内军立功,是以他每次派出内军之前,都会让其他部队去啃骨头,消耗对方士气。等到敌人人困马乏士气已衰,再把内军放出去杀人立功,今日也不例外。   伴随着号角声响起,程咬金已经率领两千轻骑冲出,随后则是秦叔宝的两千甲骑。这四千兵朝着洛阳军直冲过去,荡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李密眯缝着眼睛朝着烟尘方向观望,脸上则露出一丝冷笑。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李密自言自语的嘀咕着,等待部下将王世充的人头送到自己面前。随后他又下意识看向王世充大军后方,想要看看自己的军师处境如何,那支人马又是否安分。   可是当他放眼望去的刹那,李密却愣在那里,如同中了法术一般一动不动,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里不放。在那个位置驻扎的乃是瓦岗前首领翟让以及翟让麾下的心腹,再就是自己的第一谋臣柴孝和。   此番李密誓要将王世充一举全歼,在昨晚将洛阳军击退之后便下令几路分兵而进,把王世充的营垒团团围住,不能让一人走脱。现如今瓦岗人才济济名将如雨,于人手上自然不缺。可是在分派差事时,还是闹了些风波。   李密并没有给翟让差遣,只让他坐镇守营。对于一般人而言,远离厮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求都求不来更不会拒绝。可是翟让性情豪爽勇毅过人,根本就不是贪生怕死又或者依靠身份坐享其成的性子。事实上他更为好斗,也希望通过自己的本事证明自身价值,也免得被后投奔的人小看。   绿林人本就豪爽,加上他的特殊身份,为了争夺出阵的机会,他几乎当着一堆大将的面掀翻李密面前案几。无奈之下,李密也只好给他派了差事,带领兵马堵截长安援兵,绝不能让李渊的兵马出现在战场上坏了布置。为防万一,李密特意派出麾下大将孙长乐、徐师仁作为辅佐,更派出了柴孝和参赞军务。   这番安排的苦心,瓦岗众将都明白,是担心翟让有勇无谋,万一不管不顾冲上去厮杀,总得有人能阻止他。李密这番布置滴水不漏,众人自然没什么话说。   可是翟让并不是个能安静下来的性子,一听到战鼓就血液贲张,恨不得一步冲入战场杀个痛快的主。现如今不让他上阵,比杀了他都难过。尤其是看到各路人马开始围攻王世充营垒时,他就更为兴奋,在马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几次几乎纵马冲出去,到战场上杀个过瘾。   柴孝和在旁死死盯着翟让,可是翟让并不曾发觉。眼看翟让准备纵马出阵,柴孝和才冷声提醒:“咱们此番的军令乃是阻挡李唐援兵,其他的事和我们无关。”   “什么无关?这是咱瓦岗的事,怎么会跟俺无关!”翟让气呼呼地说道:“这瓦岗寨是俺们亲手盖起来的,当初俺们建立山寨的时候,就是法主都不曾上山,更别说你!凡是瓦岗的事,就都跟俺有关系!”   于翟让身旁一左一右分别侍立的,乃是翟让自家兄长翟宽以及心腹爱将王儒信。比起翟让的豁达,这两人的心胸明显要差得多。从翟让让位于李密之后,两人就一直对李密以及其部下多有不满,明里暗里也曾发难几次,让李密很有些下不来台。   如今眼看翟让发火,翟宽也道:“没错!这瓦岗寨是你阿爷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谁也夺不去!不信就去问问山上的头领,谁敢说瓦岗的事跟俺们无关!俺们兄弟生来看到杀人就手痒,如今想要去杀几个人,看看谁敢阻拦?”   柴孝和却也不恼,面上依旧带笑:“几位头领所说极是。你们要去杀人,柴某又怎敢阻拦。只是各位也都是带兵的人,自然知道战阵凶险。眼下我军与洛阳军厮杀正酣,若是李渊的援军突然杀出,我军腹背受敌只怕处境堪忧。主公委翟头领以重责,就是将瓦岗的命脉交到头领手中,这事可儿戏不得。”   “李渊的援兵哪里会来的这般巧?”翟让并非不分轻重的人,听柴孝和这么说,也知道自己若是此时跑去杀人,确实有些不分轻重。但是他并不愿意服软,反倒是大声申辩:“咱们也派了探子出去,若是真有援兵来,咱们怎么也能得到消息。眼下连点动静都没有,怕个球来?就算是现在李渊的兵马赶到,俺看也是白跑一趟。不若这样,老柴你带一半人马守在这,俺带另一半人马去杀一杀,也好过过手瘾,你看中不中?”   翟宽在旁撺掇着:“跟他商量个球!你是瓦岗的寨主,他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跟他废什么话!咱走咱的,俺看看谁敢挡路。儿郎们……”   翟宽的话音未落,却听远处又传来一阵号角之声。不同于之前内军出阵的号声,此时的号角声如同铁骑突出声破云霄,让人周身血脉都为之燃烧。号角声初响时,距离众人所在的位置尚有一定距离,可是随着号角争鸣,声音距离越来越近速度快得惊人。而且众人脚下,也隐隐感到地面震颤,不问可知必然是有大股马队飞速赶来。   翟让等人这时候也顾不上骂人,全都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王儒信在绿林中号称“神眼”目力最是了得,他第一个指向远方大叫道:“长安的人马!长安的甲骑来了!”   很快翟让、翟宽以及柴孝和等人也都看到了这突然出现的搅局者。   一支接近千骑的马队,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马上骑士全身披挂,就连战马也披有全副马铠,外面还裹了厚厚的毛毡。所有甲胄尽为黑色,又经过油浸处置,是以不会反射日光。骑士手中擎的乃是李唐旗号,而主将的认旗上,一个斗大的“徐”字随风飘舞。   翟让曾经做过法曹也认得字,看到旗帜之后脱口而出:“玄甲骑,徐乐?”   翟宽面色一变,连忙向柴孝和大吼道:“傻愣着干什么?快派人向李法主求援!”   柴孝和一语不发,并没有理会翟宽。翟宽面色一变正待破口大骂,翟让却已经大喝一声:“求个鸟援!不过这点人马,怕个球来!儿郎们,随你家阿爷去杀个痛快吧!”   他号称“小霸王”,不但人长得威猛高大,就连说话的大嗓门也颇有霸王遗风。这一声吼,部下全都听得清楚。但见翟让一声大吼之后,催马挺枪直奔玄甲骑阵而去。翟宽、王儒信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催动坐骑在后紧追。随后跟上来的,则是约莫半数以上的瓦岗骑兵。   另一半骑兵原地未动,就如同他们的主帅柴孝和一样。望着翟让等人的背影,柴孝和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笑容阴森可怖令人胆寒。   该来的都来了,一切都在自己计划之内,接下来就看徐乐是不是徒有虚名,能否为自己解忧除了主公的心腹大患! 第八百零八章 草莽(十七)   万马奔腾,带起大股烟尘,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巨大的土龙自山间冲出,张牙舞爪扑向战场。   这八百骑兵乃是玄甲骑起家根基所在,个个弓马娴熟,于墙式战法掌握的也最为熟练。哪怕是经历了急行军之后,也能在高速的奔驰中维持阵型,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状态。全军以徐乐、韩约、宋宝等人为箭头,如同一枚尖锥,狠狠地楔向瓦岗军阵。   自从脱离大队独走之后,徐乐和他麾下的玄甲骑这段时间一直于深山中间道而行。也多亏老徐敢一生大小战阵经历无数,见识过各种险恶环境,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又把这些经验毫无保留教授给孙儿,否则即便是徐乐也没把握带领部下成功穿越山间小路。   瓦岗的斥候主要注意力都放在潼关关口,他们心中认定李唐兵马如果想要援助洛阳,必然是六万兵倾巢而出,是以全都盯着大军动静,对于只能走小股部队的羊肠小径并未加以提防。再加上徐乐身边有步离这个猎杀斥候的行家,三五个精锐斥候根本来不及送出消息就先被步离夺去性命。因此玄甲骑实现了战场的信息遮蔽,直到此时才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   近二十万人的战场上,区区八百人很可能连个水花都砸不出来就烟消云散。但是这支人马追随徐乐转战各处,各种恶仗见得多了,早就练就了过人胆量,不管对面是十万还是百万,都不会让他们生出怯惧之意。自家主将一个人就敢堵玄武门,四个人能大闹江都,如今以八百人对十几万,又算得了什么!   这八百人虽然一路急行而来,人困马乏肚内无食,并非巅峰状态。但是当听到战鼓声,看到沙场的情形,所有人都变得兴奋起来。所有的疲惫与辛劳都忘记得无影无踪,就像是痛饮了一坛烈酒一般,周身热血沸腾,心中只想着厮杀。   翟让和他的部下,便是在此时迎了上来,成为阻挡玄甲骑兵锋的第一道防线。   这支人马总数也有一千余人,上至军将下至士卒,都是东郡韦城人,也就是翟让的乡党。翟让出身为东郡法曹,翟家亦是当地颇有名望的豪强,在民间很有些势力。杨广横征暴敛盘剥百姓,韦城百姓苦隋已久。等到翟让于瓦岗高举义旗,便有很多有勇力不怕死的后生主动上山来投。翟让照单全收,于乡亲多有照拂。这些人也就组成了翟让统治瓦岗的基石,不管战事何等凶险处境如何艰难,他们总会跟在翟让身边不离不弃。   也正是靠着这支兵马,翟让才能屡败官军,破荥阳攻杀名将张须陀这些辉煌战绩背后,也少不了这些乡党效死。瓦岗寨能有今日的规模,这些韦城子弟居功甚伟。   由于他们和翟让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是以李密组建内军之初,就把这些韦城人排除在外。等到翟让退位让贤,这些韦城人依旧跟随翟让,成了他的私人部曲。从名义上看,他们自然是要算在瓦岗军范围内,实际上则是翟让私人武装,除了翟家人谁也指挥不动他们。   这些子弟算是瓦岗的老底子,经过的战阵多,临敌经验丰富,弓马武艺也很是了得。于战场交锋上,算得上是一支劲旅。尤其他们对翟让忠心耿耿,见头领冲阵,自己就跟在后面冲锋,也不管对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些瓦岗骑兵有自己的战法,和普通官兵的骑兵阵相比,他们的骑阵更为单薄也更加松散,骑兵之间距离更远,看上去松松垮垮似乎一冲就能被冲得四分五裂。但是另一方面,同等兵力下,瓦岗骑阵的宽度更大,覆盖的范围也就更广。而且这种阵法有利于士兵施展个人的弓马武艺,对于彼此之间的配合以及军阵变化的要求则降低许多。   这些绿林好汉个人武艺出色,但是缺乏大战经验,也没受过太多军阵操练。让他们排开密集阵型和官军对冲,显然是以短搏长。再说绿林人的纪律不能和官兵相比,两军对冲一命换一命,前排士兵成排倒下,后排士兵继续挺进对着拼死这种打法,绿林人也接受不了。是以他们的打法更接近胡人,强调灵活以及变化而不是硬碰硬。   依靠这种松散队形,让官兵的军阵也变得松散,随后进入捉对厮杀阶段,优势便会转到瓦岗军这边。换句话说,这种阵法的意义就是逼迫对手跟自己打烂仗,让战争变成自己熟悉的模样。如果对方不上当也没关系,反正自己控制的战场宽度更大,多迂回包抄几次,不怕官兵不上当。   再说这些人也不是单纯冲锋而已,随着冲锋还不停地朝对手放箭。固然这种高速移动中的抛射杀伤力和准头都有限,但是总归还是会有人倒霉。再说这种攻击威力不大挑衅味道极强,很容易就能激起对手的火性。一旦被攻击的人发作起来,不理会军令约束,直接去找对手算账,也就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依靠这种战法,他们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对手,也曾令号称名将的张须陀授首。如今他们再次使出同样战术,向玄甲骑发起攻击。   弓箭如同飞蝗在空中掠过,落向玄甲骑阵。伴随着弓箭而来的,还有阵阵呼啸声、口哨声乃至喝骂声。这些绿林汉子运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向自己的对手挑衅,只求让对方怒火升腾与自己拼命。   由于瓦岗军阵型稀疏,是以他们的箭雨攻击也不算密集,落到玄甲骑身上的箭并不算多。且这些人为了追求射速使用的是轻骑兵常用软弓,威力并不算大,对于满身披挂的玄甲重骑而言,基本没什么杀伤力。   与之前的对手不同,玄甲骑并没有选择用弓箭回应,更没有开口回骂或是纵马冲过去厮杀。自徐乐以降,所有的士兵都没有言语,也没有回敬攻击的打算,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长矛,手控缰绳保证阵型不乱,运起丹田气,准备对冲!   与瓦岗军的松散队形相反,八百玄甲骑按照每队二十骑前后四十队的规模组成了人肉甲墙,就这么朝着面前的瓦岗军狠狠地撞过去!位于正面的瓦岗骑兵避无可避,只能抄起长矛对刺,随后就毫无悬念的被打落马下。   但见徐乐手中马槊挥舞,或刺、或扫、或挑、或崩。面对他的瓦岗骑兵便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从马上跌落,惨叫声此起彼伏。被打断或是挑飞的长矛此起彼落掉了一地,随着长矛一起落下的,便是瓦岗骑卒的死尸。   玄甲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瓦岗军本就单薄的骑阵凿了个对穿。等到双方的军阵交错而过,地上已然多了几十具瓦岗军尸体,玄甲骑却是毫发无损,最多就是在几个玄甲骑兵身上,多了些许箭杆。   那些中了箭的玄甲骑毫无察觉,连轻微的身体颤抖都不曾有,让人不禁怀疑那些雕翎是否忘了装箭头。饶是翟让见惯厮杀,性情也悍勇无比,却也不由得为玄甲骑的表现而赞叹。哪怕是当日的骁果军,也不见有这份血勇。   这玄甲骑果然不寻常!   “孩儿们随我来!”   两军交错而过,接下来便要各自圈马回身再来一轮交锋,翟让也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方才这轮对冲自己人落了下风,便要在下一轮找回场子。他大声呼喝着,让兵士准备下一次冲锋。可是徐乐和他的部下并未按照惯例回马逆战,而是一路向前,朝着洛阳军的营寨冲去。   他没把自己当对手?   翟让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无名怒火席卷周身。在战场上这种不予理会是最大的轻视,远比方才瓦岗军那些动作损害大得多。只有当一方认定敌手对自己无法造成损害,杀他们只会耽搁自己时间的时候,才会采取这种不理睬的态度。   自从瓦岗军出阵以来,又有谁敢如此轻视自己?难道真当中原绿林小霸王是徒有虚名?本就性如烈火的翟让,此时被彻底激怒。一声断喝手中铁枪高举,紧接着催动坐骑向着玄甲骑追过去。他的部下更不怠慢,从后催动坐骑紧紧跟随,以衔尾之势从后袭杀。   这些瓦岗骑兵的马不如玄甲骑的坐骑出色,可是胜在都是轻骑。除了翟让等少数军将满身披挂外,这些草莽汉子大多是一身皮甲,或是半身铁甲。至于战马更是不会披挂马铠或是铺毡,因此在速度上并不比玄甲骑来得慢。而且玄甲骑在前进中还要保持阵型,于速度上就更加吃亏。   很快翟让的前锋已经接近玄甲骑后军,而在玄甲骑前方则是柴孝和统率的一千余名步兵。大军前后夹击之势已成,眼看接下来只要一击,就能把玄甲骑杀得人仰马翻。   翟让心头狂喜,高举长枪就待下令冲锋。可是就在他即将传达总攻命令之时,玄甲骑陡然变阵! 第八百零九章 草莽(十八)   翟让能够成为中原绿林盗魁,又打下瓦岗根基,自然不会是无能之辈。除去那堪比鬼神的勇力之外,见识经验亦非泛泛。事实上草莽豪杰多是苦哈哈,不但三餐不周衣食不济,就是生存环境也比官兵来得恶劣。   官军毕竟背后有一个朝廷作为支持,打了败仗有人补给,后方还有人给你提供甲杖军械乃至钱粮物资,身为军汉只要舍命厮杀就是。作为一军主将,则只需要考虑如何战胜对手,不用管其他东西。哪怕是大隋军法严苛,却也不至于完全不近人情,打了败仗只要努力补救,朝廷也不会不依不饶。损失的部队自有后方提供补充,损失的物资也有人给你补上。只要朝廷承认你的将主身份,那么你的部队人数、兵装都能得到基础保障。   可是绿林中人又哪有这种好运气?大家都是烂命一条天生天养,靠一身武艺力气与天争命。活下来是泰山府君宽仁,死了也是自己命数使然怪不得旁人。部下喽罗就如同手中的财货,花一文就少一文,想要补充就得自己想办法。   而且绿林整体上狼多肉少,大家多是顺风扯旗,没几个人逆水行舟。手下兵强马壮时,自然四方豪杰前来归附,官府对你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哪怕不用财货打点关节,那些官兵也不会跟你动真格。   可是一旦你表现疲弱,那么处境就非常危险了。不光是官府会派兵围剿,就是绿林一脉,也会趁你病要你命,组织人马过来抢夺地盘财富,平日里兄弟相称如同亲骨肉,翻脸杀人毫不手软,这便是江湖。   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便要学得如同恶狼一般凶残狡猾。既要知道如何消灭对手,更要懂得怎么保全自身。哪怕是第一等的亡命徒,也只是把性命当堵住,去博个更大的富贵,绝不会把命往坑里填。   翟让便是如此。   他固然表现得有勇无谋,好似个蛮勇匹夫,实际上临阵厮杀的心机比起普通军将只强不弱。何况这些年厮杀下来,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验阅历更不是寻常可比。他也知道轻骑兵对比重骑兵,在正面交锋上肯定处于劣势。之所以敢放手追击,就是吃准了具装骑兵动作不灵这个弱点。   他在为盗生涯中,不是没和重骑兵交过手。毕竟瓦岗军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可避免要和大隋正规军的交战,再怎么避实击虚,也要和具装骑遭遇。何况当年他大战张须陀的时候,那位大隋名将手上的甲骑规模也并非泛泛。最终的赢家还是他,那位大隋上将的首级,也成了瓦岗军的战利品。   说到底这个世上并没有常胜将军,也不存在无敌的兵种。只靠一种部队横行天下,纯粹是一厢情愿的妄念。万事有利有弊,具装骑兵固然冲击力和防护能力强大,但是机动性不足。换句话说,这种部队攻防都很强,但是机变就不足。倒不是说人马披挂之后就不能做出动作,而是人终归是人。盔甲在身后,听觉就会受影响,视野也被限制。这时候要他们如轻骑兵一般机动灵活,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战场上具装骑兵的作用,往往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当他们奉命出战时,沙场上已经到了一拳换一脚的决斗时刻,任何花哨变化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出面就是为了硬碰硬。最终决定胜负的因素,就是谁的具装骑兵战力更强,谁的主将更为勇武,或者说谁的人更多一些。   绿林人对付官兵,就是利用这个缺点。正面锋芒拼不过,我就打你的疲弱之处。总不能大军背后也是这么强的防护力,骑兵也没法转身跟自己厮杀。所以轻骑兵被冲开不是问题,重骑兵临敌变阵,才是最大的问题!   打死翟让都不曾想到,当今天下居然有这种骑兵存在,也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优秀的将领。明明重骑兵已经全速奔跑,这时候就只剩下前进一个方向,大军竟然阵前回转!   人马披挂加上高速奔跑,几重力气叠加在一起,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让马说停就停,或是突然调转马头。可是战马不能急停,却不代表不能变向。随着一阵诡异的号角声,玄甲骑兵在翟让面前,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战术回旋。   大军的马头先是齐刷刷向左偏转,先是头后是马身最后才是马尾。这一系列变化,都是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随着战马的方向变更,大军冲击的方向,也从正前方变成了左侧。翟让的人马是衔尾追击,原本在他们面前的,是玄甲骑的后背,这时候就变成了他们的手臂、肩膀和侧脸。   如果这时候瓦岗轻骑可以切入玄甲骑阵中,倒也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以刀锋切入横阵,也是骑兵的取胜之道。可问题是目睹了之前玄甲骑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杀戮之后,就算是翟让身边的亲兵,也不免生出畏惧。   这些对手不是普通人,而是鬼神修罗。这时候撞到军阵里,下一刻就会被他们切成肉酱。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谁也不想随便丢掉性命。毕竟如今的瓦岗已经不是当初,随着瓦岗军声势日盛,大家手上的财货积累也越来越多,尤其是翟让的亲信就更不用说,谁还没发一笔横财?   当初搏命就为发财,如今发了财,又有几个肯搏命?再说绿林人毕竟不是官兵,大家都担心只有自己不知死活冲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看笑话。白白搭上性命,却无助于改变形势,这种蠢事谁又肯做?   这一刹那的迟疑,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就在这些瓦岗骑兵稍稍迟疑的同时,玄甲骑已经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由荡起的烟尘作为护身铠甲,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倒不是说瓦岗军真的抓不住玄甲骑,毕竟两方都是成千上百的规模,不是一两个人赛跑。就算动作再怎么快,总是能有一些部队落在后面,可供瓦岗军冲击。但是这种部队,只能算是添头而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这时候就算瓦岗军把那些居于后队的玄甲骑抓住,也影响不了大局。毕竟人家不是随便乱跑,而是阵型严整的战场调动,反倒是瓦岗骑兵还是按照绿林风范散阵前进。这时候抓尾巴,多半是要死的不能再死。   “转!”   翟让头脑反应也极为迅速,能猜出徐乐这样用兵的目的所在。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险些下意识下令撤退,或是按照绿林的规矩,大喊一声:“风紧扯呼!”   可是不能!自己身边还有柴孝和看着。是自己主张追击,若是这时候又是自己带头撤退,还不被这厮鸟笑死?再说事情未必就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带的也是绿林老底子,不是些不堪一击的流民。不就是变阵么,谁怕谁?自己的轻骑兵硬拼打不过你,难道速度也比不过你?   事实就是……比不过!   翟让的命令传下去,军阵立刻变得混乱。不是所有的瓦岗骑兵都能意识到风险所在,有人想要继续追击,有人想要服从翟让命令变阵,还有人想着没必要和这群铁甲怪物硬拼,应该先撤回大营再作道理。   到底是一群闲散惯了的江湖草寇,对于令行禁止这套军中规矩并不适应。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得不到李密的重用。换句话说,这些人更适合在单通手下做斥候侦骑而不是拿来阵战。   绿林人更注重自己的弓马武艺而不是全军配合,战场厮杀的时候靠着翟让等主将的威名维系,让他们听从指挥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速度上比正规军要差一些。   靠着武力以及胆气血勇,这种差距往往可以得到弥补。可是今天他们的对手却不是以往任何一个对头可比,这种平日里不起眼的差距,这时候就足以要命。就在他们或迟疑或骂骂咧咧地被迫拨马变向之时,玄甲骑已经抢先一步,完成了自己的调度。   上千铁骑奔腾,荡起的烟尘如同一条土龙。大军就藏身于土龙之中,让对手难以看清他们的动作。就在一次变向之后,随着徐乐军令下达,大军又是两次向左转。三次转向完成后,战场的局势就从被瓦岗军衔尾追击,变成了自家锋芒直对瓦岗军侧翼。   不同于瓦岗骑兵的迟疑,徐乐和他的部下并没有任何迟钝,随着一声雄壮的号角声响起,以徐乐为首的玄甲骑兵化作一柄硕大铁锤,朝着瓦岗军重重地拍下! 第八百一十章 草莽(十九)   波分浪裂、血肉模糊!   如果说方才的那波对冲,瓦岗军算是吃了些小亏,这次的冲锋,就是彻底的崩溃。玄甲骑毫不费力便切入了瓦岗军的腰部,随后就是一边倒的肆意杀戮。马槊挥舞,直刀闪光,血肉伴随手臂的舞动而飞溅,生命随着健儿的呐喊而消散。   这些瓦岗军卒原本也是武艺高强的好汉,可是此刻就如同待宰犬羊一般,被人肆意屠戮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事实上由于玄甲骑的阵型限制,他们所占据的战场宽度极为有限,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让瓦岗军遭受毁灭性打击。如果指挥及时的话,还是可以做出反应,及时变阵反击。可问题就在于,指挥及时又哪是那般容易?   遭遇突如其来的打击,不管是绿林还是官兵,都会手忙脚乱,这时候就全看带兵主官的本事。翟让麾下大将王儒信在绿林中也是成名人物,他大喝几声,口内连连吆喝着:“怕个鸟!那些铁龟儿又不是没碰到过,莫乱!变……”   他的一个阵字还未出口,一支雕翎箭却已经不知从何处飞至。   饶是王儒信久经大敌武艺高强,却还是来不及作出反应。等到他发现一点寒芒飞到面门之前时,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动作,眼睁睁看着这支箭顺着自己张开的嘴直接灌入。精铁箭头先是贯透了自己未完成的军令,随后裹着那命令贯穿了自己的咽喉。   连一声痛呼都没发出来,王儒信的尸体便直接从马上落下。几个身旁亲兵甚至都没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自家主将落马。紧接着便是阵阵如同怒雷的马蹄声响起,周身黑甲面罩怒目金刚像的魔神,挥舞大槊朝着自己杀来。   瓦岗军阵第一时间就被拦腰斩断成了两截,由于翟让这支人马属于亲兵性质,其军将位置完全是看关系决定。和翟让越是亲厚,在军中的职位就越高,战场上自然离翟让越近。他的亲族乡党以及旧部嫡系,全都在他身旁左右拱卫冲在全军最前,后军并没有得力军将指挥。此时骤逢奇变,后军便成了无头苍蝇。翟让手上可供指挥的兵马,实际只有开战以前的三成不到。   “扯呼!”翟宽对着翟让一声大喝,提醒自家兄弟千万别犯蠢,同时恶狠狠地盯着身旁的柴孝和。柴孝和虽然身处危局,神色却淡定自若,点首道:“走!”   “走不成了!”翟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后朝着翟宽大喝道:“你护着柴大去见魏公,某在此遮挡一阵。”   “不可!”   “争个球,来不及了!”翟让骂了一句,随后掌中长枪晃动,高声吆喝:“不怕死的弟兄,随我来啊!”   他很清楚,自家兄长是为了自己着想,也很清楚自己此刻的行为凶多吉少,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他后悔或是改变主意。倒不是说他不能全身而退,事实上凭借他胯下良驹以及身边这些足以托付性命的心腹,如果一心想要逃走,就没谁留得下他。   但是如果他真的落荒而走,那他也就不是翟让,不是这中原绿林成千上万好汉认可的草莽共主。为王在前临阵在后,又算什么英雄?   徐乐的人马第一次完成阵前回转时,翟让就知道这次怕是遇到了硬点子。阵前回转的难度不仅在于部队的指挥以及服从,更在于自身的手段本领,尤其是对于战马的驾驭。虽然不是疾停或者直接转向,这种因势利导的调整,也不是容易事。连人带甲那么重的分量,就算是那些积年惯匪,也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战马转向搞不好就是人仰马翻或是马腿折断的下场。能够如此从容调度,且不伤损马匹,绝不是寻常人物。   如果一两个人能够做到也就罢了,好几百人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却没有一个人落马受伤,甚至连队形都不曾有四号变化。单是这一个表现,就足以粉碎翟让的信心。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只这一下翟让就知道,不管甲杖还是训练配合还是自身技艺,自己这些部下,和对面的玄甲骑兵相比,相差只能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根本不存在颉颃的可能。   这已经不是胜负的问题,而是自己这些老兄弟有几个人能活着回去的问题。面前的对手,已经不是绿林人所能抗衡的强大存在,不管是当年的张须陀,还是不久前遭遇的骁果军,都不足与这支玄甲铁骑相提并论。   绿林人遇到这等情形,第一反应自然是逃之夭夭。可是别人能逃,翟让却不能。身为绿林盟主,便要有对应的心胸胆量,换句话说,平日里大家尊你为首图的什么?还不是打掳之后能够公平分配财货,遇到危难时有人替自己舍命断后?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后悔,否则就没资格算作好汉。   天下间总有些人把名声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翟让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因为这份胆识,才能让他得到无数豪杰拥护,瓦岗军迅速壮大最终成就这番基业,可以说与翟让这种心性脱不了关系。可是同样因为这等心性,他今日注定命丧于此。   比起大多数绿林同道,自己也算是长寿。翟让催马向前,风沙拂面打得他面颊生疼。自他落草以来,无数次感受过这种疼痛,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颇为享受。毕竟每一次感觉来临,都意味着自己纵马挺枪驰骋沙场,去痛快的厮杀。   然而这样的日子,到今天就要终结了。其实也不是从今天开始,自从李密入伙之后,翟让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虽然瓦岗军整体越来越好,声势越来越大,但是自己的感觉却越来越不舒服。本来就是一群天地不怕的草莽,忽然头上多了那么多条条框框,无数规矩束缚着,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谁又受的了?除此之外,更有门第观念引入,更让翟让心里窝火。   他当初为盗,就是因为受不了世家高门那套东西,自己也不止一次攻破那些世家的坞堡,在里面尽情杀戮掠夺。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又和那些鸟人混到了一起。虽然他承认瓦岗军能有今天,世家也出了不少力气。可是他宁愿什么都不要,还像过去一样靠着马快胆大转战中原,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连喘息都不顺畅。   这样的结果也好,反正李密和他身边的人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善,那种反感乃至敌意自己能感受得到。就连李密本人,也和自己渐行渐远。或许再相处下去,就会闹到反目的地步,那要是传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人生百岁难免一死,何况绿林人朝生暮死本是寻常,能够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力战而亡,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此时以及汇聚了将近两百骑。这里面既有自己的亲兵扈从,也有被玄甲军打乱了建制不知该如何行事的普通军将士卒。按照他们的习惯,怕是早就有多远跑多远。可是当他们看到自家旗号的刹那,还是不由自主加入其中,哪怕明知走的是一条死路也义无反顾,这便是他翟让的本是所在!   昔日霸王项羽兵败垓下,身边只余二十八骑,如今自己身边的儿郎怕不是十倍于项羽,“小霸王”死而无憾!   前方号角声再次响起,漫天的烟尘激荡,让人看不清对方的行动。但是翟让凭借自己多年战阵经验,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了玄甲军的动向:再一次阵前回转!   就在翟让挥师杀向玄甲骑,试图为其他人争取一条生路之时,玄甲骑又一次完成了阵前回转,大军从之前的侧击,变成了衔尾追杀。他们并没有去攻击翟让所在的前军,而是盯住了后军猛攻猛打。   本来翟让后军里面就缺乏得力战将压不住场面,这时候再被玄甲骑猛攻,本就松散的军阵瞬间便四分五裂。人马惨叫着夺路而逃,好不容易以正规军模样出现的豪侠们,再次变回了最早的响马模样。   没了指挥没了配合,大家全凭自己心思手段夺路而逃,这种跑法效率既低也容易遭遇危险。尤其是面对阵列森严的玄甲骑时,落单就意味着送死。不管你武艺再高,一面骑兵墙壁拍过来,也注定砸个粉身碎骨。   眨眼之间惨叫声、战马哀嚎声便在战场上回荡开来。很多后军的将士甚至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风沙裹挟进去,随后就化为了血肉尸体。   翟让便是在这种时候杀到,即便后军中并没有多少铁杆心腹,但是这支人马毕竟是翟让的嫡系,甚至为了追随他放弃进入内军的资格。换句话说,他对任何一名部下都承担着责任。自己本该带他们去搏个富贵回来,如今非但不能得到富贵,甚至看着他们丧命而无能为力,这又算什么头领?   “翟让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翟让运足丹田气一声大吼,随后举起长枪,直冲入玄甲军阵内。既然救不活那些死难兄弟,也保不住这些部下,就索性放开手脚杀个痛快!杀一个够本,杀两赚一个,也让他们看看绿林人的骨气! 第八百一十一章 草莽(二十)   刀锋凛冽铠甲生寒,当翟让一马当先冲透无边沙尘组成的铠甲,直抵这金属巨龙面前时,才认识到自己的对手到底是何等可怕。也不用真的厮杀交战,就只看他们森严的阵列以及那整齐的兵装,大部分人就手脚发软。   这年月铁甲具装的数量,往往也代表着财力情况。即便是李家这种陇西武功勋贵之首,如果不是得了长安积蓄财货,也很难组织起如此规模庞大的具装甲骑。而且徐乐手下这八百甲,也不是真正意义的士兵,而是玄甲骑的骨干军将,也是玄甲骑精华所在。武唐王朝虽然目前仅仅控制了关中大地,但是以其心血打造出来的武装,又岂是寻常草莽能比?乃至翟让这等人物看到这支人马的时候,也从心底泛起一丝恐慌。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似乎自己的牺牲,也难以对这支人马造成实质性损害。死并不可怕,但是如果死的没有价值,不能让敌人付出代价,就未免有些让人沮丧。   不过事到临头,已经不允许他多想。不管对手是人是鬼,都先杀了再说!   绿林好汉的凶性发作,便是天王老子也先戳一枪再说。是以翟让的慌张只存在于一瞬,随后便举起大枪朝着面前的盔甲人猛砸!   他的这条枪不比普通的寒骨白,不过却也不是凡品。其枪身材质并非白蜡木,而是一条铁棍!   所谓枪为百兵之祖,大枪作为战阵兵器,讲究催阵破敌十荡十决。同时,它又是天下武人练本领时,都要用来打基础的教具。不管日后所精通的是何等兵刃,练武之时都有个端枪的阶段。   扎马端枪一个时辰手臂不颤,才能在武行入门。之后便是枪尖坠石,或是抖枪花等练习。而随着武艺的提高,于大枪的操练要求就更高。既要有枪挑千斤的膂力,也要有用大枪刺梅花的机巧变化。   是以大枪材质通常采用白蜡木,就是要能承受武人的力气,同时还要兼具柔韧,能够施展出各种变化。哪怕是单雄信那条名枪,也是用枣树作为枪杆而不是用铁料。采用铁棍为枪杆,要求使用者的膂力必须惊人,同时也证明主人于招数变化上并不算出色。   翟让在绿林号称小霸王,除了他的心性和相貌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这件兵器。翟让虽然也是自幼习武,但是并未遇到什么名师,所学的武艺也称不上出色,在高人眼里看来,只能算是庄稼把式。除了强身健体外,其实没有什么用处。   不过他那一身惊人的气力,却是天下间少有抗手。哪怕当下瓦岗军猛将如云,单以气力论,能胜过翟让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翟让自己也知道,自家命数不济,少年时武艺学的僵了,等遇到真正的高手时,周身的骨骼肌肉已经长成,于“术”之一道已经没了多少可供进步的空间。但是身为武人,一身本事乃是性命所系也不可能不在意,于是遍访好友,于“力”之一道的运用格外用心,尤其是遇到秦琼之后,于力之一道的领悟就更有体会。   秦琼手中的大枪名为“鼍龙”与他那匹脚力“忽雷驳”并称双宝,自身固然别有妙用,单是份量上也是格外出众。翟让这浑铁大枪与秦琼的鼍龙枪异曲同工,秦琼的指点对于翟让来说就正对方向,因此武艺提升也最快。   此刻翟让面对强敌,脑海中便反复回荡着秦琼教授自己武艺时的情景。   “咱们用这大铁枪,便是疆场杀器不是江湖手段。所谓机灵巧变那些江湖把戏既不要管也不要想。什么枪法招数,就更是不用顾及。疆场交战你来我往,不过两三回合就分出生死,那些枪法动辄十几路又有何用?不过是江湖人卖解骗钱,糊弄百姓的话罢了。沙场上生死相搏,谁同你赌斗变化,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只要一枪下去戳他个透明窟窿,再不就是砸他个骨断筋折。打起来的时候,你也不要把他当人,只把他当成眼前的木桩。只管刺只管砸,别的什么都别管就对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日多亏秦琼将自己枪法化繁为简,手把手为自己指导功架又教了如何发力、用力。否则单是遇到这些如墙而进的骑兵,就不知道怎样应付。如今倒是不用担心对付不了,且让他们看看,中原绿林好汉的手段!   翟让手中的铁枪化作一条狂龙,扑向面前的对手。他这种通体铁铸的兵器,如果不计算锋芒,实际可以看作是大棍、骨朵之类的重兵器。单纯从器械上看,确实是重甲兵的克星。   所有的重甲,都有着共同的毛病,就是动作迟缓笨拙,靠着惊人的防御力,跟对手以伤换伤又或者就这么横冲直撞,让对手无可奈何。寻常的刀剑或是长矛,很难对重甲兵造成伤害。除非是刺对了地方,否则很可能是连刺几下,除了火星四射之外看不到任何成效,对方反手一下就要了自己的命。   要对付这种铁乌龟,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钝器。就算铁锤或是铁棍不能破坏铠甲本身的结构,也足以对穿戴铁甲的人造成损害。只要力量足够,那强大的冲击力,也可以让披甲者头晕目眩或是被打翻在地。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力量体力都有极限,穿着这么重的铠甲,摔下去就不容易站起来,到了那一步不死也是脱层皮,没几个人还能保持战斗力。   如今翟让对玄甲骑采取的就是这个战术,手中大枪用力挥出,随后便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伴随着巨响,几点火星冒起,一名玄甲骑兵应声落马。由于玄甲骑彼此之间如墙而进,就在一人落马的同时,另外数口直刀已经向翟让周身上下斩去!   这就是墙式冲锋的厉害之处,千军万马厮杀不同于比武,阵型的重要性远在个人勇力之上。像是这个墙阵,便是当年慕容氏所创,用来对付一个当时极为厉害的对头。那位对头也是当世少有的勇将,单以武艺论彼时天下少有抗手,麾下也聚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勇将。这些人在战场上靠着一身绝技,往往能杀穿对手的军阵,冲散建制摧折士气,可是遇到墙式军阵之后,这些招数就没法用。   作为墙式大阵成员,每一名骑兵都是个组成部分,只要按着操练挥舞兵器就行,其他的根本不用管。这不是说不在意生死,而是确信同伴会保住自己的命或是送对手下去,给自己报仇。就算是武艺高强之人,乍遇这种打法都难免手忙脚乱,是以玄甲骑临阵时小兵斩杀对方军将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今日翟让算是领教了这阵法的厉害,如果不是见机得快,恐怕下一刻就要被乱刀分尸。好在得到秦琼指点后,翟让本领突飞猛进,于运力之道极有心得。出手固然运足气力,回方速度也同样迅捷。不等直刀砍到,手中大枪已经圈转护身封住门户,只听几声金铁交鸣,几口直刀被荡出去,随后大枪直刺,正中一名玄甲骑兵面门。   大铁枪毫不费力贯脑而过,此刻两方脚力才刚刚抵近,翟让一声怒吼声中大枪再一甩,第三名玄甲骑兵也被打落马下。这就是大将手段!   可是不等翟让放声大笑享受这最后的得意,第一排骑兵已经从他身边过去,而第二排骑兵面无表情举起手中兵器,朝着翟让冲过来。方才的死伤他们根本不在意,从动作到阵型分毫不乱。明明是几十个人,却如同一人一般整齐。   “鼠辈!纳命来!”   玄甲骑中,传出一声怒喝,随后将手中的矛朝翟让刺去。   翟让不慌不忙只将大枪一荡,这条长矛就被应手拨开。只不过就在这一刹那,翟让也感觉到对方枪上的力道非同一般,想必也是个基本功扎实的硬手。只不过自己的怪力天下少有,对方再怎么练功也是枉然。   一条枪被荡开,另外几条枪刺过来,翟让这时候却不肯收枪,而是将枪左右一拨,打飞两条长矛,同时身形在马上一侧,让几条枪从致命处左右滑过。借着避让之机,自己手中的铁枪,对准方才喝骂击刺之人猛地一搠!   方才对翟让出招的,正是当日大战青狼骑,死守营垒杀敌无数,最后被老卒所伤的全金梁。他当日受伤不轻险些丢了命,不过经过用心调养已然痊愈。如今在玄甲骑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将。他一身武艺并不出色,但是胜在基本功扎实,于练武上更是肯下死力气。最重要的,还是那份超越本领、气力之上的忠心。   全金梁乃是玄甲骑的一根金梁,有死,无退!   是以当巨力顺着枪尖袭来,直击虎口的刹那,饶是双手剧震掌心发烫,他还是死死抓住长矛不放。   就在他刚刚顶住这股巨大的反震之力时,翟让的铁枪已经刺到胸前。 第八百一十二章 草莽(二十一)   “啊!”   一声怒吼伴随着一记标准的封架动作,就算是在生死危机面前,全金梁依旧保持着绝对的理智。手中长矛用足全力招架,从动作姿势到长矛所架的位置乃至发力技巧,都和当日徐家闾操练时,老徐敢的教授分毫不差。哪怕是徐敢复生,看到这个动作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便是全金梁,无长材不通机变,唯有忠勤二字而已。   这个动作乃至他的习惯,在此时救了他的命。日夜反复的操练,自然也有其回报。随着长矛与铁枪相撞,最先传来的就是矛杆折断的声音。木制矛杆禁不住这等力量,从中断为两截。大铁枪毫不费力突破铁甲阻碍,直接刺入全金梁体内。   不过这一架,终归还是让大枪的位置略略便宜,本应刺入全金梁胸膛的枪尖,这时则刺入了肩头。这差距便是生死之别。   一声闷哼,全金梁的身躯已经离开坐骑,重重摔在地上。在他身后,就是第三排的玄甲骑。   战马这时候不会停下来,径直朝着全金梁踩过去。可是全金梁依旧不慌不乱,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一个就地十八滚,向着一边用力滚动。   这也是徐敢教授徐家闾庄丁的保命招数,别看动作难看乃至有些丢人,却可以在乱军中争取一线生机。当然,沙场上千军万马来回驰骋,一个人的气力总归有限,再怎么打滚,也未必能逃出险地。何况全金梁全身披挂又带了伤,滚也滚不出多远,刚刚避开袍泽的马蹄,身后瓦岗军的铁骑又至。与翟让一样,抱定必死之心的好汉们,这时候已经不再顾及玄甲骑的战力,全都抱着几条命换一条命也值得的决心,催马擎枪直冲而上。   人在这种时候,已经没了理智。就算马蹄前面是自己至亲好友也没法顾虑,更别说是敌将。即便全金梁本领再好,身上的甲胄如何坚固,被这么多战马踩过去,也注定有死无活。   好在他还是玄甲骑的将士,而玄甲骑固然有着铁血杀伐的一面,却从不曾藐视人命,更不会随意丢弃袍泽。   就在全金梁自度必死之时,猛然间不知何处一条绳索飞来,正好套在他那未受伤的手臂上。随后那人用力便扯!   别看全金梁连人带盔甲也是几百斤分量,此刻就像是一块小石头,先是贴地滑行几步,随后身形腾空而起重重地落向军阵之后。两条瓦岗军的长矛堪堪刺下,长矛尖端与全金梁的铠甲方一接触人已经离开,除了矛尖处传来的微微震荡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乃至几名骑士心中同时升起一个疑问:方才是不是真有个玄甲骑落马,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即便是这样,如果全金梁的身体落在地上,还是难免二次受伤。毕竟这么大的分量在那,怎么都不会舒服。可是不等他落地,一双铁臂早已舒展开来,在空中将他牢牢接住。一个满身披挂的大活人,在那人手里不过是玩物一般,轻而易举的便接下了这千百斤的气力。手在全金梁腰上一托一转再一放,全金梁便已经平稳落地,就像是午后小憩一般惬意,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冲撞之力。   不等全金梁睁开眼,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保护全大。某去斩了那个匹夫。”   乐郎君!是乐郎君!   不需要看,就只听声音就能听出说话之人的身份。全金梁的心彻底放下了,从与翟让交手开始就提着的那口气,到现在终于可以疏散开去。随着这口真气一吐,身上的伤患开始作痛,全金梁索性闭上眼睛,由着这股痛楚肆意游走不去理会。既然乐郎君来了,沙场上的事就有了分晓,自己不必再过问,安心养伤就是了。   一声马嘶如同龙吟,哪怕是在千军竞锋往来奔驰的战场上,这一声嘶鸣也格外响亮。不少瓦岗军士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想要看看到底是何等良驹神骏如斯。   这也是绿林人的天性,身为响马所爱者除了财货便是宝刀名马。对于这些宝物的喜爱,甚至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哪怕是此刻身入必死之局,也忍不住要抬头看看,哪怕死前看一眼宝马良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随着他们的视线所及,却见那如同铁壁一般的骑兵军阵忽然左右分开。所有的战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动作,向左右各跨数步,中间留出一条单骑出阵的出路。紧接着又是一声战马长嘶,一骑宝驹自烟尘中冲出。   黑甲黑马铁面大槊,在这些绿林好汉眼中,自滚滚黄沙中冲出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尊黑色的魔神。当他们看到这尊魔神的一刹那,这些平日里杀人如麻胆大包天,于生死二字根本不以为意的江湖好汉,呼吸竟然为之一窒。   事实上徐乐的身躯并不算特别高大,属于标准体态,远远没到异人的地步。瓦岗军里比他个子高,或者比他壮硕的大有人在。即便加上这身家传宝铠,也起不到这等效果。论起恐吓对手震慑士气的手段,绿林人比起官兵,会的只多不少。正因为见得多,所以也就没了感觉。尤其是那些老江湖经验丰富,不管官军摆出什么阵仗,都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   真正让他们紧张的不是徐乐的甲胄兵器或是体态,而是他身上那股沛莫能御的惊人气势。自徐家闾一路走来的少年,到如今早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沙场斗将。败亡在他手下的名将英雄豪杰力士不知凡几,身上自然积蓄了惊人的杀气与威势。就如那些杀了许多人的刽子手,眼神中就有了一种无形的威压一样,大将也是如此。杀人越多,胜的强敌越多,身上这股气魄就越强。普通人自然是感觉不到,越是老江湖,越能感觉出他身上这股气魄是何等可怕,也能意识到徐乐的危险之处。   哪怕不曾见过徐乐的,这时候也可以断定,他就是这支人马的主帅。也只有这等猛将,才有资格统率玄甲骑这等精兵锐卒。类似的气魄他们也见过,比如之前那个被活捉的宇文承基。不过当时承基兵败气沮,虽然一身本领还在,但是气势上透着哀兵颓势,不过是一股血勇过后就没。而如今徐乐身上的气势却如初升旭日,光华万丈夺人双眸。徐乐便携这等气势直取翟让!   他不是人!是魔鬼!是神明!   翟让看到徐乐的时候,心中生起的便是这个念头。哪怕之前面对承基时,他也没觉得对方可怕到这等地步。此时的翟让,并没有感到狂怒或者喜悦,只有深深的绝望。这就像野兽遇到了自己的天敌一样,知道不管怎么努力,结果都是一死,这种绝望与无力,对人是最大的折磨。尤其是素来以勇力在军中称雄的大将,遇到这种敌人最是沮丧,也最是让人觉得无法接受。豪杰不怕斗死,只怕死的毫无尊严。一个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战胜的对手,只能证明自己的失败与无能。   望着朝自己冲来的徐乐,翟让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自己少年时山中遇虎的情景。那时候的自己望着面前猛虎,也是同样的绝望以及怯懦。甚至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只想着逃命要紧。最后也是靠着命大,才侥幸虎口逃生。这么多年过去,死在自己手中的猛虎不知多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怕。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并不是不怕虎,而是没有遇到真正的虎,那头自己命中克星一般的老虎,今天又出现了。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自己多活了那么多年,今天也该还回去了。   黑甲魔神如何?斑斓恶虎又如何?在阿爷眼中,你也就是根木桩,就是草靶!   翟让口内一声怒吼如同虎啸,手中大枪平举,攒足浑身力气,对着徐乐的胸口猛刺而去。此刻的他已经忘却了所处环境,眼前也没了徐乐。黑甲宝马的猛将为少年时的恶虎所取代,猛虎张牙舞爪要吃自己,自己便将它看做木桩结果。   一枪刺出,枪风呼啸,这一击刺向怯懦刺向恐惧也刺向这滚滚红尘。今日翟让纵死,也要让世人知道,绿林中亦有豪俊,天下不只有黑甲徐乐,也有再世霸王! 第八百一十三章 草莽(二十二)   马槊的槊锋与铁枪的枪杆碰撞一处,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声响起,大枪毫无悬念地被荡开,徐乐的心中却是为翟让喝了一声彩。   由于战场上沙尘遮挡阻挠视线,翟让并没有看清玄甲骑的动作,否则怕是会更加绝望。就在徐乐在赶来之前,玄甲骑又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战术动作:分阵。   之前玄甲骑临阵,始终是单向迎敌,以骑兵墙阵直接拍过去。可是今天徐乐的部下第一次使用了新的战法:分阵。就在厮杀的过程中,玄甲骑一分为二,一半玄甲骑继续追亡逐北,追杀瓦岗军后军,另一半人马则靠着几次转向完成转身动作。对着翟让的前军布下墙阵,随后开始冲锋。也就是说当下的玄甲骑已经从之前的单面墙阵,变成了面对两个方向,同时兼顾的双向墙阵。   以一变二听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大的困难。自古以来,两军临阵交战,最怕的就是有敌人从后掩杀而至,不管是腹背受敌还是单纯背后被袭击,对于主将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除去军心士气以及物资粮草的损失之外,兵马调度上的困难也是重要原因。   力分则弱,不管是两人交战还是两军厮杀,道理都是一样。一支军队拆成两支使用,就导致在任意一个战场上兵力都不足。从兵法角度出发,这其实是犯了大忌,乃是下下之策。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种拆分兵马的行为,等于无意义的制造游兵,很容易被对手各个击破。   再者就是部队自身的问题。一个主将无法同时指挥方向相反的两个战场,那么另一支部队的统帅才具如何,又是否能和友军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都是无法保障的事。这个时代的条件摆在这里,鼓号令旗指挥都有其不便之处,人马一多就难以调度,当年大秦天王苻坚百万大军南下,结果就是号令不行,稍有变故就可能全军崩溃。   于分兵而言,情况也差不多。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自然没话说,临时拆分部队,等于之前全无预案,很容易陷入混乱地步,到时候说不定不等交战,自己就先乱作一团。是以能够在交战中突然分兵的部队,放眼天下都凤毛麟角。如果翟让亲眼看到玄甲骑完成这个动作,多半就要嘱咐翟宽,不但要送柴孝和回去,还要禀报魏公李密,让他早做准备。   分出去的那一半人马,由韩约、宋宝两人率领,在后面追杀溃军,徐乐则带领另一半人马对上了翟让和他手下这些精锐嫡系。徐乐也很清楚,瓦岗军能有今天的声势绝非侥幸,其军中必然有许多本领出色的了得人物坐镇。之前和单通的交手,也证明了这一点。那些绿林游骑的手段不弱,如果不是自己以同样的方法对付,怕是就要闹大笑话。   不过当他看到翟让的兵器以及武艺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免为之惊讶,没想到随随便便遇到一个瓦岗将都有这等本事。   战场上的矛普遍使用木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保护持矛者。固然木杆矛容易折断,可也正因为此,断掉的枪杆就成为了最好的卸力手段。否则两军对冲,千百斤的分量都直接传到手上,有几个人能受的了?   翟让所用的铁杆大枪,看上去确实威力十足,连玄甲骑的重铠都能击破。实际上这种兵器的负担更大,尤其对于使用者而言,伤害远远大于得利。纯铁制造的枪杆,没有地方卸力,所有的反震之力都要持刃者自己承受。也别说大将二马盘桓交战厮杀,就是一个简单的对冲。对方连人带马的冲力,以及铠甲自身的阻力,最后都是作用在骑将自己身上。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又禁得住几下?   所以大将都用马槊,就是借马槊自身材质以及工艺,在兵器不易折断的前提下,还能尽可能的卸力。纯铁的枪杆没有这种便利条件,完全是硬吃冲力。使用这种武器的,要么就是威风几下然后换武器,要么就是天赋异禀非常人所能及。如果有人能靠使用这种武器成为大将驰骋疆场,其膂力必然惊人,两臂的肌肉也肯定非常发达,不管是使铁兵还是开硬弓都没问题。   不过阿爷当年也说过,要想成为一等斗将,就千万不能变成这样。因为一旦人的肌肉成了那副模样,实际就成了死肉。看上去发达有力,实际上就僵化死板。力气也是笨力,缺乏爆发力和灵活性,也就是个大力士而已,在武道上的成就不高。除非是特别的人物,才能让自己既保持活肉又能驾驭铁兵,不过这种人徐敢都没见过也不认为存在,翟让也不大可能是那种异类。   所以徐乐对他的力气以及速度有准备,不过心里给翟让的评判还是蛮徒。直到他朝自己刺出这一枪,态度才有所改观。这一枪如果从外行眼中看去平平无奇,反倒是会坐实翟让武技平平空有蛮力的印象,然则在徐乐这等上将眼中,却能看出这一击的不凡之处。   返璞归真化繁为简,这是斗将才有的手段!   大将练武,都以大枪为基础,不管什么家数传承,端枪、抖杆子是大家都要做的功课。中平枪,也是武艺基础的一部分。徐乐当日徐家闾练武的时候,就是在阿爷的棍棒督促下,手端长枪反复突刺,只练得头晕眼花心烦意乱,依旧不能有丝毫松懈,否则那就是一棍子抽过来。   人反复做一个动作,自然会生出厌烦。尤其这个动作看上去还蠢笨无比,根本不能拿来克敌制胜,一天两天还行,长久练下去就觉得没意思。很多人中途就会放弃,改去练习招数或者其他杀法,而不是重复这个愚蠢动作,这其实就是一道门槛,一道把一部分人挡在上将门外的门槛。   天下间的大道理往往就藏于市井之中,看似平常的玩意,往往蕴藏着巨大的威力。这中平枪就是其中之一。若是能把这一招练好,就可以在军将中获得立足之地战场厮杀起来,也就多了一条命。这属于武行的秘密,往往是那些时代将门或是真正的名师,才会把这个秘密传授下去。   翟让这一记中平枪,就堪称完美。不管方位、力道、速度都无可指责,最重要的还是心态。人在厮杀之时,最难的就是保持心清如水不染凡尘。往往不是愤怒就是恐惧,又或者是狂喜兴奋。这些情绪都会影响武技正常发挥,让人失去理性。尤其像翟让这种身陷危局的,就更是如此。可是他这一枪却是纯粹无比毫无杂念,仿佛就是在练武场上练功,真的是把对手当作草靶木人来刺。   这种心性其实是成为斗将的重要资质,换句话说,有了这份心志,远比武艺招数来得重要。徐乐甚至可以想到,如果对方不是少年坎坷以至混迹绿林,而是找个名师指点,如今怕是也成为名动天下的一等人物。只可惜人生就是如此,一步之差就是天渊之别,他注定没机会了!   翟让那一身赖以自傲的勇力,在徐乐面前不过是寻常而已。宇文承基、来六郎等人在前,他这点气力还不足以让徐乐动容。手中马槊一荡,这一记猛击已经被挡开,随后掌中马槊向下一压,就是个“盖”字诀,将对方的铁枪盖在槊下。   翟让也知一旦兵器受制后患无穷,连忙一个怪蟒翻身,手中铁枪向上一翻,试图将徐乐的马槊压下。可是就在他的念头刚刚升起时,徐乐的动作却已经抢先一步,马槊一盖随后一挑,槊锋刺向翟让的小腹。   成了!   徐乐出于直觉认定,这一击足以刺死这位猛将。毕竟这一下的变化用力,都不是这种境界的蛮徒所能想象,怎么都能把他刺中。可是他这志在必得的一击,不想竟然也生了变数。   大槊的槊锋顺着铁枪枪杆向上滑动,槊锋所指正是翟让小腹所在。可是就在槊锋刚刚向上滑去之时,翟让也做出了动作。他单腿摘蹬,随后便是一记蹬底藏身,就在大槊的槊锋即将刺入铠甲的刹那,他整个人已经从乘坐马背改换为藏于马腹之下,这一击竟然刺了个空!   而不等徐乐变招再来,翟让的身形重新从马腹下坐回鞍鞯,动作切换之快让人眼花缭乱。随着他身形坐稳,手中大铁枪当作船篙用,枪尖朝前枪钻朝后,也不用回头观望校准,只是将臂力运起,随后铁制的葫芦形枪钻朝着徐乐的背心就用力捣去!   回马枪!   这一手并非秦琼的本领,而是瓦岗军中另一位上将罗士信的手段。罗士信虽然用的是马槊而非大枪,但是枪槊之间本就有互通之处,招数技法上可以互相借鉴。与秦琼正好相反,罗士信是瓦岗军中有名的巧将,马槊招数独特,花样层出不穷,其中以一记回马枪最为精妙。   只不过回马枪名为一枪,实际使法远不止一种,翟让今日所用的,就是罗士信五路回马枪之一。这一招算不上百发百中,但是也多半能打人个措手不及,而翟让这一击乃是其毕生本领精华所在,就算是罗士信本人也不过如此。 第八百一十四章 草莽(二十三)   “来得好!”   徐乐这一声彩,当真险些脱口而出。他第一次感觉到,这趟洛阳之行自己来对了。以往虽然会斗过许多名将,但是他们都是军班出身,所学的武艺固然高明,可是也都有一个基本的模式可循。毕竟从南北朝到大隋,天下豪杰互相攻杀多年,天下名将的手段再怎么保密,外人也不会一无所知。包括军班武艺本身,也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套路模式,就算各家都有独门绝学,大方向上总是有套路可循。   这倒不是说套路是错的,能被天下英雄都接受的套路,本身就说明其确实有用且是武家正道。只不过再怎么好的东西,见得多了难免就不再稀罕。反倒是这些野路子武艺,让徐乐有眼前一亮见猎心喜之感。   固然这两下招数未必就比那些上将的杀法高明,可是胜在出其不意。这些出身正途的武将,因为自幼习武以及日常交手对象都是军班中人,已经形成了习惯。对于什么招数怎么应对,实际是有个肌肉记忆存在。很多时候哪怕脑子反应不过来,身体也能做出对应动作。很多老将血气已衰,不能和少年人斗力,但是靠着这种若干年形成的肌肉记忆,凭借丰富的经验还是可以将少年郎打落马下。   但是这种肌肉记忆一旦遇到野路子,就可能吃大亏。尤其是过于自负又或者反应已经不如当年敏捷,全靠经验预判与人动手的,遇到这种反常怪招基本就没有好下场。再说这种野路子招数固然被很多老将所轻视,可是并不代表它们真的上不了大雅之堂。   在家乡随同阿爷习武时,徐乐就有一个想法。武艺也如其他本领一样,本就应该推陈出新。祖宗的本事当然要练得精熟,但是不代表这样就够了,更不能守着祖宗本事不思进取固步自封。相反,是该在这个基础上有所发展变化。自家得武艺放在几百年前,照样也是野路子。慕容家的骑兵墙阵发明之前,谁又知道具装甲骑可以这么用法?   是以自从艺成之后,就不曾停下过创新之路,在遇到黑尉迟等人之后,徐乐更是有一个想法。有生之年遍走名山大川,与天下好手切磋较量,把他们的武艺尽数了解一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迟早有一天,自己要编练一门属于自己的武艺,强爷胜祖让后人知道,自己的本事!   这一记回马枪,对于徐乐来说,就是一座宝库的大门。他相信,日后能遇到的瓦岗将更多,肯定有人本事在眼前这铁枪大将之上,给自己的惊喜也会更多。不管洛阳之行给自己多少功劳,就是武艺一道的收益,就足够了。   葫芦钻贴着徐乐身旁划过,带起一道金风。这一击诚然高明,却也要看从谁手里使出来。基础上的差距就是差距,不管招数如何精妙,翟让的底子在那,他使出来的杀招对于徐乐来说,也就谈不到什么威胁。   不过翟让那种对于危险的本能预判,也是让徐乐暗自吃惊。这人绝对是个奇人,理应有属于自己的际遇,可惜了……可惜他的实战本事远高于修为,让他的境界就卡在那里上不去。就算他的手段再多,境界不行就是不行,对自己就构成不了威胁。   翟让这时却是越打越兴奋,一击落空更不怠慢,圈转战马之时再次将铁枪平举,又是一记“中平枪”。   徐乐目光一寒,猛虎不发威,便被当作病猫?何等样人,也配在自己面前频繁抢攻?当日江州大战承基的时候,大家也是有来有回,哪有你这草莽匹夫接二连三抢先手的道理。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中平枪!   马槊平举与大枪的功架分毫不差,人则在马上站稳,双足踏在蹬里,两腿夹紧马腹。双马镫的发明,解放了骑兵的双手。也是在那之后,骑兵的冲击力才得到加强,具装骑集群冲锋也成了这个时代最可怕的钢铁洪流,往往凭借具装骑的数量和表现就可定胜负。   如果说中平枪是武人的根基,那么马上架枪击刺,就是天下骑士的根基。所有的甲骑,都是从可以做这个动作开始,才有资格成为战场上的王者。每一名合格的骑兵,都应该能够在马上刺枪。寻常的士兵以臂夹枪,武将则端枪在手。不管动作如何,目的都是一个。以一击而定胜负、分生死。   步下端枪,考验的是臂力、马步、这些基础的东西。马上持枪击刺,则还要加上腰力、腿力以及马术的要求。人和马的默契越高,在交手的时候就越是占便宜。可以说骑兵一半的本事,都可以通过这个动作考教出来。所以身为骑将,这一手就是根本。   要讲武道根基,也得是自己,哪里轮得到你这个盗寇?徐乐深吸一口气,催着马冲向翟让。翟让这时也催着马向徐乐冲来,两人都没有调整姿势,也没有控制战马规避对手。身为武人,在这一刻已经形成了默契。就让我们以最为基本的方式,决出彼此之间的生死。   这种基本的长枪对刺,其实是武人学徒时候互相喂招的方法。一起操练的袍泽,各自用一根长杆对刺拨打,既提升自己的修为,也能帮助手足锻炼武艺,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两个出身、门第乃至人生经历迥异之人,注定不会同堂学艺。此时此刻徐乐给了翟让一个资格,让他有机会用同门的方式向自己挑战,这就是对他方才那几手本事的认可。对于勇士,徐乐总是慷慨的。沙场无情,自己没法给他性命,给他留个体面的死法就是了。   双方的兵士不会因为将主厮杀就停下坐骑旁观,事实上就在翟让使出回马枪的时候,瓦岗军已经和玄甲骑厮杀在一起。不过和之前的交锋一样,绿林军还是没有办法抵抗如墙而进的玄甲骑。在翟让与徐乐厮杀之后,由于缺乏箭头人物,瓦岗军的处境其实更为恶劣。毕竟瓦岗这边有能力威胁玄甲骑的,就只有翟让一人。玄甲骑方面,却有无数艺业过人的军将。他们的上限比不上翟让这个级别的武人,下限却是远在瓦岗军这些好汉之上。   是以此刻战场上早已是一片尸山血海。刀枪挥舞人喊马嘶,鲜血落在地上混着尘土,让土化作了泥。残肢断臂被战马踩踏,很快就化为呵护土壤的肥料。只不过这一切的喧嚣,都已经影响不到战场上的两人。不管是神武少年还是中原霸王,此时都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外界的纷扰亦不入耳,精神所集就是对方的兵器所在。   两匹宝马也都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于即将进入武器交锋距离的刹那陡然发力。人马合一,彼此都向对方借力,随后将力量自腰部一路传导至手臂,完成一个简单的动作:刺!   两件长兵同时刺向对方,徐乐的马槊乃是标准制式而翟让的铁枪长度也和马槊相仿。前七后三怀抱二尺,同样的长度、同样的握持手法。从身形上,翟让要比徐乐更为魁梧高大,两臂的臂展也略长一些。不过这不代表他在这种较量中就占了先机,这是技艺的比拼,而不是身形的较量,说到底就是技高一筹者生,本领逊色者亡。于当今天下而言,这或许可以算做最公平的规则。   嗡!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蜂鸣之声,随后便是一声清脆的炸响。两宗兵器在空中相撞,伴随着这声炸响,其中一件兵器的尖端忽然断折。紧接着两匹马交错而过,马上骑士都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催马向前,似乎这一击并没有分出胜负。可是就在马跑出约莫十几步之后,其中一人的身形忽然一歪,随后从马上重重跌落,砸起一阵烟尘。   “头领!”   “翟大!”   几名兀自浴血苦战的绿林军将,猛然间同时嘶吼起来,语气中满是悲怆之意。这些人都是绿林中一等一的血性男儿,与玄甲骑死战虽然身处劣势,但是依旧鏖战不休。可是此时,随着这几声哀嚎,这些人竟然停止了抵抗束手待毙。   这还仅仅是开始,随着他们的哀嚎,越来越多的幸存瓦岗军都停下了厮杀,就这么看着对面的玄甲骑等着对方把自己斩杀于马下。饶是玄甲骑久经战阵,不知打过多少恶仗苦仗,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对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该趁势砍杀还是该收手。   而这时另一名活下来的骑士也已经圈转战马,手中马槊高高举起一声断喝:“停!”   战场的厮杀暂时停止,交战双方都看向落马的翟让,用这片刻的安宁,为这位绿林王者中原豪杰送行。   方才二马交错两人递招,看上去只是兵器碰了一下,甚至都看不到有人中招,似乎很是寻常,实则却是一场极为凶险的较量。   徐乐练武之时,不止要练端枪也要练抖枪,所谓枪怕摇头棍怕点,大枪的基本功不仅有端枪更要有抖枪。大枪的威力要想充分发挥,必须将“搬、扣、刺”三字决运用到极处。而要将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使用出来,就必须要将枪抖起来让枪头形成圆弧。按照徐敢的说法,便是抖成锅盖大小才是徐家人手段。   这不是江湖卖解为了好看骗钱,而是战场杀人的需要,是以徐乐自从端枪培力之后,便在阿爷的教导下练习抖枪。刺枪、抖枪、再刺枪。这几个动作实际是一个轮回,千锤百炼合成一处,由于出手动作很快,所以看上去仿佛只有刺这一击,而前面的抖,往往被人所忽略。   要想抖枪,大枪的材质便要有要求。普通军卒用的木杆枪根本不受力,当然无法抖枪。大将之所以用白蜡杆做枪杆,就是因为其便于卸力,也能抖起来使用。如果是普通的骑矛,那其实是消耗品,刺到敌人身上就要撒手或者等着木矛折断,自然也就说不起做动作。拿到真正大枪的时候,就得能施展出抖枪的手艺,这样才可以算作上将。   铁枪杆无论如何也没法抖起来,这是由材质决定而不是本领。当徐乐看到翟让所用的兵器时,就知道他没学过抖枪,或者没有领会到抖枪的必要性。是以当两人互相击刺时,徐乐便施展了一手抖枪的本事。   在他的马槊刺出时手上用力,马槊的槊锋陡然成圆如同孔雀开屏。不过这个动作极快,那槊锋在翟让眼前化作一个锅盖随后又消失不见,翟让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并未想到是徐乐施展的高明手段,紧接着两件兵器便撞在了一处。   在二刃相交之时,徐乐手上用力,大槊看上去只是和铁枪碰了一下,实际在那刹那间,这条马槊以相同的频率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砸了铁枪数十次有余,而且每一次砸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这便是铁枪不如马槊之处。马槊的槊杆可以卸力,打完仗之后又可以保养,这些铁枪都难以做到,而且也种需求也往往被人忽视。看上去它就是一根铁棍坚不可摧,谁又能想到,这件兵器需要养护?   实际上翟让行走江湖多年,后来又揭竿而起与官兵厮杀。这条大铁枪伴随他立下赫赫战功,自身不知承受了多少次巨力撞击,对于兵器已经形成损害。而且这时候的冶炼技术并不能与后世相比,铁料本身材质所限,也容易碎裂断折。只不过翟让不惜重金打造的铁枪格外结实,就算自身受多少损伤,内部又是怎样千疮百孔,都能勉强撑下,直到徐乐这次的重击落下。   这一轮连打,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外人闯入,揭开了之前辛苦维持的遮羞布,把这条铁枪的短处暴露无遗进而当场损毁。   马槊敲击的地方,就是大枪的枪挡之下。随着枪挡折断,连同前面的枪尖一起落地,翟让手中的铁枪就变成了铁棍。而徐乐手中的马槊,则趁此机会向前一递,如灵蛇吐信般在翟让的咽喉处一啄随后便是一收。   由于这一系列动作太快,哪怕是那些军将也看不出来,只觉得两人不疼不痒碰了一下兵器,以为接下来还要再战几十回合,没想到生死已经见了分晓。   由于徐乐动作太快,所以一开始伤口并不明显,此时才彻底裂开来。鲜血顺着喉头汩汩流出,染红了翟让尸体下面的地面。断了头的铁枪落在翟让身边,另一边则是追随他的战马,围着主人尸体恋栈不去,口内哀鸣连声。   一代豪杰就此陨落,中原的霸王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乌江。之前追随翟让断后的亲随,如今所剩不过几十人。他们即便没死,身上多半也都带伤。众人心里知道,凭借这些残兵败将,根本不可能为首领报仇,既然如此那还苟且偷生干什么?还不如死了干净!   当啷。   一件兵器落在地上。   随后是第二件、第三件……   一个人开了头,后面的人便跟上。大家把自己的兵器往地上丢,随后便闭上了眼睛。他们不曾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甚至也根本算不上好人。在场的谁不是满手血债,谁又不是砍头十次也不嫌多的凶神恶煞。然则他们总归也有自己的义理坚持,这条性命乃是属于首领的,首领死了自己便也要追随而去,这就是绿林人的忠义! 第八百一十五章 草莽(二十四)   战场从喧嚣变得安静,方才还在刀兵相见不死不休的交战双方,这时全都选择了停止。两方人马各依建制列队,玄甲骑从之前的两阵已经变成了四阵,将残存的瓦岗兵困在正中。   眼下翟让的残部还有不足百人,其中约莫三成人有马,其他人已经失去坐骑改为步战。从规模看倒也不算小,不过从场面和士气看,就知道不用打他们已经输了。他们本来就不是玄甲骑对手,之所以舍死力战,无非是为自己的绿林弟兄争一条活路。   不过这种行为对于绿林人来说是一种义气而不是义务,做或者不做,全看大家的关系亲厚程度。固然翟让的兵马都是子弟兵,彼此之间关系亲密,可是也没到所有人都甘愿为其他人送命的地步。尤其面对玄甲骑这种无法战胜的敌人,能够坚持着打到最后,所凭借的主要还是翟让的个人魅力。大家是为了追随翟头领,才不顾一切地舍命相斗。随着翟让的死,他们已经失去了打下去的动力,只剩下等死而已。   一支只想着死而不是和对手最后一搏的军伍,已经谈不到士气。大家散散乱乱聚在一起,兵器扔得到处都是,大多数人低着头,目光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里忽然长出奇花异草,又或者生出什么宝贝。战场变得寂静,只有呼吸声和马的响鼻声清晰可闻。   宋宝手持马槊神采飞扬,来到徐乐身边低声道:“这些人杀不得。全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正好给咱们当夫子,从里面还能挑拣几个好手补到营里。我那姨丈家里有祖传的手段,专能收拾这些降兵。不用多,半个月光景,我保准他们个个服帖,闹不出什么风波。这帮瓦岗响马很有些本事,咱们就只有八百人。若是跟他们硬拼,迟早把老本打光。就得这么随打随抓,才不至于损伤元气。”   徐乐揭开面覆,目光看向宋宝,随后说道:“宋大这话不无道理,不过某自有主张,绝不会让咱的兄弟白白送命。至于这些人,确实是上好的骑卒,不过却不是我玄甲骑的兵。慢说补名字从军,就是当夫子也不用。”   宋宝一愣,他说得办法是当下战场规则。毕竟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更不会有人想着保全对方兵将性命尊严,即便是身家显赫的贵人,一旦被俘也是生死难料,普通士兵就更不用说。不杀就已经是格外宽仁,不可能给什么优抚待遇。所以抓俘虏当民夫,又或者强行编入军中让他们拼杀甚至当替死鬼,都是当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徐乐也是将门子弟,不可能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他也不是个妇人之仁的脾性,为何一口回绝?难道是自己把他想得太善了,实际他想要大开杀戒,把这些人的人头都砍下来?   想到这里,宋宝只觉得脖子冒凉气,下意识缩了一下头。武人都是满手血债,杀人也不算什么。不过自从和徐乐相识以来,这位乐郎君就不是个嗜杀脾气,反倒是一直强调非必要不伤人命。至于杀降这种事,就更没干过。徐乐一直强调,震慑人心靠的是自己本领手段,而不是滥杀人命。尤其是带兵主官,一旦沉迷于滥杀无辜,势必会变得暴戾独断,这样的将军不管本事多大,都不是玄甲骑需要的人。   宋宝自己也是将门子弟,对于带兵的事情不陌生。徐乐定的这些条条框框,确实让武人感觉不爽利。但是宋宝却非常清楚,这些不爽利背后隐藏的却是真正的大慈悲。如果这种慈悲只是对旁人,以宋宝的为人性情,也根本不会在意,可是这种慈悲直接关系着整个玄甲骑也包括宋宝性命,他可丝毫马虎不得。   自古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身为领兵大将往往以心肠狠辣行事果决为荣,就连世人也多认为,这种杀伐果断的将领才是为将正道。可实际上,这种武将就像是双刃剑,伤人固然厉害,伤起自己人来也同样不眨眼。   沙场本来就是人间第一等凶险的所在,如果再遇到一个只求建功立业不在意性命的将主,手下当兵的便倒了八辈子霉。军令之下不容推辞,上刀山下油锅,拿性命为主将谋取功名做垫脚石都是不可避免的事。举凡这种将领,其名气越大部下换的就越快,能一路跟他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如果是玄甲骑这种队伍遇到这种主将,那基本用不了多久就会换一茬人,用不了两三年,可能全军上下就只剩下徐乐一个,其他人都换的谁也不认识谁。   宋宝正因为出身的关系,了解军中详情,所以才格外认可徐乐这种主帅。跟着他虽然不能放手杀戮劫掠,却可以活得长一些,至少不用随随便便就被丢出去做垫脚石。   然则人是会变的,尤其在一个环境下久了,难免受到影响。慈悲佛子终日在地狱之中,迟早也会变成修罗夜叉。莫非如今的徐乐就已经逐渐改了脾性,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大将?若果真如此,自己这帮人怕是就有难了。   他看向徐乐,等待其下一步命令。如果真的下令杀俘,宋宝就得认真思考,这位神武少年是不是已经被军中习气浸染,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战将,而不是那个豪气干云的侠少。若果真如是,自己又该和他怎么相处。   就在宋宝思忖的当口,徐乐已经开口传令:“让路!”   铁骑队列一变,一条通路随即让出。可是翟让的部下并没有动地方,就连姿势动作都保持不变。   徐乐看看众人,又说道:“带着你家主将的尸首回去,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之行。就这么死在这,除了赔上性命又有何用?”   一名军将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徐乐开口发问:“此言当真?”   徐乐冷哼一声,随后将马槊空中高举。韩约举起号角再次吹响,玄甲骑的阵型再变!从之前的四队包围方阵,又变回了最原始的墙阵。   号角呜呜长鸣,徐乐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数百玄甲骑紧随其后,卷起无边烟尘,向着远方邙山战场疾驰而去,这些残存的瓦岗兵马在玄甲骑眼中,只当作是土鸡瓦犬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其他的瓦岗军也有了动作,他们抬起头观察着玄甲骑动向,还有人东张西望去寻找马匹。望着漫天烟尘以及烟尘中若隐若现的旗号,一名军将来到之前抬头的军将身边问道:“这叫啥球事?”   那名军将恶狠狠地瞪了袍泽一眼:“还啥球事?这还看不出来?在人家眼里,咱们球都不算,根本没拿咱当人呢!就这么把咱扔下,就是吃定了咱们拿他没办法。”   “入娘的,这也太欺负人了!要不……”   他话音未落,就被军将恶狠狠地眼神吓住,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那名开骂的军将又扫视了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翟让的尸体上。他的宝马还留在翟让身边逡巡不去,伸出舌头不停地舔主人的脸。在马的世界中,并未意识到主人的死亡,只当他是宿醉或是昏睡,还想要将他唤醒一起驰骋。   那名军将朝着翟让的尸体挥了挥手:“大家利落些,把大头领的尸身抢回去。其他的事情,等回去之后再说! 第八百一十六章 草莽(二十五)   “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徐乐端坐鞍桥一语不发,脑海中回荡的并非之前厮杀情景,而是从小阿爷教自己背诵的《史记》中“田儋列传”的部分。   其实最早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徐乐并没有被触动。在他看来,那些人首先死得时候是否自愿无从考据,说不定还是被逼死或是害死,随后又编出来那么个故事愚弄他人。再者,就算是那些人心甘情愿自尽,也只能证明这五百人是好汉而不能证明他们能得士心。   在徐乐看来,那等乱世之中人命最为便宜,田横兄弟身为齐国王族,手中必然掌握着大笔财货。只要拿出足够的钱财,收买几百条人命并非难事。倒不是说那几百人不值得赞颂,而是这件事里面的田横,在徐乐眼中也就是战国四公子一流的人物,算不上如何出色,而且就这件事本身而言,也算不上他们能得士,最多就是个能施恩于众而已。   倒是今天翟让和瓦岗军,让徐乐另眼相看。绿林那种险恶得生存环境他不是不知道,阿爷也和自己介绍过,那种朝不保夕得环境,很容易让人变成野兽。行事没有规则,全靠气力本事安身立命,换句话说就是率兽食人。这种环境里面,所有的礼义廉耻都没有作用,仁义道德也没有约束力,人与人之间就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如果说有人靠着本领出色统率群雄,倒是不奇怪。可是这种统率实际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王,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性。年轻力壮的狼总想着挑战狼王,狼王一旦衰弱也会马上被部众吞噬。绿林差不多也是一个意思,火并内讧都是家常便饭,头领如果处事不公或是手段不够高明,被部下掀翻交椅乃至砍掉脑袋都不算稀奇。   是以绿林中确实可以诞生豪杰好汉,乃至亡命死士都不稀奇,唯有情义二字最难得。将主死了部下逃散,这是沙场上很正常的事情,那些绿林好汉不但不逃,反倒是乖乖等死,这就证明这些绿林人确实是死心塌地追随头领,而不是因为力气不足或是利益牵扯而归附。   人死之后还能让这么多人乖乖陪着死,这才是真正的得士之心!自己没法到汉朝去救那五百士,放过这些草莽英雄,也算是对得起古人,对得起阿爷讲得故事。   徐乐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对于即将面对的对手充满了期待。隋军将领虽然了得,可是一如那个崩塌得帝国一样,总带着一股颓势。瓦岗军虽然各方面的素质不如隋军,身上却有一种令人欣喜的锐气。就像是初升旭日,活力四射。能够与这样的对手交战,乃是人生一大享受,又如何不欢喜?倒要看看,那些传说中的瓦岗上将,又是何等本领。李密用兵手段,又到底如何?   就在徐乐阵斩翟让摧毁瓦岗断后兵马的同时,翟宽和柴孝和的人马,也距离邙山越来越近。由于战场上的联系中断,翟宽他们得不到来自翟让方面的信息。不过大家都不傻,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往往就足以说明一切。   柴孝和一言不发,紧催坐骑前行。在他身边左右护持得,则是任城大侠徐师仁,骁将孙长乐两人。再往外,则是翟宽和他的护送人马。   他这支队伍人数其实不多,大多数翟让亲随兵马都跟着主将回去送死断后,真正跟翟宽一起护送柴孝和回去的,也就是二十余骑。这些人都是翟家的本族兄弟,本领未必多好,但是毕竟是翟家自己人,是以在翟让成事之后,这些人很得重用。他们主要靠着血脉姓氏,才得到今天的地位权柄,自己也知道本事不济,所以平日里事事都听翟让、翟宽两人吩咐。如今翟让自入死地,翟宽就是他们的头目。所有人一边催马一边看翟宽,翟宽却是紧闭着嘴一语不发,额头上布满了豆大得汗珠。   柴孝和冷哼一声,心中暗骂了一句:废物。   翟家在瓦岗得声望,是翟让一手打下来得。换句话说,就是除了他之外,翟家没一个堪用之人。翟宽说来也有几分气力,平日里喜好炫耀武艺骑射,以善战骁将自居。实际上大家心里有数,他们弟兄的武技都一般,翟宽又没有弟弟那身气力,本领又好的到哪去?充其量就是个匹夫之勇,在瓦岗大将里面根本排不上号。   不但武艺不济,谋略见识也是不行。平日靠着兄弟的威风张牙舞爪勒索财货,大家或是忌惮或是敬重翟让,对他有求必应,心里对其多是鄙夷。现在遭逢巨变,还没到让他扛起翟家旗号的时候,这人的成色就暴露无遗。   柴孝和有些想笑,又有些替翟让难过。堂堂瓦岗之主,却没培养起得力的继承人,大概用不了多久,他的影响力就会被李密彻底抹去。   就在这时,忽然翟宽打了声呼哨,柴孝和还没明白过味来,忽然间那些外圈翟家人在翟宽的带领下同时勒住坐骑,把柴孝和三人的去路拦住。柴孝和到底也是允文允武之人,连忙勒住缰绳,没让自己的马撞到对方马上,随后问道:“翟大,你这是作甚?”   翟宽的两眼充血,脸上汗珠混着沙土,泥水滴滴答答落下。他死死瞪着柴孝和,手中紧握着马槊,“这件事……不对!”   柴孝和愣了一下,随后附和道:“这事自然是不对。咱们回去禀明魏公,请魏公为翟头领做主。这笔帐记在李渊头上,将来破了长安得了关中,咱们灭了他满门!”   “我是说,这事是你做的!”   “什么是我做的?翟大,你莫非气糊涂了?说得话怎么颠三倒四,一句都听不懂。”   翟宽的牛眼紧紧盯着柴孝和,握马槊的手臂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少说废话!俺脑子不中用,不过也不是木头疙瘩。这一路上俺琢磨明白了,若不是你撺掇俺弟去守山口,就不会遇到那些骑兵。遇不到他就不会死,你敢说不是这个道理?”   柴孝和哑然。   他出身大隋官场,乃是靠着一身本事一步步挣的前程,在大隋那种官场环境中,既要做事立功,还要防着同僚谗害皇帝发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能在那种泥塘一般的环境中杀出来,就足以说明他是个人精。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算是基本本事,所以当翟宽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以为翟宽真的看破自己心思,心中确实有些慌乱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没想到,翟宽却是用浑人的道理,看穿了自己的计谋。搞得柴孝和有些哭笑不得。   翟宽举起马槊指向柴孝和:“是你劝着阿弟与你抵挡李家援兵,为何如今他死了,你却还活着?你平日里就看我们兄弟不顺眼,总想害了阿弟性命是不是?这些人是你勾结好的!是你给他们通风报信!李密、你还有你们这些,都不是好人!”   他的马槊指向了徐师仁和孙长乐:“你们一个是任城大侠,一个是又名的飞虎将,刚才为啥跟着跑下来,不去帮着俺弟弟打仗。你们三个一起上,谁都不是对手。你们故意的!故意看着他去死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不过声音则越来越颤抖,人也显得有些癫狂。   “你们这帮白眼狼!当初阿弟就不该收留李密,不该让你们入伙!你们夺了他的位置,夺了他的基业,如今又要谋他的性命!我要杀了你们,给我兄弟报仇!”   一干翟家人听翟宽这么说,也都握紧兵器。   柴孝和看着翟宽,却是神色不动,只冷冷一笑:“翟大,某这里有三句话告诉你。第一,翟让是死在战场上,要怪只能怪敌将不能怪自己人。第二,瓦岗能有今天,都是魏公之力,和你们弟兄没关系,瓦岗更不是谁的私产。第三,你的手抖成这样,便是杀鸡都费劲,又能杀得了谁?”   一阵阴森的笑声自柴孝和口内发出,笑声中的杀气便是白痴也能感受的到。徐师仁、孙长万已经各自握起兵刃,柴孝和则回头看了看,淡淡的说了一句:“手脚利落些,别让李家的人马追上。”随后便举头望天,不再观看战局。   怒骂声、喊杀声以及战马嘶鸣声骤然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同一旗帜下的两军火并同室操戈。方才还并肩逃命的袍泽,这时候便白刃相向互相杀戮,谁也不肯留情荣让。   柴孝和则发出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愚者到底是愚者,我若是你就把这话留着,同秦琼、徐世勣那干人去讲,而不是在这里说。翟氏兄弟虽为无谋匹夫,但是一手创立了瓦岗寨,于天下有大功。李家的人今日杀了翟氏满门,罪莫大焉。等着吧,不管你是三头六臂还是神仙下凡,都敌不过瓦岗众将的怒火。我倒要看看,你能打的了几员将,又能胜得过多少兵!” 第八百一十七章 草莽(二十六)   邙山之上,李密与王世充的交战,已然到了即将落幕的时刻。兵力、补给乃至将兵素质都处于绝对劣势的王世充,一旦进入攻防战的拉锯环节,败局就已经注定。随着李密内军的出动,这一结果更是已经板上钉钉,所差的也就是时间早晚。   然而战局的发展却让李密觉得有些诡异,倒不是说战况突然发生逆转,而是一些小地方的不寻常,导致整体进展不像想象中顺利。就像是一匹发足飞奔的良驹,本以为可以肆意驰骋,却不想进入一片沙地。虽然还是保持着高速前进的势头,可是步子总是觉得别扭,不能随心所欲。   随着内军的加入,王世充拱卫军营的部队全面崩溃,唯一能够指挥作战的大将杨威也受了重伤。残兵败将败入营中,内军则趁势发起进攻。按照李密所想,情况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该是摧枯拉朽拔营破敌,把王世充彻底消灭。   不曾想退入营中的隋军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崩溃,相反却爆发了惊人的血性与韧劲,依托营寨坚守,内军的几次进攻均告失败,双方竟然形成了短暂的僵持。   李密也知道,这种僵持也就是暂时的。楚人再怎么善战,也有其极限所在。先是厮杀半夜,随后又打了这么久,肯定已经人困马乏。军营里面得不到有效补给休整,就凭一口气吊着硬拼,又能坚持多久?只要内军保持围困高压的势头不变,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攻破营寨。但问题是这种意外的变数,还是让他感到不舒服。   除此之外,另一个让他感到不悦的消息就是在攻营的过程中,接连有数名战将受伤,其中甚至包括了瓦岗五虎之一的白袍小将罗士信。也正是因为这位瓦岗猛将的受伤,让内军整个攻势受到影响。   毕竟王世充不是什么硬骨头,在他身上不该折损太多实力。为了避免损伤扩大,内军的攻击变得谨慎,进攻的势头为之一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高歌猛进的状态,怎么突然闹了这么一出?不但仗打得不爽利,还伤了这么一员虎将?   也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   “你待怎讲?”   邙山之上,端坐于奢华宝帐之中的李密听到徐师仁送来翟让以及翟家满门战死沙场,柴孝和下落不明的消息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木在那里一动不动,十数吸之间一语未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眼前空气,仿佛突然傻掉了。   此刻在他身旁的乃是秦琼、徐世勣。他们来此本是询问李密下一步安排,筹划着如何彻底拔掉王世充,不想听到了这么个消息。秦琼闻言一把抓住徐师仁的前襟,单臂用力将人提将起来怒骂道:   “你这鸟人胆敢咒翟大,信不信我……”   “叔宝不可!”   及时呵住秦琼的,乃是徐世勣。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人也很惊愕,但是此时已经第一个恢复了正常。他盯着徐师仁,再次询问了一遍消息,得到与之前相同的回答后,他放弃了侥幸心思,而是朝秦琼点点头。   徐师仁本是有名的任城大侠,在绿林中颇有些名头,手上功夫也硬扎。可是此刻面对暴怒的秦琼,他却吓得面如土色,根本不敢有半点怨气更不敢反抗,生怕对方一时兴起,就在魏公面前结果自己性命。   片刻之后,金顶大帐内回荡着撕心裂肺地怒骂声:“神武徐乐,长安李渊!某定要将尔等碎尸万端!”   秦琼本是良家子,后于来护儿麾下任职,以志向气节以及一身勇力闻名于军中。从履历看,乃是个标准的职业武人,和翟让这种江洋大盗扯不上关系。可是事实上,在瓦岗军里,如果说谁是翟让最好的朋友,翟让肯定想都不想就直接回答:秦叔宝。   其实也不止是翟让,瓦岗军里大半好汉都把秦叔宝当成兄长一般看待,是以当下瓦岗军将私下只称呼秦琼二兄或是二郎,也就是在李密面前叫他一声叔宝。瓦岗军的特点就是重情分重私谊,李密的亲和力,翟让的首领魅力以及秦琼赛孟尝的社交能力,构成了瓦岗稳定壮大的基础。   如今听到翟让死讯,素来能控制自己的秦琼第一次在李密面前失态。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对于死亡都能淡然视之,可是这时却表现得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在象征君权的黄罗帐内大喊大叫几度哽咽,险些就要痛哭出声。   与他相比,徐世勣倒是内敛的多。其实以交情论,他和翟让的交往不在秦琼之下,可是此时他既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发脾气,而是紧盯着瘫软在地的徐师仁问道:“来人到底是何打扮,所率领的骑兵又是什么样子。一字不落的说给我听!”   徐师仁虽然惊慌神智总归清楚,倒是能够按照徐世勣的要求予以报告。徐世勣则聚精会神地听着,不肯落下一个细节。秦叔宝却是压不住火气,怒骂道:“在这里问长问短,就能给翟大报仇?来人,拿酒来!”   瓦岗军将都知道,秦叔宝的两宗宝贝,一是那条不成话的怪枪鼍龙,再一个就是那匹古怪宝马。名为忽雷驳的宝马,不喜欢喝水偏偏喜欢喝酒。如果长时间不给酒喝,这马还会闹脾气甚至伤人。可一旦喝足了酒,这马就神骏非常甚至可以办成寻常脚力做不到的事。是以秦琼身边长年准备烈酒,一旦他说拿酒,就是喂给自己的坐骑。这个动作也是秦琼即将上马冲阵,与敌人决一生死的表现。   徐世勣却制止了他,随后对秦琼说道:“兵马不可轻动,因怒兴师兵家大忌。总要知道对手的本事,才好知道怎么复仇。”   “我管他这些?不管是谁,杀了咱的兄弟都得死!”   李密这时候像是刚回过魂来,霍然起身一声断喝:“传孤将令,命孙长万将内军两千截杀这支甲骑,不可让他们走脱半个。有生擒李家骑将者,赏千金封万户!”   秦琼却道:“慢!这人能杀老翟绝不是庸手,孙长万那鸟人不是他的对手,让某去会会他!”   徐世勣在旁说道:“神武徐乐出世无敌,南商杀王仁恭,云中擒执必,勇武若鬼神。此人本领不在宇文承基之下,绝不可等闲视之。”   “那又怎样!”   素来敦厚的秦叔宝,这时却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不管是谁阻止他报仇,都以怒目相视。   李密连忙来到秦琼面前,双手分别搭在秦琼和徐世勣的肩头。   “大家自己兄弟,不可伤了和气。孤昔日兵败洛阳单骑亡命,若非翟公收留,又哪有孤的今日。杀翟公便是杀孤的手足,这笔账绝对要算。不过万事讲轻重,再怎么心急,也不可坏了大局!”   秦琼一语不发,双目之中依旧满是血丝,一副杀神附体的模样。李密又看看徐世勣,后者则一语不发眉头紧锁。李密头也不回向徐师仁吩咐道:“传孤将令吧!” 第八百一十八章 草莽(二十七)   王世充军营外,瓦岗内军如同搬山的蚂蚁一般,将军营团团围住。战旗遮天蔽日,烟尘激荡战马喧嚣。被围困在正中的军营,就像是一座海中孤岛,不知几时就会被人潮淹没。   不同于之前骁果军的残破模样,这些瓦岗兵将衣甲鲜亮刀枪放光,一看就是军中精锐。在接连取得几次大捷,又成功接收了大隋第一强兵之后,瓦岗军也实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从之前的绿林响马转为正规军,也拿得出足够的物资武装自家精华。来自若干次战斗缴获以及府库积存的精良铠甲、战具,全都披挂在这些内军儿郎身上,他们就是瓦岗军的活招牌,让人看到这支绿林军的变化,也向世人证明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已经有资格问鼎中原横扫六合。   不过此刻这支兵马的处境很有些尴尬,明明眼前的军营已经残破不堪,营寨外面的壕沟、鹿砦等设施更是被破坏殆尽,偏偏就是杀不进去。哪怕拿出浑身解数,也对这营房没有好办法。   楚军虽然野战败北,守寨却守得有模有样。作为东都所在,洛阳城内不但积蓄了大笔财帛,还有大量的甲杖军械。在杨广南狩之后,有意识将北地武备转输东南以加强自己的武力。作为交通重镇的洛阳,也承担了运输的任务。   天知道王世充在这中间贪墨了多少,把本该运往江都护卫天子的甲杖,私自扣留在手不知打什么主意。若不是杨广驾崩天下大乱,单是他这条罪名,就足以导致身死族灭。他这种行为,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军营中不知布置了多少硬弩,弩矢数量更是难以计数。内军的几次进攻,都是被铺天盖地的箭雨挡了回来。这其中既包括普通步兵用的蹶张弩以及匣弩,还包括了令人闻名丧胆的万钧弩。这玩意当初在长安,令徐乐和李渊都吃了亏。王世充手中的万钧弩倒是没有那么多,顶天也就是四架而已,可是突然出现的巨弩,还是让全无防备的瓦岗豪杰损失惨重。   撤下来的军将破口大骂,骂王世充不会用兵,把这么笨重的玩意搬到战场简直是荒唐。不过骂归骂,事情归事情。不管王世充这事办的多糊涂,一个客观的现实就是,自从万钧弩出现后,内军就不敢轻易进攻了。   这八千内军都是骑兵,作用就是野战争锋,加上攻打的目标是军营而不是什么坚城要塞,自然就没携带什么攻坚器械。其实就是整个瓦岗军,此番出兵也不曾携带攻城器械。这支军队的长处就是灵活机动,利用自己的速度扯动敌人,让敌兵疲于奔命。找到机会狠咬一口,就能让对手伤筋动骨。   这么一支队伍,肯定不能带笨重的器械。以往他们攻城拔寨之时,大多是趁着野战胜利裹挟而入夺取城门,或者派出细作混入,再不就是在城下临时打造。现在眼看没有可靠的器械就得拿人命去换,不少军将开始仔细探讨该去哪伐木,又派谁的兵马打造器械,李密的使者便是在此时到来。   军令一下营中哗然,众人听到命令后第一反应不是点兵出战,而是把传令的徐师仁和拿着令符前来的孙长乐团团围住。军将们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几十张嘴同时发问,震得人耳鼓生疼。   “翟头领阵亡了?是哪个搓鸟下的黑手?”   “入娘的,你们是死人不成?看着翟大厮杀,为何不去帮手?”   “翟大死了,你们为何不死?”   “听令?听个鸟令?让魏公亲自来,某有话说!”   “徐大在哪?为何不是他领兵?”   内军是李密的嫡系部队,一直以来以厚币重赏笼络,忠心无虞。不管李密还是他身边的亲信,都不曾怀疑过这支部队的忠诚。在李密心中这支部队就是自己的私人部曲,不管自己下达怎样的将令,他们都会无条件服从。把他们给谁调遣,都是一个临时的安排,他们真正的主人,肯定只有自己而已。   没想到这些内军将领看到命令后,第一反应不是点兵出阵,而是对持令而来的使者质疑乃至诘难。别看孙长乐也是军中有名猛将,论名气不在秦琼等人之下,可是这时面对这些暴怒的军将,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一个劲好言安抚。   不管他还是徐师仁,都没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只能高擎将令希望大家看清楚,这是魏王的旨意。   可是他这令举了没多久,旁边猛然伸出一只大手,劈手抓住令箭便要夺。同时一个炸雷就在孙长乐耳边响起:“举个鸟令就想使唤阿爷?咱在绿林打滚的,连王法都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这鸟令!”   军将都是大嗓门,只不过这人的喉咙却格外出众,声音比其他军将都大。只听声音不用看人,就知道说话的正是瓦岗五虎之一的程咬金。论门第出身,程咬金世代将门,怎么也得算是职业武夫。但是他的行事作风以及行为举止,却是个标准的绿林草莽。性子粗豪率性而为,即便是在李密面前,也是想说就说想骂就骂,一言不合还会挥拳头打人,根本没有什么规矩可以束缚。这种人按说和李密这等世家子天生不对,但是他勇力过人且心地质朴,便是那些吃过他苦头的,也承认这黑汉没什么坏心,乃是个粗人并非坏人更没有什么野心。   正因为此,李密对其行为也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出大格也就不予理睬。连李密都不说什么,军中还有谁能管的了他?是以平日里程咬金很有些无法无天的意思,行事作风狂放,夺令这种事别人不敢做,他完全干得出来。   孙长乐不是他,那里敢让他真的把大令夺去,连忙用力回拽。可是程咬金既为响马,抢东西乃是看家本事,又哪里会这般轻易放手。一手用力,另一手就来揪孙长乐,孙长乐也不怠慢连忙以空闲单手招架。眼看两人纠缠一起,一旁的徐师仁连忙道:“住手,军中不可儿戏……”   咔嚓!   一声脆响传来,帐中顿时没了声音。   方才还叫骂不休的诸将,全都闭口不语,把目光集中在孙长乐的手上。他手中的令箭此时只剩了一半,另一边则被程咬金抓在手里。   两人都是瓦岗军中出名的骁将,膂力非同一般。两人同时发力抢夺,区区一块木制令牌,又哪里禁得住。随着两人发力,令箭折断为两人分持,这下全都傻了眼。   令箭本身轻如鸿毛,然则其代表的军令却是重如泰山。不管骄兵悍将如何狂妄,只要不想公开谋反,就得服从军令指挥,哪怕是翟让主政瓦岗的时候,折断军令也是死罪。双方大眼瞪小眼看着令箭,忽然程咬金一声怒骂。   “直娘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折断军令,就算魏公不怪,老程也饶你不得!”   说话间醋钵大的拳头已经朝着孙长乐脸上招呼过去。   孙长乐手段也自了得,连忙招架相还,可是程咬金占了先手拳脚如同疾风骤雨,几记重拳打过去,随后便合身扑上与孙长乐厮并一处。孙长乐只能勉强自保,根本无暇开口辩诬,这折断军令的罪名,竟然被程咬金生生安在了头上扣了个瓷实。   谁说这黑厮质朴来着?   孙长乐心内暗骂,手上勉力招架。想要把程咬金制服之后再做道理,却发现自己的手段竟然降不住这匹夫。两人的角抵功夫都极为高明,又都有一身惊人的气力,翻滚厮打折腾得尘土飞扬,却是谁也奈何不得谁。   徐师仁想要上前把两人分开,可是脚下刚刚一动随即又站住。因为就在他刚刚迈步的刹那,起码有十几道目光同时向他射过来,那目光中所蕴藏的杀意,让这位任城大侠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他是吃江湖饭的,最重要的就是人情通透耳聪目明,也不用这班人言语动作,就只看这个眼神就明白,他们不希望外人介入。换句话说,程咬金的行为看似随意,实际是众将共同的心意,无非是由这么个浑人来做而已。由此也可推测出来,这折断军令的罪名,注定要落在孙长乐头上。哪怕是魏公,也不会拼着得罪这么多内军战将去维护所谓的“公道”。   看来翟让之死对于这些人的触动远比想象中为大,以至于让他们迁怒于自己和孙长乐。加上孙长乐手持将令这个举动,进一步激怒了这班武夫,所以借程咬金的手揍他一顿作为宣泄。这时候谁去阻拦就是自讨没趣,自己和孙长乐虽然有些交情,也犯不上为他得罪这么多人。   眼看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忽然又一名锦衣扈从闯入帐中,同时带来一道口头军令:魏公以至,众将列队迎接。 第八百一十九章 草莽(二十八)   临时军帐内,众将肃立两厢低头不语。程咬金、孙长乐在李密面前叉手侍立,等待主公降下惩罚。两人此刻的样子都有些狼狈,手段相若的莽汉厮打,胜负从外观上很难分辨。两人都是鼻青脸肿战袍破碎的模样,分不出来输赢。   已经断裂成好几截的军令,就放在李密案头,这桩不会说话的罪证放在那,所有军将都不敢再像以往那样放肆,全都聚精会神看着李密,看魏公会如何发落。   他们也没想到,这场小小的厮杀会惊动李密大驾,而且从事件分析,就是孙长乐刚一动身,李密就跟着赶来,这到底是出于何等目的?莫非魏公对自己这班人不放心,所以赶来为孙长乐撑场面。   现在的瓦岗终究不是翟让时代的绿林响马,大家已经开始订立规则遵守规矩,不管私下里怎么骂娘,表面功夫该做还是要做不能落下。至少在李密面前,他们不敢公开叫嚣折断大令无罪,现在就是看魏公怎么发落。   李密脸上并无怒气,看了看军令又看看两人,随后一声长叹:“翟公于瓦岗有大功,于列公也是至交。惊闻噩耗气血攻心,乃是人之常情。便是孤王也难压怒火,恨不得把那些唐军食肉寝皮。但是再怎么发火,做事也该有个章法。这军令乃是军中要物,为了争一道令闹到损毁军令袍泽相残的地步就大为不该。下不为例!”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便将一场风波消除,同时也把两人为了出兵的事情口角,变成了为争令以至冲突,看似不经意的改动,让整个事情的性质,以及当事人在其中的立场都发生了逆转。所谓官场老手绝非浪得虚名所致,单就这一手本领就称出神入化。   瓦岗军这种地方,一个世家做派的人能够成为首领,还能让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认可,靠的就是这份睿智与审时度势的功夫。这时候不管判断谁对谁错,都会损伤一部分人。这一手同时拉拢双方,正是枭雄手段。昔日杨素之所以赏识李密,杨玄感能把他倚为臂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此话一出大家都没了话说,便是素来蛮横的程咬金,这当口都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朝李密行礼道:“明公放心,俺老程不是不知好歹的浑人。杀翟大的乃是李渊麾下,这身气力该留在那个神武徐乐身上,今后俺自省得。”   李密起身,将碎裂的两段令箭,分别塞入二人手中,接着说道:“你二人各将内军一千迎击徐乐。谁先斩下他的首级,孤便封他做洛阳之主。你等只管撒开手脚去厮杀,孤在此间亲自为你击鼓助威。”   “谢主公!”   两员大将再次行礼,随后同时迈步向外走。两人的步伐差不多脚程也相若,你争我夺来到帐门所在,彼此之间还看了对方一眼,最终还是孙长乐略略欠身,程咬金则老实不客气地抢了出去。很快,阵阵号角声响起,战鼓隆隆作响。两千内军翻身上马,在两位主将的带领下离开营地,准备列阵迎击玄甲骑兵。   李密在徐世勣、秦琼二人拱卫下,来到营外,手持鼓槌立于一面巨大战鼓之后,等待着为前线儿郎击鼓。   瓦岗的斥候这时候也在全力的运作之中,所有探子都不要命一般往来奔走,把有关玄甲骑的消息送到李密面前。这么一支队伍,一旦出了山口,实际也就没法再隐藏行动。徐乐显然也知道这点,大军索性大大方方前进,是以有关玄甲骑行动的消息,如同雪片般汇集到李密面前。   随着翟让的败亡,也没有多少力量挡在玄甲与邙山之间。不过区区千把人的队伍,怎么看 也是大唐的先锋所在。按说这么一支部队,在打通了出山通路后就该停止前进拱卫阵地,等到大队人马到来之后再行进攻。可是眼下玄甲骑的行动完全是和兵书唱反调,铁骑长驱直入,直奔邙山而来,似乎要把李密一鼓荡平。   小儿欺人太甚!   李密手握鼓槌心内怒骂,把徐乐恨到了极处。自己堂堂魏公,不久之前更是击败了骁果军,玄甲骑又有多大能耐,敢如此小看自己?即便是老徐敢还活着,也不过是一将弁,终其一生未曾开府的老卒也敢小看孤王?   他心内如是想着,脸上不动声色。到底是经过世面的,没被愤怒冲昏头脑。他之所以把战场选在这,也是有自己的考虑。骑兵的行动固然迅捷,可是对于战马的依赖也大。尤其是具装铁骑,就更是对战马造成巨大负担。刚刚已经消灭了翟让的部队,他们自己的马力损耗必然不小。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自己让他们多跑一段,马就更加疲惫,自己再以逸待劳,怎么也可以取胜。   王世充能够坚持到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李家援兵。自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先破了这支援军再说。若是能趁势摧毁王世充的军心,大军长驱直入夺取营寨,就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徐世勣站在李密身边,低声说道:“主公亲征,三军振奋。此时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何不分兵并进,一取玄甲一取王贼?”   李密并未作声,只摇了摇头,徐世勣还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不曾开口。他不是那些草莽好汉,懂得如何察言观色。他看的出来,李密主意已定,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无法让他改变心意。眼下又不是在军帐内,没法跟他仔细探讨,只能维护首领的权威。   看着李密的侧脸,徐世勣心内一声叹息,魏公到底是富贵了,和当初大不相同。若是取洛口、黎阳,收骁果大军之前的李密,此刻肯定会搏上一搏。如今的魏公既以富贵,做事便要求稳。只是这打仗的事情不比其他,哪里容得下你四平八稳?战机稍纵即逝,这时候不肯决断,只怕这半日厮杀都是徒劳。   不过他也能理解李密,李渊毕竟是北地将门首领,用兵手段绝非泛泛,跟他交手必要提起全部精神才行。根据斥候消息,李渊这次出动数万大军支援王世充,目前只发现了徐乐所部千骑,那么李唐的大军到底在哪?   徐乐带着这么点兵力就敢直取邙山,到底是不知好歹,还是另有玄机,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如果草率地把全部人马投进去攻打玄甲,李渊大军忽然杀出,情况很可能不可收拾。   不过那又怎样?只要自己动作够快,大军的行动足够迅捷,就不怕李家的变数。徐世勣有充分的自信,这一战如果由自己指挥,怎么也有六成以上的胜算。只可惜,自己不是瓦岗之主,无法替李密下这个决断。   徐世勣的目光望向远方,看向孙长乐、程咬金大军前进的方向,把心思转到这一战的胜负上。说实话,他在军中的人缘不是太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觉得徐世勣这个人跟谁都不亲厚。好像大家都是相识而已,没有什么交情可言,也看不到他为谁欣喜或是与谁斗气。跟一个木雕泥塑交朋友是最难的,时间一长也就导致徐世勣的朋友很少。只有徐世勣自己知道,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只不过自己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三军主将必须时刻保持理智,不能被感情所左右。如果自己也像程咬金他们那样热血上头,那么又有些能给这些好汉指明方向,告诉他们该怎么打,又该和谁去打?   想必翟让在天之灵,知道自己的想法后,也多半会笑骂一句:你这厮就是这副鸟样子,到死都改不了。本就不是绿林的人,又何必非要扎在这烂泥塘里,早就该自立门户去搏自家富贵。   翟让和自己这番密谈,并无第三人知晓。自己也是在这番谈话之后,坚定了投奔李密为他效力的决心。外人都以为自己舍弃翟让,却不知是翟让主动把自己赶向李密,只为不让瓦岗这滩浅水将自己困住。   徐世勣又岂是无情无义之人?只不过不同于程咬金、秦琼等人的爆发,自己希望用更实际的方式为翟让报仇。徐乐虽勇不过一匹夫,就让他看看在真正的用兵手腕面前,他的蛮勇又能走多远。 第八百二十章 草莽(二十九)   如果徐乐此刻与徐世勣对面而坐,多半会苦笑着说一句,蛮勇?若是没有蛮勇,我们都走不到你面前,就已经被人斩尽杀绝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徐世勣又怎会明白我的难处?   徐乐何尝不知,自己此刻带兵突击邙山,并不是一个高明的决策。但是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的按照李建成指挥,扼守潼关逡巡不进,也不过是钝刀子割肉罢了。自己能够生存到现在且一路发展壮大,靠的就是能折腾。如果真的听人摆布,主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刘武周麾下的时候多半就被吞并了。   这就不是个正常的年头,当然不能用正常的方法安身立命。杀其主将并其部众,在乱世中是最常见的操作。想要不成为牺牲品,就得时刻展现锋芒。让人知道你不是块豆腐而是石头,谁吃你都得被震碎满口牙齿,那样才能真的活下去。   这种折腾也是要有本钱的,否则肯定也是死的不能再死。所谓的本钱,当然就是战功和战绩。正因为兵发邙山是险中又险的决定,徐乐才决定采取这个办法。毕竟这个办法最容易打出名堂,也更容易名动天下。不管文武,一个大臣的价值往往是由敌国来决定的。如果天下诸侯都知道徐乐和玄甲骑威名,主动向自己示好。哪怕自己在李家无法无天,李渊都会上赶着示好,绝不会有半句恶言。   再说徐乐想的也很清楚,自己确实要摆出救王世充的样子,也确实要下力气救,但也不能为王世充拼光本钱。这件事的难处在于,王、李两家虽然联军但是彼此不信任,消息也不通。所以徐乐其实到现在,对于战场的信息掌握非常有限。他只知道王世充大军在邙山列阵与李密对峙,但是究竟打成什么德行自己心里也没数。   如果自己到了战场的时候,王世充已经被消灭,那么自己也不会傻乎乎的拿部下的命去救火填坑。到时候引兵撤退,直接夺了洛阳岂不爽利?徐家人不但能攻同样善守,依托洛阳城防和部下军将,徐乐有把握把瓦岗军拖在城下一年半载,到时候一样可以打出名号。   骑兵之利在于速度,发挥铁骑往来驰骋如风的特性,把战场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手中,这才是名将的手段。认为自己冲过来就是要拼命,退却就是要逃跑的,也未免太小看人了!   徐乐的视线透过面覆,看向对面冲杀而来的骑兵,不由露出了一丝冷笑。李密和他的部下,多半把自己当成了有勇无谋之辈了,以为可以以逸待劳,做梦去吧!我又不是王世充的部将,凭什么不顾死活救他?你们想要捡便宜,我就让你们看看,自己捡到的是怎样的对手!   来的路上玄甲骑始终控制着速度,也就是在马力和时间之间取了一个平衡。马不可能不受影响,但是会让影响降到最低。而且大军行进途中沿途也注意换马,而不是让一匹马从头跑到尾。   这样的行动速度当然会受影响,而且换马这个动作也容易遭到攻击,不过那又怎样呢?反正王世充不是我的将主,我也没有拯救他的义务,去救了就是人情,至于能不能救得成还得看他自己的命。至于说伏击……也得看你瓦岗军有没有那个胆量不是?方才那一战不是白打的,自己之所以打那么一通,除了打通道路外,更是要把名声传出去,让瓦岗对自己产生畏惧。吃了这么个闷亏后,对方肯定想着该如何慎重对待,不能随意浪战。当对方那么谨慎的时候,必然收缩兵力,又哪腾得出手找自己麻烦?   此刻这些瓦岗军,多半自以为得计,遇到的是人困马乏的玄甲骑吧?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全军不久前刚刚换马,正是马力最佳的时候,又该如何想?至于人么……都走到今天了,熬不过苦战的都死了,剩下的又怎会应付不住这个场面!   马槊前指铁骑奔腾,玄甲骑的铁骑方阵朝着对面骑兵拍过去。徐乐已经看出,对面的骑兵和之前对手不同。他们身上的兵装以及摆列阵法并非绿林风范,相反倒是像极了正规军。和自己之前的对手相比,这支甲骑单纯从武器以及阵型方面,可能还略胜一筹。李渊起家本钱河东六府鹰扬如果和他们比,怕是还要略逊一筹。   要知道他们从成军到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进行大规模整合训练。想必瓦岗军内有一位善于练兵的能人,让曾经的乌合之众变成了一支合格的铁军。他们确实很强,但是还算不上最强,因为这世上还有玄甲骑,还有我神武徐乐!   马槊挥舞间,面前之敌已经落马。玄甲骑的箭头锋锐不减,让试图拣便宜的对手吃足了苦头。不过徐乐也能感觉出来,现在遭遇的对手和方才不一样。倒不是说甲杖精良或是弓马更娴熟,而是气势发生了变化。两军交战生死相搏,彼此之间自然都是把对方当成死敌对待。可是正常情况下,士兵之间厮杀的目的还是求生。除了李家之前那队不怎么对劲的骑兵以外,大多数兵士杀人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来,如果对方没威胁到自己性命,也没那么多仇恨。可是现在的对手并非如此,他们并非为了求生而厮杀,相反更像是为了复仇。   自己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仇恨,仿佛自己是他们的累世仇人。这种情况在疆场上其实也属于特殊情况,恐怕还是和之前自己刺死翟让的事情有关吧?   徐乐心中有些唏嘘,除了自己的玄甲骑之外,眼前这支队伍算是最有人情味的军伍。彼此之间不但有袍泽之义,更有手足之情,这种感情反倒是正规军所欠缺的。只可惜这样一支人马是对手,照样不能手软。   接连又是十几个人被挑落马下,内中包括两名职级不低的军将在内。就在徐乐杀得兴起之时,战场上猛然响起一声霹雳,“小贼纳命来!”随后一骑火红战马向着徐乐冲来。   绿林军中广有良驹,翟让所骑的就是宝马,这匹马也不逊色。其毛色鲜亮,远远本来如同一团烈焰。马上之人满身披挂手持大槊,朝着徐乐兜头便是一记重击!   大槊挂定风声而来,只听这声音就知道这一槊所蕴含的力量是何等惊人。   又来了好手?   徐乐心中一喜,手中马槊随手挥出,两条大槊在空中相撞一处。   嘭!   一声闷响传出,两人的身形同时在马鞍上摇晃了两下,显然对方的力量对他们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不等徐乐盘槊抽打,对方的马槊已然朝着徐乐的面门疾刺,变招速度之快竟然还在徐乐之上!   好手!果然是好手!   徐乐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在燃烧,老天果然待自己不薄,刚刚结果一个,这又送了个好手给自己。掌中马槊海底捞月,自下而上将刺来得马槊架起,两人的脚力不停,已经对蹬而过。不等徐乐悬裆换腰变招反击,对方的马槊已经呼啸而至,如同一条铁鞭一般猛抽徐乐后脑。与此同时那持槊之人再次发出一声怒吼:   “程咬金在此,贼子受死!”   这一马三槊乃是程咬金生平最为得意的技法,由于平日演练娴熟,因此施展的时候格外迅捷,不管是发力还是变招,都堪称完美。即便是本领在程咬金之上者,也只能等他一马三槊使完再行反击。毕竟这三招槊法乃是程咬金全力施展才能有这种威力,这种状态他自己也不可能长期维持。以他的武道修为和身体素质,最多也就是施展两次,再用速度和力量都会慢下来。再说他这招数被人看透提前做好防御,也就失去了奇兵的效果。所以瓦岗内部都知道,程咬金一马三槊定乾坤,能胜便是结果对手,如果无功自己多半要落败。   当然这三手招数他不知练了多少遍,寻常战将确实也不可能招架的住,尤其最后这一槊乃是其全力以赴的一击,既快又狠最是难防。所攻击的路线又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就算是身手再怎么敏捷也很难躲避。如果要招架的话,这时多半在悬裆换腰状态很难发力,这一槊即便能架住也多半会因为抵不住巨力而落马。   这一招被程咬金视为百发百中的看家法宝,随着一槊挥出报出名姓,也是他的习惯,目的就是让对方做个明白鬼。   威力足以令鬼神动容的一槊破空而至,程咬金似乎已经看到对手落马阵亡的情景。可是就在他准备高声呼唤翟让在天之灵,告诉他大仇已报的消息时,奇变陡生!自己的马槊并未抽到人身上,而是打在了什么坚硬的物事上,随后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槊杆传来震得自己虎口生疼。大槊被这股力量高高颠起,连带着程咬金的身躯都坐不稳鞍桥险些落下。   还不等程咬金反应过来,就觉得脑后恶风不善,连忙身形向前一扑躲避攻击。不等他圈马回头,徐乐的攻击便开始了。 第八百二十一章 草莽(三十)   狂风骤雨,劈头盖脸!   此刻的徐乐如同八臂罗汉临凡,马槊在手中舞得如同纺车,在程咬金看来,就是有几十条马槊同时朝自己打来。饶是他究竟大敌惯于厮杀,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本要出口的大叫变成了惊呼,手中马槊舞动如飞,将健硕的身躯遮护个严实。一时间程咬金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武艺招数以及临敌经验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最为本能的肌肉反应。靠着多年练就的武艺左右遮拦上下拨打,所有的动作都成了被动的机械动作,以求生的本能推动发挥。至于自己是否成功招架开那些攻击,又是否被马槊打中,却是完全顾不得。只要身上还有气力,还能抡的动大槊便自顾挥舞,其他的都顾不得想。   徐乐虽然不是小心眼,但也没大度到被人拿着大槊连环三击而不怒的人。虽说这一马三槊自己应付下来,其实也是险中求生。如果程咬金的手再快一些,或者力气再大一点,徐乐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安然无恙。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便是佛也有火。何况通过交手徐乐也能感觉出来,程咬金的本领并非真的到了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其真正的修为,比韩约还要逊色几分。之所以把自己逼到这等危险地步,主要还是靠这一马三槊的怪招。   你的绝技使完,便轮到我了!徐乐含怒出手威力岂能小觑?马如怒龙槊舞狂涛,毫厘之间便是生死之所,狂风骤雨包裹孤舟,随手都可能将程咬金打落马下。   兵器相撞的闷响不绝于耳,中间还伴随着战马的嘶鸣以及程咬金的呼喝。徐乐与人动手很少出声,此刻也是紧闭双唇凝神舞槊,并没有把精力浪费在喊叫上。他能看出来,程咬金这种呼喝,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呼叫援手。看来瓦岗将领的作战风格并不相同,翟让是个宁折不弯的好汉,这位程咬金似乎就有点滑头了。   徐乐倒是不关心程咬金的为人,但是这位将领的运气,倒着实让徐乐有些惊诧。没错,就是运气。徐乐这一轮如同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不是程咬金这等武艺所能招架的。按说早就该被打落马下,可是几次明明必然得手的攻击,却被他奇迹般的招架开。   这绝不是他自身修为的结果,甚至也不是肌肉记忆自身反应机敏所至,说白了纯粹就是撞大运。他这路护身槊法,于章法上其实不算高明,很大程度是靠运道支持。如果换个旁人,怕是早就死在战场上。可是这路槊法在程咬金手中,却发挥出意料之外的威力,不管徐乐的槊法怎么精妙,变化又如何出奇,每次到杀招时都能被他极为凑巧的格挡开。   这厮怕不是鸿运当头?否则又哪来的这种运气?   徐乐不信鬼神之说,但是也得承认,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些东西,没办法用道理解释清楚。身为大将在战场上求生,固然要靠本事,但是有时也得看运气。徐敢就曾目睹过不少意气风发英武过人的将军,莫名其妙死于意外。不是战马忽然跌倒,再不就是兵器意外折断,还有更倒霉的,就是打得正兴起却意外中了一支流箭。   总之能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不但是有一身好本事,有时还得有个让人羡慕的好运气。徐敢私下里和徐乐说过,人斗不过命如果在战场上遇到那种命硬得吓人的,也是该避开就避开,至少别在对方运气最好的时候跟他拼杀。   好运气不会跟人一辈子,等到他得运道过去,再杀他不迟。不过徐敢教授徐乐这个道理时,也提过一种特殊情况。这个世界上据说有一种人,确实得到老天眷顾,运气旺得吓人。跟他作对就痛苦无比,不管哪次遇到,都会发现老天站在他那边,往往需要花费远超正常几倍的精力,才能战胜这种对手。   好在老天是公平的,这种大气运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按说也不至于那么倒霉就遇到。没想到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怪,就真的让徐乐遇到这么一位运气好得吓人的对手。   我倒要看看,你的运气有多好!   徐乐心中得怒意消除几分,取而代之得乃是他那一贯以来的好胜心。就算你运气再怎么旺,也有自己的极限所在,我就不信铁锤砸不开你的龟壳!久守必失,我倒要看看你的力气能用多久,这条槊还能舞多长时间?   手上加力,大槊挂动风声,破空声低沉而有力,哪怕是程咬金这种身材壮硕的,如果被抽一下也是难逃一死。   就在徐乐准备加力杀死程咬金时,沙场上厮杀也越演越烈,其他人也遇到了自己的对手。   槊锋刺过盾牌,冒起一溜火星。一方是骑马的武将,一方是步战豪杰,一上一下捉对厮杀。正常情况下,骑兵和步兵比武,基本十战九胜。毕竟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拥有战马就拥有战场主动权。想战则战,想走则走,步将完全无法控制。而且人可以借助马力发动袭击,往来圈转的时候,更是用马力代替人力。几个回合下来,步将多半就要筋疲力尽,骑将的消耗则是由战马分担。彼此消长之下,结果自然不言自明。   可是眼下的交手,却并非如此。骑将手中的马槊虽然刺中大盾,却觉得并没撞对地方。就在槊锋与盾面交接的刹那,他感觉对方的盾似乎略略偏转了一下。这种偏转非常隐蔽,如果自己不是个技击高手,根本就感觉不出这种动作。而随着这个动作完成,自己马槊正对的位置就移老了边缘,于步将来说这一点点差别,就意味着好大力气。   战马从人的身边跑过,骑将总觉得这一击很不对头,自己处于有力使不上的状态,反倒是被对方牵住。这绝不是什么普通刀盾兵手段,必然是一位手段高强的大将。可是玄甲骑不说好了是骑兵,这哪来一个如此厉害的步将?   望着对面满身披挂手持大盾的汉子,持槊人心里也在暗自嘀咕:这便是小门神韩约?于神武部下口中,听过这人的名号。能当徐乐的左膀右臂,果然有些本事。   韩约在战场上也是满身披挂,他身上穿了三层重铠,最外面宝的甲乃是之前徐乐与侯君集赌斗所赢的彩头,是正经将门贵族的传家宝,防护力惊人样式也威风。披挂完成后,整个人就成了一尊盔甲雕塑,站在那里就像是钢铁城墙。也得亏是韩约天赋异禀体魄强健,换旁人披挂三层重甲,不要说打,就是站在那里也会累得气喘吁吁,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自己把自己累死。   他本来就生得高大魁梧,再加上这么一身重甲,动作自然不会太灵便。在战场上的动作也就是前后左右的转身以及格挡、攻击而已,没办法前后腾挪纵跃,或者施展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技艺。武艺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招而已,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朴实无华。   大巧不工!   资质及性格不同,所学的本领便有所差异。正因为韩约不是个善于巧变之人,徐敢便教授了他这么一身最适合自己的武艺。一招便是一招,一式便是一式。不讲究穷极变化,也不求如何花哨亮眼,安心做一面大盾,为自己的主将提供遮护。换句话说,他就是那种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既要完成作战还要保护主将,一场仗打下来,看不到他有什么出色表现,但是承受的风险比其他袍泽还要多出数倍。以牺牲自己为前提,成全别人立功扬名。   找这么一个甘心奉献的忠义之士,远比栽培出这么一员战将更难。但是这种人正是军中最需要的栋梁,其重要性比起主将来丝毫不逊色。徐乐也是因为有韩约这么个得力臂膀,才能放心大胆厮杀冲锋,反过来也只有徐乐才能得到韩约认可,甘愿做他身后无名的盾牌,拼着刀砍斧劈粉身碎骨,也要护他周全。   本来韩约的任务是在徐乐身旁提供遮护,为徐乐抵挡四方的暗箭埋伏。可是在徐乐和程咬金交手之后,韩约也发现了自己的对手。那是另一名瓦岗骑将,试图悄悄靠近徐乐,和程咬金形成夹击。   以徐乐的武艺手段,即便以一敌二也没什么要紧。可是既有韩约在,就由不得他们仗着人多围攻群战。是以韩约二话不说,就挡在了来人与徐乐之间,以血肉为城池,将来将牢牢挡住。   来人本领也自不弱,交手一招就发现对面步将的手段确实高明,如果自己不理睬他直接绕过去打,多半会被其从身后攻击,不死也是重伤。是以无奈之下,只能放弃帮助程咬金,专心对付韩约。   即便是发现面前步将了得,骑将也不曾太过在意。再厉害的步将也是步将,先天就吃亏。何况他浑身上下包裹得像是个铁坨子,动作不灵体力消耗大,又能挡得住自己几招?刚刚受了程咬金许多鸟气又无法寻仇,就先拿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撒气祭刀! 第八百二十二章 草莽(三十一)   这员骑将正是和程咬金分领大军的孙长乐,他是李密心腹嫡系,也知道主公心思。表面看李密对程咬金夺令之事一笔带过,糊里糊涂和了稀泥,实际魏公心头雪亮,那些军将的混赖手段,又哪里糊弄的了他?若是能被这帮浑人骗过,他如何能创下这么一爿基业?之所以隐忍不发,无非是大敌当前不能内乱,再说瓦岗众将爪牙锋利,打天下又是用人之时,也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   说到底眼下这个世道就不是个讲理的时候,只能靠武艺血勇来保全自己的身家财富乃至颜面。谁有本事谁说话就硬气,哪怕自己没理,也会有人袒护为你找出道理。自己也是堂堂骁将,何以被程咬金那些人压在头上?不就是因为缺少战功?没杀过什么有名的将领?只要杀了徐乐,或是将其逼退,自己都可以成就赫赫威名,从此让魏公刮目相看。   为了这个目的,与程咬金的过节就得暂时放下,哪怕心里恨不得他死在战场上,现在也得齐心合力先宰了徐乐再说。却没想到,横空杀出这么个怪人,让自己的算盘落了空。瓦岗军中都知道程咬金是出名的爱捣乱,没事的时候与身边袍泽嬉戏笑闹惹是生非,打仗的时候则是在敌人阵中捣乱,带着兵马横冲直撞左冲右突让敌人的指挥混乱,乃是他的拿手好戏。经常带兵阻击敌人援兵或是后退部队,打得对手晕头转向,人称横路咬金。本以为这等人天下只有一个,没想到唐军中也有这么号人物?   本就恨极了程咬金,这时把面前铁甲人当成与其一样的人物,孙长乐的怒火更盛,出手的力道自然就更强,恨不得一槊下去就捅死对方才解气。然则交手几个回合,孙长乐空有长槊战马,竟是半点都没占到便宜。   韩约手中紧握大盾,不动如山。由于面覆遮盖,也看不到他的面色眼神,听不到呼吸是否急促,所以不知道他的状态到底怎样。每一次冲锋,孙长乐都觉得对手肯定已经到了极限,自己下一次冲击他就要脱力。可是当下一次撞击发生时,结果依旧和之前一样,毫无变化。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有多大的力气?通过几次冲锋撞击,孙长乐已经感觉出来,对面这人的膂力比自己只大不小。而且从他能够在间不容发之际调整盾牌巧妙卸力来看,这人必然受过名人指点高人传授,一身武艺绝非等闲。   不过这种人为何要去当个刀盾?谁都知道要想建功立业升官发财,还是当骑将便当。纵马冲杀来去自如,不管是斩将夺旗还是败走逃亡都容易,何必苦哈哈的去练步将本事?当今斗将之中步将寥寥无几就是这个原因,没资质的练不出来,有资质的都去当骑将,恶性循环步将也就越来越匮乏。就连骁果军里都没有这种本事的步将,怎么会在玄甲骑出现,还让自己赶上了?   孙长乐暗骂了几声晦气,圈转战马试图寻找韩约的破绽。如果是旷野中厮杀,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挥战马的速度优势,围着步将打转或是拉开距离射箭。反正这么个盔甲人也追不上自己,不是能把他转晕,就是能把他累死。   可现在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就在他们厮杀的同时,玄甲骑和内军的战斗也在继续。双方刀枪并举箭矢乱飞,没有那么多空间供孙长乐回旋或是远程放箭。这里毕竟不是擂台,没人会遵守公平交战的规矩,不是说这边两人厮杀,大家就会有默契的避开。事实上眼下战场形势暂时胶着,所以才有几个人厮杀的机会。一旦某一方占了先手,肯定就会分出兵力过来助拳。   孙长乐当然希望是自己人得胜,可是这种事从来是靠实力说话而不是靠主观的愿望。在援军出现之前,自己的兵马似乎没有什么胜算,万一是玄甲骑的人赶来援手,自己就得先走为上。   被徐乐打跑还算是有的说,如果被一个步将打退,自己的面子往哪放?别人不说,就程咬金那张破嘴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是以孙长乐这时候根本不可能从容地和韩约交战,反倒是必须要速战速决,或是脱离战斗。眼看再一次冲击无果,他一声咆哮,手中马槊盘旋舞动,催动坐骑再次向韩约冲去,槊锋微微颤动,在日光下幻化成一朵逐渐绽开的金属花蕊。就在他的战马即将冲到韩约面前时,孙长乐手腕抖动,金属的花朵怒放!   所有的花瓣在刹那间舒展开去,在日光照耀下分外夺目。这朵奇花瑰丽美艳同时致命。伴随着它的绽开,孙长乐致命一击已经发出,真正的槊锋隐藏在花朵中,朝韩约用力猛搠!   雕虫小技!   韩约一声冷笑,将手中大盾向上一提,丹田运力力从地起,自双足直抵腰梁再顺着腰梁运抵肩背、臂膀,以自己雄浑的膂力化解这堪称花俏的攻击。他所用的巨盾神荼对于骑将来说,威胁性不大,其主要作用也是护身,真正的攻击兵器还是右手的利刃。不过这巨盾也有自己的好处,那就是它足够大也足够结实。哪怕韩约这种大块头,神荼也能提供有效的遮护。只要把盾牌立起来,身上大半要害被挡在后面。   是以比起持槊交战骑将,韩约的一大优势就是省心。不需要去判断对方兵器来路,也不用管什么变化,只要把盾一提挡住门户,也就没什么危险。孙长乐的招数再怎么奇妙,归根到底也要打到人才行,自己根本不去理他的变化,只牢牢护住自身,其他的根本不必理会。   自家这路打法,也是徐敢老太公亲手教授的,按照老太公的说法,这种打法号称铁壁铜墙,任是如何厉害的巧将,遇到这种打法都没脾气。当然这种打法也不是无敌,如果遇到一力降十会的,就只能进入拼命斗力环节,中间没有转圜余地,最后就是单纯比大小定生死。   另外这种打法需要足够的力气作为支持,否则人家骑马冲过来,人马合力冲撞又有马槊卸力,持盾之人完全硬吃,几个回合下来连提盾都费劲,更别说格挡。韩约的力气本来就大,又在徐敢的栽培下专门操练,不论爆发力还是持久,都是头等斗将的水平。最重要的是,他还会用力。   和徐乐一样,韩约身上的肌肉也是活肉,而不是翟让那样的死肉。他知道该怎么发力,也知道该怎么运用力量卸去对方劲道,孙长乐方才几次冲击的力气,有一半被韩约偏斜化解,还有一部分被他导入脚下,真正硬接的力量不过十之二三。就像现在这样满身披挂高强度作战,再打一个时辰不成问题。想靠这种花招就胜过自己,简直是做梦。   一股力量自盾牌袭来,韩约不慌不忙手臂发力大盾轻轻一转,已经将这股力量偏转开。跟之前的一样,任你大槊变化出多少槊锋,最后打到自己身上要命的也就是那一下。只要把那一击挡住,别的就都没用。   可是就在韩约按照之前的习惯,将大槊向外推出的刹那,一股不祥预感陡然袭来。由于他的盾牌太大,提盾招架的时候,盾牌和头顶平齐,视线就被挡住,看不到对方的动作完全是靠手上感觉来招架。是以此刻孙长乐做什么动作,自己无从知晓,不过他的五感也是经过特意训练,纵然不如徐乐灵敏,却也是个中少有好手。加上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的感知力进一步提高。此刻只觉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危机感从四面八方涌来随即将自己吞噬。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中计了!   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在这这等时刻,也看出了神武小门神的手段。好个韩约猛然矬身下蹲,那如同巨灵般的身躯,竟然变得异常灵活敏捷,与此同时右手直刀猛地挽了个斗大刀花。刀光璀璨如同星辰,无数光芒组成的刀网将自己的头、颈、肋等致命处全都包裹其中。天知道韩约在这一瞬间到底劈出了多少刀才能组成这么一张堪称完美的刀网,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快刀手出手的速度力度也不过如此。   徐老太公亲手教授的弟子,为自家孙儿留的近身扈从,又怎会是空有蛮力的匹夫?单凭这一手刀法,就足以闯出个响亮名号。   金铁交鸣声响起,随后是金属碎裂之声。韩约就觉得手上一轻就知道自己的直刀受损,也顾不上观看,只将兵器向外一丢随后手臂圈转回防,以手臂做盾向外一挡。   金铁之声再次响起,韩约只觉得手臂处一股力道袭来,紧接着臂骨一阵刺痛,但是他不闪不避而是舌尖抵住上颚,运足丹田力向外猛地一推。   成功了!   那股危机感略有减退,那袭来的外力也被撞出去没再发起攻击。   战马自身侧疾驰而过,韩约足跟发力调转身形,保证自己正面向敌。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方才那几下交手到底是因何所致,只见孙长乐一手提槊,另一手则提了一柄铁挝。方才险些致自己于死地的,就是这暗器。   韩约一声低沉怒吼,右臂下垂随着一阵金属锁链声响,他的短兵也落在手中。要比使短兵,自己还没怕过谁呢?要打,就打个痛快! 第八百二十三章 草莽(三十二)   借马槊吸引,实际用铁挝暗算,借两马对蹬的当口发动偷袭,乃是孙长乐的看家本事。在瓦岗军中,长短兵并用伤敌的首推秦叔宝,其次便是孙长乐。秦叔宝的长处在于长枪大戟堂兵正阵,一对四棱锏摆在明处,让你看在眼里还无法躲避。   孙长乐的厉害之处则在于这个“暗”字,铁挝放置的隐蔽,在对敌的时候根本看不见。从握挝到出手的过程更是迅捷若流星,就算当面施展,很多人也找不到他的挝放在哪里,只是眼前一花铁挝就落在身上。   孙长乐这手铁挝打将的手段对上骑将都能百发百中,打步将就更不成问题。毕竟韩约在提盾遮护时,盾牌会挡住视线,这个弱点已经被孙长乐发觉。是以才借助花槊为掩护,实则声东击西。   没想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只打断了一柄直刀,外带伤了他手臂?就连孙长乐自己都吃不准,方才那一下到底有没有打伤韩约。以自己的膂力论,就算是这么个铁坨子,那一挝下去也能砸个骨断筋折,至少这条胳膊三个月内不能发力。但是刚才那一下虽然击中,可是感觉却不对劲。   他不知道打碎过多少铠甲,杀伤过多少人命,对于铁挝击碎血肉骨骼的感觉最熟悉不过。可是刚才这一下明显感觉不对,自己不像是砸在人身上,也不是打在铠甲上,更像是击中了什么兵器,随后就被一股力量推开。所以这一拍固然没有运足全部力气,自己的气力作用的地方也不对,甚至最后时刻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自己那一击的力,又被这大汉偏转了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成这人是个铁铸的,或者那条胳膊是铁的?孙长乐摇摇头,否决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将铁挝随手一丢改为双手握槊。暗器这东西讲究出其不意,既然露了底再用就不灵,再说这大汉力大过人,自己单手握槊多半要吃亏。   握紧马槊催马向前,即便方才那一挝没有将他打成残废也不可能全无影响,就不信自己杀不了一个骑将。   仿佛和之前的几个回合交手一样,还是催马上前持槊击刺,孙长乐也做好了对方举盾招架的准备。可是不等他的战马进入大槊攻击范围,就见对面的韩约右臂猛地朝着孙长乐一甩!   他的手臂还能用力!   孙长乐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厮是不是练过什么特殊的武技,可以让自己身体远胜常人,乃至于能硬吃下钝器打击。随后才想到一个问题,他这样做是要干什么?自己的马槊比他的直刀长多了,现在连马槊都刺不到人,他这扬手有什么用?再说他的刀刚才已经被自己打断了,半截断刀又能伤的了谁?   就在孙长乐疑惑之际,忽然脑后传来金风破空之声,其势若疾电。由于身处战场,孙长乐始终凝神戒备四周,以免被流矢所伤。是以暗器未至,他已经听得分明,连忙马上侧身悬裆,将手中马槊用力一挥!   金铁交鸣声传来,孙长乐只觉得虎口一烫,于这一击的力道也算是有了几分了解。直到他的马槊格开暗器的刹那,他才勉强看清,是一个金属圆盘类的东西,朝自己脑后袭来。随着马槊格挡这圆盘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随后又落回那大汉手中。伴随着它的飞行,一阵锁链抖动声随之响起。   自己的铁挝,多半就是敲在这玩意上面。随着暗器飞回,孙长乐也在马上转身面对韩约,日光映照下,韩约右手处郁垒小盾发出森森寒光如同猛兽张口只待进食。显然刚才就是这面盾牌接下了自己的攻击,随后又作为暗器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这东西后面应该是有一条金属链子作为牵引,这倒是不稀奇,但是方才大汉抛出盾牌攻击的时候,并没有锁链抖动声响起。也就是说,这人已经练到抖索无声的地步,这才是玩暗器的行家!   孙长乐心头一寒,知道自己惹上了硬茬子。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接近,按说就该持槊击刺。可是方才孙长乐回身格挡郁垒,再转身回来总归是消耗了些许光景。说时迟那时快,这些许的消耗已经让他失去了最佳的攻击距离。现在倒不是不能出手,而是这个距离下挥舞的马槊,力道速度都没法达到最强状态。   如果是一般对手也就无所谓,反正胡乱挥一槊也没什么关系。然而如今已经见识过韩约手段,乃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尤嫌不足的强敌,哪里还能胡乱出手?高手相争只差一线,孙长乐这些许的犹豫,已然失去了出手的机会。   就在他迟疑的当口,小门神已然动了!   他和孙长乐交手到现在,脚下的动作并不多。基本就是随着战马跑动转身,保证自己正面对敌,在一个小空间内来回打转而已。这也正常,毕竟重步兵都是这样,能少跑动就少跑动减少不必要消耗。再说毕竟是肉体凡胎,穿这么一身还要人跑起来,也未免要求过苛。孙长乐也认定韩约只能这样和自己打,不曾想盔甲巨人不但能跑,而且跑的竟然这般快!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孙长乐打死都不会相信,一个披挂了重甲的大汉可以飞速奔跑,而且在这刹那间的速度竟然可以匹敌奔马!   当然这种速度不可能长久,再怎么勇猛的豪杰,也不可能让身体长期承受这种消耗。但是两人的距离此时尚不足一槊,他又何必长跑,只要几步就够了!   一个盔甲人正常情况下没法狂奔,反过来说,他一旦真的跑起来,就没什么人拦得住。甚至不需要什么兵器,就他那一身铠甲加上奔跑的速度,就足以让其身体变成一件厉害的武器。   咚咚咚!   大地也随着韩约的脚步而震颤,徐乐之所以夜间行动不带韩约,并不是因为他动作迟缓或是不善于夜战,而是他的身躯实在太过高壮,又从小打下的基础,练就一身惊人的下盘功夫。行路如砸夯,奔走如山崩,离得多老远就能听到等于是给对手送信。   要是换成堂兵正阵战场厮杀场合,徐乐会巴不得让韩约加入。他很清楚,自家这位手足满身披挂发动冲锋的模样是何等威武,对于敌人又是何等的震慑。乃至在操练之时,那些玄甲骑老卒都打趣过:“幸亏韩大是自家人。倘若他是对头,也不用打,只要这么跑过来咱们怕是就要吓得拨马逃命。这可怪不得咱们,看到这么个铁家伙一阵风相仿冲过来,孙子才不跑呢!”   徐乐当时听了这话也不发怒,反倒是在旁凑趣:“那也得逃得掉才行。咱韩大可不是好对付的,他盯上的人没两下子,怕是想跑都没地方。”   当日的戏言今日成谶,被韩约盯上的孙长乐,此刻便是想逃都没处逃!韩约奔跑的速度太快气势也太过惊人。一头沉睡多年的洪荒巨兽被凡人三番五次挑衅以至惊醒美梦,决定给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点教训,咆哮狂奔飞身猛扑!   韩约的速度和气势完全碾压了孙长乐,乃至他的神智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乃至想要拨马避让时又哪里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这盔甲人将自己化作人肉冲车,以巨盾为锥合身猛撞!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将马槊尽量朝前一抵,希望将他的身形推开或是略略偏转……   咔嚓!   随着一声闷响木屑飞溅,这条马槊刚刚顶到盾牌上,就被其那股巨大的力量所摧折断为两截。韩约的速度则丝毫没受影响,一声怒吼中,神荼巨盾已经重重撞在战马身上,盾牌上神荼相的大口正好撞在战马的颈部,看上去就像是这位上古传说中的神明想要吞噬战马血肉饱餐一顿。   铁山靠!   在铠甲重量的加持下,这一记铁山靠当真有了几分玉山倾颓的威势。一声哀鸣,孙长乐胯下战马恢恢惨叫朝一边摔倒,战马口内血沫喷溅,哀鸣声极为尖锐,随后又变得软弱无力。这么一匹神骏非凡的脚力,在韩约的神威面前,如同纸扎一般不堪一击。   战马死了。在不用锐器的前提下,靠着自家气力以及铠甲装量,只一击便结果了一匹战马。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也足以震动天下。不过韩约又怎会止步于这点小胜,随着一击得手他得理不让人,右手郁垒小盾脱手而出,盾牌破空而去重重砸向孙长乐的额头。   由于韩约这一击来得太快,孙长乐根本来不及反应,饶是他武艺高强弓马娴熟,也不过是只来得及将腿抽出马镫。可是还没等他腾挪换马,坐骑已经被生生撞死倒地。孙长乐满身披挂身形自然不便利,人在马上无从借力,这一下也随着战马一并摔倒。可是不等他起身,这盾牌便已经袭来,百忙之中也只好将手中紧握的半截槊杆向上一磕!   也就在此时,自瓦岗军阵后方,战鼓声隆隆传来。初闻战鼓的孙长乐心头一喜,乃至出手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一倍有余,一下就把盾牌拨出。可是等到鼓点传来,孙长乐面上神色一变,方才还紧握在手的半截槊杆落地。   这鼓点他听得分明,乃是瓦岗退兵鼓。自己渴望的援兵没了指望,自己、程咬金还有随同出征的内军甲骑,都成了魏公的弃子。   为何?为何如此?自己可是魏公的心腹,为何也被如此对待!   支撑孙长乐的信念消散,只觉四肢发软气力全无。他抬起头,目光所及处,只见一尊沾满血污的郁垒神像近在眼前。孙长乐面上露出笑容,从容地闭上了双目。 第八百二十四章 草莽(三十三)   “魏公!不可!”   瓦岗军阵内,徐世勣单膝下跪语声哽咽,声音中既有焦急又带着几分责难,朝着李密大喊大叫。和程咬金、翟让那些粗豪耿直的汉子不同,徐世勣为人素来精细,不但在用兵上谨慎,做人上也恪守本分,不曾放浪形骸。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和那些率性而为,把任性当作豪爽的江湖汉子合不来。   他早就看出来李密心怀大志,迟早要立国称帝。不管出身如何,一旦当了帝王就要有体面威仪,要建立自己的规矩。如果还仗着往日交情不把天子放在眼里,结果多半不妙。为了避免这一点,徐世勣在这个时候就注意分寸的把握,对李密素来恭敬有加。在军议的时候自然该说就说该驳就驳,但是只要李密下了决断,徐世勣就会乖乖服从,绝不会开口顶撞或是争论。像此刻这种大庭广众面前要求李密收回成命的情况,更是第一遭。   李密此刻正站在擂鼓台后,手中高持鼓槌,面上不见喜怒,只是将手中的鼓槌朝牛皮鼓面用力捶去。对于徐世勣的话就像是没听到,也根本不加以理会。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在他身旁左右,放有二十四面大鼓,每一面鼓后都有侍立鼓手一名以及持刀军汉两名。这些便是瓦岗军的指挥中枢,也是全军战场调度的腹心所在。   当下军中传达命令主要依赖鼓号旗语,是以这些鼓手别看地位卑贱,于全军而言却是极为要紧。换句话说,一旦开战,这些鼓吏便可影响大军进退,近而可能左右胜负。   军中既要防着他们被地方奸细掳去,打探出来自家鼓号机密。也要防备这些人立场变化,临阵之时故意敲错鼓点坑害自己。所以每一名鼓吏身后,都必须有军汉看守,稍有讹错,便是一刀砍去当奸细杀了,绝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这些鼓手传达军令的依据,就是李密所在位置的鼓手。这个位置的鼓吏乃是诸吏之首,他的鼓点就代表军中命令,前进后退左右驰骋,全听其鼓声判断,其他人有样学样,将此人的鼓号传递下去调度三军。作为三军主将,按说应该待在指挥位置调度三军,随时应对战场上的情形。   再者这也是维系士气的必要手段,说到底当兵的难免心虚,总怕被主将随便丢弃。是以大多数时候,纛旗所在以及主将位置,能够直接影响前线军士的士气斗志。如果主将在,那么大家舍命搏杀还有个盼头,好歹当官的在那,情况也糟糕不到哪里去。反过来如果看不到主将,那么士兵很可能就会失去信心甚至一哄而散。   所以很多时候,身为主帅可以无能不可以无胆,最低要求也是要站在前线士兵可以看到的地方,给自家兵马以信心士气。   李密身为武功世家子弟,又追随杨玄感起兵叛乱,熟知韬略见过战阵,自然知道这里面的轻重。自从他加入瓦岗之后,厮杀时基本都会亲临一线,甚至亲冒矢石带头冲锋。也正是靠这份胆魄以及对战场变化的正确掌握,他才能够在短时间内收服绿林群雄坐稳瓦岗君主的宝座。   在打仗的时候他跑去擂鼓这种事,之发生过两次。上一次他这样做,还是在大战骁果军的时候。之前瓦岗军靠着骚扰战术,把骁果军搞得疲惫不堪,最终一场决战时,李密亲自擂鼓激励士气,结果一战成功让骁果军从世上除名。今日旧事重演,可是敲响的却是退兵鼓。   自古来进兵难,退兵更难。两军交战不是比武擂台,一方想退另一方愿意不愿意却是两说。很多时候所谓的退兵,实际就意味着抛弃与牺牲。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舍弃一部分部队,换取大部队的撤退,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是以李密这时候的退兵鼓,不是退兵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舍弃掉之前出战的人马,让他们自生自灭,这谁又能忍?   “谁敢!”   “哪个鸟人敢击鼓!”   徐世勣身旁,秦琼、单雄信、裴行俨全都怒目而视破口叫骂,还有几个性子粗鲁的瓦岗军将已经冲向那些鼓吏。他们不敢直接招惹李密,但是对这些鼓吏还是有办法的。不过他们的身形还没等冲过去,那些负责监督鼓吏的军士已经拔刀出鞘,对这些军将怒目而视。   “尔等莫非要抗军令?”   李密头也不回,背对着众人开口。他手中的鼓槌停止了敲击,但是依旧紧握不曾放松:“我知道你们顾念袍泽性命,难道我就不念手足之义?但是现在咱们得为瓦岗全军着想,得为这十几万将士的性命着想!难道只有程咬金、孙长乐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便不是?你们若是一心想要护着他周全不顾一切,便先杀了孤,再由着你们折腾!”   话一出口,李密便不再多言,而是挥动鼓槌第二次发出撤退命令。那些将领不敢再动,都把眼睛看向徐世勣、秦琼等人。   李密这话说出来,实际就是表达了底线所在。大家平日怎么相处都没关系,但是战场上不容胡闹,军令就是军令。不管下面人是否认可,只要命令下来就得服从,这就是军中的规矩。如果这时候再上前阻拦,实际就是和李密反目成仇,甚至可以算作谋反。   这帮绿林人平日无法无天,也是仗着人多势众而且不涉及到底线所在,最多就是挨些惩戒,绝不会掉脑袋。正是心里有这个把握,他们才敢去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现在到了生死关头,谁都得掂量一下分量。至少就自己而言,不具备和李密抗衡的能力,如果是徐世勣或者秦琼出来挑头,或许还有一说。   但是这几个人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密敲鼓的背影沉默不语。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单纯怪李密,实在是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就在徐乐等人厮杀的时候,整个邙山战场的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数。先是徐乐、韩约与程咬金、孙长乐交战,导致交战的两支部队都失去了自己的最高指挥。这其实很是不正常,毕竟部队是要依靠指挥才能发挥战斗力,主将跑去跟人打架,这怎么看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时候就是军将之间的比拼,看哪一方的军将水平高应变能力强,谁就有可能取胜。在这方面,玄甲骑具有先天优势。他们这些兵士,本来就是由玄甲军将组成,换句话说他们是玄甲军官团,任意一人手下都管着数量不等的士兵,论起临敌变化以及指挥调度,肯定比普通士兵出色。   是以在混战环节,内军其实是吃亏的一方。内军军将虽然拼死抵抗指挥,但是彼此之间难以协调,只能各自为战,发挥不出军阵的优势,反倒是被玄甲铁骑轻松碾碎。   如果单纯是这一点,也不至于对李密构成太大威胁。可是就在这时,另一个坏消息传来,王世充不知从哪里已经得到援兵到来消息,带了一支精锐出营偷袭。这些人乃是背水一战悍不畏死,交战之下内军竟然抵挡不住,已经被他们突破了两道预设防线。紧接着又是一个坏消息传来,斥候发现远方烟尘遮天,似乎有大队人马行动。其行动方向并不是北邙山,而是试图过河袭金墉城,这才是李密如此惊慌的原因所在。   金墉城乃是瓦岗根基所在,大军的财货、家眷全都在此。而且金墉、黎阳互为犄角,一旦两城失守洛口仓也难以保全。瓦岗军赖以在乱世中称雄的资本,除了这支虎狼之师,便是洛口、黎阳的粮食。如果军粮有失,李密就成了昔日官渡的袁本初,不战而自溃。   王世充的残兵、玄甲骑的精锐,李密都可以不在乎。但是李渊那六万大军,他却不能不在乎。从玄甲骑投入战场开始,李密就在担心那六万人在哪。越是找不到踪迹,就越是心中不安,生怕他们从哪突然杀出给自己致命一击。   这支队伍的出现,给了李密致命一击。显然他认定,这支人马就是李渊主力所在,是以急着退兵固守根本,暂时放弃北邙。   倒不是说他这种考虑没有道理,毕竟粮为军中根本,何况金墉城里住着的乃是全军将领的家眷,其中李密本人的家属倒是没多少,主要是在场诸将的亲人。他领兵回去保全大家家小口粮,这怎么看也没有错处。但问题就在于,现在战场上还有程咬金、孙长乐以及两千内军。他们的死活,总得有个说法!   徐世勣身形保持跪姿不变,口内大声疾呼:“魏公三思!军情不确,如今退兵操之过急!李渊父子与王世充貌合神离,断不能倾力相助。所谓大军必为疑兵,魏公一声令下,我全军冲上,定可将王世充、徐乐一并诛杀!”   李密并没作答,依旧用力擂鼓。他的鼓声不止是传给前方的内军,也是传给整个瓦岗军。随着鼓声擂动,瓦岗全军都开始动作,准备撤出战场向金墉城退却。   鼓声震天,但是徐世勣的声音却还是穿破这隆隆鼓声,送入李密耳中。声声血,字字泪。言语如箭,直刺心窝,李密只觉得手中鼓槌竟是这般沉重,每一次敲击都会耗尽自己全部精力,偏又无从选择不能也不敢停顿。生怕军令下得迟了,昔日的噩梦便会重演。 第八百二十五章 草莽(三十四)   此刻出现在李密眼前的,并不是那牛皮战鼓,也不是瓦岗军将,而是五年前的旧事。   彼时自己也曾意气风发,也曾兵扎北邙剑指洛阳,认定这天下已经是囊中之物。只不过当时自己的身份并非一方诸侯,而是如今日徐世勣一般的谋主智囊。而自己侍奉的主公,则是同样有霸王名号的楚公杨玄感。   事实上在李密心里认可的霸王,也只有杨玄感一个。堂堂越国公之后,进司徒授柱国,勋位比肩天伦。美须髯好仪容,乌骓铁枪马前无敌,这才当得起霸王之号。与他相比,翟让这个小霸王简直就是沐猴而冠,没得辱没了项羽以及楚公的名号!   不论才具武艺,杨公都远胜于己。而且那次起事背后得世家助力,甲杖钱粮无匮,短时间内便聚兵十数万众,兵锋所向当者披靡。从当时的情况看,根本就没人能挡住自己大军一击,洛阳城也不过是囊中之物。   可是结果如何?   就因为杨公太过自信,始终认为自己可以轻松攻下洛阳,导致大军顿兵于坚城下进退不得,最后更是误信人言,为了获得弘农宫的军粮,平白耽误三天时间,导致全军覆没功败垂成,杨公自己也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从那时起,李密就坚定了一个信念,每遇大事都只能由自己决定,不能被旁人左右。除此之外,还有两条教训。第一,不管何时都要保证充足粮草,避免大军为了就食而不得不迟滞停留;第二,当走则走绝不恋栈。   事实上洛阳的失败已经成了压在李密心中的一块巨石,在他兵发北邙之后,无数个夜晚都做同一个噩梦,梦中重演的就是昔日杨玄感兵败全军覆没情景。那梦境似真似幻,旗帜时而是楚公军旗,时而又变成了瓦岗旗帜。而那个立马于火海中舍命搏杀的,看上去确实是杨玄感,但是仔细看却越看越像自己。   这个梦被李密视为不祥之兆,为了不至于挫动锐气,更不让部下军将嘲笑,是以压在心底不曾提起。不过不提不代表这件事不存在,事实上由于同样的梦接连做了几次,他已经偷偷开始留心,想要找出蛛丝马迹趋吉避凶。   随着徐乐的出现,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王世充怎么看都不具备让自己梦境成真的能力,唯一有可能威胁自己的,也就是那位虎踞关中的李渊。   李密内心深处,很有些惧怕李渊。倒不是说他自认才具手段,或是家底实力不如李渊,而是从大势看,李渊更符合世家的期待。这天下最有力量的不是杨广,更不是自己麾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草莽匹夫,而是世家!自从汉末到如今,江山几度易主,权柄始终牢牢掌握在世家手中。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支持谁,谁就可能成为四海之主,反对谁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哪怕是霸道如杨广,最后不还是被世家摧毁了江山甚至性命。   自己最大的短处,就是没有得到世家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宁可让瓦岗上下整个大换血,把所有的绿林人斩杀干净迎接世家兵马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些世家态度暧昧,虽然也派出了不少密使与他们接触,并且许下厚利,却始终没有得到明确回复。最多就是不咸不淡说几句场面话,希望江山早日安定,天下再无战乱之类的。说到底就是告诉李密,自己可以两部相助,但是绝不会帮你这个蟊贼!   固然有一些小世家主动与自己接触,但是那些人的势力财富,都不能和高门大户相颉颃。这些小世家充其量算是锦上添花,有没有他们瓦岗军都还是瓦岗军,只有那些真正的世家之力,才是李密所需要的。   他很清楚那些世家为何不帮自己,归根到底还是身份地位的认可不够。李渊乃是关陇武官勋贵中泰山北斗一样的存在,完全有资格和世家门阀相提并论平等交往。自己虽然也是八柱国之后,可是毕竟家声已堕不比当初,手下又是这么一群蟊贼,当然入不了人家的眼睛。   现在李渊手里又多了一样法宝:玉玺。不管世家心里信不信这个,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手持玉玺的诸侯,天生就高人一头,世家愿意支持他也是情理中事。自己亲眼见证过那些世家豪门的势力是何等庞大,和他们作对,自己又有几分胜算?   这些话没法跟徐世勣等人说,说了也是白费口舌。这帮人和世家算是死对头,世家也动用过自己的部曲试图剿匪,但是无一例外全都失败。如果这些人得知,自己背后居然有老对手的助力,怕是现在就要鼓噪。   不曾亲眼目睹的,也确实没法想象世家力量何等强大,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李渊数万大军如果真的得到世家帮助,那么偷渡黄河也好,攻打金墉城也罢,都不算什么难事。自己的噩梦,说不定就会成真。不行!绝对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只要能阻止噩梦,李密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不管是徐世勣还是谁的劝阻,又或者看上去正确的答案,他都不会采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退回金墉城、洛口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反正自己手中既有大军又有军粮,拖下去也不怕。   退兵!退兵!   不管谁人阻拦,也不管这个决定会导致谁阵亡,自己都必须退兵。自己不能输,这笔本钱必须保住!   望着李密的背影,徐世勣缓缓站起了身。秦琼、单雄信分居左右,两人看着徐世勣想要说什么,但是徐世勣摇摇头。秦琼低声道:“你等先行一步,某去去就来。”   单雄信、裴行俨却是同时摇头:“这叫啥话?程黑头不止是你的兄弟,也是俺的兄弟。哪能让你一人去冒险?咱们一起去,接他回来!”   秦琼咳嗽一声:“魏公那里……”   单雄信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裴行俨也是一样。秦琼无奈摇头,朝着徐世勣道:“这次的事,怪不得我们。”随后也追着两人离去。   三骑战马冲出军营奔向战场,十三万瓦岗军,驰援疆场的,便只有这三骑而已。行不多远,迎面便遇到了败退的瓦岗骑兵。这些内军甲骑显然也抵不住玄甲兵锋,只能四散奔逃。秦琼、单雄信高声吆喝着,命令士兵向自己聚集。   自来兵败如山倒,溃兵不能用兵法部勒,军中的职级军法也没什么意义。一开始这些士兵只顾闷头催马,仿佛根本没听到吆喝。可是等到双方离近了些,就有军将看出来人身份,朝身后大喊道:“是秦大!单头领!入娘的!耳朵塞了驴毛?没听到是秦大?还跑个球!还不过去!”   正所谓人名树影,此时此刻秦琼、单雄信的仁义之名,远比严苛军法更有作用。之前还如同没头苍蝇般乱跑的部队,陡然间找到了主心骨,大家开始自发向秦琼身边聚拢,还有人主动去寻找落荒袍泽,让他们前来归附。时间不长,秦琼身边就有了百十余人。不过他此时顾不上看自己的兵力多少,只关心一件事:程咬金身在何处,处境如何?   连问了几名军将都是一脸茫然,忽然一名军将道:“某看到了。程头领被对面那小子活捉了去。”   “你待怎讲?”秦琼面色一变,一声断喝吓得那名军将险些落马,但还是如实回答:“小的在乱军里看得分明。程头领与对方姓徐的小子交战几个回合,被对方擒了。不单是程头领,孙头领也一并被活捉。”   秦琼牙关一咬,没想到自己早赶晚赶,还是慢了一步。咬金已经被拿了。   他看看身旁两将,单雄信道:“你若让我们带兵回去,你自己去救咬金,咱们弟兄的情分便一刀两断。”   “可是……”   裴行俨道:“也没什么可是的。不就是救人么?咱们三人合力,便是长安城也能杀他个天翻地覆,何况小小的玄甲骑。事不宜迟,走!”   说话间裴行俨催马向前,竟然跑在最前面。秦琼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随后朝单雄信一拱手,两人各自催马跟上。在他们身后是刚刚收拢的残兵,他们虽然已经被玄甲骑杀得丧胆,但是对秦琼的拥戴以及信任还是超过了恐惧,硬着头皮催马跟随。   秦琼一手持槊一手摸了摸背后的四棱锏,那徐乐能够刺死翟让活擒咬金,一身本事绝非泛泛,说不得今日要这老伙计出力。   可是就在众人行走不远,迎面又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这队兵马很是整齐不似败兵,可是衣甲旗号又是瓦岗军。秦琼眉头一皱,紧紧握住马槊。如果是唐军试图瓦岗败兵混入军中当细作,自己就先拿下他们,也好用来交换咬金。   可是不等他开口发问,对面一个霹雳似的大嗓门已经响起:“二哥!单大!大郎!你们几个都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随后面上都露出喜色,程咬金果然是福将,被擒都能全身而退。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如今瓦岗五虎已至其四,要不干脆就杀回去,给徐乐来点厉害尝尝,也免得他真以为瓦岗无人? 第八百二十六章 草莽(三十五)   “去而复返?这却不会。”   战场上重又归于平静,随着内军两员主将被擒,两千甲骑溃败,战斗就进入了扫尾阶段。这次徐乐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仗着一腔血勇猛冲猛打追亡逐北,相反倒是体现出了惊人的控制力。   要知军汉本就多血性,在战场上就更是如此,杀发了性的军兵如同发疯野兽,最是难以束缚。是以能否控制兵马,让他们按令而行,就是评价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被称为名将的重要标准。所谓血性并非杀戮,真正的血性之师乃是敢于在逆境中坚持作战,而不是在得势时屠戮无辜。是以无知之人往往喜欢炫耀杀人的武功,却不知在真正的上将眼中,那不过是盗寇手段上不得台面。得胜时能够约束部下不妄进不滥杀,退却时井然有序配合得当,这才是上将军手腕。兵家推崇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原因也在于此。   之前玄甲骑连环两战,军卒不叫苦不畏战,这确实展现出了玄甲骑的坚韧。而得胜之后的收敛,以及说停就停的控制力,才是真正凸显徐乐用兵手段才具的地方。   随着他一声令下,之前还在奋勇杀敌的玄甲兵将便停止了追击,开始按照徐乐所说打扫战场检点伤亡。由于孙长乐、程咬金都说了,瓦岗军中传出的乃是退兵鼓,也就不用担心敌兵趁机掩杀过来,所以在场军将倒也不用过于小心,除了必要的警戒游骑外,大多数兵士可以卸去甲胄放心打扫战场搜检战利品。   这个时代打仗并不忌讳劫掠,甚至不少军将认为,军汉舍命厮杀图的就是功名富贵。如果把发财的通路堵死,还有谁会为你卖命?这种观点深得人心,不但在军中,就算是庙堂之上也多有推崇。当年南北朝的时候,北地胡人的朝廷就有不发俸禄,让官员自己去向百姓“想办法”的先例。连堂堂朝廷都如此,也就没法要求兵士有多少道德。   徐家的玄甲骑算得上乱世清流,虽然追随李家转战天下立下赫赫战功,却不曾放手打掳,除了自己应得赏赐之外,多余的一概不取。若非如此,老徐敢的生活也不至于那般困顿。但是玄甲骑并非圣人,再怎么重视私德,也得让部下吃饱穿暖有利可图。所以玄甲骑的规矩就是战场上缴获归属自己,但是不许骚扰百姓,更不准屠城抄掠。至于战场上的所得,则是谁拿到便归属谁,如果抢夺战利,便要做好承受军法的准备。   这固然是为了维护袍泽之情避免内部争斗,也是从战场出发,避免部队因为争夺战利品失去战力。靠着严明军纪,玄甲骑兵将即便是得胜之后检点战场也不至于乱了阵脚。别看现在大军卸了甲胄,看上去似乎已经没了戒备,若是真有人不知死活前来捡便宜,大军马上就能投入战斗。   不过宋宝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方才见识过瓦岗军将的手段,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有些畏惧。他也是边地侠少出身,做惯了没本钱买卖,并没把响马放在眼里。毕竟天下险恶莫过于边陲,在云中那地方,拿不动刀就要被欺负,杀不了人就会被人杀。那种环境下闯出名头的都是狠角色,哪是中原腹地所能比?他们没经历过边地那种如同炼狱的生活,所谓的凶狠剽悍也不过是小儿把戏上不了台面。   直到交手之后,宋宝才发现这些人远比自己想象中厉害多了。也不知翟让是从哪聚集了这么一批亡命徒,还把他们组织成军。这些人的本事就算放到边地,也是横着走的人物。只可惜大隋无德,把一群本该一刀一枪在军中效力为国立功的好汉,生生逼成了强盗。   徐乐是一军之主,他的决定宋宝自然不能反对,可是他还是觉得不该放掉程咬金。哪怕不杀,也该如孙长乐一般关押起来,不管是询问军情还是留着走马换将都比放了为好。再说现在两军交战,这么一员虎将放回去,就不怕他再次伤人?听闻瓦岗有五虎,若是他们真的率兵反击,着实也是个麻烦。   徐乐微微一笑,自信地说道:“某看人不会错,程咬金虽是强盗,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他能为了翟让与我拼命,也会报答我的饶命之恩。在这笔恩情债没还完之前,他不会出手暗算。再说他现在带兵回来,岂不是违了瓦岗军令?”   这当口他的面覆已经掀开,但见徐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笑容里充满轻蔑之意。堂堂瓦岗之主,有资格问鼎天下,与李渊都能争一争江山的大人物,在徐乐眼中却是个不堪鼠辈,根本不值得他认真对待。   与翟让等人交手时,徐乐对于李密还有几分佩服,能够把这么多好汉收为羽翼的,想必也是个人物,这天下他确实有资格去争。可是等到退兵鼓响起,对于他的好感就消散殆尽,剩下的也就是蔑视乃至嘲讽。   夺天下这种事,胜则面南背北败则身死族灭,这是自古以来就留下的规矩。既想要称帝登基,又不想承担风险,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历朝开国天子,谁不是披坚执锐临阵厮杀,在刀枪林中杀进杀出,才能打下自家的江山。不过是打了几个胜仗,占了个把粮仓,就把自己当作贵人看待,连临阵的勇气都没有。遇到点危险便要退兵全师,这种胆量的人还夺个鸟的天下?   再说就算要退兵,也不是他这般退法。一上来就是壁虎断尾,把两千人马两员大将都丢下来自生自灭,这等行径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再说瓦岗军是什么特质,做主君的难道心里不清楚。这支队伍本就和官兵不同,把兄弟情分看得极重,有些时候甚至为了情义可以舍弃性命。这种队伍的凝聚力强,但是人心散的也快。是聚是散全看主将手段,能被他们认可为手足,那么便是刀山火海也敢去闯,如果拿他们当普通队伍对待,纯粹靠财货赏赐笼络,用不了多久就会跑光。   李密这种退兵方法,肯定失去人心,下面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骂他。一个想要称霸天下的诸侯,既无勇又无智又懂得人心,这种人充其量也就是杨广水平,自己怕他何来?相反,放掉咬金不但不是败笔,反而是自己的一记进攻,和之前放掉翟让部下一样,乃是自己对李密乃至整个瓦岗军的攻击。   只不过这一手进攻不同于战阵上的刀枪杀戮,效果不会立竿见影。就像宋宝这种人绝对看不出其中利害,反倒认为自己有点太过仁厚。自己也犯不上解释,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知道厉害了。   至于孙长乐,徐乐其实也想要放掉的。只是审讯之后得知,他的关系和程咬金等人不同。并不是瓦岗绿林豪杰,而是李密的嫡系,且胆子远比程咬金小得多。面对审问不但有一说一,还主动投降以求保全性命。自来英雄爱好汉,软骨头到哪都不受人待见。徐乐虽然对于程咬金一马三槊差点打伤自己的事耿耿于怀,却承认对方是个好汉。至于孙长乐……却是连多看一眼都嫌烦,也不想放他逃生。   “乐郎君,不打了?”   脆生生的呼喊,让徐乐回过神来。小狼女步离不知几时骑着马出现在徐乐身旁。她脸上满是汗水,显然也是累得不轻,但是神情间满是得意之色,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一句话:快夸我!   在她身后的,则是出身梁亥特部落的玄甲将士。他们从战斗之初就脱离战阵,直到这时才归队。战场上不能刻意制造游兵,徐乐也不会因为关照步离或是梁亥特,就让他们到太平地方躲心静。恰恰相反,这支人马虽然没有参展,但是功劳却是最大,这一战能够大获全胜,与他们的辛苦密不可分。   看看众人,以及他们胯下那打着响鼻的马,徐乐朝步离点头道:“你们辛苦了。他们不敢再打已经退却,王世充倒是捡了个便宜。”   步离身后,一名梁亥特部战士笑道:“乐郎君客气了。你们在这里拼命,那才叫辛苦。咱们几个不过是骑着马乱跑,弄些烟尘出来,别的什么都不曾做,哪里敢叫苦?没成想李密胆子这么小,咱们弄点烟出来,他就害怕了!”   “说甚呢?李密若是胆子小,敢带兵造反?”宋宝这时候开口接话:“不是他胆子小,而是乐郎君神机妙算,把他耍得团团转。这李密当年可是越国公的谋主,后来又是杨玄感的智囊。乐郎君能让他中计,证明乐郎君比那些人加起来都聪慧,步离你说是不是?”   步离看了宋宝一眼并没说话,只是冷哼一声,宋宝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言语。这时一名玄甲游骑跑来向徐乐禀报:王世充率兵前来,求见乐郎君。 第八百二十七章 草莽(三十六)   邙山军营外,徐乐勒马观看,心中又是一声叹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李密这次错过战机,再想拿下洛阳,只怕比登天还难。老天不会一直眷顾某个人,你既然抓不住机会,就证明这天下和你无缘,乖乖等着俯首称臣吧。   作为内行人,他看得出来军营已经危险到什么地步。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斗,可是只凭现场痕迹,他也能把当时情景推敲个大概。楚军出营野战败北,瓦岗军随后追杀,围绕营垒展开攻击战。楚军节节败退,大营外围已经被破坏殆尽,但是守军依托几道木栅栏依旧拼死反抗。这几道木栅,也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冲破大营的瓦岗军在木栅面前顿足不前,战斗从之前的攻坚变成了僵持。随后自己带兵来到,王世充趁机带兵出营冲杀,瓦岗军最终撤退。   看上去似乎是楚军的韧性以及王世充善于用兵军营占据地利,且军资充足装备精良,凭借海量的弩箭守住了最后的防线。但是在徐乐看来,能发生这种情况,根子还是在瓦岗军身上。那些弓弩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之前王世充守营时用过,再早隋军守粮仓时肯定也用过,那时候怎么不见瓦岗军无可奈何?说破了还是士气二字。   木栅栏怎么也比不上城墙,能够攻城拔寨的部队,顿兵于区区一道栅栏之前,问题肯定是出在人身上而不是栅栏上。瓦岗军的士气散了,失去了那股为了胜利可以不顾一切,甚至牺牲性命也要完成主命的亡命气魄,万事求稳想着平安过度,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乱军之中箭矢漫天,哪里有什么安全可言。弩弓威力再大,装填速度总是缓慢。顶着箭雨冲过去,摧毁栅栏一路砍杀,有十个王世充都死了。人一胆小,就没了魄力,从上到下都在敷衍,哪里还能打胜仗?   不过王世充倒是也不能小看,徐乐看了看王世充,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之意。出发之前就知道,这胡儿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见面之后,就更加深了这方面的印象。大家虽然是初见,可是王世充给徐乐的感觉非常不好,总觉得这个人外表仁厚豪爽,内心却很是阴暗。不管是谁,也很难看到他内心真实想法。   他所有表现出来的善意,既是情势所迫,也像是他的一种表演。就像是祭祀活动上,那些巫师神汉戴面具跳舞一样,目的都是有求于人。巫师求雨,王世充则求兵。   这次他虽然取胜,但是自身伤亡也很是惨重。麾下六大鹰扬将折了五个,杨威也是身负重伤,短时间内不可能指挥战斗。兵马损失更是超过七成人,如果不是楚人因为江都事件对于瓦岗军的仇恨以及自身性格乃至信仰,怕是这支人马早就溃散了。   现在王世充麾下的精兵还不足开战前一半,和人强马壮的瓦岗军相比,根本就不堪一击。固然可以靠着招募青壮或是抓丁的方式补充兵员,但是没经过训练的老百姓和正规军没法比,让仓促成军的兵马去抵挡瓦岗铁骑,跟让他们去送死也没有区别。   再说兵可以招可以抓,将领的问题怎么解决?刀枪只能夺人性命,没法让一个普通人变成上将军,光有兵没人指挥,照样是一盘散沙发挥不了作用。   瓦岗军虽退,但是元气未伤,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王世充这边却已经赔光了老本,到时候拿什么守城御敌?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李渊的救兵,至少就眼下而言,他顾不上考虑怎么前门据虎后门迎狼,只希望唐军快点战胜瓦岗解洛阳之危。徐乐作为唐军先锋,被王世充看做李渊的代表,兼之玄甲骑刚来,就打了个大胜仗,他又哪里敢有所怠慢?   示好也罢谦卑也好,都像是装出来的。不管王世充表现出来的样子如何真诚,落在徐乐眼中的,都缺乏诚意。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笑容背后所隐藏的锋芒,让徐乐从心里感到厌恶。他总觉得眼前王世充像极了另一个人:马邑太守王仁恭。   倒不是说两人的相貌或是姓氏,而是给人的感觉。总觉得他们像是一类人,虚伪、做作自命不凡。在他们眼中,天下没谁有资格与自己并列,就更别说在自己之上。就算是李渊、杨广,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从心里真的认可推崇自己这么一员武将?   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还想用花言巧语哄骗自己,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论心机手腕你不如王仁恭,论礼贤下士不如刘武周,凭什么认为能骗过我?   王世充不知徐乐心中所想,还在那里说着。“久仰乐郎君大名,今日终于得见郎君手段。阵斩小霸王,活擒程咬金,以数十骑就吓退李密几十万大军。这名声传出去,怕是天下都要震动,各方豪杰今后都会知道乐郎君的大名。”   徐乐冷冷一笑,打断王世充恭维:“某是个粗人,这些文绉绉的言辞讲不来。军营破成这样,我的人马驻在哪?还有,我们既然出了兵,就不能再让我们自己出口粮。我这支兵马人吃马喂,都得你们承应。咱们乡下人眼窝子浅,看不了那么长远,就认实际的东西。有吃有喝万事好说,若是短了咱的粮草,可别怪咱们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这番话比起马槊的杀伤力未必小到哪去,王世充脸上的笑容都在瞬间凝固,不过转瞬又恢复正常。   “哈哈,乐郎君多虑了。王某的性命都是乐郎君从瓦岗贼子手里救回来,我又怎会吝惜财货粮草?请乐郎君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贵军儿郎挨饿。至于住宿的地方……此地不是屯兵所在,咱们且回洛阳再作道理。城中地方有的是,便是再来几万人马也住得下。就是不知大军几时可至,我也好筹备牛酒犒赏三军。”   徐乐闻言一声冷哼:“王公讲话好无道理!你也是带兵之人,难道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你读过书吧?没听过兵书上那句,兵者诡道?用兵讲究神出鬼没,打得就是出其不意。哪有不曾打仗就大肆嚷嚷,生怕别人不知自家布置的蠢材?别的不说,就说这回吓退李密,还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家大军动向,担心我家大帅率兵去抄金墉?倘若他知道我家大军进了洛阳,这计谋还有什么鸟用?”   王世充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也不敢还口,唯有诺诺而已。徐乐又道:“咱家大帅用兵最重机密,兵马动向从不让人知晓。谁要是敢打听,那便要吃军法!”说话间徐乐把手一挥,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明白没有?要是不想丢了吃饭的家伙,就得记着少说话!我这也是看你这人说话办事还算地道,好心提醒你两句,千万可别忘了。”   “是是,多谢乐郎君提醒,是某家孟浪了。”王世充又是一连气的道歉,仿佛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自家主将如此唯唯诺诺,部下自然也就提不起精神。方才追随王世充出营死战的军将大半带伤,但是靠一口血气支撑,在玄甲军将面前还是挺起了胸膛,免得被人看轻。可是看到王世充这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几个军将只觉得周身伤势一起发作,身上没了力气,整个人也没了精神。   所谓联军必有主从之分,自家求援在先,放低姿态倒是应该。可那也有个前提,就是兵对兵将对将,王世充在洛阳俨然天子,文武兵将谁不知道他才是洛阳之主,那位皇泰主不过是摆设而已,换句话说他也是足以颉颃李渊的一方诸侯。若是在李建成面前放低姿态还有话可说,徐乐不过一战将而已。王世充在他面前都要装孙子,自己这帮人还有什么指望?   楚地素重豪侠,若是王世充此刻发作起来,身边说不定便有二三勇士跳出,舍命与徐乐一战维护尊严。可是他这副模样,让那些荆楚豪杰都没了挺身而出的立场,更没了这份雄心。全军虽然打了胜仗,士气反倒是更加低沉。乃至班师过程中,也是卷旗低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与他们形成对应的,就是玄甲骑。他们人数虽少,却是精神饱满士气充足。明明厮杀两阵人困马乏,还是把腰板拔得笔直,在马上威风凛凛,仿佛随时都做好准备,再厮杀几个来回。   等来到洛阳城下的时候,随着徐乐一声命令,紧接着号角吹响。玄甲骑兵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列成墙阵。长矛在手直刀出鞘,就在王世充和他麾下人马以为徐乐突然翻脸,要趁机夺取洛阳之时。就见这支人马就这么大摇大摆列阵入城。   阵阵马蹄声如同惊雷,震颤王世充的魂魄,也震慑了整个洛阳城。没用多久,整个城中都知道了一个消息:李渊援军已入洛阳,如狼似虎形若鬼神,福祸吉凶目前还难以预料。只知领兵之人号称乐郎君,乃是天下无敌的勇将,洛阳城只怕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八百二十八章 草莽(三十七)   洛阳作为大隋东都所在,本是个极为繁华的所在,洛阳牡丹名冠天下,就连从小生长在塞外的步离,也从老罗敦口内,听过这里的名号,没入城的时候就跃跃欲试想要去看牡丹。可是等到进城之后,就如同被凉水兜头浇下,所有的期待与幻想悉数破灭,只剩了遗憾而已。   倒不是说王世充拒绝他们参观,或是之前交战过程中有人把牡丹损毁,而是整个城池都已经枯萎,区区牡丹又何以幸免?毕竟花草金石这些玩物,都要建立在天下太平的基础之上。安居乐业物阜民丰,大家自然有心情赏玩花草,各色珍奇也才有出头之日。   随着杨广的倒行逆施,整个天下都走向分崩离析边缘,区区牡丹又何以幸免?先是中原盗贼横行,后来又有义兵出现。王世充讨平叛乱之后,又陷入和其他大臣的权力争夺之中。直到他成功战胜诸侯,成为当今洛阳第一人之后,又接到杨广驾崩的噩耗,紧接着又是瓦岗的军事威胁。   曾经繁华的城池,变成了兵火连结的前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洛阳有失,城中百姓谁又能有好下场。牡丹花本来就是洛阳官府以及富户共同护持,地位才越来越高。现在大敌当前,眼看身家性命难保,谁还有心思管几株牡丹花?这种情况下,花又如何好看得起来?   再说再好的景色,也要由人来评价好坏。换句话说,景色和心境往往互相影响彼此作用。人在情绪低落时,看什么美景都会找出其中不足之处,实际还是要维护自己的情绪。以步离当下的心情,就算给她什么样的奇花异草,都很难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赞语,洛阳牡丹也不例外。   究其原因,就是这个城池实在太过破败。不但不像国都,甚至和普通城池相比还略有不足。人在这种环境下,心情怎么会好?又如何能平心静气玩赏风景?   经过乱世腥风血雨的摧折,眼中见过了骨肉离散白骨露于野的凄惨景象,也经历了罗敦阿爷的离去,步离心中对于这个乱世早已没了幻想。毕竟草原那个生存环境,比起云中边地还有恶劣几分。哪怕是号称九部中最为富庶的梁亥特,也少不了经历饥寒厮杀与天争命。她不是那种温室娇花,更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但是今日洛阳的情景,还是让她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大军所到之处百姓关门闭户,这是乱世中生存的基本原则,步离也没想过要能看到百姓。但是当她看到第一具尸骨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尸体就在路边的垄沟内,几只苍蝇在上方盘旋。她的眼尖为人又精细,因此第一个便发现了。那是一具老人的尸体,其身上衣服甚是华丽,材质竟然是丝绸。   洛阳城内未遭兵灾,基本的秩序还在。这种贵人身故,怎么也该得到妥善的安置,不该如同路倒一样扔在垄沟里。紧接着步离就发现情况不对,这名老者的尸体上传来极重的血腥味,显然身上有伤。也就是说这人是被人刺死的?   她并不关心洛阳的治安情形,但是玄甲骑既要在城中驻军,就得提防有细作暗算。是以对于这方面的异常,她肯定要予以关注。可是没等她开口提醒徐乐注意,就发现了第二具死尸。   那是一具青年男子尸体,死状远比老者凄惨,手臂、大腿的肉已经不见,只露出森森白骨。这时候的步离已经有所警醒,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要再看看情况。也就在这当口,她又看到了第三、第四具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男子,年纪有大有小。尸体身上的衣服都很新,在这个年月,一身新衣基本可以等同于富人。这么多富人被杀,尸体扔在垄沟里,大多数尸体上的肉都被剔个干净,若是被普通人看到,难免觉得古怪,或是想到什么妖魔作祟或是盗匪杀富方面。   步离到底是见过世面也直面过大奸大恶的,不至于被这种场面搞得不知所措。她已经看明白了,这不是什么盗匪,当然更不是妖魔,而是远比妖魔可怕的存在:人!杀人的是人,杀人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吃肉。这座城池在吃人,在吃自己的同类。而且不是个别行为,而是有意识有组织的吃。被吃的人年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偶尔有一些年轻的也很是瘦弱,既不能当兵也不能征夫,对于前线战事没什么帮助。   杀他们的手法很是熟练,一看就知道乃是惯手。骨头被剔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一点血肉,显然持刀者是以一种极为精细且专业的态度,去做这件事。杀死自己的同类,取走他们身上可供充饥的皮肉,还要做到一丝不苟不浪费一分一毫。这种行为以及行为的态度,让步离所有的心思都消散殆尽,就连这座城池也不想多待。   为徐乐安排的住处,乃是一处极为气派的宅院,只看格局就知道,这宅院曾经的主人,必然是庙堂重臣位高权重,否则也没有资格营建这等府邸。府中陈设齐全,珍玩字画一样未少,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一座遭了兵灾的城池。   这座宅子里唯一缺少的就是人,不管是仆役还是侍女一个不见,徐乐倒不是需要人伺候,只不过这种反常,就像这座城池其他的情况一样,处处透着阴森诡异,越来越像一座鬼城。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房间内,徐乐沉吟良久,终于说出了这八个字。房间里除他之外,便是韩家兄弟以及步离。三人听到这话,也都默然不语。他们的洞察力都不差,这城中的异常哪里逃得过他们法眼,至于发生了什么,不用说也能猜出大概。大家的脑子都够用,对于这个世道也没有幻想。从王世充向李渊求救开始,就预感到洛阳的情况不妙。不过即便是徐乐,也没想到洛阳竟然是这等模样。堂堂大隋东都,且没有直面过战火,怎会如此残破?   历朝历代情况不同,大家的境遇也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总体上有个共识。越是靠近腹心,日子就越好过,若是生在边地,死活就得看老天爷脸色,住的地方离塞上越近,就越活得不像人,至于那些真正生活在草原上的,就根本不能算是人。是以在场众人,都对腹心地区有过幻想,憧憬过东都繁华江南风景。   虽说随着年龄增长见识增加,知道少年时的想法未必可靠,但总归还是相信,中原之地肯定比边地富庶。直到他们入城之后,这份幻想才宣告破灭。这东都已经是一副人间炼狱模样,再这么下去不用李密发兵攻打,洛阳也会变成一座死城。   小六皱着眉头说道:“乐郎君,我们什么事都听你吩咐,就算让我们现在去和瓦岗军拼命也没关系。但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吃人肉的事我可不干。”   韩约瞪了兄弟一眼,“乱嚷嚷什么?哪个让你吃人肉了?万事有乐郎君吩咐,你别添乱。”   小六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步离在旁没说话,但是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神里流露出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吃人肉。   别看她被叫做小狼女,可毕竟是人不是狼。哪怕当年在狼群里生活的时候,也是吃的羊肉而不是人肉。被罗敦收养后,更是被当成掌上明珠呵护,虽说碍于条件所限,吃喝用度不能和中原的名门望族相比,但也没让她吃过人肉。步离胆子大敢杀人,并不意味着她敢吃人。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大不了拔出匕首开打或是撒腿就跑,徐乐却是她既不能抗拒又无法逃离的人,如果乐郎君让自己吃人肉又该怎么办?既然想不到办法,就只好央求他,让他别这么做了。   以人肉充当军粮的事情并不稀奇,尤其是乱世之中更是常见。汉末群雄逐鹿时,曹孟德与袁绍对峙于官渡,程昱便以人肉为军粮送抵前线。到了南北朝的时候,这种事就更是司空见惯,把人叫做两脚羊,还根据男女老少起了不同的名字用以指代。   人的道德往往要屈服于现实,兵火连结民不聊生,不单是秩序的崩坏,更是物资的匮乏。青壮都被拉去当兵,田地里就没了耕种的农夫。这种情况持续多年,再好的良田也会荒芜。再加上水利失修民政废弛,自然也就没了粮食收入。单纯靠武力催逼,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是以人肉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不过现实归现实,接受与否又是另一回事。也不光是韩约等人,就是徐乐自己也无法接受以人为食的生活。自己带着徐家闾乡亲走出家乡转战天下,是要给大家找一条活路,让人们活得风光而不是把他们变成野兽。如果真的让大家仰人肉为食的地步,那还不如反了他娘的,自己去当山大王来得痛快。   由于信息交流不畅,在决定来洛阳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边的情形居然如此恶劣。本想是让大家能够衣食无缺不至于仰人鼻息,没想到反倒是自入绝地。   大丈夫举手不回,既然来了说什么都没用。再怨天尤人没得让人看不起,唯今之计,就是给自己定下一个底线:绝不吃人肉。如果王世充真的只能以人肉为军食,自己就只能带兵出奔,给部下另寻一条出路。这是自己的底线所在,没得商量!   就在徐乐刚刚做出决断之时,负责玄甲骑全军粮草供应的行军司马仲铁臂,正带着一队人马走出军营,与洛阳方面前来送粮草的人接洽。王世充招待的甚是殷勤,大军刚刚入城,第一批的粮草便送到了。 第八百二十九章 草莽(三十八)   只要不面对徐乐,王世充便能保全他的威仪,尤其是在洛阳城中一干文武乃至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皇泰主杨侗面前,他都是可怕的存在。没人敢直面郑国公的威严,更没人敢拂逆他的意思。   昔日“七贵”辅政,到如今只剩下一枝独秀,其余六人论官职权柄资历威望,都不比王世充弱,可是如今他们要么成了死人要么归附王世充羽翼之下,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乱世中很多规则都被破坏,旧有的体系无从维系,刀把子在谁手里谁说话就硬气。何况王世充此番击退瓦岗军功正盛,就更没人敢与他抗衡。   房间内几位大臣,名义上也是洛阳小朝廷的股肱,但是在王世充面前全都唯唯喏喏大气都不敢喘,便是对待皇帝也没眼下这般谨慎小心。这也不奇怪,毕竟宫中那个娃娃对人没什么危害,王世充才是真正有权决定大家生死的,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   几位大臣能从腥风血雨中活下来,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是当世一流,尤其对于王世充的情绪更是非常敏感,喜怒哀乐都能感受得到。他们很奇怪,击破瓦岗本来是大快人心的事,怎么郑国公的情绪反倒非常低落?甚至能感觉出他的怒意比之前更大,难不成这新来的玄甲骑竟是比瓦岗军更有威胁的存在?   徐乐高调进城的目的,就在于炫耀玄甲骑武力。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要想保证自己和手下的袍泽不被人轻视欺侮,就得表现出自家的武力强横以及随时都能动用武力的态度与决心。越是想要和平相处,就越得先炫耀兵威。这个道理也是徐乐在成年之后才渐渐明白,并且把它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之中。想要和谁交朋友,总得先过几招,否则就难免被人轻看。   事实证明,他这一举措很是成功。像是王世充面前几个大臣,并没有参与之前的邙山大战,没看出到底谁占了上风,又取得了怎样的战果。对于玄甲骑的战斗力,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不过看到他们列队入城的情景,以及战甲上的血污马脖子上挂的人头,就知道这是一支虎狼之师,哪里还敢轻看。不过好在他们打的是李唐旗号,既然郑国公与李渊约为盟友,这支甲骑就是友军。眼下大敌当前,友军自然是越多越好,战力也是越强越好,这支人马越是剽悍洛阳就越安全,郑国公怎么反倒不欢喜?   大家这种问题只能放在心里,谁也不敢开口。王世充平素为人尚可,但是杀人的时候也绝不手软,尤其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敢多问。   房间里很是沉寂,王世充似乎忘了这些大臣的存在,注意力全放在这些人送来的洛阳账簿上。现如今王世充大权独揽,城中军民两政全把握在自己手里。其他高官大员,武者沦为将弁冲锋陷阵,文臣则成了吏员,只能从事这种统计物资筹措粮草的差遣。   不过这些账簿倒不是无用之物,整个洛阳的人口、财富全都记录在内。由于小朝廷控制的区域就这么点,反倒是便于统计。由于世家门阀之力以及地方豪强的手段,之前大隋朝廷官方账簿广泛存在隐户或者隐藏田宅,那些账目数据也就是拿来看看,实际当不得真。王世充案头这些,则是实打实的数字。就连宫中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财富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望着帐簿上的数字,王世充眉头紧锁成了个“川”字,沉默好一阵才开口问道:“就只有这些了?”   “主公明鉴!”   距离王世充最近的乃是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此人身份特殊,单以地位论实际还远在王世充之上。昔日废太子杨勇宠妾灭妻,所专宠的妾室,便是云定兴之女云昭训。乃至最终夺位失败满门罹难,也和云昭训大为相关。若是当日杨勇取胜,云定兴说不定就此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杨勇败亡他倒没受什么株连,甚至还被封为左屯卫大将军,究其原因不过是两个字:无能。   此人文武一无所长,这个大将军也是个挂名而已,既没有进过军营,也不曾练过武艺。王世充因为其身份而加重用,其用意无非是安抚大隋旧臣之心,再就是一种暗示:自己心中同情杨勇。   这当然是为了日后下一步行动做准备,云定兴不过是这件事的筏子。不过筏子也有筏子的价值,日常情况下,王世充对云定兴礼遇有加,轻易不会加以责备。从表面看,云定兴和纳言段达身份地位相若,堪称王世充左膀右臂。也正因为此,在这种场合云定兴才敢开口。   “城中的米谷早已集中,我等敢对天发誓,没人敢私藏米粟。倘若有一粒米谷遗落在外,请主公将我等一并斩首!”   王世充挥挥手:“罢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原本我还觉得数百甲骑太少了一些,如今看来幸亏只有这点人马,若是他们的兵马再多些,只怕我们就连第一批粮草都支应不起。”   云定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徐乐小儿太过骄横,全无半点礼数。主公且放宽心,他的底细我知道。在别人面前他或许可以抖抖威风,在臣面前保准他服服帖帖。也别说是他,就是他父徐卫又如何?当日在杨勇府中,见了臣也要恭敬行礼,徐乐一个后生晚辈,又怎敢放肆?仗着自己有几斤勇力就找我们要这要那,全不知我等辛苦。人肉怎么了?就连宫中……”   他还待再说下去,不防王世充陡然侧头看过来,一双碧眼内寒光四射,云定兴只觉得脖子一阵发凉连忙闭上了嘴,把一肚子话全都吞了回去。他感觉得出来,方才那一刻,王世充眼神里满是杀意,如果自己再不住口,就可能丢掉性命。   悬崖勒马不为迟晚,性命总算保住了。   随着云定兴住口,王世充也就没发作,而是看向另一边的纳言段达。   段达文武双全,不管兵法武艺还是政务处理皆是上上之选,当日册封之时,其官拜纳言又封陈国公和王世充地位相若,同为七贵中人。可是此人并没有多少胆量,更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与担当。当日元文都等人准备诛杀王世充时,段达不但不敢参与其中,反倒是主动向王世充输诚。元文都等人败亡,王世充独揽大权,与段达之助脱不了关系。   等到王世充掌握洛阳之后,段达就成了他的得力臂膀。他虽然没有胆量,但是处理事务的手腕还是有的,更重要的是对王世充忠心耿耿。邙山大战期间,段达始终执掌洛阳兵符替王世充守卫后方,虽说没有什么亮眼表现,倒是也不曾出错更没有异心。是以这个时候他开口说话,王世充倒是不至于翻脸。   “云公所言不无道理,洛阳城中罗掘俱穷,所得米谷也不过就是账上之数。现如今城中军民皆以老弱为羹,李唐何以例外?他若是自筹粮草,我们也无话可说,段某脸皮再厚,也不能让城中百姓向唐家兵马借粮。可是反过来,他们也不该惦记咱的家当。徐乐所言不无道理,两家联军理应同心协力,李家派了援军,咱们以粮草供应也属应当。可是咱们也不是不给他军粮,也没有区别对待。我们自己的儿郎也在吃人肉,为何他的兵马便吃不得?与其等到粮草断绝再生口角,还不如趁现在分说清楚。这不是咱们有意刁难,而是实在没办法,徐乐若是个讲道理的,应该能体会你我的苦衷。”   不同于对待云定兴,王世充并没对段达发脾气更不曾威胁,反倒是暖声和气地说道:“纳言所言确有道理,只不过现如今并非讲道理的时候,徐乐也不是个讲道理的人物。与其想着与他分说明白,还不如想着该如何筹措粮草为上。好在他所部只有几百人马,咱们勒紧肚皮还能支应几日。等到李唐大军来到,军粮便有了着落。唐国公素来仁厚,总不会让几万人马来咱们洛阳就食。倘若真到了那步田地,某第一个自请斧钺,给李家兵马做口粮就是!在李家大军到来之前,绝不可给玄甲骑供应人肉,也不可克扣。就算把府库中的粮米吃尽,也得保证他们腹内有粮,碗中有酒。”   “主公言重。只是咱们就算不吃不喝,又能供应几日?再说宫中那边……”   “宫中?”王世充冷哼一声,打断段达的话:“我等与瓦岗厮杀时,宫中那位可曾出过半分气力?现如今大敌当前,能厮杀的理应吃饱肚子,至于其他人,说不得就得受点委屈。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便是陛下也不能破坏。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让他忍忍吧。”   说完这番话,王世充又将注意力转回账簿,专心致志观看,希望从中找出腾挪的空间,让自己手头那点粮草尽可能多支撑几日,免得被徐乐看破虚实。 第八百三十章 草莽(三十九)   王世充的愤怒半是因为今日被徐乐几番顶撞颜面全无,另一半也是因为洛阳的局势。虽说邙山之战取胜,可是对大势而言,并没有什么帮助。瓦岗十三万大军的建制完整,自己手上却没有多少可战之兵。除此之外,物资的匮乏也是个致命破绽。哪怕瓦岗军不来进攻,就是和自己保持对峙,洛阳也坚持不了多久。城里已经没了粮食,就算是吃人也维持不了多久。一旦粮草耗尽不战自溃,自己不是还得败亡?   要说这件事的罪魁,其实还是王世充自己。东都洛阳不同于长安,它虽然是大隋的陪都,也是重要的交通要道,更是中原的心腹所在便于遥控全局,可是城中的粮食储备却并不富裕。在杨广的规划中,粮食除了要保证东南供应外,主要是往关中以及北地集中。草原突厥以及辽东高丽,都是杨广心中要征伐的目标。自古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何况他要打的是灭国大战,粮食消耗不是小数。是以杨广才把长安设为中转,在城中广修粮仓积蓄粮草,再从长安把粮食送到边地要冲,为将来的大规模征伐做准备。   杨广给洛阳的定位,则是积蓄钱财的所在。当兵打仗固然要有粮食,赏赐也不能缺少。仗打得越大越苦,给的赏赐就得越多,否则就可能发生兵变。杨广对于武士素来不吝封赏,为了日后的大估摸攻伐,就更不会让武人吃亏。在洛阳仓库里,除了武器兵装外,存的最多的,就是布匹绢帛乃至上好丝绸。   财货当然不是无用之物,自古来财帛动人心,不管是疆场厮杀还是收买兵将发动叛乱,都离不开财货支持。王世充之所以能在与七贵的斗争中胜出,就是因为他掌握了城里所有的仓库,用仓库里面堆积如山的财帛收买了兵马,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就连皇泰主身边的禁军,都成了他的爪牙,这里面固然有其他因素,钱财显然还是主因。   不过和粮食对比,显然还是粮比钱更重要。当初杨广是从全国的角度,对不同的城池做出规划。等到天下分崩的时候,这种安排的弊端就显现出来。洛阳城有钱无粮,府库中积谷无多,这就是困扰洛阳军的最大问题。如果是天下稳定的情形,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通过从洛口仓调粮来解决。但是眼下洛口在瓦岗军掌握之中,洛阳及周边辐射的州县都没有什么粮食,这个弊端就足以致命。   王世充也是个有办法的,他先是命令封锁消息,随后让部下以高出市价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价格从民间收购粮食。之所以城中百姓大多衣衫整洁甚至身穿丝绸,就是因为王世充的这条计策。他用财货从百姓手里买粮,把整个洛阳及周边州县的民间粮食几乎搜罗一空。再就是用钱财打点关节,从李密麾下爱将邴元真手里购入米谷。除此之外,他又派人到处去散布消息,让商贾知道洛阳粮价高涨,靠这种手段吸引商人运粮至此。   靠这些手段,在开战之前王世充收集了不少粮草,但是随着战事展开交通断绝,这些手段都失去了意义。外部的粮草无从筹措,洛阳进入一个坐吃山空的状态。而且王世充守洛阳不同于殷世师守长安,他没有驱民出城,反倒是拼命吸纳百姓。   在瓦岗军的正式攻击开始前,王世充就安排心腹到各处散布消息,称洛阳可以为百姓提供庇护,为流民主持公道。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不如草芥。不管是交战双方,还是各路流寇乃至地方豪强,都把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当成肥肉来夺取压榨。这种时候是没有什么慈悲的,几万乃至十几万人,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数字,说杀就杀了。即便不杀,也会夺走所有赖以维生的物资,把百姓丢下自生自灭。这个时候有人愿意提供帮助,哪里会拒绝。   王世充打出的名义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随时可能被害,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理应保卫苍生。可是当百姓真的进入洛阳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从虎口逃入鬼门关。人入了城就像是鱼入了网,有天大本事,也飞不出他的掌握。不但身上的钱财口粮被搜刮一空,就是这些百姓本身,也成了城中财富的一部分。   所有人按照男女老幼予以区分,强壮者强征入军,妇人成为赏赐的一部分被强行分给兵士,至于老人和孩童,就成了食物的来源。   王世充已经预料到粮食不足的情况,引入百姓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吃饱饭,而是把他们当饭吃。不过即便如此,那些为了补充兵力而强征入伍的人,也是要吃喝的。还有那些妇人,再怎么当成物资分配下去,也不能把她们饿死,该给吃的还是得给吃的。这么一来固然有了些许人肉军粮,吃饭的嘴也增加了,如果算细账其实也是得不偿失。只不过为了加强自身实力,王世充也没有别的办法。   吃人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开始的时候是有限度的吃,一天杀多少人吃多少人都有定数。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城中口粮配发越来越少,不扛枪不披甲的,一天都混不到一顿吃喝。为了不饿肚子,私自杀人吃肉的事情就不可避免的发生。   盗杀、私杀或是易子而食,在洛阳城已经不是稀罕事。本地百姓乃至驻守兵士,都是这些恶行的参与者。好端端一个人突然就消失了,已经不算稀奇。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都无力阻止,除了长叹几声,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这便是当下的洛阳。   垄沟里那些还算好的,乃是官兵按照命令杀人取肉,尸体放在那里等着收敛。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偷杀偷吃的。谁也不知道在哪会多出一具尸体,更不知道谁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王世充倒不是没想过约束,可问题是大敌当前他分身无术,根本腾不出手脚管这些事情。再说要想管住这股风,就得有粮食给大家填肚子。从上到下都缺粮,这时候你派谁去整顿秩序也没用,说不定来个监守自盗,借着机会大吃特吃。   归根到底,还是要先解决面前的瓦岗军,否则什么都谈不到。而要对付瓦岗,就还得指望徐乐。想到徐乐倨傲神情,以及瓦岗军的狼狈模样,王世充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李渊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些,老天怎么就把这么员虎将送他?对自己为何就如此苛刻?   作为带兵官,王世充心里有数,今日这一战,自己赢得其实很是侥幸。瓦岗军明明已经取得先机,却在最后时刻表现犹豫,让自己得到喘息时机。自己带兵出营的时候,其实是最后一搏,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一战根本赢不了。却没想到那么多瓦岗军居然说退就退了,让自己凭空捡了个便宜。   老天不会平白无故送谁礼物,说到底还是徐乐表现得太好。正面战场连败瓦岗,又安排了小股骑兵冒充大军行动,成功吓退李密。整个邙山之战,功劳最大最出风头的,无疑是徐乐。自己不过是运气好,和徐乐暂时处于盟友状态,否则怕不也要被他一马槊夺去性命。不过这种好运气不会一直跟着自己,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凭什么位于他人之下?自己和李渊都是隋朝臣子,无非他是世家我不是罢了。凭什么他能做皇帝,我便做不得?世家又怎样,这天下早就不是世家当道的时候了!   生逢乱世乃是老天赏赐得机会,若不能成就不世之功,不是白费了老天的安排?这天下自己夺定了!   不过要想打天下,首要就是有人才。自家麾下那些军将都是碌碌之辈,否则也不至于输的那么惨。若是能把徐乐收为麾下?   王世充凝神思忖,考虑收服猛将,让他为己所用得可能性。这不能算作异想天开,毕竟天下的事情都是人想出来并且做成得,如果什么事都想着困难,那也就什么都别干了。自己当初在七贵之中,也不算特别出挑得人物,不还是笑到最后?   比起谋定而后动,王世充更喜欢先做再说。天下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徐乐也不可能例外。即便他现在不归附过来,只要结个善缘,日后说不定就有用处。从他带本部兵马来到洛阳,李唐大军却没有消息这点看,说不定他和李家父子之间真的存在嫌隙?   王世充在长安也有自己的细作,只不过消息传递的比较慢,没办法及时掌握李家消息。他把自己上一次得到的消息与眼下情况对照,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不无道理。李家把徐乐安排为先锋,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徐乐能想出疑兵计,就不是个糊涂人。之前那种混账模样,肯定是装出来,故意给自己难看。没关系,只要你是聪明人,给我多少次难看都没关系。明白人就该知道厉害得失的计较,只要知道这些,自己就有办法把他拉到自己这边。   王世充一声轻咳,几个大臣全都凝神静听,只听王世充吩咐道:“即日起所有米谷供给玄甲骑,其次命人前往邙山打扫战场搜检钱粮马匹,有多少要多少,第三去宫中一趟,徐乐此番立下赫赫战功,又怎能不赏?让陛下不要吝惜财货,只要乐郎君欢喜,多少财物都值得。” 第八百三十一章 草莽(四十)   洛阳城内的气氛并未因一场胜利而轻松,作为交战的另一方,瓦岗军的气氛也同样凝重。十三万大军不是个小数目,如何组织调度,怎样让他们进退有法,对于将帅而言,乃是很高的要求。   李密用兵手段不弱,但是再好的手段,也得有足够的军将去实现才行。等到他的御营出发时,才发现秦琼等三人离去,饶是李密素有城府,一时间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行事。自己在瓦岗虽然也得人望,可是毕竟和那些瓦岗旧人没法比。再说现在是在撤退期间,李密必须留守中军处理事务,不可能亲自跑去指挥一个个营头。秦琼等人所管辖的兵马,又都是认自己主官,哪怕是留守副将说话也没几个人听。   这样一来就导致李密的撤退命令更加难以执行,虽然在军令得威压下,大军还是撤了下去,但是根本谈不到秩序,骁果军降兵那里还发生了骚乱。多亏内军及时弹压,一口气砍了若干首级,才算按住了内军,没让骚乱进一步蔓延。虽然说从开始到结束也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对于瓦岗军来说,依旧是极为蹊跷且难以接受之事。   作为一支绿林好汉组成的队伍,瓦岗军对于胜负并不是很在意,响马打仗输赢都不奇怪。赢了能扩大战果,输了能跑掉,过段时间再回来打,这才是绿林人本色。李密能让瓦岗军接连取胜,夺下两大粮仓,依仗的也是这种机动灵活战法。撤退撤的这么混乱,还差点发生大规模骚乱,这还是第一遭。   果然,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大军行不多远,秦琼等人便追了上来,还带来了孙长乐被擒的消息。算上之前的翟让,瓦岗军一天之内损失两员大将,固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也足以让人觉得肉疼。这时候当然顾不上追究谁的罪责,还是先收拢兵马继续撤退要紧。至于程咬金为何被放,他又向徐乐说了什么,现在都没法追究。   可是随着他们撤回来的,还有翟让的那些亲兵。对这帮人李密没有什么好看法,可是他们既然来了,总不能说不要或者杀掉。就算李密想,手下人也不会答应,只能捏着鼻子收下。随后另一个令他绝望的消息传来,所谓的李唐大军根本不存在,瓦岗军撤退不久,那支搞不清规模的兵马也消失了。根据斥候事后查探,那支兵马总数不会过百,不过是靠拖树枝来回奔跑荡起烟尘遮蔽了规模,又做出向金墉城运动的模样而已。   战场上一旦用出这种手段,就说明正面兵力其实没多少。李家援军从头到尾,就是那几百甲骑。堂堂瓦岗十三万大军,就是被几百甲骑战败撤退,这要是传出去,军中这许多好汉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就算不提面子,光是物资上的损失也不在小数。由于事发仓促,各军按照鼓号撤退,根本顾不上收拾行装。大批的辎重粮草乃至帐篷都扔在了邙山前线。对于绿林军来说,这种结果才是不可接受。毕竟绿林人讲究贼不走空,不管胜负如何,自己的家当总得保全。以往瓦岗军不是没打过败仗,但即便是败,也是兵败财不败,钱粮物资基本都能带走,就算带不走的也会就地焚烧,总之是不让对方得便宜。   也正因为如此,瓦岗军才成为令所有对手都觉得头疼得存在。跟他们打就如同富翁与乞丐相斗,赢了也没好处输了更吃亏。瓦岗军也是靠这个特质闯出自己的名号,成为令各方诸侯豪强闻名丧胆的存在。这次的败北不管从规模还是结果看,都是前所未有,更何况败得如此窝囊,就更让这帮绿林好汉难以接受。   大家本来还攒着力气,准备回到金墉城和李渊大军做过一场。这边吃的亏,在李渊身上十倍讨回。现在可好,什么都没捞到,还赔了那么多辎重,仗是这么打得?   一路上军队都很是安静,这不是因为军纪严明行动有序,只是单纯的士气低落而已。李密嘴上不说,心里如同明镜,可是又无可奈何。所有人看向他得眼神,仿佛都充满了嘲讽,讥讽他有名无实,讥讽他是个不中用得草包。   得知洛阳虚实之后,李密倒是可以调转锋芒,再次兵发洛阳,可是现在显然是行不通。士气低落兵无战心,这时候如果再让大军折返,不但坐实了主将无能战走不定的印象,更会让三军生出反感,认为主将是拿自己耍笑。万一发生兵变或者营啸,后果都不堪设想。   军伍就如凶器,固然可以杀敌立功,却也可能伤到自己。其中尺度,全看自己把握。兵马越多对于主将要求就越高,除了要有足够的调度手段,如何把握人心因势利导,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军队到了这个地步,对于主将而言也是个巨大考验。饶是李密才具不凡,这时候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从行军速度、路线再到饮食供应全都要用心操持,生怕哪个地方照料不到,就引来一场骚乱进而演变成大祸。   明月当空夜静更深,瓦岗大军遍布于山野。由于大部分帐篷遗失于邙山战场,一时间又来不及备办,是以今晚有超过七成的瓦岗军只能露宿荒野。李密到了这时候也不敢再摆架子,那顶御帐更是不敢支开,而是和其他兵士一样,裹了战袍于森林中睡下。   这等时候他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只不过是闭目假寐,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手紧紧握着刀柄。如果有谁叫骂起来,第一时间就能跳起来发布命令稳定人心。   再坚持一天,等到明日便可到自家的城池,到时候便可放心了。李密心中暗自叨念着,向漫天神佛祷告,今晚可以平安度过。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险些拔刀出鞘!   原来就在他凝神思忖的时候,从森林中传出阵阵脚步声,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的位置。不过没等李密拔刀,就听到徐世勣的声音传来:“主公。”   原来是自己人。   李密总算松了口气,徐世勣为人可靠,性情也本分,不会找麻烦闹事。他来必然是有正事,因此连忙起身与徐世勣打招呼,徐世勣朝李密行了个礼,随后低声说道:“臣有些机密,要向魏公禀明,是以冒犯还请恕罪。”   “这叫什么话?咱们是自己弟兄,想说话自然随时都可以,还用的着恕罪?”李密知道自己白天得罪了徐世勣,也得罪了这一帮瓦岗将领,是以此时表现得格外宽宏以修补关系。   抢步上前,一把抓住徐世勣的手臂:“可惜手边没有好酒,否则定要痛饮一番。咱们去寻咬金、叔宝他们。好在咱们有的是肉,寻他们打打牙祭!”   徐世勣没动地方,而是正色道:“魏公,臣真有要紧的事情要讲。”   “何事?”   “如何破徐乐,胜玄甲骑,乃至破唐军得洛阳的计划。”   夜色之下,但见徐世勣眼神坚毅语气不急不躁但是字字铿锵,显得成竹在胸。李密记得,上一次徐世勣以这种态度与自己说话,还是在瓦岗大战骁果军之前。一夜长谈之后,骁果军便成了瓦岗的俘虏,难道这次还能旧事重演? 第八百三十二章 草莽(四十一)   在瓦岗诸将中,徐世勣的武艺算不上出色,不管是技艺还是气力,都只能算作中人之姿,不能和那些骁勇过人的豪杰相比。在瓦岗这种草莽气息重的地方,身份名爵都不如自身的武艺勇力来得有用。尤其是身为军将统帅三军之人,若是自身武艺不足以服众,就更容易被下面那些兵卒看不起。不要说发号施令,就连日常的体面威严都难以维持。就如同程咬金和孙长乐互殴一样,这帮无法无天的绿林莽汉若是发起躁来,殴辱上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然则徐世勣算是个例外,他虽然自身武艺平平,但是在瓦岗军里却格外受人尊重。就算是那些以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出名的悍卒,遇到他也是毕恭毕敬,对于徐世勣的命令也甘愿服从。至于军将就更不必说,只要是徐世勣发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绝对没有二话。   之所以能有如此威信,除了翟让对他的赏识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徐世勣自身的才具。当今天下群雄并起,豪杰不计其数,或精韬略或通权谋,或豪爽仗义或深谋远虑,凡是能成为执一方牛耳之人,自然就有过人手段。但是若论简拔人才最为公平直接,当下则非瓦岗莫属。   只要你有本领,下面的人就会服气,反过来也是一样。不需要比拼出身门第,也不用熬年资升转,完全就是一刀一枪手下见真章的选拔模式。这种方法对于文官有点不公平,长于政务拙于厮杀的文臣,在这方面先天就吃亏,如果权谋上再差一些,基本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是如果长于韬略,尤其是能够统帅大军斩关破寨的那种文人,那便是如鱼得水,在瓦岗也会受人欢迎。   徐世勣无疑就是这种人物。他不和这些草莽汉子比武,而是带着他们取胜,给他们信心和希望,让这些江湖豪杰知道,跟着自己就能战胜那些强敌猛将。瓦岗军又不是不知好歹的浑人,自然就把徐世勣当成自家的武侯看待,甚至军中私下也会称他为小诸葛,体现对徐世勣的尊重与敬仰之情。   尤其是战胜骁果军之后,这种敬仰更是到了一个顶峰,哪怕是李密本人,对于徐世勣也颇有些忌惮。他很清楚,虽然自己也擅长军略,还给杨玄感做过参军,但是真论沙场韬略,和徐世勣也相去甚远。   只不过徐世勣为人很是谨慎,在瓦岗从不抢李密风头,尽量把功劳归于李密身上,是以两人相处也算是相得。李密对徐世勣亦是敬重有加,一见他开口,丢下一切随他前行。   眼看主公和军中孔明同行,那些乖觉军将就知道有要事相商,不用人吩咐,自觉驱赶部众,为他们留下一个讲话之所。周围的人也都赶开了,以免机密消息走脱,其情形和当日战败骁果之前的军议也极为相似。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次的军议少了几个人,秦琼、单雄信、程咬金、裴仁基以及……翟让。这些人都不在场,只剩下徐、李两人,让现场显得格外荒凉又有些令人心悸。   绿林中人反复无常,昨日挚友今日死敌,都是寻常事。为了些许利益,生死兄弟就可能白刃相向,为了争夺地盘权柄火并的事更是时有发生。是以和普通人的想法不同,盗魁并不见得胆大豪迈,相反一个活得足够长的盗魁,往往比普通人更为谨慎。像是眼下这种环境,他们要么会带领大批部众同行,要么就干脆不进去,总之是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   李密之所以能够迅速收拢瓦岗人心,很重要的一点便在于他的作风更为贵气,而不是绿林草莽那种小家子气。就像这种环境,他根本不在乎,大大咧咧进入,随后与徐世勣对面而坐,等待徐世勣的言语。   礼贤下士说易行难,自魏晋而至南北朝,漫长的岁月都是在尊卑贵贱的环境中过来,人们早就形成了思维定式。哪怕是经过兵火荡涤,人心中的枷锁也没那么容易破坏。大家说话行事以及遇事考量,都会不自觉地往这个方向走。哪怕是身为下位者,也往往会认为贵人的气场仪仗是理所当然,自己就该伏低做小。   李密如今身为瓦岗之主且已然称王,眼看就要问鼎至尊宝座的人,能够放弃睡眠随徐世勣来此,又是这么一副倾听臣下言语的做派,称一声明主自是无可厚非。   徐世勣却并没有对李密的态度表现出感动或是钦佩,坐定之后开口发问:“主公所见,玄甲徐乐手段如何?玄甲铁骑,又是怎样一支雄师?”   李密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思忖了好一阵,字斟句酌地说道:“徐乐到底是江都城和宇文承基厮杀的虎将,武艺果然不寻常。单打独斗,只怕我瓦岗军中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至于玄甲铁骑亦是当世劲旅,手段不输骁果军。”   听到这个回答,徐世勣反倒是发作起来:“主公言下之意,乃是将徐乐比作承基?将他和他的人马,比作了宇文家那群丧家犬?按主公之意,只要合我瓦岗诸将之力,再来一场车轮战,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败玄甲斩徐乐?”   “难道……不是如此?”李密的语气反倒是越发谦卑起来,他在徐世勣面前,向来是这么一副学生模样,倒是也不在乎徐世勣的态度以及自己的颜面。好在徐世勣为人也自乖觉,在大庭广众面前,知道如何把握尺度,至于眼下这种环境,倒是有什么说什么,语气神态间很有些以师长自居。   “主公,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据臣所见,今日之徐乐一如昔日霸王!其麾下玄甲,亦可比项羽麾下那八千子弟!”   徐世勣显然听出李密言语背后所藏的钩子,几乎是明着指出,徐乐和玄甲骑不是骁果军可比,更不能因为胜了承基和骁果军,就认为可以战胜玄甲。   霸王之勇亘古未闻,他麾下那八千精锐,更是席卷天下逆转乾坤,直接掀翻了大秦的社稷。哪怕是堪称兵仙的韩信,也不敢对这支人马等闲视之。当今天下的局势,远比楚汉争雄更为复杂,反倒是有点像诸侯征战的时刻。一支足以比拟霸王的人马出现,当然有资格左右天下的走向以及大位归属。也就是说,在徐世勣看来,瓦岗和徐乐的较量,不是胜负之争而是生死之战!   自古来胜败兵家常事,即便是第一等的名将,也没法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打败仗。于绿林人而言,胜负更是不算什么。徐世勣显然就是担心李密有类似的想法,才如此郑重其事说明,让李密千万不可大意。   面对徐世勣的态度,李密也不敢含混应对。他想要喝一口酒,可是因为来的匆忙,并没有携带酒壶,这时候也只好吞一口唾沫权带佳酿,随后说道:“这徐乐……也未必有这般厉害吧?今日我等被他打了个冷不防,孤……孤又中了奸计,否则胜负亦未可知。”   徐世勣正色道:“主公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今日若是咬紧牙关不惜性命苦战,必是我军得胜。玄甲虽强,也不过千骑。我们大不了就豁出去那八千内军,也足以和玄甲骑杀个同归于尽。这也是天助明公成就大业,听闻李渊麾下玄甲已至万骑,洛阳城外却只得千人,实在是侥幸。”   当日瓦岗军战骁果的时候,场面也不算轻松。一向欺软怕硬的绿林人,第一次遇到那种精锐,也生出怯惧之心。包括李密在内,都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一块硬骨头,搞不好会把满口牙齿崩得粉碎,一度萌生先退走再说的心思。   可是那时得徐世勣坚决主战,言谈间更是没把敌人放在眼里。固然承认对手能战,却也有自信将其诛灭。今日徐乐兵马远少于骁果军,徐世勣却如此郑重,甚至先是想要拼光内军和对手同归于尽,后更是说出侥幸二字,让李密心中很有些惊讶。   如果不是与徐世勣相识已久,他几乎认为徐世勣被杀破了胆怯阵。不过正因为对于这位部下得了解,他也知道其心性为人,绝不会故作大言来吸引注意,更不会因为对手强大就畏惧。他这么说,就是在徐世勣心中,真的认为玄甲骑可怕到那等程度。不过……他们到底强在何处?又为什么如此可怕?   树林内重又陷入寂静,除了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再不闻其他动静。过了许久,李密才一声叹息:“徐大所言,孤其实并不明白。不过你是我瓦岗的武侯,你说得话孤就算不明白也甘愿相信。今日孤错失了良机,放过了一个对头。不过这也没什么,咱们手下的兵马还在,大不了杀回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只要徐大你一句话,就算要孤拼光老本也没什么要紧。”   “主公就不怕臣思虑不周,白白折损兵马?”   “这叫什么话?孤也是为人谋主出身,自然知道出谋划策之人,最怕遇到什么主公。自来用人不疑,孤既以三军相托,不信你还能信谁?你只管放开手脚做事,大不了孤就带着儿郎们接着落草去!又怕个球来!” 第八百三十三章 草莽(四十二)   出身名门,素来以贵人形象示人的李密,突然爆发出这一句粗话,让徐世勣的胸前仿佛揣了个火盆,整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这一日征战的疲劳亦一扫而光。他语气也难免有了些许波动,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向李密仔细分说。   “主公厚爱,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越是如此,臣越是不能胡言乱语,更不能冒失行事坏了咱的大业。瓦岗出身草莽,就算是得了骁果降兵又苦心操练,其实也不能和那些世家相比。兵弱将强,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咱们的头领善于武斗拙于统兵,除了秦叔宝、裴行俨之外,也没有几个能够统帅大军运筹帷幄的人才。别看我瓦岗如今如日中天,说到底也是一股虚火,和那些根基深厚者不可比。李渊为北地世家之首,苦心孤诣经营数十年,底韵之深厚非我所能比。就算是洛阳城中的王世充,亦不是我们所能比拟。他们能败三次五次甚至十次八次,只要根基还在就总能复起,我们却是连一次都败不得。别看我们如今兵多将广,可若是真的败一次,就可能瓦解冰消烟消云散。”   李密点点头,并没言语。他不是个糊涂人,自然明白徐世勣话里得意思。这个天下最有力量的,未必就是皇帝,反倒很可能是那些世家豪强。瓦岗军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和世家天生敌对。毕竟一群打家劫舍的强盗和那些闭门成市童仆成军,家财田地难以计数得世家,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自己麾下这些头领,大多是身无长物得穷汉出身,有朝一日真得了天下,他们肯定想要富贵要田土。   问题是这些东西可不光他们想要,世家也都眼巴巴盯着。毕竟每逢乱世天下崩解,正是世家趁机扩大田地掠夺丁口得大好时机。是以自家和世家,将来迟早要做过一场。那些世家也知道这一点,对于瓦岗也是严防死守。   哪怕在瓦岗破洛口、黎阳之后,世家向瓦岗示好,但是支持的力度也有限,而且普遍还是持审慎观望态度,所谓的合作也很难成功。在李渊登基后就更是如此,对比这些江湖草莽,显然还是一个同样世家出身的皇帝,更容易得到世家信任也更容易被支持。   由于杨家父子两代都打压世家加上他们手段严苛,因此之前瓦岗和大隋的战斗中,世家袖手旁观,乐得坐山观虎斗。可是如今李渊是得到世家认可的皇帝,自己和他交锋,世家肯定会插手。   绿林人之所以能屡败屡战,主要是地方上真正有力的豪强世家不愿意介入,更有甚者还刻意扶持拉拢强盗以为羽翼。所以那时候败北也没关系,只要人活着过几天就能重整旗鼓。   现在自己明面上是和王世充、李渊交战,实际上是和世家过招。如果一直赢下去,那些世家倒是不敢出来作对。可如果真的大败一次,那些人必然落井下石,那时候自己的处境怕是不堪设想。   跟随杨玄感起兵时,就已经见识过世家力量的李密,对于这些人的了解远在一般人之上。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对世家的畏惧,也远超过一般人。哪怕是如今拥兵数十万,俨然有帝王之姿,也不敢对这头庞然大物有半点轻视。世家高门的影响力,就是如此恐怖。   他也明白,徐世勣所说的这种败北,不是今天这种战术意义上的不利。两军交锋进退趋避,都是常有的事,根本做不得数。虽说从场面看,自己折损了数名战将以及不少人马,可是不管兵马数量还是军势上,仍旧牢牢占据上风。正如徐世勣所说,自己只要不顾一切带兵杀回去,就算用人命去堆也堆死了徐乐和他那千把号人。   真正要命的,是当日再世霸王杨玄感在洛阳城下那种大败。真正为自己所用的嫡系死伤殆尽,军心离散士兵溃逃,没有取得对等的战果,看不到未来出路何在。这种情况下,那些世家再一发力,就能把自己打回原型。   绝不能重蹈杨玄感覆辙!本来就对洛阳这个地方充满畏惧之心的李密,这时候就更是认定,此地于自己不利,必要早早做个了断为上。   “我们连夜发兵回师洛阳,杀他个措手不及!行满小儿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这时候回军。大家一鼓作气,杀进洛阳。”   徐世勣却摇头道:“徐乐乃是黑甲徐家后人,用兵手段不可小觑。王世充或许不会设防,徐乐绝不会大意。我等今日新败锐气受挫,若是再被玄甲骑阻击,纵然有十万众,也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说到底战阵之事不容拖沓,战机一旦贻误便追不回来。白日里若是有此决断,咱们倒是可以和徐乐好生厮杀一场,现在怕是不行了。怎么也要整顿三军振作士气,才好再战。恕臣直言,今日我军不曾戒备为玄甲所乘,头领部众总还有个话讲。若是下次再败给这区区千骑,只怕人心就……”   瓦岗军中多为草莽,对于规矩礼仪讲究不多,哪怕是在李密面前,一言不合就开骂或是动手厮打也是难免。不过徐世勣和他们不同,素来知道维护李密的颜面,言语上甚是谨慎不会信口开河,更不至于不顾尊卑。   但是李密也知道,徐世勣多多少少有些“痴”味,只要说到战阵之事,就会进入忘我之境,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调度兵马指挥战阵上,于其他根本考虑不到。尤其现在只有两人,更是不会在意言语是否放肆,李密又是否会因此发作。   熟悉徐世勣为人,李密自然也就不会和他计较,虽然这言语怎么听这么是埋怨自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反问道:“可若是迁延时日,一旦李建成大兵赶到,与洛阳成犄角之势,我辈又当如何?”   “徐乐天纵之姿,武艺将略当世少有对手,若是真让他放开手脚,臣也没有什么把握取胜。不过上天护佑瓦岗,也不会让他事事如意。主公尽管放宽心,徐乐一日不死,李建成大军一日不至。我们的对头自始至终,便只是这一将千骑而已。”   “你是说……李家那位毗沙门和自家这位虎臣不和?”   “毗沙门乃是李家嫡长,这位乐郎君却是李家二郎的至交。据我所知,自河东起兵以来,徐乐立下战功无数。李二郎既是徐乐的好友,自然也得了无数好处。如今李家军汉大多心向二郎,这里面徐乐出力不少。玄甲骑声势越盛,这毗沙门心里怕是越慌。再说这倒也未必是毗沙门一个人的心思,徐乐之父便是昔日名动京师卫郎君。东宫大火虽是杨广所为,但是其中牵扯到的人,未必只有一个杨家。据我所知,李渊和徐卫情同手足,可是东宫大火前后,李家可是不曾出过什么力气。”   李密自然也知道徐卫的名头以及徐李两家的交情,只不过他乃是杨素的门客,当日的心思也不在此,对于东宫大火之事所知不多,此时听徐世勣说起,心中颇有些悔意。早知如此,当日就多从杨素嘴里扫听些东宫旧事,如今便不至于无所适从。   不过……似乎自己也不是没办法可想?瓦岗收服骁果之后,其财货军资自然尽归瓦岗所有,除了这些表面上的财富之外,其实还有一桩大富贵,大多数人未曾注意。这便是被与文化及留用的前隋文武。   江都之乱杀戮虽重,却也不至于把那些文武斩尽杀绝。那些侥幸得生的大臣,基本都选择了归附宇文化及,随后又为李密所获。他们既能降许,自然也可以归魏。而对于李密来说,这些知道如何牧守天下的前隋官员,其价值远在那些金珠财宝之上。而在这些官员中,便有一位堪称人瑞级别的大人物。   以出身、资望以及对于大隋天下的影响来看,此人未必就输给李渊等武功勋贵。只不过因为其并非关陇豪右出身,因此没能跻身门阀之列。饶是如此,以他对于大隋的了解,当年徐卫之死的真相肯定能有所了解。   李密当然不是想要为徐乐查清这桩旧事,甚至自己也不想真的去了解那些。论及兵法手段,自己肯定远不如徐世勣。可是要论到把握人心设计用谋,即便是徐世勣这位瓦岗诸葛,和自己比起来怕是也要逊色三分。对于自己来说,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人瑞可能知道这些,而李渊也多半知道这一点。只要自己利用这位降臣做点手脚,便能让李渊、徐乐君臣之间的嫌隙变得更大,这也是自己最为擅长的策略:因势利导顺水推舟。   不过这种只不过是权谋诈术,虽然可以奏效,但是在沙场上,这种办法也只是辅助,最后要想取胜,还是得一刀一枪去搏杀才行。这就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只能看徐世勣的本事了。 第八百三十四章 草莽(四十三)   “王世充所部死伤甚重,其江淮旧部所余不多,不过这并不代表王世充无兵可用。毕竟洛阳城中还有大量青壮,而且他拥立皇泰主,亦可得大隋旧部拥戴。江淮之地,尚有大隋的旧部鹰扬,亦有甘愿为大隋效力的豪杰勇士。是以只要给他以喘息之机,还是可以招募士卒重整军伍。李建成会对洛阳见死不救,王世充自己则没有退路可言,唯有拼死力战而已。是以只要我军将大军相攻,王世充必然舍死力战。到时候便依旧是我们与数万步兵以及玄甲精骑的厮杀。”   李密道:“王世充的手段孤已然见过,纵然有十万兵孤也不惧。何况他新募兵马未经操练不习战阵,人数再多也是乌合之众十不能当一,怕他怎的?”   “陛下不可轻敌。诚然,王世充用兵手段不算高明,但是其昔日纵横江淮多有斩获,也并非不知兵。再说沙场之上,胜负往往悬于一线,轻敌者必败。我军今日能胜,固是陛下用兵有方,亦是上天护佑。切不可因此,就小看了王世充手段。况且困兽之斗最是剽悍,就算能胜,也难免两败俱伤。我瓦岗部众皆是手足,岂能随便丢弃性命?再者说来,我们的对手乃是整个天下,并不是只有一个王世充。李建成六万大军虎踞潼关,我们灭了徐乐,他便要领兵前来。若是我们与王世充拼个两败俱伤,又有多少余力来对付李建成?”   说到这里,徐世勣稍微缓了缓,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那些骁果军操演未熟,还不足以交托重任。此时情形一如饲虎,他日训练有成,自可成为臂助。如今则还是要谨慎为好。”   徐世勣话里得意思,李密自然是听得懂的,其实他点出的,也是当下瓦岗军面临的一大难题。以蛇吞象固然是一笔横财的买卖,但是如何把这头象消化干净而不是被撑破肚皮,就是一桩令人头疼的难事。   那些骁果军在瓦岗过的什么日子,李密自然知道,也知道这样其实不是个办法,但是又不可能为骁果军说话。毕竟那些人都是俘虏,之前交战的时候,还杀伤过不少瓦岗军将。不管是按照绿林规矩还是疆场的手段,把他们斩尽杀绝也没什么错误。现在不但不杀,还要把他们编练成军纳入瓦岗体系,简直是开了天恩,在那之前让他们吃点苦受点委屈怎么了?谁又能说个不字?   再说他们是被俘而不是主动投诚,心思谁又说得准。一帮连皇帝都敢杀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不给他们点厉害,让他们从心里害怕瓦岗,谁知道他们是真降还是诈降?   说到底这个时代对于降兵的管理,也就是那么几招。刀子、棒子、绳子最后才是酒肉财帛。总要先扇够了巴掌才能给甜枣,否则又怎么能放心?   可是这样做,必然会让降兵心生怨恨。在他们的怨恨转化为恐惧,最终俯首听命以前,必然有一个过渡阶段,而这个阶段就是最危险的时候。由于军法酷烈加上军队内部的等级森严,上位者对于下位者多有欺凌,很多军汉心里都有一口气。这股气散不出去,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炸开。   哪怕是自己的人马,也有可能发生营啸,就更别说这种俘虏兵。一旦他们成规模发动营啸或是哗变,对于瓦岗军来说就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对手。   由于之前谁也没想到一口吃下那么个庞然大物,是以谁都没做好消化吸纳的准备。不管是军官还是物资,乃至于该怎么编练怎么分配,都没有做好规划,结果就是对这些俘虏其实没有太好的办法管。就算睿智如徐世勣,对这个问题也拿不出办法。   当下所采取的手段,就是以饥饿以及繁重的劳役,让骁果军疲敝,没有气力造反。再就是以瓦岗军优势的兵力看着他们,用人数上的威慑,让骁果军不敢生异心。   徐世勣的意思也很明显,瓦岗军人多势众,而且始终是在打胜仗,那些骁果军当然不敢生变。再给徐世勣一段时间,让他可以对这支人马进行改编操练,迟早可以把他们消化为战力。可是如果在洛阳城下损失的兵力过多,又或者战事不利,面前再冒出个足以威胁自己的劲敌,那帮骁果军会不会生乱,可就难说的很了。   再说这里面还有个始终隐在幕后的世家势力,他们如果想要捅刀子,骁果军就是个极好的发力目标。若是自家的实力损失太大,骁果军这边肯定就会闹出一场足以威胁自己存在的巨大风波。   难道就因为这些,就草草收兵?不!万没有这个道理!再说若真是如此,徐世勣又何必故弄玄虚,把自己叫到此处?想来徐世勣肯定已经有了办法,自己也就犯不上多想。反正在用兵一道上,自己再怎么琢磨,也注定赶不上徐世勣,还不如落个清闲,听他安排就是。   果然,见李密不言语,徐世勣立刻开口:“王世充虽然是当世枭雄,但是此人格局有限,气量既狭又好猜疑,与李渊必不能并立。况且李渊于关中称帝,王世充于洛阳奉君,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单就是为了这个名位,两家也不能相容。无非是因为我大军在外,王世充不得不仰仗李渊兵势而已。只要我军威迫稍减,他们必然自相残杀。那玄甲骑是咱们的心头大患,又何尝不是卡在王世充喉咙里的骨头?”   “王世充小儿再怎么忌惮玄甲骑,也不敢明着火并吧?毕竟在潼关,还有李建成的六万大军。他若是暗算玄甲骑,就不怕李建成趁机发难?”   “也不用他真的出手,只要他关键时刻按兵不动坐观成败,便足以要了徐乐的性命!”徐世勣看向李密,语气有了几分激动:“徐乐神勇无敌,玄甲骑更是天下少有劲旅,若是平日相争即便某亲自领兵,也难说有几分胜算。如今将帅不和上下离心孤军悬于死地,正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再想杀他就难如登天。其所部不过千骑,再如何骁勇也只是偏师,战阵之上必然要依赖步卒遮护。若是我瓦岗大军全力攻杀,王世充为求自保,也只能与徐乐并肩作战。可若是我军以小股骑兵专攻玄甲骑,胜负于王世充无损。他自然不会为他人帮拳,让自己受损。”   李密主动打断了徐世勣:“徐大这话,我就有点糊涂了。你也说了,玄甲骑骁勇善战尤在骁果之上,我军以大军相攻尚嫌不及,以小股游骑袭扰不是白白送死?他们好歹也有千人,咱们若是只派几百兵马,不是白白送命?”   “正如主公所言,我军便是以千骑敌千骑,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我们这些游骑不为取胜,只为袭扰疲兵,再就是撩拨他的火性。就如同我们当日对付骁果军一样,断绝其粮草撩拨其火性,等到他们火撞顶梁,也就没人能约束的住。到时候再把他们引入埋伏,一战便可大获全胜。”   徐世勣此刻所说的战术,和瓦岗打败与文化及的战术差不多,基本就是原样画葫芦。李密也知道如今洛阳城军粮紧缺,徐乐就算背靠城池,粮草也很是紧张。再说王世充自己也有兵马,主客争粮往往也是内讧的重要诱因,以此推论要想用之前的战术击败徐乐,似乎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诱杀这么一支人马比诱杀骁果军难多了。骁果军兵多而人心不齐,即便是主将也没法做到令行禁止,最后只能被裹挟着进入埋伏圈。玄甲兵马少便于指挥,又都是骑兵来去自如。   如果自己以大队人马设伏,对方发现情况不对就能立刻撤兵,所有的谋划都失去意义。如果埋伏的人马太少,又如何能尽数歼灭这支铁军?再说,这个计划里也存在太多变数,如果徐乐能够约束部众不追,又或者他们得到了粮草补充,那么整个计划都落入空处。   徐世勣看出李密所想,沉声道:“破玄甲不比破骁果,肯定要花一笔大本钱。以徐乐用兵之能,于洛阳四周地势必了然于胸,想要寻一处绝地埋伏怕是不能。要想得胜只能以精骑埋伏,到时候四面八方铁骑围攻,让他无处逃遁只能与我们死战。而我瓦岗军中能和玄甲骑死战得兵马,便只有……内军!”   其实早在徐世勣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李密就已经有了觉悟。但是当徐世勣亲口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头还是为之一颤!   只有精骑才能对抗精骑,要想把玄甲骑咬住,让他无法全身而退,还要能承受巨大伤亡,以人头换人头的方式,把对方活生生堆死。这种打法听上去容易,实际上能完成的部队没有多少。   毕竟对方死人的同时,你自己也在死人,而且死的肯定比对方更多。寻常军伍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被杀得魂飞魄散,没能完成军令,反倒是先行溃散。尤其这些绿林人,就更是如此。   唯一有这个本事和玄甲骑别别苗头,还能维持到最后的,就只有内军了。可是到底要搭上多少内军,才有把握兑掉这支玄甲?一千、两千……又或者是……全部? 第八百三十五章 草莽(四十四)   “不破不立!主公见识过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道理。这八千内军本就是从无到有一手打造出来,他日再行编练也就是了。我们编练内军之时,手中不过是绿林草寇再不就是流民。如今麾下有那许多骁果军,兵源远胜当初。再说只要破了洛阳再克潼关,四海豪杰必然纷纷来投,重建内军自然更加容易。据某所知,徐乐自徐家闾起兵时,不过是些许庄客杂胡,兵不满千衣甲不完。如今坐拥万骑名动天下,成了李家第一精锐。主公雄才大略胜他十倍,又怎会吝惜这点人马?”   徐世勣这话虽然说得慷慨激昂,但是言语背后所藏的深意,却是让李密听得心惊胆战。听徐世勣话里话外的意思,要想诛灭徐乐和他的部众,完全可能要拼光自己手上最为精锐的内军人马。   之前虽然李密也表达过类似的态度,可那就是一句振奋人心之语,以显示自己不惧怕徐乐神威,决心放手一搏的信念。其态度远大于实际,并不是说真的要牺牲手下这支嫡系部队。再说从李密内心深处,也不认为玄甲骑有如此战力,能够以千骑拼掉自己的八千精锐。   当日杨玄感兵败李密只身逃亡,赤手空拳投奔瓦岗,靠着自己的才智为瓦岗军出谋划策规划前途,逐渐得到了军中一部分有识之士的认可。除了少数混吃等死当和尚撞钟的无脑匹夫之外,大多数聪明人还是看得出来,李密比翟让更适合做一军主帅,也更容易给自己带来前途。   不过绿林军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在这种地方,拳头往往还是比头脑更有用。李密自己的武艺不高,让他去和那些头目比武斗力纯粹自寻死路。他能够稳定局面令行禁止,固然是有翟让的全力支持,也和内军密切相关。   可以说这支内军是他的心血所在,也是他赖以在瓦岗立足最终取代翟让的根基。从杨玄感之败李密就能看出来,乱世之中一支骨干精兵是何等重要。别看平时兵山将海,可是到了危难之时这些部队又有多少肯听从自己军令行事,谁又能说得准?要想在乱世中杀出一片天地,就必须有一支如臂使指完全服从命令的武装才行。   是以李密在内军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又有徐世勣一手操练,领兵诸将更是天下顶尖的雄杰。在李密心中始终认为,自己的内军足以颉颃当世任何一支精锐之师,哪怕见过玄甲骑的威风之后,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内军未必就输给玄甲。最多就是徐乐那个骑兵阵法厉害,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破解。   如果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密根本就不会相信,说不定早就开口喝骂,偏偏说这话的是徐世勣。此人绝不会在战阵之事上胡言乱语,更不至于被玄甲骑吓破了胆,以至于做出错误判断。   他这么说,就意味着结果很可能就是如此。不管日后内军能否重建,又能变化到哪一步,只一想到要拼光现在的内军去兑掉徐乐和他手下的甲骑,李密就觉得被人在心口刺了一刀,又用力剜下了一块肉。   他倒是也知道,不可能真的是用八千人命兑掉一千人命,打仗也不是那么个打法。徐世勣说得很可能是最终全歼玄甲骑,但是内军也死伤惨重损伤根基,必须补充足够多的新兵,再进行整编训练,才能恢复战力。这个时间肯定比从无到有练兵要短,难度也不会太大。毕竟徐世勣练兵的本事自己看在眼里,给他时间就能给自己一支精兵。可问题在于,这个损失自己是否真的要承受?中间这个时间段,瓦岗又能不能熬过去?   这就好像人受伤一样,不管伤好后能有多大的帮助,他都得先经历一个养伤以及忍受伤痛的过程。万一过程中熬不过去,也是死路一条。如果是在草创阶段,这风险说冒也就冒了,眼下自己家大业大,难道还要当亡命徒?   李密看了看徐世勣,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或是商量,而是思忖起来:“徐乐的骑兵阵法厉害,我们的兵马真能围住他?”   “他的甲骑墙阵,像极了当日慕容家大破冉闵时所用的阵法。大燕甲骑凭借这个阵法扫荡天下,一时间号称无敌,其确实有过人之处。然而兵无定势,天下没有常胜将军,自然也不会有无敌的阵法。慕容家参合陂大败,徐乐如何就败不得?不过这等强敌非比寻常,要想诛灭他们,不可能不付代价。”   徐世勣看着李密,语气也越发严厉:“欲成大事不可迟疑,当今天下群雄逐鹿,胜负只争一线。我瓦岗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凶险万分。若不早破徐乐,日后必为其所害!徐乐阵斩翟头领,和瓦岗诸将结下死仇。自秦叔宝、单雄信以下,军中众将只要在沙场与其相遇,必然舍命相斗,这正是人心可用!主公只需一声吩咐,厮杀交锋之事,自然有的是人为主公效死。若是不攻徐乐而另做他途,又该如何向瓦岗将士交待?”   其实不用徐世勣说,李密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从翟让阵亡那一刻,自己就没了退路。毕竟不管怎么说,瓦岗军都是翟让一拳一脚打下来的江山,就连自己能成为瓦岗之主,从名义上看也是翟让让贤的结果。   虽说绿林人的义气就如同大隋的科举一般有名无实,但是瓦岗军规模庞大成员复杂,总得有个由头加以维系。李渊本身就是关陇勋贵,名义上又得到了禅让且手中握有玉玺,先天就占有优势。绿林人的问题就在于名不正言不顺,在自己完成整合转向之前,没法用官府那套手段言辞加以收拢,让他们安心听命的口号,也就是义气二字。   既然是靠着义气维持队伍,身为首领就必须以身作则。翟让不见得和所有人头领都有交情,但是这个时候,瓦岗上下兵将喽罗全都成了翟让的生死兄弟。自己回到金墉城,就得给开翟让风光大葬,接下来还得全军挂孝以示哀悼。如此一来,也确实不能放着杀翟让的凶手在眼皮子底下蹦跶不闻不问,总得有个了断结果。可是为了翟让报仇,搭上自己的内军,这笔帐到底划不划算,李密一时间说不清楚。   他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脸上却很是平静,朝着徐世勣点头道:“徐大所言极是。当日某两手空空上瓦岗,全靠翟头领收容才有今天,如今他命丧徐乐之手,这笔血债自然要讨。也不提日后的江山霸业,就只说咱们这份义气,也不能饶了徐家小狗。只要能报仇,别说是八千内军,就算要孤的性命也没关系!”   李密说到这里,站起身形来到徐世勣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军中武艺高强的好汉很多,可要论用兵打仗,谁也比不上你。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全军人马任你调遣,你不管是要调动内军还是其他军马都没关系,也不用在意死伤。谁不听你的话,孤第一个不答应!”   这番表态等于是把全军兵权交到徐世勣手上,虽然只是两人密谈并无见证,但是这种军国大事怎能儿戏?乱世中首重兵权,即便是至亲骨肉,也不敢把全部人马交托出去。饶是徐世勣性情沉稳遇事沉着,此刻也不由得心潮澎湃,乃至于呼吸都有些凌乱。   “主公待某恩重如山,某必杀身以报!不破玄甲不得关中,某誓不为人!”   森林内,素来以外圆内方宁折不辱闻名于全军的瓦岗诸葛,单膝跪地恭送已经离去的主公。虽说李密已经离开此地,但是徐世勣依旧保持跪姿纹丝不动。   君臣相得夫复何求!纵然徐乐有三头六臂,也要他粉身碎骨!   此时已经到了深夜,除了警戒巡哨的士兵,其余兵将都以沉睡。这许多军汉漫山遍野的住下,鼾声如雷直冲云霄,足以掩盖许多动静。再说李密身为瓦岗之主,自然没人敢阻拦盘查他的行踪,几个哨兵想要作为卫护跟随,被李密制止后也就不敢勉强,由着李密按自己心思走动。   他并没有急着回自己睡觉的地方,而是前往内军驻扎之处。他的八千内军始终环绕左右,以李密自己的位置为中心向外延展,如果从高空看下去,就会发现瓦岗军这处临时营地乱中有序,八千人组成的一个圆形阵如同伏魔金刚圈,把李密牢牢遮护其中。如果有人想要伤害李密性命,势必就要和内军做过一场才能如愿。   这许多人马也不可能猬集一处,而是按照隋军建制以团、营、旅、队的规模分散驻扎,彼此之间遥相呼应以为奥援。既可以保证警戒范围不至于为人潜越,又不至于混居一处遇事慌乱调度不及。   这些内军的戒备自然比外面严格,外围的哨兵根本信不过,而是用自家精兵担任哨位以免为敌所趁。   李密的身形刚一靠近,就被人发现,但是随后便认出是自家主公。几个哨兵谁都没有作声,只是默契地制造出些许动静,向李密证明自己没有玩忽职守,随后就任主公自行走动。   这出军帐并不起眼,在八千内军的连营中毫无特殊之处,就连帐篷里传出的鼾声,也和外间一般不二。即便是军中老人走到这里,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是当李密来到帐前两次击掌之后,帐中陡然没了动静。仿佛一瞬间帐篷里的人就清醒过来,紧接着帐蓬掀动,一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看向李密,赫然是没于乱军之中,被瓦岗上下认定阵亡的柴孝和。 第八百三十六章 枭雄(一)   不同于翟让,柴孝和的死并没有给军中士气带来什么影响,相反还有不少人隐约觉得,这等人本就该死,如果不是死在徐乐手里,自己也得要他的命。   绿林响马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主,除了觉得官府无道强盗就会有好心肠的糊涂虫之外,大多数人都明白,打家劫舍为生的匪徒只会比官府更为凶残,也更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大家平日里有争端都是靠拳头、刀子分胜负,何况是事关自家好友的性命,就更不是能用道理说明白的事情。   虽然杀人的不是柴孝和,可是对这些瓦岗军将来说,既然柴孝和随同翟让出战,就对他的生死负有责任。危急关头理应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救翟头领,否则就是天理不容。他要是敢丢下翟老大自己回来,就更是该按照逃兵对待,直接砍了脑袋再说。   是以柴孝和虽然也是瓦岗谋臣之一,可是他的死讯传来后,大家都没有什么表态,更没人想过为他报仇。和翟让的死相比,他的死连一点波浪都没掀起来,乃至军中不少士兵都不知道他的死活也没人关心。   可是这个人的存在如果被那些头领知道,就是另一回事。这帮人现在都窝了一肚子火,暂时不能找徐乐报仇,就得找旁人撒气。对他们来说,柴孝和就是绝佳的沙包,大家只一人一拳,也能将他打成肉泥。   只不过这帮粗豪汉子头脑简单,既然下面的人说柴孝和阵亡了,自然就是阵亡了。翟大那种手段都死在徐乐手里,何况柴孝和这么个文人?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更是借着内军八千人马为掩护,让自己藏身于军中,保证不为外人所知。   八千内军虽然是瓦岗精锐,但是内部也有亲疏之分。李密此刻来到的,正是自己最为信任的亲卫营地。这些人平日里的钱粮供应甲杖兵器,都和其他的袍泽没区别,从表面看也看不出他们和李密的关系如何特殊。事实上这些人才是真正意义的御林,每次紧要战事李密都会将其放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既不让他们投入危险的战斗,也不会刻意显得亲近。他们是李密的保命绝招密不示人,即便是徐世勣等内军将领,也不知道这些心腹铁卫的存在。   柴孝和藏身其中自然安全,这些人不会走漏风声。瓦岗的这些军将给也不会知道,徐乐其实只杀了翟让一人,而真正导致翟家灭门的罪魁祸首,则是这位来自大隋的降臣谋士。徐师仁、孙长万虽然名声不及秦琼、罗士信等人响亮,但是手上功夫着实硬扎。翟宽一众人数虽多,却最终被他们杀个干干净净,这笔帐也记在了徐乐和他的玄甲骑头上。徐世勣此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诛灭玄甲,除了为瓦岗大业考量之外,为翟家报灭门之仇也是重要原因。   柴孝和自己也知道,瓦岗军中不都是莽夫,徐世勣、魏征哪个都不是好惹的。自己还好说,徐、孙二人都是武夫,一个不留神就许露出破绽。因此干脆来个诈死瞒名藏身内军,寻思等到将来时机成熟再行出来也不晚。徐、孙两人属于直属李密的内军战将,驻于哪个营帐都不奇怪。眼下他们的任务主要就是保护柴孝和安全,免得他因意外遇害。   没想到这还没过十二个时辰李密就找上门来,柴孝和不敢怠慢,连忙伺候着李密落座随后自己也坐下,低声问道:“主公夤夜而来,想必是有紧急军情。莫非是与玄甲骑有关?”   “孝和不愧孤之子房,一猜便中。”   李密在柴孝和面前没必要隐瞒什么,当下将徐世勣与自己所说言语和盘托出,之后便看着柴孝和,等待他的意见。他之所以冒着暴露柴孝和的风险,夤夜之中赶来此处,就是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就只好来问这位智囊。   其实李密也清楚,柴孝和武略不及徐世勣,文谋远逊魏玄成。换句话说,他在大隋官场坐的那个位置,就已经是他才能的极限,如果给他更高的职位肯定是无法胜任。徐、魏则是庙堂之才,如果不是因为出身门第的关系无法进入大隋上层,哪怕是在名臣如云的大业初年,他们也足以跻身高层与那些名将谋臣分庭抗礼。   但问题在于,才能是一回事,是否为自己所用,又是另一回事。魏征、徐世勣可不会为了自己设谋去铲除翟让,那些人再如何有才,也是瓦岗的人或者说未来大魏朝廷的人,而柴孝和则是自己的人。他的谋略只为自己一人效力,自然就是最好的臂膀。至少就当下而言,柴孝和对自己的作用,远比秦琼、徐世勣等人加起来还要大。   等到李密说完,柴孝和并没急着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反问李密:“主公若是觉得徐世勣所言乃是锦囊妙计,便不会于此时来见微臣。只不过不管如何想,他的计谋都是破敌制胜的妙方,按他的谋划行事,必可破玄甲擒徐乐,进而夺洛阳图关中。是以主公觉得他所说有道理,可是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敢按他的方略行事,不知臣说得准是不准?”   李密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随即又停止了动作。他的谦和以及礼贤下士,是对那些瓦岗勇将以及魏、徐等谋主的,至于柴孝和就犯不上。他是自己的私人幕僚,地位一如当日自己之于杨素。倒不是说不能给好脸色,而是犯不上让他觉得和自己平起平坐。   这人本来就不得瓦岗众人好感,如今更是离开自己就要粉身碎骨,唯一的作用就是出谋划策。自己和他的关系像主仆多于君臣,没有必要演戏。相反,自己还得适当的时候敲打敲打他,免得柴某恃才傲物,仗着能揣摩自己心思就不受控制。   “孤前来可不是和你耍笑的,猜出孤的心思又有何用?当务之急,是到底该不该按徐世勣的谋划行事。”   “主公心中已有定见,本就不需臣多口。”柴孝和并不以李密的态度为意,相反,李密的态度越差他越是欢喜。“徐世勣的谋略确实可以夺下洛阳,但那个洛阳又是谁的洛阳?”   军帐之中再无外人,李密倒是也不需要伪装。闻听柴孝和此言,也只是一声冷哼:“就凭他们?一群蟊贼草寇乌合之众,没有孤为他们运筹,他们能拿得下洛口?如今投奔大魏的这些豪杰好汉,又有几个是想要落草为寇的!孤打下的江山,他们想夺,也得有那个本事!”   “主公息怒,明眼人都知道,绿林不是个长久之计。可是这般响马贼性难驯,自然不愿意受朝廷法度约束。再者说来,瓦岗成军至今积弊甚多,那些军汉心中认可的,既不是王法亦不是主公,而是自家的头目首领。如今翟让虽死,他手下那些头目却还活着。想让那帮喽罗对主公忠心,怕是没那么容易。主公今日之所以能发号施令,便是因为这八千内军。倘若内军与玄甲两败俱伤,主公又如何震慑那群盗匪?徐世勣也知道骁果难驭,却又撺掇主公用内军去拼玄甲,他又安的什么心?”   他所担心的,恰恰也是李密的顾虑所在。从军略角度看,内军确实是对付玄甲骑的最佳人选。可是在李密看来,内军就是他最大的保障所在,如何舍得轻易牺牲?再说江都之乱未远,李密可不想落杨广那么个收场。   这帮江湖人可不是什么善茬,火并头目吞并山头,对于绿林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即便是以仁义闻名的翟让,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情。对于这帮人来说,弑君谋反根本就不算个事。打天下的时候他们离不开自己,可等到得了洛阳,看到城中堆积的财货珍宝,那帮人能做出何等举动,却是谁也说不好的事。   其实距离洛阳越近,李密的心里就越是不安。他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然知道人的心思能歹毒到怎样的地步。同患难不容易共富贵就更难,人心隔肚皮,万一谁起了别样心思,自己手上没兵何以自保?   再说李密就是靠着一身谋略得将士之心,才取代翟让成为瓦岗之主。如果徐世勣有样学样,先除内军再借助绿林人又或是骁果军之力取李密而代之,到时候李密岂不是成了笑柄?   可是徐世勣的建议,李密也没立场拒绝。他也知道,徐世勣在军略上的分析完全正确,自己根本找不到理由反驳。总不能说自己对部下不放心,所以必须保留内军以震慑群雄吧?更不能说就这么耗着,反正自己粮食多,饿也饿死了王世充。   其实现在瓦岗面临得难处也不小,自己手中虽然有粮可是没钱。对于吃不上饭得流民而言,粮食自然是最为珍贵。可是对于瓦岗这帮军将来说,他们早过了吃饱肚子的阶段,现在想的都是财货。   按照南北朝传下来的规矩,军汉卖命打仗,金珠布帛例行赏赐是则维系士气的法宝。对于那些绿林人来说,更是钱钱钱命相连。腰里有钱进退自如,风头不对就能溜之大吉,所以对于财货看的格外重。   前者大破骁果军后,虽然缴获了宇文家自江都夺来的财货宫人,可是其中大半当时就分了出去。剩下的则被李密扣下,用来日后登基所用以及谋划其他大事。瓦岗兵马又多,那些财货填不满他们的胃口。之所以咬定牙关攻打洛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夺取洛阳城中积累的财帛。   一个缺钱一个缺粮,打消耗战也是两败俱伤。固然王世充耗不起,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会便宜了李渊。现在自己面对的,就是这么个难题。耗下去不是办法,想要解决战斗,又要搭上自己最精锐的嫡系。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个划算的买卖,是以比起徐世勣,还是柴孝和的分析更合李密心思。   柴孝和这当口继续说道:“这些绿林草莽不懂战阵手段,打仗更是仅凭一股血勇外加自身的本事。对付一般人还可以,真要是卯上玄甲骑或是李家河东六镇鹰扬精锐,这么蛮干肯定要吃亏。如今他们能在战场上听话,是因为有内军震慑,关键时刻也是有这八千兵马当主心骨。就算按徐世勣所说,拼上八千部众耗死玄甲骑,李建成的六万兵杀过来,咱们又靠谁去抵挡?是以依臣所见,绝不能拿咱家的内军去拼徐乐的玄甲。”   “徐大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若是在洛阳吃了亏,那些世家高门肯定会落井下石,到时候怕是也难办的很。”   “玄甲骑要破,洛阳要得,便是整个天下也该是咱们的。不过……得换个办法。” 第八百三十七章 枭雄(二)   李密当然不相信柴孝和的谋略会强过徐世勣,不过他对自己也有信心,就算自己想不出足以克敌制胜的办法,至少也能分辨谁的主意可行或是不可行。自己之所以敢放手用柴孝和而不是徐世勣,就在于自己有把握控制柴孝和,但是对徐世勣就没办法。柴孝和的谋略不如徐,不过鬼点子不少,说不定就能给自己什么助益。再者说来,现在也不是让柴孝和去对决徐世勣,他只要能赢徐乐就够了。   “徐世勣所言自然不是全无道理,比如离间李家君臣,就是一步妙棋。咱们手上又有那么个现成的人选,正好拿来对付徐乐。至于第二步,也可以用徐大的办法。用轻骑骚扰,让徐乐疲于奔命心中生出火性,再把他引入埋伏。不过不必用内军,而是用那些骁果降兵。别看他们一个个饿得那副模样,毕竟都是勇健之士,稍微给两顿饱饭,就能上阵厮杀。”   李密摇了摇头,“孤也想过用骁果军。可是他们刚刚上山不曾归心,战场上瞬息万变,一旦出个什么纰漏,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这一点臣早有考量,骁果军确实没归心,但是也不必他们归心。这帮人还是要听自家主将的,只要控制住他们的主将,就不怕他们不听话。咱们手里,毕竟还有那位。到时候让他带着他的人去斗徐乐,不管谁死都是为主公除一害。”   “那人肯听话?”   “他现在不人不鬼,虽然勇力还在,也不过是个有本事的牲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略施小计,保管他按咱们的命令行事。到时候用他绊住徐乐,其他人一拥而上还怕他不死?根本就没必要用骑兵追杀玄甲骑,那些兵马和那帮绿林贼一个毛病,都是只认自家头领。徐乐被困住,就算用鞭子赶他们走,他们也不会动脚步。是以只要困住一人,就等于困住全军。既然我们只要对付一个人,又何必损失自家的嫡系?”   李密听得点头,可是随后又生出一个疑问:“万一那些甲骑真的不顾主帅,又该如何?”   “那也无妨。他们丢下主帅逃生,这支军队也等于废了,就算人还活着,也成不了祸患。主公请想,自从徐家祖孙隐遁,天下间可曾见过这种诡异的战法?可见这等战法只有徐家人用得,旁人学不会或是用不出。我们只要杀了徐乐,他的部众也就没了这份本事,充其量也就是群善战甲骑。到时候我们以大军相攻,还怕拿不下么?”   李密不住点头,也觉得柴孝和说得有道理。徐世勣的想法或许更符合军略,但是他终究还是个武人,对于人心的考量把握不足,这方面就输给了柴孝和。   在徐世勣面前,李密始终是个虚心向学的态度,有什么意见也不敢说出来。在柴孝和面前,就没有这个必要。思忖片刻之后,李密道:“这个办法也有个弊端,骁果军的马都到了咱们手里,谁又肯还回去?一群步兵要埋伏骑兵太难了,就算是绊住徐乐,也得有个时间。他又不是瞎子,看出破绽便不肯入彀。他们徐家世代将门,沙场上的门道,怕是瞒不过他的手眼。与其引他入伏,不如……逼虎跳涧!”   李密这也是刚刚和柴孝和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生出的念头。徐世勣、柴孝和想的都是如何诱杀徐乐,没想过李家逼死徐乐。如果自己的计谋得售,那么徐乐就面临腹背受敌的情况。他如果是赌一口气出阵,肯定会被自己的大军所淹没。他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投奔瓦岗去搏一线生机。   如果能把这么一员虎将收入麾下,再把瓦岗骑兵也练成他手下玄甲骑那般模样,这天下何处不可去?李渊虽然号称仁厚,可自己何尝不是当世孟尝?这些桀骜不驯的绿林人我都能摆弄过来,还笼络不了一个徐乐?   柴孝和也不曾想到,李密居然比自己想象的胆子更大,不单是想要吃掉徐乐所部,甚至想到要设法把他收入军中。连连摇头道:“使不得!徐乐手刃翟让,玄甲骑灭了翟家满门,瓦岗上下和他乃是不死不休的过节。旁人都有得商量,唯独此人和山上军将不共戴天。若是主公将他收入军中,那些人怕是都要反了!”   “笑话!战场厮杀生死难免,这又算得了什么仇恨?如果这种事也要算作仇恨,那么只要是吃武夫这碗饭的,就只能没完没了的杀仇人或是等仇人来杀,天下哪还有太平可言?当日大隋扫荡天下,杀的人可曾少了?那些人的子弟后辈,照样在大隋为官,也没看哪个为了这种事谋反。他们如何看待徐乐是他们的事,孤只要这员虎将为我大魏所用,这就是大局!”   柴孝和心思敏捷,马上猜到李密心思。他之所以想要收服徐乐,也是因为眼下军中的实际情况。瓦岗兵马虽多,但是主力上依旧是以瓦岗旧部绿林军为主,麾下能杀善战的上将,更是瓦岗出身,李密的心腹并不多。有限的几个人,也很难和瓦岗军将颉颃。   因此徐乐越是被瓦岗敌视李密越是满意,这个人在瓦岗军将眼里落不了好,就只能亲近李密,把这么一头猛虎变成自己的家犬,对李密而言自然是最为理想的结果。只不过……事情哪会那么容易?   李建成很可能恨徐乐,但他不是蠢材,没必要让这件事跟自己扯上关系。再说徐乐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窝囊人物,从徐乐所部行动来看,很可能就是和李建成闹翻后孤军独走,自行来到洛阳参战。武人的脾气本来就大,何况这些勇猛绝伦的虎将,脾气就更是格外火爆。瓦岗那帮人的风采自己也不是没见识过,徐乐想来只会更差。真以为胡乱给他什么军令都会执行?到时候大不了一拍两散,也不可能真的带部下去送死。   “寻常的军令徐乐自然不会接受,但如果言之有理他也不会拒绝,别忘了,他是将门子弟可不是咱们军中那帮响马。轻重他是懂得。”李密冷笑一声:“李家现在日子过得太安逸,咱们得去放些野火,让李家人忙碌起来。到那个时候,他们自然就要催徐乐速战速决解洛阳战事,再到其他地方征战。除非真的铁了心造反,否则这种命令谁也没法拒绝,他又有什么借口推拒?”   柴孝和愣了一下,过了一阵,他才如梦方醒,试探问道:“主公的意思是……现在就动我们那记暗手?是不是为时过早?”   “李家六万大军已经到了潼关,是时候了!”李密哼了一声:“李渊声势如日中天,咱们那位伴当土财主出身胆量有限,若是被李家的兵威吓住,这笔买卖便做不成了。你亲自走一遭,为他出出主意。孤在长安等你!”   原来如此?主公还是对我不放心啊。   柴孝和心思如电,已经明白李密这番安排的用意。虽说这支内军乃是李密心腹,但是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到自己,难免引发祸端。再者就是李密想要招降徐乐,自己就是绊脚石。毕竟翟让宗族之死乃是自己所为,又硬栽到徐乐头上。两军敌对自然好说,如果日后成为袍泽,这件事难免露馅。   李密就是担心自己因为这份心思破坏他招降徐乐的布置,抢先一步把自己给安排出去,也就没办法对他的计划加以干涉。自家这位主公的心思确实缜密,只不过都用在了对付自己人身上。   一心出谋划策辅佐的主公,却是如此凉薄,柴孝和心里也未免生出几分凄楚。除了凄凉之外,更多的则是畏惧。   瓦岗军的处境算不上太好,李密又彻底推翻了徐世勣的方略,自己另外拟定了战法。随后的战事自然有无数的变数,更有不知多少凶险等在那里。这时候驱逐谋主智囊,只会有两个原因,要么李密是个昏聩之辈,根本没想那么多,要么就是胸中已有方略,接下来的战事自己足以应付。   从李密的神情以及以往经历,想必是后者的可能远高于前者。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迅速拟定出一套方略,更有了足以完成的自信。这位主公军略上的手段虽然不如徐世勣,却也算不得庸手。这一刻的李密,在柴孝和眼中像极了已故的大业天子杨广。   天下从一个精明人落到另一个精明人手里到底是吉是凶,柴孝和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他说不清楚自己此行结局又将如何一样。虽说这个计划筹备有时,且被李密视为足以逆转自己和李唐实力对比的胜负手。可是其中变数太多,亲自操作的凶险更大,自己刚刚坑死了翟让满门,可别马上就报应临头。   从军帐中走出来到外间,望着如墨夜色,听着鬼哭般的风声,素来不信鬼神的柴孝和只觉得寒毛倒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声咒骂两句,随后便在几名亲随护卫下,快步向马厩走去。   事不宜迟,李密既然下了命令,此刻便要离开,一刻不能耽搁。 第八百三十八章 枭雄(三)   旭日东升。阳光冲破薄雾,照亮整个城池。   铁制马掌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将前朝旧都从睡梦中唤醒。这种规律且节奏鲜明声音,通常来自于战马。对于向往太平岁月的百姓来说,这种声音出现在城池里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此刻住在洛阳城安乐坊的曹符臣来说,这声音就更像是地府的勾魂幡,只听一声就觉得魂飞魄散四肢无力。   今年三十一岁的曹符臣并不是个无胆鼠辈,恰恰相反,在家乡提起他小刀曹二郎,那也是鼎鼎大名的好汉。在鹰扬府中曾做过伙长,因为勇力过人胆气出众,还被县里点名征发前往高丽。不过走在路上,他便带着同行的十几个乡党做了逃兵,随后便投了知世郎。   厮混了一段时光交上好运,居然让他砍杀了一个贵人子弟,从死尸上搜出了一笔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珠宝。既然有了钱,便不想再卖命,曹符臣这干人偷偷回了家乡,指望从此过几天富贵日子。   按着曹符臣当时想法,天下越乱越好,越是乱就越没人顾得上他。可是没想到,这天下乱过了头,连他的好日子也毁掉了。家乡被乱军反复扫了几次,已经不是人待得地方。那些珠宝财货所置换的产业,也在兵火中被毁得干净。无奈之下,就只好再带着乡党逃来洛阳。原本以为这里有皇泰主有官兵,怎么也能吃口安生饭,却不想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进了人间地狱。今时今日的洛阳,只要你不是披甲带刀的武人,就不算是人。   自从王世充大军有意识以人为食开始,每个早晨对于百姓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煎熬。一旦马蹄声在自家所在的坊巷前停止,随后再吹响号角,就意味着整个坊巷将面临灭顶之灾。士兵会砸开你的家门,把人从房间里拽到街道上,再用钉子刺透琵琶骨,最后用绳索穿起来,如同驱赶牲口一样把人赶入军营充当军食。   就算侥幸躲过这一关的人,也未必就能多活岁月。城中的饥民已经和官兵形成了默契,一旦官兵对某个坊巷实施抓捕,也就意味着这个坊巷的百姓不再受王世充保护,他们的身份也从人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既然是牲畜,那么谁都可以吃。官兵离开之后,其他坊巷的饥民便会蜂拥而入,把这里当成自己今日的食物来源。为了生存而实施的杀戮,以同类为目标的捕食,已经不为官兵所禁止。甚至有人公开把人肉拿到坊市发卖,城内巡兵也只当没看见。甚至有人认为这种行为不但不该禁止,相反还应该鼓励,毕竟比起猎杀,这种买卖行为多了几分“温和”。   在这种情况下,人就成了会说话的牲口。饶是以曹符臣这身本领,所能做的最大抵抗,也无非就是设法逃跑到其他坊巷苟延时日,等到这些人离开,再回到住处。只不过这一切说易行难,过程中一个不留神就会变成他人盘中餐。就算你事事小心又如何?得不到口粮还是要挨饿,搞不好也得饿死。就算过了这关,不定哪天也会翻船,迟早还是个死。   他的那些乡党就在这种搜捕、逃亡、猎杀、反猎杀的日子里折损殆尽,不知进了谁的肚皮。曹符臣虽然还活着,但是和死了也差不多。他不知道自己的好运气还能维持多久,不知哪天就被人一棍子打翻,再被扔进锅里。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是每天都发生,否则偌大的洛阳早就被吃成空城。王世充遵奉皇泰主的行为自然有其好处所在,江淮地区不少城池依旧奉大隋为正溯。他们或许对杨广不满,但是对于整个大隋以及杨氏依旧忠心。在江都之乱后,这些前隋故人基本都以王世充所拥立的杨侗为正统,冒着风险把南方米粮、兵甲向洛阳输送。   也正是靠着这股外援力量,王世充的洛阳才能持续获得补给。只不过随着瓦岗大军袭来,水旱两路交通皆断,物资补给难以维持,城中的主要口粮就又变成了人。虽然昨天打了个胜仗,可是粮食不会这么快到来,而军爷们又不能饿肚子,那么这些骑马披甲的军爷还是来带“肉豕”回去的?再说昨天那一战到底是胜是败,谁又说得准?若是这帮官爷说话有准,眼下大隋还是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呢,又怎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曹符臣早忘了自己属于哪个坊巷,只记得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无主的房间再到另一个无主的房间。睡觉的时候,也是要睁一只眼睛,免得糊里糊涂就被人吃了。因此马蹄声一响他就有所察觉,一个翻滚就从床上滚到了门边,耳朵紧紧贴着门听着动静,手中更是多了一口解腕尖刀。   其实曹符臣自己心里也如明镜一般,面对大队人马,自己手上那块小铁片没什么用处。可是人的命总要攥在自己手里,不能任人宰割,哪怕明知不敌也得拼一拼。若不是有这点最后的血勇,自己也活不到今天。   连日的逃亡与恐惧,让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身心俱疲,周身上下就如同一张始终绷紧弓弦没得到放松的弓,看似威力依旧,实际有名无实疲弱不堪。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两天未曾进食,加上连日的逃亡与恐慌,身体与心理都已经濒临极限。若是运气不好,真的被选中做肉豕,多半就逃不掉了。   我……不想死!虽说越是逃命越是迷惘,不知道自己得命数到底是什么。可是总归好死不如赖活,哪怕是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般苟且偷生,也好过一命呜呼。   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刀柄,恨不得让手和刀融为一体,这口小小的尖刀,承载了他全部的希望,就算是下一刻粉身碎骨,他也不会松手。   马蹄声停止了。   曹符臣的呼吸,也随着马蹄声停止,心陡然沉到了谷底。果然还是逃不过么!按照惯例,接下来就该是鼓声敲响,而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兵,则会伴随着鼓点下马,冲入坊内逐门逐户破门抓人,直到自己认为够数为止。自己是该逃,还是该等一等,祈祷官兵冲进这间房之前就已经凑够了今天的口粮?   时间流逝速度变得异常缓慢,就连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变得缓慢起来,十几次呼吸似乎就用去了半日光阴。外面的人仿佛也陷入了这种时间的陷阱全没了动静,熟悉的鼓声和甲叶碰撞声也都消失不见。就在他狐疑当口,一声清脆的金锣声如同旱天雷,险些把他劈了个趔趄。   这锣乃是战阵上用的大锣,声音本来就响亮,筛锣的人又用足了力气,玩命似地敲下去,声音大得吓人。随着锣声响过,一个粗喉咙扯脖子喊叫得声音传入曹符臣耳中:“坊内的百姓听着!半个时辰后,出坊领粥!自今日起,城中百姓各安本业,有敢以人为食者杀无赦!”   过了片刻,大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重复之前这句话。这汉子显然也是军伍中人,多半还是个小军将,嗓门大中气足,声音格外宏亮。加上此时四周一片寂静,坊内百姓自然有所闻。而这个汉子喊了几次之后,马蹄声再次响起,显然是这队骑兵有所动作。听马蹄声,他们是在向坊内前进,过了一阵,呼喝声再度响起。   他们是要整个坊……不,整个洛阳的百姓都听到。从口音上判断,他们不是王世充的兵,反倒像是云中、马邑那边来的。自己在知世郎部下,也遇到过来自那边的袍泽,对这夹带几分草原杂胡腔调的口音倒是熟悉。他们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救兵?他们是真的活菩萨,还是想把残存百姓骗出去方便捉来吃掉?   曹符臣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想吃人哪用这么麻烦,只管像过去一样挨家挨户搜捕抓人就是了。再说他们也没必要骗全城百姓,人总共就那么大肚子,还能把人都吃了?也就是说,他们说得是真的?城中开始施舍米粮,也就是说,自己或许可以活下去?   一道名为希望的光透过窗照入房中落在曹符臣身上,照得他周身暖意盎然。或许老天开眼,真的派来了天兵天将也未可知?不管怎样,搏一搏总是个出路。他也知道,天下间没有白吃的粮食,可是那又怎样?当下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想要吃饭就得豁得出去。自己不愿意给王世充这等小人卖命,才宁可像老鼠一样苟且,也不肯投军。若是来的真是保护百姓的天兵,自己就算投他又如何?为了这样的人卖命,总好过烂死在城中。   打定主意的小刀曹二郎周身陡然有了气力,先是将解腕尖刀纳入腰间,随后双手整了整满头蓬松乱发,又将腰间麻绳紧了紧,大着胆子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向外看去。   坊巷内,已经有人在活动。直到此时曹符臣才发现,坊内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人,真不知道他们之前藏在什么地方。巷子内人变得越来越多,仿佛从地下陡然冒出来一般,他们大多不相识,可是看向彼此的目光又觉得格外熟悉。虽说众人来自中原各处,说不定日后还要互相猎杀,可是此刻他们都有共同的身份:等待赈济的可怜人。   人群汇成的海洋,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动,这个方向的名字便是:希望! 第八百三十九章 枭雄(四)   虽说为战火袭扰,但是洛阳城并没有遭遇真正意义上的侵攻,城中建筑保存完好。尤其是原本为大业天子迁都做准备,动用一百七十万工匠修筑的紫微城,更是完好无损。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王世充也专门安排了士兵守卫,以免被乱军或是百姓损毁了皇城。   他的这番安排是为了保护皇泰主还是另有所谋并不重要,从结果上看确实让这座巍峨的皇城得以保全原本面目。哪怕是在大隋皇朝已经分崩离析的当下,其依旧保持着旧日光彩,仿佛大隋依旧如日中天光照四方。   由于长安的粮食供应始终是个悬而不决的难题,杨广在登基之初就动过迁都念头,他当时的首选目标,就是水运发达便于漕粮供应的洛阳。而负责营建紫薇城的宇文恺又专以逢迎君恶为能,在营建宫室时不惜工本花费海量财货,让这座皇城气派丝毫不输长安的大兴宫。紫微城本身,也承载着大隋的辉煌过往有着傲人的历史。   大业二年,杨广就是在紫微城正殿乾阳殿接受万邦朝贺,这也是自秦汉以来,中原天子第一遭正式接受天下各国的朝拜。那些使节来自遥远的西域或是海外,当他们向杨广行礼的刹那,中原帝国这个“四海之主”的身份,算是得到了彻底的认可。杨广也在兴奋之余,写下“端拱朝万国,守文继百王”的诗篇用以纪念。   到了大业六年,乾阳殿再次迎来了朝贺者。只不过这次来的不是使节,而是各国的国王。除了突厥启民可汗之外,其他各国的统治者向中华皇帝跪拜行礼,君臣宗藩就此坐实再无更易。   只不过风流总难逃风吹雨打去,紫微城也不例外。虽然它的宫殿还在气派依旧,但是已经吓不住人。比如此刻,在乾阳殿屋顶上,一对青年男女就毫不避讳地来回走动四下观望,根本没有什么畏惧之意。若是换在大业时代,就凭这一宗事,怕不早就能把他们族灭无数次。可是如今的洛阳,已经没人有这份闲心去管这个闲事,就算有也得掂掂自家分量,想想能不能管得了城中第一铁骑的将主。   在乾阳殿屋顶上的,正是徐乐与步离。小狼女毕竟也在汉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知道这天子宫殿的分量远比草原汗王金帐重要多了。饶是她素来性情沉稳不爱言语,此刻也少不得流露出几许兴奋之意,本就娇小轻盈的身形就越发显得像是只小鸟,来回蹦来蹦去,不知几时就要振翅高飞。   与她相比,徐乐倒是显得很随意。赖于徐敢的教诲,徐乐对于这些彰显气派的东西都没什么好看法,甚至本能地感到厌恶。外人看得多是紫微城气派,徐乐却更多想着修建这么一座宫殿到底要死多少人。那些征发的民夫,又有多少能够返回家乡享受天伦之乐。   就算当日杨广活着的时候,徐乐也敢在江都城当着面质问,何况如今大隋天下都不复存在,他哪里还会对一座宫殿有什么敬畏之心。之所以带着步离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玩闹,更不是为了彰显武力震慑杨侗等人。纯粹是这里的地势够高,宫殿又格外高达,站在这里四下眺望,大概就能掌握城中百姓动向。   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人其实和蚂蚁也没太多差别。尤其视线里的人越来越多,根本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条条人形长龙在洛阳城中涌动。他们的行动并没有章法也缺少约束,因此这些龙的形状也极不规整,七扭八拐里出外进,看上去既不美观更不威风。但就是这样的人龙,却是让步离和徐乐脸上都笑开了花。   原来这城中还有这许多人,原来百姓大多是藏起来而不是真的被吃光了。这就好,这座城池总算还有救,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   王世充为人乖觉,自然不敢一开始就给徐乐人肉吃。甚至不惜动用了最后的库底,给玄甲骑供应口粮,足以保障徐乐和部下的饮食供应不至短缺。作为客军,玄甲骑对于这座城池的百姓根本没有任何义务,其实就以当下的大环境而言,军汉和百姓也是两个完全割裂的群体。哪怕士兵来自于民间也一样,当他们披挂上阵之后,就已经不再是普通人。连同他们的家属一道,都已经摆脱了民的属性。   这一点可以上溯到昔日北方六镇的军户生活状态,按照高欢的看法,鲜卑人为汉人提供了武力保护,反过来汉人就要为鲜卑人耕织劳作。不管他的看法正确与否,这种兵民关系得到了西魏以及大隋的认可,就算是号称仁厚的李渊或是爱民的李世民也都是这个想法。军汉的饮食用度只管找民间索取,至于百姓能否吃得饱,那是那些文官该想的事情和武人无关。   徐乐并不认为这等想法天经地义,自己出身徐家闾,亲眼目睹过民生艰难百姓困苦,也见过阿爷和乡亲们一起劳作一起演武的样子。包括自己也是,除了操练武艺之外,也要和乡亲们一起耕种打谷而不是当甩手掌柜。兵士不管百姓死活,又如何能获得民众拥护?长此以往,早晚会搞得离心离德彼此敌对。   虽说他不是烂好人,但是也不会把如今洛阳城的情形当成理所应当,自己力之所及,能帮自然要帮一下。徐乐这个想法的最大支持者,则是小狼女步离。这位生长在草原上的狼女,并未失去她的仁恕之心。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她还是愿意对民众施以援手。是以徐乐一提出自己的主张,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不但如此,她还要陪着徐乐来看施粥的成果,也想要亲眼看看,洛阳城到底还剩下多少老百姓。   当然,不管徐乐再怎么慈悲,也不可能让自家兵士挨饿,把粮食供应给百姓。施舍粥饭这件事能够执行下去,除了玄甲骑的强势作风以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洛阳城总归有了些粮食。否则就算徐乐和部下都愿意,王世充也没地方给他们找粮食去发放。   邙山之战的胜利,不仅是在战略上挫动瓦岗锐气,迫使其主动回撤。在实际收益方面,斩获也颇为丰厚。   由于瓦岗军并没有做撤退的准备,李密的命令下的又太急,以至于有大批物资不得不丢弃在战场上。除了帐篷、兵器之外,粮草、车仗以及牲口的数量也极为可观。毕竟是十几万的庞大军势,随便丢点什么,都足以让王世充动容。   运输战利品的队伍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歇,直到舍粥时为止,还有许多物资等待运输。从瓦岗手中缴获的粮草以及牛羊,足以供应守军十几日开销。而这些物资,又是玄甲骑真刀真枪打回来的,自然就有支配的权力。因此徐乐金口一开,王世充不敢拒绝,不但同意由玄甲骑负责发粮,也同意了徐乐这个近似于冒犯的请求。   其实进入紫微城的不仅是徐乐、步离,还有韩约兄弟等玄甲骑大将。步离虽说不懂太多谋略,但是也知道徐乐此举不光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或是监督放赈情况,自然有其深意。   徐乐并没有急着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把身子躺倒,后背枕在屋脊眼睛望着天。此时的他根本就不像是玄甲将主,李家战神,反倒是和徐家闾时代那个无忧无虑的乡下少年并无区别。步离蹲在徐乐身边端详着他,过了好一阵才问道:“乐郎君,你在想什么?”   “在想二郎。”徐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果今日的洛阳,是李二郎为主,就不会是这副样子。他会想方设法为大家找饭吃,而不是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吃人。这天下不能再这么乱下去,否则会有更多的人被吃,更多的徐家闾变成焦土。我当初走出徐家闾,是为了给自家人谋一条活路,现在就得给天下人谋个活路!”   “咱们……杀了王世充,夺了洛阳。”步离的声音不高,语气则极为平和,仿佛说得是什么旁不相干的事情。   徐乐微微一笑,忍不住用手揉了揉步离的头发:“这可使不得……至少现在使不得。现在杀了王行满,不是便宜了潼关那位?我们犯不上为他卖命。况且咱们的主公以仁义得天下,咱们不能坏了他的名头。眼下就只好为二郎积攒些民望,为将来做准备。这些吃粥的百姓只要没被杀光,日后就总有人会记得我们,记得二郎的恩情,这就是我为二郎准备的第一桩礼物。”   步离看着徐乐没说话,不过眼神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既然说是第一,那自然就有第二,第二又是什么?   徐乐双足发力,一个鱼跃跳起,身形如同灵猿一般在殿上来回纵跃,从昭阳殿的一端跳到另一端,双足在殿脊吻兽头上用力踏过。步离也有样学样在后面跟着跳跃、踩踏。等到将所有吻兽踏了个遍,徐乐回头朝步离一笑:“走,带你去看第二桩礼物!” 第八百四十章 枭雄(五)   当下的洛阳城,其实处于一个畸形的矛盾状态中。一方面,城中没有粮食储备,不得不进入人相食的地步;另一方面,城中积存的财货规模,却是足以让天下间任意一个诸侯眼红,哪怕是如今已经虎踞关中的李唐王朝也不例外。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很多,既有杨广为迁都做准备的因素,也是因为洛阳本身的地理位置造就。尤其是在几次“万国来朝”之后,杨广就有意识地在这里堆积财富,希望在未来来访的各国面前,营造一个“大隋富有四海”的形象。凭借大隋强大的国力以及各地官员近乎敲骨吸髓似地盘剥、输转,让洛阳城中财富数量迅速激增,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水平。单以财富数量论,洛阳一座城的财富数字足以抵得上前朝一个州甚至犹有过之。   宋宝在云中做侠少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洛阳的富庶。当时的他不止一次憧憬过,有朝一日进入洛阳发财的情景。没想到有朝一日美梦成真,所见得却是这么一副残破情景。不过在经历过初期得失望后,他又重新燃起了斗志。毕竟财帛绢布不是米面,再怎么艰难,那些东西不会被吃掉。即便洛阳和瓦岗之间存在着钱粮交易,规模也很是有限,海量的财富就这么堆在城里成为无用的废物。自己只要随便拿上一些……   以自己今天的地位,对于财富的需求倒是不需要像过去当侠少时那样迫切。可是人生在世所图的,不就是功名富贵?否则的话,自己舍生忘死跟着玄甲骑厮杀,又为了什么?何况除了自己积累财富的需求,也有为前途铺路的需求在那。   自己被徐乐捆得太死,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毕竟这位主将行事太过任性,又总是喜欢挑战君上的底线所在。万一哪次玩脱,可能就会给玄甲骑带来灭顶之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得趁着现在局势没那么坏,给自己留条后路。   宋宝也知道玄甲骑对于徐乐的依赖程度,自己想要拉一支人马出去另立门户估计没人会跟从,就算有人肯跟着走,自己也没法驾驭徐家骑阵。不过没关系,随着玄甲骑逐渐扩充,下面肯定是要分开行动。那么自己只要能找到足够可靠的关系,就能别领一军离开徐乐去建立武勋。到时候既可以享受玄甲骑的羽翼遮护,又能自己立功,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所欠缺的,也就是个关系。   不管在什么时候,想要建立关系,总是离不开钱财。因此当宋宝听到徐乐让他进入紫微城接管一批财富的命令后,只觉得阵阵热血沸腾心跳加快,身上的骨头都轻了好几斤。   自己刚一进城就已经了解过了,为了应对瓦岗军,王世充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邙山战败就退守洛阳,洛阳再败就转战紫微城,以这座宫城为据点进行最后的战斗。因此一方面布置城防安排军略,另一方面又调动部下把城中的财富往紫微城里运。他派兵保护皇宫维护的就是自家利益而不是什么皇帝尊严,保护的目标就是那些财富。   由于洛阳缺粮太严重,金珠财帛暂时失去了作用,所以王世充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不算太谨慎,老百姓也不是很当回事,因此宋宝的打探很是容易。如今可以确定,紫微宫中财宝还没来得及运出去,只要自己来的够快,就能把这些宝物都掌握在手里。   固然这种军事行为所得到的财富大半要上缴,可就算是剩下那部分,也足以让宋宝实现愿望。再说自古来经手三分肥,如今洛阳城行政瘫痪,财货数量也无从统计。自己在财宝堆里随便划拉两把揣到怀里也是真不知鬼不觉,将来自可受用不尽。   抱着借着新胜之威前来发财心态得宋宝,随着韩约以及几名部下进入紫微城后,心内就越发的紧张。试图没话找话,和韩约之间建立起联系。奈何小门神本就是个木讷脾性,加上早就看宋宝不顺眼,态度上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饶是宋宝面皮之厚堪比金城汤池,连讨了几个没趣后,也就不再言语,一心只想着等开库之后看看宫中都是些什么宝货,又该怎样据为己有。   连王世充都服了软何况是皇泰主这种傀儡,所谓的皇宫禁地,这时候早已经没了震慑力。因此当韩约一行人来到预定的库房门前时,侥幸逃过鼎镬的寺人不但不敢阻拦呵斥,反倒是主动上前,哆哆嗦嗦地用钥匙开锁。   许是这名寺人饿得太久力气不够,又或者是他过于紧张,拿着黄铜钥匙捅咕了半天,也不见门锁有什么动静。宋宝这当口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上前两步伸手一推,那瘦弱的内侍便被推了一个趔趄,踉跄着跌坐于地。   宋宝这时候也顾不上他,拔出腰间佩刀朝着那锁便斫!   伴随着一声金铁交鸣,门锁应声断裂,被砍成两截的锁掉到地上。宋宝飞起一脚,大门应声而开,一股烟尘顺着门冲出来,迎面正砸了宋宝满身满脸。   本就心情紧张的宋宝猝不及防,一口长气不知吸了多少烟尘入肺,被呛得咳嗽连连,两眼更是被烟尘迷了,眼泪流个不停,人弓着腰像个大虾米一样,手在脸上用力地抹。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用身体挡住门,避免其他人从自己身旁冲过去白捡便宜。   好不容易等到恢复了视力,宋宝连忙直起腰梁眯着眼睛向房中看去,但是随后就愣住了。下意识地回头望去,见韩约等人都站在那没动,而那名寺人不知几时已经起身,正站在韩约身边。当下怒吼一声,朝着寺人便冲过去。   这名寺人本就羸弱,这时候更是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逃避,被宋宝劈胸一把抓住,佩刀直抵在寺人脖项:“入娘的!你到底仗了谁的势,竟敢消遣你阿爷!这是什么鬼地方?想活命的就快些带路,否则阿爷便一刀……”   “宋大,你发的什么疯!”伴随着这一声低沉呵斥,韩约的手已经搭在宋宝手上。他这腕子如同铁钳,固然碍着面皮没有发力,宋宝手上已然吃着分量。知道自己如果再试图用力,肯定当场就要丢人。从神武一路走到这里,自家人的手段还是清楚的,不管武艺还是力气,自己都没法和韩约颉颃。更别说玄甲骑里面的地位,忤逆他跟忤逆徐乐也没多大区别。   宋宝强压着怒火申辩:“是这厮拿咱们消遣!乐郎君说得可是宝贝,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全都是没用的破书!肯定是这厮受了指使,拿这些破烂糊弄咱们,想要把珍宝藏下自己享用!跟这等人没什么好讲,一刀砍了就是!”   “好汉饶命!小的天胆也不敢欺瞒。实在是……就是这里。”这名寺人年纪甚轻身体又单薄,哪怕是在宫中,也多半是被人欺侮的倒霉蛋。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派来做这受累不讨好的差事。面对凶神恶煞般的宋宝以及雪亮钢刀,能够说出话来已经是难能可贵。其实在宋宝心中也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这么个小内侍没胆子骗自己。   可是……没有这种道理啊!就算库房里不是金银珠宝各色奇珍,起码也该是绫罗彩缎,最不济也得是绢帛。可是方才自己放眼看去,这库房里虽然堆得满满的,可是无一例外都是书籍,根本看不到财宝的影子。宝贝在哪?   韩约沉着脸紧盯着宋宝,宋宝愤愤不平地松了手,又在韩约注视下纳刀入鞘。韩约这才看向那名寺人:“我们这些军汉都是粗人,行事乖张别见怪。这里没你的事,尽管去吧。”随后又从身上摸了块粟米饼出来,塞到这名寺人手中。   在当下的洛阳,干粮可是比金子更值钱的玩意,寺人见了干粮顾不上许多,先狠命咬了一口,随后一边咀嚼一边朝韩约行礼致谢,随后便连滚带爬地向宫内逃去。   宋宝吐了口唾沫,骂了声:“晦气。”可是韩约的眼刀这时候也丢了过来,语气里更带了几分责难味道。   “阿乐说的话,大家应该都还记得。咱们是客军,不是乱军!眼里可以没有杨家伪帝也可以没有王世充,但不能没有百姓,更不能没有规矩!在这里拔刀杀人,是怕宫人不恨咱们?还是怕王世充找不到借口,寻咱们的错处?”   “我……我这不是心里起急么……”   “再管不住自己的手,某就帮你管管!”韩约瞪了宋宝一眼,随后对众人道:“既然地方没错,那就是了。守住这里不让人靠近,再招呼儿郎过来,把东西搬走。”   “搬这个?”宋宝回头看了看,语气里满是怀疑:“这些破烂搬走,又有什么用处?”   “阿乐让搬就搬,哪有那么多废话!”韩约怒目圆睁,怕不是接下来就要大声喝骂或是抬手打人。   就在这当口,就听徐乐那响亮的嗓音传来:“宋大郎这次可是走眼了!明明是一屋子无价之宝,怎么在你眼里成了破烂?”   话到人到。随着言语,只见徐乐、步离两人自远方向着仓库方向走来,宋宝、韩约也就都没了话,全都聚精会神看着两人,等待徐乐的吩咐。 第八百四十一章 枭雄(六)   以徐乐在玄甲骑的地位,就算真的是一屋子破烂,只要他一句话,下面的人也会毫无怨言地装车起运,当作珍宝一样对待爱护,也不需要将主做出任何解释。其实自两晋南北朝至隋,那些成就赫赫武勋的大将,对于自己的部队都有类似的控制力。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也没法让部下如臂使指,按照自己的命令行事。   宋宝也是认为徐乐这当口还在和步离胡闹,才敢在韩约面前说几句怪话,等看到徐乐出现就后悔不已,恨不得马上就冲到库房里去当苦力。但是徐乐并没有直接开口下令,而是带着众人走入库房之中。   刚才宋宝一脚踢破大门,又在外面折腾了半天,烟尘早已经落下,因此众人此时进入就没了方才那般狼狈。徐乐举目四望,见库房里陈列着若干书架,架阁上堆满了书籍。但是显然此时房间内书籍的数量远远超过当初预想,更多的书没有放在架子上,而是被堆放在地面。   显然宫人和宋宝的看法差不多,并不认为这些书能被算作珍宝,也并不爱惜。房间不知多久没人来过,架阁、书籍上都落满了灰尘。如果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些书籍很快就会被虫蛀或是风化、损毁,最终变成一堆残纸碎墨。   纸张在这个时代还是珍贵之物,这一屋子书籍所用纸张数字,想想就是个令人咋舌的数目,更别说里面还有些书是竹片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古物。还有些则是用羊皮制成,单是从工本考量,这些书籍的价值也非同小可。   如果是在太平时节,这些书籍绝对可以卖一笔好价钱,毕竟这时候的纸张少书更少,不管书籍里面记载了什么内容,都会有人以重金求购。再说也没人会用珍贵的纸张记录真正没用的东西,所谓开卷有益,在这个时代绝对是至理名言。   宋宝的看法也不是没道理,眼下乃是乱世,群雄之间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乱世文章不值钱,兵马钱粮才是硬道理,对于诸侯豪强而言,书确实可以算作无用之物。就算是那些以经学传家的世族,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花钱买书。宝贵的财富都得用在发展武备囤积粮草上,这些书根本卖不出价格。武人整日刀头舔血,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没人想的太长远。比起看得见抓得找的金银珠宝,书这种东西就不怎么受欢迎。   若是看也不看,只管低头搬运装车,宋宝也就不说什么了,最多是背后嘟囔两句。可是既然已经随着徐乐走进来,下意识地便去看那些“破烂儿”。他的目光在书籍上快速滑过,忽然目光停在一束卷轴之上,随后快步上前伸手将卷轴抽出,吹了吹卷轴上的浮土看了片刻,紧接着便大笑出声。   “哈哈,乐郎君骂得没错,我就是个不识货的睁眼瞎!还得说是乐郎君见多识广,差一点就走了宝。你们快看,这是什么!”   库房里本就安静,他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只见宋宝手中高举着卷轴,在众人面前比划着:“红琉璃!这可是红琉璃!看看这里面那么多卷轴,得有多少红琉璃。好生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宝贝呢!这杨家人端的狡诈,把个宝贝藏在书里,险些就把我给骗了。多亏乐郎君,才让咱不至于上当。”   跟随进来的几个军将都是徐家闾屯客出身,也不曾见过什么像样珍宝,听宋宝说这卷轴的竖轴乃是红琉璃,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听宋宝语气,也知道是个值钱的玩意,全都凑过去看。韩约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几分怒气,刚要开口呵斥,徐乐却朝他丢个眼色,随后走过去从宋宝手中接过卷轴,微笑道:   “宋大可知,这里面写了些什么?”   说话间徐乐已经将卷轴打开一尺有余,递给宋宝去看。宋宝摇了摇头,尬笑道:“乐郎君莫要做耍,咱是什么根底你还不清楚?杀人放火还行,读书写字一窍不通。这上面写了什么,咱可是认不得。”   徐乐又看向其他军将,这些人也都摇头。其实徐敢也是教过庄客们识字的,不过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又是神武那么个环境。对于边地百姓而言,挽弓射雕的重要性远在读书写字之上,这些庄客更没有读写的需要,所以也就没人去学。这几个庄客和宋宝一样,都是睁眼瞎不认得字。   在当下,这也算不得丢人的事情。毕竟军中就是这么个环境,哪怕手握千军万马的大将,也有可能不认字,文牍往来全赖幕府文士操持,普通军将不识字就更不奇怪。   徐乐扫视众人,见大家都不认识,自己才看向卷轴,随后微笑道:“原来是齐书。”   宋宝一愣:“骑书?讲骑马的?这班文人就没一个好东西,闲着没事干,就知道指手画脚。骑马打仗是咱们军汉的事情,还用他们教?真当自己是圣人,什么都知道?”   “升明三年,宋臣萧道成篡位,因其曾被封齐王,是以立国号为齐,年号建元。建元二年设史官,由檀超、江淹掌修国史。除此之外,另有沈约、刘陟、王逸等人编撰齐史。萧道成之孙萧子显于梁武帝时期结合前人史稿编撰南齐史稿,是为齐书。”   “南齐……”宋宝显得十分迷惘,搞不清楚南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用手敲着额头思考了半天,才问道:“俺记得当年确实有个齐,被大周灭了,他们的皇帝似乎是……姓高?大周灭了大齐,后来又被杨家夺了社稷,这才有大隋天下。可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大齐乃是怀朔高欢的江山,皇帝可不是姓高。”   他话音未落,一旁一个徐家闾的军将却翻了脸:“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行?跟阿爷一样大字不识,还敢说乐郎君的不是?要脸不要?乐郎君说大齐的皇帝姓……姓什么来着?反正乐郎君说他姓什么就姓什么,你少插嘴!”   宋宝想要辩解却又不敢,只好朝徐乐陪笑:“乐郎君别见怪,或许是俺那遭瘟的叔父年老糊涂记错了名字,那大齐皇帝就是萧什么成,你说得没错。”   徐乐苦笑两声:“齐分南北,贺六浑昔日和宇文泰争雄,两家分立元家人为帝,是为东西魏。而后又各自篡位,便是齐周对峙。他那个齐是北齐,我方才说的是南齐,便是江南之地。”   宋宝一愣:“不对啊,江南之地乃是南朝陈家天下,这可是没错的。”   “南齐和陈家隔了数十年,不是一个朝廷了。不过萧家人宋大肯定知道,杨广的皇后萧氏,便出自兰陵萧氏,她的祖上和我说得萧道成便是一家人。而这卷轴上记载的,便是南齐朝廷的事。”   听徐乐提起萧后,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宋宝道:“怪不得如此气派,居然用琉璃做轴,原来是皇后娘家人。”   徐乐将卷轴缓缓卷起放下,又抽出另一个卷轴展开来,看了片刻,点头道:“江南屡经战乱,典籍多毁于兵火史书散佚不全,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南齐书全貌。也多亏杨家父子有心,不管他们对待百姓如何刻薄自己又是何等荒唐,在搜罗书卷一事确实用心。父子两代搜集天下书藏,总算是给后辈儿孙,留下些像样的产业。”   “要我说也就是那么回事!你看看,这书都成什么样了?要不是乐郎君上心,过不了多久,这些书就得被虫蛀鼠咬祸害的不成样。再说了,就洛阳现在这个德行,咱要是不来,他们迟早得把这些书当柴烧,饿急了填肚子也不是不可能。”   韩约这次倒是支持宋宝的看法:“这话没错。就算他们不吃不烧,等到瓦岗军进了城,只怕这些书也多半要遭殃。李法主就算爱惜字纸,他手下那些人也是难说得很。一帮响马,多半也是和宋大一样,只盯着这些琉璃,不会在意书。”   宋宝不以为忤,反倒是洋洋自得:“咱是睁眼瞎,南齐书也好北齐书也罢,咱都不认识,还是琉璃是真东西。”   步离这时候已经接过徐乐手中的卷轴,小心地放到一旁,冷冷说了一句:“睁眼瞎还挺得意?”   徐乐微微一笑:“这些书原本不是这幅样子的。就在这紫微城里有个观文殿,一会我带你们过去。那才是原本收藏这些书卷的地方,等到了你们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所在。杨广此人刻薄残暴荼毒苍生,但是对于书卷看得很重,倒不会任它们损毁。”   宋宝想了想,怎么也没法把观文殿和财宝联系一处,自然也就没了什么兴趣。自幼就和文章不投缘,也就不想去藏书的地方受罪,只是向徐乐问道:“徐大也是第一次来洛阳吧?这些事如何知晓?莫非是老爷子说得?”   “杨广建紫微城时,阿爷早已归隐神武,自然无从知晓。这些……是二郎同我讲的。”   宋宝眼前一亮:“敢情乐郎君仔细这些书,是替二郎护持?那可不能疏忽。”说话间宋宝将手在战袍上用力擦了几下,生怕一不留神污损了书卷坏了李世民的心头好。   徐乐却道:“这是二郎的意思,也是某的意思。这些宝贝我们不是替二郎护持也不是替我护持,而是为天下护持。” 第八百四十二章 枭雄(七)   “宋大,你披挂上阵厮杀拼命为的是什么?”   徐乐并没有急着带众人前往他说得观文殿去开眼界,而是和宋宝拉起了家常。说实话,宋宝的为人并不被徐乐等人所喜,他也不是徐家闾的庄客出身,在玄甲骑内部关系上,终究是隔着一层。   在公事上这种关系的亲疏其实没什么影响,徐乐不会因私废公,玄甲骑本身也是个讲究实力而非关系的地方。毕竟这支军队作为李家尖刀,是要冲锋陷阵承担恶战苦战的,沙场上刀枪无眼,谁也不会因为你谁的关系就手下留情。这种环境下,必须能力大于一切,否则不光害了自己更会害了全军上下。   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在不打仗的时候,宋宝还是能感觉到这种疏离,更缺乏这种谈心拉家常的机会。以至于徐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宋宝第一反应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问自己的。   他犹豫了片刻,发现自己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答。最后只好讪笑着说道:“还能为啥,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苦练一身本领,自然要换功名富贵黄金美人。没了这些,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话糙理不糙,他的答案其实也是时下大多数军汉的心声。就算是那些徐家闾庄客,想法也和宋宝差不多。无非是具体的目标上有差异,本质上都是为了升官发财荣华富贵。自秦汉而至当下,一刀一枪搏个前程,始终是军汉的追求。军功爵制度能够受到军士欢迎,也正是因为其满足了军汉的这种追求。   徐乐点点头,随后说道:“宋大说得是心里话。大家拼死拼活打仗,拎着脑袋讨生活,自然是想要享福。不过我的心思和宋大倒是不同。我当日从徐家闾出来,只是因为王仁恭盘剥太重,我想要冒险回易弄一笔财货以保家乡平安。再后来则是为阿爷报仇,为乡亲们谋一条生路。到如今则是想要为天下杀一个太平!”   目光扫视众人,眼光炽热而真诚,在场众人都能感觉到,自家将主的真心实意绝无虚假。“昔日司马无道八王内乱,再到当今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这些年天下动荡战乱纷争四起,大家都想要靠着勇力杀戮夺取天下,却不曾想过,再这么杀下去,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阿爷同我讲过当年征战的情景,尸积盈野血流成河,田地里不见农夫,村庄不闻鸡鸣。人肉为粮是寻常事,粟米斛珠也不算稀罕。若天下始终是那副样子,我们的富贵又有何用?大家想想看,如果整个天下,都是如今洛阳的情形,咱们就算位及人臣开府建牙又有什么意思?打天下离不开厮杀,坐天下不能整日厮杀。杀到民穷财尽,那样的天下便也不算是天下了。我辈舍命征战,只为以武止戈,为天下换个太平回来。再说直接点,咱们征战是为了自家的子孙不必再过咱们这样的日子,能够吃几天太平茶饭。”   徐家闾众人眼眶都有些湿润,有人忍不住叹息道:“其实我还是想跟着老太公耕田。要是没有突厥人也没有王仁恭,每天干农活再练练武,日子虽然穷一些,却比现在舒坦多了。”   素来沉稳的韩约,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若是眼下没有这许多战事,我和小六便能多陪陪阿娘,她老人家该有多欢喜?”   宋宝对此并不认同,他天生就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格,若是只能过本分日子想想就觉得不自在。不过他为人乖觉,知道现在这个场合如果自己唱反调,肯定会挨收拾,于是把话都藏在心里,表面上不发一言。   徐乐朝众人点点头:“打天下要靠刀剑,坐天下便要靠文章。虽说咱们都是武人,可是也得承认,兵甲只能杀人不能安民。要想让子孙过上太平日子,便得要读书识字,让人懂得道理。当日阿爷也教大家识字,不过说起成效,就远不能和厮杀相比。这不怪大家也不怪阿爷,而是没办法。咱们神武就是那么个地方,云中的汉子天生就是玩刀比拿笔利索。可就算咱们在腹里,也是没办法。阿爷想教,大家想学,也没有办法教,因为我们没有书。”   满室无言。   徐乐所说正是症结所在,徐家闾那么多人,并不是都愿意当睁眼瞎,更多的还是没办法。都说穷文富武,可是对于这时代大多数人来说,读书也不是穷人可以奢望的事情。战乱多年民生多艰,普通人家哪里有条件藏书?大部分书籍掌握在世家高门手中,他们的庞大财富可以支撑自己的知识储备,反过来这种储备,又让他们可以垄断文教。   普通百姓若是天赋过人或是别有奇遇,在武力一道还可以有所发展。可是要想读书识字,就真的是一点门路都没有。只能期望得到能人教授,又或者机缘巧合结交世家,从他们手里借阅书籍。   当日徐敢在徐家闾可以置办刀枪剑戟,也可以偷着准备铠甲,唯独没办法变出几本书。就连徐乐的文墨,都是老徐敢不惜精力一笔一划教授,书也是靠自己的记忆背诵默写出来。这些事太耗心神,也只能一对一教给徐乐,其他人根本享受不到。若是当日徐敢手里有几本书,情况自然就好得多。至少可以对着书讲,或是让人对着书念,效果都会好很多。   步离看着那些书也是两眼发直,忽然接话:“当日罗敦爷爷也说过,若是能换几卷汉家的书回去,他便一年不喝酒也没关系。梁亥特的好汉若是只知挽弓不懂道理,就只能世世代代猎狐。”   “正是如此。如果我们不读书不识字不知礼,那么子孙后代就只能像我们一样卖命厮杀,永远过不上太平日子。比这更可怕的是,我们今天所有的努力可能都会白费,不要说造福子孙,就算是让后代记住我们都没那么容易。宋大分不清南齐北齐,可教你一身本事的叔父,乃是老柱国贺拔岳的部下。他们年轻的时候梁朝尚在,从父辈嘴里也能知道南齐为何。到了你这便只能记住陈叔宝,怕是连梁武帝为谁都搞不清楚,这怎么也是说不过去。”   宋宝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让乐郎君笑话了,都怪咱脑瓜子不好使。”   “不!咱们神武大名鼎鼎的铁飞燕,谁敢说你脑子不好使?恰恰相反,你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慧,若是学文也一准有所成就。只不过是少年时没读过书,靠着口传心授记忆,自然就容易讹误错漏,记不住前朝也不奇怪。”   徐家闾的庄客这当也都听明白徐乐的意思,知识不能光靠口耳相传,最终还是得变成文字编纂成书。人的记忆会错会遗忘,写在绢帛、羊皮又或者纸张上的文字则不会。没人愿意自己的事迹被遗忘,但也没人能阻止这种事发生。就像宋宝闹得笑话,自己也没法避免。谁让自家命不好,赶上这么个年头也就只好认了。可是自己的子孙理应有更好的出路,至少得记住自己的祖先,记住自家祖上曾经的荣光。   众人再看向那些书籍的时候,眼神已经变了。既不是只顾着看卷轴处的琉璃,更不是把它们当成破烂,而是聚精会神看着,生怕宝贝有所缺损。   如果徐乐一开始就用军令简单粗暴传达,也一样可以完成目的,速度上可能更快。但那也就是高压手段,士兵只会听从,不会明白其中含意。如今掰开揉碎讲明白,这些军将也就了解了书籍的珍贵之处。这时候就不是主将要他们保护书卷,而是他们从骨子里就愿意保护这些书,生怕他们受了伤损。此时此刻,这些书已经不是简单的书卷,而是自家儿孙改变命运的希望。   徐乐说道:“咱们今日得再多财宝绢帛,迟早也会花销干净。这些书却可以传承后代,让我们的子孙读书知礼,更重要的是,给他们更多的选择,让他们有一条不需要上阵厮杀也能获取功名的路。”   宋宝也听得入了神,忽然说道:“乐郎君这话是不错,可我听人讲过,大隋科举有名无实。那些念书的得先有当官的举荐才能去考,不能自己投碟,考来考去最后还是世家的那帮人。那些世家高门,都有自己人,怎么也轮不到咱们,到时候该咋还是咋。咱们苦哈哈就算认了字也还是得卖命求生,还不如不识字。想得少些,心里还能舒服点,否则还不得活活憋屈死?”   “宋大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也说了,那是杨家的科举。现如今已经不是杨家天下了,这规矩也该改一改。”   改?这怎么改?   宋宝的话到喉咙,又被他生生忍住没有说出口。   不对劲!这话绝不能问,徐乐也不该答。倘若他真的回答出来,自己这个提问且听到答案之人,说不定就要面临大祸。   自己虽然不读书,但是这个道理是明白的。考科举就得识字,可不管是书还是教书的,都在世家手里拿捏着。就像山泽林地一样,这些书籍也是世家高门重要的财富。之前察举的时候,世家靠掌握地方,能够垄断官员出身。大隋那个高官举荐士子科举的制度,和之前的察举也没什么不同。即便如此,还惹得世家大为不满,在旁推波助澜把大隋天下搞成今天这副模样。   李渊自己就是北地世家首领,如今李唐王朝能够迅速发展也得世家之力甚多。他做了皇帝之后,理应和世家更为亲善才对,不大可能动摇其根基。就算他想改,也没那么容易。天下间多的是自己这种不识字的,拿什么去考科举?除非是……   宋宝看向那些书,心中隐约升起一个念头。世家没法控制弓刀武艺传播,才导致武人的功名之路不受世家掌握。如果有朝一日,这些书也像弓刀一样四处传播,再有人在各处讲学,那么世家对于文人也就无从控制。失去文官武将的世家,是不是就……   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些书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寒光闪闪的刀剑、弓矢,锋芒毕露光华夺目。它们指向的目标,正是天下世家高门的胸膛咽喉。一旦发射出去,那些一无所能,只凭出身就能过好日子的人,怕是就要从高空落入泥沼。   不过自古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何况是要毁了人的根基?可想而知,如果真有人这么想,必然面临世家的疯狂反扑,其凶残程度绝不在战场之下。这件事自己绝不能掺和其中,否则必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八百四十三章 枭雄(八)   玄甲骑兵引导的车仗已经进入紫微城。眼下洛阳城缺的是粮食,最不缺的就是财帛和车辆。毕竟这些东西没法填肚皮,是以躲过了灾厄。真正难找的,其实是拉车的牲口。毕竟军中早早就开始宰杀脚力以充饥,导致现在洛阳城内只有少量甲骑其他都是步兵,更别说拉车的挽马更是没地方去寻。   不过在王世充的军令以及玄甲骑的威风面前,这些困难都迎刃而解。对于洛阳军队来说,态度非常明确,只要玄甲骑开口,就尽量满足。毕竟人家是凭一己之力成功击退了瓦岗大军阵斩霸王翟让的存在,得罪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不就是没有牛马么?用人代替就是了。大批士兵充当夫子,为玄甲骑搬运书籍。虽说这些书放在宫殿里面比放在军营安全,但是徐乐想要,那自然就得按他的意思办。其实对这些军将来说,都觉得玄甲骑太厚道了。洛阳城眼下遍地是钱,这帮大爷如果开口,那不是想拿多少拿多少?放着金银珠宝不要,只要这堆破书,简直是仁厚到了极处。人都说李渊是仁厚君子,看他手下的兵马行事,这说法应该是没错。   他们搬运书籍的时候,徐乐一行人已经离开库房来到了观文殿所在。当日杨广意图迁都,对洛阳的宫室很是上心。除了不惜使费务求富丽堂皇之外,在重要的物资上也做了转移。虽然杨广不管为君还是为人,都有颇多可指摘处,但是在重视学习喜好藏书方面,倒是和其父杨坚如出一辙甚至犹有过之。   登基之初杨广就开始在全国范围搜集古籍、书画,紫微城营建完毕后,就专门布置藏书事宜。自宫中所存三十七万卷书籍中,精选三万七千卷,名为“正御书”。随后命人将这些书籍誊抄副本五十份,分别收藏于东西两京。也多亏他这番布置,才能让这些珍贵古籍得以保全存世。   自征伐高丽开始,大隋分崩离析狼烟四起,这些书籍也颇多丢失散佚或是损毁。好在有足够多的誊抄版本,才算为华夏保留了文脉。而收录藏书之处最为考究的,就是徐乐众人此刻来到的“观文殿”。   随徐乐前来的这帮玄甲军将,都进过长安大兴宫,算是开过眼界。像是韩约、步离这种更是到过江都甚至见过杨广,在他们想来,洛阳宫城再怎么讲究,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至有什么出奇。可是当众人来到观文殿前,亲眼见到宫殿模样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见识又是何等的欠缺。   观文殿前左右立书库十四间,左右各七。每三间书库设一双扇门,四周则设有雕花窗棂。这些门窗都用五色锦幔遮护,显得富丽堂皇。最为神奇处,则在于徐乐踩下机关之后,伴随着一阵轧轧作响,所有的幔帐同时升起。这还不算,一阵噼啪声作响,十四间书库的门窗同时打开,而在双扇门上,各自悬有两尊大小与门相若的飞仙雕像。   随着机关启动房门开放,飞仙像缓缓落下,如同天上神仙下凡为人间帝王充当扈从。这些仙人像落下的地方刚好挡住门,让人无法进入。神像采用沉香木为原料,雕工更是大隋第一等的巧匠,神像活灵活现足以乱真,恍惚间真可以让人产生神仙下凡的错觉。   宋宝吞了口唾沫:“弄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就为了看书?”   “某听二郎讲过,杨广在日每每入内翻阅典籍,这些神像便会如同护法尊者从天而降。这也正是杨广所图,以此彰显自己的不同寻常,让天下人相信自己是神佛护持的真命天子,不要对他生出二心。当然,这也是为了警告宫人,神佛在上看着他们一举一动,让他们别对这些藏书生出非分之想。”   宋宝点点头,随后又有些纳闷:“既然如此,那为何又把藏书放到那个地方,反倒是把这里空着?”   “空?这种地方又怎么会空?”   徐乐再次踏动机关,挡在门口的神像缓缓上升露出门户。他带着众人来到门前,双手轻轻一推,门户洞开,富丽堂皇又带着几分神秘气息的观文殿就此展现在众人面前。   如果粗看过去,会感觉观文殿和当初没什么变化。殿内依旧堆满了书卷,墙壁、窗户上都悬挂五色织锦,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毡毯。偌大的殿宇纤尘不染,香炉内烟雾袅袅,阵阵幽香沁人心脾。一切似乎并未改变,整个宫殿还像杨家天下时一样运转。   可是有了之前的见识,这些人自然都能感觉出其中蹊跷。既然大隋的藏书都放在库房,这里的又是些什么?   宋宝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难道杨家又把书籍抄了一份,然后存在库房里以备不时之需?”他说完这话,随后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也不对啊,就算抄一份备用,也不能放在那里等虫蛀。再说这些书,也没有琉璃锦缎。”   爱财之人自然有属于自己的视角,宋宝最关注的就是书卷上是否有华丽装饰。别人还没看出什么蹊跷,他第一个发现了此地藏书的不同之处。所有的书卷都是那么放着,并没有用锦缎包缠更没有珍宝作为书轴或是点缀。   杨广性喜奢靡,那些书卷上的琉璃固然是为了彰显书卷本身的价值所在,也未尝不是为了迎合杨广喜好刻意为之。而此刻观文殿藏书全都朴实无华,就是些极为普通的卷册。就算再打扫的怎么干净,也和整个房间的华丽布置不符。杨广也不可能在这么个环境里,阅读如此普通的书卷。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书原本不属于这里,只不过是临时挪进来并且移走了之前的藏书。   这就引发另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书,能得到王世充的重视,为了保护它们不惜移走之前那些藏书典籍。自汉末而至大隋,天下动乱战火纷扰,书籍卷册大多毁弃散佚。也只有在江山一统后,大隋以举国之力不吝工本,才能搜罗到这些书卷并且进行誊抄备份。换句话说,天下文脉的精华,大半云集于此。其中更有不少古书乃是出了宫廷就再也找不到的孤本,就算誊抄五十份之后,它也还是藏在宫里外界看不到。这些卷册能够成功挤走如此珍贵古卷,自身到底有何独特之处?   这时候宋宝就发现不识字有时确实不方便,眼瞅着这些卷册却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东西,心里颇有些焦急。凭直觉认定,这肯定是很值钱的东西,可不识字就不知道值钱在哪。这种面对宝山却难窥门径的经历,让宋宝开始认同徐乐的观点。读书认字确实很重要,哪怕是为了富贵,也该去读书。做游侠或是小军汉的时候,靠着武艺气力怎么都能混。可是真的想往上走的时候,就会发现识字不识字的区别非常大,识字未必能直接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可是能够在战场之外的场合,让人更容易功成名就。从这个角度看,哪怕在乱世,读书也是登天梯,自己居然把它看作无用之物,甚至想把它毁掉,这确实是愚不可及。   就在宋宝考虑自己该找个先生教授文字,日后也好走向正途,当个真正贵人的时候,徐乐已经走上前去,翻动那些卷册。在场众人,也就是他认识字,这活别人自然没法代劳。   徐乐也不说话,而是径直上前,从架阁上抽出一卷展开观看,快速看一遍之后,又马上换另一卷。如是者数次,步离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   “中原、江淮、或者说大半个天下!”徐乐背对众人沉声回答,语气很是凝重。“我们拿走那些藏书,王世充不会多说半句。可要是把这里的东西拿走,只怕他会立刻翻脸不顾一切跟咱们拼命。就算为此得罪李唐,或是被咱们杀个人仰马翻也在所不惜。”   宋宝一愣:“啥?为了这个,他就要拼命?这……这不就是一堆破书么,怎么成了天下?”   韩约等人也是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些卷册有何特殊之处,能够当得上天下之誉。徐乐这时放下手中卷册,转身往外就走。他既然有之前的说法,大家就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动不得。至少在做好和王世充翻脸开打的准备之前,没必要做这种事。见徐乐往外走,众人也就跟在后面出去。大家心里虽然有疑问,可是徐乐不说,他们也就不好开口。不过越是不问,心里就越是觉得好奇。   直到众人从观文殿一路来到紫微殿外时,徐乐才冷哼一声:“王公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不知从几时开始就已经在为天下谋。这位皇泰主若是命好,就该离开此地另投他处,否则难免步杨广后尘,不知几时这条性命就要断送在王世充手里。” 第八百四十四章 枭雄(九)   徐乐之前提出要看观文殿的时候,王世充的态度就有些迟疑,虽然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要求,不过那种勉强和为难,徐乐看得非常清楚。那个时候他就有所怀疑,感觉观文殿里面的东西不寻常,等到他亲眼看过之后,才知道王世充为何如此纠结。   陈列在观文殿里面的卷册既不是上古典籍,也不是古书善本,而是些账册。上面写满了枯燥乏味的数字再就是名字。内容无趣文字也很平常,虽然字迹清晰,但是大多丑陋,一看就知书写之人无非是粗通文墨能写字而已,根本谈不到书法架构,字写的也毫无美感。这些乏味且寻常的账簿,却是构成天下的基石所在。不管是谁,想要坐稳江山,都离不开这些无聊之物。它们就是大隋一百九十郡、一千两百五十五县的户口、田亩、租调数字。   天下可以在马上取,却不能靠弓刀去守。要想坐稳江山,总归离不开文官治理。而这个治理,也不是简单的文章教化那么简单。那些认为只靠读书认字,就能管住地方的,未免把牧守地方想的太过容易。天子二宝,土地百姓。支撑帝国存在的基础,就是大隋疆域内万千百姓所提供的租调以及庸役。可不管是租调数字,还是庸役人数以及能力,都不是凭空出现,其所依托的,就是一套完整的户口记录以及田地数字。   历来天下大乱都会带来类似的记录,便是天下动荡户口减半,又或者是十无一存。这里面固然是因为战争以及因战争引发的饥荒、水灾等等,导致大量人员死亡户口减少。但是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战乱的缘故导致秩序崩坏,从而让户口制度失去作用。官府的户籍资料毁于战火,或是大面积逃亡,让户口档案失去作用,这都会导致人口的大量消失。   这些消失的人并不一定是真的死掉了,很大一部分都被高门世家地方豪强趁机吸纳,把他们从自由民变成了自己的奴仆。要知道所谓户口版籍并不等同于天下百姓名册,就算是人头税也不是真的数着人脑袋来征收。这时代所有的户籍统计,都是建立在分田收租、征收调赋以及征发力役的基础上,包括人头税也是如此。换句话说,朝廷户口上统计的,就是自己的税基,而不进行租赋缴纳的人,就不被统计在内。   世家高门武功勋贵坐拥大量田地山林,这些土地或是山林本身不出产财富,要想带来利益,必须得有人去工作。世家子不可能自己去耕种采伐,是以对于他们来说,人本身就是极为重要的财富,需要千方百计去攫取。成为世家奴仆的人,就如同世家所拥有的牛马牲畜一样,不再承担赋税,也就自然不会出现在朝廷的户口统计上。   太平时日他们做这些总得有所顾忌,一旦天下大乱,这些高门就可以运用自己的权力或是武力明目张胆进行掠夺。是以离乱之年消失的人口,很大一部分就是被高门世家吸纳,让他们的势力进一步壮大。   这种行为等于是从帝王手中抢钱,自然不能为朝廷所接受,是以一旦天下太平秩序稳定,就会围绕户口、田地数字问题进行较量。依据双方力量的强弱决出个结果,最终得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答案。   这也仅仅是最为理想的形态,很多时候事情都不会这么顺利解决,往往要杀个人头滚滚才能最终达成目的,这过程中或许是若干名门望族的衰落乃至消失,也可能是地方上的官吏身死族灭,总之离不开争斗和死亡。   南北朝乱世杀伐不断,导致从这个时代走出来的人,身上往往自带铁血气息。杨家父子都是凶狠严苛的性子,流血杀戮更是难免。挟一统南北重塑华夏之危,即便是那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望族,也不敢硬抗天子威仪。是以杨坚登基之后,于开皇五年在天下推行“大索貌阅”,也就是清查户口。仅一年时间,就增加户口一百六十余万。   要知道这些是户而不是人。由于一户五丁计算,这就是足足八百多万人!这么多的人,当然不可能是靠出生生出来的,再说这里面大多数都是成年丁壮而不是儿童。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浮户”、“隐户”,归根到底就是世家控制的人口。   大业五年,杨广再一次大索貌阅,规定凡是某地户口有一人不实,当地长官削职;若某人检举出某家隐匿一个丁男,可以此被纠之家代替输缴赋役。这次大索貌阅的效力远不及杨坚,共计增加丁男二十万三千,增加人口六十四万一千五百。   这两次大索让高门世家意识到杨家父子对于自己的威胁,照这么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挖断自己立身存世的根基。随后大隋动荡天下崩解,最终导致江山灭亡,这其中原因复杂,杨家这种从世家手里抢人头的行为,也是重要原因之一。换句话说,此刻观文殿里收藏的户籍档案,可以看作是用大隋江山换来的。   按说这些户籍资料田产分布,理应收藏在国都所在专门的库房精心看管打理。就算是东都洛阳留有备份,也是只有对应的官吏可以掌握,且存放在专门的地方,怎么也不该放到观文殿内。再说从方才翻阅的情况看,这些卷册编撰的时间是发生在杨广初征高丽失败之后。也就是第二次大索貌阅的结果,并没能达到杨广满意,第一次辽东攻伐的失败,也让大隋面临人力和财政上的双重压力。为了解决这一切,杨广再次检地检丁,希望从世家嘴里夺一部分资源出来弥补亏空,结果导致了最终的惨剧。杨玄感之乱,很可能也是因此爆发。   自己当时还在阿爷的护持之下,对于这件事所知不多。由于随后天下陷入动乱之中,人们对于这次检查也就没有太多记录。随着秩序的恶化,杨广再想搞这种大索已经成为泡影,是以这次大索的结果,可以看作是大隋朝最后的人口田亩数据。   固然之后的战乱导致秩序崩坏,流民大量增加,会导致很多户籍数据不再准确。但是这并不能说明,这些户籍资料没有意义。毕竟伴随着大索貌阅一起推进的,还有大隋的输籍法。也就是把百姓三百家到五百家为一团,根据标准定户等高低,重新规定应纳税额。   有户口以及输籍资料在,日后天下安定后,就能根据这个估测出原本当地有多少人。如果前后差距太大,那么就不妨再来一次或是几次大索,直到数字达到正常。再说不管怎么乱,田地的总数放在那不会变,有这个依据,谁再想侵占田地就很困难。   谁拥有了这个,谁就掌握了帝国的基础,至少也是个重要依据。等到改朝换代重新计户授田时,有这个就能加快时间,减少不必要的重复工作避免耗损。   以杨广的多疑,肯定不会放心把这么重要的资料放在自己视线之外。再说自己大军入长安的时候,也没从大兴宫找到这方面的最新资料。很多户籍档案都是前两次大索时的旧档,效力肯定不如王世充手里这份。   如果自己猜得没错,这些户籍档案应该是被王世充私自扣下的。杨广有意迁都江都,当然机会把对国家最有用的物资都迁过去,洛阳又是水运中转的重要节点,一切就好解释了。这些户籍从长安运抵洛阳,理应起运上船,再从这里运往东南。可是王世充却把这些扣下了,作为自己个人谋求霸业的根基之一。   考虑到王世充执掌洛阳以及这些户籍卷册转移的时间,估计他私自扣留这些东西的时候,李渊都还没有起兵造反。那时候王世充肯定谨慎,这些东西不会堂而皇之拿出来,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直到现在他彻底掌握了洛阳局面,且面临瓦岗军的威胁,担心有人损毁这些账册或是把它们交出去,才把这些账册挪到观文殿,且为了妥善存放这些版籍就把那些藏书都挪到了库房。   且不论他的为人以及忠心,就是这么个布置,就能看出来,此人不但所谋甚大,更是个阴险狡诈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枭雄。这种人反复无常,不管现在对自己多恭顺,真要打定主意翻脸,立刻就会行动不会有半点迟疑。   正常情况下,王世充当然不会对自己不利,至少现在不是时候。但是自古小心无大错,跟这种人打交道多长个心眼,从来就不嫌多余。自己面前的瓦岗军并非易与之辈,身后李建成虎视眈眈,不知几时就会下毒手,身旁的王世充又是这等人物,玄甲骑看似背靠强援,实则四面受敌孤军奋战。   想一想自从自己出山,好想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也早就该习惯了。就是得让麾下这干军将多长个心眼,别真的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小看了王世充及他部下的那些将卒。再者,那些卷册既然被自己看到,也确实该想个办法,把它们保护起来,以备日后二郎坐天下使用。   换句话说,从看到那些卷册的时候,自己和王世充就注定要有一场较量,决定这些珍贵底档的归属。以王世充的狡诈,也肯定能猜到这一点。就算瓦岗军不来,玄甲骑在洛阳怕是也没几天安生日子,就得准备接下来的争斗。而摆在自己面前的难处,也远不止这一宗。就是从王世充手里要来的书卷,也是个烫手的馒头,没那么容易送出去。 第八百四十五章 枭雄(十)   对于大多数武人来说,意识不到书籍的珍贵之处,最多也就是算计它们能值多少钱。也就是徐乐这等见识的,才能对它们的真正价值有大概认知。再者就是世家门阀控制的天下,书籍能否发挥应有作用其实也不好说。是以在正常情况下,徐乐拿走这些书并且运回去,其实没什么难处,王世充也犯不上为这点小事跟强援过不去。   可是看到观文殿那些账簿之后,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正常情况下,王世充也不会让徐乐看到那些。只不过是从邙山之战再到徐乐提出放粮以及观赏观文殿,前后时间距离太短,王世充没有反应以及布置的时间。毕竟那么多的账簿在那,要想在不引起玄甲骑众人注意的前提下把它们转移走,就得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徐乐一行人太快,王世充根本来不及采取行动,只能被迫让他们看到。   从那一刻开始,双方的关系就变得有点微妙。主人家千方百计想要藏下的东西被客人看到,这便做不成主客,只好当个对头。王世充之前答应的事情,固然不能明着拒绝,但是具体执行成什么样,就难说得很。虽然从正常情况看,王世充没必要在这种小问题上和玄甲骑对着干。但是人心难测,谁又说得好?何况对徐乐来说,要应付的人还不止王世充一个。   韩约原本也没把书当一回事,直到从徐乐口中了解到这些书的珍贵,以及对它们的处置之后,才真的有些犯难。   “原本以为,乐郎君是要把这些书留在手里,将来教咱们的子弟读书识字,或是教授那些乡亲。没想到现在就要交给二郎,这可是有点难办。他要是在军中一切都还好说,可是现如今李建成坐镇潼关,这东西能否从他眼皮子下面运出去就是个问题。就算瞒过了他,迟早也会露馅,到时候他还是得记恨咱们。说实话,就他的所作所为,就算宰了他都应该。可是谁让他是李家嫡长,连皇帝位子迟早都是他的。咱们真恶了他,也是个麻烦。”   房中只有韩约、徐乐二人,也就没必要说一些表面文章。神武子弟都知道,小门神韩约可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在云中那种边地,一个窝囊废会被所有人看不起,慢说当侠少,就算是当个农夫都会遭到排挤打压。说到底,那就不是个能养活老实人的地方。在那种险恶环境下能够立足并且闯出偌大名头的小门神,自然不是什么好相与,更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说这番话,也不是顾虑自身安危,完全是一番苦心替徐乐着想。   其实韩约说得也没错,毕竟他们现在也不是在神武那时候,天下的局势也和之前不同。为李家效力,自然是希望李家最终得了天下。可是一旦江山定鼎,情况就和现在不一样。君臣名分带来的影响,谁也不能等闲视之。大隋开国的时候,也有那么多武功勋贵,结果又如何?骁勇善战如史万岁者,还不是因为个名字犯忌讳就丢了命。   以徐乐和李建成的关系,可比史万岁这个名字危险多了。之前几次闹事全亏了玄甲骑的勇武以及李徐两家关系,如果日后天下太平,这勇力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李建成也不会顾念两家世交,到时候肯定是下死手。说句良心话,就玄甲骑当前和李建成的关系而言,修补都还来不及,不能再恶化下去。按照韩约所想,如果能用这些书换一个和李建成的和解,其实也是值得的。   至于说当日鹦鹉洲上自己所受的伤,以及李建成对于玄甲骑的态度,他不是不生气,而是没办法。   但是他的想法却不被徐乐所接受,他的态度也很是坚决:“当日杨家抄录正御书五十份,本以为可以世代传承。可是兵火纷纷,人命如草芥,自保都还顾不上,又有谁能顾上那些书卷。这些书稿多有损毁、丢失,咱们手上这份,大概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份完整收藏。独一无二没有替代。如果落到李建成手上,咱们在要找一份一样的,可就难了。”   “阿乐你不说我也能想到,这样的珍品自然不会多,也确实送给二郎的好礼物。可是我想二郎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应该能明白咱们现在的处境,以及李家的大势。说到底他也是李家仁,不会想要看到家中内讧自相残杀。咱们把书给了李建成也不是给外人,他们两兄弟怎么闹也是亲手足,不会为这个跟阿乐翻脸。若是他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明白,这朋友不交也罢。”   徐乐叹息一声:“韩大还是没明白。我把书给二郎而非建成,并非因为两下的私交,也无关李家诸子争权夺利,而是为了这批书的用项着想。杨家父子虽然爱书,但是爱的不是地方。书卷落入他们手中,就被束之高阁存于大内,虽说书籍因此得以传世,但是对于苍生百姓并无帮助。也不说云中那种小地方,就算是长安、洛阳,又有几人真懂得文墨?毗沙门素来和世家交好,如果这些书落日其手中,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那些高门世家设法攫取。且不说咱们为了这些书费了多少气力,就是这些书落入世家手中,我们也是白忙和。咱云中人从小就懂得回易,赔本买卖能做么?”   看徐乐一副守财奴的样子,韩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叹息道:“赔本买卖不能做,杀头的更不能。为了保住这些书,得罪李建成,值得?”   徐乐点点头,神色变得庄重。“我没有在开玩笑,这些书属于天下苍生,而非一家一姓。日后理应造福万民,让天下人都能读书识字懂得做人道理,才是它们应有的用项。而不是让世家高门将其束之高阁,成为自己传家的财富。若是最后只能如此,我宁可现在就一把火烧了,也不便宜了那些蠹虫!”   韩约知道徐乐的脾气,他这么说,就证明这件事已经没得商量,也只好由着他去。自己与他乃是手足,不管阿乐做什么,都会全力支持。就算因为这件事得罪了李建成,也顾不得那许多。大家一起闯得祸多了,也不差这一宗。不过眼下是有另一桩难题得说在前面,否则白做了恶人也没起到作用。   “人多眼杂,这件事估计逃不过李建成耳目。他要是不想要怎么都好说,如果他铁了心要夺,咱们想要护住这些书也不容易。毕竟他现在是三军主帅,咱们除非是准备好翻脸反目,否则也不好抗拒。”   “咱们现在确实不能和毗沙门翻脸,但这些书也不能落到他手里。这件事么……得想个主意。”   韩约微微探身,徐乐则把声音放低了三分,小声嘀咕着什么。韩约点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这事情怕是也不好办。总得有人肯帮忙才行。”   “帮忙的人很快就会到了。”徐乐的语气很是笃定。“咱们不是徐家闾刚出山那时候,现如今是李家离不开咱们,不是咱们离不开李家。不管是李家父子哪一个,都不敢真的让咱们以八百骑对抗瓦岗大军。援军、钱粮哪个都不能短缺。我军初至洛阳便大破瓦岗,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长安,自然少不了人来。以二郎的谋略,自然知道该派得力的人随行,还愁没人给咱们帮衬?”   韩约这下也松了口气,他其实一直担心的是李建成在后面下黑手,真的不发援兵钱粮,让玄甲骑孤军奋战。不管徐乐如何骁勇,玄甲骑又是怎样的劲旅,也不可能真的靠八百甲战胜瓦岗军。王世充的兵马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残存的鹰扬精锐还在邙山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人充其量就是守城,战阵上不能指望。有徐乐这话,总算是一块石头落地。   徐乐又说道:“人来之前,把那些书保管好,千万不要损毁。再就是粮草的事情得多留心,按说王世充不敢短了咱的口粮,可万一他生出歹意,咱也不能吃亏。”   韩约点头记下,随后便准备去安顿布置。可就在这个当口,房门外传来小六的声音:“乐郎君,有贵客要来拜访你!”   韩约眉头一皱,开门将自己的兄弟从外面拎到房中。   小六别看年岁不大,但是跟着徐乐出生入死不止一遭,更经过几次苦战历练,不论手段还是功劳都远胜徐家闾普通庄客。如今的他也是玄甲骑大将,如果只看年龄和官位,他绝对算得上是少年得志,寻常将门子弟都远远不及。   不过在自家兄长眼里,他依旧是个懵懂少年,根本没有脸面或是身份方面的顾虑。拉进来二话不说就朝头上拍了一记巴掌:“多大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就你这样子怎么带兵?下面的人怎么服你?贵客?咱们连王世充都不用理会,还有什么贵客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谁想来就让他来,至于见不见,也是乐郎君说了算。”   小六有些委屈却又不敢分辨,只好小声嘀咕:“打人干什么?我又没说是城里的贵客,这人是瓦岗来的,听说还给咱带了粮食……” 第八百四十六章 枭雄(十一)   徐乐在击退瓦岗之后,也防范着他们杀回马枪。虽然从常理上,刚吃过这么个败仗挫了锐气的军队很难这么短时间内回师逆战,不过响马不能按正规军考量,再说兵家大事关系生死,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是以别看王世充部下从邙山搬运战利品入城,城中又是放赈又是搬运藏书,一副武备废弛的模样,如果真要是瓦岗军回师偷袭,肯定会迎面撞上严阵以待的玄甲骑兵。   负责警戒斥候侦察敌军动向的,就是小六和他麾下的一支精骑。这支队伍人不多,却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内中既有徐家闾的乡亲,也有梁亥特部落中一流的猎手。这些人不但马术精湛,隐匿侦察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千军万马厮杀的时候,这么一小股游骑不管多能打,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如果没有这么一支灵活精干的部队担任耳目,一支大军就可能变成盲人瞎马,对于战场情况完全不了解,不知几时就会被人敲闷棍。   徐乐从小被阿爷拎着耳朵教授兵法,自然熟知斥候的重要性。因此他对这支兵马进行过专门的训练,把自己在点兵山里面所经历的种种磨砺,让这帮人也经历了一通。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就是让徐乐变成了这帮人最大的梦魇,不少人只要梦到点兵山就会被吓醒。更有一部分人在过程中被淘汰,从斥候兵转为普通骑卒。   但是所有通过考核的,就成了当今世上第一流的猎手。不管是斥候侦察还是隐匿形迹避人耳目,乃至游骑之间的小队搏杀,他们都足以应付自如。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队精锐暗哨作为耳目侦察瓦岗动向,徐乐和他的部下才能放心地放粮、搬书,压根就没担心过瓦岗军突然袭击。   原本小六说贵客的时候,徐乐就有些怀疑。不管城里谁来拜见自己,小六都不会这么紧张。更重要的是,他就不该来。没有自己的将令离开队伍,这本身就是触犯军法。小六虽然是个半大孩子有些时候难免做些糊涂事,但是在军中已经这么久了,基本的规则他是明白的,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犯错。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贵客来自城外。   所谓乱世必然有很多东西和太平年月不同,除了人命变得轻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人变得模糊。敌友之分悬于一线,今日知己明日便可能白刃相向。如果不是明确的将帅不合,李建成兵屯潼关的行为,其实还可以看作是个谨慎的表现。毕竟谁也不能排除王世充突然和瓦岗结盟,反手暗算唐军的可能。   就算是两方死战,该有的联系也还是得有。打仗就是如此,打打谈谈或是边打边谈,都再正常不过。瓦岗方面派来使者拜访王世充,并不算多特殊,但是其带来粮草又要拜访徐乐,就实在透着蹊跷。   粮为军中根基,瓦岗军粮食再多,也没理由拿出来资敌。对于瓦岗来说,粮食其实就是一件有力的武器。控制粮草就等于扼住了王世充的喉咙,这时候带粮食送礼,那些瓦岗军将怎么答应?更别说特意提出拜访自己,就更让徐乐有些纳闷。   不管怎么说,洛阳的主人还是王世充。瓦岗要谈任何事情,都是王世充做主,自己无非是援军的战将,军国大事不归自己控制,拜访自己干什么用?   韩约也听出内中的不妥之处,连忙问道:“来的是文官还是武将?他叫什么名字?”   小六道:“来得是个老倌儿,看穿戴就是个文官。再说就他那副模样,风大点都能吹散了架,怎么也不像是个会武艺的。至于名字……我想想……好像是叫苏什么?我没听清,但是王世充这边似乎很是敬重,我回来的时候,王世充已经亲自去迎接了。”   “王世充迎接?瓦岗军里还有这等人物?”韩约皱着眉头思考:“没听说瓦岗有哪个好汉姓苏,就算是有,也不至于如此吧?这老儿还要见阿乐?他到底是谁?”   “苏威!”徐乐这边给了韩约答案:“虽然还没见到他,但是瓦岗军中能有这等排场的,也就只有他一人。王世充迎接他也没错,若非是乱世,他怕是连迎接苏威的资格都没有。如果论资望辈分,就连瓦岗军的李密,也是望尘莫及。只不过他居然还有面目活在人世?倒是让我有些出乎意料,还以为他早就殉国了呢。”   此刻,洛阳城门处,王世充望着端坐高车之上的苏威,心中的念头和徐乐差不多。真没想到,这老儿居然还有面目活在人世?细算下来,他是先附逆于宇文化及,又从贼于李密。看他那模样全无半点愧色,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大魏重臣开国元勋,这份厚脸皮的手段,就算自己怕也是望尘莫及。   不过没办法,且不说苏威代表的瓦岗军以及他带来那足以成为全军救星的粮食,单是其自身的履历资望,自己也必须对他保持表面恭敬。连宇文化及、李密那种乱臣贼子都知道要厚待他,自己更不能有所轻慢,至少现在还得对他持后生晚辈礼。   毕竟说起来,这位老人不管人品节操如何,其出身门第以及经历,都足以傲视大隋,让人不敢轻视。就算是李渊遇到他,也得跟自己一样毕恭毕敬,保持表面的礼数。再说这洛阳城和苏威还真有点渊源,正是在他的谏言之下,紫微宫的中轴线才没有选择绝对意义的居中,而是南当伊阙北指邙山顶,整体略向西北偏移。   于人于地,王世充对他都得讲礼数,不管心里怎么看不起他,表面上还是得保持个客气。苏威也很是乖觉,并没有因为王世充的礼遇就真的目中无人。作为大隋官场人瑞,敷衍场面乃是看家本领,对待王世充的分寸拿捏的很好,既没有让人感到不快,也不至于过分亲近,让己方的人生出疑虑。   不过王世充还是感觉的出来,苏威对自己的态度很大一部分是装出来的,很有些心不在焉。他关注的重点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也不怎么在意洛阳,更没有借机窥伺城防的意思。相反,倒是三两句话之后就往徐乐身上绕,试图从迎接的人群里找到徐乐的身影。   这老儿是为徐乐而来?王世充生性狡诈,一下子就猜出苏威此行用意。原本以为他送粮前来,是借机和洛阳谈判,双方能够以一个较为平和的方式罢战。自己大张旗鼓的迎接,也是有这方面考虑,希望能够向瓦岗示好终止这场战争。可是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瓦岗根本就没想过和自己和谈,送粮遣使都是借口,目的就是见徐乐。   他们见徐乐做什么?派苏威这么个降臣为使,又是什么意思?要知苏威虽然在大隋官场地位非比寻常,但是文武殊途,何况徐乐出身神武农家,苏威的官职再高,资望再老,对于徐乐来说都没什么影响,双方更不可能有交情。就算瓦岗想和徐乐勾兑,也不该派这么个人,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图谋?   苏威出身京兆武功,其祖上乃是曹魏侍中苏则,而苏威的父亲就是北周奠基人宇文泰身边得力重臣:苏绰。昔日关中双雄对峙,东魏强在武功西魏胜在文治。本来西魏的土地、丁口、兵力都不能和东魏相比,战阵上也是败多胜少。但就是靠着文治之功生生坚持下来,熬死了高欢最后又熬死了整个北齐。这其中苏绰居功至伟,甚至说是第一功臣也不为过。   其创制计账、户籍等法,精简冗员,设置屯田、乡官,又上“六条诏书”作为西魏统治纲领。最重要的是他所提出的“朱出墨入”法,更是成为了天下公文案牍的标准范式,自创立之后便通行天下。现如今各路诸侯对于大隋制度看法不一,有的沿用旧法有的推行新制,但是没一个人反对“朱出墨入”法,全都在自己境内推行。就凭这一点,苏绰便为天下官吏所敬重,苏威承父祖遗泽,自然也就不会混得太差。   苏威少年成名,年未及冠便有神童之名。彼时北周当政的,正是那位“庆父再世”大冢宰宇文护,他素闻苏威才名,想要找他为婿。苏威心知以宇文护所作所为日后难得善终,不愿意和他有所牵连,又惧怕宇文护的权势,干脆一溜烟跑到山里藏起来。其动辄入山避难的生活方式,也是从这一刻开始。   从娶宇文护的女儿新兴公主,再到入朝为官、该朝换代、侍奉新主。苏威动不动就要跑到山里,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反对的态度,但是每次又都会妥协,最终向权贵低头,乖乖服从命令。他先后侍奉北周、大隋两朝数帝,经历昏君、暴君不知凡几,始终能矗立不倒。甚至经历江都兵乱这等惨祸,都能保全首领官位,固然是有着父祖荫庇,与其身段柔软关键时刻懂得低头的特质也很有关系。   这么个人天生就和武人合不到一起,就算徐敢父子在长安的时候,也跟他谈不到交情。那他为何急着要见徐乐?两下里又想要说些什么? 第八百四十七章 枭雄(十二)   王世充的疑问,也是徐乐的疑问。他知道苏威是何许人,也了解他的出身履历,正因为此始终不认为自己和他有结交的必要。其实就是爷爷向自己介绍苏威时,语气里也充满了不屑。这倒不是说文武殊途的问题,纯粹就是从人格上看不起。同样是苏家人,徐敢提起苏绰,语气里就充满敬意。不止一次表示过,比起那些沙场上骁勇无敌的大将,苏绰苏行台更值得敬仰。自家手段只能杀人,苏绰苏行台的手段可以救人乃至救国,两相比较终究还是苏行台高明。   只是苏绰再怎么本事,也和自己的子孙没关系。徐敢从不认可靠血脉传承就能坐拥富贵这种事,想要富贵功名就该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苏绰的功劳大,子孙享受些田地财帛无可厚非,可因为苏绰之功就推崇苏威就毫无道理。毕竟苏绰死的时候苏威才五岁,他又能从自己父亲身上学到多少本事?   如果单纯只是这点,徐敢对苏威最多也就是当路人看,不至于有所不满。而且客观说来,苏威也有谏言君王推行仁政,希望刑简政清体恤民力等功绩,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真正惹来徐敢鄙视的原因,还是苏威那些逃跑经历。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悔,既然拿定了主意便要走下去,大不了将性命丢给他,又算得什么!前怕狼后怕虎,做事瞻前顾后,能成什么大事?   乱世难吃太平饭,苏威平日高谈阔论,遇到危险就往山里跑,过几天又乖乖跑回去干活。这种行为和南北朝时候那些谈玄讲道的南朝名士没什么区别,南朝的基业就是败在这帮人手里。大隋好不容易由乱入治,正是该与民修养,怎能让这种人窃据高位?   可是苏威既有苏绰之子这个身份,自己又善于揣摩上意,哪怕是刻薄如杨坚、杨广父子者,对于苏威的看法也大体不差。开皇年间,苏威不但承袭了杨坚追赠苏绰的国公之位,还官拜纳言、吏部尚书等职,位高权重颇得杨坚器重。   他的官位越高,徐敢就越看不上他,自然就谈不到往来。提起他的时候,也是告诉徐乐大隋朝有这么个人,但是其所作所为非大丈夫,不值得效法更不值得结交。徐家子弟必须坚守本心,奉直道而行,不可像苏威这般苟且偷生全无原则。   也正是因为爷爷的教导以及对苏威为人的鄙夷,在江都期间明知道他就在城中,也不曾去结交过。徐家祖孙三代和苏威并无交集,他点名要见自己,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诡计。   韩约皱眉道:“既然觉得其中有诈,不如就不要去。反正咱们之间没有交情,何必要前往相见。真有什么话,就让他来咱们的军营说。咱一起听。”   小六道:“听他说那粮食有一半给洛阳,一半指名给咱们玄甲骑,要的就是郎君前往与他叙叙旧。那可是不少的粮食,足够咱们全军吃半个月呢。”   “混账!为了半个月口粮,就要阿乐去冒险?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难道军中短了你的吃喝,还是你肚皮比别人大些,只有你吃不饱!”   小六连忙申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么多粮食放在那咱们不敢拿,不是被洛阳的人小看了?苏威那话是当着洛阳那帮军将面前说得,咱不去肯定被他们背后议论,说咱怕了苏威。我寻思着就那么个老汉,怎么看也不像个有本事的,怕他作甚?”   “你懂什么?阿乐既然说这里面有诈,就肯定不是那么简单。你也看出来苏威没有勇力,难道人家自己不知道?他的算计肯定不在刀枪上!要说厮杀,咱们当然不怕他。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人家玩的什么花样。稀里糊涂中招,那不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小六的武艺提升很快,但是在谋略见识上确实不行。毕竟是个半大孩子,再怎么精明强干,也就是小聪明这个层次,跟真正的谋臣没法比。想问题也比较简单,根本没有那么多有得没得想法。听到兄长这么说,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连忙用手猛拍额头:“唉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帮人就是鬼心眼多,居然玩这些鬼把戏!既然如此,咱们还是不去了。我就说没忘了通传,这事跟郎君没关系!”   徐乐微微一笑,来到小六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个当军将的人了,将来也要悬将军印绶统率大军镇守一方,哪能动不动就说孩子话?你当这是耍笑呢?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哪会有那般儿戏?既然答应了,某走一遭也就是了。”   韩约连忙阻拦,徐乐却摇了摇头:“小六说得其实不是没有道理,人家拿了那么多粮食来点名要送给咱们,结果我身为玄甲军主却连面都不敢露,传扬出去不是被人笑煞?咱们在洛阳,就是靠胆气才能站稳脚步,若是被人看低了,就什么都做不成。那些虎将我都会过来了,怎么也不会怕一个文官。苏威不管有什么计谋尽管施展,我倒要看看他能否奈何我?”   说话间徐乐往外就走,韩约再想阻拦但最终还是把手放了下去。既然阿乐心意已决,自己就该无条件配合,这就是老太公当日教授自己武艺时的吩咐。既然学了徐家的本事,就该为徐家效力,不管阿乐怎样做,自己都且随他!   他看了一眼小六,暗示后者赶紧跟上去保护。小六看徐乐如此,心里越发的没底,觉得自己一时莽撞,给乐郎君惹来麻烦,连忙跟在后面充当侍卫。   徐乐回头朝小六一笑:“怎么?苏威那老头子这么厉害,得咱们两个联手才能和他较量?”   “那……那倒不是,我就是担心,万一他们有什么诡计……”   “李密足智多谋,确实要防备他使诈。不过这诈术未必就在苏威身上,与其防着一个老汉,不如防备他麾下那些精兵猛将。好生带你的兵,别让这伙强人打了咱们的冷不防就是帮我,至于这苏威,我对付得了。”   说话间徐乐再次露齿一笑,露出自己那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笑就如同他的勇武一样,都是整个玄甲骑的定心药。看到他那灿烂的笑容,小六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多半。既然乐郎君说没事,那就肯定是没事。不管苏威还是李密,跟乐郎君比都算不了什么,肯定能够对付。   眼看徐乐就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小六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提醒徐乐:“还有一件事很是蹊跷,苏威身边居然还带着个女人!”   “女人?”徐乐也是一愣。苏威是大隋官场人瑞,年岁自然不小,于女色早就应该没了追求。而且从阿爷的介绍中也得知,苏威这人固然有畏首畏尾有始无终难堪大用等问题,但并没有好美色的毛病。他和新兴公主夫妻情重,没听说过在女人方面有什么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苏威是个酒色之徒,现在这个场合以及环境都不对。他一个前朝降臣出使洛阳,怎么也不可能带着美婢随侍。是以说他队伍里有个女人,这确实是个蹊跷之处。   小六连忙说道:“也……也不是女人,就是看着像女人。这个我也说不明白,反正给人的感觉有点怪,虽然是个武夫打扮,但是总觉得有些像女子。”   徐乐心知小六年岁虽小但是并不糊涂,又跟着自己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眼界见识以及感知都非寻常人可比。尤其小六还是个极有天分的孩子,其禀赋之高尤在韩约之上,否则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成为神射士。   凭弓箭取胜,眼力是第一位。这里面的眼力不仅指视力视野,更重要的是观察能力。一个优秀的射士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能迅速锁定目标,保证不会偏差,这种能力类似于野兽捕捉猎物的直觉,最是准确不过。   小六就是拥有这种直觉的天生神射手,只不过由于年纪所限以及自身的功夫没有练成,很多时候小六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家厉害之处。他能感觉出这人不一般,就证明这个像女人的人,肯定有非凡之处,甚至可能比苏威更可怕。只不过小六说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只能含糊着说,也只有徐乐才能听得明白。   “不管像女人又或者就是女人,都没什么要紧。翟让都让我杀了,害怕了一个女人?”徐乐朝小六点点头,赞许了他的功劳,随后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不管苏威此来有什么目的,那个像女人的武士又是什么路数,自己一并接下就是。倒要看看这帮人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施展,又能把自己如之奈何? 第八百四十八章 枭雄(十三)   苏威为官清廉宇内闻名,就算其因“结党”获罪免官时,杨坚也坚决维护苏威的操行,禁止其他官员落井下石,以此攻讦苏威。   在大隋尚且如此,做了降臣就更不必多说。瓦岗又是有粮无钱的窘迫处境,连那些军功彪炳的武人都缺少财帛,苏威这么个投降文臣更不可能富贵。再者其不管为人如何怯懦,自身的才具以及修养摆在那里,也不需要刻意用锦衣华服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以苏威此来气度上自然不差,但是衣饰穿戴很是寻常,与洛阳城中一干官场上的后生晚辈相比,很是有些寒酸。   也正因为如此,他身后那个须臾不离的侍卫,就更显得惹眼。乃至连王世充都忍不住偷眼看了那人几次,越看心里越是起疑,不知这个看上去像女人,但是越看越觉得非同小可男子是何来路。   王世充一早就知道瓦岗方面不可能只来苏威一人,要知这位老先生可是有着数次入山避难的辉煌经历,这份威名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李密自然也很清楚。当年天下太平,苏家宗族都在别人掌握之中他都敢不管不顾先跑为敬,如今他在李密那里无牵无挂,更是随时可能脚底抹油。瓦岗军中好歹还有那么多军将大眼瞪小眼逃走不便,出来为使等于是纵虎入山,没人看着只怕人没进洛阳就先钻到邙山里面披发修行。   派这么个人出来,肯定得有人看着他。再说苏威毕竟是降臣,洛阳城中还有皇泰主杨侗这个大隋正统。万一他趁机说出瓦岗军中机密,也是贻害无穷。是以表面看苏威是使臣,但是背后肯定会有人暗中监视。这个看上去是女子的人,多半就是承担这份差事。   王世充第一眼看到此人时,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世间还有此等绝色?   他在洛阳城一手遮天形同天子,紫微城中又有杨广自各地搜罗来的佳丽,美人见得多了,按说早就是波澜不惊。可是苏威身后的美人,却是王世充生平仅见。   若是单纯身材高挑修长,眉目如画肤白如玉也就罢了,主要是身上那股气质,之前不曾在任何女子身上见过。面容如铁眉目含煞,一个习武的女人也就罢了,一个英姿勃发杀气十足的绝色,放眼天下怕是也找不出来几个。像这个女人这样杀气十足的,就更难找。   按说这么个美人,理应是李密的内宠嫔妃之属,纵然一身武人打扮腰间有刀,不过是装饰之物并无实效。单看那光洁细腻的肌肤,也不像个武人的样子。   就算她身怀绝技,也是来做使者的,不可能有什么杀气。可是自从看到她,王世充就觉得周身不自在。这个人就像是一口出鞘利刃随时可能饮血,让王世充周身不自在。他甚至有个感觉,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使者,而是行刺自己的刺客。   不过随后王世充就发现,这人的杀气不是针对自己。她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这种杀气乃是不自觉间散发出来,并不针对谁。换言之如果真的要对自己有所不利,只怕见面之时就要拔剑了。   由于有这种特殊的感觉,他不免多看这女人几眼。不看不打紧,细看之下就发现这里面更不寻常。   这个绝色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婀娜妖娆的裙钗女,而是个如假包换的七尺须眉!   这人不但是个男子,更是个身怀绝技手上人命无数的武将。乃至双方第三次目光相撞时,王世充竟感觉像是被利刃刺中,双目隐隐作痛心中忐忑不以,连忙把头转过去不敢对视。   瓦岗军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见其外知其内,别看没有亲眼见过来人手段,就只看其气度以及眼神就可以断定,此人绝对是当世一等一的豪杰。放眼洛阳军中,怕是没几个人能与其相提并论。瓦岗派这么个人前来倒是不算奇怪,不过他的杀气所为何来?再看他那双眸子红肿,分明是不久之前刚刚嚎啕大哭。   这人是刚刚失了至亲,来洛阳寻晦气的?若是如此,苏威未免就太过狂妄。不管其有怎样的资料,若是带了刺客进城对自己或是洛阳军将不利,他也休想活着离开!   王世充心内生疑,脸上则是不动声色,与苏威言语交谈,试探着对方的用意。   由于这次外交并没有任何前置环节,事先没有书信往来,也没有人居中传话,是以王世充也不知道苏威带着万斛军粮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好借着交谈的机会旁敲侧击询问,了解苏威的真实用意。   好在苏威一生经历了太多起起落落,在杨广时代一度身为“四贵”之一,又因触怒君王险些举家被害。早就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本事,与人交往的时候,也知道如何掌握分寸,让交涉的对象不至于太过难堪。   纵然从总的军力对比看,瓦岗军远在洛阳之上。而且不管王世充怎么掩饰,事情就在那里,肯定瞒不住人。现在的洛阳已经快沦落到靠战利品维生的地步,和如日中天的瓦岗军不能相比。不过苏威并没有因此就表现出不屑或是轻视,还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与王世充进行交涉。   他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用意,说过几句闲话,就把话题纳入正轨。李密头脑很清醒,并没有让王世充投降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也不想订立什么城下之盟。对于瓦岗军来说,态度非常明确,自己和洛阳肯定是要打的,任何盟约都没有意义。苏威这次带着粮食来,不是来谈合作,而是来谈交易的。他们要用这些粮食,交换洛阳的财帛。   洛阳之前就和瓦岗进行过粮食交易,不过那时候的交易是和李密麾下大将邴元真,这种交易行文本身也是近似于贩私。邴元真这边固然要瞒着李密以及瓦岗诸将,王世充这头也不能把事情放到台面上。毕竟两军交锋期间,进行这种交易说出去总是不太好。   这种交易规模自然有限,所获取的粮食对比洛阳消耗只能算是杯水车薪,而随着两军全面开打,这种交易也就随之停止。其实王世充心里也明白,邴元真不过是李密手中的傀儡,这种钱粮交易背后的主使,必然是瓦岗之主。   瓦岗军不是流民军,不是有粮食就能维持的部队。他们需要大量财货犒赏部下,才能维持部队高昂士气。偏偏李密又想要聚敛财富为日后立国建制做准备,对于财帛的需求很大。再加上洛阳兵微将寡,李密并未放在眼中,也就支持邴元真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财帛。如今派苏威前来,莫非是准备把交易的规模扩大?   王世充倒不是说对于那些粮食无法拒绝,再怎么难他都挺过来了,不至于因为这点粮食进账就欣喜。可如果苏威此行真是为了把这种交易由私转公,无疑就是向自己释放了一个信号:瓦岗军短时间内不会攻打洛阳。   对于王世充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如果不是瓦岗大军时刻威胁洛阳,自己何必像供祖宗一样供着玄甲骑?再说李建成那六万兵,也如同一口利刃悬于头顶,稍不留神就可能落下来,把自己切为两段。对自己来说,最好的结果莫过于维持三方均势。最好是瓦岗军因为翟让之死迁怒李渊,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自己可以趁机恢复元气再做打算。   想到固然是好,可是苏威的口气和态度,又让王世充有些拿不准。作为大隋官场的人瑞,苏威尽展所长,让王世充领略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官场风仪。看上去态度诚恳言词恳切,实际上什么正经话都没说。所有的态度都是模棱两可,既可以认为局势已经转危为安,也可以看作是决战之前的最后通牒。饶是王世充谋略过人,也猜不透其中真意。   他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苏威此行最大的目的不是跟自己交易,也不是向自己表达什么态度,而是找徐乐。按说徐乐阵斩翟让,和瓦岗就是不死不休。苏威是个文官,报仇的事情轮不到他,但是起码的态度应该有。不但不该寻找徐乐,反倒是该主动避开,以证明自己和贼子不共戴天。   可是苏威说不上几句话,就往徐乐身上拐。而在他身后那位美人监军也不动声色,显然是默许苏威行为,这就透着几分蹊跷了。他们急着找徐乐干什么?又为何以自己作筏?   既担心瓦岗军和李渊联手,先把自己吞下去,更担心自己不明不白成了两家交锋的替罪羊,将来李家的怒火自己也要跟着承担。   要想从苏威嘴里套出真话自然不容易,但王世充终归不是泛泛之辈,察言观色之下也有所得。苏威虽然看似从容镇定,实则心中很是紧张。按说这么个出使外加交易的差遣,不管成败都不至于招来厄运,他绝不至于如此。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这次来不光是为了见徐乐那么简单,而是要借机会做点什么,要做的事还非同一般。   王世充不免又打量打量苏威,就这么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怕是随便一个军汉都能打杀了他。这种人就算有百八十个,又能把徐乐这么个武人怎样?   就在王世充想着的当口,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苏威举目向门口看去,来人这时也自外而入,不等王世充引荐,苏威已经抢先起身,抢步向来人走去,口内喃喃道:“像!像极了!不想老夫有生之年,还能重遇故人之后!” 第八百四十九章 枭雄(十四)   望着眼前老泪纵横一副重见故人之后心情激荡以至于失态的苏威,徐乐心中并无半点感动,反倒从心底生出强烈的厌恶。这位大隋遗老官场人瑞,在徐乐眼中,就像是一具腐朽的尸体,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道,熏得徐乐头晕眼花直欲作呕。哪怕是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被血腥以及焦臭味淹没时,都不像现在这么难受。   哪怕苏威一见面就认出自己,徐乐还是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看待。虽说自己从没和父亲见过面,但是从爷爷以及李渊等人口中,也了解过父亲的性情、为人。他是徐家的少年天才,天生就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好汉,与爷爷一样,都是朴实刚健董道直行的豪杰,绝不会和苏威这等人有什么交情。再说他现在惺惺作态,当初在江都时,也没见他主动前来结交,越发证明此时表现出的所有善意均为虚假。   徐乐并不介意别人的白眼或是轻视,只要是发自本心就没什么。人生在世本就会受人臧否,不可能所有人都说你好,就像不会所有人都说你坏一样。有误会就说明,有敌意便较量个高低,都好过像苏威这般做做。   他强忍着不快,没有把他丢出去,只等着看苏威下一步动作。自己杀了翟让,和瓦岗上下理应不共戴天,苏威这种人最是乖觉,按说和自己割席都来不及,又怎会这般示好?这里面肯定有诈!   哭了好一阵,苏威才拉着徐乐的手来到席前落座,不等王世充等人发问主动开口。   “黑甲徐敢、长安卫郎,都是我汉家一等一的好男儿。只可惜生不逢时未遇明主,否则也不会落得那般收场。老朽无能,无力援救故人,眼看豪杰有后,心中才得安定。总算老天有眼,让徐家又出了一个伟丈夫。”   徐乐冷哼一声:“苏公此言若是为瓦岗所部知晓,只怕与你有些妨碍。据某所知,瓦岗军中尽是些快意恩仇的好汉,他们多半年不愿意听到有人夸奖自家仇人。”   “此言差矣。两军交战死伤难免,徐将军堂兵正阵以一身武艺取胜,又怎么说得上是冤仇?翟头领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瓦岗军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自然不会把这种事记在心上。再说我家主公乃是堪比尧舜的明君,自然明辨是非,绝不会胡乱迁怒。若是当真把徐将军当作仇人,又怎会以军粮相赠?”   徐乐脸色一沉:“某为大唐武将,听不得伪王名讳!”   随着这句话出口,徐乐能感觉到席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自己这话可不光是对李密,连王世充以及名义上的皇泰主杨侗都捎带在内。这本来也是自己的意图所在。   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认可王世充和苏威这种交际方式,明明就是两国仇敌不死不休,搞这种把戏有什么意思?大家互相吹捧几句,表面上一团和气,回头该交手还是交手,这种假客气的意义又在哪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既然是仇敌就拿出仇敌的态度。哪怕是交涉和谈,也该坚持自己的立场身份,这样才是大丈夫所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边说说笑笑回头沙场拼命,这事自己没什么兴趣,尤其是对苏威这种人就更没必要。   与其按着对方的脚步走,还不如自己主动打破规则,让他们无所适从。   果然苏威被呛了一句,有些不太习惯,看着徐乐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显然这位大隋老臣已经习惯了他所熟悉的社交方式,徐乐这种完全不符合官场规则的态度,让苏威有些无所适从。   终究年老成精,苏威迟疑片刻,随后还是强笑道:“忠臣孝子人人敬仰,徐将军赤胆忠心着实为武家典范。不过徐将军虽然当得忠臣,却不知是否称得上孝子?”   徐乐眉毛一挑,一双虎目圆睁死死盯住苏威,一记老拳险些直接拍在苏威脸上!这老儿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触自家逆鳞!   驸马窦奉节辱及自己父亲,照样挨了揍,若不是看在李渊父子以及李嫣面子上,自己差点结果了他。苏威吃了熊心豹胆,也敢来捋虎须,他算什么东西?苏绰之子也好,大隋四贵也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谁敢对我不敬,对我的父母不敬,就得付出代价!若不是看着他一把老骨头又是个文官,现在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徐乐这边刚一发作,随后也感觉到有人盯住了自己。一道有质无形的锐气抵在自己后心处,自己这边一动,那边就会有所动作。这种锐气并不是真的刀剑暗器,而是高手的关注。身为当世一等斗将,感知自然格外敏锐。   这种感知也不是胡乱来的,如果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就要示警,这人就得活活累死。越是上将越是能够分辨什么样的威胁是真的,什么样的敌意就只是痛快痛快嘴,根本没有实际杀伤。能让自己产生这种如芒刺在背感觉的,肯定是个身怀绝技的顶尖人物,不会是寻常角色。   那又怎样?就算苏威身边带了千军万马,胆敢触我的逆鳞,也要他不得好死。区区一名护卫,又何足论?   徐乐根本没有考虑身后那似有似无的威胁,只双眼紧盯着苏威随时准备出手。王世充那边一言不发,只看着两人眼珠不住转动。苏威神色也有点紧张,但毕竟是见过风浪的,还是能够勉强维持从容。   “徐将军息怒,老夫素来敬仰徐家忠勇,又怎会出口相辱。只是有感而发,将军勿怪。徐将军满门被害,身为孝子就该为父报仇,是不是这个道理?大丈夫立身于天地间,若是不能为至亲报仇,空有一身勇力,又有何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广、杨素已死,这话说来又有何用?”徐乐态度根本没有松动,依旧死死盯着苏威。   苏威反倒是越发镇定:“他们虽死,徐将军得仇人却还在人世。卫郎君之死牵扯甚广,那么一位不世出得豪杰,又哪会那么轻易就被人害了性命?何况当日之事牵扯储位,更不是一二人所能为。杨广、杨素固然是正凶,但若是没有帮凶暗下毒手,卫郎君英雄盖世,又怎会妄自殒命?只不过当日之事牵扯之人无不是权倾朝野,如今更是如日中天无人可及。世人敬之唯恐不及,又有谁敢揭其阴私?再者当日之事关系重大,寻常人又怎会知晓其中机密?知道内情的死走逃亡所剩无几,再过数载怕是就真的成为秘密不复为人所知。”   说到这里苏威不再言语,手捻须髯看着徐乐,其用意自然再是明显不过。若是徐乐想要为父报仇,想要找到隐藏幕后的真凶,就该来问他苏威!   别管苏威人品德行怎样,他这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有其他承父荫庇,结交的都是大隋贵人。上层圈子里的机密对他来说,很多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根本瞒不过其耳目。再者说来,苏威曾经也是杨广的心腹,杨广能坐上帝王宝座,得苏威之力甚多。当日移宫之变得种种机密,苏威肯定一清二楚。要说当今世上能够明确指出当日导致徐卫死亡真凶的,苏威确实首当其冲。   杨广登基之后对于昔日盟友旧部有过一次针对打压甚至可以算得上清洗,很多心腹重臣被杀被贬,知道内情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苏威算是唯一幸存者。他能够提供的线索肯定比其他人更多也更为准确,在杨广杨素等人死后,怕是也只有他能将当年之事分说明白。是以他有这个自信,徐乐会向自己低头。哪怕仅仅是为了父母之仇,这个头也由不得他不低!   忠孝为立身之本,大隋立国之初,开皇天子便大力推行孝经,将其作为教化百姓的手段。毕竟经历了南北朝乱世,人心早已变得躁动凶戾,如果不加以约束,所谓人间依旧还是率兽食人。普通百姓不食俸禄,不能用忠君为约束,但是人人都有父母,孝悌之道就是最好的人心藩篱。   这么多年下来,大隋虽然已经毁灭,但是人心总算有了束缚。哪怕真正的乱臣贼子,也要在口头支持孝道。若是你连孝道都可以摒弃,那么手下的文武又为何要忠于你?火并了首领取而代之,岂不是更快活?   徐乐虽然神勇,但若是落个不孝名号,威信自然大受影响。天下间的英雄豪杰,人人都可以戳他的脊梁骨,将他骂得体无完肤。是以苏威非常笃定,徐乐这次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向自己发问,求自己说出当年之事。就算他态度上没有那么谦卑也没关系,自己也不需要他谦恭,只要有这么个机会,自己就可以当众说明昔日旧事。   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苏威已经准备将酝酿一路的话当场说出。可就在这当口,却见徐乐猛地一拍案几,伴随着一声闷响,他面前那张木案应声断裂。殿堂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徐乐身上,苏威的心也不由得为之收缩。   他的态度,可不像是要虚心求教。 第八百五十章 枭雄(十五)   “苏威!”徐乐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暴躁,但是却如同冬月里神武山间的风,寒冷刺骨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让人从身体一直冷到心里。   “当年旧事某未曾亲历,自然不知内情。不过按你所说,知晓内情之人都已离世,便只有你知道真情,是也不是?”   徐乐的眼睛紧盯着苏威,语气态度根本不是请教前辈,反倒是像长安城里不良帅在审问刚刚抓到的贼盗。苏威活了这许多年,虽然几经沉浮但是体面仍在,几时这么被人当面质问?心中既怒且惧,下意识地点点头,于气势上已经完全被徐乐所压制。   “既然如此,那么某如何知晓你口中所言是真是假?既无旁证又无人证,全凭你信口雌黄随意编排,还要某相信你的言语?你这是将某当成了三岁娃娃任你摆布?”   说话间徐乐已经霍然起身,胼指朝苏威面上指去:“我徐家满门被祸,大仇不可不报!不管仇人是谁,只要他尚在人世,某必然访查清楚结果其性命!然若是有人借机耍弄手段,将徐某看作可以摆布的傀儡,那便也是我的仇人!两国构兵不戮行人,看在你是使臣份上姑且饶你一遭。日后我玄甲骑马踏瓦岗之时,定要老儿首级!”   说完这几句话,徐乐转身就走再不停留。苏威木在那里干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位大隋文臣中出了名的人精,素来以辩才无碍成名。便是杨坚、杨广父子与他交谈时,也往往被他口才所败,才让其几次脱罪死里逃生。自出世到如今,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的情形,还是第一遭。   王世充在旁冷眼旁观却是一语不发,仿佛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直到苏威身后那名女子模样的武士跟着徐乐走出大殿,王世充脸上才露出一丝阴笑,朝着苏威轻声招呼:“邳公?邳公!”   苏威这才转过头,王世充朝他使了个眼色,提醒苏威注意其身后武士的离开。要知苏威此来随员虽多但是大多身份低微,不足以进入殿内共商大事。真正随同苏威进来的随员,就只有那个武士。随着他的离开,苏威现在孤身一人,再没有耳目监视其言行。他和王世充之间,终于有机会可以聊几句真心话了。   徐乐走路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步伐有力落地生根。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徐乐的步幅和走路的节奏始终没变过,从他入殿到他拍案而去,始终是一个频率。换句话说,徐乐不管看上去如何愤怒,其实心如明镜并未因愤怒神智迷乱。   他从大殿走出脚步不停继续往前,可是并未急着返回玄甲骑军营,而是在洛阳城的街巷间开始穿行。徐乐之前也没来过洛阳,不过这也没什么,昨晚上的时候,他已经和步离换了夜行衣,以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在洛阳城的坊巷间往来一遭,将城中道路地形牢牢记在脑海中。   这也是为将者应有的细心。兵家五要,道天地将法。为将者不明地理不知地势,还拿什么打仗?这地形不光是城外,城内也是一样。徐乐可从没认为只有瓦岗才是敌人,洛阳城里这位王世充,从一开始就是李唐的对头,哪能不防一手?他可没有把后背交给外人的习惯,玄甲骑历来都是自己保护自己,从不依赖外人。   再说就算王世充不动手,将来二郎也得收拾他。这大好的城池,不能被一个动辄以人为粮的魔头长期控制。先一步搞清楚城中地形府库位置,也好为日后做个准备不是?   正因为有了昨晚那场夜行,是以此刻的徐乐在城中穿行毫无障碍,穿街过坊如履平地。由于此时的洛阳已然不复昔日规制,坊间的木栅早就被挪作城防之用,理应紧闭的坊门也大敞齐开,幸存的百姓依旧排着长龙,等待领取真正属于人的食物。   每口大锅旁边,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基本都是玄甲骑将士,只有少量成员是洛阳本地军卒。徐乐并没有对他们招呼发令,而是自顾行走,那些军汉自有差遣在身,未奉命令也不敢擅自停手。   穿街过坊,再转两个弯,眼前便是个偏僻的巷子。即便是在太平年月,这等陋巷对于百姓而言也不是什么太平所在。这里既没有居民也远离不良人巡视路线,天生就是拿着解腕尖刀等待肥羊孤雁上门的游侠儿发财的宝地,普通人自然是能避则避。现如今走得动的人,全都到外面去领粥饭,这里就更是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小巷很是狭窄,两人无法并行。前方一堵墙拦住去路,而左右则是几丈高的墙壁,将这里圈成一个回头弯。   徐乐停住脚步面对着前方墙壁手按腰间宝刀刀柄冷声道:“此地无人打扰,是个了结恩怨的好地方。想要为翟让报仇,就只管动手。”   在徐乐身后约莫十步开外的地方,那位姿色远胜寻常女子的瓦岗武士也停下了脚步,双眼紧盯着徐乐后心沉声说道:“乐郎君果然名不虚传。你早已发现我的行踪,却不肯开口求援,这份胆气令人佩服。不过你身为玄甲骑一军之主,若是埋骨于此,你的部下又该如何?”   “素闻瓦岗都是草莽豪杰,不管行事如何,总归都是些直性子好汉。如今看来怕是也不过如此。要说报仇,就该在疆场分个高下,玩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大丈夫?派个苏威挑拨离间,又让你来行刺,也不怕天下英雄笑掉大牙!”   说话间徐乐腰间宝刀已经出鞘半尺,阳光照在刀身上,宝刀烁烁放光。徐乐紧握刀柄,深深吸入一口气,双足微微岔开不丁不八,两腿蓄力整个身体也绷成了一张拉满弦的强弓。   一声“呛啷”声响起,随即身后又传来男子的声音:“李某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第一不会行刺,第二不会从背后暗算伤人。我来洛阳,只为和你公平比斗,让你死的心服口服。若是以卑鄙手段取胜,只会辱了翟头领的名号!转过身来,某给你个痛快。”   他虽然长得像个女人,但是说话声音如同黄钟大吕雄浑有力,和他的外形形成强烈对比。徐乐想到此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怪不得这人在殿内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否则的话怕不是要吓王世充等人一跳。也难为瓦岗,居然还有这等人物。   笑归笑,徐乐可没有小看对方的意思。历来骄兵必败,两人厮杀生死只争一线,这时候谁要是大意轻敌,就活该被对手斩于刀下。明知道自己靠真实手段阵斩翟让,还敢孤身一人对自己发起挑战也不用任何暗算手法,这说明来人的步下武艺肯定在翟让之上。瓦岗之所以敢放心让他前来,想必也是有足够的把握。   从殿内此人的敌意能让自己产生反应,也足以证明,其武技修为已经达到了一个层次。倒不是说一定比自己了得,而是说具备威胁自己的实力。狮子搏兔都要用尽全力,何况是眼前的不是什么兔子,而是一只猛虎。   徐乐心中不惊反喜,瓦岗军给自己带来的惊喜,还在骁果军之上。真不知道他们从哪网罗了这么多身怀绝技的好汉,总是杀一些无名下将有什么意思,以高手磨砺武技,才能练出真本事!   虽然知道对手厉害,但是徐乐也没有转身的打算,依旧背对着来人。“某既以后背对你,自然是有这个把握。你我对峙这么久,该有的准备都有了,就算你眼下杀了我,都不能算作偷袭。再说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哪还有那么多穷讲究?想要报仇杀人,就只管放马过来,倒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不能拿下我的首级!”   只听身后之人一声低吼,随后徐乐便觉一道金风,袭向自己的后心。   由于是以随从护卫的身份出现,这名武士身上并没有披挂沉重的札甲,而是一身锦衣袍服腰间佩刀。他这身打扮在防护能力上自然不能和介胄之士相提并论,不过在动作上就比全副武装的甲士要便捷许多。而这名酷似女子的武士,更是个行动猛如虎捷如豹的好汉,身形之快几可与肉飞仙沈光相提并论。金风至、刀锋至!   徐乐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态,腰间佩刀出鞘一尺有余并未完全拔出,对方显然也是要抓住这个机会,不让徐乐拔刀在手,就先斩下他的人头。   可是徐乐又岂能让其如愿?   就在来人出刀的同时,徐乐双足用力蹬地,身体激射而出,向后猛撞。与此同时,徐乐屈臂使肘,一记凌厉的肘击直取来人的肋部。   之前在大殿里已经见过这个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徐乐也已经牢牢记住对方的身高以及体魄。是以此刻根本不必用目观看,全靠记忆与感觉出手,也绝不会错了方位。   他故意拔刀一尺而不是全部拔出,就是故意诱敌抢攻,眼看对方中计,自然也就不会留情。可是就在徐乐出手的刹那,他也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 枭雄(十六)   高手较量不仅是武艺的比拼,同时也是谋略的比斗。尤其是生死搏杀的时候,更是要时刻提防对方的计策,同时要想方设法给对手设置陷阱,让其落入自己的计算之中。徐乐拔刀诱敌抢攻,却不想来人的攻击同样也是假的。   就在徐乐一记肘击攻出的同时,对手也做了一个令徐乐想象不到的动作:弃刀!   由于来人是以侍卫身份站在苏威身后,并不适合配备长兵。因此他身上也只带了一口直刀,并没有其他武器。杀人这种事,自然是用兵器最为简单便捷,哪怕是徐乐,也是提防着对手的兵器。   弃刀这个不合常理的动作,即便是徐乐也不曾预料。而随着对方丢弃直刀,空出来的双手直接按住了徐乐的肩头,借着这按肩借力,身形在空中变向,随着徐乐的身体向后倒退。就在徐乐的手肘即将击中此人肋骨时,此人吐气吸胸,胸膛生生向内凹陷数寸有余,徐乐这一肘自然落在空处。   人的身形臂展都有其极限,为了保证每一击力道用得恰到好处,发力之初拳脚的落点也都是注定的。对手的胸膛虽然只缩入几寸,于徐乐而言,已经是成败之间天壤之别。再者这人的退后速度和徐乐身形倒退的速度相若,如此一来徐乐即使再想让手肘多打几寸也无可能。   这还不算,男子双手搭住徐乐肩头随后便是用力一抓。徐乐只觉两肩上陡然多了十把铁钩,狠命地朝自己的皮肉里面钻去!   原来也是个角抵高手,怪不得敢兵行险着,以弃刀为手段,就是为了打一个冷不防,近身颤斗发挥自家的手段。   徐乐一声怒吼,双臂猛地一抖,随后就是一记头槌朝后猛撞!那人显然手段也自高明,感觉到徐乐发力之时已经先一步撤手矮身,避开这一记头槌,双手猛扣徐乐腰梁,随后用尽全力向上托举将徐乐举在半空。   武人讲究力从地起,双足离地乃是武家大忌。那人眼看徐乐无从借力,忙将他的身子朝地上猛地掼下!可是不防徐乐双足离地双手可没空着,借着对方举起自己的当口,双手齐出抓住此人双肩随后用力一拽!   扑通!   一声闷响如同砸夯,两条同时倒地,速度竟是不分先后。由于徐乐抓住这人的肩膀借力,这一下虽然摔倒但是并没有受伤。两人摔的程度差不多,没有谁占到便宜。来人也知自己一击无功更不怠慢,左手自徐乐左腋下探出,直取徐乐的后颈,但是徐乐的左手也自对方的左腋下穿出,搭在其颈后。   两人连忙自对方后颈处撤手换招,以左腋夹住对方穿腋而过的手,同时右小腿靠向对方右胸至腋下,右臂探过对方左肩之上搂对手的脖子。两人的招数相若,速度则不分先后。眼看这一击又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两人再次换招变式,用自己的右肩压对方的左肩内侧,同时头额下垂,用自己的额头去顶对手的脖颈。   他们的身形差相仿佛,动作也是相若,这一下自技法上依旧难分高低。随后两人全都腰梁用力就地翻滚,试图将对手压在身下制服,同时双手化掌为抓抓向对方的关节要害,又得在即将受制之时变爪为掌,拍落对手的手掌,避免自己落入对头的掌控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阵噼啪作响,两人身形原地翻滚,指掌间已经斗了不知多少来回,却是未曾分出高低。来人的本领高明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两人所学的技法竟然也差不多。性命相搏手段尽失,所用的都是生平最得意的绝技,偏生又是同源之水,这时候不管所用的攻招还是解法都是一般不二,自然是看不出高下分别。   徐乐其实也清楚,沙场手段不同于草莽功夫,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奇妙变化,全都是针对战阵中可能遭遇的情景,用最为简捷省力的手法结果对手性命的技巧。人都是一样的,要害之处就那么多,所能想出的杀人手段,也就是那么几种。尤其是角抵之术更是如此,这么多年传承下来,很多所谓的秘传招数,早就变成了大家都知道的寻常手段,彼此的本事一样也不算稀奇。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遇到又是另一回事。自己当日与来整那等角抵高手较量,也不像今天这么窝火。倒不是说眼前这个像女人的对手角抵手段比来整高明,而是这厮所用的技法跟自己明显属于同源,往上数说不定还有什么香火情分。   自己的想法对方知道,每每可以提前做出针对防御。两人的速度又差不多,饶是自己角抵手段高明,竟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取胜。更重要的是,这人的打法实在太让人头疼,越打越是起火。   徐乐已经判断出来,这人的角抵本事不及来整、沈光那几个人,和自己比更是不敌。而且此人的气力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一旦陷入斗力的环节,他便要用技法避开,然后再发挥技法手段予以补足。其之所以选用这种方法打斗,也必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不管是动用长兵、短兵,都难免进入一个斗力环节。因此他选择了角抵,采用的还是这种冤魂缠腿的打法。   就像是一块药饼粘在自己身上,解不开抖不落,就像是在泥潭里摔跤一样。任你有多大的本事,如果不能拉扯开距离,把对方从身边赶开,也无法施展手段只能和对方对着耗。而且这种打法对于气力占优势的一方颇为不利,自己的力气在这种场合很难得到发挥,任你是何等勇猛的力士,也没地方去使用。   明明自己气力技法都占绝对优势,偏偏施展不出来,只能在这里如同泼皮一样缠斗,已经让徐乐窝火。更窝火的是,这种打法实在太过狼狈。两个身穿锦袍的男子,在这里翻滚殴击,这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若是此刻有玄甲骑军将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怕不是要笑个半死。   简直岂有此理!   徐乐怒喝一声,如同炸雷轰鸣。那个汉子也被这一声充满怒火的吼声震慑,反应有了些许迟钝。高手相争只差一线,何况如今他的对手是徐乐。借着这机会,徐乐不再和对手翻滚,而是摆脱纠缠,让身体和对手形成十字形交叉。双腿一在上一在下锁对手的颈部与胸膛,双手死死抓着对方的右手自身下穿过拉到胸前,将对方的右手手掌向上扳动,手掌和手腕瞬间就成了个直角。与此同时双腿发力,用力一绞!   要知徐乐的气力之强,当今世上少有抗手。这气力不光是指代膂力,也包括腿力在内。身为骑将以马战为主,要求就是双腿有力能够夹紧马腹,腰马合一便于马上发力动作,若是腿上的气力不够,两将对冲或是战马转向还不把人从上面扔出去?哪怕是寻常骑将,腿上的力气都非同小可,又何况是徐乐?   他双腿之力可以轻松踢断木桩,亦可以绞杀牯牛。这一记绞缠,也足以让对手丧命。可是就在他双腿发力之时,这名瓦岗武士空着的左手却猛地自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朝着徐乐的腿用力猛戳!   饶是徐乐艺高人胆大,心中也不由一凛。好一个刺客,好一个死士!到底是绿林草莽,这些打烂仗偷袭暗算的手段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好个徐乐,百忙之中忙将腿一收随后又朝着对手的肩头用力一蹬。只是这时他的心神全在应付那柄匕首上,对于这人的右手便顾及不到。那人趁着机会猛然发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这人的右臂竟然自行脱臼。原本有力的臂膀,现在成了软塌塌的一条,随后就借着徐乐这一脚之力身形向旁滑出约有尺余,后背紧紧抵住墙壁。   这一番交手也是在瞬息之间,来人左手匕首未曾刺中徐乐,不过借着这突然一击摆脱了绞杀之厄,右手也脱离了徐乐的掌握。不等徐乐追击,他双足点地一个鱼跃腾身而起,随后左手匕首朝着徐乐猛掷过去,接着以左手托右臂,右手抵住墙壁咬牙发力,伴随着再一次脆响,这条右臂又被他自己给装了回去。   徐乐这当口也自起身,同样是背抵着墙,与来人形成对峙。那柄匕首就插在徐乐脚下,匕首的握柄兀自来回颤抖。徐乐看着来人,来人也盯着徐乐,从交手到现在,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的对视。   来人容貌美若女子,徐乐亦是风姿绰约的美少年,两人身上的穿戴打扮原本也很是体面。可是如今,两人身上的锦袍满是尘土泥沙,还有不少地方被撕扯破损狼狈不堪。而两人的神情,也不复之前的从容雅致。彼此紧盯着对手,大口喘着粗气,弓腰握拳双足使力,怎么看都像是两头恶兽,准备将对方一口吞下。   猛然间,一声炸雷再度响起,两人同时朝对方狠狠扑去,衣袂带风尘土飞扬,拳击声、怒吼声响彻小巷。 第八百五十二章 枭雄(十七)   “瓦岗军中猛将如云,其中既有大隋叛将,也有些则是绿林盗魁。不过五娘子李君羡和他们并不一样,其出身陇西李氏姑臧大房,祖上于北魏时曾拜车骑大将军。”   大殿内王世充和苏威的话题,已经转到了那个美貌的侍卫身上。由于监视的耳目已经离开,苏威明显就不再畏惧,更不怕走漏什么消息,身旁人的底细对王世充说得明明白白。   王世充明白,苏威虽老但是不糊涂。他这么说,其实是在为自己留后路。虽然瓦岗看上去兵强马壮,但是苏威对于这伙强盗组成的兵马并不信任,还是希望能和自己建立交情,一旦有变就可改换门庭。   这也是自汉末至南北朝以来形成的生存之道,在兵荒马乱的环境下,想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为了延续家族的血脉,往往需要分散投注。在看不清这个天下最终归属时,只能让家族子弟分别投奔不同的诸侯,以求总有一支血脉得到传承。宗族如此,人也是这样。越是懂得权变能够及时改换门庭的,往往越能活得长久。   这个见风使舵的老儿!王世充心里鄙夷,但是表面上表现得极为热情。跟这种老狐狸说话不用说透,只要态度摆出来,对方自然就明白自己的意思。   苏威是名门之后,自己也是大隋文官之中的翘楚,自然不会放低身段,见左右无人就来拜见新主。再说现在明面上还是瓦岗占据绝对优势,他更不可能在此时归顺。自己也没必要现在表现出拉拢,只要给一个态度让对方明白自己对他的欢迎就够了,日后如果有时机,其自然会来归降,如果没有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说到底苏威这种人属于锦上添花,并不值得谁真的花大价钱去拉拢。反过来说,他投奔过来之后,自己也没必要苛刻对待,按照前朝得官位给个差不多的待遇,便是最好的安置。主要还是借助他的号召力,再就是向世人宣布自己对于前朝接纳的态度稳定人心。这种人能够提供的帮助并不多,哪怕现在左右无人,他也不会交待瓦岗军的内情。再说李密也不傻,不可能让苏威知道的太多机密,他就算肯说些瓦岗军机自己都不敢信。   能够介绍几个头领的情况,再说些不疼不痒的东西,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也是自己所求。他说了什么不要紧,只要他说了,就证明瓦岗军不是铁板一块,即便在内部也有人不看好其前途,自己便还有机会。   再者由于瓦岗军自成体系,想要在里面安插耳目打探消息并不容易。自己与他交锋,却还搞不清楚他们内部的情形。苏威提供的情况就算再怎么零碎,只要是有关瓦岗的,对自己都有用。尤其是现在提到的这个头领,自己在疆场从未见过,又很可能对两军战事产生巨大影响,自然也是希望能多多了解。   听到苏威讲述,王世充连忙问道:“如此说来,这位李郎乃是将门虎子,怎么入了草莽?”   苏威一声叹息:“他的性情天生就该入江湖而不是行伍,其幼年时身体羸弱,不似长寿之相,家中对他就难免娇惯。长大之后虽然练就一身本领,可是心性依旧像个童子。结交朋友行事交际全凭一己好恶,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体面。后来又被几个恶少拐带,裹了家中一笔财货行走江湖,落草为寇也自然在所难免。”   王世充不住点头,随后问道:“如此说来,这李君羡与瓦岗头领并非一路人,又为何随邳公入城?”   “李君羡相貌出奇,便是于世家之中,以他这等相貌,也难免为人非议又何况是绿林?一干草莽匹夫粗鲁不文,嘴里又能有什么好话?况且他幼年时又疾病缠身,家人担心其早夭,便给他取了个不怎么入耳的乳名。这乳名原本密不示人,不知怎得却被人打听出来,闹得人人皆知,更是让他颜面扫地。为了这些事斗杀人命也不止一条,若是以他的脾性,怕是早早就反出军营。多亏有个人一直扶持着他,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更不许以此做耍。也正因为此,李君羡才能一直留在瓦岗做军将,而他也把这人当作自己的兄长知己。”   “邳公口中之人,莫不是……翟让?”   苏威点点头,王世充也自颔首:“士为知己者死,似李君羡这等人,为知己报仇牺牲性命,就更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话说回来,连翟让这等手段都不是对手,他又有何把握能够报仇?”   苏威叹息一声:“老夫虽然拜过将印,却不过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自幼读书不喜干戈,厮杀武艺非我所长,这话我就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老夫倒是知道一件事,李君羡少年时百病缠身,之所以能转危为安又练就一身惊人艺业,多赖其家中老仆之力。据闻这名老仆的出身,与妖僧法庆颇有些牵扯。李君羡从这名老仆那里学了不少诡异手段,瓦岗军中那些虎彪上将,对其也很是忌惮。曾听人言,遇五娘子不可步战。至于这里面有何说法,老朽着实不知。”   五娘子就是李君羡的乳名,他这个名字配上他的相貌,在绿林中自然容易惹来麻烦。王世充毕竟是当世枭雄,弄明白原委之后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此刻关心的则是李君羡这个出身。苏威所说的妖僧法庆乃是北魏旧人,其本是沙门僧侣,可是彼时禅林之内亦非净土。僧人内部等级森严倾轧严重,又有豪右官吏多方打压。不堪受此折磨的法庆于延昌四年在冀州聚兵起事,设十住菩萨、平魔军司,自号大乘,是以其教也称大乘教,此事也被称为大乘教之乱。   法庆残暴嗜杀,其部专门以杀人为能。法庆甚至公开宣称:“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以此鼓励杀戮。烧寺院,焚经像,杀僧尼,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识,唯以杀害为事。   其军克阜城、煮枣,,斩乐陵太守崔伯驎。又围渤海,一时间声势浩大糜烂一方。北魏以十万大军围剿才将其击败,法庆等人也悉数被斩。李君羡的祖上车骑将军李虔,便是因为此役立下战功,才得封高位。   法庆等人并非将才,其部众也没有多少正规军。就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靠着野蛮杀戮就能闹出那么大动静,这里面自然没那么简单。除去当时北魏官吏残暴百姓不堪其苦,宁可追随恶僧也要与官兵拼命的原因之外,法庆等人的手段也非寻常。   据王世充所知,大乘教之所以成事,与他们种种旁门左道的本事有极大的关联。大业九年唐县人宋子业不过是学了大乘教的点滴皮毛,就能迷惑万千百姓,乃至连捉拿他的官兵都险些为其迷惑放走妖人。而真正的大乘教手段,远比宋子业的江湖幻术高明千百倍,不但有蛊惑人心的幻术,更有不少杀人的手段。   据说彼时两军交战,魏军战场上无往不利,可是一旦入夜就要提防大乘教的那帮妖人潜入行刺。尤其是白日里战场上表现骁勇的军将,很多莫名其妙就死于刺客手中。那些刺客的武艺并不见得如何高明,只是所用方法出乎意料,那些武艺高强的军将一时不查就容易阴沟翻船。   如果苏威所说不错,很可能当日李虔灭大乘教同时,也收容了其中高手,让其改名换姓成为做了自家奴仆。至于李虔为何如此,又是靠和等手段收服妖人让其不在自己家中作乱就不得而知,只不过从结果看,他的手段确实起了作用。大乘教的人不但没有在李家搞风搞雨,还教授了李君羡一身绝技。   王世充没见过徐乐武艺,但是从邙山之战的结果以及徐乐自身的勇名判断,他的武艺着实非同一般。在正面战场上要想杀他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行刺不是比武,那些大乘教千奇百怪的行刺手段,更是让正途出身的武人防不胜防,万一一时大意……   想到这里,王世充心中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下意识看向苏威,发现对面的老头自从李君羡离开后,就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复之前的拘谨。随即再想到之前他和徐乐之间的对话,也自释然。   李密这次用得乃是双管齐下的办法,苏威、李君羡乃至这些粮食,目标都对准了徐乐。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趟浑水?自己的安排没有纰漏,李家想要找把柄也抓不到。他们两家不管胜负如何,对自己都没什么影响,且让他们放手去斗也就是了。   想到此他也就不再询问李君羡之事,转而说起闲话,只不过脑海中还时不时浮过李君羡、徐乐两人的身影。但不知这场龙争虎斗,最后又是谁会胜出。真不知道,那位相貌如同女子的李君羡,到底有怎样的绝技在身,又能否真的让李家第一斗将埋骨洛阳? 第八百五十三章 枭雄(十八)   拳来脚往性命相格,洛阳小巷内,两道人影时而交缠时而分开,随即又冲向彼此,朝着对方发起阵阵狂风暴雨般的攻势。由于巷子狭窄,硬桥硬马长拳功夫很难施展,双方都采取近身缠斗的方式,挨、傍、挤、靠……都在努力试图抢入对方中宫。但两人又都是当世技击高手,自然不会让对手如愿。是以往往是一方刚一发动攻势,另一方立刻强势防御,将对方硬推出去,随后再行反击。   拳掌互击身形转动,两人不停变换着位置,寻找对方的破绽试图趁虚而入。在计划失败后,又要弥补自己的破绽,避免对手趁机抢进来。   两人的出手速度都极快,乃至只能听到拳风呼啸以及肢体格挡所发出的闷响,很难看清彼此的拳路。这种贴身近战和之前的角抵不同,出手快如闪电,所用的力也多为寸劲爆发。李君羡不是没想过故技重施,再次把徐乐拖入缠斗角抵之中,让徐乐的神力无从发挥作用。但是看到徐乐的拳法以及力道之后,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种近身肉搏虽然不用刀兵,但是凶险程度半点也不比刀枪来得弱。尤其两人身上都没有甲胄遮护,都是用肉身去抗拳头,其中凶险就更胜平常。徐乐的寸劲爆发足以击碎五寸厚的实木板,也能把一块青砖打得粉碎。李君羡固然身怀绝技,可要是生挨一拳,也难逃骨断筋折的下场。是以他不再冒险扑击缠斗,改为与徐乐拼拳。   徐乐身为骑将,长处在于宝马大槊十荡十决,再不就是短兵相接刀剑搏杀,能用到拳法的场合并不多。拳法本来就是练习兵器的基础,很多时候拳法的操练就是一种基础锻炼,为了更好的练习兵器以及马战服务,骑将很少有人会专门花心思练习拳术。乃至很多以骁勇善斗闻名的骑将一旦失去战马和武器,一身本事就会减去大半,主要原因就是这个。因为没用所以没有专门操练,等用的时候自然就抓瞎。   多亏了爷爷的栽培。   徐乐心中再次生出对阿爷的感激之情。天知道爷爷是出于怎样的舔犊之情,生怕自家孙儿吃那么一点点亏,才不顾一切耗费大量的精力、资财,把全部的本事教授给自己,将自己打造成一个真正意义上马步皆能,兵器拳脚无一不精的武者。   爷爷当年四处征讨,不知会过多少名将,军中也结识了许多奇人异士。或是出于武人之间的互相欣赏,或是简单的见猎心喜,彼此之间都会教授几招本事。这里面固然有兵器也少不了拳脚。是以徐家的拳法是标准的军班武艺,没有什么家数可言,博采百家去芜存菁,集合而成的这么一门武艺。   这里面固然有各地武人勤学苦练世代相传的招数,也有阿爷凭借身经百战的经验以及武功修为予以改良的招数,不管是大架、小架、内架、外架皆有。行走江湖卖艺或嫌不足,拿来搏斗则是绰绰有余。哪怕自己手里没有武器,就凭气力以及拳法,也足以打杀对手。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假女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的拳法和自己截然不同,根本就不是军中手段,更像是阿爷说过得旁门左道。一般情况下,草莽功夫对上军班武艺都会输得一塌糊涂。毕竟前者多是为了扬名立万谋取钱财,军中的技法则是为了保命以及杀人。两者所求不同,结果自然就不一样。   可是万事都有例外,爷爷也讲过,这世上有一些功夫并不是军伍本事,但是其杀伤力也同样不容小觑。这些拳法来历不一传承有别,但是归根到底的目的都是一个,就是用来危害地方杀人害命。军伍杀人是为了战场取胜完成军令,这些旁门的杀法目的更纯粹,就是为了杀戮与破坏。   琢磨这些武技的,大多都是不为天下所容,于红尘之中也难以立锥的凶徒。他们心中本就满是凶戾之气,再加上为了搅乱天下以求自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不光是平日为人处世,就是所用的武艺也是一样得狠辣凶残。军汉杀人为了功名富贵,往往还要考虑自身。这些旁门左道之辈,往往会把一些根本不顾自身的武艺传下来,教授给那帮真正的亡命徒。   对他们来说,自己的性命并不重要,只要能杀得了人,同归于尽也没关系。一个是先自保后杀人,另一个是只为了杀人其他都不管,这当中一出一入就有了巨大的偏差。再说武人习惯了自己的打法,冷不防遇到这种完全不合道理的武艺攻击,一时不察就可能导致自己吃亏。   就算是勇武如徐敢者,当年也曾遇到过这种对手险些吃了大亏。也是有了那场历练,今日徐乐与李君羡交手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老徐敢不是个认头吃亏的人,他那次死里逃生之后专门研究过这些左道手段。他自己不屑于用,也不希望子弟去学习,但是得知道怎么对付。毕竟是天下顶尖的高手,专心想要破解某种技法,也就不难找到诀窍。   只不过精通这等手段的人并不太多,尤其天下自乱入治,这些亡命徒的处境日渐艰难,人数也越来越少。其中很大一部分被官府诛灭,侥幸逃生的多半不知道在哪藏起来,哪还敢如乱世那般四处活动为非作歹。是以徐敢所研究的手段,也就成了屠龙技,并没有机会运用。但还是把这些本事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教授给徐乐,今日终于有了用项。   从李君羡之前动手时突然拔出匕首这个举动,徐乐就觉得很是熟悉。这种突如其来的暗算攻击,很像是那些左道之士的手段。再到两人比斗拳脚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李君羡的拳术并不比自己高明,但是胜在招数奇诡,往往有些出人意料的变化出现。而这些变化也好怪招也罢,其目的并不在取胜只在伤人。基本都是同归于尽的舍身技,这就越发坐实了之前徐乐的想法。   这人练的本领很杂,既有将门的正规武艺,又有左道旁门的种种手段。徐乐也猜不透其来路出身,但是至少有了应对办法心里不慌,更不至于被杀得不知如何应对。   正如阿爷教导那样,要破解这种左道手法其实也不难,说到底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管什么手法,最后的目的都是杀人。想明白这一层,也就不至于手忙脚乱。先不要急着去克敌制胜,而是力求自保,让对手的歹毒手段无从奏效,接下来就好对付。毕竟练这种左道功夫的,大多不是什么正途出身,没接受过严格的武艺训练。只要让他的怪招失去作用,双方比武较力,他们也自然掀不起风浪。   不过这样的战法也有个弊端,就是从攻敌改为自保,短时内也就难以取胜。再加上李君羡并不是真正的左道中人,他的武艺里也有李家家传的将门功夫,比起普通左道之士本领不知高出多少,是以一时间也难分高下。   他们两人这种打法,注定是个二虎交争局面,不分出胜负无从停止。这种贴身肉搏,每一击全力以赴很难留手,他们的胜负,其实就是生死。是以时间虽短,但是对于两人的气力以及精力,都是巨大的消耗。饶是徐乐手段高明神力惊人,也不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对手自然也是一般。   猛然间李君羡一声怒吼,身上的锦衣随着吼声被震开,化作片片布帛,露出他虬肌结累的上半身。但见随着他的怒吼声,那些肌肉同时鼓起,让他的身形陡然胀出一圈。本来面容姣好犹胜女子的李君羡,此刻却是肌肤变得通红,青筋暴起形状狰狞。而他的双目更是变得通红,窈窕佳丽眨眼间化作修罗厉鬼!   他也因为这个变化,出手的速度、力道陡然提升,竟然比交战开始更为迅猛有力!拳风呼啸如同闪电,以徐乐之能,竟然也不敢直面其锋芒。击腕、托肘,借力打力,腾挪招架之间,但见李君羡的拳掌砸在巷道两侧墙壁上,砖块应手粉碎。   一声声闷响伴随着一股股粉尘荡起,呛得人喉咙发痒眼前一片白蒙蒙。李君羡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旧是大声怒吼发招,出手速度竟是越来越快!这一刻的李君羡,其表现出来的勇猛,竟然还在宇文承基之上。   搏杀不是比武,没有把气力留在最后突然爆发作为杀手锏的道理。再说人是血肉之躯,不管武艺练的如何高明,用肉身去对抗木石肯定会疼痛。即便是徐乐这等内外兼修的高手,也不会像李君羡现在这样毫无痛觉地随意摧折砖石。按他现在的表现,把巷道拆了都不奇怪。   与之对应的,是李君羡的拳路却变得粗疏了不少。之前两人的近身短打移动换位,都是努力抢占中线把对手逼到外线。现在李君羡的拳法固然狠辣刚猛依旧,可是早就没了之前的讲究。什么中线、什么抢位全都不管,就是把胳膊当作钢鞭拳头做铁锤,照着徐乐头上身上招呼,只要打死对手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管。   这种表现绝对不正常,肯定有什么蹊跷!   徐乐此时背对着巷道的尽头面对李君羡,在他这种如同疯魔的攻击面前,只能暂时退避以避锋芒,可是巷道的长度终究有尽,眼看徐乐即将退到尽处退无可退,李君羡威势丝毫不减,面对此等情形,徐乐猛然间一声大吼,迎难而上! 第八百五十四章 枭雄(十九)   徐乐的拳法变了。   之前和李君羡过招的时候,他还是秉持着阿爷的教导,以自保为上,寻机反攻以守为攻。尤其是在李君羡陡然发生变化之后,徐乐就更是采取守势。这并不是怯惧而是明智,搏命就如打仗一样,血勇固然重要,策略也不可轻忽。一味的好勇斗狠,往往走不出太远。哪怕是百炼宝刀,如果总是去和对手硬拼硬架,结果也必然是有朝一日碎裂断折成为废铁。兵器如此,人和军队亦如是。   乱世中从不缺乏勇猛绝伦的虎将,但是只知猛打猛冲不知谋略的那些人,大多如同流星稍纵即逝。短暂成名随后要么就战死沙场,要么就从记载中消失,逐渐被世人所遗忘。说到底人就是血肉之躯,没有那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一个人本领再如何高明,身体也有其极限。年轻的时候靠着血气外加药物支撑,自然可以支撑各种高强度的战斗。可是这种剧烈碰撞所造成的影响并不会消失,只不过是勉强压下罢了。随着岁月摧折风刀霜剑侵蚀,总归还是有发作的时候。   如果始终是硬接硬打,也就和那种过度使用的宝刀差不多。磕碰得多了,内里就会出现裂纹,再硬打下去断折碎裂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常人面对虎狼,都是得想个办法杀敌制胜,只有脑子不灵的,才会鼓吹迎面过去拼命。   李君羡的表现比虎狼更可怕,俨然就是个疯魔。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这时候不能硬拼,徐乐自然也不例外。再说他看的出来,李君羡这种状态肯定不可能长久。如果自己所猜没错,他应该是吞服了某种狂药,让自己的潜力在短时间内一次性爆发,从而获得堪比鬼神的力量。当年大乘教法庆冀州作乱时,就专门给士兵吃狂药,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拥有无可匹敌的战斗力。   据说吞服了这种狂药的兵士不但变得力大无穷,而且不知疼痛,只要没被杀死,就能凭借本能挥舞兵器。只是吃过这种药的人,基本都会变得和真正的疯子没有区别。杀人的时候敌友不分,看见人就会砍过去,乃至弟杀兄、子杀父都屡见不鲜。   这种杀人狂魔对于正常人来说,肯定是个巨大威胁。乱军起事之初攻城拔寨无往不利,屡次击破官兵,靠的就是这种狂药之力。但是这种药的后果也很是严重,短暂的狂暴之后,代价就是若干天失去行动能力。人就像一滩泥似的瘫在那里,不但不能上阵还得有人伺候。如果是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之人又或者是饮食不周,那么很可能在药效过后很快就因元气尽失而死。   等到后来北魏大军围剿乱贼,战事越来越频繁,法庆兵源告罄,那些服狂药的兵士也损耗殆尽,其兵败身死也就不足为怪。   李君羡现在的状态,非常符合狂药的标准。跟这种人硬拼,那纯粹是脑子有包,等到他药效过去自己倒下不是更好?可是泥人也有土性,何况是徐乐这种虎将?自出世以来会过大江南北无数豪杰,又几时受过这种窝囊气?被一个疯子打到绝境,这消息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退无可退无需再退,哪怕今日拼个两败俱伤,也不能让你小看了?徐乐放弃了使用走壁功夫上墙继续退让的打算,而是随着一声大喝,朝着李君羡扑过去。拳对拳肘接肘,膝盖撞膝盖,哪怕被对方巨力震得骨骼生疼气血翻涌,也是一步不让。   两人就像是两柄铁锤,互相在对方身上高频率敲击。狭路相逢勇者胜,这种毫无花俏的硬碰既是武人功力的较量,更是胆气与意志的拼斗。   徐乐自然是不好过的,因为这种碰撞本身,就不符合武学的原则。大将军马上交锋,也要借助马力,让脚力承担大半冲撞力量。现在却是完全靠肉身硬扛,根本没有取巧卸力的余地,正常武人又怎会如此?何况对面的李君羡如同疯牛,不但出手快而有力且不惧疼痛,常规意义上可以逼退对手的招数都没有作用。以伤换伤也是自己难受,对方没有什么感觉,这对于自己就更不公平!   眼前发黑胸膛发闷,饶是徐乐本领再强,面对这种一身左道手段又不要命的对手,也难免付出代价。可是徐乐依旧坚持一步不退,不允许自己的脊背贴墙,不能被对手逼入绝境。这不光是生死之搏,更是尊严之争。玄甲骑的儿郎可以死,但是不能让人看不起。自己难受,对方肯定也难受,不过是靠着狂药支撑暂时没察觉。我就不信,你这狂药能顶一辈子,倒要看看咱们谁能撑到最后!   看得出来,李君羡的滋味也不好受。哪怕是不知疼痛的狂人,至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攻势被人遏制,而且自从自己采取反击开始,对方的身形就没再往前进一步。狂人显然也能感觉到这种不对劲,神智的丧失让其失去了思考、判断以及筹谋的能力,变得如同野兽只会最简单的思考方式。既然冲不过,就再加把劲,如果再冲不过就开始拼命。   李君羡一声长啸,拳脚的速度再度提升,恍惚间仿佛他突然长出若干肢体,同时朝徐乐轰击过去。   这是……沙门的拳法。   这门拳术徐乐不但知道,而且很是熟悉,因为自己的爷爷当年,也曾学过这门武艺并且教授给自己。   南北乱世世道崩坏,越是那种时候,人们越是需要秩序,是以只能把精神寄托于神佛。南北朝都有崇佛的传统,尤其梁武帝萧衍更是舍身同台广造禅院。北地虽然有两位皇帝先后灭佛,但是其他皇帝对于佛法都极为遵奉。杨家父子亦是崇佛之人,像是李建成的乳名毗沙门,更证明了佛门对于李家的影响。   沙门多有高僧大德,内中自然也是藏龙卧虎。不但有文采出众精通礼法典籍,可与天子坐谈今古说笑无忌的名僧,也有武艺高强降龙伏虎的罗汉。这门拳法便是沙门之中护法降魔的手段,虽然和军班武艺不能比,但是自身也有高明之处,连徐敢都忍不住见猎心喜,耐着性子陪一位不守戒律的狂僧喝了三天三夜,将对方灌得酩酊大醉,才把这门武艺学来。没想到李君羡居然也会。   只不过这路拳法施展之时应是如罗汉降魔,又如金刚怒目,法相庄严又暗含慈悲,以示佛门神通法力无边。可是在李君羡手中,这门拳法变得诡异而狠戾,与其说是佛陀,不如说是从地狱中逃出的恶鬼窃据宝位荼毒众生,堪堪如同邪神。   既然如此,我就降了你这尊恶鬼!   徐乐招数一变,施展出与李君羡同样的拳法,以拳拼拳与他针锋相对。一个妖邪一个罗汉,谁也不肯相让。在劲气震荡之下,徐乐身上的锦袍也被这强大的力量震得碎裂,化作布蝶随风舞动。但是两人都已经顾不上这些,眼中只有对方,拼尽全力要将对方压制下去。   邪不胜正!   随着徐乐的拳法施展开来,李君羡不管如何施展本领,都占不到一点便宜。不但如此,在这种巨力撞击之下,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哪怕是不知疼痛与恐惧的狂人,终究也没法违反力强者胜的道理,被这股巨大的力量一点点推得倒退。   挥拳、踢腿、挥肘……徐乐此时灵台一片空明,心中无半点杂念,只是按着拳法招数,将自己的拳脚朝对手身上砸过去。随着这路拳法施展开来,徐乐的心境也渐渐发生变化。之前的怒火逐渐消失,心境也越来越是平和。这场生死搏杀带来的紧张压力大幅减弱,他就像是在徐家闾练功的时候一样,心无杂念,只管出拳、踢腿。唯一不同的,只是那时的自己身旁有至亲守护,如今则是孤身一人。   身体的疼痛已经被精神的安宁所抚慰,痛苦大为减轻。至于李君羡的怒吼或是狰狞,也变得云淡风轻不再有什么影响。一心守正诸邪不侵,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心境却是平和,出手就越是稳当,一拳该用多少力,下一招又打向何处,都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眼前的对手,也不过是自己练拳的靶子,他的动作毫无意义,自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一套本就练得精熟的拳法此刻施展出来,更是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徐乐越打就越觉得畅快,眼前更是仿佛出现了神武的山山水水,以及树荫下含笑看着自己的爷爷。爷爷你看看,孙儿没有辜负你的希望,这路拳法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您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孙儿会用徐家的本领打遍天下豪杰,让他们知道黑甲徐氏才是武人魁首。更要给天下苍生,打出个太平盛世!   拳法施展到酣处,徐乐忍不住一声长啸,一记重拳挥出。李君羡五指成爪抓向徐乐手腕,空出的拳头则砸向徐乐胸前,随即被徐乐空出的那只手抓住。两人双手互擒,李君羡连忙起腿,可是徐乐已经抢先一步以腿压腿,与李君羡的腿连环对踢数记。紧接着两人同时躬身,一记头槌砸向对手,只听一声闷响,两颗头重重撞在一处。   由于狂药的原因,李君羡根本感受不到痛苦。拳脚撞击时的震击之力,对他而言也就是一股气力往外推,不会因为疼痛而影响出手速度。往往是拳脚撞在一起,马上就接着进攻。可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   两颗头撞在一起之后,李君羡明显有了些许的迟疑,人恍惚了一下,出手的速度自然也有了丝丝停滞。徐乐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一声怒喝,又是一记头槌重重砸下!   这次已经不是撞,而是单方面的砸。李君羡还没来得及出招,徐乐的头已经砸在他的面门上,额头正中鼻骨。   伴随着骨骼碎裂声响起,鲜血在空中飞溅。李君羡的身体一阵摇晃,试图挣扎徐乐的束缚。可是徐乐双手如同铁钳,已经牢牢束缚住李君羡的双手,根本不容他走脱。李君羡想要起腿反抗,可是随后就被徐乐一脚踢了回去。不容李君羡再做出动作,徐乐的头槌三度落下,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一记、一记、再来一记!   接二连三的头槌重击,每一下都正中李君羡的面门。李君羡的五孔七窍都已经有鲜血淌出,人也如同酩酊大醉一般原地打晃。徐乐终于停止了攻击也松开了手,但见李君羡那原本姣好的五官,这时候已经不像个样子。他整个人也在原地晃了几晃,努力维持平衡想要扑向徐乐,可是刚迈了一步,便如堆金山倒玉柱一般向后倒去。 第八百五十五章 枭雄(二十)   粥棚依旧排着长队,一眼看不到尽头。虽说狼多肉少,落到每个人头上的粥饭数量非常有限,但是比起人肉来,这才是人应该吃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有粥喝就意味着暂时不用吃人。哪怕是领不到粥,只要看着粥棚存在,人们的心里就总是多了些许安宁。   不管是想要领粥的还是领到粥饭早已经三两口吞个干净连碗底都已经舔光滑的,都没有散去的意思。大家都在那里看着粥锅以及那些负责维持秩序,主持赈济的军将。   那些特选出来的粗喉咙军将,趁着这个机会也大声吆喝着:“我等乃是武德天子麾下玄甲骑!是大唐第一强兵!玄甲骑的儿郎,便是给个军将都不换。我们走到哪,都是挺胸抬头,不用讨好哪个。要想活出个人样,就不能指着别人施舍,得自己想办法!我跟你们说,打长安的时候,老百姓比你们多多了。全被隋将逐出了城,向圣人求饭吃。可是怎么着?从那些百姓到了军营,再到他们回到长安家里,就没一个人饿死,更别说被下汤锅!就连家里的房产田地也还都留着,这里面有几个人交了鸿运,回去之后还当了官。”   这话一说,几个排在稍后位置一时领不到粥的汉子都来了精神,全都看着那军将。军将越发得意:“你们是不知道,当时长安城那叫一个乱,大军打仗哪能说一点动静都没有。杀人放火都是难免,像什么坊主啊、里司啊,不是跑没影了,就是谁也对不上谁。可是这位置总不能空着吧?就得从百姓里面挑,谁是大唐好百姓,就能得一个出身。这出身可不是一纸空文,既有俸禄又有优免,你们说这是不是运道?”   百姓们的目光变得炽热,有几个甚至大着胆子问道:“那你们玄甲骑还招不招兵?”   “兵自然是招的。只不过我们玄甲骑不是寻常军伍,打仗的时候都是真刀真枪,不用替死鬼去垫马蹄子。想当军将也得凭本事挣,一刀一枪搏出身,其他什么都没用。看看你们一个个皮包骨头,连矛都拿不稳,入了营也是先吃饭再操练。三两个月之内,别打算跟我们上阵杀敌立功。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别回头说阿爷冤你们。”   残存的一点怀疑,听了这番话也彻底消失无踪。那些尚未被强抓入伍的男丁,全都摆弄的兴奋起来,目光越来越炽烈,不少人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模样。可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但见一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在一名高大军将带领下,正往这边走。   带兵的军将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簇新札甲,掩心镜光洁如月,阳光之下泛着耀眼光芒,照得人二目生疼。这名军将面皮黝黑相貌狰狞,最为惹眼的地方,便是那一双如鹰凖般有神且凶悍的眼睛。这双鹰眼看人的时候,总像是老饕在看牲畜,只是寻思着该从何处下刀,又该怎么烹制才好入腹。   本来还想着入伍投军的百姓,这下全都没了话,不少人身体开始颤抖,排在后面的百姓已经想要转身逃走。他们中大部分都认识这个带兵军官:洛阳城中出名的魔君王仁则。   瓦岗军昔日为了让对手惧怕自己,喜欢佩戴鬼面且以魔为号,比如那位程咬金,就曾以混世魔王为绰号,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掩饰身份外加恐吓对手。不过对于洛阳城里这些人来说,瓦岗那些魔王最多就是个名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倒是洛阳城中这帮自称官兵的,才最是吓人,其中又以王仁则的名气最大,也最是令人畏惧。   王仁则乃是王世充兄长王世伟之子,因其属于王氏宗亲,又有一身高明武艺,是以被王世充委以重任。城内治安守御以及抓捕百姓充当军粮诸项差遣,便专门由他承担。王仁则生性残忍嗜杀,虽无魔君之名却有魔君之实,和他比起来,瓦岗军那些所谓的魔王就显得太过纯良。   战事尚未紧张到后来那等地步时,王仁则便以搜捕奸细为名,滥杀无辜以为乐。或用百姓为箭靶肆意射杀,或是拿所谓的奸细试验刑具,最终的目的都是杀人。   至于抓人吃肉,更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为了看无辜百姓被捕捉宰杀时那恐惧的模样,他可以放下守城差事,专门带着兵马去做这件事。是以在洛阳百姓眼里,这位王将军就是人间阎罗,看见他就先吓破了胆,敢于转身逃走的都得算是豪杰,大多数人根本就是连挪动脚步都不敢,就在那乖乖等死。   那名粗喉咙的军将却不惧他,看着王仁则带兵过来,向前横住去路,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说话得语气格外冷硬:“我家将主已经与王公商量妥了,这放赈的事玄甲骑承担,不劳咱们洛阳的军将费心。”   王仁则看看这名军将,眉头微微皱起,一双鹰眼盯住这名军将。军将也不畏惧,同样瞪圆双眼看着王仁则,双方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落下风。以王仁则堂堂洛阳大将的身份,和玄甲骑一小卒落个平手,不用打已经是输了。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发作,可是这当口其他几个玄甲骑军将也都看了过来。他们中负责施粥的汉子停止舍粥,把盛粥的长柄木勺紧握在手,其他几个则把手移到腰间刀柄之上。   现场的气氛陷入凝固,小刀曹二原本是跟军将闲谈,听他讲述玄甲军种种好处在那里盘算着什么。看到王仁则时,他下意识地想要逃,可这时候已经放弃了念头,两眼紧盯着王仁则身后的兵士,手则悄悄握紧。那柄解腕尖刀已然从袖中滑出落入掌中,只要这么一掷……   “哈哈哈!这位玄甲好汉,误会了!”王仁则的目光在玄甲骑以及百姓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咧开嘴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尖利刺耳如同枭啼,让人听得身上直冒鸡皮疙瘩。至于脸上的笑容,就更是比哭还难看。   粗喉咙的军将并没搭话,就这么看着王仁则。王仁则继续假笑说道:“咱是来帮忙的。俺叔父听了消息,有人要对乐郎君不利,特命我等前来帮拳。咱是盟友,千万别闹出误会伤了和气。”   “对我家主将不利?”军将警惕地看看王仁则,随后冷哼一声:“那也不用你管!这是我们玄甲骑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置。哥几个……”说话间他示意那几个跃跃欲试的袍泽:“乐郎君刚才确实是从这过去的,身后好像还跟了个人,你们过去找找。”   “我这话没说错吧?”王仁则冷冷一笑:“你们人手太少,还是咱们一起找来得快当。”   “我说过了,不必!”   王仁则身后一名军士忽然说道:“洛阳是我们的地盘,怎么我们去哪还得问过你们不成?”   这名粗喉咙军将一挺胸脯:“没错!咱们玄甲骑就是这么霸道!”   厮杀汉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了这等言语?那名接话的军汉怒骂一声,已经拔出腰间直刀。那名粗喉咙的军将毫不畏惧,也自抽刀出鞘冷哼道:“就凭你们这帮饭桶,还敢跟我玄甲骑的人玩刀?我们昨个战瓦岗杀翟让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们?有什么手段尽管放出来,让阿爷看看!”   王仁则并没有阻止,而是采取冷眼旁观态度。那几个本来要去找徐乐的军将,见这边要开打,自然先往自家人身边冲。那名粗喉咙军将却大声道:“你们管我做甚?寻乐郎君要紧!就这几个饭桶,还不放在某的眼里。”   “说得好!不愧是我玄甲骑的儿郎!不过某身为军主,难道能比你们差了?这么大人了,还能走丢了不成?哪里用人去寻。”   随着说话声,只听脚步声响,众人顺声音看去,但见赤着上身的徐乐背后背着一个同样赤上身的汉子,从一旁的坊门内缓步走出。两人的身形都很是狼狈,徐乐脸上还能看到淤青和血痕。而他背着的汉子就那么趴在那里,也看不出死活。   王仁则看到徐乐走出也自一愣,随后连忙示意手下纳刀归鞘,自己则快步跑过去,朝徐乐陪笑道:“一场误会,郎君莫怪。这是……”   徐乐冷冷一笑:“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大家一时兴起切磋几下,手下失了点分寸。我带他回去医治,这总不犯王公的忌讳吧?”   “乐郎君说得哪里话来?我们这不是担心……”   “王公有时间,还是多担心担心洛阳的防务,玄甲骑的事情,就不用他多费心思。”说话间徐乐猛地抬头,两眼紧盯着王仁则:“我玄甲骑有两个毛病,第一、不讲道理;第二、护短。今后还请王将军管好自己的部下,否则吃了亏出了死伤,咱们两家可就要伤和气了!”   说完这话,徐乐头也不回,背着李君羡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只丢下王仁则和他的部众。目睹这一切的百姓已经不再颤抖,那些想跑的人也放弃了打算,全都盯着那个粗喉咙军将。曹符臣更是在心里打定主意,玄甲骑的兵,我当定了! 第八百五十六章 枭雄(二十一)   “此人一身旁门手段虽然了得,但总归还是一刀一枪的搏杀手段。比并厮杀,咱们几时怕过谁来?他又不曾生出三头六臂,就算再了得某也不惧。倒是苏威那老狗,用心最为歹毒。这人只是要刺杀我一人,苏威则是要谋我玄甲骑全军!”   房间内,徐乐已经换了一身全新罩袍与韩约对面而坐,将酒席间的事向韩约做了转述。李君羡被他安置在内堂,由玄甲骑的郎中予以医治。至于徐乐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做了处理没什么大碍,他的身体远胜常人,也就不拿这点伤当回事。   李君羡外伤不轻,不过终归是不会伤到性命,真正凶险的还是那狂药药效过后病症发作所带来的影响。   最后关头徐乐的头槌攻击虽然厉害,但是真正导致李君羡昏迷的元凶,还是他事先吞服的狂药。哪怕徐乐不以强势手段反击,依旧是只守不攻和对方打消耗战,也就再坚持一时三刻,李君羡自己就会因药力消退失去再战之能,到时候随便一拳也能将其放倒。   以李君羡的所作所为以及玄甲骑此刻的强势,徐乐就算是割下李君羡首级,也没人会指责他的不是。但是徐乐非但没有这么做,反倒是把刺客背回来调治,让手下这些军将摸不清头绪。   韩约是徐乐的总角之交又是伴当,别人不好问的话,就只有让他来问。徐乐也不隐瞒,将事情原委作了说明。韩约并非愚人,也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具体原因。   “这文人就是狡诈,说话还不说清楚,吞吞吐吐的,这不是逼着咱们去求他?堂堂大丈夫,哪能低头去求他这么个老贼?阿乐你说得对,他那话的意思,就是说知道当年之事的就只剩他一个,黑的白的全凭他一张嘴,这种话不能信。不过……话说回来,这话说得人心里痒痒,不问一句又总觉得哪里不舒服,这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再怎么着,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至于把咱们玄甲骑算计进去吧?”   “我若是问了他,就难说了。”徐乐一声冷哼:“想用这等鬼祟伎俩暗算于我,简直瞎了他的狗眼!若是依某的性子,当场便打杀了他!看在他一把老骨头没有几年阳寿份上,不再与其计较。他日若是落在我的手里,有他的好看!”   韩约听徐乐言语,感觉这里面可能隐藏着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巨大的阴谋。阿乐的话虽然语焉不详,但是能够感觉到,这里面很可能牵扯到一个身份地位非同寻常,手握生杀大权的大人物。   玄甲骑眼下固然威风八面兵强马壮,可是如果真的和这个人翻脸,就很可能灰飞烟灭。普天下有此能力者寥寥无几,稍一猜测就让韩约毛骨悚然,后背传来阵阵凉意。他看向徐乐,希望从阿乐的眼神里得到答案。但是徐乐显然镇定得多,根本就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徐乐当然看得出韩约的意思,但是压根就没打算回应,只是微微一笑:“我掀桌子,就是为了不让老儿如愿。我什么都没问,又和这个瓦岗贼大战一场,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洛阳。不管是谁,也寻不到咱的错处。不必担忧,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   韩约又看向内室:“既然如此,又何必把人带回来?难道另有用项?”   “他为了给翟让报仇,不惜搭上自家性命,算得上一条好汉。我想与他交个朋友。”   韩约一愣:“咱们和瓦岗仇恨似海,如何能够结交?”   “他若是个卑鄙小人,或是一心只想报仇不顾其他的匹夫,肯定无所不用其极。尤其他那一身旁门左道功夫,最擅长的就是暗箭伤人。一路上我给了他数次机会,他若是放手偷袭,我自然不会对他客气。可是此人并未冷箭暗算,反倒是愿意与我公平决斗。复仇行刺九死一生,这种时候还能严守武人风仪,不搞偷袭暗算那套,绝对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好汉。至于说能否结交成功,那就要看造化。他若真是豪杰,就能明白道理。两军沙场刀枪无眼,报仇雪恨这话不该用在军将身上。如果他搞不明白这种道理,也就是个匹夫,也就不值得我们交际。只要他能讲得通道理,我就有把握将其收入麾下。”   韩约看徐乐的神情,脸上也露出笑容:“怎么?乐郎君很看重此人?”   “也不是看重这个人,而是看重瓦岗那些军将。前者不杀程咬金,如今不杀他,都是一个道理。比起大隋官军里面那些军将,这些草莽中人更合我心意。若是能让他们归顺二郎,我想日后定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徐乐的眼神渐渐变得炽热,两眼紧盯着窗外:“咱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李密更不是王世充,而是草原之上那些突厥狼骑。胡骑势大乃是汉家最大的灾厄,要想扫荡这些胡虏,光靠咱们远远不够。必须汇集四方好汉,集汉家精锐之力,才能扫荡胡尘,让突厥不敢再起歹念。咱们现在杀得痛快,日后便要追悔。那些冥顽不灵的,该杀自然是要杀。真正的好汉,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韩约点点头,神武出生的后生,谁还不知道突厥的可怕?和突厥狼骑南下牧马中原沦丧的危机相比,汉人之间那点争斗也就算不得什么。   徐乐这时又说道:“我看他不似个奸恶之人,所学的左道之术或许别有缘故。再者武技这东西就像是刀剑,关键还是看谁使用。步离不耐久战,这个短处若是不能补足,迟早就要吃大亏。他这身本事如果能让步离学去,她便是多了一条命。”   韩约如梦方醒,“还是乐郎君想得周到,某一个粗人,根本就没想到这层去。”   “韩大过谦,咱们玄甲骑亲如手足,只要能帮到自家兄弟,谁也不会拒绝。你如果见过他的手段,也会如我一样考量。”   徐乐说着自己对瓦岗的谋划以及对李君羡的使用,成功引开了韩约的注意力。到底是直性好汉,三言两语间就忘了最大的危机。徐乐自己的心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连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为人子者谁不希望查清导致父母家人被害的元凶?自己好不容易练就一身本领,如果不能为父母报仇,岂不是成了笑话?苏威不管为人如何,他的话其实没错。要想知道真凶,最好的办法就是问他。   徐乐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却没法张这个口。他看的出来,这是李密给自己设的陷阱。苏威开口便讲自家生不逢时未遇明主,这话表面看是指杨家父子实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黑甲徐家乃是陇西李家的部将,主公根本不是杨坚、杨广,而是李氏家主。苏威那话夹枪带棒,就是暗指自己父母的死和李渊有关,因为家中遇害的时候,徐家人的主公正是李渊!   也多亏自己一上来便听出弦外之音,没有顺着苏威的话往下问,否则他当着洛阳众人的面,把李渊的名字说出来,自己又何以自处?哪怕那时候自己再发作,这个嫌隙依旧无法弥合。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倒是不用考虑那么多。李渊能信自己就信,不信就各走各路。可是如今自己肩上担负着整个玄甲骑,更有李世民和自己的交情在,哪能那么轻率就做决定?   再说为了苏威那么个小人一句话,就导致自己和李家反目,真把李家当作仇人看待,这传出去还让别人笑掉大牙?李密派苏威来送粮,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离间自己和李渊的关系。已经看出来,就不能再往陷阱里跳。   只不过话是这么说,身为人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把苏威的话当耳旁风?他说得话未必都是真的,但也不一定全为虚假。这种老狐狸往往是三分真七分假混在一起说,不可全信也不能全不信。自己全家被害之事,和李渊到底有没有关系?当年到底是真的救援不及,还是另有隐情?   徐乐这么想着,只觉得周身泛起阵阵寒意,方才大战刺客时几次面临险境也未曾生出怯惧之心,此时却觉得心里莫名地一紧,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凶险之事。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多结交豪杰。不管日后走向何方,英雄好汉总是多多益善。瓦岗军这些好汉,自己交定了!   忽然,内室传来一声大吼。   李君羡醒了。 第八百五十七章 枭雄(二十二)   随着李君羡和徐乐的战斗暂时分出胜负,苏威的出使任务已经可以看作圆满结束。该说的话说了,该带的人带了进来,至于结果如何,那就不是自己所能预料的事。之前和王世充的交谈,可以解释为计策的一部分,如今诸事既定,也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借口。   是以苏威告辞暂时居住于馆驿,王世充也有空暇接见自家侄儿王仁则。   在自己叔父面前,王仁则的态度并未有所收敛,反倒是比在徐乐面前更多了几分阴狠。   “瓦岗贼固然是祸患,玄甲骑也不曾好到哪里去。瓦岗贼尚在城外,这些唐贼却居于腹心。万一变生肘腋,咱们就算是想逃怕是都来不及。纵然李渊为了自家名声,不至于在此时就发兵攻打咱们,可是等到退了瓦岗,叔父又该怎样收场?”   “这话不用你说,孤心里有数。”王世充哼了一声:“初来乍到就要收买人心,他倒是打得好算盘!用孤的粮给李家人买好,也亏他想得出!徐家小子,欺人太甚!”   由于此时房中没有外人,王世充就不必再维持自己礼贤下士的嘴脸,可以展现真实面目。“孤曾听人讲过,玄甲徐乐骄纵狂悖,孤心中还有些怀疑。直到见了他的手段,才知这话说得没错。自恃刚勇目中无人,这等狂徒就该杀!”   王仁则心知,叔父实际是担心徐乐看到观文殿中的户籍卷册之后,给洛阳招来祸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群雄逐鹿之时,兵力孱弱本身就是罪过。李渊绝不会满足于割据关中,肯定会染指中原,再加上城中那位皇泰主,洛阳与长安迟早都要大战一场。本来之间就有这个仇恨,再加上这些户籍卷册的价值,足以引得李家发大军相攻。   之所以王世充急着把卷册藏起来,除了担心这些宝贝毁于兵火,也是怕被李家发觉。只不过他做梦都没想到,这年月竟然还有不喜财帛惟爱书卷的军将。既不能拒绝也来不及腾挪,只好乖乖让徐乐看了个遍。   从那一刻开始,叔父就已经想要杀人灭口。至于徐乐的行为或是言语,不过是叔父给自己找籍口罢了。   王仁则的声音放低几分:“兵贵神速。与其等着他们动手,不如咱们抢先一步。依小侄所见,这些玄甲骑兵将过于狂妄,又只想着对付瓦岗,得力斥候都在城外,城中防范必然空虚。小侄带一支精兵杀他个措手不及,先斩了徐乐等军将,再夺他的部曲。有这几百精锐骑卒,就算瓦岗军复至,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王世充冷冷一笑:“贤侄所见不差,只可惜说得有点晚了。若是早一个时辰说,孤或许真会依你所言,先除了徐乐等人再说。可是如今……孤改主意了。”   “为何?”   “且不说胜负难料,就算我们胜了也是和李家不死不休。李渊哪怕为了自家体面,也会发兵来攻,若是瓦岗与唐军合而谋我,洛阳只怕也难以久守。若是万不得已不得不如此,也顾不得那许多。可是现如今明明可以坐收渔利,咱们又何必兵行险着?”   王仁则看着叔父,王世充冷笑道:“苏威那老狗送粮入洛阳,就是为了离间李渊君臣。玄甲骑孤军悬外,被瓦岗军所破,这笔帐就怎么也算不到咱们头上。这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又何必替李法主去冒风险?”   “可是叔父不是说徐乐拂袖而去?苏威的言语根本没来得及说,这计谋怕是不成。”   王世充冷笑两声,笑声里满是对自己这个侄儿的揶揄。到底还是历练不足,把君臣之道以及李渊都想得太简单了。苏威人老成精,天下怕是没谁真能将他牢牢掌握。昔日杨坚尚且不能又何况是李密?   他一上来所说言语就是故意卖的破绽,为的就是让徐乐识破,以免李渊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去,日后就不好相见。他不但是在自己和瓦岗两边下注,就连李渊那边也一样留了后路。要命的话自己不说,全靠个人领悟。   李渊何等样人?只要他得知今日这番交谈内容,必然会对徐乐防备,李密所谋得售,不至于对苏威加以责难。   王仁则这才听明白,苏威这老儿居然如此厉害,就连说错话都在谋算之中,心内对于这位文官半是敬佩半是忌惮。他想了想忽然又说道:“这也不对。毕竟方才相谈之时并没有几个人,这消息如何能让李渊知晓?”   “糊涂!咱们在长安有细作,难道李渊在洛阳便没有羽翼?就算他没有,那些世家难道也没有?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东都所在。那些世家高门,不知道要布置多少暗桩设多少耳目,就连宫中也有他们的人,什么消息也瞒不过去。李渊行事与杨广迥异,专一结交世家,那些人自然愿意助他成势。是以苏威和徐乐的言语,肯定会传到长安李渊耳中。就算他们不传,咱们难道不能帮一把?”   王仁则心领神会,马上接口:“小侄这就去办。”   “你的人也不必去长安,只管到潼关对毗沙门禀报。连带那些书卷的事,也说与他知晓。”   王仁则领命自去安排人手,王世充则望着窗外阵阵陷入沉思。自己不是杨广,不在乎那些书卷。可不管在不在乎,那都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徐乐自恃勇力强取硬夺,未免也太不把某王世充放在眼里。   眼下的自己不能和玄甲骑正面冲突,但是并不妨碍用诸如借刀杀人的手段实现心愿。左右是一批没用的书卷,用它们做刀来斩徐乐的首级,也是一笔上算的买卖。武夫就是武夫,只知气力血勇,全无机变权谋。这次就让你知道知道,死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是个什么滋味!   当然,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要稳住徐乐,表面功夫也要做足。别看徐乐对于苏威送来的粮食不屑一顾,但是该给玄甲那份绝对不能少,还要额外加增以示自己的诚意。这不但是做给续了看,更是做给李二郎看。不管徐乐以及玄甲骑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至于惹祸上身。   徐乐以及玄甲将士尚不知晓,自己已经落入算计之中。眼下徐乐的心思已经暂时从苏威言语以及其背后所涉及到的大人物身上移开,全都放在了刚刚苏醒的李君羡身上。   自己猜得没错,这名叫李君羡的刺客并不是个不明好歹的蛮勇匹夫,恰恰相反他熟读经史通达古今,竟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儒将。在他发现自己是被徐乐所救之后,便没有不分好歹地打骂挣扎,而是第一时间整理衣衫束发,拜谢徐乐不杀之恩。   望着这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徐乐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个世家公子居然和之前与自己交手的疯魔是一个人。不过当两人寒暄几句之后,李君羡话锋一转:“乐郎君手下留情饶我性命,李某感念你的恩情。然则恩是恩义是义,乐郎君的恩要报,翟大的仇……也得报。若是乐郎君想要斩草除根,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否则等我伤愈之后,还要约你再战一场。”   徐乐并没有因为李君羡的态度发火,态度很是平和:“设若李君取胜,斩下某的首级,又该怎样报恩?”   “自然是以命相酬!李某进洛阳本就不存生还之念,若是杀了乐郎君,某也会自刎于翟大墓前,以偿徐兄救命之恩。”   徐乐看着李君羡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是说谎。这位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一点的男子,确实是这么想。看着他的模样,徐乐颇有些哭笑不得。倒不是说他的想法行为可笑,而是觉得这等离乱年月还有人能坚持这种义理,固然是难得,也难免有些幼稚的嫌疑。看来这位名门子弟,确实是被家里保护得过分。   只不过他并没有成为通常意义上的纨绔,而成了一个真的信奉侠义之道,并且将其作为行事准则的“游侠儿”。只不过他这个游侠儿并非时下人们常说的那种轻侠恶少,而是游侠列传中郭解、剧孟那种汉家侠士真英雄。   秦汉侠风并无不妥,徐乐作为武人亦心向往之。然则离乱年月容不下赤子之心,似李君羡这等心思质朴的好汉,最容易为人利用,乃至到死的时候多半都还把仇家当作知己恩主。越是如此说,徐乐就越是动了将其收入麾下的念头。不为其他,就只为替汉家子多保下一个好汉,为二郎身边添个真英雄,这件事也应该去做。   徐乐一不气二不恼,只是摇了摇头:“大丈夫行事得讲道理,否则就是个以强欺弱的匹夫,根本算不上好汉,是不是这么个道理?你要杀我总得有个由头,某做过什么对不起翟让的事,你得说清楚让我做个明白鬼,否则便是冤枉我,徐某实在是死不瞑目。你且说说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九百二十五章 入阵(三十八)   交战的地方是在山上,不管再这么精挑细选的地形,也不管事先再怎么准备,山路也不能和平原相比。更别说这地方的山路,本来就不是给骑兵交锋用的,地势更是崎岖不平。在这种特殊的地方,本就以善走闻名,又惯走山路的老贼,其速度短时间内完全可以凌驾于战马之上,哪怕是宝马良驹也很难追得上。   鲁文思在绿林中,就是以善走闻名的好汉。他的武艺算不上出色,谋略才具亦无足取,在绿林中也只能算是庸才那一档。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支队伍里的一员且担任军将,就是靠着自己这身飞毛腿的本事。   他这身本领半是家传半是天生,算是天赋异禀那种。如果不计后果全力施为,哪怕在旷野上速度也能超过奔马。当然这样长跑一次的代价,就是得歇个五、六天才能完全恢复。即便如此,这也是一门了不得的本事。如果没有这手绝技,鲁文思早就死在官兵的围剿之中,哪里能活到现在?   此时此刻的鲁文思已经发挥到了极限,只觉得周身血液在这一刻都燃烧了起来。脚下腾云耳畔生风,人几乎化作一道虚影,在山林间飞速移动。也别说是追,就算是看都看不清楚他轨迹所在,只能看到一团移动的虚影。   这就是鲁文思最拿手的本事,也是他全身而退的保障。哪怕勇武如徐乐,速度也不可能快过自己,只要他追不到,本事再大都没用。可就在鲁文思欢喜之时,巨大的恐惧感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几乎连想也不想,双足用尽全力在地上猛跺,身形相旁弹射而出!   从这种飞奔状态中急停,外加上临时变方向,这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除了技术难度之外,对于自身的损害也极大。之前用多少力,现在就得承受多少力。鲁文思这一招用出,也觉得两腿痛彻骨髓疼得自己眼前发黑,嗓子眼更是一阵发咸,恨不得吐几口血才能舒服些!   不过他的这些罪也算没白受,也就在鲁文思飞身躲避的同时,一柄马槊破空而至,重重插在之前鲁文思所在之处前方稍远位置。如果不是鲁文思感应敏锐及时规避,现在多半就要被这一槊插个透心凉。   “谁?谁把自己兵器扔了?”   鲁文思刚想到这里,身后又响起了一声炸雷:“哪里跑!”   这声如同雷霆的大喝,处听似乎离自己还有点距离,但是到了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鲁文思就觉得这动静就在身后。下意识回头望去,就见一骑马武将正催马想自己疾冲而来。原本在骑兵面前就如同纸糊一般的瓦岗步兵,这时候因为队伍溃散四散奔逃,更是无从抵挡,眼看着来人就要冲到自己所在位置。   不好!是徐乐!刚才那马槊,想必就是他掷过来的!   疯子!为了这点事,至于玩命么?   他既然认出徐乐身份,知道自己再长几个脑袋都不够对方砍的。二话不说转身就要逃,可是刚一发力,就觉得左腿一股剧痛袭来,疼的他微微皱眉。不问可知,就是刚才那一下疾停外加转向,导致自己腿部受伤,虽说还没伤到骨头,但已经严重影响了发挥。   鲁文思紧咬牙关,准备用右腿单足发力能跑多远是多远,可就在这当口,徐乐的战马已至!就如同徐乐的胆量以及马槊准头一样,吞龙的脚力同样远超鲁文思预料。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绕到徐乐马后的绿林人,最后什么忙都没帮上。就是因为吞龙太快了,导致他们来不及出手,徐乐连人带马就冲过去了。   这时候才想明白,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不等鲁文思再施手段,徐乐已经自马上俯身,同时将直刀当铁鞭连鞘挥出!   一声闷响!   徐乐战马冲过,空中无数木屑落下。但见鲁文思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摇晃不停,在原地摇摆片刻,无力地软倒于地。   徐乐这当口已经来到马槊所在的位置,伸手一抄已经把兵器抄起,圈马回身向着还在往自己这边跑过来的瓦岗乱军一声怒喝:“丢下兵器饶你不死!”随后勒马横槊而立!眼睛紧紧盯住这些朝自己跑来的溃兵,威严如天神!他这句话不是恫吓而是事实,谁要是再朝自己跑过来,那就别怪自家手狠!   速度远没有鲁文思快的乱军士兵,终于停下了脚步。落在最后的人想要改变逃跑方向,却见秦叔宝、罗士信两人已经追了过来。自家头领的本事心里都有数,这时候想跑肯定不可能。再说就徐乐那手掷槊手段,谁能躲开?非要咬牙逃跑,那和找死也就没了区别。   几个喽罗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了丢弃兵器,随后抱着头跪倒在地。有了带头的,剩下的喽罗也就有样学样,纷纷丢弃兵器,随后抱头跪下。随着鲁文思逃跑的汉子,一个不剩悉数投降。往其他方向逃的,现在当然就顾及不上。不过左右已经是逃跑,对于战局而言,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山顶的纷乱并未随着这些人被制服而结束。   这不是一起小规模的叛乱,而是蓄意已久的哗变。其所影响的也不是徐世勣一处,而是整个军营。喊杀声在继续,各处也有火光冒起。那些从李嫣手里抢来的粮草财帛,本来就分别藏在几个地方。而其中最多的,当然是放在三军驻扎之地。这些物资,现在就成了最好的燃料。   顾不上心疼钱粮损失,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自己性命。要知道他们现在身处唐军控制范围内,为了避免暴露行踪,就连烤干粮都要谨慎,需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地点就是为了不暴露行踪。现在这么一闹一烧,其实就等于给唐军送信。只要李建成和他的部下不是瞎子,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不过徐乐眼下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俘虏,也越过了秦、罗二将,落在随后赶来的徐世勣脸上。   “九娘何在?”   徐世勣朝着最早起火的营帐处遥指,徐乐二话不说拨转马头,朝着徐世勣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罗士信眉头一挑,怒道:“这厮未免目中无人……”   “够了!”回应他的,乃是徐世勣的断喝。“自家出了这等事,还指望谁能看得起咱?”   徐世勣心知,今天这件事怕是麻烦了。徐乐是个性情中人,这也是自己这帮人决定追随他而不是李渊的原因。但问题是性情中人如果和谁结仇,那结果也会非常可怕。对于徐乐来说,李嫣的重要性显然不是自己这帮人能比的。如果她有个好歹,这笔帐肯定要算到自己头上。虽说人不是自己杀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他不找自己算账找谁算?   要真到了那一步,双方就得是个不死不休的结果。就算情况没到这么恶劣,想要继续之前的计划怕是也没那么容易。这也不怪徐乐,换成自己恐怕也要重新考虑招安之事。毕竟身为将主管不住部下,这边说着招安那边就闹起了内讧,这不光是丢人现眼,更是让人怀疑主将带兵能力。就这么一支队伍谁敢要?谁又能保证将来不会旧事重演?   到底是谁卖了自己?徐世勣心知,这种事肯定不是一两个人能做的,鲁文思也没有资格策动这么一场哗变。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人到底是谁,现在又在哪?   徐世勣只觉得两眼充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烟火便是鲜血。他甚至可以预感到,用不了多久,这处山峰便会被鲜血覆盖。如果情况更糟一些的话,这血就会灌满整个山谷,随即席卷关中荡涤天下!   他想要破局,可是现在却连时间都没有。饶是再怎么多智之人,遇到这种事,其实都很难拿出妥善办法解决。   秦叔宝一旁问道:“要不要帮徐乐……”   徐世勣摇摇头:“没用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随后将目光落在那些跪地请降的喽罗,以及被打晕过去的鲁文思身上。“全都绑了。罗大,你随我去整顿兵马。”   一声令下不再多言,两腿一夹马腹冲向喊杀声最为激烈之地。   自己立身的根基从来不是玄甲骑,更不是李唐或是其他什么诸侯。而是这些兵马将卒,只要能及时整顿队伍,天下总还有地方可去。若是把这批本钱丢掉,那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至于说李嫣的死活,又或者徐乐对自己这些人会是什么态度,那就只能走一步说一步,把一切交给天意。 第八百五十八章 枭雄(二十三)   李君羡和徐乐打交道时间不长,也就是看他当面怒斥苏威,再之后就是故意把自己带入小巷以求决斗。给自己的感觉,这人就是个标准的英雄豪杰。行事干净利落不畏生死,且能信守江湖规矩单打独斗,是个一等一的好汉子。如果不是自己和翟让相交在先,也就不想着与他厮杀拼命。   可是此刻徐乐表现出来的模样,却是给自己的感觉截然相反。瞪着眼睛问自己哪里对不起翟让,语气神态于俏皮中还带着几分惫懒无赖模样,让人哭笑不得。原本做好徐乐翻脸现在就杀了自己的准备,眼下这股豪气已然被徐乐的模样给荡涤了八分。只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必须要好好跟他讲讲道理,至于厮杀的事么……倒是不必急于一时。   “某的出身乐郎君已经知晓,也知道某的性情……”   出于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李君羡已经把自己的性命出身以及来历说得清清楚楚,自家一身本领一半来自家中传授另一半则来自于那位老仆。祖上当日为何会留下这么一个左道之士,已经无从了解。只知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仆确实不曾辜负祖上的恩情,在家中为奴多年忠心耿耿,也没有显露过自己的本事更不曾收拢信众谋图再起。若不是眼看自己身体孱弱,哪怕诸般珍贵药材流水价喂将下去也不见改善,怕是也不会显露本领,以沙门手段为自己重塑根基。   也多亏那位老仆的独门药方加上运气吐纳手段,自己的身体才逐渐变得强壮,并且开始习武练功。不过终归是先天不足根基不稳,寻常武人的道路实际是走不通的。哪怕把家传本事练到极处,也很难和那些真正的一等斗将相比。   倒不是说李家的本领不精,而是自己的身体存在缺陷。哪怕是经过药物治疗以及秘法修行,终究是不能和自幼就勤学苦练的武人相比。短时间内厮杀并无妨碍,可是一旦陷入久战,便会因元气不足导致后力不继。   这就注定了自己不能走寻常路,只能靠老仆那一身令人眼花缭乱的邪门手段,在最短时间内击杀对手,避免体力比拼。不过那位老仆还是严守着本分,只传艺不传道,是以自家虽然练就满身左道本事,但是骨子里依旧是个侠客而非魔道。   因为身体的原因,家人最早希望李君羡走读书之路做个文官。以他的聪明才智若是肯用心攻读,也必然有所成就。只不过李君羡志不在此,熟读经史之后,他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那些秦汉侠士而非饱学宿儒。   夏日清晨,病弱的少年站在书房窗边,小心地将窗纸挖出个小洞。手里紧攥着书卷,顺着这个小小的孔洞向外望去,便能看到演武场上那些打熬筋骨的族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自己在房中奉书苦读,他们便得在外面忍着日晒勤学苦练,稍有怠惰便会被皮鞭棍棒招呼。   那些既流汗又流血的李家子弟,心中大多羡慕自己,可以读书写字不用吃苦练功。却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心思。多希望此刻在外面练功的是自己,可以撒开腿狂奔,可以耍弄沉重的石锁,可以握槊为戏骑马开弓。   自己那时候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如同史记中记载的游侠一样。一诺千金扶危济困,凭一身武艺纵横天下受世人敬仰。只不过在李家,这种想法注定只能是梦幻无法成为现实。就算是自己后来病痛全消,又练就一身本领,依旧还是一样。外人多以为李君羡是误交匪人自甘堕落才混迹江湖,却不知不管是携财货离家还是入绿林闯荡,都是自己的意思与外人没什么关系。   李君羡其实也很清楚,那几个所谓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好汉,上赶着巴结自己,也不过是贪图财货关照。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与这帮人结交,只因为他们能实现心愿。只有通过他们,才可能见到真正的江湖侠士。   只可惜百闻不如一见,书中得来的东西落到实处,往往就如同大隋的政令从朝廷到地方一样,全都变得不成样子。所谓的英雄好汉,身上看不到半点豪侠气概,大多令人厌恶甚至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尤其是自家的相貌,以及“五娘子”这个乳名,就更是惹来不知多少麻烦。   本就不是个好脾性,再加上练的又是邪门杀人本领,一冲突起来就很难留手,很是杀伤了几条人命。自己又不是绿林人,这样行事难免激起公愤。若不是有翟让出现并为自己主持公道,自家怕是早就埋骨荒山。   那是李君羡第一次遇到翟让,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好汉。虽说和书中记载的大侠相比,翟让还颇有不及,但是比起其他绿林人,已经是天壤之别。豪气干云慷慨仗义,在他身上至少可以看到书中侠士的些许残影,对于李君羡来说,这已经殊为难得。   那些游侠的故事支撑着李君羡度过了病弱童年,当他见到真正的游侠时一度幻灭,险些因为信念垮塌而再度病倒。翟让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才决定留在瓦岗,追随这支草莽大军让天下变个模样。   由于自身的缺损,导致李君羡在沙场上没有太多建树,翟让也尽量不让他冲锋陷阵,更多的时候他是作为翟让护卫跟随左右。直到翟让让位于李密之后,又把李君羡推荐给李密,护卫其安危。若非如此,昨日战场上徐乐就得多杀一人才能了结战事。   这次的行刺也是他主动向李密讨来得差事,只求一死以酬知己,是以才在跟踪徐乐的过程中,偷偷服下被老仆称为“禁物”的狂药。   徐乐的武技之强,远超李君羡想象。哪怕自己绝招尽出,也未曾讨得半点便宜,反倒是败在他的手里。比起武艺,他更佩服徐乐的为人。不念旧恶救治仇敌,这同样是豪侠风范。看着面前的徐乐,再想想瓦岗军种那些头领,李君羡觉得还是面前这位长身玉面的年轻人,更符合书中侠士的模样。   徐乐听了他的讲述,冷笑一声:“两军战场不是小儿做耍,难道只许翟让杀人,不许别人杀他?世上可有这种道理?若是因为这个就要报仇,那试问死在翟让手里的人莫非就没有亲朋?这样杀来杀去,几时才是了局?你也是将门子弟,这种道理难道想不明白?”   李君羡脸微微一红,也知道这话站不住脚。   徐乐继续说道:“为将者冲锋陷阵死伤难免,无非是各为其主而已,有国仇无私恨。前朝多少沙场上的对手,日后还不是同殿称臣?某杀翟让乃是公平较量,其技不如人败亡我手也是情理中事。如果为了这等事报仇,你就不怕翟让被世人耻笑?你既然与他乃是生死之交,就该知道此人脾性。让他落这么个污名,便是你的义气?”   李君羡被这一通质问弄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样做答。深吸一口气之后,才勉强还口:“即便如此,那翟氏族人何辜?为何将翟家部众斩尽杀绝?纵然两军交战,这等手段也未免太伤天和。”   “翟氏族人?我几时杀过翟氏族人?”   徐乐的神情也很疑惑,反过来追问李君羡。得知翟让的兄长以及亲随部众尽数被杀之后,徐乐冷哼一声:“李君枉自练就一身绝艺,却是个愚顽之辈。你且想想看,某不杀程咬金,也不曾杀翟让身边部众,为何要杀他的宗族?再说某与翟让交战之时,他们已然退走,我又到何处去杀?战场之上千军万马,我难道还能专门去问人姓名,盯住姓翟的去杀?”   李君羡一愣,他自从听到翟让死讯再看到尸体就悲愤莫名难以自持,心中只剩下仇恨,于其他的都考虑不到。已经准备好舍命行刺,哪里还顾得上是非?如今听徐乐说明,才想起这里面确实颇多破绽。这个消息怕是颇多不尽不实之处。   玄甲骑不识翟家人,更没有对翟家斩尽杀绝的必要。那么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必然是和翟家存在利害相关。他本就出身世家,对于这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事最为熟悉,只不过之前未曾往那个方面去想。如今重新琢磨,登时觉得如坠冰窟。   双拳握紧牙关紧咬,一双眸子再度变得血红。只不过这次并非因为药力而纯粹是因为愤怒,只听从李君羡嘴里挤出一句:“贼子!某与你势不两立!”随后便要起身。   他刚要有所动作,徐乐的手掌已经落到他肩膀上,将他牢牢按住。“李君息怒。先要保住有用之躯,才能报仇雪恨。胡乱送掉性命于事何益?”   “此仇不报九泉之下也无面目!”   “报仇之事……我帮你!” 第八百五十九章 枭雄(二十四)   玄甲骑军中本不设牢狱,尤其如今作为客军驻于洛阳,就更没有设置监牢的必要。毕竟不是太平年月,若是有人犯了军法就拉倒打军棍,再不就直接枭首示众,没有用牢房的地方。是以孙长乐被擒之后,也就是关在个营帐里面,门外由仲铁臂带几个军兵看守。这位瓦岗战将虽然骁勇,但是如今身无寸铁,又被韩约打没了半条人命,几个人足以对付。   其实就算没人看守,孙长乐也不想逃。从被擒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投降的准备,只是等着徐乐提审自己的时候,便跪地请降为玄甲骑效力。   不同于大多数瓦岗军将,孙长乐虽是绿林出身,但和翟让并不亲厚。   孙长乐出生时,正赶上自家的案子发作,官兵前来拿人。就在他呱呱坠地同时,自己的父亲一箭射杀了领兵的校尉。官兵失了主将人心不稳,一众喽罗又赶来为援,将官兵杀得大败。父亲自此便将孙长乐看作自家福星,认定此子有大造化,必能为孙家改换门庭。   不过孙长乐的造化似乎不如其父想的那么大,在孙长乐十二岁,第一次杀人越货时,那支被袭击的商旅虽然武力孱弱但还是拼死抵抗。按说以他们的人马武艺,对孙家毫无威胁。可是好死不死,一支乱射的箭矢居然正中孙父面门。饶是孙长乐一口气绑了四个草头郎中救治,其父还是哀嚎了三天之后一命呜呼。也是从那天开始,孙长乐心中便打定主意:不管何等艰难也一定要做官,绝不可如父、祖一般混迹绿林不得善终。   孙家几代为匪在山东很有些名望,手下着实有一批亡命之徒,战力不容小觑。孙长乐自己亦是武艺高强,凭借一身本事在绿林中挣下偌大名头,声势已经远超祖上。但是他的志不在此,对于这些并不在意。他想的只是如何谋个出身做官,让子孙不必再像自己一样,承受江湖的风刀霜剑。   他曾经想要受招安,可是杨家父子心性刻薄不爱惜人命,对待盗匪剿多抚少。地方官吏更是以盗首为战功,哪怕是受了招安,也不知几时就会被砍下脑袋,成为牧守官吏升迁的垫脚石。   这条路走不通,就只好另觅他途。孙长乐先投王薄后投翟让,最终则成了李密的心腹爪牙,原因就在于在他所见的主公之中,只有李密才最有可能成就大事给自己一个出身。   出身盗匪之家,对于绿林之事最是清楚,是以绿林人所谓的义气他压根就不信。一群杀人越货的强盗,哪有那么多情义可讲?这些都是糊弄喽罗的鬼话,自家的富贵才是真的。他几次另投明主都心安理得,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李渊长安登基的消息传来,孙长乐的心思就开始活泛。李密虽有才具,但是和李渊这个关陇世家之首相比,还是差了一层。再说李渊素有仁厚之名,哪怕是绿林人提起李渊,也多要赞一声君子。这种人应该不会干出假招安真砍头的勾当,怎么看也是跟着他更有前途。   孙长乐几次归顺新主,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乱世自己这种人越吃香。没人在意你曾经干过什么,更没人在意你现在干什么。只要你能杀善战能为我开疆拓土,便是可用之才。至于心性品行操守等等,都是太平年月才会看重的东西。哪怕是盗贼,只要有本事,一样可以飞黄腾达。   别看输给了韩约,也不会影响自己在玄甲骑首领心中地位。毕竟韩约这种人放眼山东绿林,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输给他有什么可丢人的?相反,两人几番交手,韩约应该知道自己的本事,只要他如实回报,徐乐就必然要用自己。   看得出来玄甲骑是真正的精兵,徐乐更是天下少有的虎将。要想升官发财,就必须跟着这种头领才行。别的不说,就是那个诡异的骑阵,自己只要学了去,日后肯定不失公侯之位。是以他从被擒之时,就已经准备好投降。   自己需要玄甲骑,玄甲骑也肯定需要自己。这种军伍打得都是硬仗,自然最需要硬手。就自己这身本事,外加熟知瓦岗内情,徐乐肯定不会亏待。至少也得让自己统率一营以示亲厚,这样才能让其他好汉投奔。   说来奇怪,从自己被擒到现在,过了那么长时间,徐乐居然不闻不问?不说派人照应饮食,就连搭话的人都没有。自己明明都已经放话愿意归顺,为何还是没人来?难道是那几个看守没去通传消息?又或者是徐乐忙着军务,没顾上自己?还是韩约真的把自己记恨上了公报私仇?   时间耽搁得越久,孙长乐心里就越是忐忑。身上有伤肚里无食,时光就越发难熬。孙长乐只觉得五脏六腑被饥火燃烧,伤处又被人撒了盐随后用力揉搓,口内还没有一点口水,嗓子又干又痛,随时可能裂开。饶是多年老贼,这当口也难以承受。   就在这当口,自远方有脚步声传来。没错……肯定是脚步声。虽然距离尚远,但是凭借自己伏地听声得手段,肯定不会出错。   来了!终于来了!   孙长乐心中狂喜,徐乐总算是把自己想起来,这人肯定是带我去见将主的。这番活罪总算示没白受,只要见了徐乐,就一切都好了。   他闭上了眼睛,既是难受也是为了示弱。投降就得有个投降的样子,不肯伏低做小,又怎么让人放心?必须让徐乐明白,我孙长乐是什么脾性,免得他多疑不肯接纳。   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果然没用多一会,随着几声问答,就有人进入营帐,来到自己身前。   孙长乐并没有第一时间睁眼,希望徐乐多看看自己凄惨模样,再吩咐部下送水送吃食,再睁眼拜谢不迟。可是徐乐并没有说话,就是这么看着他,双方僵在这里。孙长乐心内起急,徐乐那边偏没动静,不由得暗自起急。   要不自己先睁眼看看?再说几句软话?谁让遇到这么个不懂规矩的生瓜蛋子,就只好如此了。   还没等孙长乐睁眼,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孙长乐,某寻你有话说。”   五娘子李君羡?   对于这个人孙长乐自然是熟悉的,毕竟天下也找不到几个这种男身女相偏又倾国倾城的人物。两人虽然谈不到交情,可是毕竟来往总是有的,对于声音更是不陌生。他怎么会来了这里?   孙长乐连忙睁眼,迎头便对上李君羡锐利且充满怒意的眼神。   这位五娘子看模样很是狼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复往日美貌。看着像是刚和人厮打了一场,还很是吃了些苦头。眼神偏又凶悍无比,看着像是要吃人,饶是孙长乐胆大,也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子,暗自生出几分惧意。   在李君羡身旁的,是两名玄甲军将,并没有徐乐的身影,就连韩约都没看到。这李君羡难道投了玄甲骑?否则怎么会大摇大摆来到这里,身旁还有玄甲军将陪同?他是什么时候和徐乐搭上的,又怎么进的城?就算他投了徐乐,为何是让他来找自己,徐乐却不露面。   多年惯匪心机过人,孙长乐马上就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可是没容他想明白,李君羡已经示意军将给孙长乐灌了几口冷水进去。还没等他把气喘匀,李君羡一脚踩在他胸前,低头俯视:“某有几句话问你,若是敢有半点瞒哄,阿爷便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咱……有话好说。”   孙长乐勉强挤个笑容,语气里满是讨好味道。   李君羡神色冰冷:“翟家人死在谁手里?柴孝和是死是活?你敢有半句假话,某就拆了你浑身的骨头!”   原来是问这个阿。孙长乐长出一口气,既然已经决定投奔玄甲,自然犯不上为李密遮掩什么。他连忙道:“这事……我也是迫不得已,李密的军令谁敢违拗?”   呛啷!宝刀出鞘!   “你这是做甚?上命难违,咱也是没办法。”   孙长乐想要向后挪动身体,可是被李君羡牢牢踩住动弹不得。   “是徐师仁动的手,我就是帮了帮场子……”   “我愿意归顺大唐!咱今后就是手足,是袍泽!”   “我有机密要禀报乐郎君!事关生死!”   营帐外,徐乐负手而立面色从容。   过不多时,只见李君羡自帐内走出,新换的锦袍下摆还沾着斑斑鲜血。   他来到徐乐面前叉手一礼:“多谢乐郎君指点,否则某还被人蒙在鼓里。”   “大丈夫行事恩怨分明自然是对的,却也不能被人随意支使。至于复仇之事也不能急躁,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就算让我回去,我现在也不能回去。”李君羡摇头道:“孙长乐武艺高强,他已经答应归顺,我杀了他便是折了你一员骁将。这笔帐我得先还上。”   说话间李君羡再次朝徐乐施一大礼,这次既非致谢也非致歉,而是部下拜见主将。李君羡,归顺了! 第八百六十章 枭雄(二十五)   既有潼关天险又有玄甲铁骑,洛阳的烽烟便吹不到长安。任是中原大地血沃千里,也影响不到关中之地,更与李唐江山无涉。不管事实是否如此,至少长安城内衮衮诸公以及新近登基的武德天子李渊,都是这样的想法。   李渊登基之后总结前朝过错,认为大隋失之于严苛,两代天子皆刻薄寡恩驾驭臣下手段酷烈,以至于君臣离心上下失和。文武百官每日提心吊胆动辄得咎,对于天子以及整个江山都没有好看法,失天下也就是迟早的事。   是以李渊便着意与之相对立,隋以严自己便以宽。他本就是仁厚闻名于世,如今更是大行善政。尤其是在对待臣下方面,更是格外的宽宏。大臣有细故只当没看到,就算犯了大罪,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朝堂之上皆大欢喜。   除此之外,李渊更是大施恩赏,以高官显爵厚币重赏,用以安抚人心笼络豪杰。曾于一日之间给千余人授以官职,这等所作所为,自然得文武赞誉,不知多少人因此高挑大指,赞一声:“尧舜之君!”   歌舞饮宴亦是家常便饭,君臣同乐共饮琼浆,俨然已是一副太平天子模样。毕竟有着整个关中的租调,再加上长安积蓄的财帛,李渊的财力完全支撑的起这种开销。再不行,就向百姓征收钱粮弥补亏空,毕竟是改朝换代,能够保全首领就得感恩戴德,谁又没多长几个脑袋,还敢带头抗税不成?   李渊倒也不是只顾自己享受,对于子女同样照拂。李建成坐镇潼关总揽军权,自然无福消受。那些陪伴在身边的子女近水楼台,便能享受父亲照拂。李渊就像所有溺爱子女的慈父一样,不惜倾其所有令子女欢喜,不管是金银财帛还是大隋积存的珍玩字画,只要子女开口便无有不应。哪怕不曾开口讨要,只要李渊心内欢喜,也会随时贲下恩赏照拂自己的骨肉。   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珍宝美人锦衣玉食,李世民便是这么个另类。他如今在长安是个富贵闲人,既不管民也不管军,手中并无权柄。在部分人看来,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万事不担又可纵情享受,每日想饮酒饮酒,想射猎射猎,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可是对李世民本人来说,这非但不是什么恩赏,反倒像极了软禁。   宅邸后院内,一身窄袖胡服的李世民,双足一前一后箭步站定,手持大弓身形下蹲,弓开如满月。距离他五十步遥处,立着十数个草人,每个草人头上插着一枚鸭卵大小的野果。而在李世民身旁左右,还有二十几个锦衣家将持长木棍向前捅刺。木棍顶端包了厚厚的布,上面又蘸了米浆,点到身上就会留下印记。李世民不但要拉弓瞄准,还要躲避那些木棍袭扰。   这些木棍的捅刺并没有规律可循,一会就是攒刺,一会就是停在那不动,比起持续不间断的刺突,这种随心所欲的方式让人更为紧张。   一个家将打扮的胡人老汉,在旁大声吆喝:“打仗不是打猎,你的对手也不是野狼和狐狸,不会等着你瞄准放箭。不但他们要和你打,就是战场上的其他人也饶不了你。每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你瞄准别人的时候,不知道就有谁瞄着你的脑袋。要想活命,就得快准狠,眼到心到箭也到,这才算入门。真想要乱军杀将,更得胆子大。周围人仰马翻也和你没关系,三心二意不但射不中人,还得搭上小命。”   他说话的速度快,还有浓烈的塞上口音,正是梁亥特部的老猎手。他眯缝着眼睛,捻着山羊胡,神态如同在草原上教训自己不成器的后辈:“小六这方面便有灵性。别看他平时顽皮的像是不听话的小马驹,可是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就稳当的不像话。你就算在他耳边敲锣,他也照样能把箭射进对头的咽喉,这就是天生的好猎手。你的资质不如小六,就只能靠苦练来弥补。左数,第四个!”   他说着闲话,突然语气一变发出命令。随着他话音出口,李世民弓弦松动利箭离弦,一个草人头上的野果应声落地。李世民并没有去看自己这一箭的结果,而是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弦上,随后将弓拉满,继续引而待发。   就在此时,长孙无忌自外间走入,看到这情景连忙叫了一声:“二郎。”   那名老猎手看看李世民,又看看长孙,随后嘿嘿一笑:“散了散了!老胳膊老腿,站不住了。二郎最体恤我们军汉,不会为难我这个老头子。有话明日再说。”   眼看着老军汉带人离开,长孙无忌眉头微皱:“你对他们也为未免太放纵了。一个老胡儿也敢没大没小,纵然是好意,也不该这般言语。照这么下去还了得?”   “人家好心教授本事,咱们自然该客气对待才是。再说我这也叫放纵?那三胡又算什么?”   放下弓箭的李世民满面怒气,说话的语气也很冲,就像要找人打一架。长孙无忌知他发怒的原因,也不以为忤,摇头微笑,拉着李世民自院落来到书房。直到泼茶以毕,他才说回正题。   “三胡在晋阳,已经不是放纵,而是无法无天。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也根本不敢相信。当初晋阳城内有皇后坐镇还有九娘以及一干宗亲,他心中有所忌惮不敢太过放肆。就算陛下仁厚,大郎那边也不会答应。如今大郎统兵于外,晋阳宗室官眷悉入长安,这晋阳便成了他的天下。”   “混账!”   李世民猛拍案几,碗盏作响。   要知他这段时日之所以闷闷不乐,主要就是因为建成、元吉两人。细论起来输给李建成还算情有可原,可是输给元吉就让他怎么也无法释怀,一口气横在胸中上下不通,寝食都不得安。   当日李渊自晋阳起兵,命李元吉为太原郡长晋阳留守坐镇后方。当时李家主要心思在长安,李元吉年纪尚轻不足以担任开路先锋偏又是李渊嫡子,这么安排无可非议。可是等到关中稳定之后,李元吉的位置按说就该动一动了。   他的年纪根本不足以担当此等大任,性情更为顽劣。李世民对于自家手足的品行心知肚明,按他心思就该找几个以严厉闻名的大儒对三胡好生管教,不听话就打,约束个三五年才好任事。未经历练就委以重任,本就是格外冒险。何况还把龙兴之地的晋阳交给元吉镇守,就更是荒唐。起兵之初这般布置算是权宜之计,如今关中既定还让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坐镇一方,这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真以为赏赐财帛珍宝,再有事没事大摆筵席就能让百官归心?天下不是咱们李家的私财,想给谁就给谁。这么个毛头小子当留守,真以为大臣们心里舒服?再说难听点,自己眼下也就是割据一方草头天子,距离真的一统天下还差得远呢!刚有这么点基业就肆意行事,这江山又能维持几年?   在李建成领兵出征之后,李世民便向父亲提议取元吉而代之。一方面自己的声望功勋都不是元吉能比,坐镇晋阳天经地义,文武不会有什么不满。另一方面也可以防备马邑,抽出手来对付刘武周。这厮前者险些害了自己性命,又勾结突厥人,放着这么个人不管,早晚是个祸害。就算现在不是和他大打出手的时机,打压一下总是应该。   可是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不但没得到父亲支持,反倒是挨了一顿臭骂。乃至今日这等无职无权闲散王爵的处境,也是拜这个提议所赐。在父亲看来,这个话文武都可以说,唯独自己不能说。说了就是苛待手足,就是不念骨肉亲情。若不是看在自己为李家基业打拼,几次死里逃生的份上,怕是责罚远比这个严重得多。   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为李家基业呕心沥血打拼,却落得这般下场。这些日子表面看来风平浪静,暗地里怕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文武群臣怕是都把自己当成笑柄。   父亲难道不知三胡是什么性情?那些来自晋阳的消息,自己都能听到,父亲自然也不会不知。可是依旧不闻不问,放任他胡作非为。真以为大唐得世家相助国势如日中天人不敢犯?当日王仁恭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又怎样?   长孙无忌越是说李元吉荒唐,自己心里的火就越大。他荒唐又怎样?他混账又如何?还不是和建成一内一外互为表里,自己就只能困居府邸磨砺武艺,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房间里沉默良久,李世民的气稍微消了消,抬头看去,但见长孙无忌也正在看着自己。郎舅二人四目相对,长孙无忌微微一笑。妹夫的反应早在预料中,只等他发过脾气,才好说正事。 第八百六十一章 枭雄(二十六)   “三胡好游猎,以往有人束缚手脚不能尽兴,如今总算是可以放开了耍。他在晋阳筹备了三十辆高车,专门用来装载罗网。带着一干亲随扈从城外游猎不分朝夕,践踏民田自不必言,更有甚者,若是找不到猎物,便用百姓抵数。带着部下胡乱放箭射杀农人,看着百姓仓皇奔逃以为乐。有人劝谏,他便放出话来,宁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就算在城内,也一样不让人好过。他的那些部下随意破门入宅夺人财物,稍有抵抗便拔刀杀人。说句实话,昔日陛下在晋阳积累的民望,怕是要被三胡糟蹋干净了。此番我乔装入城数日,竟然找不到禽畜,打听之下才知,晋阳的六畜全成了三胡和部下的口粮。”   长孙无忌的语气并么有什么波动,就像是酒肆说笑,讲着与自己旁不相关之事。对面的李世民却已经面色铁青,双拳紧握咯嘣作响。   “这还不算什么,元吉若是来了兴致,便让麾下军兵披挂持兵,说是操演人马,实则就是陪他做耍。他让兵马分成左右两方,拿着刀枪互相攻杀,不出人命不可完结。胜者赏赐酒食,败者要受军棍。如是几次,纵然有心留手,这时候也只能全力以赴。杀伤的人命怕是不下数十。”   “强迫兵士自相残杀,他眼中还有军法?”李世民越听越是火大,若是李元吉此刻站在面前,他怕是早就饱以老拳,先要出一口心里的恶气再说。   长孙无忌则依旧超然:“如果只是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为可虑的还是三胡终究成了丁……”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看了看李世民,往后挪了挪身子,才字斟句酌地说道:“三胡治晋阳夜不闭户,百姓无故关门便视为谋逆。原本他也就是带着人闯到百姓家中抄掠钱财或是酒食,可是最近据说又加了个毛病,有姿色的女子也在他的索取之内……”   “岂有此理!”   再也听不下去的李世民霍然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案几。好在长孙无忌早有准备,一早就向后挪动身躯,此刻只是向旁侧身再以袍袖轻轻一遮,便挡下了四溅开来的茶汤。   “二郎坐下!你就算把房子砸个稀烂又能如何?要我说,三胡所为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辅机你待怎讲?”   奈何不得李元吉,长孙无忌就在眼前却是可以承受怒火的。虽说是自家至亲,又是自己的得力臂膀,但是如果其言行太过荒唐,李世民也不会答应。再说此刻自己正在火头上,若是长孙不能说个明白,肯定要吃眼前亏。   “二郎也是读书的,如何不知前朝旧事。当日南齐萧氏子弟所作所为,比三胡更为不堪。北齐高氏子,又好到哪里去?这还是帝王之家有史官记录,让后人觉得禽兽不如。其实那些高门世家作为又能好到哪里去?无非是没人秉笔记录,才不为人所知。试想,若非世风如此,这些人的狂悖之行又为何没让时人惊诧,或是归咎于鬼神?”   同样是世家出身的长孙,说这番话自然是有感而发。正因为他见过高门大户的种种不堪,才能够如此淡然。世家名门与百姓之间的堑壕,让世家子弟并不把百姓看作自己的同类。如今长安城中那些名门子弟如此,李元吉亦然。他如此肆无忌惮,便因为他并未把凌虐的对象当人看。不管是那些被当作猎物的农人,还是被迫杀戮袍泽的军将,在他眼中都是如同草芥一般的存在。不管杀伤多少都不以为意,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如果这是李元吉一人的心思,倒是可以好生管教哪怕是施以武力,总是可以让其醒悟。可若是世风如此,又该如何?李世民总不能凭借一人之力,去逆转所有世家名门的看法。何况这其中还包括他的父亲,大唐天子李渊。   之前就有人参奏李元吉不法,李渊也装模作样的发了顿脾气,声明要罢免元吉。可是紧接着就有晋阳本地几个大族的族老出面为元吉求情,李渊也就顺势收回成命,此事不了了之。这其中固然是有人出面说项以及李渊爱护子女的心思,可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李渊根本没把这件事当成个事情。   仁厚不假,慈悲也不假,但是百姓于李渊,一如牛羊之于饲主。善待自己豢养的禽畜是慈悲,但是自家人若是凌虐它们,最多也就是骂两句,总不至于为了一些牲畜就杀了自家子女不是?这便是最重要的分歧,也是李渊与李世民总是说不到一起的原因。   李世民皱眉道:“民为邦本,没有百姓便没有钱粮、兵源,这个道理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我李家苦心孤诣经略有年,才攒下三分仁厚名声。如今三胡这么一番折腾,晋阳百姓必然与我离心。若是此时有人率军相攻,如何守城自保?三胡真以为马邑刘武周是好捏的软柿子,不敢跟咱们为敌?他当日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又怎会畏惧李家威名不敢动兵?再说眼下晋阳也不是什么太平所在,城内还关着那许多的大虫。他这么胡闹,万一守御松懈……”   李世民口内的大虫,便是指之前被徐乐生擒的执必思力以及他麾下的执必部精锐亲兵。   这支人马自从被押解到晋阳之后,便一直被重兵看押。虽然性命无忧,但是日子过得肯定算不上舒坦。先夺衣甲后夺脚力,从上到下洗了个干干净净,让这班素来以弓刀为锄犁,以强取代替苦耕的塞上胡骑也体验了一把被洗劫的滋味。   不过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他们看成是一群窝囊废。突厥人本就悍勇善战,何况这支人马乃是执必部亲兵精锐,放到战场上足以和汉家精锐颉颃。严加看守自然闹不出风波,可是李元吉如今行事荒唐,值守必然松懈。万一被突厥人抓住破绽,只怕立刻就有不测之祸。   长孙摇摇头:“二郎你以为,是谁教三胡如此行事的?再说他身边那些人为何行事如此大胆?我已经扫听过了,三胡和执必思力一见如故,两人已成莫逆之交。他身边的护卫家将里,有几十个突厥战奴。就数他们最是猖狂。”   “他怎么敢?”李世民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晋阳的局势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糟糕,李家后方看似根基深厚无可撼动,却是外强中干,只要有人用力踢上一脚,就能把晋阳踢得分崩离析。   “辅机你且安坐,某进宫一趟。”   “做什么?”   “还问做什么?如今这情形,某必须向父皇据实禀奏,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便是我方才的话了,就是要来不及才好。且不说你的禀奏圣人是否听从,说不定还要降罪。就算听了也是为元吉补缺,于你何益?要我说刘武周动手越早,对咱们就越有利。如今大郎统兵在外,三胡不知兵机,一旦晋阳有变,这军权还能落到谁手里?莫非你不想典兵出阵,立个大功回来?”   李世民并没有回答长孙无忌的问题,可是周身绷紧的肌肉,已经逐渐放松。   “这就对了。你习武练功自是不错,可是真要把自己当成个军汉,那就大错特错。不管如何骁勇的战将,都只是你的部下,而你才是统筹全局之人,万事都得三思后行。大郎、三胡身边多是世家高门,随便说一句话,就有无数人为他们帮腔。这是他们的长处,你注定较量不过。既不能在词锋上占先机,就只好从军功兵权上想办法。与其想着晋阳,不若先想想玄甲骑。”   听到这三个字,李世民的脸色越发难看,长叹一声:“想想又如何?”   “如今玄甲兵马过万,乃是我大唐最为精锐的甲骑。若是就这么被夺去,你能咽的下这口气?若是真的被无能之辈把这支精兵败光,以你的脾性怕是非气得吐血不可。更别说,这里面还牵扯到乐郎君。”   “乐郎君又怎么了?”李世民神色一变,一把抓住长孙无忌的胳膊。他在府中闷坐,对外面的情形所知不多,反倒是长孙无忌八面玲珑,和哪方面都能搭上话,消息更为灵通。   长孙摇头道:“一喜一忧。喜事你已经知道就不用我多说,另一桩事颇为蹊跷,某总觉得不是什么吉兆。”   “快讲。”   “王世充密使入潼关,与大郎交谈许久,之后大郎更是亲自派人护送密使进京。我的人身份不够,没法探听到更多机密。”   “拦得住?”   长孙摇摇头:“拦是拦不住的,但是可以去请救兵。”   “谁?”   “九娘!” 第八百六十二章 枭雄(二十七)   李渊诸子之间还存在着明争暗斗,女儿就没有这个麻烦。朝政大位乃至权柄,和她们都没什么关系,姐妹之间相处也就融洽。更何况李渊夫妻对女儿的宠溺不在儿子之下,是以田宅金珠的赏赐也是一样不少。李家又保留了北地胡人作风,对于女儿行事没有什么约束,骑马射箭饮宴夜游都不加以限制。是以单从生活论,这些公主反倒是比皇子活得自在。   李家的驸马们如今基本都有差遣在身,不是领兵在外征战,就是作为重臣参赞机务,抽不出时间照顾家里。这些出嫁的公主闲居无事,又难得和姐妹重新聚首,自然少不了饮宴聚会。众人按着年龄排下班次,从大姐开始一路排下来,每日到一位公主家中相聚,这位当值公主负责筹备宴席安排舞乐。等到一轮转下来,再从头开始。   按说这些公主里面为首的,理应是大排行第三女儿里面排行居首的李秀。可是李秀男儿心性,不肯在城中安享富贵,就在瓦岗与玄甲骑会战洛阳时,她也随同柴绍离开长安领兵出战。是以如今这些公主里面挑头的,则是九娘李嫣。   与其他姐妹不同,李嫣生性尚武不喜丝竹,在她家里开宴席的时候没有歌舞助兴,最多就是有几个李嫣一首训练的女卫舞剑为乐。   要知九娘的这些女卫可不是寻常贵人家中舞姬可比,学的不是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战阵功夫。每天和男人一样要操练武艺打熬筋骨,有朝一日李嫣披挂上阵,她们也要跟随左右阵前杀敌。   她们学的剑法,自然就不是那种赏心悦目的剑舞而是实打实的杀人术。但凡是杀人的手段,其实都不怎么好看。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个动作。再说她们又是按照军汉标准挑选,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试想这么一群粗丑妇人,拿着明晃晃的宝剑半蹲着身子,如同螃蟹一般在那里一步一探地往下刺,场面何等壮观?如此赳赳雄姿,佐酒自不足反胃则有余。可怜各位李家公主虽为武家女却也对这等舞蹈无福消受。   几位公主只看了一次,就好心地叮嘱九妹,自家姊妹不必太多繁文缛节,酒席之间说说贴己话就好,至于这剑舞就大可不必。如今天下未定,理应崇俭戒奢,身为帝胄理应做出表率,排场仪仗能省则省。   但是这些公主并未因此就觉得九娘的宴席无趣,更没有排斥自家九妹。恰恰相反,如今的李嫣乃是长安城贵女中最受欢迎的一个。不管是自己办宴会还是去赴宴,都是众星捧月,将她团团围住说个没完。甚至恨不得把她留在府中,做个彻夜之谈才好。   这里面固然有李秀为九娘撑腰的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徐乐。以李嫣牵头,由大唐公主、名门贵女组成的一个小团体,已经初步成型并且正在日趋壮大,而这个团体得以存在的基础便是徐乐。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徐乐的仰慕者。仰慕的原因或是因为相貌,或是因为相貌,再就是因为相貌……   至于武艺战功,那只能是基于相貌之上的锦上添花,相貌才是根基。如果徐乐黑面长髯或是獐头鼠目,这些贵女才懒得管他有多少本领,又立下过何等功勋。   一个英武少年,尤其是没成亲的,对于这些年轻女子本就有巨大的吸引力。如果这名少年郎再有一身绝技,行事又往往出人意料肆无忌惮,就更是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名门贵女最佳倾慕对象。   虽说时下女子地位并不算低,可是终归也和权力无缘。也正因为此,那些官场的规则或是禁忌,和她们就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李渊仁名在外,不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和一帮世家女过不去更不会怪罪自己女儿。是以徐乐所作所为,在旁人眼中看来或许是离经叛道甚至自取灭亡,在这帮少女眼中,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   等到这种观念逐渐形成,便难以逆转,自发把徐乐当成庙宇里的神明偶像看待。若是有人说徐乐一句不是,便会被她们群起而攻之。至于这人说得对或不对并不重要,只要是敢冒犯自家心中尊崇的神明,那就是死路一条!   也多亏徐乐在李唐军中一枝独秀,无人可以望其项背。倘若真有谁军功和徐乐相若,怕是早就被这帮名门千金群起而攻,骂的体无完肤身败名裂。   这帮人里面,只有李嫣和徐乐亲厚。不但可以说得上话,更是得过徐乐指点武艺。也正是靠着这层关系,她才成了这群名门世家女的首领。众人或是希望她多讲一些徐乐的辉煌过往或是日常起居,又或者希望她帮自己与徐乐说那么一句话或是带件礼物,对于九娘自然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时日一久,李嫣就成了这些女子的首领。她的意思很多时候就被当成徐乐的意思,她的要求也被当成是徐乐的要求,至于徐乐本人是否做如是想,就不是这些贵女所考虑之事。她们只是希望离自己心中的神明更近一点,有一个现成的梯子就比没有好。   由于李嫣的关系,那些徐家闾的乡亲都得到了极好的照顾。她只要说一句,这位婶子是看着乐郎君长大的,这个娃娃的阿爷是乐郎君的伴当,自有家中姐妹或是世家女出钱出力提供帮助。这些人的力量合在一处,就是普通的衙门都不敢颉颃,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也不光是她们,就连杨思也沾了好大的光。   徐乐单骑独挡玄武门那档子事,在朝野引发轩然大波,于其行事也是褒贬不一。众人立场不同,评价自然也不一样。这些女子就简单多了,没有那么多利益或是权谋方面的考量,就觉得自家乐郎君做什么都是对的,尤其是这件事更是搔到痒处。   乐郎君居然肯为一女子与圣人相斗,想想就觉得血脉贲张芳心乱颤,恨不能取杨思而代之。再加上李嫣刻意回护,杨思也就被这帮贵女当成自己人看待。宴席上往往也会请她做客,虽说关系上有些尴尬,但是大家毕竟出身名门,又经过了百年乱世,这个道理总是懂的。家国存亡非一己之力可以逆转,懂得审时度势放开怀抱,才能让自己的日子不至于太难熬。   比起李嫣,从小就受过专门栽培的杨思,在应付这种场面上显然更为出色。不管是礼仪还是言语,都表现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抢了谁的风头,又不会让人觉得木讷不晓事。如是几次下来,这些贵女也就从心里开始接受杨思,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有了这帮人护法,杨思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毕竟经过前者徐乐那么一番闹腾,又把窦皇后惊动出来,李渊也就不好再行纳妃之举。这些公主、贵女又在这件事上抱成团,天子不公开表态,长安城中其他人谁还敢来捋胡须?   此刻,杨思便在李嫣身边端坐,听着她讲着前敌战事。   她本就是人间绝色,行动坐卧更是母亲萧后手把手栽培出来的。一坐一立无不是风姿绰约倾倒众生,此刻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李嫣身边一语不发,也如同一尊完美的塑像,之看着就觉赏心悦目。哪怕是对于杨思心存嫉妒或是不满的人,看到她的样子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与杨思的恬淡相反,一身胡服窄袖的李嫣手舞足蹈模仿徐乐策马杀敌模样,口内亦是滔滔不绝。   “那瓦岗翟让可不是等闲角色,你们可知道,他掌中那条大铁枪怕不是有百十斤分量,舞将起来如同龙卷,也慢说是较量,就是被这么扫一下,也是骨断筋折。眼看着乐郎君冲过来,他便使尽平生气力,将铁矛朝郎君头上打过去。”   “啊……”   她话没说完,一旁的长庆公主已经吓得惊呼失声花容变色。“这贼子如此凶恶,若是伤了乐郎君如何是好?”   “这贼子竟然敢对乐郎君动粗,就该凌迟!”一旁李神通的次女接话说道。虽说自家天伦被徐乐打得成了笑柄,她却并未因此迁怒,反倒是觉得乐郎君干得好。听到徐乐遇险,就先给翟让定了罪。   李嫣哼了一声:“你们的见识就是浅薄!乐郎君是什么人?哪会怕了这么个莽夫?这铁枪虽有些许分量,又哪里会被乐郎君放在眼中。”   众女子纷纷点头,全都聚精会神看着李嫣,把她看作徐乐的化身。   李嫣虽然赤手空拳,但是手形如同握槊,站姿如同骑马。只见她舞着幻想中的马槊,朝虚空中用力搠去,口内大喝一声:“只听乐郎君这么一声大喝,便将翟让刺下马来!”   厅中女子齐声喝彩,全然忘记了自家身份体面。杨思在旁看着这一切微笑不语,心内暗道:有这么一帮名门之女为援,乐郎君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   也就在此时,李世民的车仗来到了李嫣府门外,长孙音自车内缓缓走下,穿过重门叠户,直奔厅堂而去。 第八百六十三章 枭雄(二十八)   “嫂嫂,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我也好派人迎接!”   正在讲得起兴的李嫣乍一看到长孙音,先是一愣后是一喜,忙不迭朝她跑过来,拉着嫂子来到自己身旁。   李家妯娌、姑嫂之间倒是不至于闹什么家务纠纷,但是彼此之间终归亲疏有别,关系也有远近之分。像是李嫣一向大大咧咧,看着也不难接近。李建成也不是没想过通过夫人结好九妹,但结果却是碰了一鼻子灰。   李建成的夫人郑观音出身荥阳郑氏,乃是五姓七望中人。家世显赫门第高贵,本人亦是自幼学礼,待人接物自有手段,绝不弱于长孙音。按说以她的出身和才具,刻意结好谁,万无不应之理。可是不知怎得,李嫣就是和这位大嫂相处不来,饶是郑观音使出浑身解数也是难以接近,反倒是长孙音和李嫣亲厚,名为姑嫂相处如同姊妹。   只不过长孙音贵人事忙,整个秦王府的钱粮度支田产管理乃至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家的管教,全都着落于长孙音肩上,哪里像这些贵女这般悠闲。再说她的身份地位也决定她不能由着心意胡闹,是以并没有参与李嫣这些人的小团体,于集会也很少参加。   李嫣并未因此与嫂嫂生分,反倒更是亲密。拉着二嫂落座便说个没完,讲的都是徐乐在洛阳城外大破瓦岗军阵斩翟让的武功。   距离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十余日光景,消息总算从中原传到关中。朝中诸公自有他们的看法,对于这些年轻女子来说,朝政大事跟自己没关系,她们只关心乐郎君是否又出了风头,又立了何等功劳。   长孙音按说是不喜欢谈论这些东西,不过今日倒是好兴致,也参与进来畅谈洛阳军务。她的见识远在等闲女子之上,所言正是地方,让众女听得不住点头。   说了一阵子军机,长孙音又命同来侍女奉上自己带来的佳酿。这帮公主、贵女自然都是饮酒的,众人边说边饮,兴致自是越来越高。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话题自然也不可能全都集中在徐乐一人身上,更不会全都看着李嫣。往往是三两人之间说些贴己话,说是讲些与天下兴亡无关的闲篇。   杨思这当口逐渐取代李嫣,成为了宴会中的主导者。她于往来交际一道的本领半是萧后指点半是天生,不知不觉间就能和人拉近关系,把话题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这些公主不知不觉间,就被杨思牵引着,与她谈着其想要谈的事情,乃至没人注意到李嫣和长孙音是几时从宴席上离开的。   “竟有这等事!乐郎君为我大唐浴血杀敌,大郎不帮忙不说,还在背后放冷箭?这事绝不能这么算了,我必要寻他问个清楚!”   密室内,听得长孙音介绍情形,李嫣粉面通红,一双大眼睛怒张,气鼓鼓的样子既可爱又动人。   别看九娘看着没心没肺,实则生于李家这等高门,又怎会真的全无心机?她一早就察觉二嫂突然造访必有缘故,随后的种种表现,越发证明自己判断无误。二嫂此来肯定是有机密要事相商,之前种种不过是掩人耳目。   二嫂有此心,自己就要配合。杨思也确实冰雪聪明,不枉乐郎君赌上性命搭救。不过这班姐妹也并非省油的灯,如果耽搁时间太长,势必引起他人怀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把事情交待清楚。只不过听到嫂子所说言辞,李嫣还是控制不住发了脾气。   简直岂有此理!如果二嫂所言非虚,自己肯定要找李建成算账!于公于私,他的行止都让人忍无可忍。以他的所作所为,就该摘了兵符,押回长安治罪!再这么下去,只怕前线的战事都会无可收拾。   由于关山阻隔,对于前线战事的消息所知不多。哪怕是以李嫣之能,也就是知道徐乐邙山大捷,击破瓦岗大队人马之事,于此中细节就一无所知。想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毕竟李建成麾下有六万精兵,徐乐又有一身绝技。再加上王世充的兵力,前线差不多是十万对十几万,怎么都不可能输。   可是从长孙音处得来的消息,却是徐乐始终是以八百玄甲骑对阵整个瓦岗军。李建成坐拥精锐按兵不动,根本没有支援的意思。这且不说,不光兵马没动,就连粮草也未曾输送。徐乐和他的人马是在无粮无救兵的情况下,和瓦岗军做殊死搏杀。   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让人为自己卖命,却连粮食都不曾给,这简直是天理不容。要知道李家如今已经掌握永丰仓,军粮并不为难。李建成又是李家嫡长,少了谁的粮草也不会短了他的供给。自己明明有粮,却不肯给前线厮杀的将士送粮,说起来就算斩了他的头都应该。   他不但不悔改,反过来还要勾结王世充,告徐乐的黑状?若是此刻李建成就在长安,李嫣马上就会召集外面的一干姐妹打上门去,不管别的也先把李建成痛殴一顿才能出胸中恶气!   长孙音此刻神态严肃,语速也很快:“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敢和九妹说笑?此事千真万确。至于到底说的是什么,二郎也不曾知晓。不过从他们鬼祟行止看,肯定是要对乐郎君不利。二郎如今处境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不敢进宫,而是担心进宫之后非但帮不上忙,反倒是适得其反,是以只好请九妹……”   “我明白。此事包在我身上。”李嫣慨然应诺。   长孙音倒是没那么乐观:“若思大娘在或许还好一些,偏生她又领兵于外。九娘虽然是陛下爱女,可是此事关系重大,贸然踏入只怕于事无补,反倒是殃及自身。”   “我不怕!”李嫣回答的斩钉截铁:“我虽然不曾上过战阵,但也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乐郎君在洛阳亲冒矢石,我就为他帮点小忙又算得了什么?阿姊不在也没关系,我去寻母后。”   “阿姑的身子骨……”长孙音连连摇头。   李嫣反过来安抚道:“二嫂放心,我自有分寸。你且回府去跟二郎说一声,不论如何我也要为乐郎君和玄甲骑讨个公道。”   打发走了长孙音的李嫣,假做无事发生,到宴席前转了一圈,过一阵便以多饮了桂花酿为由,来到后边休息。有杨思在前敷衍场面,倒也不用担心冷场。而回到内宅的李嫣立刻命人更衣,脱去自己这身胡服短打,换了一身仕女裙服,随后命令仆从准备马车直奔皇宫。   李渊宠溺子女,窦皇后也差不多少。尤其是她早年间为李家呕心沥血以至伤了根本,如今百病缠身神倦力怠,就更是期待子女相伴。李嫣虽然不是窦皇后亲生,但是骨肉情深丝毫不亚于他人,要见母后根本没人敢阻拦,不费吹灰之力便直入寝宫来到母亲身边。   望着她那红扑扑的小脸,窦皇后就知道女儿肯定是不久前才饮了酒。对于自家女儿轮值做东的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心知这种时候前来怕不是探病那么简单,当下轻轻击掌命令宫娥、宦官退下,又轻轻抚着爱女青丝说道:   “谁那么大胆子,敢让我大唐公主受委屈?只管说出来,阿娘为你做主。”   “并非儿臣受委屈,而是我大唐的功臣受了委屈。母后您可不能不管!”   房间里点着安神檀香,香气弥漫让人昏昏欲睡。李渊端坐席上,望着面前满头大汗诚惶诚恐的军将。面上神色如常,心内则转着不知何等念头。   这名来自洛阳的密使虽然得到了李建成的保证,可是天威赫赫谁人敢犯?望着面前的武德天子,这位素有勇名的将领,此刻却是两股战战遍体生津,一颗心险些从嗓子里跳将出去。所谓天威,不过如此。   殿内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已然凝固。李渊不做声,这名军将也不敢言语。不知过了多久,李渊终于发出声音:“王世充让你说这些于大郎,是何用心?”   “末将……臣……臣乃是军汉,只知听命行事,于王公所谋一无所知。”   “是了。一勇之夫又哪里知道什么大事?自恃刚勇,以为可以无所顾忌,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个草芥般的人物。随便一句话,便稀里糊涂丧了性命,到死都不知自己死在谁人手里,又是因何而死。”   这名军将听的云里雾里,只是隐约觉得话头好像不对。不容他反应过来,两道人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这名军将身后。两人身手极为迅捷,锁喉捂嘴,不容这人发出动静,便被拖向殿外。   李渊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冷冷一笑,喃喃自语:“大郎……长大了。” 第八百六十四章 枭雄(二十九)   861.   “毗沙门,我入你娘!他日落到阿爷手中,我不把你碎尸万段,就不叫小门神!”   邙山之上,回荡着韩约那如同黄钟大吕一般的大嗓门,声震九霄山谷回荡。   这位素来以稳健闻名的玄甲大将,身披侯家传家宝铠,未戴兜鍪,披头散发望天怒吼。若是贴近看去,便能发现他双目赤红满面狰狞,望之如同修罗恶鬼。   在他身旁左右,徐乐、小六、步离全都沉默不语。虽然未曾如同韩约这般破口大骂,但是脸上的神情也极为难看。   在他们面前,是一座刚刚立好的坟丘。在这个坟丘左右,零零散散数十坟包,皆是时日不久的新坟,坟丘上的木制墓碑也自完好,字迹十分清晰,尚不曾和埋骨此地的将相公侯同朽。   今日入葬的和这些坟丘主人一样,都是玄甲骑成员。他虽然也是徐家闾子弟,可是和韩约并没有太深的交情,更不是亲属。之所以令韩约如此失态,问题不在于死者本人,而在于埋骨于此的玄甲将士,正是这数十座坟丘,让韩约的怒火忍无可忍,最终发出这大逆不道的咆哮。若是此刻李建成立身于此,韩约拼着粉身碎骨,也会挥起神荼、郁垒,把他打成肉泥。   自从披挂上阵之日,便已然有了必死之心。当日徐乐带着大家与王仁恭麾下那一营越骑厮杀时,谁又想过能活下来?大家不怕死,只怕死得憋屈。   便是徐乐也知道,想要凭借八百骑就击破瓦岗军是痴人说梦,就像不能指望一员斗将就攻城拔寨一样。上将与精骑作用类似,都是作为尖刀捅穿敌人的军阵摧折其士气,之后便是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借着这股锐气取胜破敌。   大军交锋千军万马,这种战斗少不了主帅居中调度运筹帷幄,一两场局部战斗的胜负,很难影响最终的结果。哪怕是黑甲徐敢马踏天下的年头,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就凭自己和部下的黑甲骑兵就能包打天下。该需要步兵配合就得步兵配合,该需要友军支援也得支援。像眼下玄甲骑这种孤军悬师于外,以八百骑力抗十万军这种仗,徐敢也不曾打过。或者说他也不会去打这种仗,真要是李家当年让他做这种事,他怕不是早就带兵另投明主去了。大家都是人,既然看出是火坑,凭什么往里跳?   按照徐乐的想法,也是自己的八百骑作为前锋,给瓦岗军几记狠的作为教训。把对方的锐气打下去,李建成再带着六万精锐上来帮场子。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就负责凿穿瓦岗军阵,扰乱敌军指挥,又或者突击敌主帅,至于一拳换一脚的搏杀,那就只能是李建成和他的部下来去做。   然而事情的变化,却超出了徐乐的预料。李建成的兵马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扎在潼关一动不动。把玄甲骑扔在洛阳,独自面对瓦岗军。   如果从纸面上看,玄甲骑也不能算孤军,毕竟洛阳王世充账面上还有数万兵马,又是瓦岗军的主要对手。如果是局外人评价这场战斗,肯定认为是王世充的兵马正面厮杀,玄甲骑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不会遭遇什么凶险。   可事实并非如此。承担瓦岗军主力的根本不是王世充,而是徐乐和他的玄甲袍泽。自从前者邙山大战到现在,他们没从后方得到一名援兵,没得到一粒粮食,只得到了一道军令:坚守洛阳,许进无退。   军令森严,哪怕是徐乐也不能轻易触犯。除非他现在就下定决心反出大唐,否则就必须按照李建成的军令行事。这道命令等于断了玄甲退路,逼迫他们必须在此和瓦岗军做殊死之斗。不但如此,他们的驻地也发生了改变,从洛阳城变成了洛阳新城。   所谓洛阳新城,是王世充于洛阳城外邙山脚下新筑的砦堡。   守城必野战,如果单纯的闭门死守,于战略上就落了下风。一般来说名城大邑四周都会根据地势修建砦堡、关卡作为支撑。每一个砦堡都屯驻兵马,外敌来攻的时候,这些砦堡就是有效的缓冲。攻城方必须分兵对付这些砦堡,把它们全都拔除之后,才能集中力量攻打城池。否则你的任何布置都很难从容展开,攻城器械也没法推到城下。   之前瓦岗军和洛阳的大战,王世充主动出击,也是因为洛阳周边的这种砦堡大半毁于兵火,剩下的几个不足以拱卫城池。就在瓦岗军退走之后,他便命王仁则征发城中丁壮,不惜人力物力抢筑营砦。   以人命为代价,修筑这些营垒的速度远比平日为快,这段时间内已经筑了若干砦堡,其中较大的两个都被称为洛阳新城,内部以甲乙区分,而这两个新城,就是玄甲骑如今的驻地。   两座城以城为名,但是并没有城池之实,就是两座比较大的砦。其坚固程度和规模与当日云中的那些军寨差不多,一个军寨屯几百骑,勉强可以住得下。军寨内广修马厩,又有粮草以及弓矢等战守器械,安排看上去也无可指摘处,但问题就在于,这两个砦堡的位置太过突前,根本就不是洛阳的门牙,而是洛阳的两条触须,距离本体实在太远。更重要的是,这种位置不应该安排客军驻守。   洛阳眼下还是王世充的洛阳不是大唐的,那么从根本上说,玄甲骑没有必要为了王世充打生打死。最早的时候宋宝等人也想要翻脸,和王世充大闹一场,但是被徐乐压下了。   闹,有用么?   人家要是铁了心要对付你,就算你住在洛阳城内也是一样。别忘了,李建成的军令是向着王世充的。否则的话,自己一支李唐骑兵有什么理由死守洛阳有进无退?真要等到人家把“不得违洛阳节度”的军令拍到自己脸上才低头?真到那一步,王世充岂不是更有底气拿捏你?与其那样,还不如趁现在先行一步,至少可以保留个进退的余地。王世充你这样对我,就别怪大战爆发的时候,我让你也好看!   可是接下来的发展,就更让徐乐等人窝火。瓦岗军理应是全力攻打洛阳才对,可是现在它们就像是发了疯,专门盯着自己打。砦堡的修建理应是彼此之间可以互相支援互为犄角,一个军寨被攻击,附近可以有友邻军寨提供支持。可是洛阳甲乙两新城的位置和其他砦堡存在脱节,接应起来非常困难。再说王世充的兵马,也没有接应玄甲骑的能力和打算。   那账面上的几万兵本来就良莠不齐,最能打的精锐在之前的邙山大战里面几乎全军覆没,除去禁军之外,已经没有多少可战之兵。那些从百姓里硬征的丁壮,守城还勉强可以,野战的话怎么也不能让人放心。何况即便是这样的兵马,王世充也不希望拿来支援玄甲骑。   从砦堡修筑的位置以及兵力安排,徐乐就能看出其用意。距离自己最近的军寨都是小寨,每寨屯兵不满百。且安排的还都是在洛阳军里面都拿不出手的老弱病残,连守寨都费劲,更别说来帮自己。也幸亏徐乐从一开始,就没指望洛阳的部队给自己为援。   毕竟自己从入城开始,就没看到几个像样的人,指望他们帮自己,说不定越帮越乱。可是指望他们固然不行,没有帮手自己也早晚是个死。   所谓盟友难以指望,面前的敌手却又远非寻常。两者互为表里,让玄甲骑的处境更为艰难。若是瓦岗军如同上一次邙山大战那样大举来攻,徐乐的处境反倒可能更安逸。毕竟大军铺天盖地而来,王世充不可能毫无压力。就算为了自保,他也得拉拢玄甲骑合作,那些小算计小心思都得往后放。   可是瓦岗军却改变了策略,他们出动的兵力不多,也就是几百人的规模,但是攻击的频率却高得吓人。基本就是一队兵袭扰过后,马上就有一队兵跟上来,而且是盯着玄甲骑的两座营寨来打。其他军寨放在那里,他们就像是没看见,专心和玄甲骑拼命。   如果是大队人马出动,不管是行动还是调度都需要时间。就算是把那么多部队排摆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这种小部队的袭扰就容易多了,再说瓦岗军本就善于这种打法,调度指挥反倒是比大军作战更容易。   固然单次进攻的兵力少,对于玄甲骑产生不了威胁,甚至有添油的嫌疑。可是玄甲军将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一直打仗不可能没有折损。战马会掉膘,人也会感到疲乏,尤其是这么满身披挂的冲锋,损耗就更大。正常情况下,这种精锐甲骑是作为胜负手投入,大多数时候都在休息,由炮灰部队去拼消耗,到了紧要关头再放出去决胜。哪怕是一次没有分出输赢,也要予以休整让人恢复体力。   现在这么周而复始的交战,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伤亡不可避免的出现,邙山上的坟丘日渐增多,玄甲将士心中的怒气也逐渐积蓄越来越难以忍耐,连韩约这等沉稳性子都压不住火气,其他军将又作何想? 第八百六十五章 枭雄(三十)   “入娘的,这窝囊气受不了了!与其这么困死,还不如出去杀个痛快!”   “这几日俺也看明白了,来得就不是什么精兵。都是一帮老弱病残,为何不出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非要在这里受鸟气!死在好汉手里某也认了,死在这么一群废人手里,我咽不下这口气!”   “就这么守着又算什么妙策?等到粮草耗尽,咱们不还是个死?还不如趁着有的是力气,出去杀个痛快,抢些粮草战马回来。”   “就是。又不往远去,只杀一阵就回来,怕个球?”   洛阳乙字新城的军营内,十几名玄甲军将你一言我一语,各个又都是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这座临时搭建的简易军帐并没有多结实,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被他们这巨大声浪把整个帐篷掀翻。   宋宝望着这些怒气冲冲青筋暴起的军将一语不发,仿佛他们此刻不是在向自己发难。终究是隔了一层啊,比起徐家闾的老底子,自己这个伴当尽折的云中侠少,总归不够贴心,算不上徐乐自己人。不但真正的大事插不上手,就连在军将心中的分量也差了几分。若是韩约在此,你们还敢这么放肆?   洛阳甲乙二新城和洛阳的关系,如同大鱼和其生出的两条触须。两座军寨距离洛阳本城都有一定的距离,彼此之间也是遥遥相望。这种军寨布置,就要求每个寨内都有一个说话够分量能压住场的军将。徐乐本人坐镇甲字新城,乙字新城的主将则是韩约。   宋宝佩服徐乐,但是并不畏惧韩约。哪怕是做侠少的时候,他就不怎么看得上韩约。倒不是说韩约本事不行,而是他的性格不为宋宝所喜。明明有一身好本事,可以靠打家劫舍过快活日子。非要走什么正路,小心翼翼地去回易不说,赚钱还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徐家闾,为了那个老不死的徐敢以及徐乐这些两姓旁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是价钱合适,自己连叔父也可以卖,就别说其他人。韩约这种脾气,在这年头肯定混不出来。   从那时候,宋宝就想要看韩约的笑话,看看这个本事大性格差的小门神能走到哪一步。哪怕韩约如今身为玄甲副将,宋宝的想法也没什么变化。无非是靠一个“忠”字外加老交情到这个位置,有什么了不起的?离开徐乐,你又算什么东西?   就像眼下的情形,你韩约身为主将就该拿主意,结果还是处处看徐乐意愿行事。是战是守,全看甲城那边的旗语鼓号,自己根本没有主见。这座军寨就像是另一座军寨的傀儡,这还有什么出息?你倒是落个省心,下面这些军将的火气可得阿爷承受!   宋宝心里暗自发着牢骚,脸上则毫无波动,由着那些军将抱怨喝骂。只等到骂急了才不冷不热地说一声:“韩大还未回来,你们急什么?咱们都是军汉,得守行伍规矩。主将不下令,哪个敢私自出兵?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杀头?杀哪个的头!”一名军将猛地拍了下桌子。“阿爷也是从徐家闾出来的,不怕他小门神!咱都是拎着脑袋讨生活,谁又怕了谁?”   “主将也得讲道理。现如今这情形,死守就是守死。当日老太公教授本领的时候也说过,守城必野战。这又不是在云中防突厥人,他们一走一过心思不在一个村子,咱们守着寨墙不让他有机可乘,他们也就不会玩命。现在人家是对着咱们打,这时候还死守?那和立起盾牌让人打有什么分别?”   宋宝冷笑一声:“看你说得,咱韩大最拿手的本事是啥?忘了?”   “那不也有个小盾伤人么?光扛个门板站那挨捶,就算小门神也早被人打死了。”   宋宝不再开口,继续装起了哑巴。安葬战死将士,乃是玄甲骑袍泽情分,可是瓦岗军不会管你这些,该打还是要打。所以选择埋葬的时机,必须是瓦岗军进攻的间歇,再不就是徐乐带着几个军将出去冲锋一阵把敌人打退,再去邙山安葬袍泽。   不过这段时间内谁也不敢保证瓦岗军会不会再来,军中不能无人坐镇。宋宝的职责就是在这段时间内代替韩约执掌兵柄,约束这些人。这班军将大吵大闹,也无非是希望宋宝下个命令,允许他们出去厮杀。   笑话!我又不想死,凭什么由着你们心气行事。左右是把火引到韩约身上别怪我就行了。固然小门神那脾气我看不上,你们难道就合我心意?   隆隆战鼓响起,这些正在吵闹叫骂的军将怒气瞬间撞到顶梁,一边抓兜鍪往头上扣一边骂道:“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真当阿爷是好欺负的?若不是乐郎君的军令,阿爷早就杀他们个……”   边说边往外走,说破大天该做的事还得做,没有主将军令,他们也不敢私自带兵出征。   宋宝不慌不忙上了望楼,居高临下朝外看去。   和之前一样,没什么新花样,对于军寨也谈不到威胁。   能被徐乐带着少数心腹就杀退的,兵力自然不会多到哪里去。这次也是一样,多说也不过是两百人上下。   稀稀落落的步卒在少量督战甲骑的催促下,向军寨缓缓前进。前排的兵士手中高举盾牌,后排的兵士则张弓搭箭,朝寨墙上胡乱抛射。对于军寨而言,这些箭就是最大的威胁。   既没有像样的攻城器械,也没有铠甲战袍。就这么点人马,还不如守寨的人多,怎么也不可能把军寨拿下来。之所以那些军将觉得窝火,原因也在于此。那些埋骨邙山的玄甲兵将,就是被这么一群弱兵生生耗死的。   这种攻击来个三五次,也动摇不了军寨。可如果一天来这么十几次甚至是二十几次又怎样?他们固然是赤膊上阵,玄甲骑的人也不是刀枪不入。那些箭虽然准头有限,可是这么多人落下来,总是会有人中箭。固然甲胄可以抵消大部分伤害,但是运气不好的话,箭头就可能从甲叶缝隙穿过,直接穿皮透骨。   就算十个人二十个人换你一个人,总归也是能造成损伤。而这八百人不是寻常士兵,而是玄甲骑里面的军将,也是整个玄甲铁骑的精华所在。   玄甲骑为唐军之冠,这八百人则是玄甲之冠。平日谁不是目高于顶,以天下第一等好汉自居。哪怕是到了洛阳战场上,也是首战即无敌,连翟让都杀了,哪里会把瓦岗兵马放在眼里?   如果是和几倍或是几十倍的精锐对杀,好歹也死得光彩。被这么一群武装乞丐兑命,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按说骑兵利攻不利守,守城守寨都是步卒更得利。倒不是说骑兵下了马不会厮杀,而是把以灵活机动摧阵破敌的骑兵放到营寨里打这种笨仗实在是浪费。尤其对面是这种弱兵的时候,就更犯不上据寨死守。直接大开寨门大军杀出去,把他们踩成肉泥才是正道。不光是那些军将那么想,就连宋宝也是这么个看法。   可是徐乐下了死命令,不许浪战。甚至连寨门都关闭起来,把八百精骑当步兵用,在这里打最简单的防御战。这等于是放一块上好羊肉在那,却不许狼去吃,只能乖乖看着,哪有这种道理?也就是徐乐这种盖世英杰可以镇住场子,换个其他人来,下面的军将说不定就要哗变,至少要和主将理论清楚,凭什么让弟兄们打这种窝囊仗白送命?   论起对军伍的掌控,对面那位瓦岗军主帅也不差。这种打法固然让玄甲骑觉得窝囊,瓦岗军的滋味只会更加难受。双方从一开始打得就是不对等战斗,每一次攻击,瓦岗兵马都得扔进去不少人命。   以往如此,此番亦然。   居于寨墙上的士兵本来就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所用的又是晋阳宫中所藏精良战弓,力道远胜瓦岗军所用的寻常步弓。玄甲骑第三轮箭雨扫过对头,瓦岗军的还击才发挥作用。站在第一排的步兵这时候已经折损了三成以上,本就参差不齐的步兵阵列,更是出现了不知多少缺口。   不管是门板还是简易木盾,都没法完全遮护他们的身体。尤其是玄甲骑中不乏神射手,在他们眼里,这些功寨步兵跟活靶子也没什么分别。   这些被征发攻寨的步卒并非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更非无所畏惧的死士。前几日的交战中,便有兵士见守军手段厉害,转身往回跑的情况发生。   可是那些骑卒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往回跑了也不过十来步光景,披挂整齐却始终不曾参战的骑兵,就摘下骑弓对着溃兵乱射。若是还往回跑,骑兵就催动坐骑挥舞直刀肆意杀戮,直到让步兵停止溃逃为止。   前方的箭雨固然可怕,这些督战队的弓刀也同样要人命。进退无路的可怜步卒,就只剩下进攻一条路。经过前几日的磨砺,如今这些步卒也知道了规矩,没人敢往回跑,全都咬着牙硬顶着箭雨,朝着军寨猛扑! 第八百六十六章 枭雄(三十一)   这几日和玄甲骑交手的,始终就是今日宋宝所见的这等队伍。阵列不整甲杖不全,甚至有些人手里都没有像样的兵器,就是棍棒。说他们是替死鬼,都觉得是抬举,怎么看都像是一伙武装流民,被强行拉上来换命。   宋宝看的明白,那些督战的才是瓦岗正军,至于步卒就不知道来历。瓦岗军没把这些步卒当人看,就是拿他们来换的。要说这种战法本身不奇怪,可是瓦岗军的动作并不寻常,每次也不会真的把部众都消耗干净再走,都是打一打然后就撤兵。等到以为没事的时候,第二批就又来了。   再有一种打法,就是骑兵突然发动攻击。朝着军寨跑,但是并不真的攻寨,而是往来奔驰,仗着自己骑射手段了得,朝寨墙上放箭射杀守军。   比起步兵的攻击,这种骑兵战法更让人难受。他们都是正规军,战斗力不是这些难民也似的步兵可比。一班绿林悍匪的骑射手段不输云中子弟,箭射得又快又准,对于守军的威胁也就远在那帮农夫之上。   只是这些骑兵对于瓦岗军来说也是宝贵财富,而且瓦岗首领对于部下的重视程度显然在李建成之上,不舍得让部下去换命,所以骑兵攻击的次数并不多。从开战到现在,也就经历过两次有计划的骑兵攻击。也就是那两次骑兵驰射,让邙山上多了十多个玄甲坟丘。   古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宋宝并没有因为骑兵攻击的次数少,就真的放松下来。兵家手段真假虚实,谁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忽然来一次攻击。是以不管心里怎么抱怨,交锋的时候还是不能懈怠。   总归不是普通骑兵,玄甲骑虽然也是马背上得富贵的厮杀汉,可是从底子上说,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骑卒。徐敢操练徐家闾子弟的时候,可不是让他们列开阵势明刀明枪去拼突厥人的。每到突厥犯边的时候,全闾丁壮上墙值守,看到突厥人就弯弓以待。如果对方不主动攻击,也就彼此无犯。要是想要趁机洗了村子,就得豁出命去跟他干架,这是徐家闾子弟的宿命,也是玄甲骑的根基所在!   由于根子在这里,所以玄甲骑的操练和普通骑兵不同,最早练习的不是铁骑驰骋,而是据地而守。哪怕是归入李家旗下之后,玄甲骑屡次扩充,承担的作战任务也是精骑冲阵扫荡乾坤,守城守寨的操练也始终没有中断过。这固然是为了防备不测,也是徐乐不忘根本的表现。爷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玄甲骑既已重现人间,就该想办法留下一些痕迹,让这支军队别忘了自己的血脉传承。   打防守战玄甲骑也是行家,尤其是这种对手,应付起来其实没什么困难。大家受不了的是这种持续的交战消耗,而不是单独一次的厮杀。就是眼前这种对手,充其量就是乡下争田械斗水平,有什么可怕的?   伴随着令旗摇晃鼓号齐鸣,寨墙上的玄甲骑兵将从容不迫施放箭矢。寨墙下则是有大批民壮往来奔走,把箭矢、石头、流水般往上抬。在寨墙和地面之间钉有木板用来站人,这些战守器械就这么放在木板上,又从木板上转入兵士手中,成为杀伤人命的利器。   箭簇交织石块纷落,情况和以往没什么分别。宋宝对于这种拉锯式的人命消耗,其实提不起什么兴致。既然自己站在将台上,就该比那些普通军将看得远。他们眼里只有敌手,自己的眼中则是整个战场。   这些日子瓦岗军的战法,有点像是不会武艺的莽夫打架,一个身强力壮一个身形瘦小。身强力壮那个不够灵活,便仗着皮糙肉厚以伤换伤,哪怕是挨三拳只能还一脚,也可以靠着身体的优势制服对手。如果瓦岗军的敌人只有玄甲骑这八百人,这种战法确实没什么问题。可是王世充手下还有几万兵,李建成更是以六万精锐虎踞潼关。李密哪来的勇气,和自己拼消耗?从全局看,李密的兵力并不占优势,他难道有什么把握,可以让自己的对手骤减?   宋宝抬头看着天空,思绪早已离开战场,随着朵朵白云阵阵山风,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比起眼前这点兵马,李密所谋才是真正杀招,若是其计谋得售,自己和徐乐手下这些人,怕是一个都难以活命。在那一瞬间,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可是随即又从指缝间溜走无迹可寻。猜得出对手有厉害杀招,却猜不到他的杀招所在,这让宋宝觉得很是气闷。他有点羡慕那些只知道喝酒吃肉厮杀骂娘得军汉,至少他们头脑简单想不到那么多,也就没那么多烦恼。   说到厮杀……怎么厮杀起来没完了?   宋宝虽然不关心战局,但是很关心时辰。毕竟如果韩约掌兵时,退敌很是迅速,到了自己掌兵就半天打不退那么一群残兵,自己的面子就没地方放。是以对于时辰的变化,他反倒是格外在意。   战鼓不该响那么久的……宋宝直到此时,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战场上,随后就发现了情况不寻常。   倒不是说韩约不在玄甲骑就不出力,或者是下面的军将作战不利。其实玄甲骑的表现和之前没什么分别,虽然连日交战神倦力怠,但是一直以来的操练并非白费工夫,强咬着牙关也能尽忠职守。再说毕竟对手不是什么强兵,就算将士疲惫,也足以应付。   不寻常的是瓦岗军。   虽说派来的步兵怎么看怎么都是特意选来送死兑命的,又特意安排了督战队,但也不是说真要他们全部死光才肯收兵。作为一支队伍承受死伤的能力有其极限,再快的刀也斩不尽怯惧之心。眼看着身边的袍泽纷纷倒下,任谁都会动摇乃至想要逃窜。哪怕是杀一些人,该跑的还是会跑,只能等到收容之后再行休整改编,才能继续投入战阵。   之前的部队都是如此,损失一定兵力后,就开始撤退。很快再有新的部队进入,继续对营寨进攻。毕竟瓦岗安排了不知多少备队,足够他们轮换,没必要把一支队伍全部拼光。按说以攻击部队现在的伤亡情况,他们早该退下去了。之前韩约指挥的时候,不用杀那么多人,那些督战的骑兵就该吹号角收兵,就算他们不吹那些兵自己也该退下来了。   可是今天的督战骑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就是不吹号角。攻城的步兵可能是之前箭下游魂改编,认为自己咬咬牙就能等到号角声,不至于被督战队斩首。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自身处境也很尴尬。以人命为代价,他们突破了玄甲军的弓矢,已经冲到寨墙附近。这时候如果互相掩护,撤退还有希望,四散奔逃可能就是被人当猎物那么杀。   这些被逼到绝境的兵士,发出了如同野兽的哀嚎,拿着手里刃口残缺的刀斧,对着寨门猛砍,有人从身上摘下钩索飞爪往墙上丢,竟是准备强行攀援。   不对!情况不对!   宋宝敏锐的感觉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即便是这些军汉舍生亡命,也不该有这等本事。虽说这班人如同盲人瞎马一般的胡冲乱打不至于动摇军寨,可是这不意味着自己处境安稳。这帮人里面肯定混了些真正的精锐进去,正是这些精锐的存在,才能让战线推进到军寨前。也正是有这些精锐稳定人心,这支部队才在死伤如此惨重的情况下还能维持士气并未溃散。   只不过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就算攻寨的步兵都是瓦岗精锐也拿不下军寨,更别说这种零星的分布,就算他们杀上寨墙,也无非是送死。可越是如此宋宝心里越不稳当,这几日交战已经能感觉出来,瓦岗主将并非无能之辈,能安排出这等计划的,就更不是寻常角色。就这么个厉害人物,绝不会露这么大的破绽,他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用意所在。   还不等宋宝想明白其用意到底何在,就听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来源正是寨墙左右两座高大的望楼。   那两座望楼是徐乐接管两座军寨后,顶着瓦岗军进攻同时命令部下抢修而成。其高度比宋宝所居的望楼还高,可以看清前方情形,也是守军的耳目所在。那里的鼓号每响一次,就意味着敌军有了新的变化。难道说敌人的援兵来了?   就在宋宝思忖之间,就见邙山之中烟尘荡起,又有队伍自山中杀出。   果然是援兵么?前几日瓦岗军如同车轮旋转不停,一队败退一队复攻,这次是要改章法了?   不对!不是改章法那么简单。   宋宝的眼神陡然一变,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因为他已经发现,来得不仅是援兵,更多了两辆之前不曾见过的战车,或者应该称呼它另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尖头驴! 第八百六十七章 枭雄(三十二)   864.   尖头驴当然不是真正的驴子,而是一种攻城器械,其前身名为愤温车。   自公输班与墨子赌斗手段较量战守之道开始,攻守器械研制革新便始终不曾停顿。尤其是乱世,智者与巧匠以及有限的资材都会集中投入到战具的研革之上,殚精竭虑研制杀人害命的器械。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愤温车便已被发明出来。按照孙子兵法记载“修橹愤温,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其形状就像是一口长方形的大木箱,顶端和两侧都为木制上面又盖了厚厚的生牛皮,不管弓箭还是石块都很难造成破坏。每部愤温车内藏有十名士兵,车子的下面是没有底的,四角又都有轮子。前进的时候车内的士兵不但自己要走路,还要帮着推车。而愤温车左右以及后面也必须有士兵推动,众人合力推着这么一辆木制战车前进,作用就是把车里面的士兵送到城下。   愤温不能对城池造成直接的破坏,它最主要的作用,其实是给车里面的士兵提供防护。让车内的兵士可以顶着守军箭矢填平城池、营垒前面的壕沟,让后面的大部队可以发动攻击。这个时候的愤温属于一种攻城器械里面的辅助,本身保护的士兵也少,一两部愤温出现在战场上也没什么用。   直到南北朝时,那位兵困台城搅乱东南的宇宙大将军侯景,又对愤温加以改造,令其威力大增,功能也从攻城的帮衬变成了主力。   首先愤温车被造的更大,车轮的数量也从四个变成了六个,让推车的人可以省力,这样车内可以保护的士兵就从十人变成了三十。其次,就是愤温车的前端又加上了一根打木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它得了尖头驴的名字。   这根木桩后半截在愤温车内,数名士兵合抱前后拉拽推动。若是再精良些,就在车顶部系一根牛皮绳下来,这边拴在木桩上,以牛皮绳为牵引动力,撞钟一般把木桩怼向城门。战车的顶部有防护,很难被破坏,车内的士兵就这么一点点撞,迟早可以把城门撞开。   在云中那种地方,其实是见不到这种攻城器械的。毕竟那边的环境是胡攻汉守,各色精妙的守城器械才是汉家精华所在不太可能看得到这个。宋宝也是听叔父讲解诸般战具的时候,才直到世间原来还有这么个玩意,再到投军大唐后,从河东看到了实物。却没想到,瓦岗军今天居然把这玩意推了出来。   要攻城的部队肯定会有各种器械,不过考虑到器械本身的笨重,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当场制造,不大可能把各色笨重器械从驻地运到前线。前者邙山大捷的时候,就缴获了不少未曾完工的攻城战具,也知道瓦岗军内确实不乏能工巧匠。   杨广下江都时,将作监内的出色匠人几乎悉数被征发,等到江都变生,这些人也就被宇文化及所得。如今骁果军都成了瓦岗的彩头,那些匠人自然更不例外。   只要脑子没有坏掉,就不会杀有手艺的匠人,哪怕是以残暴闻名的突厥人也不例外。屠城时会特意留下匠人不杀,带回自己的部落制造器械或是营造房屋,总是有用处。   宋宝看不出太多门道,就觉得是一堆破木头,还看不出个高低来。反倒是徐乐看着半成品不住赞叹,从他神情看那些器械应该是很厉害。如果真的制造完毕,王世充怕是就会有麻烦。可是没想到,这个麻烦却落到了自己头上,他们这些日子如同冤魂一般缠着自己,就是为了造这个?   尖头驴自身分量不轻,是以推进的速度并不快。推车士兵打着赤膊紧咬着牙关,面红耳赤额头青筋迸发,两臂肌肉坟起如丘,在军将高声吆喝的号子以及呼啸皮鞭的敦促下,竭尽所能让这头木制战驴一点点向前挪动。   木轮压过地面的沟沟坎坎杂草碎石,时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这声音被风吹着越过寨墙直冲望楼,在宋宝的心内压出一道深深的辙痕。   瓦岗贼寇,我入你娘!   宋宝心内咆哮,怒火已经从心底冲到头顶。你们晚一个时辰把这玩意推出来难道会死?早不用晚不用,非得等你宋宝阿爷代掌兵柄的时候用,是什么居心?是不是故意要看你阿爷的笑话!再说你们这玩意推出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就现在拿出来能有用么?   军寨不比城池,洛阳新城的守备力量自然是远不如真正的洛阳。可是就凭三十个人一部战车就妄想摧毁军寨,也是纯粹痴人说梦。自己又不是死人,不管战车本身多厉害,要想摧毁它总有的是办法。问题就在于,得付出多少代价。   第一批发动冲锋的兵士,已经和守寨的玄甲兵士短兵相接。器械精良武艺高强的玄甲军将根本没把攻击者放在眼里,长矛疾刺直刀挥舞,那些好不容爬上寨墙的勇士,片刻之后就成了孤魂野鬼。在玄甲兵士面前,不管是真的弱卒还是瓦岗精兵都没什么分别,三五个人为一队彼此配合刀枪齐发,什么人也难逃一死,最多就是多折腾两下改变不了结果。   那些抡刀砍寨门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上方、两侧都有人运足气力朝那些人丢石块。大小不同的石块如同雨点,没几下就砸得人头破血流。砍门的士兵放弃了之前的行动,先是挥刀试图拨打,随后又丢了刀双手抱头,口内惨叫连连。很快,就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人一点点软下去,蜷缩在寨墙下双手紧护头面。再之后便逐渐变得没了力气,身体也渐渐从舒展变得僵直。寨墙上的石块始终就没有停过,不管是死是活,都得先砸了再说。   这就是瓦岗军安排这支人马的用意所在,他们不是为了拿下军寨,而是为了让守军腾不出手阻击带了尖头驴的人马。这几百条人命的作用,就是保证尖头驴可以送到安全距离,直抵军寨之前。   宋宝看了一眼甲字新城,那里的情况和自己这边差不多。看来那边也是没想到有此一遭,心中多半也和自己同样焦急。   这些尖头驴确实拿不下军寨,可是肯定能对军寨造成损坏。而这仅仅是两头尖头驴,落到自己头上的还只有一头而已。如果是十头、二十头甚至更多呢?   久守必失,若是不能野战得利全靠严防死守,那么失守就是个早晚的问题。就像是瓦岗军这种打法,蚂蚁啃骨头也一样能把军寨啃下来。   修建这么一个军寨也不是容易事,修建时间看上不去不长,实际是靠着洛阳海量的物资外加王世充不惜人命的严苛手段才能完成。现在瓦岗军近在咫尺,玄甲骑没机会修补破损寨墙。不管哪里被破坏,都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破绽。破绽一多军寨被破坏了,就是一个破绽。等到破绽足够多的时候,人家大队人马压上来,这个军寨也就保不住。   胜败兵家常事,唯有玄甲骑是败不得的。宋宝很清楚,不管是在洛阳还是在长安,玄甲骑所作所为都难逃“嚣张跋扈”这四字评语。换做旁人如此行事,早就被强制解散,甚至刀斧加身。   之所以能维系到现在,就是因为玄甲骑百战百胜。这支军伍身上牵扯了太多因果,背负了太多的债。这些债务的偿付方式便是人命,要么是敌人的命,要么是自己的命!杀人就是还债,杀自己也是。是以玄甲骑如果打了败仗,那些急着讨债的就会担心收不到尾数,要拿玄甲骑将卒的命补上。不光是这支军伍难以维持,军中将校也大多难逃一死。享福的时候跟着吃肉,倒霉的时候就得陪着挨刀,这就是道理。   这军寨不能丢,也不能被他们破坏!可是凭借手头的守城器械,根本对抗不了这辆尖嘴驴。就算是勉强将其破坏,自己的营寨也得被毁得不成样子。要想对付这种战车,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击短。根本不让它运到寨墙下。以骑兵冲阵,把四周的敌人清一清,再一把火烧了那鸟车!   其实对付攻城器械,一直就是这个思路。等到对方把器械摆好,再你来我往的互相拆招,看着确实精彩,其实对于守城一方而言这就是下策。当年韦孝宽玉璧大战,城防手段花样百出令高欢无计可施,可最后也是立木栅以拒敌。如果不是东魏军师老兵疲不堪再战,还不知道结果怎样。   玄甲骑的处境比韦孝宽困难多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肯定会被敌兵的人海淹没。与其坐以待毙,何如放手一搏!   宋宝手中令旗挥动,战鼓声再响,但是鼓点已经变了。听到鼓声的玄甲军将两眼放光,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们等这个鼓声已经等了好几天,终于把它盼来了。放弃守寨出城迎敌,终于可以上马列阵杀个痛快!   一部分没上寨墙的军将,已经奔向马厩去牵战马。盔甲包就在马上挂着,只消披挂起来,便能上阵杀敌。而且随着鼓声响起,也有大批的辅兵在马厩前列阵等候,准备协助这些玄甲军将着甲。   可是还没等这些人扎束整齐,鼓声又是一变!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望向城楼,心中充满疑惑。这么短的时间,又起了变化? 第八百六十八章 枭雄(三十三)   望楼上敲响的,乃是停止出阵的鼓点,命令从出营死战变成了继续死守。   军中最忌讳朝令夕改,本来这时代的指挥手段就有限,加上战场的混乱,一个命令传下去,不管对错都得坚持。变得太快会让士兵无所适从,轻则士气受损,重则一片混乱指挥不灵。尤其是南辕北辙的命令,就更容易招来兵士的反感。平日里主官对兵士难免有欺凌打骂,士卒没有办法只能咬牙忍耐。可是忍耐不等于没有火气,这种火气积累的多了,就等着一个特殊的场合爆发。   战阵无疑是最危险的场合。兵士们顶着刀枪弓矢厮杀,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谁心里能没有火?这股火加上平日积累的不满,一旦迸发出来,那便是熊熊烈焰足以焚天灭地。优秀的主官会把这股火引向对手,一场仗打完兵士们心里的火气基本就消散光了,接下来该怎样还是怎样。无能的主官往往搞不清轻重,还把兵士当作平日吆来喝去的仆役,结果就可能引火烧身粉身碎骨。   厮杀正酣的时候,兵士的行为就如同洪流,哪怕是主将往往也只能因势利导,由着兵士们的心意行事,再从中设法引导把他们导向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非要拧着来,结果往往不容乐观。这种一会出战,一会停止的命令,把打仗搞得像儿戏,最容易引来士兵的反感。其危险程度差不多相当于强行让洪流逆行,难度可想而知。   宋宝之所以敢下达这么个命令,除去玄甲骑内部严禁以尊凌卑更不许苛待将卒,是以士兵心中没有那么多怨气以外,最主要的还是自己下这个命令的原因,足以让所以士兵的怨气消散:徐乐来了!   徐乐这两个字,就能让玄甲将士放弃所有不满与怨恨,乖乖听从他的安排。既然他已经出现在战场上,那么自己就什么都不用做,一切听乐郎君安排就好。就算是军寨有失或是兵士有所不满,到时候也会找乐郎君说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来得不光是徐乐,韩约、小六、步离三人也跟在他左右。   战时军情瞬息万变,徐乐自然不能带太多人脱离军寨安葬袍泽。跟在他身边的就是这三个人,就连挖坑填土这些事,也是这几个人亲历亲为。也不光是这一个坟丘,自守寨开始到现在,所有战死将士的坟丘,都是徐乐等人亲手挖掘。   徐乐的心情其实并不比韩约为好,怒气更是一点也不少。只不过作为玄甲军主,很多时候必须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能像韩约那样表达出来。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韩约说说就算了,自己要说出来,结果可能就不一样。自己啥都没说,玄甲骑都被刻意针对了,要是再狂放一点,怕是真要变成孤臣孽子。   韩约叫骂的时候,徐乐就在那里往山下看。用这种方式压制着心头怒火,同时提醒自己千万别冲动,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日见到李建成,自然有一笔账好算。现在自己是袍泽的主心骨,这千八百人还等着自己带他们破敌立功,至少也是活着带回去。这时候自己若是乱了,就一切都完了。   这次遇到的对手,比想象中更难缠。当日大战执必部青狼骑的时候,虽然也是以寡敌众,可是总归属于明刀明枪。大家摆开阵势对打,突厥人有手段自己也不是吃素的,最后就是最公平的比拼。   可是现在的瓦岗军却像是一条泥鳅滑不溜手,根本不给自己公平较量的机会。李密更是不惜血本,拿人命往军寨前面填,非要把自己的部队弄成疲兵。人的体力是有限度的,尤其玄甲骑这种重装骑兵,对于体力的消耗更多。   虽说这八百人身强力壮体魄出众,但总归是血肉之躯。就这么连番交战来不及休整,体力难免受损。这么持续消耗下去,战力肯定大不如前。如果不能想到办法破局,玄甲骑就是死路一条。   可是李密这种打法,实施起来也并不容易。不光是要求有足够多的兵力,更要有一位才具过人的主将掌控全局。这几日的交战,最让自己感到压力的,并不是瓦岗的兵力或是打法,而是对于时间以及节奏的把控。   对面领兵的估计不是李密,而是李君羡说起的那位徐世勣。只有他才有可能打出这种战场节奏,让自己都喘不过气来。每一次攻击的进攻时间撤退时间都是精心计算过,保证两次进攻的间歇既不会长到让自己恢复体力,又不至于太短,人还没从交战的紧张中缓解过来下一波进攻就到,对于守军来说虽然是累了点,但是并不算难受。徐世勣的高明就在于,他给了玄甲骑休息时间,又不给够,在你休息的中途发动第二次攻击。   干过重活的都知道,最怕的就是中间歇气又不能歇足,这种上不来下不去的滋味最让人难受。徐世勣的用兵目的,就是让自己难受,难受到受不了的时候,就会放弃守寨主动出击。虽说不知道徐世勣藏了什么后招,但是两军交战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更别说现在的对手是徐世勣这种人物,就更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在看透他的后招之前,不管怎么难都得咬牙硬挺。   只是这硬挺两字也是说易行难,为了继续挺下去,自己还得挖多少坟丘,埋葬多少部下?   李建成!若是你肯发兵,又何至于如此?如今若是有六万唐军在,徐世勣什么手段都玩不出花样!   不对!   徐乐原本是眺望山下思忖筹划,忽然间发现战场的情形有变。自山上往下看不同于军寨,看不清具体情形,但是于全局的把握则在宋宝之上。徐乐从自己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瓦岗军缓慢蠕动的军势。其行动的速度绝对不合常理,哪怕是再怎么羸弱的步兵,也不会以这种龟速向前爬行。   他们用了器械!   这种速度唯一的解释,就是军中有笨重的攻城器械,全军为了保护攻城器,就只能这么个走法。这几日交战自己就防备他们用器械,今天总归还是出现了。这东西出现是迟早的事,叫苦也没用,现在要想的是如何解决。   徐乐看看身边三人:“可愿随某冲杀?”   三人并未言语,只是叉手行礼以示心意。韩约更是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入娘的!憋了一肚子火,寻不到毗沙门,就先拿他们出口鸟气!”   四条土龙自山道疾冲而下,带着滚滚征尘冲天怒火,直扑瓦岗军!   从空中俯瞰,瓦岗军阵如同两团乱麻,随风而舞缓缓蠕动。或许是负责指挥的军将手段平庸,又或者是几日来玄甲军闭门死守不肯野战的习惯,让他们过于大意。前进的速度固然缓慢,阵型也杂乱不堪。步兵挤在尖头驴左右,吆喝着推车向前。没推车的也紧盯着尖头驴动向,时刻准备接手轮换。   骑兵盯着步兵防备他们逃走,步兵盯着尖头驴,琢磨着还有多久才能到地方,也就是在这等情形下,徐乐的战马到了!   这些瓦岗军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从山上杀下来,由于兵力有限,也没有安排斥候,直到徐乐等人冲到眼皮子底下,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几个骑兵匆忙摘弓搭箭,可是仓促间射出的箭矢既无准头更无力道,徐乐只将马槊左右一摆,就将几支箭拨打开,随后一记“乌龙出海”,槊锋已经穿透面前瓦岗骑卒的胸膛。   一挑、一甩,随后不再多看战马继续向前,两柄直刀左右砍至,可是距离不一先后有别,这等攻击对于徐乐来说等若儿戏。   要讲究骑战厮杀,你们还差得远呢!徐乐大槊左右开弓,随着两记脆响,两口直刀一断一撒手,徐乐的战马已然穿阵而过。这个军阵总共就只有二十名骑兵督战,仓促迎战来不及布置,也就只能拉开阵线摆个一字阵,这种单薄如纸的阵型,还不是一冲就破?   不容那些骑卒变阵反击,徐乐的吞龙已经撞阵而入,直冲入步兵之中。手中马槊抡开如同割草,眨眼之间已经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肉巷子!   侥幸逃过一劫的步兵还没等回过神来,又有三骑高头大马直冲面前,小盾破空呜呜作响,伴随着惨叫声带起团团血肉。   一名步卒举起手中木矛,准备朝一匹马刺去。可是矛刚刚举起,还没等递出,咽喉处陡然长出半截雕翎箭杆,木矛随之脱手。   玄甲四将撞阵而入,接下来,便是杀戮之时! 第八百六十九章 枭雄(三十四)   步兵对抗骑兵本来就不容易,如果是成功撞阵而入的骑兵,就更没什么好办法。毕竟步兵的优势在于阵而后战,现在骑兵已经成功杀进腹心,肆意驰骋进退,任何阵势都失去意义。从兵力上看,不算尖头驴车内的三十名步兵,外面的步兵也接近两百,徐乐一行则只有四人。单纯计算数字多寡,瓦岗军肯定是绝对优势,就算是拿人填也填死了徐乐。但是战争从来不是单纯的数字比拼,用命换命这没那么容易做到。   战场上实际的情形和想象中相反,瓦岗军非但不是全面上风,反过来被徐乐这四个人压着打。不同于瓦岗军的一团乱麻,徐乐一行虽然只有四人,却依旧排成阵势。毕竟是经过江都生死劫的伴当,彼此之间的默契,是外人根本没法比拟的。甚至不用特意说明,就是冲锋的时候一个眼神,就明白该怎么做。   徐乐作为锋锐,韩约、小六分为左右为羽翼,步离则被牢牢遮护在中心,为徐乐护住身后。四人中数步离最不擅长应对乱战场面,但是经过几次死战之后,步离也已然脱胎换骨,本领远胜当年。如果所谓的对手,就是这些步卒的话,她还是有把握对付。   她手中的那对匕首在兵器上肯定是吃亏,但是那如同鬼魅的身法,就可以有效弥补不足。大多数时候步离就是那么趴在马背上,控制着马匹前后趋避,和其他三人的速度保持一致保持队形。只要寻到机会,她便会突然跳下马直扑自己的目标。   战马驰骋肆意屠戮,人在这个时候难免心慌意乱,躲避战马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管其他?眼花缭乱之时,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面前,随后就是冷厉刀光,有几个人能反应过来?很多时候都看不清来得到底是人是鬼,就被一刀吻喉结果性命。而步离从下马、冲阵、杀人到飞身上马,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之间就完成动作。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步离没动地方,人自己就死了。   不过这个阵法最重要的,还是箭头位置。他们四个人就如同一杆投枪,枪头不够有力,整根投枪就是废物,没等到克敌制胜自己就先断折了。徐乐就是这杆投矛的寒铁枪头,锋锐所至无坚不摧!   深吸一口气,让气息在体内流转。伴随着气息的转动,周身气血也被激发开来,形成燎原之火熊熊燃烧。连日苦战的煎熬,身体的疲惫,都被强行压下。利用意念欺骗身体,让身体暂时忘却疲劳不知辛苦,此时此刻的徐乐,就是怒目金刚化身,是这方天地的战神!   大槊刺、扎、挑、扫,如同狂龙怒卷,刀枪随之飞舞,兵士东倒西歪。徐乐只觉得这一仗打得比起当日云中撞城告状还要轻松积几分。   毕竟那时候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边地鹰扬,又有苑君璋、黑尉迟这等高手为敌。面前这些衣甲残破的步卒,既没有严整的阵型也没有边军的悍勇血性,看到自己杀过来居然是掉头就跑,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又算得什么军汉?说他们是练功的草人木桩,也不算冤枉。   没有高手和自己交锋阻击,也不知道摆阵应对,这样的弱兵就算有千百人,又能奈我何?   槊锋刺入人体随后迅速抽离,盘旋之间再结果另一人性命。自家掌中这条黑龙,如同是地府冲出的妖兽,张牙舞爪大肆享用血食。   一些身形比其他军汉壮硕,手中兵器也较为锋利的兵士开始集结,有人高声吆喝着结阵。看来自己所料不差,这支队伍里肯定藏着些善战精兵作主心骨,否则就凭这班乌合之众,不等把驴车推到营寨下自己怕是就先散了。   想要列阵阻击,让自己失去机动力,再从四面八方围攻,用人数优势把自己填死。这确实是兵家正道,只不过……你们有这个本事么?   双腿用力猛夹马腹,吞龙一声长嘶,徐乐沉腰坐马之际,胯下宝驹四蹄踏地如同疾风闪电一般直扑敌军面前。   本来徐乐和那些军卒之间,还隔着不少兵士。可是那些弱卒本就无心交战,又没有军将指挥,谁敢拦徐乐的马头?眼看吞龙冲过来,全都没命地往左右闪避,稍微躲得慢些被吞龙撞个正着,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声,人便被撞飞出去,只在空中留下一道血线。少数几个想要反抗一下的,也被徐乐手中马槊随手挑飞阻无可阻,眼见这些瓦岗军如同波分浪裂左右分散,徐乐的战马已经冲到那些真正的瓦岗战兵面前,而此刻他们的军阵尚未成型。   第一排的矛手刚刚挺起手中木矛,马已经贴近面门,甚至都能感觉到马鼻子里喷出的两股热气。饶是这些兵士经过战阵,却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毕竟瓦岗军是以骑战为能,阵战厮杀非其所长,更何况这些所谓战兵也不过是被拿来牺牲的弃子,而不是真正的精锐。在正是战场上,他们也没有多少机会直面隋军铁骑,更别说吞龙这等神驹。   惊慌地刺出长矛,更有的将矛直接朝徐乐投过去。   小儿把戏能奈我何?徐乐一声冷笑,手中马槊随意挥动,几根被打断的木矛纷纷落地。战马不停继续前冲,这股巨大的冲击力本身,就是极厉害的武器。伴随着数声惨叫,所谓的矛阵已经不攻自破。从自己冲锋到冲破第一层矛阵,不过是瞬息之间,透过面覆缝隙,自己可以清晰看到第二排射士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以及带队军将绝望的眼神。敢与我玄甲骑为敌,妄图毁我军寨,这便是应得下场!   马槊上下盘旋抡扫,来不及丢弓换刀的射士,便已经被打得死伤枕籍。绝望的军将发出一声怒吼,双手高举直刀猛冲而来。勇气可嘉,不过这刀举得那么高,把大半个中门露在外面,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右手向前一递,马槊毫不费力地捅穿了此人的胸膛,同时,也捅穿了这支军阵最后的一点点士气。   冲锋、调转马头再冲、变相……一系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使出,瓦岗步兵根本无力制约。徐乐也看出来了,这支军队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主将,而是由骑卒执行上层军将的命令,剩下的就全靠个人发挥。这种部队最缺乏的就是应变能力,何况自己一行四人成功撞阵而入,他们就更没有应付的能力,战败他们也就是时间问题。   按说就算这些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着徐乐等人去杀,也能把四个人累得筋疲力尽。可是人非草木,谁又有那么大的胆量?这四人人数虽少武艺却都是当世一时之选,军中根本没人能和他们走上一招半式。再说这些步兵兵甲不完,四骑除了步离之外,则都是满身披挂,马身上也是全副具装。   在这个时代,具装甲骑就是如此可怖得存在,全副武装的介胄之士与衣甲残破的军汉之间,不能用数量来衡量战力。对于瓦岗步卒来说,四具坚不可摧的钢人铁马冲入军阵,心中便再也提不起斗志。随着担任骨干的瓦岗战兵被摧毁,他们便失去了抗衡下去的勇气。   即便是那些督战骑卒,也无法约束部众。何况徐乐四人两三次冲锋之后,那些骑卒本身也折损的七零八落,侥幸不死的骑兵不但不能整顿队伍,反倒是也随着溃兵一起逃窜,只丢下了笨重的尖头驴以及里面的兵士。   这时候留在尖头驴内部的军兵就是最倒霉的一群人,人在战具内进退两难,就算想要逃跑,也掀不开沉重的外覆。发了急的兵士,用巨斧疯狂砍斫车身。原本是用来破坏寨墙的手段,这时候全都给自家攻城器械用上。可是车内狭小又挤了过多的士兵,根本施展不开手脚,哪怕再怎么急,破拆速度也是慢如龟爬。徐乐不管是放火还是采用别的手段,这些人都只能生扛。可是徐乐并没有对尖头驴动手,而是用马槊遥指另一个军阵,对身后三人道:“可还能厮杀?”   “追随乐郎君!”   “那便杀个痛快!”   四条怒龙扑向他们下一个目标,只把一架孤零零的尖头驴留在了战场上。寨墙上的守军也看到了自家将主的神威,只觉得精神抖擞。战鼓声直冲霄汉,给自家主将助威喝彩。徐乐厮杀这一番非但不觉得疲劳,反倒是周身舒泰,说不出的畅快。这几日的憋屈以及自家主将的猜忌所积累怒火,唯有通过这等厮杀才能略作纾解。   比起方才的军阵,攻打洛阳新城的军阵总算多了些准备。眼看徐乐四人冲来,至少可以列摆阵势,做出殊死一搏的姿态。可是那又如何?蝼蚁再如何抗争,也终究还是蝼蚁。在徐某面前,哪容得你们逞威风? 第八百七十章 枭雄(三十五)   洛阳乙字新城军寨内,扫尾的工作已经完成的差不多,救治伤患检点死伤,诸般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到底是将门子弟,除了厮杀之外,宋宝也有自己过人之处。像是这些琐事安排,能力绝不在韩约之下。   只不过宋宝并不因此沾沾自喜,相反面色凝重心里则敲开了小鼓,不知道方才的擅作主张会给自己带来何等命运。   徐乐在摧毁了瓦岗军第二个军阵后并没有返回自己的甲字新城,而是带领三人进入乙字城。韩约、小六两兄弟是镇守此地军将,他们回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徐乐带着步离进城,就让宋宝觉得蹊跷。   瓦岗军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再来进攻。按说徐乐这时候应该待在自己的军寨内负责指挥,再不就是盘点家底,看看各项物资是否足够使用。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够,也可以及时向王世充索要。作为一军之主,他要操心的事情远不止厮杀那么点事,不可能有多余的时间来到这处军寨检阅。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以将主身份宣布什么命令,再不就是奖惩。   方才出兵的鼓,他肯定已经听见了,多半就是为这事来的。虽说从分兵之初徐乐就说过,韩约不在时宋宝作为代行军将,有权对军中事务做出安排。可是说是说做是做,韩约是徐乐的总角之交,他肯定是向着韩约说话。再说不许浪战也是徐乐的命令,自己方才的决定,是否会被徐乐认为是挑战他的权威?若是如此,自己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虽说自己下的出战令自有道理,可是军营之中从不是讲道理的所在。换做自己是主帅也是一样,如果讲道理有用,还要军法做甚?   事到临头怕也无用,虽说跟了徐乐那么久,可是总归是学不会他那种不知怯惧为何物的气魄,就只能见步行步,再不行就主动认错求徐乐从轻发落。好歹现在是用人之际,总不会真把自己砍了吧?   军帐内气氛很是凝重,除了宋宝之外,乙字新城内有头有脸的军将基本都被召集过来,帐内满都是人。徐乐此刻已经卸去沉重甲胄,只穿着锦袍,脸上汗渍未干身上血腥味浓烈,杀伐意味扑面而来,那双虎目看向谁,谁就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对视。哪怕是那些口口声声号称也是徐家闾子弟,和徐乐也是旧相识的,也都不敢大声呼吸。偌大军帐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徐乐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视几遍,这才缓缓开口:“这几日辛苦诸位了。自我玄甲成军以来,恶战苦战不知凡几,能立于此地者,都曾在鬼门关前转过一遭。可是像这等窝囊仗我们不曾打过。不光是你们心里有火,我这个军主一样窝了一肚子火,不知道找谁去撒。若是此刻能寻到李密踪迹,我早就带着大家冲杀过去,打他三百马槊才解心头之恨!”   众人听得出徐乐心中恨意,也都没有搭腔。大家都有恨,却也都不好说。毕竟心里都明镜相仿,这恨意虽然不能说和李密无关,但所占比重非常有限。可是心中真正恨得那个人,又不能提起他的名字,如鲠在喉却得强自咽下。不但自己不能说,他们也不希望徐乐说出来。好不容易刚过几天好日子,为了赌这口气毁了一切,不值得……   徐乐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今日之事列位也看得明白,某与韩家兄弟还有步离,四个人便杀散了他们两处军阵数百兵马,连那两架尖头驴也被截下。若是咱们玄甲骑全军尽出,他们可能走脱一个?想必你们心中也有同样的疑虑,不知为何不许你们出阵。咱们玄甲骑本应是野战争锋铁骑撞阵的雄狮,为何做起这守营勾当!你等心中,是否有这些言语要问?”   军帐内继续沉默。   过了好一阵,一名军将终于开口。本是个七尺昂藏,这时候却显得很是腼腆,说话得声音既低,言语也是断断续续:“乐……将主,咱不是那个意思。你的本事咱心里都有数,不让出战肯定是有你的道理,只是当时那情形你也看到了,若是放尖头驴过来,咱的军寨可就要吃亏。”   “是啊,咱这也是没办法。”   “他们是摆明了和咱换命,咱放着脚力不用,就那么在墙头上和他们对着拼,这不是随了人家的心意?当日老太公说过,打仗的时候就要和对手拧着来。他想让咱做啥,咱就偏不让他如意。”   徐乐并没有发火,反倒是感到些许欣慰。说话得几个,无一例外都是徐家闾出来的老臣,而李世民那些锦衣家将出身的军将全都低着头一语不发。   爷爷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徐家闾的子弟不但练就了满身本事,更铸就了一身铮铮铁骨。在军中服从军令天经地义,但是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看成是将主的奴仆,更不能不辨是非黑白,成为将主手中提线傀儡。战场上服从军令无话可说,可是战场之外一样有自己的心思,更有胆量据理力争,这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所为!如是只有我徐乐敢说李渊不是,我手下的军将却不敢说我的不字,那我又和那些门阀有何不同?   等几名军将说完,徐乐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看向宋宝:“铁飞燕,你有什么话讲?”   宋宝尴尬地一笑:“某……某这点本事乐郎君还不知道?无非是韩大不在,替他看守门户而已,哪里有什么话讲。我就是看着那帮混账推了尖头驴出来,担心那玩意毁了咱的军寨,又看那几个毛人,根本不堪一击,所以才下令出战。不管怎么说,总是违了乐郎君节度,某代行军令之人,责罚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与他人并无牵扯!”   说到此处,宋宝叉手行礼,摆出一副悉听发落的模样。   徐乐摇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军令不是为了让你们缩头挨打,而是为了保全玄甲骑的元气!你想不明白这点,确实是该罚!”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众位心里有数,今日营中这八百儿郎,乃是我玄甲骑精华所在。每折损一人,就是折损我们一分元气。再者我们身为客军,全靠武力才能立足。若是吃了大亏,就是王世充那边,怕是都敢跟咱们掉脸色。咱们不是要当缩头乌龟,可是该谨慎的时候也必须得谨慎!我且问你们,就今日那些步卒,可堪我玄甲一击?”   众人默然无语。   “咱们既然能看出来,难道瓦岗贼自己不知?他们的大头领都死在某的手里,对咱的斤两他们最是清楚不过,会指望这些乌合之众来攻打咱们的军寨?咱们云中的汉子,能拉开弓的那天便知道怎么打猎。你们想想看,这些日子的兵马,不就是给猎物下的饵?只要咱们这一吃,接着便是兽夹药箭的招呼!我不能让你们拿性命,去撞人家挖好的陷阱!”   “这……不能吧?”发问的人自己都没底气,想了想又说道:“就算是饵也没关系,咱们把饵吞了不去碰他的陷阱就是。咱出去就把眼前的敌手杀散,再不往下追。他不管有什么厉害的埋伏,都得让我看见。在咱军寨周围,指定是没有瓦岗伏兵,再远的地方我们不去,他有什么招都没用。”   “说得轻巧!”徐乐哼了一声:“不去?这话你自己信不信?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从小你就是管不住自己,如今也未见得出息到哪去。就算你能管住自己,能管住那些杀红眼的儿郎。他们要是追杀下去,你们又该如何?是扔下自己的袍泽,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钻埋伏?”   这……   军帐内再次陷入沉寂。   宋宝这时候说道:“那就这么一直耗下去?说良心话,咱们的弟兄也不是铁打的,总这么熬谁也熬不住。我怕日久天长,万一有个错漏……这话按说是不当讲,可是既是乐郎君那咱当自己人,咱也不能有话不说。这么死守就是守死,不行还是回洛阳算了。王世充要是敢说个不字,咱先灭了他再说!”   “这时候自相残杀,那是自寻死路。三家比本钱,咱的人最少,拼不起!”徐乐否决了宋宝的提议,随后又安抚众人:“大家倒也不必担心,若是前几日这么打,我也有点放心不下。今日看了这阵仗,我反倒是放心了,瓦岗贼……熬不住了。” 第八百七十一章 枭雄(三十六)   一场预料中的风暴并未到来,徐乐这次并没有对宋宝或是其他军将施以军法,只是做了一番训诫后就令步离先行返回甲字新城,自己带着韩约、小六以及宋宝直奔粮仓。   粮为军中胆,于军寨而言最重要的所在并非寨墙、寨门而是粮仓、马厩。哪怕是战事最为激烈之时,粮仓外依旧有两队全副武装的玄甲军兵驻守,只要军寨不破,他们就不会投入战阵,就是为了保证粮草安全。   粮仓门用大锁牢牢锁住,钥匙则由管理军寨的主将持有。只有手持军令以及钥匙的军将,才有权打开粮仓门,外人不得入内更不得打探具体情形。由于这几日瓦岗军攻势如潮,粮草输送也颇为困难。从最早的每日输送改为每三日送粮一次,每次送粮的时候玄甲骑都要专门派兵保护粮道,于粮草的重视可见一斑。   随着粮仓大门缓缓关闭,内外消息就此隔绝,一些哪怕是在军帐中都不便出口的言语,这时候就能畅所欲言。   宋宝指了指仓库内堆积如山的麻包,声音放得很低:“韩大、小六都知道,乐郎君想必也知道了。过去这里面七成是粮食三成是沙石,现在可是颠倒过来了。在儿郎们面前,咱还得强撑着,不让他们心里发慌。可是关起门讲话,我这心里可是没底。三五日还能撑,日子久了拿不出米下锅,我怕是没法跟弟兄们交待。咱又不是王世充,总不能抓人吃肉不是?我急着出战也是为了这个,不把他们打疼打怕,这粮道就不能保全。粮食运不进来,总不是个好事。”   徐乐看着这些麻包并没有急着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身为玄甲将主,他首要掌握的,就是军中存粮情形。宋宝说得这些情况他心知肚明,也知道此言不虚。其实甲字新城的存粮情况也差不多,也理解宋宝等人的心思。   之前靠着邙山大捷缴获的粮草以及苏威送来的军粮,暂时缓解了军中粮荒。可是这么多天下来,之前的缴获也消耗得差不多,粮食压力又重新砸在了自己肩上。   自从投奔李家,已经很久没有为军粮发愁过了。李渊的财势不是刘武周、王仁恭之辈能比,玄甲骑又是李家第一快刀,钱粮供应格外丰厚。虽说徐乐崇俭戒奢,玄甲军将也不敢花天酒地,但是日子总归是过得宽裕。富日子过惯了,哪里受的了穷?再说,大家本来也不该受穷。   徐乐也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为军粮劳神。   李建成坐镇潼关军粮无忧,供应自军粮草亦是其本分所在,哪怕彼此之间再有什么龃龉,也不能妨碍军务。李建成固然是世家子做派,但也是李家嫡长,不该如此不分轻重。日后自己以军粮之事发难,便是李渊也回护他不得。李建成为人虽然不为自己所喜,但是他终究不是个愚顽之辈,不该犯这种错误。明目张胆不供粮草,这又是仗了谁的势?   洛阳方面的粮草也很成问题。从一开始徐乐就知道,洛阳送来得粮草里面有一部分以沙石麻包冒充军粮,由于上面做了暗记,倒也不至于弄错。这其实是双方的默契,迫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法安定人心保证士气。徐乐也知道王世充的难处,只要当兵的肚里不空,这样的手段也不会去戳穿。可是最近两遭运来的粮草却是沙石多米粮少,这就让人难以容忍。   洛阳粮草匮乏不假,可是也不该紧张到这种地步。徐乐了解过,杨广虽死但是依旧有不少大隋旧臣依旧忠于前朝,其中又以江淮一带最为明显。由于杨广经略扬州有方,江淮一带还有大批的地方官吏依旧以大隋为正统。现如今唯一能代表大隋的,就是洛阳城里的皇泰主。王世充之所以还维持自己大隋忠臣的面目,也是贪图这个傀儡天子所能带来的好处。   这些地方官可不是口头尊王那么简单,来自江淮的青壮子弟以及钱粮物资,通过运河之便,正在源源不断送往洛阳。王世充之所以把军寨修的这么靠前,也是为了给江淮来得物资援兵留出一条通路,保证洛阳不成为绝地。   这些物资兵马之前就已经陆续集结,只是畏惧瓦岗军势不敢贸然前进。现如今有了路,他们便踊跃前来。这十几天时间里,洛阳城中已经得到了大量补给以及援兵。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就当下而言,洛阳城里绝不会缺粮。   手里有粮却不肯给自己送粮,这显然是极为不寻常的事。王世充再怎么狼子野心,也该知道眼下洛阳能保太平,全靠玄甲骑在外死战。若是自己翻脸,他又拿什么承受玄甲之怒,又拿什么保全城池?   种种不寻常合在一起,必然是一桩大阴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给了他一个承诺。一个可以保证洛阳安然无恙,也能保证王世充不被李家惩戒的承诺。这个承诺李建成怕是都没资格给,难道是……   徐乐随即否决了自己这个念头,当不至于如此。若真是如此,也不必假手王世充,他自己难道就做不得这些?这里面肯定是有奸人作祟,不会是自己想得那般情景。再说那些事就算想明白,现在也解决不了。当下要考虑的,还是怎么化解面前的危机。   如果说之前死守战术担忧的还是兵力消耗问题,现在就得加一条军粮问题。王世充得态度越来越敷衍,照这么下去撑不了几天军队就得断炊。这种时候别说断粮,就是碗里的米不如平时多,都容易影响士气。要是真的没了粮食,这军寨再怎么坚固怕是也难守。   宋宝说道:“乐郎君既然来了,这件事正好打个商量。郎君担心的确实有道理,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这么干耗也不是个办法。要我说,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他来个厉害看看。给某两百人,我去洗了其他军寨!我就不信了,王世充让他手下的人也饿肚子?左右那些人也是无用之辈,与其让他们浪费粮食,还不如给咱们留着。不光是粮,还有人、马、箭,什么都得要。入娘的支行满,让咱们帮着守寨,给东西却抠抠索索好像个婆娘!要啥没啥,拿头守城?要我说,干脆咱自己拿!”   “那又拿的了多少?你这么一拿,就等于和王世充翻脸,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停了咱们军资。就凭那几座军寨的钱粮物资,又能撑的了多久?”   不容徐乐开口,韩约出言反对:“王世充不傻,他故意把几座军寨摆在咱眼皮子底下,就是给咱下套。”   “入娘的,怎么又是个套?”宋宝低声咒骂着。   韩小六虽不喜宋宝为人,但是这件事却是和宋宝看法相若,当下说道:“左一个套右一个套,是把咱当了什么野物?要我说咱干脆拔营退兵,回长安找天子讲道理去!李建成就晓得下令却不肯发兵发粮,这是摆明了要咱的命!咱找二郎找圣人,让他们给咱做主!”   “违反军令擅自退兵,去哪讲道理也是个死。”徐乐摇了摇头:“咱们现在是军伍,做事就得讲章法。李建成这厮再怎么混帐,他也是咱的主帅,他的话可以不听,令不能不遵,否则就是让二郎为难了。当日咱们抢先出发,还可以说是侦察敌情,总之能打个商量。现在李建成得军令已下,这时候退兵就是抗令!不管到哪也是没理。”   “那……那就回洛阳!王世充不给粮,咱就不给他守寨。”   “他若是铁了心不给粮草,也绝不会给咱开城。要想退回洛阳,说不定就得火并。”徐乐看着小六:“现如今洛阳城也有上万兵马,咱们这八百人攻城,纵然能胜,怕是也没有余力守城,到时候还是一样没法交待。再说火并王世充这等大事,没有军令圣旨擅自为之,最后还得是二郎顶罪。”   小六不说话了。   大家对于李世民的看法都很好,也知道李家内部的情形。玄甲骑倒是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为了自己痛快就害了恩人好友,这也确实不是大丈夫所为。再说就如徐乐所言,火并洛阳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到万不得已这条路不该走。   韩约说道:“乐郎君方才说瓦岗贼要撑不住了,这话有几分把握?”   “七成。”徐乐在这种场合,就不必再遮遮掩掩。“某也不会卜算,自然不能说有十成把握。不过从瓦岗军的举动看,他们也不会再这么耗下去。你们试想一下,他为何要摆两个尖头驴出来?这玩意就算真推到寨下,就能夺了咱的军寨?就算他们匠人再多,造这么两个器械也得花不少气力。他为何不等到决胜负的时候推出来,非要现在就用?白白折损两件器械,就算是瓦岗军如今再怎么富贵,怕是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再说今日之事你们就没觉得奇怪?他们的动作是不是太急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 枭雄(三十七)   韩约、小六都没言语,反倒是宋宝先开了口:“乐郎君一说,某也想起来了。这话倒是没错,今天这情形吓了我一跳,还觉得他们要趁着你们不在,把军寨给攻下来。前几日攻寨,可不像今天。又是安排精兵,又是摆出战车,一副要玩命的模样。某还想是不是走漏了风声,要不然他们怎么知道乐郎君你们不在营里。可是刚才郎君这一说,我也觉得不对劲。要说拿下军寨,似乎又差了点啥。可要是为了钓咱们,这饵是不是下的太重了些?”   “就是这话了!瓦岗军也不过是一群草寇成军,虽说得黎阳、洛口,又吞了骁果,可是论家底还算不上厚实。跟大唐比,还差了不少火候。就算是李家父子,也不会用这么重得饵去钓鱼,就更别说他们了。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逼着咱们出去打。或者可以说,怕咱们不肯出去打。若是他们真的能够一直耗下去,用得着下这么大本钱,用这么多心思?”   仓房中几人全都沉思不语,过了片刻,小六忽然说道:“我怎么感觉他们那边好像换了人?前几日跟咱交手的,比今天这个沉稳多了,也更难缠。今天这个虽说张牙舞爪,可是不难对付,不像前几天那个弄的人难受。要是前几日那个对手,我敢说尖头驴不算完,后面肯定还得有别的招数。”   徐乐点头道:“就是这话!我和小六看法相同,瓦岗军不知为何,可能换了主将。又或者是另有什么原因,让他们急于求战。如今得情形,就像是两人角力,咱们固然辛苦,瓦岗贼肯定也不好受。这时候就得比谁能忍,谁更能咬住牙。论起吃苦忍耐,咱们云中子弟几时输给过别人?”   宋宝道:“这……那要是他们熬不住,就干脆大军压过来又当如何?”   “那就好办了。”徐乐微微一笑,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大军压境,王世充难道不闻不问?就算他不想管咱们死活,总得顾全自家性命不是?瓦岗军和他是敌非友,真要是一窝蜂杀出来,他难道不怕?瓦岗军就算说只和咱们打不攻洛阳,王世充也不敢相信。那时候不管他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都得跟咱们同仇敌忾。他今日怎么对待咱们,咱们到时候就怎么对待他。”   宋宝点点头,随后又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该逼虎跳涧。可是今日怎么反倒放虎归山?”   “你是说那些扣在尖头驴里面的军兵?”   “正是。那帮人已成瓮中之鳖,有的是办法炮制他们。可是郎君最后却放他们逃回去,这是什么谋略,某实在是想不明白?被派来攻营得,一准是他们的精兵。正该斩尽杀绝,才能激得他们动怒。把这帮人放回去,也不会感激咱的恩情,留他何用?”   徐乐微微一笑:“我辈行事,还用得着他们感恩?就算这帮人知我的人情又能如何?充其量不过是倒戈归顺,我们再缺人手,还能差这几十人?”   宋宝、韩约几个人都看着徐乐,眼神里满是疑惑。别看这问题是宋宝提的,不代表韩家兄弟不是这般想法。他们也不明白,一向杀伐果断的徐乐,怎么突然变成了慈悲心肠,把几十个敌人精兵给放了回去。固然这种战场上多杀几十人少杀几十人,都影响不了实力强弱对比。可是毕竟彼此敌对,能多杀一些总是好事。   再说瓦岗和自己已经摆明了不死不休,甚至放着洛阳不攻,专门盯着玄甲骑打,可以说公仇私怨兼而有之。到了这种地步,也就没必要再讲什么体面,大家撕破脸皮开杀,谁活到最后谁就是道理。   徐乐既不想杀人,又不是为了感化对手,甚至没想过收降这些兵卒,那么他这么做又图什么?打仗不是做游侠,没有那么多率性而为,每一个决策背后,肯定会有一个专门的考虑。他们相信徐乐也是如此。   眼看几个人都是一般神情,徐乐也不说话,只是朝仓门走去,来到粮仓门首,才悠然说道:“逼虎跳涧也不只有一种方法,杀人固然是逼迫,放人又何尝不是?说不定我越是如此,瓦岗军就越耐不住性子,这谁又说得好?”   说话间他已经拉开粮仓的门,宋宝等人自然也不好多问,随着徐乐往外走去。   一身布衣得曹符臣与几个后生就在距离粮仓不远处忙和着,眼看徐乐走出来,曹符臣装了撞胆子向前迈了一步,运足气力大喊一声:“将军!”   这一声喊突如其来,几个人全都站住脚步。眼看徐乐朝这边看过来,曹符臣心知这是唯一的机会,连忙上前两步抢步行礼:“将爷,小的曹符臣,身边几个都是随小的一起投军的。我们商量好了,想求将爷开恩,准咱们入玄甲做正卒,而不是做辅兵。”   在徐乐的兵马离开洛阳城时候,带出来千把青壮。这都是吃了粥饭,甘愿追随玄甲骑拼命的。就像玄甲骑兵士一样,这些人也是一分为二,分别驻于洛阳甲、乙二新城,这两座军寨里。不过他们身上不穿甲,也不是正卒,全都充当辅兵负责搬运物资,再不就是照顾伤病,做些粗笨的活计。到了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是打下手,而不直接参与战阵。错非是敌人打进了营垒,否则他们就不用临阵厮杀。   按军将的心意,这时候就该拿这帮人去和瓦岗军拼,可是徐乐、韩约都不认同。   他们招兵不是为了招替死鬼,而是实打实的为玄甲骑招募兵士。按徐乐所说,这些中原子弟不同于云中后生,没有直面过杀伐也缺少操练,不能直接拿来就用。必须把他们练出来,才能安排到战场上,否则和逼迫他们送死没分别。   只不过眼下战事正酣,哪里来得时间操练?是以这件事就这么悬着,这些自洛阳带出的青壮,便承担了军营的诸项杂务。其实这也是徐乐此番出战不同寻常,若是正常大军交战,一名精骑卒少说也得有三名辅兵对应服侍。从照料战马到养护甲胄,乃至日常扛着沉重甲包,这些都是辅兵的职役。如果没有这些青壮随同,这些事情就得玄甲兵自己做,原本就紧张的人力,只怕就更加捉襟见肘。   徐乐看看曹符臣,用眼一打,就能看出来这人身上有功夫。武艺谈不到多高明,但是一对一的话,也勉强可以和玄甲士卒打个平手。这等武艺拿到军营里,做个火长却也是绰绰有余。   “你想当战兵?可是因为军中有人仗着是战兵欺压你?又或者克扣你们的口粮?”   “这自然是没有的。实不相瞒,小的也曾熬过大营,知道军中是什么情形。像咱们玄甲骑这样的营头,天下怕是找不到第二家。没有哪个敢欺压辅兵,更不敢克扣口粮。咱们虽是辅兵,可是口粮比正卒也只差三分,天下再也找不着一个营头能如此对待咱们。就是因为将爷待咱恩厚,小的们才不忍心吃白食。小的们双眼不瞎,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这时候正是用人之时,将爷不让咱当兵,是体恤小人的性命,这份恩情小的记着。可要是就这么安心吃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咱的本是不能和各位比,但是好歹有一身力气,外加一条性命。顶不济也能和那些贼人换命!再说小的看来,那些贼人的本事……”   曹符臣尴尬一笑,没好意思说下去。当着将主面自夸本事,这可不是聪明人该干的事情。   徐乐示意曹符臣等人起身,随后对韩约说道:“如今可还担心我们熬不过对手?人心向背并非儿戏,军心在我,这场较量胜负已分!”   韩约、宋宝几人相顾点头。   徐乐又看向曹符臣,看得出来,这个军汉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跟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没办法,军法严苛动辄得咎,若是遇到以凌虐士卒为乐的,那就更是倒了八辈子霉。   虽说玄甲骑不搞那套,可是作为新入伍不久的兵士,谁又敢赌将主是什么脾气?能够说这些话,足以证明其胆量以及决心。人家争的不是口粮待遇,而是为了报恩偿义甘愿牺牲性命,这等好汉自是多多益善。   拍了拍曹符臣肩头随后一笑:“你们的心意某已知晓,不过事情不必急于一时。咱们玄甲骑的兵,可不是拿来和贼寇兑命的。等到战事结束,某亲自操练你们,练好了本事再披甲不迟。”   虽是拒绝但是并未恶语相向,更没有用鞭子抽,几个军汉非但没有失落,反倒是觉得周身暖意盎然。这年月人命轻贱,随时都可能被人结果。一样是死,为这样的人而死,总算还有几分价值。   宋宝在旁观看,几个军汉的神色变化被他看个明白,心中也自认可了徐乐的观点,若是如此或许……我们真的能赢? 第八百七十三章 枭雄(三十八)   夕阳西下,落日残阳穿过重峦叠嶂如云苍翠,化作点点金光遍撒于邙山幽谷之中。本就鲜亮的铠甲刀枪在余晖照射下,如同镀了一层赤金,光芒闪闪晃人二目。   邙山的山势不以雄奇为名,整体走势平缓,山岭重叠绵延悠长,即便是立于邙山最高处的翠云峰,也不可能将整个邙山情势尽收眼底。这座山谷地处偏僻由远离战场,以徐乐之能亦对此间情形一无所知。   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要塞。刀枪如林军帐如浪,瓦岗军自成军以来,大概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扎营。营帐一座挨一座彼此紧靠,以往绿林人之间自发保持的距离已经荡然无存。营帐布置完全参考大隋鹰扬兵扎营方略,往来巡哨人员规模队形,以及军营里面的操练手段,全都是按照大隋正军为模板,原样照搬而来。   大批环甲持兵的兵士于军营外列阵,既是弹压军营秩序以免有人随意走动触犯军法,也是用来震慑此时正在劳作的工匠。   李密自从成为瓦岗之主,就立下了一条善待工匠的规矩。杀人放火怎么都行,但是严禁杀戮有手艺的匠人。不管他所会的本事到底是何种门类,只要是有手艺的就不许加害,违者便要军法从事。   不但如此,李密还在军中颁下命令,凡是懂手艺的军汉,就可以向主将报告,从兵士转为工匠。口粮分毫不少,另有赏赐财帛专为工匠所用,不会让士兵因为不能打掳而吃亏,同时还不用亲临战阵,算得上难得的美差。若是有匠人投军,也是参考这种方法对待。   通过种种手段,瓦岗军内很是有一批手段高明的巧手匠人。战败宇文化及之后,又将原本被杨广强征南下的大隋将作监巧匠尽数收入军中,瓦岗工匠的规模及技艺也因此迅速提高。现如今这山谷内,就聚集了瓦岗军八成以上的工匠。他们单独立寨,位于军营的拱卫之中,有若干星罗棋布的军帐,把他们牢牢保护在当中。既是防备有人偷营劫夺寨,也是防范这些匠人趁机逃走。   工料由瓦岗军士自金墉城方向源源不断运抵山谷送入军营,这些匠人则昼夜不停轮番工作,将送来的木料、筋膜等物制作成各色器械。这些匠人大多经过杨广时代的残酷盘剥压榨,惯能服苦役。瓦岗军将虽然也不是好脾气,但是比大隋的官吏总归是强多了。再加上口粮给的足,时不时还有布帛赏赐,是以干劲十足。   从山头向下看去,就能看到军寨内停放的云梯、巢车,尖头驴。这些攻城器总数虽然不多,但是考虑到这短短的时日,就知道工匠们是何等努力。   若是按照瓦岗军旧日风范,这些器械基本是用不上的。绿林人喜打巧仗,最厌恶的就是一拳换一脚的笨架。一攻一守往来厮杀,不管谁输谁赢,攻城方都得用人命去填。这种仗就算打赢了也得死很多人,各路头目自然不会欢喜。要么就是以谋略攻城尽量减少死伤,要么就是索性不打,天下那么大,总有些守备松弛或是城墙残破易于攻取的地方。洛阳这种坚城,宁可不打也不能硬拼。加上他们扎营都是自己管自己,不可能给攻城器留出地方。像今日这等场面,以及这种攻城方式,也只有李密才能摆得出来。   军营正中位置,便是三军主帅的军帐,端坐案几后望着面前令箭令旗以及简易地形图的裴仁基,眉头紧皱满面愁容,不时地发出叹息。这一军之主可不是好当的,尤其是瓦岗军的主帅,就更是不易为之。别看自己也是大隋宿将,可是面对强敌,却是没有半分胜算。外人看来自己以降将身份手握瓦岗兵权,理应志得意满,实际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个中滋味就只有自己知道。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帐帘掀动,一个如同宝塔般壮硕的少年自外而入,正是裴仁基之子,瓦岗虎将裴行俨。   裴仁基看了一眼儿子并未言语,直到裴行俨来到自己面前坐定才开口问道:“情形如何?”   “便是那副样子。白白折了两架尖头驴还有几十号亲兵,连根毛都没摸到。要我说还不如直接点起人马杀出去,总好过这样遮遮掩掩。儿郎们大多厌战,还有人说左右都是一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于军将冷言冷语,甚至开口叫骂。若是这么下去,只怕迟早……”   “弹压的兵马再加两队,绝不可闹出哗变。”裴仁基连忙命令,他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外人不知你难道也不知道?为父刚当主帅才几天,能定什么章程?再说我这个主帅,能和徐世勣相比?充其量就是个牌位,真正说了算的乃是主公。他不发话,谁敢出兵?”   “主公不肯露面,只派下面的人传令,根本不知道咱们现在是什么情形!”裴行俨性如烈火,加上这些日子憋闷得狠了,这当口当着自己老子也就不管不顾有什么说什么。“要是不出兵也成,就把徐大叫回来。咱们爷们是朝廷军将,不是绿林响马,他们这种仗咱不会打。让咱折腾这个,不是成心让阿爷出丑?弄到一半换将,功劳算谁的?万一有了差错,又让谁来受罚?人说主公赏罚分明,我看啊……”   “住口!”裴仁基厉声呵斥,不让儿子说下去。随后起身离席,从裴行俨身旁绕过去,快步来到帐门处,先是凝神倾听,随后又掀起帐帘一角往外观看,过了好一阵子才把帐帘放下回归坐位,低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不打紧,不要连累我裴家上下!这等话也是能说得?被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就以为主公舍不得斩你。便是那军中五虎……唉……”   裴行俨闻言面色也是微微一变,声音不由自主压低几分:“阿爷帅帐难道也有人敢窥伺?”   裴仁基又是一声叹息:“为父这个主帅是怎样得来,咱们心中有数。这个主帅在主公心中,又能值得几何?摘印斩首不过指顾间事,如今切记谨小慎微,绝不可贸然行事白送性命。”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事情着实窝囊!明明不是阿爷的主意,可如今却要阿爷总揽全局,哪有这种道理。咱们本就不是打这种仗的材料,今日这仗打得糊涂,主公若是怪罪下来,却该如何是好。”   “今日这仗,是按着主公军令打的。你我父子纵然有些许过失,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裴仁基语气逐渐恢复平常:“胜负兵家常事,徐世勣挂帅之时,一样是打败仗。无非是他败某也败,又有什么可降罪之处?主公军令,本就是诱敌出战,聚而歼之。饵兵本就难免折损,主公知兵,不会因这等细故见怪。”   停顿片刻,裴仁基继续说道:“为父在此筹谋良久,却也没想出什么妙策把徐乐小儿引至此地。你与他年岁相若,听苏老所言,便是脾性也差不多,来帮为父参详参详,若是此刻守在寨里的是你,要怎样才肯出战?”   裴行俨摸摸后脑勺,脸上露出一丝憨笑:“怎样出战?要是换做孩儿,早就领兵杀出来了,根本用不到计谋。咱领的是骑兵,本就是利攻不利守。他的骑阵又那么了得,就更应该以长击短,带着兵出来杀个痛快。儿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死活就是不肯出战,非要窝在军寨里。难道是五娘子走漏了风声?这也不对。连咱都是刚知道不久,他又如何得知徐大的布置?”   裴仁基看了儿子一眼,“有勇无谋难堪大用。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一般都是将门之后,韬略差了一天一地!他虽然不知道咱的安排,但是能看出这里面有文章,所以轻易不肯出战。现在就是摆明了和我们比耐性,谁先耐不住脾性,谁就失了先手。”   “那就这么送下去?这也不是办法啊。就算像主公说的,军寨迟早能啃开,咱们又得折损多少人马?若是死伤太重,后面李家大军杀来,咱们又怎么应付?”   “这便不是我父子该想的事了。”裴仁基一声苦笑:“你还没看出来?徐大他们若不是想的太多,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咱可不是瓦岗旧部,也没有那么多伴当共进同退,主公肯容让徐大,可不会容让咱们。真要是惹得主公发作,人头怕是保不住。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他事一概不问。要想保住性命,这是唯一的办法。”   裴行俨对于阿爷的话并没有疑问,能从杨坚时代一直活到杨广丧命,自有一身趋利避害的本事,这话应该是没错。可是话虽如此,这事却让人心里不痛快。原本觉得瓦岗寨比官兵更为开明也更有人情味,自己在瓦岗远比在官府痛快,做事也就有力气。可是如今怎么觉得,主公和杨广越来越像,就连这瓦岗也变得越来越像官兵,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至于说父亲所说的谋略,这让自己怎么答?人家徐世勣说得是用轻骑诱敌,可不是现在这样拿步兵送人头。可是这话说出来,又怕惹来不测之祸。前怕狼后怕虎,还献个球的计策? 第八百七十四章 枭雄(三十九)   李密之所以可以遥制军营,令裴仁基这等老将谈之色变,自然是有其手段。除去不知藏身何处,又似无所不在的密探之外,便是重整军令,于律例命令的下达有了全新规定。主帅负责日常军令传达兵马调遣,但是大军调度以及方略制定,必须得到李密首肯。如果没有其亲笔书写的手札作为佐证,便是伪传军令密谋不轨的大罪。哪怕瓦岗军中对军纪看得不重,这等大罪落到身上也是死路一条。   传达命令的所在,并非金墉城,而是李密的王帐。其距离裴仁基所在的山谷三十里行程,亦是一片开阔地带。由于在兵力上瓦岗军占据了绝对优势,军中又多是善于骑战的绿林好汉,是以在遮蔽战场方面拥有绝对先手。大量的游骑派出去,专为猎杀敌军斥候。   徐乐显然也知道此中凶险,并没有让己方斥候到这么远的地方进行侦察,是以李密也不怕走漏了风声被徐乐摸上门来。   其王帐四周负责警戒的,就是八千内军。而在内军之外,乃是部分瓦岗老卒以及骁果军战俘。   从裴仁基大营开始一直到李密王帐所在,瓦岗军整体形成一字长蛇之势,裴仁基大军为蛇头,而李密的位置则是蛇胆。瓦岗军、骁果军战俘以及四方投奔的百姓、绿林好汉乃至地方豪右部曲,则组成了蛇的躯干以及鳞片。   瓦岗军已经重新编排,之前的统属建制完全打破,把所有部队按照大隋鹰扬府建制重新编排。主将统帅的不一定是自己本部兵马,而是由不同来历的士兵共同组成的军伍。按照李密说法,这是为了让包括骁果军战俘在内,各路兵马迅速融入瓦岗的最好办法。同为袍泽不分贵贱,往日统属自然也谈不到,大家从此就都是瓦岗军的一员,不要再想着原本属于哪个山头,也没了出身的顾虑。   不管话说得是否有道理,对于当事的士兵来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舒心事。熟悉的袍泽忽然换成了生面孔,大家又都是军汉性情粗鲁,肯定会生出事端。尤其是瓦岗军和骁果军之间,这种问题尤其突出。一个是硬抢硬夺的强盗,一个是昔日被天子视为汉家精华的天下强兵。两者本就说不到一起,之前又有宿怨,现在被强行安排混居一处,哪里少的了冲突。   言语辱骂或是挥拳互殴之事每日都在发生,偶尔闹得大了,便是几十人按着出身或是家乡混战一处。军寨之外旗杆上悬挂的人头每日更替,算是给他们最后的提醒。   李密位于王帐之中,既不亲临战阵也不坐镇金墉城,这种不前不后的位置,很是让人捉摸不透。说是裴仁基的援兵,不如说是监军,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以武力同时震慑前后两方,让各路人马不敢异动。   原本瓦岗军是不需要这种手段的,不管是翟让时代还是李密入主之后,瓦岗都算是因义相聚,再不就是有个大富贵放在前面,吸引众人前仆后继不需要用什么武力震慑。可是自从苏威从洛阳回归金墉城之后,瓦岗军内明眼人就能感觉出来,这个自己原本万分熟悉的团体内部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李密案头放着的,都是军中最为机密的消息。其中有些消息的来源,都属于绝密,便是瓦岗将士亦不能随意打探。此刻能被他留在王帐内共参机要的,便是其足以托付大事的心腹。   能被李密视为心腹的并不多,有资格参与这等机密的就更少,王帐内除去李密,便只有房彦藻、王伯当这文武两人而已。   房彦藻为宋城县尉出身,杨玄感起兵反隋,他主动投奔,与李密也是在那时相识并成为挚友。等到杨玄感兵败自刎,李密投奔瓦岗,他也不离不弃紧随左右。不但如此,还为李密充当说客,四处笼络豪杰,经房彦藻游说而投奔李密麾下的豪杰,至少也有数百人。   王伯当本就是中原绿林中一等一的豪杰,杨广滥用民力天怒人怨,王伯当趁势而起,于济阳倡义起兵,麾下兵马亦有千人之数。是以一方头领的身份加入瓦岗,算是翟让的合作伙伴而不是臣属。他与李密亦是故人,李密能够得到翟让收容,最终取而代之成为瓦岗之主,也多赖伯当之力。当日为招降裴行俨,王伯当主动让出自己瓦岗五虎将的身份,将统率内军的权柄让出,其对于李密的忠心可见一斑。   这两人一文一武,均是李密极为信任的臂膀,亦是他成事的根本所在。三人之间交情莫逆,李密的诸般谋划也用不着瞒着两人。虽说如今李密一心称帝建制设立朝仪,但是只有三人相处时,依旧是旧日模样,没有那么多约束。   三人面前都放着酒樽,樽中酒色碧绿,酒坛则被王伯当护在身侧,仿佛生怕被谁夺了去。李密在他们面前,也没有什么威仪,举起酒樽一饮而尽,随后便示意王伯当将酒满上,口内笑骂:“你也是中原成名的豪杰,怎的如此小气?这酒虽好,却也不至于当命似的看着。喝光了让魏元昌接着酿造就是,咱如今有的是粮食,还怕没有酒吃?”   王伯当微微一笑:“话虽如此,可是这酒也不是那么好酿的。魏大酿酒的手段高明,可是脾气也大,他要是不想酿,就算拿刀架他脖子上也是没有酒吃。这酒喝一点少一点,可是不能糟践。”   “三郎不必动你那小心思!你要说什么我知道,尽管放心,某又不是杨广那等昏君,怎么会乱杀人?只要魏征自己不去寻死,就没人能砍掉他的脑袋!”   王伯当还想说什么,房彦藻连忙打断:“圣人所言不错。要是我说阿,这些人就是被惯坏了。平日无法无天,自以为有一身本领,就没人能治他们。结果圣人一认真起来,又个个心惊胆颤。也慢说是朝廷,便是某做县尉的时候,遇到这等人也是按王法治罪。哪里容得他们猖狂?主公已经是格外开恩,至于他们自己怎么想,咱们就管不了了。”   李密又将这杯酒饮下,随后一声叹息:“也不怪他们狂放,实在是这些年瓦岗打仗全靠他们,弄得一个个都觉得离了自己不成,自然也就不知法度为何物。”   王伯当这才插口:“某倒觉得大敌当前,还是要以战事为重。绿林不比官府,粗鲁惯了受不得约束,这也不必急于一时。日子还长着呢,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再慢慢教规矩也不晚。到时候该敲打敲打,该惩戒惩戒,总不至于坏了大局。远的不说就说眼下,裴德本那打得叫什么仗?军队在他手里,就像是一群蠢牛木马,白白折损兵力。那可是人命!不是秋后的麦子,割了之后明年还能种上!”   “大名鼎鼎的勇三郎,这当口倒是慈悲起来了?怎么?莫非做腻了强盗,想要落发当和尚?咱可把话说在前头,庙里面没有这么好的酒吃。”   李密打了个哈哈,随后又说道:“裴仁基的手段,孤心里清楚着。他是将门之后,家传本事都是堂兵正阵。要是正面交锋排兵布阵,他也是个一流好手。不过眼下这种仗,他并不擅长。再说那些军伍……也是不得力。这事不能怪他一个人。不过也没什么要紧,左右不过是多花点本钱的事,难道咱们花不起?徐乐如今进退失据,就凭那八百甲骑,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咱的对手可不是那八百甲骑,而是李唐大军!”王伯当也来了脾气,他对于李密近日所为其实颇多不满,但是碍于君臣名分彼此交情不好多说。这时忍不住开口。   房彦藻在旁观看,眼见王伯当要发燥,连忙打断:“李唐大军、玄甲骑这不都是一回事么。主公正是因为考虑李唐大军,才要整顿军伍以御强敌。河东兵马不是乌合之众所能颉颃,再像过去那么胡闹,战场上肯定要吃亏。咱们日后要建制立国,军队也得像个军伍的样子,不能再是一群盗匪。”   李密看着王伯当一笑:“三郎的担忧孤明白,但是你多虑了。倘若咱们马上就要和六万大军交锋,孤而也不敢如此大意。可要是自始至终,咱的对手就是那八百甲骑再加上王世充,又当如何?有些事孤早就想做,不过就是碍于战事当前不便发动,此番天赐良机,我们再不动还要等到何时?再说,正因为要对抗强敌,才更要上下同心。若是一人一个心思,甚至彼此猜忌,这仗便不用打了。治疮便要剜去腐肉,不管多疼或者流多少血,也只能咬牙忍住。若是不受这份苦痛,将来就得吃更大的苦头,是也不是?”   王伯当急道:“李建成那等人的话信不得!李渊就是假仁假义之辈,他儿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两都之地兵家必争,李家既以虎踞关中,必要图洛,怎么可能真的坐视咱们攻占洛阳不闻不问?切不可上了建成小儿的当!”   李密看着王伯当那焦急模样,非但不恼,反倒是哈哈大笑。再次将酒一饮而尽,随后不等王伯当动作,自己抢先一步,探身将酒坛从王伯当身边夺了过来,自己给自己满了一樽。“孤上他的当?哈哈!三郎说得好笑话!咱们终日打雁的,还能让雁啄了眼?你尽管放心,看看谁上谁的当!” 第八百七十五章 枭雄(四十)   “毗沙门金玉其外而不自知,此番必然上了李密的恶当!”   徐乐军帐内,自洛阳乙字新城返回自家军寨的徐乐,对着案几上的地形图观察许久,心中暗自咒骂李建成这个混账主帅。   在他军帐内的除了步离、韩约再有就是李君羡。由于在之前那场打斗中使用了大乘教秘药,李君羡自身体力严重透支,对于身体造成的损害甚至远在徐乐拳脚殴击之上。固然及时施以药石外加自身吐纳不至于丧命,但是短时间内也没法恢复战斗力。这位在瓦岗军中以惯能   杀人闻名的勇士,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五娘子,在厮杀上比起妇人也强不多少。   不过徐乐并未因此就看轻了他,不但委以重任,更是主动邀请其参预机密。乱世之中人心难测,军中大事更是关系到全军存续,换了其他主将,肯定对李君羡严防死守,哪怕是表面信任背后也会予以监视以防生变。哪怕是豪迈如翟让者,也不会例外。徐乐这种推心置腹的待遇,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也正因为此,李君羡也不顾自身伤痛疲惫,主动出谋划策以报知遇之恩。   步离对人最是敏感,她是玄甲军将里第一个对李君羡表现出友善的,也正因为有了她的态度,韩约等人也就都相信李君羡的诚意,对于他所提供的军情以及方略,也全都认真对待。   盲人瞎马肯定打不了胜仗,对玄甲骑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对瓦岗军缺乏了解。最开始的时候没人看好这么一支没有根基,和世家高门关系恶劣的绿林武装,哪怕他们声势再大,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借势而起,等到这股劲过去,收拾他们也不过是指顾间事,李渊也不例外。他也没把瓦岗放在眼里,主要精力都放在对付杨家父子身上,也就没在瓦岗军安排耳目。   等到瓦岗真成了气候,再想要安排人手已经来不及,现在两军对阵,李渊手上没有多少可用的棋子,对于瓦岗军所知甚少。不过是从三山五岳的投军者嘴里,打听些零散消息。知道瓦岗军有哪些好汉手段厉害,又有什么了得战法。除了这些,别的也就一无所知。   李君羡虽然和瓦岗诸将关系一般,但是毕竟为翟让心腹,对于军中情形颇为了解。有他讲述,大家才搞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和以往的敌人相比又有什么不同。   不过他所能提供的消息,也就是这些。李密最新的布置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至于眼下的战事变化,玄甲骑又该如何应对,更是超出其能力范围。只能在旁参与筹谋,帮不上太多的忙。韩约、步离也是一样,真正拿主意的只能是徐乐。   徐乐看着地图,脑海中则回忆着李君羡的介绍。所谓名将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完全凭空想象就能做出正确布置。一个英明决策,必然是建立在足够的情报积累之上。李君羡提供的瓦岗军情,就是自己决断的基础。至少让自己知道了,对手是一支怎样的队伍,有怎样的长处,又有哪些缺失。   瓦岗军不是官兵,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们一定弱于官军。其在阵战方面确实存在缺乏训练以及不耐苦战得短板,但是在战场上,是他们屡败官兵而不是被官兵所败,自然是有过人之处。   在徐乐看来,瓦岗军最为出色之处,就是:不依古格。虽说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经过鹰扬府训练,还有一些人本就是朝廷官军出身,但是自从成军之后从上到下都摒弃了传统的官兵战法而是用绿林战术作战。有利则击无利则去,靠着自己弓马娴熟,机动灵活往来驰骋。官兵需要阵而后战,战场上离不开步骑结合。瓦岗军却是以山头为单位开打,进攻时可以悍不畏死,撤退时也该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其单位小,指挥起来更为灵活便利。正面战场拖延,另一路就去袭扰官兵后路断绝粮道。   官兵一旦分兵,就可能被绿林人集中优势兵力所攻破。如果不分兵,又会陷入补给断绝又或者失守防地的不利处境。哪怕是能成功驱逐这些绿林人,也伤损不了元气,等到官兵撤退,他们就继续杀回来,又或者袭扰其他地方。这样往复几遭,官兵疲于奔命人困马乏,士气体力都无法维持,很容易就露出破绽。一旦这个破绽被瓦岗抓住,接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从这个层面看,瓦岗军和玄甲骑算是把骑兵的不同优势做到了极处。玄甲可以看作具装重骑的巅峰,那么瓦岗军就是轻骑典范,把机动灵活攻敌必救应用到了极处。不过要想做到这一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玄甲骑摧阵破敌固然不易,像瓦岗军这种机动灵活的调度,也同样困难。若是外行看来,多半以为这就是蟊贼草寇手段上不得台面,徐乐却很清楚,要想做到瓦岗军这种程度的调度以及战果,非名将手段不能为之。   也就是说,瓦岗军中那位被称为武侯再世的徐世勣,确实有着不输自己的用兵手腕。正是在他的指挥下,这些绿林兵马才能做出这种行云流水般的调度配合。之前是翟让自己的格局眼界有限,让徐世勣的才具得不到充分发挥。李密入主瓦岗之后,他的战略谋划加上徐世勣的运筹调度,让瓦岗军得以一飞冲天,成就了当下的功业。   前些日子的攻击,多半就是出于徐世勣的指挥。能够用小股弱兵把自己打得这么难受,这足以证明徐世勣手腕高明。也正是因为对徐世勣手段的了解,徐乐才相信今天对面肯定换了主帅。   不过单纯只是这种消耗,还算不上真正的高手。毕竟他就算生生打破了军寨,自己也可以撤退。对于徐世勣来说,这也算不上取胜,更不可能为翟让报仇。他们肯定是有着更大的筹划,按照瓦岗军以往的行事手段,他们越是表现出对自己的重视,就越是有厉害的杀招作用在别处。如果把目光都放在洛阳,肯定要吃大亏。   军中武将自然不是酒囊饭袋,只是大家习惯了明刀明枪的打法,遇到瓦岗这种路数,很多时候不适应。尤其是地方鹰扬府主将,或是守土或是攻城,目标都非常明确。遇到瓦岗这种没有特定目标,打哪里都可以的队伍就很是吃亏,更别说还有徐世勣这种名将坐镇。   如果只看洛阳一隅,战局再怎么险恶,玄甲骑也足以自保。但是如果放眼全局……或许就没那么乐观。   徐乐凝视着案几上的草图陷入沉思之中,韩约等人也不敢打扰,也在旁观看。身为主帅并不是只会厮杀就够了,比起个人武艺,指挥全军以及考虑战局才是重中之重。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时候若是判断错误,代价就不光是徐乐一人的命而是整个玄甲骑这千把号人的性命!由不得他掉以轻心!   这年月并没有特别详细的地图,朝廷也不会专门提供行军地图给武将使用。全靠武人自己记忆,依自己的判断画出山川地形。画出来的效果自然不能和丹青妙手相比,但却是武人破敌保命手段。单看地图的效果,主将的本事就能猜出个大概。   徐乐的本事都是徐敢亲自教授的,当日黑甲徐敢马踏天下胜多败少,这份绘制军用地图布置沙盘的手段又怎么会差?别看徐乐平日不喜欢展露文墨手段,若是把他手绘的这份地形图拿到名家面前,也足以震惊四座,收获无数赞誉。   大军出长安至洛阳,一路行来所经山川地形,凡是徐乐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收罗于眼前这份地图之中。邙山至金墉城一线,则通过李君羡口述,在地图上做出标记。   通过地图判断敌人动作安排调度军力,这是主将的职责所在叫不得苦。徐乐出世以来,大多是以先锋之姿临阵,靠着一身武艺血勇冲锋陷阵,为自己为乡亲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可是这回不一样了,自己不但要拼杀冲阵,更要谋划方向。   自己不是一勇匹夫,董道直行更不是胡乱冲杀。爷爷当日除了教授自己武艺,也同样教授了自己带兵打仗指挥调度的手腕,不至于应付不来局面。真正让自己头疼的,是眼下这个局面有点复杂,让自己难以下决断。   从地图看,瓦岗军也做不出什么手脚。自潼关至洛阳,李唐大军与王世充所部虽然勾心斗角,但是大势所趋,于对抗瓦岗上立场一致。两军合计近十万之数,有限的战场内,瓦岗军根本做不出什么手脚。哪怕是那位徐世勣,也没法在有限的空间内腾挪。就那么几座城池,也没法来回扯动攻敌必救。   那么他的胜机到底在哪?真的只想为翟让报仇吃掉玄甲骑,然后再攻打洛阳?   不对……从临阵易将来看,瓦岗内部肯定是出现了问题,但是也证明其所图没那么简单。李密并非莽夫,他敢在这种时候换下徐世勣,肯定是有了必胜把握。那么这个把握又来自何处?   李建成肯定是和李密有所勾结,也定然中了李密奸计。但是仅凭这种勾结,还不足以让李密有这种把握。   李密自己忘恩负义,不但视恩主翟让为眼中钉,对于其宗族部众都不肯相容,这种人又怎么会真的相信盟约?他这种人绝不会把胜负系于他人守约之上,一定有更有力的凭仗,才有这种自信。   这个凭仗究竟为何?自己又怎么看不出来?   徐乐的眼睛紧紧盯着地图,脑海飞速转动,一时间却又猜不出什么。目光在洛阳、潼关一线来回逡巡,最终落在长安之上。   这幅地图……会不会画的小了? 第八百七十六章 枭雄(四十一)   徐乐心中陡然升起的念头,把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若是在李唐帅帐之中说出这番言语,怕是就连二郎都会觉得自己故作惊人之语,或是太过荒唐,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长安而至洛阳,这个地图小不小姑且不说,就只说当下情形,这地图已经足够用了。潼关天险并非儿戏,就算瓦岗轻骑再怎么神出鬼没,也不可能飞过崇山峻岭,直抵长安城下。最多也就是像上次一样,拿少许骑兵潜越袭扰。那种规模的部队,不管是对于长安还是潼关,都没有实质的威胁,最多就是群悍贼,于军国大事并无影响。这副地图还嫌不够,莫非是要画到河东去?   河东……河东!   徐乐的眼前陡然一亮,拿起笔迅速在地图上勾勒。武人的军事地图不是山水丹青,不求写意写实也不求什么布局构架,只要够用就足够了。但见徐乐笔走龙蛇间,不单是河东之地,就连马邑、云中也都标注在地图之上。   韩约、李君羡看得也是莫名其妙,不知徐乐是何打算,反倒是步离情绪镇定。她本来就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明白上面那些特殊的符号或是数字,又代表着什么。自始至终,她关注的就不是地图本身,而是徐乐的情绪波动。   之前徐乐看地图的时候颇有些焦躁乃至六神无主,她就知道没有想出关键所在,此刻徐乐笔走龙蛇,心思也变得坚定,整个人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步离的心里也就有了定数:乐郎君肯定想通了。虽然自己不知道他到底想通了什么,但只要想通了就好!   徐乐这时已经勾勒完毕,将手中毛笔随手丢在一边,又问李君羡道:“瓦岗与河东或是云中的豪杰,可有什么联络?”   李君羡想了想:“联络确实是有的,但是也谈不到怎样亲厚。郎君自然也知道,绿林人彼此提防,生怕着了别人的道,不会过分亲近。再说彼此之间距离太远,不管谁有难都难以援手。是以所谓联络,也不过是彼此知晓姓名,有个口头上的往来罢了。怎么?莫非郎君以为,李密要在河东做文章?”   韩约紧皱眉头:“这……怕是不容易。且不说河东诸盗是否会为李密效力,就算他们肯听命又如何?自从圣人登基,四方豪杰纷纷来投,所谓绿林人,怕是早就成了大唐官军。还有几个依旧栖身草莽,接着做没本钱买卖的?偶尔剩下几个,也成不了气候。李密用他们做后招,怕是白日做梦。”   “韩大这话没错。”李君羡附和道:“翟大在日确实用过声东击西的办法,联络本地豪杰举事攻打州郡牵扯官兵人马,不过那时候是翟大的名头大为人又仗义,山东的豪杰都愿意卖他几分情面。再说还有徐大运筹调度,大家也知道吃不了亏。河东不比山东,就算翟大在日,名气也要打几分折扣。何况如今又是这么个情形,就算是他亲自传令,那边的好汉也未必肯响应。至于李密……哼,河东好汉谁会买他的账!”   李君羡虽是官宦子弟,可是在绿林时间久了,俨然以绿林好汉自居,日常谈吐也像极了草莽豪杰。他既认定了是李密谋害翟家人,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话,言语间少不了贬损。   不过抛开他的心思不谈,就是这番言语,徐乐也是认可的。不过……自己的判断不会错,李密的把握不在洛阳,也不在潼关的李建成,肯定是在河东之地!   他把目光重又放在地图上,开始认真思忖。河东是李家龙兴之地,李渊经略多年根基深厚,就算是朝廷引大军来攻,都未必能轻松取胜,更别说是一群绿林草莽。可是也正因为那里是李家起家之地,才不容有失。固然随着李渊称帝,关中人心归附,原本在河东的将士眷属,财货粮草陆续转输入京,可是李家留在河东的产业,依旧数额惊人。   李渊为人谨慎,哪怕如今顺风顺水,也在提防着变故。一边经略关中,一边继续在河东经营,就是给自家人留的后路。一旦关中有变,自己可以退回根基之地根据一方。是以李家在河东依旧积蓄钱粮修缮城池,以备不时之需。   以李家如今的势力,他们所积蓄的财富可不是小数字。这么一笔财富如果落到有心人手里妥善经营,足以催生出一头庞然大物。再说对于李家来说,不管是从钱粮财货考虑,还是从体面上斟酌,河东都不容有失。换句话说,河东就是李家的七寸所在,不管是谁攻打河东,他们都必须及时出兵救援。如果自己是李密,就牢牢盯住河东用兵,把李渊的精力都牵扯过去。   可是要想成功扰乱河东,确实也不是容易事。绿林人指望不上,他又能用谁?   徐乐的目光从河东转移到了云中,随后落到马邑之上。   那位故人虽然不是绿林草莽,但是脾性其实和绿林人也差不多。再说自己家乡是什么样子,自己心里最是清楚。边地苦寒,那里的后生和山东响马,又能差多少?   他看向李君羡:“马邑刘武周,与你们可有交情?”   一阵狂风吹过,军寨内战旗猎猎作响。隆隆战鼓声响起,却是瓦岗军的袭扰攻势再次展开,李君羡的回答淹没于鼓角争鸣的厮杀声中,听不清具体内容为何。   洛阳城外厮杀正酣,徐乐等人也尽数走出军帐指挥。空荡荡的军帐内,徐乐手绘的地图就那么放在案几上。为了防止地图被风吹落于地,细心的步离在离开前,用一方镇纸压住了地图。她虽然不知地图具体的珍贵之处,但也明白要避开有字迹以及画线的地方,刻意把镇纸压在绢帛上空白处。   由于徐乐绘制的是行军舆图而不是真正的江山图,所以地图并不完整,他不曾到过或者不熟悉的地方,自然不会画在绢上,这副地图上空白之处也就不会少。如果真的按照山河地理走势图样,把这副地图补完。那么步离放镇纸的地方,正是河东楼烦郡。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饶是步离想要保护这份地图,却也难免百密一疏。在她放下镇纸的时候不曾发觉,这方石镇纸上已经沾了墨汁。一滴墨汁顺着石制镇纸缓缓落下,不偏不倚落在绢帛之上,随后逐渐扩大深深深入丝绢纹路内,如同黑色的血团缓慢绽开。血团越来越大,大到足以将楼烦淹没才宣告停止。   属于徐乐的战斗仍在继续,属于楼烦的战斗已经宣告终结。这场战斗其实更应该叫做屠戮,因为交战双方势力差距太过悬殊,又是有心算无心,是以从交战之初结果就已经注定。汉家战旗无力地倾颓于地,被塞外胡骑的铁蹄无情践踏。明盔亮甲的汉家武士,本应是这方天地的守护者,此刻却横七竖八倒毙于地。   兴高采烈的突厥军将挥舞着手中弯刀,将刀刃上的血污甩向伙伴的头面身躯。汉家豪杰的血肉,惨为胡人膏锋锷。百战忠魂只能在风中发出阵阵怒吼,却也奈何不得这些凶残如兽的狂魔肆意妄为。阵阵女子的尖叫声哀嚎声传来,伴随着的则是突厥兵士肆无忌惮的狂笑声。   刘武周立于马背之上,手持马鞭遥指前方宫室,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更为响亮:“阿贤设你看,俺老刘不曾扯谎吧?说带你们拿下大隋……的行宫,便带你们拿下这宫室。说让你部下儿郎尝尝皇帝女人的滋味,就让他们开荤。这汾阳宫里三千宫人,虽然未必陪王伴驾,可是论起来也都是天子的女人,外人是碰不得的。过去,她们是杨广的女人,后来是李渊的女人,现在就是我执必部豪杰的女人!怎样?某这也算是大功了吧?在大汗面前,还劳烦阿贤设多多美言才是。”   说到这里刘武周又把声音放低几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诡异味道:“三千宫人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某以安排苑大去安排,将最好的女人留下,单独侍奉阿贤设,不会让那些腌臜军汉沾边。”   执必落落面沉似水,并未因为这场大捷而表现出任何欢喜之色。他的面色冷峻,语气则更如同是云中崇山峻岭上那些经年不化的冰雪般冷厉:“财帛女子是你们汉人懦夫喜欢的东西,我突厥勇士只爱名马宝刀。这才是男儿该去追寻之物,有了它们,这天下的财富还有女人,就都是我突厥男儿的!想要就伸手去取,还用得着旁人送么?”   刘武周讨了个没趣,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这位也曾叱咤风云名动边关的枭雄,昔日可没少和突厥人刀剑相向,几曾受过这等气?何况此刻刘武周身后,还有苑君玮、尉迟恭等马邑军将,在部下面前被人这般数落,又如何下得来台?   执必落落却不曾理会刘武周心思,依旧冷声训斥:“我家大汗心心念念的是什么,你清楚某明白。此番我执必部尽发狼骑,又向大汗借兵两万助你,所图为何你更是心知肚明。区区一座汾阳宫根本不配和我执必部少汗相提并论。倘若是救不回少汗,就算你献上十座汾阳宫,某也定然把你和你的部众杀得一干二净,将马邑、云中化为齑粉!”   欺人太甚!   刘武周面上肌肉微微牵动,能在边地收拢大批军汉之心的,又哪有菩萨脾性?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执必落落身后,那些如同雕塑一般紧握刀柄一语不发的骑卒身上,这满腔的怒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阿史那,金狼骑!   自己的恒安甲骑对上执必部青狼骑勉强还有一战之力,对上金狼骑却是连手都搭不上。只要一声令下,这些阿史那家的杀人魔,顷刻间就能斩下自己和自家的部下的人头,把恒安甲骑斩尽杀绝。   忍吧……只要可以扫荡河东攻灭李渊,天大的怨气都能忍下!山水有相逢,迟早有突厥人求老子的时候! 第八百七十七章 枭雄(四十二)   刘武周虽为乡间土豪出身,又和边军将校厮混一处脏话不离口,却不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其粗通文墨略晓经义,加上自己又是云中守将,对于自家一亩三分地上的风土人情自然了解,因此与柴孝和对答时,倒也不至于露怯。   两人并肩行于宫室廊道之中,看着四周殿宇建筑,听着远方传来那些女子的哀号声求救声以及突厥兵士的狂笑声,权当是丝竹管弦以资谈兴,心中都波澜不惊毫无怒意。   “昏君杨广是个会享受的,征发民夫大修宫室,大江南北到处有行宫,就连这管涔山也不放过。柴大你看看,这里的风水多好。靠着管涔山,傍着天池,山高林密牧草繁茂,不管是养马还是狩猎,都是一等一的好地方。又在这放上那么多小娘,只为了自己一人块活,却让当兵的苦哈哈喝西北风。这等人不死,简直就没有天理!入娘的,想想就有气!当日阿爷在云中的时候,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整日价数米下锅,十天半月未准能见到荤腥。至于娘们……咱云中的娘们个顶个腰粗如水桶声大赛铜钟,若不是能生娃,和爷们也没什么两样。结果呢?离着没多远,就是这么个地方。金银财宝美女娇娘,这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咱手下那帮儿郎若是不曾亲眼看到,怕是打死都不信,离自己这么近,就有这么一处所在。咱们拼死拼活的卖命,就是为了贵人这样过活。”   柴孝和微笑接话:“若是早点看到这里,怕不是早就反了?”   “那可不!不反就不是娘生的!”   刘武周说到这里,忽然又意识到什么,连忙陪笑道:“不过话是这么说,造反哪那么容易。咱恒安甲骑是厉害,就连玄甲骑也是从咱恒安甲骑分出去的,这都不假。可是总归兵微将寡,粮草更是掌握在人家手里,两手空空拿啥反阿?也别说那时候,就是咱灭了王仁恭之后,还不是被入娘的李家人卡着脖子?若没有柴大相助,咱也得不了这汾阳宫。再多的怨气也顶不了肚饿,最后还是得拿真东西说话。”   柴孝和笑而不语,并没有去附和或是真的以为可以将对面这位边地枭雄随意拿捏。笑话,这等人绝不会屈居人下,不管王仁恭又或者瓦岗,都不会让他甘心臣服。哪怕是突厥那位执必阿贤设,也是靠着麾下数万铁骑的兵威,才暂时压服刘武周而已。若是日后彼此势力消长,刘武周必然会反水转头。朝执必家狠狠咬上一口!   自己此番孤身前来,就是为了借助刘武周之力席卷河东瓦解李家根基,两下乃是合作并非主从。该敲打的地方要敲打,但是也不能过分。当然,适当的时候也得表达一下态度,让刘武周脑筋清爽些,明白到底是靠着谁的力量才能拿下这汾阳宫。   柴孝和抬眼看看四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刘武周这厮果然是个奸狡之辈,说话避重就轻,只说汾阳宫中女子财帛,却不提其库藏甲兵以及位置险要,自家不提点他两句,真当某柴孝和是个书生,不知大隋的行宫是什么所在?   笑话!   某好歹也是一县长史出身,论起学识见识,又岂是你个乡下土财主能比?这杨广的行宫是怎么回事,比你清楚多了。   汾阳宫地处汾州西北四十里,环天池而建,临汾水而起,营建宫殿之地正是管涔山汾水河源所出,是以名为汾阳宫又名汾源宫。山间凉爽,当盛暑日,临河盥漱,即凉风凛然如八九月。宫室殿宇楼阁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宫中常年有三千宫人,只为杨广来此避暑时以为侍奉。   看上去这里确实像是杨广的一处安乐窝,刘武周也拿这话来哄我,真当你阿爷不知兵机?楼烦与塞外相连,乃是塞外胡马入寇中原的必经之路,历代中原王朝,都要在此筑城守御以防胡虏,管涔山上就能看到赵国长城遗址。杨广又不是个傻子,怎会把安乐窝修在虎口?   大业三年四月杨广北巡过雁门,八月入楼烦,之后便征发民力营造汾阳宫。所为避暑玩乐之用,也就是个幌子,显然是将此作为日后调兵遣将征讨突厥时的帅帐!再者当日杨广一路行来,不知见了多少边将疆臣。以他的多疑,怕是已经看出这班人里多有桀骜不驯的枭雄,对于大隋江山多有觊觎之心。无凭无据不好滥杀手握兵权的边将,就用这种办法令边地疲敝无力谋反。等到宫室修成,杨广时不时来此避暑,既可以震慑突厥,更能敲打眼前刘武周这等边将。   再说这里又哪里是只有美人财帛?也不想想,是谁帮你拿下的汾阳宫,这里有什么还能瞒过我的手眼?自家四处攻城掠地打家劫舍时就知道,大隋那些分布各地的行宫,既是聚宝盆也是硬骨头。   杨家父子把行宫当成军寨使用,每一座行宫内都积存海量兵器铠甲乃至强弓硬弩等战守利器。用这些兵器铠甲,可以迅速拉出千军万马。当日这般安排,主要是为了防备手握兵权的武将。只不过杨家人没想到,那些深得信任的行宫总管居然和武人合谋,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白白便宜了反贼。   李渊起兵之后能迅速拉起人马,固然是因为他是北地世家之首家底雄厚,也是因为他控制着晋阳宫。晋阳宫里面那些甲杖,不知帮他武装了多少青壮,让他的声势迅速壮大。   晋阳宫如此,汾阳宫哪里差了?这里积存的兵器铠甲,也不比晋阳宫差多少。再说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不是我瓦岗内应相助,就凭你刘武周外加你的突厥野爹,能这么便当攻下汾阳宫?做梦!就算是阿史那氏金狼骑出战,也得填进去百十条人命才能获胜。那金狼骑是什么价钱,难道你刘武周心里没数?真要是折损了百十骑,你拿头去顶怕是都不够用。   若不是瓦岗的内应暗中相助,要不是李密在河东的暗子发力,又怎么会如此轻松攻下汾阳宫尽诛守军,更不可能在此积累这么多甲杖军资。   自家主公和刘武周眼下有交情,日后肯定会翻脸开战。这厮原本就是个破落户不足为虑,不过如今投靠了突厥人,把祖宗基业边地军民卖个干净,换来突厥大军支持,便不可等闲视之。执必部虽然屡次受挫元气大伤,但是破船总归还有三千钉,依旧可以调度数万骑袭扰中原。至于那位蓝突厥阿史那大汗,更是一声令下便可集结控弦引弓之士数十万。哪怕是大隋全盛之日,也依旧把突厥视为心腹大患,更何况如今江山残破,任何一路诸侯对上整个突厥,怕是都谈不到把握。   对于突厥来说,最大的阻碍就是装备。草原苦寒物资匮乏,虽说突厥本为柔然人的锻奴,炼铁及打造铠甲的手艺并不在中原工匠之下。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草原有限的产出,怎么也不可能给数十万突厥将士都配上坚甲利兵。除去可以称为狼骑的精锐之外,其他草原男丁组成的队伍往往装备不整衣甲残破,很多人的箭头都是石头、兽骨、兽牙而不是金属。   这就是为什么汉家精兵在人数差距不大的前提下,可以以少胜多的底气所在。毕竟自己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武器上占有优势,厮杀时就等于多了一条命。不过这也不绝对,十几万突厥骑兵压下来,再有金狼骑那种精锐中的精锐为骨干,就算是汉家精兵也未必扛得住。至少自家内军,肯定不是这帮人的对手。   胡人势大绝非汉家之福,自己将这么多军资拱手送上壮大胡人军势,长远来看多半是祸非福。只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以后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说。   为了让刘武周席卷河东扰乱李家后方,李密这次也算是押上了老本,将布置在河东得暗子、后招悉数发动。这些后招既包括翟让等瓦岗豪杰结下得善缘,也有李密本人借着和李渊交好得机会,不惜重金秘密培植得羽翼。   要想拉起这么一支人马绝非易事,瓦岗所付出的代价也异常惊人。据自己所知,瓦岗当下之所以面临无财帛可贲赏的窘迫局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李密拿积蓄的财帛收买了这些暗子密探。   这是一锤子的买卖,以李渊的精明,事后自然会查到是谁出卖自己。花费如此高昂代价换来的一次出手,只能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原本李密是打算和李渊全面开战时,再动用这些棋子,可是如今为了洛阳战局不得不提前发动。   于自己而言,这等若孤注一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倘若所谋不售,自己也不必回去,直接寻个地方上吊或是投井还能落个全尸。哪怕是与虎谋皮,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不管怎么说,且先灭了李渊再做计较! 第八百七十八章 枭雄(四十三)   刘武周在柴孝和面前姿态放得很低,虽说从出身来开,这位大隋边将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乡间豪强,瓦岗不过是绿林草寇。论及悍勇血性,边地男儿不曾惧怕过谁,就算是突厥狼骑来了也敢明刀明枪正面厮杀,还怕了一帮山东响马?可是刘武周此时表现出的姿态,固然不像在执必落落面前那般伏低做小,却也是格外恭顺,全没有一方诸侯的气派。   柴孝和看着他,心里也自冷笑,给突厥人当狗的滋味也不怎么好受吧?那帮人养狗和中原不同,他们不肯给狗喂骨头,反倒是要狗去捕猎野物,再从狗嘴里夺走大半猎物填饱自家肚皮。若是狗不能捕猎或是捕猎太少,就会把狗炖了充饥。   身为李密心腹谋臣,柴孝和心知,自家主公与刘武周的交往,是在其主宰瓦岗之前。彼时一个是瓦岗智囊,一个是边地武胆,两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都是心怀异志的当世枭雄,又有结交李渊这个机缘,便趁机交上了朋友。   于李密来说,这不过是他无数交往中的一个而已,像刘武周这样手握兵权的军将他交往了不知多少,其中大部分都用不上或是来不及用就死掉了。但是只要有一两个可以为李密所用,就值回所有的投入。   虽然两者的来往不算频繁,但是私下里还是有书信往来。尤其是在刘武周火并王仁恭成为边地实际首领后,这种交往就变得频繁起来。李密也开始对刘武周动脑筋,借着其招兵买马的机会,很是安排了一些密探进去,对于刘武周的情形也很是了解。   由于是李密谋主,柴孝和对于刘武周如今处境也就了如指掌。   刘武周的日子不好过,甚至可以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看他背靠突厥,一句话就可以借来数万胡骑,这可不是没代价的。   这帮胡人重利轻义无利不起早,哪怕是自家大汗调动,也得有足够的战利品分配才能维持士气。如果打几次苦仗却无收益,那么大汗的威望就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连脑袋带位置都被有力部下夺了去。对自家人尚且如此,就更别说一个汉人降将了。刘武周此番要不是有汾阳宫做回报,谁肯理他?   战时如此,平时就更不必说。突厥人为了自家入侵中原方便,会用武力保障刘武周地位,但是不可能在日常给刘武周提供多少钱粮资财供养。反过来还得找刘武周要钱要粮,如果做不到,就是这条狗不称职,少不了要挨收拾。   边境苦寒民穷财尽,加上杨广之前的折腾,就更是让云中财力枯竭。王仁恭虽然筹集了一笔财富以备谋反之用,可是前者苑君璋搬请突厥兵助战攻灭王仁恭,这笔钱就已经花出去了。   那次借兵导致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失陷,执必家青狼骑也是损失惨重。按着执必贺的心思,当时就要点起大军踏平马邑,先把刘武周、苑君璋千刀万剐再说。   刘武周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且和执必部保持着合作关系,就是因为献出了重金买命。王仁恭积蓄的财帛、粮草为执必部搜罗一空,连带整个马邑的浮财也被突厥狼骑抄掠殆尽。一时间马邑中产以上之家尽破,突厥人马前财宝马后汉女满载而归,加上执必思力人头尚在,刘武周才算过了鬼门关。   可是这一来,刘武周自己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云中原本就被王仁恭卡脖子粮草断绝,还指望拿下马邑补亏空,这下全成了泡影。刘武周不得不撕破脸皮,用刀架在边地百姓的脖子上,挖地三尺罗雀掘鼠,把老百姓的口粮硬夺过来充饥,才总算没让部下饿死。可即便如此,也就是度过了眼前的危机而已,粮草问题依旧如同一口锋利的宝刀悬在刘武周头顶,不知几时就会落下来。   军无粮不战自败,刘武周自从投奔突厥开始就已经失去人心。加上在边地的祸害,更是让百姓对他的好感迅速消失,民望甚至还不如王仁恭。要想维持统治,就只能依靠雪亮亮的钢刀,拿刀逼百姓听话。可是要想军将服从命令,就得让大家吃饱肚子。   之前云中的军粮全赖王仁恭供给,可是王仁恭的粮食也不是从天而降。边地连年战乱田地荒芜,指望本地的田租根本不可能支应大军开销。大隋还在的时候,杨广不管怎么混账,也知道不能让边军饿肚子打仗,该给的粮草还是会给。通过河东中转,马邑就能得到粮草供给,刘武周或多或少总能有口粮吃。   可是刘武周公开造反,大隋的补给自然就没了指望。他得罪了李世民就等于得罪李渊,河东的粮道就算是彻底断绝。这下就从以前嗷嗷待哺变成了彻底的没米下锅,日子过得比乞丐还不如。   李渊之所以没有发兵收拾刘武周,固然是因为集中心思攻取关中,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没这个必要。   根本就不用跟刘武周一刀一枪的厮杀,只要停了粮草供应,就能把这帮穷军汉饿死!事实也如李渊预料的一样,刘武周造反之后,日子过得其实比之前更难。他要想维持统治扩充地盘,就得招兵买马扩充军力。可是手下兵马越多需要的军粮就越多,而田地里耕种的农夫就越少。哪怕是逼着老弱妇孺下田,所得也很是有限。就算刘武周丧心病狂,不惜把治下百姓都饿死,也从他们嘴里抢不出几粒粮食。   既要养兵还要给执必部缴纳足够的贡赋,刘武周过的是什么日子不问可知。柴孝和之所以有把握让刘武周听从自己指挥,除了这座汾阳宫大礼之外,再就是粮食!不管刘武周是虎还是狼,军粮都是缰绳。只要缰绳在手,就不怕他不听话。   其实柴孝和很清楚,刘武周这番模样,连一成都不能信。彼此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真以为能靠着交情让他卖命,那纯粹脑有贵恙。跟这种人打交道就把利益摆出来,接下来就是谈价码。   “某在离开瓦岗之前,就听主公讲过。刘鹰击当今虎将,恒安甲骑无双劲旅,便是与青狼骑厮杀,也是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如今再得了汾阳宫中所藏甲杖,更是如虎添翼,普天之下谁人可当一击?有此精兵强将,这天下怕都是囊中之物。”   “莫说笑,千万莫说笑!”刘武周如同乡下老农一般,诚惶诚恐地摇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也不怕柴大笑话,咱如今比叫花子也强不到哪去。那么多张嘴找咱要吃要喝,偏偏马邑又是那么个穷地方,俺拿什么养活儿郎。有时惹急了,俺都恨不得自己跳到锅里,好歹也算是对得起兄弟。连饭都吃不饱,哪还谈得上天下。至于这些甲杖……实不相瞒,和那些小娘一样,都是人家突厥人的。”   他压低了声音,身子靠近柴孝和:“这班胡儿是什么德行,你老哥心里有数。若没有甜头谁肯卖命?再说此番为了对付李渊留在这的一府精兵,更是请了阿史那大汗的金狼骑助战。他们是什么价钱,您心里也有数。金狼骑……真他娘好像是金子做的。没有这些兵器财货,阿史那大汗又怎么肯来?”   “某也听说了。阿史那是个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不光对咱们狠,就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可不?前者执必部向阿史那拆借了战马辎重,当时倒是痛快,可是你猜怎么着?过后算起账来,活脱就是个地主老财。执必家为了这笔债,险些就……”   柴孝和微微一笑:“还不多亏了刘鹰击?你帮他们发了大财,执必家才保住自己的青狼大旗。此番助你,也是应有之义。”   “这班胡儿哪懂这个道理?他们眼里就只认钱粮女人,哪有什么交情,入娘的,一帮混帐!”   柴孝和等到刘武周骂完才继续说道:“都是突厥人,阿史那黑心,执必家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此番出兵自然也是要有回报,如此看来,这汾阳宫藏怕是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那又能如何?横竖就是这些东西,多余的就算拆了我的骨头也是没有!再说执必家出阵为的也不是钱粮女人,而是他们家的少汗……”   刘武周略作停顿,两眼紧盯着柴孝和,语速放慢一些,一字一句传入柴孝和耳中:“执必贺老了,已经没了当年的狠辣,变成了个护犊子的老混球。此番柴大许了他能救出执必思力,他便宁可倾家荡产,豁出老脸不要向阿史那借了这五百金狼骑。倘若是最后救不出人,又或者救出来的是具尸体,他们恐怕不会答应。也不怕柴兄笑话,咱虽然有交情,可要说让某到时候去扛金狼骑,怕是不大方便。”   “刘鹰击多虑了。”柴孝和表现得反倒很是大方,于生死仿佛根本不在意:“某既然说能救出执必少汗,自然就有把握,否则不用刘鹰击为难,某自己抹了脖子给执必家出气!不过某有些地方想不明白,刘鹰击当世英雄,想当初带着恒安甲骑和执必家一刀一枪的厮杀,那也是刀枪林里滚过来的好汉子,现如今怎么怕突厥人怕成了这副德行?执必思力不过是塞上一纨绔,有什么了不起的?此番我瓦岗军不惜损耗血本,刘鹰击亦是精英尽出,难道就为了救一个执必思力?就为了一个楼烦郡?你要是真就这么想,别怪我看不起你!半点雄心壮志都没有,算什么豪杰!” 第八百七十九章 枭雄(四十四)   柴孝和越说越气:“杨广为何在此修汾阳宫?除了自家享乐之外,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发迹之地。想当初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受封晋王当了并州总管,一个半大孩子在边地坐镇,不但镇住了场子后来更是登基做了皇帝。刘鹰击当世英雄,难道心胸气魄还不如一个孩子?堂堂顶天立地男儿汉,真愿意一辈子给突厥人当牛做马,当个劳什子定杨可汗?我家主公提起刘鹰击,都是挑大指称赞,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汉!也正因为你是好汉,咱才和你交朋友。若是孬种,就算上赶着来,我们也不愿意搭理!”   刘武周一声长叹,语气里满是无奈味道:“好汉?谁不愿意当好汉?可是这好汉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别的不说,你们瓦岗的好汉,一准能吃饱饭吧?饿得两眼发蓝,连坐都坐不稳,想要逞英雄也直不起腰。有饭吃没人愿意当乞丐,可是眼睁睁锅里没米,不当乞丐又能怎么办?当初要不是王仁恭逼得我们没了活路,咱也犯不上跟他玩命。魏公青眼有加,某自然是感激,不过好汉这话不必提起。咱就是个粗鄙军汉,提着脑袋过活,拿性命换前程。只要开的起价钱,咱就把命卖给他,除了碗里的饭,其他都是假的。”   “求人不如求己,男子汉大丈夫哪能把命交到别人手上?与其卖命换粮,不如把粮仓夺过来自己吃个痛快。咱瓦岗怎么起的家,刘鹰击心里最清楚。要是等着人家赏饭,我们早就散伙了,哪里有今天?恕我直言,边地苦寒就不是人待得地方,要换做我早就走了,何必守着这么个穷地方不放?”   柴孝和边说边走,刘武周紧随其后。柴孝和抬手遥指远方:“河东是个好地方。有一说一,李渊治理庶务着实有一套,哪怕杨广再怎么折腾,河东依旧保持着元气。他之所以敢起兵造反,就是这块根基之地给他底气。只要河东在手,他就不愁人马粮草。就算是如今他经营关中,河东依旧存着大笔钱粮以备不时之需。不管谁拿下这块地方,都不用再为粮草发愁。只不过要有胆子,瞻前顾后怕狼怕虎,就是神仙也帮不了他。”   “河东富裕咱当然知道,不过李渊也不会放着一块肥肉在那馋人。他也是个知兵的,不会露这么大一个破绽。柴大你初来乍到,对本地的情形不熟悉。看着李渊精锐尽在关东,实际上在河东的布置也不少。晋阳、太原都是重兵驻扎,还有李元吉亲自坐镇。谁要是以为那是肥肉,一准得被骨头咯了牙!”   “那就连骨头带肉一起吞下去就是了!”柴孝和冷冷一笑:“世上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么?刘鹰击总不会以为救了执必思力,还能跟李家维持当下的面上交情吧?李家留着你,无非是借你阻挡突厥。你救了执必家少汗,肯定就要和李家抓破脸。你不打他他也要打你。刘鹰击自问,可是李家对手?就凭你现在的粮草,就算据城死守又能坚持多久?至于突厥人……刘鹰击自己也说了,他们是无利不起早。喊他们吃肉,自然是召之即来。让他们出兵与李家血战,是否愿意出兵我看也难说得很。就算愿意,你又拿什么以为酬谢?”   柴孝和这番话可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把刘武周那点遮羞布戳了个粉碎。望着刘武周那张阴晴不定的面孔,柴孝和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为虎作伥理当有此报应!虽然自己孤身一人,惹怒了刘武周肯定性命难保。但是和这种枭雄打交道,就不能循规蹈矩。你越是按着常理交往越容易吃亏,反倒是这么硬顶着来,更容易获得他的信任与好感。就算所谋不成,大不了就是一死!付出这么大一笔本钱,换不来刘武周出兵,自己也是个死。人若是连死都不怕,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刘武周么,又能如何?   刘武周双目怒张,直视着自己,看样子是要发作。发作?发作又如何?难道怕了你不成?缸里没有几粒积粟的穷汉,还敢跟你家阿爷耍横?杀了我,你们就都得饿死!你要是舍得拿自家基业给我陪葬,我也乐得接下!   过了好一阵,刘武周的神色逐渐又恢复了平和,柴孝和面上则笑意更盛。自己赌对了!刘武周这厮连突厥人的狗都肯当,又哪有什么血性可言?他要是真能为了维持体面杀人,也该先杀那帮突厥兵才对!不敢和胡人交手,跟自己面前逞威风?做梦去吧!   “柴大这话也有道理,可是守都守不住,打又怎么打得赢?就算一时小胜,李家大队人马杀过来,情形还不是一样?”   果然!   从一开始刘武周和自己就是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什么交情,全是糊弄人的鬼话!他想要借助瓦岗军助力解决燃眉之急,又不想为瓦岗火中取栗。但是他也不想和瓦岗军翻脸,毕竟那些河东的储粮地,还在自己脑子里。刘武周拿不到那些粮仓,部队还是得饿肚子。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打河东其实都是必行之举,只不过是讨价还价,希望从自己手里多要些实惠罢了。   你有所图,我就有办法治你。   柴孝和心中有把握,语气就越发笃定:“若是恒安甲骑独自对抗李家,情形或许可以说是一样,但是眼下刘鹰击可不是单打独斗。执必家屡次受挫,这口气难道不要出?之前不过是顾虑自家少汗被擒,不敢轻举妄动。等到执必思力被救出,接下来必然是发大军攻打李渊。再说此番连金狼骑都惊动了,若是草草收兵,执必家又拿什么填阿史那的亏空?河东这块肥肉不管藏着多硬的骨头,执必家都必然要啃下去。再者还有我们!”   刘武周眉头一挑,随即又恢复正常。“怎么说?魏公莫非在河东还有伏兵?”   “河东没有伏兵,关中难道就不能有?只要河东一乱,关中豪杰便会群起响应,我大军立刻席卷中原破潼关直指长安。到时候李家能否守住关中还在两可,又哪有余力来找你的麻烦?此番不是刘鹰击对抗李家,而是你我加上突厥阿史那大汗,三路合兵围剿李渊。你这么一算,两家到底谁强谁弱?”   刘武周看看柴孝和,没有急着给答复,反倒是憨笑几声:“咱是个粗人,说话直柴大别见怪。你说的这些是不错,不过人心隔肚皮,咱也是被人骗的多了,不敢随便相信。光是口头说出兵,这玩意啥用也不顶。最好是有点实惠的东西,咱也好跟儿郎们有个交待。”   “交待?刘鹰击说笑了!”柴孝和一抖袍袖:“您如今是马邑之主,用得着给谁交待?倘若您做不了自家军校的主,那咱们也就没必要合作下去。执必部那位阿贤设汉话说的不错,我说的话他想必听得懂。救出他的侄儿,再灭了李渊发一笔横财,这样的生意你猜他会不会拒绝?”   眼看柴孝和真的要走,刘武周这才收了笑容,站在柴孝和身后冷声道:“魏公派柴大来,想必不是为了和突厥结盟。为人臣属的,最好不要自作主张。咱这人也痛快着,你把粮仓交出来,咱可以答应你出兵。可要是信口胡柴,编造些假军情糊弄,咱云中的爷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到时候下面鼓噪起来,菩萨也留不住你。”   “我说有粮食自然就是有粮食,但是得你们自己去拿。连吃饭都要别人给你送到嘴边,那还算什么军汉?”   刘武周这次没再推搪,而是紧走几步来到柴孝和身后,低声道:“这些粮仓的所在还有存粮数字,不能让突厥人知道。否则某立刻班师。再者,必须先帮我救出执必思力,某才好放开手脚进兵。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咱就自求多福吧。”   “尽管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食言,咱也不会做那口惠实不至的事。该有的肯定都在,不过你能拿回多少,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话间柴孝和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走出眼前廊道,就是突厥人和刘武周部下共同控制的区域。望着柴孝和背影,刘武周只觉得一阵牙痒痒,若不是碍着大局,真恨不得抽出腰间直刀,一刀砍下这书生的人头。   真当你阿爷是痴儿?我打李渊你们绝不会帮拳,只会在后面看笑话。等到我们两败俱伤,李密才会出兵坐收渔利。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可是阿爷凭什么上你的当?等到我把粮食拿到手,再让你们知道阿爷的厉害!真以为这天下人都在你们算计之中?这回就让你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一边想一边随着柴孝和往前走,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廊道之时,却听一阵急促的胡笳声响起,随后又是阵阵尖利的哨音传来。   刘武周面色一变,这两种声音他最熟悉不过,正是突厥和恒安甲骑召集同伴前来帮拳的信号。正常情况绝不会出现这种声音,汾阳宫,出事了! 第八百八十章 枭雄(四十五)   刘武周与柴孝和赶过去的时候,汉军与突厥军的对峙已经形成。彼此之间本就是厮杀多年的老对手,列阵冲杀是家常便饭。都是训练有素的军汉,不需要特别命令,看到对手就知道该列阵应对。   双方各自聚集了百十号人马,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阵型森严杀气腾腾,若是刘武周晚来一时三刻怕是真的要出人命。在边地,人命本来就没那么金贵,更何况自从刘武周主政之后,为了从老百姓嘴里夺取口粮,更是大肆挥舞屠刀,人命也就越发轻贱。当兵的杀人杀顺了手,也就从心里不把人命当回事。再加上对突厥人积怨已久,属于沾火就着的状态,只要一声令下,又或者谁的一声咒骂,都能立刻从斗殴演变成杀戮。   前排的兵士左手紧握盾牌,右手则抓紧刀柄,身形下伏双脚岔开,把身体尽量缩在盾牌之后。这样的距离,哪怕突厥的好手,也只能发出一箭。自己以这个姿势扑过去,只要挡住第一箭,就能近身砍头,把对面突厥人杀个屁滚尿流。次一排的矛手则紧握木矛,随时准备往前搠。   而对面的突厥人队形远不如汉军严整,松松垮垮的两层兵线,既松散又单薄,身上的衣服也很是破旧。只有少数人穿了甲,大多数人身上就只裹着一件腌臜不堪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子。手中的兵器也都是旧货,有些人的弯刀上甚至还有缺口。只看装备就知道,这里面基本都是执必部的仆从军,真正的狼骑寥寥无几。   不过他们的气势并不弱于对面的汉兵,弓箭手张弓搭箭,瞄准对面的汉军,更有十几张弓一起对准了站在汉军队伍最前面的头领,也是此番斗殴的发起人。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适中阔面重颐,面如火炭。一双皂白分明的环眼精光四射,一望可知必是个精力充沛的汉子。头上扣着一顶破铁盔,身上穿着一件素色布袍,上面满是补丁,但是却浆洗得很是干净。手中擎一口直刀,刀身上血迹未干,而在他身前,倒着两具尸体。只看穿着就知道,死尸乃是突厥兵士。而且其中一人身上穿的不是皮袍而是铠甲,这就证明死的不是普通奴兵而是真正的狼骑又或者是军将头目。   刘武周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不知骂了多少句脏话。突厥狼骑也是能杀的?   自从引执必部入马邑开始,边军和突厥人的地位便不再对等。上至军将下至小卒,都明白世道变了。刘武周原本靠抵挡突厥入寇保一方平安,得边地百姓拥戴。可是如今他态度逆转,从抗突厥的良将变成了引狼入室的贼子,自家人哪里还硬气得起来?便是走在路上,都觉得凭空矬了一头,生怕被乡亲戳脊梁骨。   在乡亲面前尚且如此,对上突厥人就更直不起腰来。军汉火气大,那帮突厥人又是出名的飞扬跋扈不讲理,冲突自然在所难免。不过大家也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发生冲突也不敢下死手。往往是突厥人打死了汉兵,自己只是受伤,最后还得是马邑军将向突厥人赔不是。若非如此,单凭百十来个奴兵又哪来的胆子和马邑精锐边军列阵放对?   杀一个奴兵,还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破出笔财货就是了。可是一个狼骑,那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尤其执必家屡次受挫元气大伤,狼骑人数锐减。这就让他们更是把残存青狼骑看作心头肉,战场上则损都觉得心疼,让恒安甲骑打死,此事岂能善罢甘休?   若是普通军将犯下此事,刘武周豁出去不要脸,可以当场执行军法,把杀人的砍了来个一命抵一命,再拿出几匹好马几领铁甲赔偿,总是能过去。左右都已经不要面皮,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   偏偏这个军将不是寻常人物,根本就杀不得。别看他不是苑君玮、尉迟恭那些恒安旧部猛将,可是对刘武周来说,就算苑君玮、尉迟恭加在一起,也不如此人重要。   这名杀人军汉的名字叫做宋金刚,他并非恒安旧人,而是柴孝和此番合作送来的礼物。柴孝和自瓦岗前来,除了带来大批瓦岗在河东布置的暗子之外,就是将这位豪杰引荐给刘武周。   如果以刘武周的真心而论,哪怕是眼前这座汾阳宫,都不如宋金刚来得重要。   宋金刚出身草莽,拉队伍占山头招兵买马,走得也是草头天子路数。兵势最盛时,部众达万人之数。后来打了败仗,一路溃逃,只能在边地栖身。李密帮过他的忙,又通过瓦岗在绿林的地位联络北地豪强帮他安排了栖身之地,宋金刚感念李密恩德,也知道凭借自己单打独斗肯定出不了头,就甘心听从李密命令,做了他的部众。   按照宋金刚的本意,想要加入瓦岗军领兵带队。可是关山阻隔难以逾越,李渊又不是个死人,根本不可能放过宋金刚和他的部下。退而求其次,就只能希望在河东闯出一番事业。可是单凭宋金刚和他麾下那点残兵败将,也没有什么胜算。是以李密将他推荐给刘武周,算是一举两得,宋金刚自然不会拒绝。   刘武周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对于投军的来者不拒。再说宋金刚可不是孤身前来,他带了四千多兵马来投,也是一方小势力的头目。刘武周虽然猜忌多疑,可是也知道,光凭恒安那点老底子,别说争夺天下,连看家都不够。也就只好改改过去的作风,真心接纳四方豪杰。再说前者徐乐叛离,他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错在自己,背地不止一次偷着抽自己嘴巴。   有了这个错处在前,对于宋金刚的态度也就大不相同。这次真的是解衣推食诚心招揽,不再玩那套小恩小惠假仁假义的把戏。尤其是在他发现宋金刚武艺、韬略皆胜过恒安一干将领之后,对他就更是视为臂膀。不但以兵权相付,更是把自家的妹子许给宋金刚为妻,只等战事稍歇就要办喜事成婚。   刘武周相貌平平,他的妹子也不是什么佳丽,言谈举止和云中那些泼悍村妇也没什么两样。但是这种联姻本就不看重人品相貌,而是一种身份象征。宋金刚娶了刘武周的妹子,就是刘家自己人。别看他是柴孝和推荐而来,但是论关系,显然还是和刘武周更亲近,自然也就会听刘武周命令而不再受瓦岗控制。   这么个栋梁之材辅佐,当然是好事。可是眼下他杀了突厥狼骑,这就是刘武周要面对的难题。自己认了宋金刚是自己人,就有义务把他保下来。自己随便杀军将没什么,如果为了突厥人连自己准妹夫都杀,下面的人还有谁会服自己?又有谁会为自己卖命?杀了宋金刚,自己也就等着部众星散,自己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吧!   保,必须保!哪怕在执必落落面前磕头下跪,也得把宋金刚保下来。   心里这么想着,刘武周脚下不停,已经来到两队人马正中,面对宋金刚背对突厥兵,用身体做盾牌将宋金刚遮护起来,口内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这两个……是谁杀的?你站在这又是做什么?”   宋金刚没理会刘武周言语里给自己留的落场势,冷声说道:“人是某杀得!几个胡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夺某的甲胄!不杀他,真当阿爷是面捏的不成!”   “没错!谁抢我们的东西,就是自寻死路!”   宋金刚身后,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高声附和。他这一开口,其他汉军也随之鼓噪,声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刘武周裹在其中。   这帮人都是随同宋金刚一起投奔的,也就是宋金刚自己的部曲而不是恒安甲骑。他们归附未久,搞不明白状况,不知道这些传说中和胡儿浴血厮杀的边军,怎么如今成了软柿子?心中早就不服不忿,加上如今又惹到自己头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对面的突厥人并没有叫嚷什么,刘武周知道,这不是对方怕了,而是突厥人没有这个习惯。尤其是这些奴兵,平日被约束得极严,就连喧哗叫嚷的权力也早已被剥夺干净。在皮鞭木棒以及刀斧的管教下,他们已经养成了只动手不乱嚷的习惯。对于他们来说,放箭挥刀收取人命,就是最好的态度表达。   真要是动起手来,就没法收拾了!刘武周心急如火,偏偏宋金刚又不肯退让,自己想要丢个人出来顶死都找不到落场势。   就在这当口,只听一阵囊囊军靴声响起,随后便是甲叶铿锵之声传来。这些日子厮混熟惯,都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来人身份: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到了! 第八百八十一章 枭雄(四十六)   执必落落带的人不多,也就是二十几个亲兵扈从。但是随着这一小队人马的出现,现场的形势也随之变化!   那些奴兵不再保持引弓待发的状态,而是将弓箭指地,紧绷的手臂肌肉也略略放松。熟悉突厥人的刘武周知道,这不代表突厥人放弃了厮杀,恰恰相反,这是他们准备彻底翻脸的准备。   作为奴兵性命操持于头人之手,之前执必落落没出现,他们能够自己做主。若是处置妥当,让带头的军将放手,也就自行散去了。引弓待发固然是做了厮杀准备,多少也有吓唬人的成分。最主要的意义是不让对手进攻,而不是自己真的要动手。   可是现在不同了。随着执必落落出现,这些奴兵的一切行动都得服从阿贤设指挥。没有命令的时候不得张弓,哪怕是真的被人砍了,都不许胡乱放箭。可只要执必落落一声令下,这些人从现在这个状态到放箭杀人,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足够了。   而且随着执必落落出现,汾阳宫内短促而尖锐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原本喧嚣纷扰的汾阳宫,正在迅速恢复平静。这便是突厥人的厉害之处!   突厥人兵民不分,并不是单纯指他们举族为兵,打仗时候凡是能上去战马的都会投入战斗。而是说他们的生活模式就注定了他们的战斗力和中原王朝的部队不同。游牧加狩猎的生活模式,让他们的族群军事化程度更高。即便是这些衣甲不完兵民不分的奴兵,只要有狼骑居中坐镇,就能迅速从狂欢进入战斗状态。此刻的汾阳宫杀机四伏,只要执必落落一声令下,这些执必部的兵马就会对恒安军发动攻击。   不同于突厥人的转换自如,恒安甲骑虽然也是悍勇边军,且生活在苦寒边地,生活习惯和突厥人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要说苦一样苦,要说凶悍也是半斤八两。但是毕竟汉家军伍注重训练,兵民之间多多少少还是有着些许区别。再加上自从刘武周火并王仁恭之后,为了提防李渊可能的黑手,恒安军扩充过快,训练暂时没有跟上。   在充分准备的前提下和突厥人厮杀,这还是可以的。但是要说这种仓促间切换迎战,眼下的恒安兵比起突厥人却是颇为不如。眼下厮杀起来,一准是恒安军吃亏。再说就算能赢,也不能真的打起来。刘武周自从引突厥兵入云中、马邑,已然把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对内刘武周的种种行为令游侠齿冷又得罪豪强,边民素有血性,舍身杀人不是稀罕事。何况如今他敲剥之狠厉比王仁恭有过之无不及,面对这么个暴虐之主不知多少人想要杀之后快。   对外又有李渊这么个对头,双方虽然没正式开战,但是彼此之间已经摆明了是对头。等到李渊腾出手脚,必然会对马邑展开进攻。   处于内外交困之中的刘武周,之所以还能坐稳宝座保全性命,全靠突厥各部数十万控弦引弓之士。如果这时候与执必部翻脸,不管这一战结果如何,刘武周都是彻头彻尾的输家。   眼看执必落落前来,刘武周不等其开口,抢步上前微笑行礼:“些许小事,居然劳烦阿贤设跑一趟?怎得,莫非是那几个小娘不中意,让你提不起兴头?”   执必落落不理会刘武周这套军汉间套近乎的把戏,只把眼睛看着地上的死尸:“刘鹰击刚到,多半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执必部的儿郎被你的人杀了!你们汉人讲人命关天,杀了人总不是小事。”   “阿贤设说笑了。人命关天那是老百姓的话,在咱们边地人命几时值钱过?慢说是军营,就是乡间后生喝多了黄汤,动手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不了。再说军汉么,就是这个德行,脾气大火性爆,动不动就要动刀子。事情既然除了,咱们着急也没用,想个主意了事才是正经。你看看……”   刘武周用手指向自己身后:“那么多当兵的聚起来拿刀动枪不成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架呢,这要是闹出误会,就不是一两条人命的事。不如这样,咱们先让儿郎散了,再与阿贤设好生商量一番,看看这件事该当怎样了结。咱们共事也不是一日,某是什么为人阿贤设最清楚不过。俺老刘最讲交情,绝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刘鹰击以为,这件事可以商量么?”执必落落语气冰冷。因为执必思力被擒这件事,他对刘武周一直没有好看法,说话的态度也素来冰冷。摆出一副上位者模样,如同训孙子一般训斥刘武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其实比起来,今天的态度还算过得去,比以往还要客气一些。可越是如此,刘武周心里就越是感到恐慌,手心里已经满是汗珠。山风吹过穿透战袍,吹得刘武周脊背生寒,忍不住打哆嗦。   自己自从投诚归顺之后,执必部对自己的看法虽然不好,但是突厥阿史那大汗对自己却是青睐有加,认为自己知晓时务又能协助突厥牧马中原特意加封自己为定杨可汗。准许用大汗称号,也可以使用自己的狼旗。   当然这种带有突厥特色的封赏,对于自己来说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倘若自己真举个狼旗,再以可汗之名征战,怕是自家部下都要忍不住叛离。不过对于执必部来说,大汗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不管对自己真实看法如何,表面上总要称呼一声大汗,以表示大家是一家人。现在一口一个刘鹰击,这是什么意思?   柴孝和喊自己刘鹰击,是提醒自己和瓦岗是什么关系。突厥也这么喊,就是不拿自己当一家人了。再说自己当鹰击郎将的时候,和突厥乃是见面就要死磕的冤家对头。他这么喊,难不成是要提醒两家旧仇宿怨?执必落落越是这么客气,越说明他此时的愤怒。已经做好准备,让彼此之间的关系回到刘武周当刘鹰击执必部为入侵者的时候。   胡人素无信义,草原游牧的契约,必须有刀剑作为保障,否则就是一张废纸。眼看其摆出油盐不进的态度,刘武周心内发急偏又不能发作,只好强做笑脸:“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阿贤设你说,咱老刘可曾做过亏欠你的事?”   “我们突厥人和你们汉人不同,不讲这些空话,我们只知道杀了人就要有个说法。我们突厥武士的命,比你们汉人的贱命值钱多了。十个一钱汉也抵不得我执必部一个牧奴,至于狼骑……”   执必落落的目光落在刘武周脸上,目光中似乎暗藏锋锐,刺得刘武周眼睛生疼。“便是一百个一千个汉人,也比不上我执必部一个狼骑!看在你素来恭顺的份上,我可以手下留情,只要杀人凶手一命抵一命!刘鹰击是靠谁支持才有今日,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不过。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谁轻谁重。如果觉得一二军将性命,比执必部的交情更重,那我也只好按执必部的规矩行事。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混账!   刘武周心中怒火升腾,已经明白执必落落这番苦苦相逼的心思:他和自己一样,都发现宋金刚不是池中物。只不过自己是想要笼络这个豪杰,而执必落落则是想要他的命!   这也不奇怪,这次攻打汾阳宫,虽然主力是突厥狼骑,背后又有瓦岗内应相助。但是出谋划策以及战场调度上,最出风头的则是宋金刚。留守汾阳宫的兵马,本就是大隋精锐。归顺李渊后又得到了加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带兵军将也颇有韬略。哪怕是有明里暗里的助力,要想吃下这么块硬骨头也不是容易事。汾阳宫地处险要又有高墙厚壁,如果打成攻坚战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命。   还是宋金刚设计诱敌,又指挥部众适时穿插包围瓦解守军斗志,最后更是以神兵天降之姿,抢先断绝守军归路才没让战役从野战变成攻防战。在整个战斗中,其表现出来的用兵手段和武艺,都堪称当世一流。想必也是因为这些,才让执必落落心生忌惮。   汉家每出一个俊杰,胡人就多一分畏惧。毕竟非我族类,执必落落也不傻,知道突厥人想要牧马中原,这些汉家豪杰不会甘心为己所用。尤其宋金刚的表现和刘武周大不相同,对突厥人的态度始终冷漠高傲,这也就越发坚定执必落落除宋后快的决心。   宋金刚杀人不过是引子,真正原因是他太出色,又不肯向突厥人低头,引起了执必落落猜忌。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其他的事情。正如执必落落所说,其实这里面真正该下决断的是自己。到底是维护宋金刚不惜得罪执必部,还是不顾一切保下这位栋梁之材,乃至和执必部反目也在所不惜?   这种决断可没那么好做。如果为了执必部一句话就杀掉手下大将甚至是准妹夫,其他军将肯定不服,人心一失再想笼络就不容易,以后都要仰人鼻息过活。可是反过来,要是维护宋金刚,那么就连以后都未必有。这种两难选择让刘武周一时也下不了决断,就在此时,身后的宋金刚却开口道:“不必这么麻烦,人是我杀的,要我的命只管拿去!何必为难旁人!” 第八百八十二章 枭雄(四十七)   脚步声音响,宋金刚已经来到刘武周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宋金刚手里的刀已经归鞘,但是他这么突然走动,还是充满了危险。执必落落身旁的护卫狼骑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悍人物,只要有人做出可能威胁阿贤设的行动,就是先杀了再说。至于杀对杀错,谁在乎?   后面那些奴兵更是如此,他们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如果阿贤设有失,在场牧奴都难逃一个死字。按说宋金刚一动,就已经可以被视为意图不轨,接下来就该是乱箭乱刀的招呼。哪怕是刘武周想要阻止,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可是宋金刚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从他行动到他来到刘武周身边,也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那些护卫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地方。几个护卫刚要动手,宋金刚已经站立不动,让护卫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该动手还是不该动手。至于后面那些奴兵就更不用说,颇有些目瞪口呆不知该怎样才好。乃至执必落落本人,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生怕宋金刚暴起发难对自己不利。   刘武周想要说什么,宋金刚却再次抢先开口:“人是我杀的,我家主公刚刚来到诸事不知,你与他为难又有何用?你们突厥人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便是再来一次,某照样还是要他的命!不过军中从来就不是讲理的地方,辩个是非曲直也没什么用处。人已经杀了,就算死的是天王老子,也是不能复生。说这些都是没用的废话,就直说怎么办就好了!”   执必落落这当口也已经恢复了镇定,身为执必部阿贤设他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按说一二上将再怎么发难也吓不住他。只是当宋金刚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执必落落心头依旧忍不住打了个突。仿佛面前的宋金刚并非普通军将,而是真正的护法金刚下凡,正圆睁怒目瞪着自己。   按说不管是兵威还是权柄,都是执必落落稳占上风。只要坚持以执必部兵威逼迫刘武周下死手,纵然不杀了宋金刚,也能逼迫其离开。怎么看也是突厥方稳占先机,可是不知怎得,当自己与宋金刚对视的时候,就觉得整件事情的掌控者是宋金刚而非自己,在他面前,堂堂执必部阿贤设就如同跳梁小丑,所作所为不过是徒增笑柄。   这是怎么回事?   从攻打汾阳宫的时候,执必落落已经有了这个感觉。别看恒安甲骑之前一直是执必部的死对头,在恒安军将手上执必家没少吃亏。可是执必落落并不曾真的怕过谁,也不认为恒安军中有谁能让自己刮目相看。充其量就是群不要命的武夫,靠着弓马纯熟外加装备精良,能给自己制造麻烦而已。哪怕是神勇如徐乐者,在执必落落看来也就是一勇之夫,如果不是执必思力自己蠢,也不至于屡次被徐乐得手,更不至于落到被活捉的地步。真要是自己全盘指挥,徐乐和他那些乡党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直到宋金刚的出现,才让执必落落感觉到威胁。从汾阳宫一战的布置调度,就能看出来宋金刚的用兵手段,不管是对战局的判断还是军队指挥能力,都不在自己之下。这个人的存在,以及他和刘武周的合作关系,都让执必落落难以容忍。换句话说,宋金刚只要还在刘武周身边,执必落落就放心不下。   突厥扶持汉家诸侯不奇怪,据说阿史那大汗甚至想过扶持李渊。但是扶持不等于养虎,毕竟胡汉不两立,扶持汉人强藩的目的是为了让突厥人以后可以更方便地牧马中原。这就要求这个被扶持的人得处于控制之内,随时可以更换或者铲除。   刘武周当世枭雄,能够隐忍多年最后反戈一击干掉王仁恭,绝不是寻常角色。扶持这么个人,本就是要承担一定风险。执必部之所以答应刘武周的条件,除了为了获取王仁恭的积蓄以偿还阿史那的阎王债,也是考虑到刘武周兵微将寡不难控制。如果其不听号令,执必部只要一声号令,马上就能将其化为齑粉。   但是执必落落也清楚,别看突厥举族为兵,实际上论人数,胡人怎么能和汉人相比。之所以汉家的人口优势,一直是对胡人的最大威胁。之所以汉人不搞兵民不分模式,就是因为自己人足够多,根本用不着如此。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职业武士,肯定比半牧半兵的奴兵战斗力强。突厥如果不是人口不够国力不足以供养足够的职业兵,也不会搞现在这种兵制。   换句话说,突厥看似强大,实际是以弱制强。要想维持住局面,就必须有针对性地清除汉人才俊。本领越强的,越是得趁早剪除。宋金刚这种万人敌,如果真的和刘武周连成一线,日后这位枭雄坐大,再想控制他就纯属痴人说梦。   是以执必落落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哪怕刘武周口吐莲花,今日自己也要咬死不松口,逼迫其在执必部和宋金刚之间做个选择。   可是没想到,宋金刚竟然主动把事情扛了过来。按照执必落落原本的想法,宋金刚此举正好方便自己发难,直接下令身边侍卫动手,或是让身后的奴兵放箭,不管那么多先杀了他再说。可是当他与宋金刚目光碰撞的刹那,心头莫名打了个突,原本想好的命令就那么横在喉咙,竟然没说出来。   能用一个眼神就镇住执必部阿贤设,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会相信,可是事实确实如此。执必落落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自己如果真的传下杀令,那么最终吃亏的也绝不会是宋金刚!   见执必思力没有开口,宋金刚反倒是主动向前一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人是我杀的,不干其他人的事。若是阿贤设非要一命抵命倒也容易,来,朝这砍!”说话间宋金刚将头朝执必落落面前一探,完全是一副亡命军汉的派头。   宋金刚身后,那名为寻相的黑大汉一声怒吼如同滚雷:“咱们能这么痛快地拿下汾阳宫,全靠宋大出力。咱们军汉最重情义,哪个鸟人敢杀咱的袍泽手足折咱的主心骨,咱就跟他拼命!兄弟们,是不是这个道理!”   百余名军汉同声唱喏声震屋瓦,饶是执必落落素来见惯大场面,这一刻却也不由得心惊肉跳。他可以不在意眼前这区区百十军汉的态度,但是这些人的态度是仅仅代表自身,还是恒安大军?宋金刚入伙未久,按说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不过世事难料,再说执必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执必落落也清楚,自己不管归不管,下面的人对执必部狼骑是怎么个看法,总要心里有数。   如果这些军汉把恒安大军的怒气煽动起来,今日的汾阳宫势必血流成河。执必落落不认为自己会输,但是他不得不考虑死伤情况。就算能够歼灭刘武周及其部众,自己又要付出多少代价?接连受挫的执必部元气未复,如果在这里再损失一支大军,还能否在草原上维系自己的地位?   就在执必落落还在考量得失之时,宋金刚忽然大喝一声:“住了!”随着这一声吼,之前还在呐喊喧嚣的军士,便自没了动静。   宋金刚继续说道:“俺宋金刚贱命一条,生死都算不得什么。若是能拉着执必部少汗一起陪葬,那也算够本了。你们闹个球了?让人家阿贤设自己拿主意不成么?人家要是铁了心要侄儿死,就由他么!”   “你这是何意?”   “还何意?这不明摆着么?你杀了俺,俺手下的弟兄们肯定不能服气!就算打不过你们这个狼那个狼,跑总行了吧?也不用往远了去,就往晋阳那么一去,跟守城的说一声,就说你们要去劫囚。他李家三胡再窝囊,这时候也该知道咋办?要不就是把人换个地方关,让你们怎么也找不着。要不就省事点,直接手起刀落,一刀砍了脑袋!你是阿贤设,是拿主意的当家。俺这么个乡下人都能想到的事,你还能想不到?”   “你在威胁某?”执必落落嘴角微微上翘,手按紧了刀柄。前者自己就是被徐乐用执必思力威胁,不得不放走了他和执必思力,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自家少汗。如今宋金刚也是来这一套,真当我们突厥人下不了这个狠心不成?   “俺咋是威胁你?俺是跟你讲道理呢。”宋金刚蔑视地一笑:“不就杀了你们执必家两个人么,有啥大惊小怪的?你们杀恒安的弟兄还少了?怎么不见咱主公对你们吹胡子瞪眼?两条人命算是我欠的,拿你侄子的命总能还上吧?别说你执必家少汗的命,还不如一个奴兵外加一个鸟狼骑。这话说出去,连鬼都不信!要是还嫌不够,咱再给你加点利息。”   “什么利息?”   “整个河东!” 第八百八十三章 枭雄(四十八)   长安城,徐乐府邸。   作为大唐崛起速度最快的年轻武人,徐乐在唐朝官场上,算是个异数。一方面他与李家算得上世交,甚至有李家天下徐家打这种说法。李渊和徐乐之父徐卫虽然身份有差,但是却情同手足,徐乐本人和李世民亦是堪比异姓骨肉。有这份资历加上赫赫战功,按说朝中文武都该把他视为国朝新贵设法结交才是。可另一方面,徐乐本人行事作风又太过跋扈。所行之事往往令看客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天下大乱君臣构兵。换个旁人,怕是早就抄家灭族几次了。   就算是徐乐战功赫赫武功盖世,又和李家有几代交情,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再说大家也不是瞎子,看得出来李家二代之间的大位之争。徐乐这么高调行事,很容易被当作一个突破口,成为兄弟相争的牺牲品。再想想当初徐卫满门火焚的凄惨下场,不论文臣武将,对于和徐乐结交都持审慎态度。   即便是李世民这边的人,其实也不例外。除了长孙无忌之外,其他人基本都不愿意和徐乐来往。甚至有人私下里劝告李世民,和徐乐逐步切割,别和他走的太近。以徐乐的性情,迟早会和天子闹翻,犯不上为他牵连。这么个人,就只适合乱世厮杀,太平年月的日子第一个就容不下他。   固然说不动主公,起码能管住自己,是以李世民着一系的武人,都不愿意和徐乐往来就别说文臣。徐乐在日,门庭也很是冷落,除了玄甲骑这边的军将外,基本没什么客人。随着徐乐在玄武门外大闹的一场,随后又带兵出征,徐乐的府邸就越发冷清,可以算得上门可罗雀。   对于府中的人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没有客人就意味着没有应酬,也少了很多麻烦。不同于那些真正的将门世家,徐乐没有那么深的传承,家里也就没有那些专司应酬的仆役。日常洒扫清理,都是自力更生,再不就是徐家闾乡亲。可是说到和大人物应酬乃至所谓的礼节,包括徐乐在内都是一头雾水。   边地百姓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更不知道所谓的规矩。可是长安城如今又是个一天比一天讲规矩的地方,大家生活在此都觉得越来越不自在,连骂娘的声音都越来越小就更别说和大人物交际。固然乐郎君再三表示没那么多讲究,大家按着自己本性行事就好,出事自有自己承担。可是谁又能真那么做?谁还不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给乐郎君找麻烦。   没人来就少了这些麻烦,大家高兴都来不及。至于这种清净背后意味着什么,又是否藏着杀机,就不是他们所能考虑的事。大家都是直肠子,不痛快就直接说,再不行就翻脸动刀,于阴谋诡计又或者什么见微知著全然不在意。   包括韩大娘在内,那些女眷们都在数着日子,计算自己男人或是儿子离开多久,大概还有多少时日能打完仗。还有人掐着手指头计算月份,秋高马肥正利交兵,秋天肯定是没指望了,估计得等到入冬之后天寒地冻人无粮马无草的时候才好收兵。正好趁着这段时日赶制两件棉衣,等到人从前敌回来刚好穿上身。   府中唯一一个异类,就是杨思。   她的身份其实很有些尴尬,尤其经过大战玄武门事件后,就更是觉得怎么都不方便。固然徐乐以及徐家闾的乡亲不会排斥她,可是她一个前朝公主住在徐乐府邸里,实在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之前没人关注自然没事,现在都闹到大打出手地步,也就少不了有人盯着或是说些风言风语。   按着杨思的想法,就是寻个庙宇剃度出家也算个归宿。毕竟大唐虽然取隋而代之,但是人文环境社会风俗没法立刻更改,自上而下都保持着自南北朝以来的崇佛风气。长安内外大小佛寺不计其数,杨思如果想要觅个庵堂落发也不是难事。   只是她的这个念头刚一提出就被徐乐强行阻止,按照徐乐说法就是:“你就在我家中安心住着,和步离、韩约、小六他们一样。虽不能把你当公主一样锦衣玉食,但有我一口吃喝便不会让你挨饿。若是谁敢说闲话,某就登门去拜访,与他好生讲一讲道理。玄武门都打了,还怕了他们不成?”   正是徐乐这句话,让杨思选择了留下。也正是他这句话,让杨思把自己当成了玄甲骑的成员之一。虽然自己不能舞刀弄枪,但是不妨碍自己为这个巨大的团体出一份力量。乃至于在她身为公主时候,都没有这么强的愿望想要参与到朝政之中,可是这次,她真的动心了。   虽然身为亡国公主能做的不多,但是她好歹也是生长于深宫,又是那样一个家庭里面成长起来,对于阴谋诡计的认识远比普通人深刻。是以早在之前从九娘李嫣口中得知李建成坐镇潼关引而不发,对于玄甲骑不闻不问时,就已经感觉除了大事不妙。而之后的发展,就越发证明了她的观点:情况不容乐观!   李嫣为了给徐乐申冤,甚至搬动了病居宫中的窦皇后。由于为了李家事业操劳,窦皇后身体亏虚元气大伤,之前不过是凭一口气硬撑。随着李渊登基窦皇后这口气逐渐泄去,人便撑不住了,在宫中养病不大过问政事。可是李渊夫妻情深,这是长安朝野都知道的事。窦皇后不开口是不开口,一旦开口李渊总归会给情面。可是这次,竟然失算了。   窦皇后具体怎么对李渊说得不得而知,但是结果是李建成并没有受到惩罚,反倒是李嫣、李世民都被叫到宫中,挨了好一顿臭骂。别看李世民自始至终没有冲到台前,可是李渊何等样人,如何猜不出这里面的机密?   总算李渊对于子女格外宠溺,并没有真的降下什么惩罚,但是明明是徐乐有礼的事情,结果却演变成了这样,就让杨思越发感觉脊背发冷。如果单纯是瓦岗军能战,倒是没什么要紧。哪怕前面缺粮少药,也没多大关系。只要大唐在背后撑着,又或者把事情说明白,就总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可若是圣人是这个态度……那就是灭顶之灾。   这几日杨思越想越是惶恐,偏偏自己的身份尴尬,又不好到外面打探消息,更不敢把自己的推测对身边人讲扰乱人心。诸般事情压在一人肩上,压得这位大隋公主夜不能寐,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水。   她不曾学过武艺,也不曾学过朝政,文武两道一无所能,所知帝王权谋手段于眼下的身份而言毫无用处。想要帮忙不知从何帮起,可就是这么坐视成败,却又万万做不到。只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见人,却又想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也就在她筹谋在三也想不出好办法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了。   虽说徐乐的家宅不是什么高门显贵的府邸,府中也不是任人随意出入的地方。徐家闾的女人大多会拉弓舞刀,即便不能沙场交战,给自己家当护卫或是去九娘那里教授武艺都还可以。尤其是在玄武门之事后,对于杨思的保护也格外加强。大家都担心万一圣人拉不下脸安排人抢人,这是乐郎君破出命保下的,被人抢了去不是打乐郎君的脸?是以于杨思住处的护卫格外加强,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前提下,直接推门而入的就只有一个人。   “九娘。”   杨思不用看人,就已经先行起身行礼,随后就被李嫣一把按住了肩头,按着她坐回原位。   “我早就说过,咱们之间不必那么多客套,越是客气越是显着外道不是?咱们谁跟谁?没必要讲礼数。再说论起来我是公主,你也是公主,咱们还是实在亲戚,更是没有必要分什么尊卑。看看你这样子,怎么搞得?整个人都没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我给你找个郎中?”   杨思连忙摇头,示意李嫣不必如此,随后又说道:“九娘为了乐郎君的事受牵扯,这几日也不见人,今日前来,可是圣人的火消了?”   “什么火?嗐,你说我被骂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又算得了什么?我长这么大,总不会是第一次挨骂。慢说是骂,就是家法也挨过好几次了,我不还是好端端的,这又算得了什么?我这几日没出门,可不是为了父皇。他骂都骂过了,还能不让我出门了?其实我是偷偷的做了一件大事!”   说到这里,李嫣脸上露出得意神情,示意杨思把头靠过来,自己将头靠过去在她耳边嘀咕起来。话没说几句,杨思脸上的神情便发生了变化。先是一喜,随后又化为了忧最后则变成了惧。   九娘的胆子太大了,这样做到底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第八百八十四章 枭雄(四十八)   徐乐宅邸前厅,林望三坐在客房,不住地用手帕擦去额头汗珠。作为一个胖子,他原本就容易出汗,何况此时心情紧张,汗越出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徐家没有管家之类的人物度支理财,也就没有这么个人能在此时和林望三对坐交谈敷衍场面。也只有韩大娘勉为其难出面,赶鸭子上架一般在这勉强支撑场面。她倒是不至于怯惧和男人交涉,只不过林望三是生意人,韩大娘对于做生意只知道买卖粮食别的一概不知,完全不知该如何交谈。再看林望三那汗出如浆的模样,就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觉得这个胖子可怜,怎么出汗出得这么狼狈。   林望三倒也不指望和韩大娘说话,他的人虽然在这,心思却早已经离开躯壳穿透墙壁,直奔内宅去寻九娘李嫣。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这宗生意到底有几成把握?自己倒是不图从九公主身上赚钱,可是也别把脑袋玩进去。若是为了这生意最后丢掉性命,未免太过不值。   平心而论,林望三确实要感谢徐乐。如果不是徐乐代为引荐,让林望三得以拜在李世民门下,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聚敛大笔财货,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等的豪商。之前林家还要靠去江都冒险,做这种亡命生意去搏富贵,现在就大可不必。   别看李世民的兵权被剥夺,他的财权还在。尤其是李渊这种宠爱儿女的父亲,也会在收走儿子兵权后从其他地方给予补偿。如果李世民安于享乐,一辈子吃喝不愁根本不是问题。李世民之前一直以财货结交军汉,并没有专职的理财人士辅佐,最多就是长孙无忌帮他打理。林望三的出现,让长孙无忌的担子轻了不少。李世民既是看徐乐面子,也是觉得林望三确有真才实学,便拿出大笔钱财为本金,让林望三负责打理运作。   乱世中生意不好做,可是再怎么兵荒马乱人也得生活。光指望本土物产,很难应付各项所需。就如同瓦岗那样,只有粮食没有财帛,一样也不是办法。其他地方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即便不考虑民间需求,就是这些手握大权的反王或者豪右,也需要从商贾手中获取珠宝珍玩或是财帛布匹。这里面既有供养三军犒赏将士的需要,也有自家享乐穷奢极欲的需求。说到底谋反起事割据一方,大多数还是图个荣华富贵眼前痛快,像是李世民那等抱负的才是少数。   林望三本就善于经营,敷衍场面应酬权贵也很有一套,背后再有李世民以及九娘李嫣财货支持,生意自然做得顺风顺水。李家兄妹所投入的资财,已经得到了高额回报。林望三之于李家兄妹,就如同一座新开铜山,源源不断给予回馈。   林望三并非愚顽之人,知道天下没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好事。自己走上这条路,固然可以借势发迹,但是也相当于把身家性命压在了李二郎及其所属派系身上。从自己拿了李家人的财货做本钱开始,就不再是单纯的商贾,就连赚来的钱财,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由着个人心意使费。这些钱虽然是自己赚的,却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李家兄妹的私人积蓄。一旦人家提出要求,自己就得拿出对应数目。非但如此,就连自己这条命,也是人家兄妹财富的一部分。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主家一句话,自己也得乖乖把命交出去。世家豪族的僮仆都得有这种觉悟,何况是皇家子弟门下?   听上去似乎林望三从自由的商人变成了奴仆,仿佛是被徐乐和李世民坑了。但是身为商贾的林望三很清楚,这非但不是什么霉运,反倒是天大的好处。若是没有徐乐情面,就算自己哭着喊着求收容,李家兄妹也未必会搭理自己。   其实一开始李世民也给了自己机会做选择,如果不想投靠李家,自己不会勉强。照样会提供一笔财货作为林望三带徐乐到江都的报答,同时也会给他一些方便,让林望三在大唐境内经商更为便当。   最终是林望三主动提出要给李世民做私人,才得以顺利投奔。他很清楚,如果真是按李世民前面说的那样,自己确实更自由,但是取得的成就没法和现在相比。商贾的地位本来就不如士人,那些世家大族出来经商的都是仆役管事,在他们眼里,其他商人也是奴仆之属。不管再有钱,也就是那个样子,和官宦不能相提并论。   太平岁月尚且如此,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蔑视以及加害就更严重。武人需要财货,强盗想要发财,乃至一方霸主也需要聚敛财富,下手的目标都是商贾。每到离乱之年,就是商人遭殃的时候。赚不到钱的商人难免死于饥寒,赚到钱的商人又会被视为肥羊不知几时就会被人斩上一刀。唯一的活路,就是找个有力靠山以为荫庇。   对于大多数没有勇力也没有兵甲部曲的商人来说,遇到乱世寻个庇护投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再怎么说为奴也比丧命强,只不过要找个合适的人投靠,确实需要动脑子。如果所投非人,不但保不住自己身家,可能连命都得丢掉。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李世民都是个极为合适的投奔目标。大唐虎踞关中兵强马壮,李世民本人也是个极容易相处的脾性。林望三之前也和世家中人打过交道,知道那些人对自己的看法。哪怕是那些已经家势衰微苟延残喘的末流世家,看自己这种商贾时,依旧出于习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即便他们已经穷困潦倒,眼神里依旧充满了不屑。这便是世家子的德行!   从心里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会提供有力庇护。到时候不趁机会把自己吞进去都算好的,还能指望他们帮什么忙?林望三之前不肯投奔世家,并不是他的节操风骨如何出色,只是单纯的得不偿失。   李世民既然是个好主子,自己还犹豫什么?不就是为奴卖命么,这种人命不如草的年月,能活下来才是根本,其他都不重要。   再说这个身份的好处也不光是保命。商贾固然是为了求财,可是一辈子兜兜转转如父祖那般为了生计奔波贸易也没什么意思。林望三心中一直存了个念头,就是富而后贵获得官身,让子孙后代可以立身朝堂。即便不能和世家子平起平坐,起码也能获得基本尊重,不至于再被人以仆役视之。   一旦李世民能够登基为君,自己的心愿就能达成!不就是玩命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又怎么敢在乱世中四处行商,乃至冒着性命危险跑去江都贸易?为了自己的儿孙后辈,我林望三豁出去了!   从投奔李世民那一刻开始,林望三就做好了有朝一日需要冒险卖命的准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然这么快,自己身上又担着那么重的责任。   只要是儿孙后代能有个好出身,林望三不介意赌命甚至亡命。可问题是这次行动如果失败,搭上的就不光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整个家族。这就和他的初衷相悖,如果有的选择,他宁可自己死,都不愿意担这个差事。只不过既然选择了投奔,这些事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主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奴仆就只有服从的份。   这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林望三到现在都没明白,九娘为何会想出这么个玩命办法,二公子又为何不但不阻拦,反倒是予以协助。这李家人不是向来持重么?怎么发起疯来一点都不逊色于杨家子弟?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内宅那位能劝住九娘别干这事,又或者换个人也行。自己的能力实在有限,哪里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   若单是运一批粮草财货到洛阳交给乐郎君,这倒是没什么关系。做了多年商贾,这点本事总是有的。再不济就是被人抢了,自己也能设法筹措出来赔偿。就算是运气差到极处,也就是自己一条命,不至于有更严重的后果。可是现在,这位李家九娘不但要自己把财货粮草运到洛阳供应徐乐,自己还要亲自跑这一趟去前线助战,这差事也是能做的?   虽说李家是胡人作风,不忌讳女子和男子交往,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也没什么打紧。可这是指在家里随便玩玩,不是去前敌拼命。把大唐公主带到前线,和瓦岗强盗厮杀,这事若是让圣人知道,非把自己碎尸万段不可。   万一这一路上再出了什么纰漏,自己就等着族灭吧!那可是李家的掌上明珠,是圣人夫妻的心头肉,背后还有一位随夫征战在外的李家长姐做靠山。她要是有了三长两短,这帮人随便谁都能让自己灰飞烟灭。   可要说把人平安送到洛阳,自己又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回的对手是瓦岗军,做商贾的谁不知道这帮响马?那是出了名的神出鬼没飘忽不定,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出现在哪。万一李嫣和他们撞上……   一想到这里,林望三心头一紧,只觉得额头汗越来越多,这一块手帕似乎不太够用。但愿自己只是杞人忧天,但愿这位杨公主能劝住李家这位任性的九娘,别让事情不可收拾。 第八百八十五章 枭雄(四十九)   883.   内宅的杨思虽然没像林望三那么失态,但是她的紧张程度其实也没差多少。她可不是商贾,从小又受过专门的栽培,对于宫中争斗皇族恩怨的敏感性,绝不是林望三所能比拟。因此当她听完九娘李嫣的计划后,第一反应就是开口阻止,而且态度很是坚决。   她能明白李嫣是好意,而且这么做,其实也有把自己当人质的意思。以李渊夫妻对自己的宠爱为筹,要挟李建成改变对徐乐的态度。她这么想也不能算错,毕竟李建成再怎么样,也得顾念兄妹手足之情。再说李嫣这么干,也是把自己的性命押上。这时候再拿言语批评她,对她也有点不公平。   可是不管再怎么感激她,杨思都不能违心地说李嫣干的事情靠谱。哪怕她成功到了地方,对徐乐来说也多半是祸非福。   虽然到长安时间不长,但是冷眼旁观加上之前在宫中所掌握的消息,李家子弟情况比杨家当年也没好到哪去。李建成和李世民之间隐然对立,徐乐和李世民又情同手足,导致李建成对其嫉恨。如果单纯是这个,其实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毕竟李世民之前就结交军汉,李唐军中和李世民相得的军将不知多少,徐乐纵然交情好一些,也说不上不是。   可如果加上李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日常往来结交,或是习练武艺,这都不算什么要紧。为了徐乐不惜押上性命,用自己的安危要挟李建成出兵,那就逾越了正常的交际。这种交往已经到了认人不认理的地步,只要是徐乐做的事情,李嫣就会支持,哪怕为此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旦到了这一步,不管法度还是规矩,就都可以不讲。如果这种关系发生在朝臣之中,就可以称为结党。   为帝王者,最忌讳的莫过于臣子结党。如果是皇子之间结党再加上武将,那搞不好就要杀人了。李渊虽然仁厚且宠溺子女,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讲打讲杀。可是徐乐、李世民、李嫣这种关系,也不会被他接受。就算这次碍于父女亲情,咬着牙忍过去,日后也必然会有所动作。李嫣是女儿,毕竟危害有限,天大的祸事也罚不到她头上,到时候还不是李世民和徐乐倒霉?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说,但是杨思也还是拐弯抹角表示了反对,暗示李嫣做事之前要考虑后果,最好先问问李世民意见。   李嫣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我早就问过了,要没有二郎帮忙,这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我这人么,你也是知道的,让我骑马射箭还行,让我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简直就是要我的命。该怎么筹措粮草,又该准备多少财货。筹备多少车辆,又该找那些人帮手,这些我都想不明白。多亏二郎和嫂嫂帮我,又把林望三喊来帮忙,这事情才能做成。”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兴奋,显然没有意识到杨思担心的那些,只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一桩壮举。或许是她自幼就喜爱刀枪懒于女红的缘故,对于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没兴趣。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桩沙场上的事情,自己见不得李家忠臣良将受委屈,就出手帮忙,这有什么不对?大不了就是打完仗回来,让大人打一顿板子,在床上趴几天的事。比起自己帮助的人,以及所出的恶气,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听闻瓦岗军中高手如云,正好可以趁机看看乐郎君是怎么和这些高手交战的。在旁偷师,也能学个一招半式。将来回到长安,跟那帮姐妹还有贵女面前也有的吹,遇到自己那个英勇善战的阿姐,也能较量一番,说不定靠着这几手绝招就能取胜。   杨思熟悉李嫣性情,对于她这种反应倒也不觉得奇怪,真正感到纳闷的是,李世民为什么不阻止反倒帮忙。李嫣找自己来,就肯定不是说谎。再说林望三是李世民门下,没有主人的命令,也不可能敢帮李嫣做这种事。   难道……二郎有其他的打算?   杨思饶是机敏过人,这当口却也猜不出李世民所图为何。不过她相信一点,李世民和李嫣不同,绝不会为了赌气或是给朋友撑腰就做这种事。也就是说,九娘这么做,也有道理?又或者二郎有把握让圣人不发火,还是他已经做好承受的准备了?   她看看李嫣,李嫣这时候也自欢喜,对杨思说道:“这次多亏是二郎和嫂嫂出主意,才让我想到了这个主意。也不光是我一个人,姐妹们全都加入其中。本来么,大家仰慕乐郎君武艺胆魄,如今他有难自然不能不帮。二郎说得对,这等事也就是做这一遭。若是运的粮草有限,也没什么意思。既然是一锤子的买卖,那就不如做大一点,多接济些米粮财帛,就算大兄真的见死不救,乐郎君也不至于饿肚子。”   杨思又问了几句,才知李嫣刚才语焉不详。这次不光是她和李世民两家出力,而是把京城中那些仰慕徐乐的公主、世家女都给带上了。也就是日常随同李嫣饮宴说笑,听她讲徐乐故事的那些女孩,这次基本全都参与其中。   这些女子除了金枝玉叶就是豪门世家女,纵然不至于都像李嫣这般富贵,名下多多少少都有些财货。再说李渊大撒钱财收买人心,三两日就有封赏。能和李嫣应酬的,身份家格也低不到哪里去。这班大唐新贵,又有几个是穷人?他们的女儿也不至于真的窘迫到拿不出钱财。   李嫣也不强迫,让众人量力而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积沙成塔,这么多女子一起筹措钱财,数字很是可观。李嫣虽然不懂理财度支,但是她知道前线打仗离不开粮草供应财帛赏赐,再就是战马甲杖。后两样不易筹措,就从前面想办法。通过林望三的调度,已经将很大一笔数目的钱款换成了粮食,剩下的则兑换成相对便宜但是量大的布帛以及钱铢。   玄甲骑的人重实际不尚虚名,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但是实用,也更容易花出去。对于玄甲将士来说,确实是很实际的封赏。   杨思心头电转,暗自为李世民喝彩。到底是李家二郎行事妥帖,这安排就比李嫣单打独斗强多了。如果是一二人如此,可以视为结党。参与的人既多且杂,又是这种筹措钱财的方式,就更近似于小孩子胡闹,李渊肯定会知道,不过怒气就小多了。   只是这样的安排,有一关是绕不过去的,就是李嫣自己的行动。李渊不生气的前提是李嫣自己不去,就是把钱财粮食送过去。那样李渊不会动怒,说不定还会夸奖李嫣几句,认为是帮父亲笼络武将。李二郎前面安排的妥当,怎么最后却出了纰漏,反倒是帮着妹妹胡闹?   杨思不好把话说明,只好旁敲侧击:“听闻瓦岗响马来去如风,又和各地贼盗多有往来,便是关中也不太平。九娘身份显赫,切不可弄险。再说两军厮杀刀枪无眼,真要是伤到你,乐郎君又该如何向圣人交待?到时候他在战场上既要杀敌又要分心保护九娘,岂不是帮了倒忙?反正财帛粮草齐备,就让林望三送过去就是。九娘在府中等候捷报,等乐郎君班师之后,你再寻他扫听厮杀经过也不算晚。再说你要是去了洛阳,长安城没了主事之人,众位公主的盟会难以维持,万一再有什么风波,也没人替玄甲骑护法。相比而言,九娘还是留在京中更有利于大局。”   “别跟我说什么大局,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字!”李嫣挥挥手,语气里很是不耐烦:“大人就总爱拿大局教训我,说我是没长大的孩子,想想就让人生气。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局,就知道此时此刻我大唐将士浴血杀敌,我身为大唐公主不该在京中安坐享乐。要说凶险,那些玄甲将士哪一日不在凶险之中?他们不怕,我怎的就怕了?再说我阿姊随姐丈出征,不也是要承受风险?一般都是李家儿女,总不能说阿姊可以,我便不行。我知道自己的武艺算不上高明,可是好歹也是自幼骑马拉弓就,寻常军将可没我这个本事。我身边既有家将也有扈从,自保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再说,二郎也安排了有本领的军将护卫,到了战场上就算不能立功也不至于成了拖累。若是运气好啊,说不定我还能立上个大功!”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杨思就知道这位李家九娘心里多半存着沙场扬威,斩几个瓦岗头领给自己扬名立万的念头。自己是见过江都血战的人,尤其看过徐乐几人为了护自己周全,与那些乱军浴血厮杀险些丧命的情景,对于战阵的认知怕是比这位李家公主要更为透彻一些。她说的虽然没错,但是也只是纸上谈兵,真到了沙场上,谁又能护得住谁?   这话没法说,说了也没用。自己能想到的,李世民肯定也想到了。他不但不阻止,还派将保护,这是彻底豁出去了?   杨思思忖片刻又问道:“九娘把声势闹得这么大,圣人不可能不知晓。你真的走得成?”   “看你说的,我又不傻。当然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走,这是兵法,你不懂!虚则实实则虚,闹得动静越大,大人就越以为我是在玩闹,绝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溜走。等他们发现的时候,我早就到洛阳了。怎么样,敢不敢和我一同走,到洛阳寻乐郎君?” 第八百八十六章 枭雄(五十)   弘义宫中,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对面而坐,两人面前的案几上,也放着一张关中地形图。   他们手中这份地图来自于军中,乃是为了方便行军打仗安营扎寨所准备的草图。图画很是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寻常军将之手,而且画的很不用心,完全是敷衍场面。和徐乐手绘的地图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即便是这么一份粗陋地图,也是李世民平日不吝财货结交军将,在军中积攒下良好名声换来的。换个两姓旁人要想看这份地图,怕是求爷爷告奶奶下跪磕头也无法如愿。这年月就是如此,战乱对于天下的影响波及方方面面,除了直接的生命杀戮外,对于技艺传承以及人心的变化也影响深远。   战火纷飞人心叵测,至亲骨肉都可能挥舞屠刀,人们变得不敢相信旁人,很多技艺传授也就变得更为艰难。学东西的人越来越少,弟子的选择范围也越来越小,对于传人资质的要求也就只能一步步放低。最后的结果就是,技艺能否传承下来,一多半是看运气。哪怕弟子不是这块料,也只能教给他,至于能学成什么样,就是老天做主的事。   像徐乐这种天资聪颖又踏实肯学的总归是少数,大多数人其实更平庸,也更喜欢安逸。谁也愿意费那么大力气上山下河,去认真探勘地形地貌,更不会用脚为尺去丈量距离。大抵就是画一张图,自己能看明白从哪到哪就够了,反正也没人敢说自己不是,画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中得来的终归还是太过容易,大人又过于宽和,手下诸将日子过得安逸,难免就怠惰了。”   李世民望着眼前这份粗陋草图,不由得一阵感慨:“关中乃是李家根本,必要用心经营。可是这经营也不是花费财货就行的,连一份像样的地图都找不到,又怎么经略地方?到时候还不是老一套,朝堂上颁布政令,百姓一无所知。下面依旧是世家高门一手遮天,仗着自己能够控制地方隔绝上下,朝廷说什么百姓又是怎么想,全都是这帮人说了算!寒素之家普通百姓,若不肯归附他们,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二郎不必动怒,事情一直就是如此。”长孙无忌一声苦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情是急不得的。文教、百工诸般技艺都为世家高门所控制,普通人本来就不易掌握这些手段。若是那些将门子弟肯吃苦,这份地图肯定绘的像样。可是他们是谁?一个个从小学艺时,就知道自己日后是统领千军的将主,万千人性命操于自己手中,只管上阵杀敌指挥三军就够了,其他闲事不必分心。对他们来说,自己这辈子只要好好练武,再知道怎么杀人就够了,哪里肯放下身段像樵夫、农人一般去攀山越岭亲赴险地?那些肯吃苦的小兵,想要学这手艺也没人肯教,自然就是这副样子。”   “迟早有一天,某得让他们改了这章程!”李世民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是一声叹息:“辅机所言某也明白,可是你看这地图难道心里没火?咱都是领兵的人,应该看得出来,这么一份地图拿到前敌,那是要出人命的!”   “二郎莫急,你得这么想,咱们手中的地图固然不像样子,对手又能好到哪里去?说到底,他们的人还不如咱们,怕是想要这么一份地图都不曾有。”   到底是将门子弟出身,固然自开皇以来,长孙氏以文事立足,祖传吃饭的手艺总算是没有丢下。哪怕是自身的武技不够出色,对于同属将门的那帮人什么德行,总是心知肚明。   长孙无忌明白李世民怒火的来源,却还是觉得李世民有点多虑。他是跟徐乐在一起时间太长,下意识把徐乐和他身边那些人当作了标杆,用他们来衡量其他军将,就觉得都不入眼。这显然是不对的。   且不说徐敢那种猛将天下一共也没多少,就说徐家的家学传承,也不符合普通将门的规律。祖宗为了建立家号恩泽子孙,舍命厮杀冲锋陷阵,一身自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武技,自然是极为了得。   可是祖宗既然已经闯出了名号,也给子孙后代挣下一份可观的家业,后辈往往就不想再吃那个苦。人都是一样,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吃苦受罪?没了性命威胁,于操练武艺上总归是欠缺了几分狠劲。就算是父祖用大棍子抽,也很难把本事练到先人那般境界。是以世袭将门几代下来,表现大多差强人意,像徐乐这种能强爷胜祖超越先人的属实凤毛麟角并不多见。   连武艺操练都是如此,就更别说绘制地图这些杂项手艺,肯学就不错了,就不能要求多么精良。李世民用徐乐这种异类为标杆衡量其他军将,不光是对那些人不公平,对于李世民自己的事业也没有好处。   往日李世民不惜财货结交武人,长孙无忌虽然看着肉痛,但是也会全力支持。他很清楚自家妹夫要想赢过李建成,就只有这一条路好走。用军功代替顺位,才有可能取代这位嫡长子坐上宝座。结交虎将能臣本身不是错误,但前提一定是能为自己登基做准备而不是适得其反。   任何时候都是人多势众,一群人的声势怎么也比一个人强。过去李世民眼中,武人都是好手,只要是军将愿意来往的,他就把对方当朋友。可是自从有了徐乐,李世民对于寻常武人就有点看不入眼,总觉得他们手段平庸帮不上大忙。这样一来,势必导致李世民的追随者越来越少,这还怎么壮声威摆场面?拿着一个顶尖人物作为标尺要求其他人,结果只会是成为孤家寡人!   是以长孙无忌一有机会便要提点李世民两句,徐乐再怎么本事,也就是孤身一人。对于李世民的事业所能提供的帮助有限,要想真的成就大事,就得多交朋友而不是只认一个人。   他也知道李世民担心的是什么,因此开口安抚,让李世民不要太担心。不过这番宽慰并没有真的起到作用,李世民眉峰紧锁,一点都没有放松心情:   “这话若是说给旁人或是没错,可是这次的对手乃是瓦岗响马。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地理熟悉,又惯用小股轻骑袭扰。如果正面厮杀,就算不动用玄甲骑,就凭河东六府子弟,也不惧那群草寇。可是要说到地理熟悉偷袭暗算,咱们的子弟就不如人家。这张图上未曾标注偏僻小径,咱们的人不知晓,那些响马怕是心知肚明。某也知道,那些小径难行大军,咱们的军将便不曾放在心上。总觉得这等小路于军国大事并无影响,何必浪费心思。可是他们也不想想,就算是小股游骑不能动摇大军,袭扰后方劫夺粮草,又或者骚扰百姓总可以做到。他们可曾想过身后袍泽百姓?还是以为凭借自己那点武艺气力,就能打胜仗?”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并没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给出答案,自己一笑之间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帮军将心里,哪里会有平民百姓。也不怪他们,就是当朝贵人也未必就真的把爱惜百姓这几个字放在心上。大家还不都是一样,相信天下归属由刀剑决定,所谓百姓不过是要粮征兵时才会想到,平时哪里顾得上。   也别说他们,此番若不是关系着九娘安危,自己都懒得在这陪李世民研究地图。其实在长孙无忌心里,另外有一个念头,只不过他很清楚,这话要是说出来,李世民当场就要翻脸,自己和他也必然恩断义绝,是以这个主意只能放在心中。说到底二郎还是太过仁厚,又不曾真的被逼到绝境,很多主意现在还不能提出,等到了时候再开口也不晚。至于当下,李世民就算再怎么愤怒,也无力改变大局,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证计划下一步顺利实施。   “二郎所想确有道理,不过按某想来,倒也不至于如此。大郎坐镇潼关,麾下军将纵然不及乐郎君神勇,总归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沙场经验丰富,不至于疏忽怠惰为瓦岗所趁。前者瓦岗军能以轻骑哨探袭扰,主要还是打了个冷不防。有了前车之鉴,大郎必然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再出纰漏。就算他不管别人,总不能不管自己。潼关的粮草也需要永丰仓接济,若是军粮有失,他第一个没命。”   李世民也明白长孙无忌说得都是实话,再说自己出谋划策促成这次城中贵女合力发动,募集资财前线劳军这件事,目的不光是为了让徐乐获得粮草,更是让李建成颜面扫地。这不仅关系着前敌胜负,也关系着自己和李建成之间角力的结果。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往下走,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九娘出现在前线,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在定计之初,自己就反复盘算过,只要人到了洛阳,就不会有什么凶险。沿途又是在自家地盘行动,怎么都不至于有失。思来想去,都是万无一失的局面,按说不该再担心什么。可是看着面前地图,自己这颗心就总是放不下。总觉得眼前这张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草图,在自己视线内扭曲变形,化做一张狰狞笑脸,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整个大唐。 第八百八十七章 入阵(一)   李嫣此番闹出来的动静委实不小,宗室女子加上若干文武重臣世家高门的贵女共同筹措财货、粮草以及车马,这不管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桩能吸引无数人眼球的壮举。更别说这里面还牵扯到自从加入李家旗下就以立大功闯大祸闻名的徐乐,想要保持低调都不容易,何况李嫣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低调行事,反倒是一路大鸣大放就差敲锣打鼓生怕人不知晓。朝中文臣武将根本没可能装聋作哑糊弄过关,必须得拿出个态度来面对。可是这个态度,又哪是那么好拿的?   能从杨家父子这种刻薄寡恩的君主手里活下来,又能及时归顺李家保全身家富贵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不管才具高低,见风使舵趋利避害都是一流高手。大家保全首领的秘诀都差不多,就是先看圣意再开口,只要自己的态度和圣人态度一样,纵然无功也不至于有过。   李嫣干的事情在朝堂上看来可大可小,说大就能牵扯出一堆有的没的,说小就是一桩逸闻闲谈,根本拿不到朝堂上。毕竟参与者身份虽然非比等闲,可终究是一群女子,没有一个男丁。即便是李家女儿不是江南佳丽那种弱质女流,也总归不是朝堂上的人物手里也没有兵权,能闹出什么风浪?无非是拿自己的几个闲钱玩闹,算不上什么大事。   自家那些不成器的子弟,谁闹出的篓子都比李嫣这个大多了。总不能说酒后斗殴当街杀人不叫事,一群女孩筹钱买粮犒赏前线将士反倒是有问题。毕竟天下未定仍然要武人卖命效力,总不能让将士觉得自己就是天生贱命,只能厮杀不该接受犒劳。要是形成这种观念,那还怎么打天下?   再说这位李家九娘也不是寻常人物,背后有李家长女为靠山,更得父母宠爱娇惯。说她结交外臣图谋不轨,那不是自己找死?到时候只怕圣人第一个就会收拾这个离间骨肉的贼子,而不会跟女儿为难。   这件事到底该管还是不该管,又或者是该支持还是反对,最后就是看皇帝的态度。大家心里有数,圣人耳聪目明,长安城风吹草动瞒不过圣人手眼。眼看这李嫣串联贵女筹备钱粮,再到搜罗车仗组织队伍,整个长安城都得到风声,李渊依旧稳坐不动。庙堂诸公心领神会,大抵知晓该如何行事。   军国大事不可不议,儿女辈的玩闹,就不必拿到大庭广众下商讨,万事且随他去。乃至得到这支队伍即将离京前往洛阳,且这些公主贵女还要组织个践行仪式之后,朝臣依旧闭目塞听不闻不问,由着她们折腾。   虽然不是太平年月,不过堂堂大唐国都总该有首善之地的气派体面。不就是热闹热闹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这些朝臣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今日朱雀大街的值宿警戒之责,全部由玄甲骑承担,其他军伍无权过问。玄甲骑自从精锐军将随同徐乐出征后,便没什么事情可做,基本就是日常操练。今日突然得到这么一份差遣,其用意自然是再明白不过。   九娘牵头各位公主呼应,城中半数以上豪门贵女参与其中。闹出这么大动静所筹措的粮草是为了谁,大家心里都有数。玄甲骑负责维持秩序,也就是情理中事。再说这日子口在朱雀大街维持秩序,谈不到如何辛苦,反倒可以有一份天大荣光。毕竟徐乐所部远在洛阳,这些留守京师的玄甲骑,只要披挂整齐站在那里,就少不了美人青目或是几句赞语。   这这么一份天大的体面,让玄甲骑从中分润,也算个人情。毕竟就算是宦海沉浮多年自诩慧眼如炬的官员,也无从判断徐乐命运究竟如何,多结一份善缘总是有利无害。   是以此刻朱雀大街上负责警戒的,便是数百名身披玄甲跨骑征驹的玄甲军士。这些人也是留守军将自军中特意简拔选出,手段高低有差,但是无一例外,全都是一等一的英武少年。不但身姿挺拔体魄雄健,更是有一副好相貌,再加上二十上下的年岁。配上簇新衣甲骏马长兵,单从卖相看,就能让人从心底生出信任。于今日街上这些妙龄贵女来说,就更是让她们舍不得错开眼神的存在。   天子的装聋作哑,官员的暗中相助,乃至这种无伤大雅的放肆。就算李嫣性格再如何粗疏,也能感觉出这里面的味道。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可着心意折腾,自隋末离乱开始,朱雀大街还是第一次如此热闹。若是单看此时此刻的朱雀街,会让人感觉天下已然太平,四海并无兵戈,这个天下已然由乱入治。   这些贵女单独拿出一个,在长安或许翻不起多少水花。可是这么多人合作,又有林望三这等干练之人居中调度,所搜罗的物资便是个可观的数字。这些人做事的本事未必如何了得,闹事得本事却是当世一流。尤其此番有公主撑腰圣人默许,便放开手脚折腾。   朱雀大街花团锦簇鼓乐喧嚣,五色彩缎沿街铺设一眼望不到尽头。空中缎带挥舞如同匹练,伴随着飞舞的缎带,还有各色花瓣纷纷落下如同天女下凡。   这一切当然不是凭空出现,各府中出色舞姬悉数征发,在道路两侧挥绸而舞。更有许多侍女手持花篮,将数日间在城内城外辛苦采集的花瓣抛在空中,只为博主人一笑。为了一时之快或是片刻体面,不惜耗费大量人工物料,这便是所谓世家气派高门风仪。   准备好的粮草财帛已经装配停当,庞大的车仗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部大车都装得满满登登,上面或是粮食或是布匹还有的是美酒以及钱铢。精壮的车夫,站在自己所属车辆旁边。只看他们那挺拔的身躯和健硕的体魄,就知道不是随意征伐雇佣的农人。这里面怕是有不少豪门部曲或是公主门下家将,若是平安无事自然最好,一旦遇到袭击拿起武器就能厮杀。   战乱年月这么一支庞大车队长途跋涉,其中凶险不言自明,自然少不了武力护卫。除去这些车夫力夫不算,也有专门兵马随护策应周全。   在队伍最前方,数百明盔亮甲披挂整齐的武士端坐于战马之上,这便是李嫣敢于以身犯险的底气所在。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护卫,足以让蟊贼草寇闻风丧胆。且不说关中之地被李家控制,成气候的盗匪要么已经更换战袍成了李家兵马要么就被剿灭一空,就算是有贼寇活动,看到这么一支队伍也早就逃之夭夭绝不敢来捋虎须。   身为公主无权指挥唐朝官兵,但是可以调度属于自己的卫队。李渊登基之后,沿袭北地武家勋贵传统,允许成年子女拥有自己的部曲也就是直属卫队。卫队成员既有原先就侍奉左右的家将,也有从正规军中选拔的勇将老卒。这些人的甲胄军械由朝廷提供,但是却不受朝廷控制,而是由皇子、公主管辖。生死荣辱都掌握于主人一念之间,是以忠心无虞。   李唐立国未久武德正盛,各府卫队都是精中选精,兵器铠甲也是按照御林飞骑配给,其战力之强自是远胜同侪。李嫣所配备的这三百兵马,并非自己直属护卫,而是从各家护卫里挑选出来的精锐。武艺、气力、忠心都无可挑剔,更有着丰富的沙场经验。内中不少是军将出身,打过仗带过兵,脑子也比寻常的士卒好用,能够应付各种场面。这么一支队伍组织度和战斗力,都不能单纯按人数计算。真要是打起来,就算是坐拥两倍以上兵力,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不过最抢眼的,还是队伍最前的五人。居中之人一身玄甲军将打扮,就连兜鍪覆面,都和徐乐一样,乃是怒目金刚相。而那一身玄色甲胄看上去毫不起眼,但若仔细看去,就能发现,每一片甲叶都经过精心锻打,在确保防护能力的前提下,努力把甲胄的分量降到最轻。全套甲胄配件齐全,所用的铁料也是精中选精,和普通军将士卒所穿甲胄形似而神非。   其所乘战马以及马上挂的马槊,加上这套铠甲,都证明一点,这位军将身份非同一般,非世袭将门或是高门大户不足以凑出这么一套奢华兵装。而且只看衣甲就知道,此人乃是玄甲骑将。毕竟除了他们,李唐军中也没人敢穿同样的披挂。   要说长安城里这种名门子弟不在少数,可是因为徐乐自身好恶以及玄甲骑与贵人的关系,是以在这支军伍里面贵人为数极为有限。就算有也都随着徐乐出征洛阳,留守京师的军将里,几时有等遮奢人物?   再说眼下不是战时,不管兵将乃至警戒的玄甲军,全都是只戴盔不覆面。毕竟这么个铁面具戴在脸上,怎么都不会舒服。就这么一个人戴面覆,还选用和徐乐面覆同样造型,就更显得惹眼。让人忍不住猜疑,这位藏头露尾的玄甲军将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在此人左右,各有两员大将勒马侍立。他们年岁有差但是相貌相似,就连身高都相差无几,一看就知必然是骨肉手足。有些眼力好的已经认出来,这四个人不久之前以使者身份来到长安,不想如今就已经改换门庭成为李家战将。   薛万述、薛万淑、薛万均、薛万彻。薛家四兄弟的名号在长安城内算不上响亮,只有知道当日玄武门大战内情的,才知道这四兄弟的武艺是何等了得,尤其联手应敌时,又有怎样厉害的手段。哪怕是徐乐这等绝顶斗将,遇到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管居中军将本领如何,就凭这三百扈从以及薛家兄弟,都足以保得辎重平安,自己的性命就更不用担心。   朱雀街上鼓乐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许是压抑得太久此时借着机会充分释放,所有人都拿出了浑身解数,努力营造着一副盛世太平景象。更有人托着托盘,将托盘上的酒浆敬给这些军将以及一旁的玄甲士卒。   就在此时,却见那位戴面覆的神秘将领高举右臂,随后军中便响起一阵胡笳声。伴随着胡笳声响,鼓乐声逐渐停息,只闻胡笳尖啸。而随着这人手臂落下,胡笳声变成了号角。   在这阵阵短促有力的号角声中,驭手挥舞皮鞭抽打牲畜,军将轻点马镫,脚力开始缓慢有序前进。为首的武将则是一声不吭提缰而行,薛家四兄弟左右护持,保证自己的马速和主将一致。   这支声势浩大的辎重队,就以这种森严却又有些诡异的方式缓缓行动。如同一条刚刚自冬眠中醒来的僵蛇,笨拙地舒展身躯向远方而去…… 第八百八十八章 入阵(二)   自长安而至洛阳之间的道路,既是两京之间保持往来的根基所在,也是转输江淮财赋的生命线所在。这也不是从隋唐才开始,事实上这条道路的形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昔日夏启就曾利用这条道路调度大军攻灭有扈氏,楚汉相争之际,萧何也是利用这条道路保障了对前线的物资供应,“转漕关中、给食不乏”背后的底气就来源于此。   只要是定都于长安且控制洛阳的朝廷,都不会忽略对这条道路的维护。是以哪怕屡经战乱,这条道路本身还是得到了有效的保全。依旧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模样。也正是因为道路本身的宽广平坦,才能保证数万大军的行动以及对应军需调达。   但是人力亦有其极限所在,之所以开凿道路,除去两京之间钱粮转输的硬性需求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上古时代此地人烟稠密,人来畜往踩踏之下,自然践踏出路径。在这个基础之上扩修道路,经过若干代不惜人工血本的经营,才形成了今日的规模。   道路的基础在于已有根基,而不是凭空出现。至少就当下而言,人力并不能胜天。不管是霸道如秦始皇,还是严苛如杨家父子,都不能仅凭自己所掌握的人力器械削平这条路上已有的山川险阻,也不可能令所有的林木凭空消失。   是以道路固然平坦宽阔,但是道路两旁的山势地貌依旧存在,很多时候道路也要依山川走势而行。一方面这条道路固然承载了大军通行辎重调达的需要,另一方面也确实是要经历崤函之险,霜峰临道。槐柳参天夹峙千里,寒猿啼声间或响起,哪怕是身处环甲持兵的武士拱卫之中,依旧难免心惊肉跳。   李嫣素来胆大,这也不光是跟那些姐妹相比,就算是李家儿郎里,比她胆子大的也不多。本以为自己自幼习武,又跟着徐乐学过本事。马上步下弓刀兵器都能来两下,走一条山路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真的置身此间,李嫣才发现自己之前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并非是一句形容词或是单纯因为苻坚被吓破了胆,望着道路两旁那连绵不断的峰峦,以及参天古树,再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李嫣就觉得自己的心莫名缩紧。   在长安城中看着自己的兵马,还觉得很有些规模。即便称不上虎贲劲旅,起码也是足以横行一方的锋锐之师。可是当她举目四顾,目睹山川雄奇,才知自己的想法是何等的可笑。到底还是这些年被保护得太好了,哪怕是李家最艰难的岁月,自己也不曾披挂上阵,没有真正经历过实战。操练或者演武,都是为征战打下基础,但是没经过战阵得磨砺,就像是宝剑没有开刃,不管其用料如何考究,锻打得怎样用心,终归都是不能临阵杀人得玩物而非兵器。   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没打过仗的人第一次上阵,注定会闹笑话。还不用自己厮杀对垒,就只是押运粮草,就已经紧张的不得了。出离长安时那股子雄心壮志,此刻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唯一一点宽慰之处就是杨思没有跟来。之前还以为有这么一支精兵强将,不管什么场面都能护住她周全,现在却觉得人还是带的太少了。这点人别说保护杨思,能否保住自己都难说。   在这重山叠嶂之间,自己这点人马实在是太过于渺小。如果摊开来,说不定很快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谁。在李嫣看来,这里简直是行军得噩梦。   她虽然没有正经学过兵法,但是总归是武家女,又和李世民亲厚,于行军打仗的常识总不陌生。在她看来,不管是那些陡峭山峰,还是茂盛森林,又或者是嶙峋怪石之后,都有可能藏着敌人的伏兵。自己这点人马,说不定就在人家监视之下,不知几时就会遭遇伏击。   一想到那种伏兵四起矢石齐下的情景,李嫣的心就忍不住阵阵收紧。她到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这些好不容易筹措起来的粮草送不到军前,自己的诸般后招无从施展,徐乐那边还是要吃亏。   最为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联系潼关城内李建成,让他发兵接应,可是当下而言,这是李嫣最不愿意用的手段。要不是李建成按着粮草不发,又不肯发兵支援,自己何至于走这一遭。这些粮食如果落到李建成手里,怕是依旧和以前一样被他扣下,不可能送到军前。更别说自己这个人了。   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的,李建成还不把自己送回长安才怪。要真是那样,还怎么以自己为要挟,逼迫李建成发援兵支持洛阳啊?所以这条路非但不能走,还得反其道而行之,放弃一部分现成的大路不走,故意绕走小路幽径,以避开李建成大军不让他截获。   原本就是险路,这么走就更是险上加险,也别说李嫣这种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的,就是林望三这样四海行商的,也是面皮发白牙关紧咬,就差把害怕两个字直接写在脸上。说到底还是瓦岗寨威名在外,那些响马神出鬼没的手段,以及袭击辎重绕路偷营的本领闻名海内。这种山川地形,仿佛天生就是为那帮人准备的。也别说领兵的将军,就是贩夫走卒看到这种环境只怕都会说一声:“提防强人。”   要是按照李嫣自己的想法,就是广布斥候,把这些人散出去搜索敌人踪迹,免得被人打了埋伏。可是这个建议,却被薛家四兄弟所拒绝。他们的道理也很简单:人手不够时间更不够。   一共就三百人,分太多斥候出去,本部兵马就变少了。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按照李嫣所想的方法,那么不管瓦岗是否安排了伏兵,自己的粮食都无法按时送到军前。   要知道这是山地不比平原,要想探查山林间的情形,就得把人派出去攀山入林看个明白。一两处还好办,这一路都是这种地形地貌,那得探查到猴年马月去?处处查探等于没有查探,所耗费的时间就把什么事情都耽误了。四处探查一无所获,只能证明主将无能。兵士的士气肯定会受影响,时间一长士气低迷,锐气消散,那可就真的是灭顶之灾。   再说就这些兵士是否真能查探明白,薛家弟兄也有点怀疑。倒不是说李家这些卫士不能厮杀,能够入选卫队部曲的,手上确实有东西,内中不少都是老兵油子手段不弱。可问题是他们是老兵不是老贼,要讲究沙场手段或是厮杀本领自然是不怕瓦岗贼寇,可是要说到藏身匿迹又或者暗算埋伏,这总归是有所不及。   在薛家弟兄看来,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快打三慢。兵书有云:兵贵神速。只要能够快点离开这种险恶山路,来到宽阔的平原地带,也就不用怕什么响马了。瓦岗贼本事再大也是人非神,总不可能真的仅凭偏师就硬撼李建成大军主力。   这几兄弟都是在边地和突厥人打过仗见过血的,千军万马厮杀经历得多了,摆开阵势互杀是自己拿手好戏。这种近乎于敲闷棍似得打法,就不是自己所长。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摆脱这种环境,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去打。   可是这事情说来容易,做起来就有点困难。辎重队的行动本来就比正规军慢得多,为了不让李建成发觉,大队人马少不得钻山入林,放弃大路走小路。这种潼关大道之外的小路,本来就不是给辎重队走的,速度怎么快得起来?   除去地形因素外,人的因素也很重要。毕竟自己四兄弟属于刚刚归顺,这次奉命保护李嫣前往军前,乃是个天大的机会。如果能够为贵人所喜,自然就不愁前程。可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恶了九娘,对自己的前途自然大有妨碍。是以劝归劝,有些时候还是得遵奉李嫣命令,安排些斥候出去探查敌人动静。   再说辎重队的行动速度不取决于军队,而是取决于这些随车而行的力夫。这些人素质远比寻常的民夫出色,内中不少人都是各家奴仆。也曾接受过战阵训练,身上也有武艺。可问题是他们和李嫣一个毛病,也是缺乏战阵磨砺的新手。   说到底还是河东李家所处的环境太好,哪怕是天下大乱的年头,也有刘武周替河东挡着突厥。胡骑寇边的情形,并没有多少。最多就是打打叛贼乱军,没有什么大战事。那些跟跟随家主四处厮杀的家将都护卫着家主或是李家儿郎,留给公主们的,都是些有本事没经验的。   毕竟公主不用上阵,这种护卫也足够用了。奴仆也是一样道理,打过仗的不太多,表现出色的不是编入军中,就是留在李渊父子身边,留给李嫣和其他公主的也都没什么战斗经验。   他们有本事没经验,偏又多少懂一些沙场的事情,这种半瓶醋最是要命。一看到这种环境,就想到可能有伏兵藏身其中。战战兢兢自以为谨慎,实际严重拖慢了部队行动。   要是他们的主家还好办,薛家兄弟这种身份还不好多说,只好小心谨慎以防有变。   受地形限制,队伍被迫变成一条蜿蜒的长龙,李嫣自然是处于正中。薛家兄弟则分为两队,两人居前两人押后。薛万彻、薛万均正在前锋开路,二人手控缰绳侧耳倾听,忽然身后一阵马蹄声急。   薛万彻回头看去,只见李嫣催动坐骑分开人群一路冲过来。人离开长安,自然不用再戴面覆,就这么大摇大摆直接来到两人面前。她的性子其实不差,并没有什么公主架子。也不用两人见礼,直接开口说话:“咱们是不是停一停?派人上山看看?我怎么觉得有人在看我?”   说话间李嫣用手指向一侧山峰,薛万彻顺着李嫣手指方向看去,但见悬崖陡峭古树参天,以自己的眼力也看不出什么。伴随着李嫣动作,只听几声猿啼,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第八百八十九章 入阵(三)   万里无云红日似火,将光与热遍撒天地。只是这来自九天之上的火,到了人间便没了力量,难以融尽人间冰雪。一如庙堂恩泽难解百姓寒苦,饶是朝堂上的诸公如何高声颂圣,也掩盖不住山泽草莽间好汉豪杰的声声怒吼。   山巅白雪皑皑,于这冰雪之上,古树之间,几道黑影在飞速移动。他们都是惯走山路险径的好手,于这冰雪之上山林之间行走如飞,丝毫不受地形限制。上好的皮靴又做了防滑处理,哪怕是山顶这积年不滑的冰雪,也不能妨碍其分毫。在上面健步如飞步伐不乱,更不会打滑跌倒。即便真正生长于山间的猿猴,和他们相比,其实也未见得灵便到哪里去。也正是具备这等手段,才有资格在绿林中扬名立万,在高手如云的瓦岗寨中获得一席之地。   他们自身的修为本就极为了得,尤其是在奔走跳跃方面格外擅长,于山间行动时速度尤胜奔马。此时又是全力施为,速度更是比往日快出数倍。乃至同在林中藏身的伴当,很多也是眼前一花,人就已经从身边掠过。   在这片林地,横躺竖卧许多汉子。粗看上去,他们躺的很是随意。不管是位置还是姿态,都没有什么规矩。大抵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自己怎么高兴就怎么躺,全没有任何规则约束。但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们整体组成了一个诡异的阵势。   这个阵法不见于兵书,也不会有任何兵家去做记载。因为这个阵势完全是根据当下所处地形而布置,一旦遇到袭击,可以原地作战,不用长距离走动,也能御敌厮杀互相支持发挥军阵作用。这样的阵势只适用于这块地方,换个地形就用不上。所以也不会记入正规的兵书之中。完全就是主将根据地形地貌临时布置,形成的这种情况。   这就和徐乐手绘地图一样,完全是一个将领自身水平的体现。不但要看地形地势,也要看自己所部兵马的素养、特性乃至兵装,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能够布置妥当的,都是用兵的上手,反之就只能照本宣科按着兵书生搬硬套结果自然不会太好。   这个军阵看着混乱,实则正是符合这些兵士的特点。如果强行按头,要他们按照正规军那样布置,非但发挥不了战斗力,相反还会自乱阵脚。   布阵之人不但熟悉自军情形,所布置的军阵也极为高明。不管从何种方式接近,这个军阵都会有所警觉并且做出反应。换句话说,这个阵势不存在死角,也不会被人偷袭。而且机动灵活战走随意,对于瓦岗军来说,是最为恰当的布置。   整个军阵的枢纽,则是树林中的一小块平地。四周的树木已经砍去只留下半人高的树桩子,人就斜倚着木桩半眯着眼睛假寐休息。这些人身上没穿甲胄,全都裹着战袍,说是临阵也行说是休息也好,就是这么个似明白似糊涂的状态。   直到这几道黑影接近,他们才陡然清醒。   彼此之间都是老交情老弟兄,不用看相貌,只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来的是谁。因此几个人并没有从休息状态转入临阵,只是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可是就随着几人眸子睁开,这片森林的气场就陡然为之一变!   之前还是雪地上一群流民也似的人物,不过是藏身山中苟延残喘罢了。可是随着这几个人眼睛睁开,一股肃杀之气便在林中弥漫开来。原本倚着木桩的身形陡然坐直,各个腰板挺拔若松,坐在那里犹如渊停岳峙。这小小的无名山林,俨然就是三军帅帐。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外面那些军汉便会呐喊一声杀下山去,闹他个天翻地覆。   不管徐乐还是李建成又或者是何等出色的主将谋臣,都不会预料到,这小小的树林内,汇聚着何等的人物。   瓦岗五虎中秦琼、程知节、罗士信、单雄信四人俱在,只少了裴行俨一人。而居中而坐的,则是瓦岗军中的活诸葛:徐世勣!   这些人或是内军首领或是瓦岗全军谋主,按说应该紧随李密左右,时刻准备出马厮杀。就算是带兵出战,也就是一两个人。像是前者单雄信引轻骑斥候,就是这种情况。一口气四虎加徐世勣同时出动,所统率的又是这么一支不足千人的偏师,自瓦岗成军以来,还是破题第一遭。   要知这些人虽然是绿林豪杰,但也不是神仙,做不到餐风饮露。以小径绕过潼关,就无法携带大量辎重补给。况且在山上还要隐藏自己行迹,就连生火取暖备餐都要小心,以免被人发现火苗。是以大多数时候,这些人只能啃冷硬干粮充饥,饿的时候就抓一把冰雪吞嚼。睡觉的话,就靠自己身上的衣物以及贵重胜黄金的烈酒御寒。   别说下面那些士卒,就是这几位名动天下的瓦岗虎将,此刻也都是形容憔悴满面胡茬,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全都是一副狼狈模样。虽说他们身上的威风气场,不会因为样貌的狼狈而受到影响,但是只看这副模样,就知道他们这段时间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虽说武人征战沙场难免吃苦,但万事都有个限度,更是要讲个是否必要。像是秦琼、罗士信这种猛将,不管放到谁家,都是高官厚禄好吃好喝安抚,只有到了必要的时候,才会让他们出去厮杀搏命。换句话说,他们一旦上阵,往往就是胜负手阶段,又或者是拿来冲锋陷阵斩将夺旗,而不是拿来去做这种事。毕竟人再怎么厉害都是血肉之躯,如果没等到上阵就死于疾病或是意外掉下山去,又该如何是好?   李密素知兵,又是世家出身,哪里会不懂得如何用将?他越是行家,这番安排就越是透着诡异,乃至就连普通喽罗都能感觉出,这里面有流放、惩戒的意思。至于这种安排是开始还是结束,那些喽罗就无从猜测。至于当事五人,却从不曾谈论过这些,也不曾发表过任何看法。仿佛根本就没感觉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只把这一切当成正常的军令完成。   随着几人起身,传信之人也已经到了。来的一共六人,都是瓦岗军中以善走闻名的好汉。为首之人姓史,绿林中称其为史飞星。此人本是翟让旧部,和秦琼等人也素有交情。此时不在李密面前,说话便也没那么多顾虑,先从口内喷出几口白气,将一口浊气散个干净之后才说道:“真是天助我也!李家那小娘皮放着大道不走,非要绕山。这倒是省了咱们许多手脚。这几日耍他们也耍得够了,我看干脆今日就下手。车上那些彩缎绢帛还有那些粮食可委实是让人看着眼馋,要是把这么一笔上注的浮财放过去,非得让同道活活笑话死不可!”   徐世勣并没有史飞星这般毛躁,气定神闲不紧不慢问道:“陪他们闹了这几日,你觉得他们斤两如何?”   “和以前的官军没什么分别,样子货不中用!”史飞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倒是有不少硬手,也有些老兵油子,可是没用。领兵的是个新手,应该是头一回亲自掌兵。学过些本事,可是没经过战阵。这种公子哥,就算带着十万兵,也不是咱徐大的对手。”   徐世勣神情依旧冷静:“某也去看过了,别说护卫,就算是夫子都不是庸手。还有那四兄弟,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真要是厮杀起来,怕是也要折损咱们不少弟兄。”   史飞星闻言,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口唾沫险些喷到徐世勣脸上:“这叫啥话?吃咱这碗饭,是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怕死趁早回家吃奶去!几个勇将怕什么?有咱们瓦岗五虎在,什么猛将也没用。再说咱这些日子受这个活罪图的什么?这不敢打那不敢碰,难道就这么干看着,整天学猴叫,陪着一帮饭桶满山跑,最后等着饿死?”   不等徐世勣开口,程咬金那厢第一个变了脸色:“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你是耳朵塞了鸟毛,还是脑袋被风吹迷了?听不出好歹来?徐大哪句话不是为了弟兄们着想?但凡眼睛不瞎,就能看出李家这次押粮的乃是精兵。咱弟兄的命不是命?拿小的们去和李家人对命,这话你说出来,不怕天打雷劈?”   史飞星不怕徐世勣却怕程咬金,再说自己确实也是理亏,当下不敢再讲。徐世勣却把手一摆:“自家兄弟,现如今又是这等地步,还说这些做什么?我也没说放过他们不打,史大说的没错,真要是把他们放过去,下面的弟兄也不会答应。这支兵马路数蹊跷,不像是押粮的。若是我没猜错,这里面肯定有大贵人随行。”   秦琼此时说道:“徐大的意思是?”   “区区钱粮我还不放在眼里,但是李家的大贵人,却怎么也不能放过去。咱们受了这许时日的苦,总得有个地方出气。说到底若不是李家胡乱掺和,翟大便不至于阵亡,也就没有现如今这些事情。不管为了翟大还是为了这些弟兄,都不能轻饶了李家。这笔帐是时候算一算了!”   阵阵猿啼声,惊破山间沉寂,令本就令人望之生畏的崇山峻岭更增几分凶戾味道。原本山高林密之间野兽藏身也属寻常,这几日时不时有猿猴叫声,外间闯入的访客也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这次的叫声不同以往,非但格外尖利,更是此消彼落连绵不绝。很快猿啼声便连成一片震动整个山谷。伴随着阵阵尖啸声,无数黑影自山巅、林中、石后出现。或手挽强弓,或推动早已备好的滚木、巨石,朝着山下的目标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 第八百九十章 入阵(四)   “打得好!有赏!”   伴随着喝彩声,有人将几枚银饼用力抛出,重重落在空场之上。   这是一块用削尖木桩临时围起来的场地,所有的木桩尖端都对准内部而非外面,证明其用意不是为了防卫,而是不让里面的人离开。   这片空地范围很大,足以供战马往来驰骋奔跑。此刻在场地正中,一匹战马刚刚痛失了自己的主人,正彷徨地在主人身边哀鸣,试图唤醒那位满身披挂倒卧血泊的旧主,让他再回到自己背上与敌手较量。   场上另一位则是这场较量的赢家,也是这笔重赏的获得者。他一身甲胄鲜明,头上并没有戴面覆,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胡人面孔,只看就知道这是来自草原的异族人。在他手中持一柄铁挝,上面红白相间,满是对手的血肉。   这是一场激烈的厮杀,与胡人较量的本也是军中豪杰。在河东六大鹰扬府无数军将中虽然算不上成名高手,但也是有名的好汉。不但勇力过人,人品更是没得说。慷慨豪爽仗义疏财,不知多少袍泽受过他接济。哪怕是和他没交情的,也往往知道这个人的名号,随后挑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子。   如今这么个孟尝般的好汉死在面前,本来就让士兵心中不满,再加上打死的他还是个胡人,就更是引发一片哗然。饶是河东六府鹰扬兵训练有素,李渊带兵军法森严,此刻却也忍不住叫嚷起来。   虽说李渊祖上和北方六镇军户脱不了关系,对于胡汉分野没那么在意。可是北周宇文氏自推行府兵制以来,部队主要来源就是关陇汉人豪右而并非北齐的百保鲜卑。从那时候开始,北周军队内部,就已经有了胡汉差别意识。虽然宇文氏通过赐胡姓等手段,让庙堂保持着浓重的鲜卑化特征,但是军汉心里其实还是有这个意识。   而且随着大隋建立之后,中原帝国和突厥的交锋,这种意识也就变得越来越强烈。固然李家不会制造胡汉对立,用人选拔上也没有刻意打压谁,但是这些底层军汉心里总归是有芥蒂。何况眼下这场较量的赢家,还不是军中的胡人,而是原本在城里关押的突厥俘虏。如果不是李元吉下令,他们本来该关在牢房里受监督,谁敢触碰兵器第一个就要砍头。   现在他们不但满身披挂手持兵器,还打杀了一位军中汉家好汉,这还了得?更让士兵难以接受的是,身为晋阳之主的李元吉非但没有动怒降罪把突厥人就地正法,反倒是带头喝彩甚至贲下赏赐,这是什么道理?自己到底是不是李家的兵,李元吉又是不是自家的军主?还能不能给自己这些人撑腰了。   身为罪魁祸首的李元吉,并没有这种自觉,更没有觉得自己的作为哪里不妥,只望着身旁相陪的执必思力大笑:   “怎样?这一局是不是某赢了?别看你们执必家又是射雕又是射虎的,真论起眼力来也就是那么回事!某说什么来着?从一见面某就看出来,你手下那个狼骑别看长得不出众,可是眼里有杀气身上有功夫,就那几步走就看出来不是凡夫俗子。你还别不服,咱家祖传的相人手段最准不过,英雄狗熊只要在咱眼前一过立刻就能看出分晓。不服的话,咱们再比过?”   执必思力已经不是当初被徐乐活捉时那副狼狈模样,头戴折脚幞头,身穿襦衣、侉裤,就连胡须都特意上了油抹得上翘,如果没有那个惹眼的鹰钩鼻,活脱就是个世家公子。看他那满面红光以及炯炯有神的二目,就知道他这些日子过的日子何等逍遥自在。哪怕是他在执必部身为少汗的时候,单以饮食用度而论,怕是也不能和在晋阳的这段岁月相比。毕竟草原苦寒,怎及晋阳富贵。   面对李元吉戏谑言语,执必思力反应很是平淡,态度上也并没有刻意伏低做小去迎合,反倒是带着几分不屑回应:“一两阵的胜负又算得了什么?三胡好生算算,咱们两这些日子赌斗,究竟谁嬴得多些?”   “怎么,你还不服气?没关系,咱们再来比过!这次让你先选人。”   执必思力一笑:“要说李家的相人之术,自然是有过人之处,不过某最佩服的,还是三胡的隐忍功夫。要是在草原上,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人头落地。就算不砍头,起码也要割舌头。人都说李家仁恕,看来确实名不虚传。”   李元吉面色一变,回头朝身后的家将怒喝:“还戳在那里做什么!阿爷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像根木头似的立在那里充数的!还不把带头闹事的给我抓过来!”   他身后的锦衣家将都是自己的部曲,对于主人命令自然是言听计从。李元吉素来好武,他身边的家将也是些武艺高强凶戾成性之辈,本就对于军将多有轻慢,如今得了李元吉命令更是肆无忌惮。几十个锦衣家将手按刀柄快步冲向兵马阵列,不多时就从人群中抓了十几个人出来,推推搡搡把人押到李元吉面前。   李元吉此刻所处位置,乃是晋阳城外的校场,他如今身为齐王、镇北将军、太原郡长、晋阳留守、总管河东十五郡诸军事,兵权在手不可一世。留守晋阳的三万大军,都归李元吉指挥。   自从李渊长安称帝之后,原本居住在长安的官员亲眷乃至世家子弟都已经前往长安去从龙,晋阳城里没谁能颉颃他,李元吉行事也就越发放肆。   之前是借着操练的名目,把军队带出来围猎胡闹,再后来就是带着部下去当强盗,跑到晋阳附近的乡村里面烧杀掳掠,以杀人劫财为乐。所得的财货转手就赏赐给身旁人,自己不曾留取分文,只为了过一把强盗瘾,就不知杀了多少人命。   这几日李元吉在执必思力的鼓动之下,又迷上了新的玩乐手段。便是每日都选几千军马在校场列阵,再于校场正中用尖木围出一片空地作为角斗场。李元吉先是让部下演武,紧接着再由自己和执必思力从中选出最看好的勇士充当打手厮杀为乐。谁选中的打手赢了,便可以赢下彩头。李元吉本就残忍嗜血,再有执必思力推波助澜,更是让他变得凶残暴虐。为了追求“真刀真枪”,要求打斗不限手段不禁死伤,不分出绝对胜负不许停手。换句话说,只要被他或者执必思力选中进入角斗场,一旦成为输家,不死也是个残废。   把堂堂军将当作野兽一样厮杀为戏,这原本已经足够令人气氛,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交战的人选不光是河东六府留守军汉,还包括了执必思力手下那些青狼骑。   执必思力从阶下囚变成李元吉座上宾,他的部下自然也就得以翻身。不仅不是俘虏,还享受亲兵的待遇。衣食供给,还在李家普通军汉之上。而这种比斗里面,也经常被李元吉或者执必思力选中,下场和汉家军将捉对厮杀。   要知道追随执必思力的青狼骑,可不是那种凑数的战奴。而是草原上真正的战士,都受过严格的训练,个人武艺、气力都十分出色。别看他们被徐乐打得落花流水,那是因为对手太强,而不是说他们真的是酒囊饭袋。再说突厥人的弱点在于阵战,由于草原游牧的特点,一旦排成军阵列对厮杀,往往不敌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且彼此配合的汉家军马。论及个人厮杀的手段,他们事实上比普通的汉人军士只强不弱。   况且彼此之间的心性也不同,那些河东六府军将本来都是堂堂正正男子汉,被主将当成赌局进行无意义的厮杀,自然是满心不快,士气先就弱了几分。那些青狼骑卒却是凶戾成性,以杀人为乐趣。再说这种角斗在草原上也是常有发生,他们更为适应。两下心态不同,临阵士气表现自然也就不一样。   这几日交锋下来,晋阳兵将或是死于自相残杀,或是被突厥狼骑打杀,很是受了些折损,军中自然少不了怨言。李元吉那些家将对于这种流言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处理。准备拿来当把柄,向军汉勒索财货。如今李元吉发怒,他们自然不敢再推辞,出手也就格外精准,所拿的都是平日总发牢骚,对于李元吉种种所谓满是指责之人。   李元吉坐在将台上向下看去,眉头也稍稍皱起。押过来的这十几个人并非寻常军汉士兵,竟然都是军将。其中有几个自己是认识的,内中有队正、旅帅,甚至还有个校尉。即便自己大权在握,也不敢随便杀校尉,否则李渊那关也是过不去。   可是看那几个人不服不忿的模样,虽然跪在那里依旧昂首挺胸满面怒容,也足以证明自己的部下没抓错人。他们平日里对自己这个主将就没放在眼里,否则那敢如此?   就在他考虑着该当如何处置的当口,执必思力在旁一笑:“我当是谁那么大胆子,原来是崔校尉,咱们还是见过的,你难道忘了不成?我记得你当日说过,有朝一日要我这个胡狗向你下跪乞活。又说李大郎也护不住我,就更别说三胡。你的胆子怕是比天还大,也难怪敢带头鼓噪。”   “入你娘的胡狗!阿爷几时带头鼓噪?咱跟随圣人吃粮的时候,你怕是还在娘怀里吃奶呢吧?告诉你,别看阿爷是大老粗,也不是不懂这里面门道!带头鼓噪,那是杀头的罪过!咱就说了几句实话,怎么就成了鼓噪。”   执必思力冷笑连声:“某是个塞上胡人化外野民,不懂你们中原的规矩,说错了也是寻常,崔校尉也犯不上如此。某还以为,这里和塞外一样,是不是鼓噪,得是主将说了算呢。又或者跟过圣人的,就和旁人不一样,能够骑在自己主人头上?在草原,五十岁的奴仆依旧还是奴仆,绝不敢朝自己的小主人大声说话。你们汉人的规矩啊……”   说到这里执必思力一声长叹摇头不语。   李元吉那厢却已经挂不住,霍然起身指着崔校尉道:“真当某治不了你不成!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们这些人的脑袋!” 第八百九十一章 入阵(五)   就连崔校尉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本来军汉说几句怪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算是言语间触及贵人,往往也不至于治罪。再说崔烈是熬大营多年的老兵油子,知道尺度界限在哪。所作所为都在军法允许范围之内,哪怕李渊当面,也不会要自己的脑袋。   可是没想到李元吉的反应,却比自己想象中大多了。说起来三胡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然说身份有差,崔烈也没糊涂到认为靠身份资历能够以长辈自居的地步。但是他认识的李元吉,再怎么荒唐也起码知道自己是李家子弟,所作所为不会出离这个尺度。现在的李元吉到底是疯了?还是被人迷了心智?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崔烈也来了火气,顾不得尊卑,大喝道:“俺追随圣人时,公子尚未出世。咱跟着圣人打生打死,脱下战袍数数,身上的伤疤怕是也不下几十处。这里面一多半都是胡儿的弓箭和刀子所赐。怎么?咱骂他们几句还不成了?也慢说是骂,咱手上杀的胡儿也不知道多少了,难道公子还要为俺为胡儿偿命么?许他们打杀汉家好汉,还不许咱骂两句了?”   “欺人太甚!”李元吉一声怒喝,劈手从身旁家将腰间抽出直刀,直奔崔烈而去,看模样竟然是要亲手杀了这个校尉。   “齐王!”   “三胡!”   两个声音几乎不分先后同时从李元吉身后响起,随后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紧紧抓住李元吉的两条臂膀不让其向前。   李元吉勇武过人,若是寻常人这么拉拽他,非但拉不住恐怕自己先要挨刀子。但是这两人和李元吉关系非同一般,于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李元吉再怎么荒唐,也不敢随便对这两人动粗,只好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抓住李元吉手臂阻其杀人的,乃是两个男子。其中一人年纪略大,头戴巾帻身披战袍是个武人打扮,另一个年纪略轻,则是幞头、袴褶服,从打扮上便能看出,乃是一文一武。称李元吉为齐王的乃是那位中年武人,而稍微年轻些的文士,则称其小名三胡。单凭这个称呼,也证明了彼此之间关系亲疏乃至身份的尊卑。   这文士名为窦诞,与被徐乐收拾的窦奉节一样,都是扶风平陵窦氏子弟,窦皇后的侄儿,也都是李渊的驸马。窦奉节的妻子乃是李渊第六女,而窦诞的妻子则是李渊第二个女儿,李渊称帝后封为襄阳公主,窦诞则加封驸马都尉、安丰郡公。   而那位武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名为宇文歆,和宇文化及一样,都是北周皇族后裔。宇文歆之父乃是大将军、广陵郡公宇文孝伯,其父因触怒周宣帝被杀,宇文歆被迫逃匿,后托庇于李家门下得以保全性命。其人虽然名声不彰,但是文武双全才具过人熟知兵要,把他留在晋阳也是李渊一片苦心。   李元吉年少德薄于军中更无威望,自身又是那么一副脾气。除去李家第四子这个身份以外,根本没有资格承担如此重担。李渊所做的布置,就是刻意栽培儿子,成全李元吉的名望。按照正常情况,就是宇文歆执掌兵柄,窦诞处理庶政,也不用立下怎样功劳,只要保住河东安稳就是大功一件。将来这些功劳都会安在李元吉身上,他只要躺在府里不动,就能凭空获得赫赫武功。   只可惜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惜福,看似周密的布置落到蛮徒手中,照样会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李元吉并没有把权力交给下面,反倒是事事都要过问,处处都要自己做主。尤其是带着城中军将胡作非为,宇文歆、窦诞非但不能治,反倒是要处处为他弥缝,令李渊之前的布置全都失去了作用。其中窦诞更是因为和李元吉的郎舅之亲,主动参与到种种荒唐事中,既哄着自家小舅子欢喜,又能凭空得许多财货,看上去倒是一桩好买卖。   这两人中一个是自己的姐丈,且素来和自己交好,在大哥面前说话也很有分量。另一个虽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却是军中宿将,更是有权力直接密奏君前告自己黑状的人。对这两人李元吉倒是不至于如对待旁人一般抬手就打,可语气还是颇为凶悍:   “你们莫非要阻某的军法!”   “末将不敢。然崔校尉虽有失检点,终究未犯死罪,还望齐王手下留情。”   不同于宇文歆的客气,窦诞说话就直接多了:“这人我认识,他是给圣人做过亲军随扈的。虽然人不怎么聪明,但是很得圣人的心。不知几时就会问起这个崔四郎是否又在胡说八道。况且他左右不过是说几句浑话,不当杀,不当杀。”   窦诞看看李元吉,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如果说过混账话就要杀头,咱们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一天之内也会被砍光。   李元吉看看两人,并没松手扔刀却也没有勉强挣扎非杀不可,而是反问两人:“似这等人就没法治了?”   “那也不至于。左右他那里辱及上官,怎么也是不对。不若……就打他几军棍。”宇文歆边说边看崔烈:“怎样?你服还是不服?”   “俺服!将军说话,俺一向是听的。”   宇文歆把头一摇:“少给我来这套!若是你真听话,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又询问李元吉:“齐王以为如何?”   李元吉握刀的手稍稍松开,执必思力那旁却是微微一笑,朝李元吉道:“中原果然人才辈出,这倒是个高明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惭愧!”   李元吉听了这句赞誉,脸色却陡然一变,原本有些退让的态度,重又变得强硬起来:“几军棍?那也太便宜他了!来人!”   几名锦衣家将来到李元吉面前,李元吉用手一指:“将这厮给我用箭穿了,游城一日!”   宇文歆和窦诞还待开口,李元吉却抢先道:“军令不行,这兵还怎么带?若是不服的,尽管到圣人面前去辩,某倒要看看,最后是谁输谁赢!”   他这话一说,便没人再敢接话茬。崔烈听得这个处置,不由得勃然大怒:“俺骂的是突厥狗,不是公子!若是骂了突厥人就要游营,日后沙场上遇到突厥人是杀还是不杀?”   “哪有那许多话说!动手!”   李元吉头也不回,向着自己座位走去边走边说道:“其他人一样处置,全都拿箭穿了!他们既然喜欢骂,这回就让他们尝尝这滋味,看看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所谓插箭游营,便是将受刑人先打四十军棍,再把箭簇插在士兵耳朵上,压着兵士遍行全军各营。受刑军士不但要忍着伤痛到各营走动,还要亲口陈述自己所犯案由,最后还要高声认错,称颂主将不杀之恩,自己今后绝不再犯等等。   在军中这是仅次于斩首的重刑,之所以如此排位,就在于其对于人的伤害其实比斩首也差不多少。尤其是对于带兵军将而言,很多人宁可掉脑袋,也不愿意受这种刑罚。毕竟身为武人体面最重要,带兵的人必须有足够的威望,才能让部下安心听命。堂堂男儿汉来上这么一遭,日后还怎么有脸见军中袍泽?这么一圈转下来,这军将也就算当到头,除了个别脸皮厚过城墙的之外,大多数人都会自己辞去官职,到其他营头重新当兵,就是为了不受羞辱。   宇文歆眉头一皱,正待分说,李元吉却已经抢先说道:“某意已决不必多言,还不动手?”   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家将眼看李元吉说话更不怠慢,根本不用下面的士兵执行,自己就去持刑杖打人,还有的则准备安排随后的游营之事。   执必思力微微一笑:“三胡军法严明,令人佩服。不过你这般行事,就不怕那些人心怀怨怼?”   “他们敢?”李元吉冷哼一声:“身为武人不遵军令,就是自寻死路。某不杀他们已经是手下留情,他们还敢有什么怨怼?真惹急了,就砍几颗脑袋挂在城墙上,看看还有谁敢闹!我算看出来了,不杀几个人,真当我年少好欺负了!”   因为这一闹,李元吉的兴头大减,今日的角斗便进行不下去,行刑以毕便收兵回城。执必思力已经不是阶下囚,自然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软禁,而是单独给他拨了府邸居住。虽说李元吉也在府邸四周安排人手监视,但是执必思力已经成为其座上宾,下面做事的家将又怎会真的冒着得罪人风险,把执必思力当成犯人监视,所谓监视有不如无。   按说执必思力是执必部少汗,在晋阳并无人脉,也谈不到什么交往。那些家将与其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护卫。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执必的府邸开始变得热闹。晋阳城中几位新近崛起的轻侠大豪,开始和执必思力有所往来。这几位大豪出身不同行事风格各异,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最近都突然发了大财,而且出手格外大方。   监视的锦衣家将,都从他们手里得了真金白银的好处,对于监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并不曾加以干预。两枚银珠易手,当值家将便心领神会,由着面前这位新近成名的豪侠,带着几个手下抬着食盒大摇大摆进入执必府中。 第八百九十二章 入阵(六)   崔烈等人插箭游营一圈下来,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这还是素日相厚的军将凑了笔财货打点看押家将,又有几个胆大悍勇之辈,恶狠狠地围着不放,嘴里不干不净咒骂,做出随时可能拉刀杀人的模样。软硬兼施之下,才能这么快收场。否则真把留守晋阳诸部营垒转下来,怕不是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行。   身上本就受了棒伤,再这么一通走动,人已经不成样子。饶是铁打的好汉,回到帐中也是一头倒下动转不能。好在麾下军汉已经得了消息做好准备,热乎乎的肉汤灌下去,这边就有人找来军中郎中,给几个人处理伤口敷药粉。   晋阳虽然富庶,可是军中的条件终究是有限,所谓的药也就是那么回事。不但气味难闻,用到身上也是痛楚难当。饶是崔烈惯能熬刑,也疼得汗珠直滚,嘴里的木棍几乎被生生咬断。   “入娘的!阿爷前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等罪?”等到敷药完毕,崔烈吐出木棍,便不顾一切地咒骂起来。他本就是个粗人,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嘴里哪里会有什么好话。自然是什么难听骂什么,李家祖辈妇孺,自是没能逃过魔掌。   骂了李渊随后又开始骂自己,骂的声嘶力竭,身旁伺候的几个心腹军汉,却也是两眼发酸,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他们追随李渊,确实比跟着杨广强得多。毕竟李渊待人宽和,又慷慨仗义,动不动就会重金厚币贲赏,军士们厮杀卖命,图的不就是这个?往日里一提起李渊,他们打心里感激。   可是如今崔烈这通骂,倒是把他们给骂的明白过味来。自己可不是文人,这钱不是白拿的。谁不是脑袋拴在腰带上卖命,才有了这些赏赐。那些伤残的或是老弱不能上阵的,可曾得过分毫嘉奖?再说自己做的什么事?是跟着李渊造反啊!当日要没有河东六大鹰扬府军将支持,他李家再如何胆大,也不敢挑起反旗更别说坐江山。这么一想,那份感激之意就不免淡了许多。   再说就算是有恩,也不能这么不把人当人。自从李元吉坐镇晋阳,大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好生生一个人,居然要被赶进空场去搏命厮杀,拼命的对象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袍泽。厮杀的目的,只是贵人的博戏赌注,这叫什么事情?   如今更是把胡虏捧到天上,把自己这些从龙老人踩在脚下。崔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骂了几句,就被如此羞辱,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几个军汉全都垂头丧气,觉得前途无望。就算这次没什么大碍,下回谁又说得好?不知几时就被赶到那该死的空场内,和那些突厥人去玩命,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崔烈哼哼唧唧地说道:“这事……不算完!等某伤好了,得找人去说道说道,总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辱。”   “说道?你想去哪说道啊?”   随着说话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铠甲铿锵步伐沉重,一员大将已经自外面一路走来,进入崔烈帐中。   几个军汉一见来人连忙叉手行礼,崔烈则哼哼了两声,没好气地说道:“咱现在这个德行,实在是没法参拜上官,还望臧鹰扬原谅则个。”   来的正是崔烈顶头上司,亦是多年故友,鹰扬郎将臧徒。   河东六大鹰扬府,构成了李家武力的根基。这些军将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或为姻亲或为知己,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历代开国皇帝,都要面对这种武功集团,李家自然也不会例外。李元吉之所以不敢随便杀掉崔烈,除去其本身的官职外,最重要的一点也在于此。别看小小的校尉,七拐八绕就可能和朝中大臣重将扯上关系。自己虽然不怕这种关系,但是被告上一状总归是不舒服。   臧徒和崔烈多年交情,又是本府鹰扬,放眼晋阳也是有数的实力派人物。他的关系甚至可以通到长安城内李渊身侧,哪怕是李元吉对他也有些许忌惮。今日崔烈受刑,臧徒面上也自无光,过营探望也是应有之义,崔烈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也不以对方听到自己的叫骂声为意。武人么,都是这个脾性。要是没来由地挨了一顿重刑,还一句话没有,那才是真的不寻常。   见崔烈是这种态度,臧徒笑骂一声随后就在他身旁坐下,挥挥手把几个军汉赶出营帐,才对崔烈说道:“圣人当初也说过,崔烈哪都好,就是生了一张破嘴!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迟早要害得自己掉脑袋。你看看,这不就应验了?看到你能骂娘,我就放心了。那几个比你还惨,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趴在那里哼哼个没完,听着就让人心烦。”   “你过来,就是看我笑话的?”崔烈怪眼一番,瞪着自家上司:“咱可是多年的交情,你就看着我这样子不管?”   “管?你想让我怎么管?”   “这叫什么鸟话?你的关系我又不是不知道,难道就不能说句话?”   “若不是看在我的面上,你还能在这跟我说话?”臧徒哼了一声,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怒意:“三胡是个什么东西,你还看不出来?要是由着他的心思,连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那你还不去告他的状?把这瘟神弄回长安去。”   “告状能有用的话,他早就滚蛋了。你也不想想,咱们圣人是个什么脾气。在他眼里,姓李的天生就高别人一头,更别说是自家的儿子。咱们说到底就是些个军汉,就算斩尽杀绝他也不会心疼。此番把三胡安排在这,就是因为他是自家子弟用着放心,把他撵走把谁换回来?”   “那还用说?二郎啊!”崔烈想都没想立刻回答:“要是二郎在此,那帮突厥人哪有这般威风?”   “你这说的倒轻巧,要是真有那么容易我就不用发愁了。贵人的事,咱们军汉不懂。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就算三胡把天捅个窟窿,也自然有人替他补上,绝不会像你想的那样,把他赶走把二郎换回来。就算咱们六府军将联名上告,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那就等死?”崔烈忍不住想要翻身坐起,可是牵动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重又趴回去。   臧徒冷哼一声:“你我相识多年,我是什么脾气你心里有数。等着别人杀自己头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来看你,就是跟你交个底,这口气你咽的下我也咽不下去!他娘的,真以为自己是李家人就能为所欲为?做梦!想当年李家和咱们又有什么分别?这才刚富贵了几年,就要欺压到咱们头上,真以为咱的家伙是吃素的?”   崔烈虽是粗人不通文墨,但是军中口耳相传,也知当年“狗脚朕”故事。细论起来,李家出身六镇军汉,和自己这帮武将确实没啥区别。只不过时移事易,前尘往事不能细数。如果说崔烈方才那通骂落到李渊耳中,最多是骂几句打两下的事。可是臧徒这话要是传出去,却是真要掉脑袋的。   他看向臧徒,不知自家老友怎么今日像变了个人,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要知臧徒身为鹰扬郎将执掌一府,和崔烈的位置不同,所承担的责任有差。有些话崔烈能说臧徒就不能说,平日里其为人也很是少言寡语,绝不会如今天这般放肆。   要说他是因为自己受刑打抱不平,这话连崔烈自己都不信。两人是多年交情,但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要说臧徒帮自己说几句话,或是帮自己骂几句娘,这都没问题。乃至于帮自己安排个去处也是理所应当。可要说因为这事,他就敢于大逆不道甚至对于李家生出怨念,这绝无可能。   这件事更像是一个引子,而不是真正的根由。而引子后面到底要达到什么结果,才是最让崔烈担心的事。他脑子不算灵光可是总归不傻,能在河东六大鹰扬府内混到校尉这个身份,脑筋总归不会太差。   一想到这里面可能隐藏的机密,崔烈甚至忘记了自己伤口疼痛,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臧徒,等着他说出实情。   “这些日子死的人不能白死,今后也不能再死人。堂堂大好男儿,就这么被当作牲畜一样拼杀博戏,和鸡犬又有什么分别?今日死的是王大他们,明日焉知不是你我?与其等着他们来杀,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你……你们要……造反?”   崔烈的声音不由自主压到最低,说话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发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刚才自己就不该信口开河的乱骂,让臧徒把自己当成了同路人。看来圣人说的没错,自己迟早要因为这张破嘴掉脑袋。 第八百九十三章 入阵(七)   崔烈很清楚,臧徒说得“我们几个”,肯定就是如今晋阳城中那些带兵军将。能够和臧徒议论这种事的,也就是那几个鹰扬、鹰击郎将,至于校尉,就得看关系亲疏程度。像自己这种能够被称为心腹的,才有资格列席旁听。   晋阳的兵权虽然在李元吉手上,可是单纯靠兵符令箭,可不能让几万人如臂使指服从调遣。一支军队的控制,总归是要通过基层军将来完成。换句话说,真正决定晋阳大军行动的,不是李元吉的命令或者李渊的圣旨,而是臧徒他们几个主官再加上自己这种校尉,以及下面的旅帅、队正、火长……   通过这种一层压一层的结构,组成了一支完整的军队。最基层的士兵,其实是没什么主观动性的。军中日常操练,就是要磨灭兵士棱角,让他们不要有自己的心思,一切按照军官的指挥行动。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在战场上就很难完成军令。   日久天长习惯成自然,这些兵士也就逐渐放弃了思考,全都按照主官意志行动。哪怕有再多不满,只要没人出来挑头,其他人就不敢多说什么,最多就是如崔烈一般背后骂娘。军将内部其实也差不多,小军官听从中层军官指挥,中层军官则服从于高层。   不过这也仅限于正常情况,如果进入礼崩乐坏的时候甚至是谋反,那么原有的位阶层级,就不如武艺名望重要。在河东六府倒是不存在这种情况,大家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就形成了稳牢的人际关系网络。除去上下尊卑的位分之外,还夹杂着交情、亲属等交际关系,不会出现以下克上的情况。如果臧徒等几个鹰扬郎将真的达成一致,发动一场兵变不是什么难事。   但问题不在于兵变是否可以成功,而在于如何收场。所有人都清楚,单凭晋阳的这点人马,根本不可能掀翻李渊的龙椅或者成功割据。这可不是当年高欢起兵的年头,大隋建立之后虽然打压世家,但是民间还是回到了讲究出身门第的思维方式。   大家之所以肯辅佐李渊,除了他爱惜将士为人慷慨之外,也是因为他门第显赫,乃是北地世家魁首。更是和大隋天子为骨肉至亲,都是圈子里面的人,谁取代谁都有道理。   如今晋阳城可找不出第二个李渊,一帮厮杀汉闹事还行,想坐江山根本不可能。谁也不会支持自己,就连军队内部也不会支持他们真的举起反旗。被李元吉欺压的苦了,大家闹事是可以的。真要说和李家为敌,那么很快就会哗变溃散。   自己都看得出来的事,难道臧徒看不出?还是他真的糊涂了,想要走宇文化及那条路?   见崔烈不语,臧徒哈哈一笑:“你这鸟人,在想什么混账事?咱这帮粗胚,可没那个皇帝命。你不用害怕,咱不会想着夺江山,就连三胡的命我也不想要。咱就是跟圣人那闹一闹,让他知道三胡坐不稳晋阳。他要还想保住老家,就得换个人来坐镇。”   崔烈长出一口气,心头的石头终于放下。“鹰扬的意思是,鼓噪?”   这是南北朝时代军士就常用的手段,一群士兵围着自己的主官闹事,不是要犒赏就是要酒肉再不然就是女人。总之是要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让主官改善自家待遇。老兵油子干这个最拿手,知道怎么闹能让主官害怕,又不至于真的撕破面皮闹到不可收拾。闹一通之后,再好好谈一谈,最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士兵依旧服从主官调度,主官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闹出这种事。   说到底就是乱世全靠武人效死,身为军汉就多了些挟持上司的办法。这种闹事不会影响彼此之间的尊卑,也不会闹到翻脸的地步。当然,这个过程里面高级军官不会露面,只在彼此谈妥之后再出头善后为双方调停。几个鹰扬府的主官带头闹,怕还是第一遭。   臧徒一声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这次遇到的是个皇子。我们这些做郎将的不出头,你们谁又扛得住?就算当时退了,日后追究起来,你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只好我们几个鹰扬、鹰击出来,大家把性命绑在一处,让圣人有所忌惮。如果不是真逼急了,我们也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也是没办法。你们游营的时候,我们几个就商量好了。这件事里最难的,就是你。”   崔烈想了想,咧嘴一笑:“你们这几个鸟人,怕不是今晚就要动手?”   “这种事等得起么?迟则生变,哪个鸟人坏了心肠去告密,咱们都得掉脑袋。所以就得今晚上动手,打一个措手不及。把三胡赶回长安去,咱们再和圣人商谈。就是……”   “就是白日把俺插箭游营,晚上就闹了哗变,不管怎么说,咱都是罪魁祸首,这颗脑袋铁定保不住的。将来坐下来讲和,咱肯定也是罪在不赦。”   臧徒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所以还有第二条路。”   “让咱老崔当软骨头,去三胡那里告密?”   臧徒神色坦然:“这总归是条活路。”   “这是个鸟的活路!”崔烈骂了一句:“咱要是走了这条路,这辈子都得被人戳脊梁骨,走到哪都得被人骂作忘恩负义。落这么个名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死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咱从上阵那天,就预备着死呢!”   他看了一眼臧徒:“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娃子,你替我拉扯着。我也不跟你客气,他们里面最少得有一个校尉……”   “只要我在,我保他们中有个做鹰击。几个都是我的义子,我婆娘不争气,只生了两个女娃,全给你儿子做老婆。”   “算你识相,你不说我也得让你这么干。”崔烈一声苦笑,又说道:“还有两桩事,一是要把二郎换回来。除了他谁在这我都不放心。李家那帮子弟啊,也就那么一个人还像点样子。再有就是执必思力那个胡狗!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得让我拉他下去垫背!”   “拉他垫背有什么意思?一刀砍了他的狗头,才是男儿手段!”   臧徒看看崔烈:“还能拿刀?”   “什么鸟话?你现在把执必思力抓来,看阿爷能不能砍了他的头去!”   臧徒此来,除了向崔烈说明根由,询问老友的态度,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需要一个出头之人。崔烈的名号声望,足以担任一场兵变的发起人,他的身份也可以承担责任平息李渊的怒火,对方方面面都有个交待。   计议既定,崔烈便让臧徒把之前赶出去的几个军汉重新招呼进来。过了不多时,这些军汉又从帐中走出,各自上马离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有人随着这些军汉前来,陆续进入崔烈营帐。这些人都是本府军将,位阶虽然不高,但是都握有实权,各自手中都掌握一定数量的兵力,其中两人更是掌握城外斥候越骑。   所有人入帐时都是满面怒容,离开时怒容消散,代之以一种拼命想要压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的兴奋之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的味道,那些从军多年的老卒,已经预感到情况不对劲,纷纷把注意力投向自己的主官。试图从上级那里,捕捉些许蛛丝马迹。但是当他们看到自家上司的神情之后,或是变得严肃或是变得沮丧,更多的则是表现得高深莫测,呵斥着新入伍袍泽,称他们见识少经不起大场面。等到骂痛快之后才小声嘀咕两句:“这才刚过几天好日子啊。”   就在这种躁动不安的气氛中,二更天到了。   本应寂静的军营,突然变得喧嚣。满身披挂的崔烈,在几名亲随得搀扶下走出营房,只见面前灯笼火把照如白昼,大批兵士满身披挂手持刀枪于面前列阵。   和以往军中鼓噪哗变一样,依旧是低级军官出面,高级军官隐身幕后。但是不同的是,当他们完成兵变后,留守晋阳的几位鹰扬、鹰击郎将会共同出面指出李元吉的种种倒行逆施,证明这一切都是军汉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臧徒所说这几个鹰扬、鹰击要连成一线抗下最大的责任。而崔烈不过是这个行动中,最后用来平息物议保障帝王权威的弃子罢了。   今晚将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战,既然如此,那就让它足够豪迈,把心中这口鸟气出个干净。一想到此,崔烈把手一挥:“愿意杀胡狗的随我入城!”   崔烈所部驻于城外,作为晋阳和马邑方向的缓冲。按照约定他们到达城外时,守军会打开城门,这些人入城后直接杀执必思力及其青狼骑兵,另一路人马则直奔晋阳宫驱逐李元吉、窦诞等人。命令要求就是除了突厥人外,尽量不要杀人,尤其不许杀伤贵人。   崔烈等人出离营地直奔晋阳,依稀间已然可以看到城门时,身后却传来阵阵如同滚雷的马蹄声。一支骑队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晋阳而来。   “这是哪营的弟兄?”崔烈心头转过这个念头,但是并没有问出来。毕竟今晚的哗变涉及留守各军,哪怕臧徒在此,也未必能明确辨认出来的到底是哪路军伍。为防不测,他向身边军汉命令道:“去通个消息别误伤了自己人。”随后就下令给城头发信号,让守军开城。   不过崔烈所不知道的事,如今的晋阳城楼已经是一片血海。当值军士横七竖八倒毙于地,他们的衣甲已经被剥去,穿在了杀人凶手身上。   杀人者或是最近新近崛起的轻侠恶少,边地大豪,又或者是最近入城交易的商贾,而他们的头领,正是崔烈打定主意要杀的执必思力。   不同于白日里那套世家子作风,执必思力如今满身披挂雄姿英发,手中直刀上满是血污。而在他脚下,倒着一具尸体,正是本应在此接应崔烈的臧徒。方才这场突袭中,执必思力先后手刃了一鹰扬一鹰击外加两个校尉,还有就是几个一直以来称兄道弟拿了他不少好处的李家家将。   立于城楼之上,望着城外漆黑一片的天地,执必思力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笑容。李元吉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晋阳于今晚就要易手,李家识人术,注定是个笑话!   眼看城下点起了篝火,执必思力冷声吩咐道:“开城!”   城门一点点打开,不过不是为了迎接,而是为了杀戮。在城楼各隐蔽处,执必部那些精通射术的战士已经张弓搭箭严阵以待,就等着崔烈等人入城时给予迎头痛击。   而那队自后方快速接近的甲骑,也已经扯起了旗号。青狼旗迎风招展,硕大的狼头在月色下,显得那般阴森可怖,如同一头来自洪荒时代的妖兽,露出自己森森白牙准备尽情享受为自己准备好的血食贡品。首当其冲者,便是尚且蒙在鼓里将敌军当作友军的崔烈所部! 第八百九十四章 入阵(八)   战鼓隆隆,烟雾腾空,黑色的烟柱伴随着激扬的金鼓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直冲云霄。宽阔的平原上,两支步兵方阵互相厮杀。他们都在不断调整着自己的阵型、朝向以求得尽可能多的优势。不同于铁骑对冲那种一往无前的决绝,这两支步兵打得都比较保守。双方都尽力避免无效的冲锋,更不会追求同归于尽式的厮杀,而是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   其实这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军队正常模样,只要是人就会趋利避害,先求生再求胜,也是最正常不过的兵法。除非是极为特殊的情况,在主将严令之下,才会出现不顾一切地进攻,以近乎疯狂的方式也要打开局面这种现象。   眼下的战斗,显然不属于那种极端情况。两支步军都试图消灭对方保全自己,只不过所采取的方式不同,一方为进攻一方为防御。进攻方不断调整方向,想要找到防守方的破绽切入随后扩大战果。而防守方则也在及时调整,不让对手找到可乘之机。   单纯从人数看,防守方的兵力远在进攻方之上,起码也是五倍以上的差距。兵法有云,倍而击之。哪怕是带兵军将手段高低有差,坐拥五倍兵力怎么也是放手进攻才对。可是从场面上看,反倒是人数多的一方处于劣势,不光气势被压制,场面上也是全面被动,被进攻方压着打。   进攻一方的步卒呐喊着,向着人数远多于己的对手发起进攻,前排的士兵一手盾牌一手直刀,以盾牌为遮护,向着对手靠近。第二排的士兵手持长矛,紧随第一排士兵的脚步前进,将手中的矛朝对手刺过去。   防御方的步兵也是同样的布置,第一排部署刀盾手,第二排为长矛手,第三排的射士手持八斗弓,将弓拉至半圆,随时准备撒手放箭。   按说不管步兵还是骑兵,道理都是一样,在装备、训练差不多的前提下,永远是人多赢人少。不管有何等勇气,又或者受了怎么样的鼓舞,人总归是血肉之躯。气力就那么多,身体也就是那么个情况,被武器打中就会受伤或者丧命,体力消耗过度就会失去战力。尤其是第一排的士兵,承受着最多的攻击,还要负责破阵,体力消耗的就更快。人多的一方可以排摆出更有利于自己的战阵,可以把兵种配合发挥到极致,可以迅速填补阵线上的缺口。怎么看也是该处于先手地位,之所以打得这么被动,完全是因为另一支军伍的存在。   这支队伍数量不多总共不过百人,而这支处于守御地位的步兵队伍,人数接近两千。二十比一的兵力足以称为悬殊,可事实就是因为这百十骑兵的存在,两千人的步兵就变得异常被动。主将不停变阵,就是担心一个不留神被骑兵撞阵而入,把自己和部下踩成肉泥。   虽说步骑战斗力悬殊,但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这些步兵如此紧张,最关键的原因还是那些骑兵身上的甲胄。   皂袍、玄甲、长槊、密集的阵列。这套组合已经成了战场噩梦一般的存在,一些步兵看到他们,就忍不住两腿打颤恨不得逃跑。更别说这支队伍的最前方,领兵主将那一身造型独特的纯黑札甲配上怒目金刚面覆以及那如龙宝驹外加那条宝槊,这一套兵装只属于一个人,一个足以被看作神魔的存在:神武徐乐!   此刻虽然未直接投入战阵,却时刻影响着战场的,正是徐乐和他麾下的玄甲骑。而领着步兵向敌人发起进攻的,正是小门神韩约。   他的本事本就是按着步战斗将操练,统率步兵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追溯徐乐,以他的本事早已经能成为自领一支步军的大将,取得的武勋未必就比徐乐差多少。而在他身后的,则是两眼通红的曹符臣,这位昔日逃兵,此刻如同凶神附体,口内呼喝声不停,主动用铁盾去撞对手的长矛,寻找着突破的机会。   没错,这支步兵和徐乐的骑兵一样,都是玄甲骑的士卒。只不过这些步兵来源并不是徐乐从长安带出来的那些精锐军将,而是洛阳城中吃过玄甲骑所放米粮的青壮,再有就是王世充新近补充的江淮援兵。   曹符臣之前向徐乐表态求战,并没有得到允许。这并非徐乐妇人之仁,而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再说也不认为这些人能够真的发挥作用。毕竟玄甲骑的打法和常规骑兵不一样,就是那个墙阵,也不是马上就能练出来的。那些洛阳子弟也不都是曹符臣这种打过仗有根基的老兵,大多数其实就是老百姓,而且还是腹里地区百姓,并非勇悍边民。不管武艺还是胆色,都差了一大块。   对于玄甲骑这种精锐来说,单纯堆人头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不能达到玄甲标准勉强充数,只会拖慢全军的动作,最后就是自乱阵脚,不能帮忙只会添乱。这种频繁的战局,又没时间训练他们骑马结阵往复厮杀,所以就让他们当当辅兵夫子也就是了。导致徐乐改变主意的,则是王世充的调度。   原本王世充对于玄甲骑的态度就是不闻不问,几乎就是摆明立场要借瓦岗军把玄甲骑消耗掉。可是就在不久之前,他忽然改变态度,不但派了援兵还送来了一批辎重军粮。虽然这些物资总量很是有限,但终归是有胜于无。而且比起那些物资钱粮,更为重要的还是援兵。   原本徐乐以为王世充就算派兵也是老弱病残虚应故事,可是等到援兵到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这次居然猜错了。这支派来的援兵,居然是一支正经八百的经制步兵。其兵力虽然只有一千人,不足以逆转战场局面,但是考虑到当下洛阳的处境以及前线兵力对比,有这么一支兵马前来已经是难能可贵。   这是一支来自江淮的人马,和王世充麾下最为精锐的楚兵还是乡党,而且装备齐全,铠甲兵器应有尽有,不像是临时抓来凑数的。徐乐开始的时候,也搞不明白为什么王世充会发善心,把这么一支精锐部队派给自己,直到一番交谈,才知道其中原委。   王世充当然是没有这么好心,也不是突然意识到唇亡齿寒,为了保全洛阳而支持徐乐。这支人马根本就不是援兵,而是王世充自己解决不了的烫手馒首,丢给徐乐纯属是为了图个眼前清净也是避免坏了自己大事。   王世充之所以能从江淮获得钱粮物资以及援兵,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所拥立的皇泰主。依旧忠心于大隋的官吏,把他看作延续大隋国祚的忠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愿意出钱出粮输送兵员。这里面固然有一些人可能和王世充心思相近,以忠君为名,实际存着自己的心思。但是大隋有终结南北乱世再造华夏之功,世上还是有人真心为其效忠。是以安排的兵马里面,心思也比较复杂。   王世充打发来的这支兵马,便是这么个异数。他们是一支真正的大隋军队,从心里拥护杨家父子。这些输送来的物资,其实大半就是这支人马带来的。其主要来源是几位带兵将主倾家荡产毁家纾难所得,自带钱粮辎重赶来洛阳就为了忠君报国保护皇泰主。   这支军队曾经追随过来整,虽然没能入选骁果,却也是南方的鹰扬兵里有数的劲旅。和杜伏威、李子通等人多次交手互有胜负,见过血拼过命,也知道怎么打仗。可越是这种精锐,王世充就越不敢用。毕竟他扶持皇泰主,不过是当作傀儡。把这么一支忠于杨家的军伍养在身边,怕是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   把他们派给徐乐,便是王世充的手腕。不光是免去自己的麻烦,也给徐乐出了难题。按照王世充所想,这支队伍既心向隋氏,必然和徐乐这个李家斗将不对。江淮劲旅玄甲铁骑,势必内部要先分个高下。不管这场较量的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是输家。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饶是王世充想破了头都不会猜到,结果居然和他预料的完全相反。非但没有发生内讧,倒是凭空让徐乐多了一支劲旅。 第八百九十五章 入阵(九)   徐乐能掌握这支部队,其实也是个机缘巧合。之前他在江都和来整相交,本是意气相投外加惺惺相惜没有其他心思。随着来整没于江都之乱,徐乐也认为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就到这,没想到居然还有后续。   这支江淮步军的将主乃是鹰击郎将高世雄,其一生中最为辉煌的经历,便是追随来整讨伐杜伏威。那一战以江淮骁果军为主,本地鹰扬辅助,将杜伏威、李子通等江南豪杰杀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随后江都风云变幻,来整被迫提前班师,这两路兵马早已被彻底扫讨干净。   高世雄身为郎将,见惯了大隋官场上种种黑暗,也见多了才具平庸,全靠阿谀谄媚成就功业的小人。来整的武艺、性格都让高世雄从心里佩服,觉得这才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如果不是自己身份限制,他恨不得追随来整左右,哪怕只做个普通军将也值得。   江都之乱来整阵亡,高世雄得知凶信悲痛欲绝,却又奈何不了骁果军。随后听说徐乐当日与骁果浴血奋战的情景,更得知其与来整的交情。   一个想要放着郎将不当,也要追随来整,变卖家产带兵勤王的军将,自然是性情中人。他的心思没有王世充那么复杂,想问题的方式也和王世充不同。在高世雄想来,六郎来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汉,能被他看入眼的肯定也是好汉。这等好汉难道不值得自己结交?   再说来整已死,王世充又是狼子野心,自己不追随徐乐这种好男儿,又去追随谁?至于杨、李两家谁坐江山的问题,现在并不重要。对于高世雄来说,只要徐乐当下是守卫洛阳的,那就是自己人。   从他的眼中所见,洛阳城现在就是一片乌烟瘴气。庙堂之上都是些狼子野心的奸贼,王世充就是个欺世盗名的乱臣贼子,不知几时就会行篡逆之举。指望那帮人守住洛阳,根本就是做梦,唯一的指望就是徐乐和他手下的精骑。   武人心思单纯,对于高世雄而言,李家背后有什么算计根本不重要,只要眼前是自己人就行。自己敬佩的是徐乐人品武艺,以及玄甲骑这等精兵,和他所侍奉的君主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现在是盟友就足够了,日后各为其主沙场征战,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想那么多干嘛?   再者说来,有这么一支队伍在外面,对于王世充也是个震慑。只要有这么一支不受其控制的精锐存在,王世充就不敢轻易篡位。从这点看,徐乐的存在对于皇泰主利大于弊,自己为什么和他作对?   高世雄一入军营,就痛快地交出了指挥权,甘心服从徐乐调遣。他这种豁达的态度,也得到了玄甲诸将的好感,双方的配合从一开始就很是默契。至于把曹符臣等人吸纳入军并且派上战场,也是来自高世雄的建议。   玄甲骑作为一支队伍,自然可以算作当世最优秀的甲骑之一。但是如果作为一方势力考虑,就有点不合格,主要原因就是没有步兵。汉家兵马和胡人不同,不是有了骑兵就拥有一切,步兵骑兵互相配合彼此为援,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军队编成。骑兵凭借强大的冲击力破阵杀敌,或是机动力绕后突袭,步兵则作为战场的中坚力量完成战守。乃至攻城拔寨这种事,也是应该交给步兵完成。   缺乏步兵的玄甲骑固然在机动力和攻击力上出色,但是在守备能力和攻坚能力上,其实都有欠缺之处。像是这次守寨,就只能骑兵下马充当步兵。现在有了江淮步兵再加上曹符臣这些人,就能把玄甲骑从守卫任务里解脱出来,不需要他们再去和瓦岗正面扛消耗。   从训练角度看,训练一个步兵也比骑兵容易多了。毕竟步军没有那么多古怪战法,只要让士兵习惯阵战,知道如何站位,如何配合自己的袍泽,就算成功了一半。按照高世雄的建议,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打仗来练兵。   先让这些青壮学一些基础,再把他们和江淮步兵混编,派到战场上去锻炼。用步兵对抗瓦岗步兵,多打几次也就练出来了。   这种训练方法,对于边民出身的徐乐等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对于他们来说,在神武过得其实就是这种日子。只不过这种日子太过艰辛,大多数人都不想过。徐乐也一直认为,自己浴血沙场转战天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天下人不要再过那种生活。   按照徐乐心思,他也不希望让曹符臣等人真的走这条路。毕竟这种方式能够筛选出能杀善战的好汉,可是作为代价,很多普通人就会死在战场上。自己当初发粮食给他们,是希望这些人活下去而不是为自己死掉。只是高世雄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思虑再三的抉择,就是让他们自己选。   愿意加入步军厮杀的就得做好战死的准备,如果不想上战场的,就继续留下来当夫子。这番宣讲的结果就是,所有民夫几乎同时表态,愿意加入步军为了恩公厮杀。毕竟这还是个尚武的时代,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心,还没有因为战乱而彻底崩坏,人们还懂得报恩的道理。   饶是如此,徐乐也没有真的把他们随便练一练就派上战场,而是以江淮军为主体,在里面加入少量的民壮,算是最大可能保全这些人性命。   不管怎么说,当这支步军加入之后,徐乐的打法就比以前更为积极。从之前闭门死守,到现在可以出寨迎敌,从守城战变为阵战。原本闭门不出,是担心骑兵杀发了性收不住,很容易中对方埋伏,现在就没这个担心。   毕竟步兵的行动速度有限,哪怕真的想要追击,骑兵也能及时把他们拉回来。徐乐又令韩约配合高世雄统帅步兵,小门神素来稳健,更不会贪功冒进,有他做主将自己就更加放心。   最厉害的后招,还是玄甲骑。每次出战时,徐乐必然率领一小队甲骑出战作为接应。既可驱逐瓦岗骑兵,也能保证自己的大军处于控制之内。像是今日厮杀,就是如此安排。   由于玄甲骑改变战术,裴仁基也只能被迫变化。他的用兵手段本就不如徐世勣灵活流畅,徐乐变了战术,原先的预留手段就更用不上,只能另想办法。大的方向不变,细节上做出调整。裴仁基放弃了小队袭扰诱敌决战的战术,改为了以一定规模的兵力向徐乐挑战。   他并不指望真的在阵战中打败徐乐,而是希望尽可能杀伤徐乐的兵力。你的骑兵厉害,难道步兵也能如此?只要让玄甲的步兵不断受损,徐乐就还得退回到之前坚守不出的状态。通过消灭玄甲骑的步兵,还能提振三军士气,让兵士意识到玄甲骑并非不可战胜。   要说他的想法不能算错,至少可以归为中规中矩。只是面对玄甲骑这等对手,中规中矩显然远远不够。这支被攻击的步兵,原本是带了若干攻城器械,准备在徐乐的军寨前摆开,进行战略上的恐吓压制。没想到徐乐所部反应,远比裴仁基预想中激烈多了。寨门开放步、骑齐出,明明是两千人的大军,被玄甲骑步骑六百给压制住,场面上反倒是处于绝对下风。   这支瓦岗步兵的主将亦是大隋军中宿将,戎马多年经验丰富,临阵指挥手腕堪称高明。从交战到现在,他的调度并没有什么错误,也没有露出破绽。可显然这还远远不够,毕竟他是兵力多的一方,却被人少的玄甲骑全面压制,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只不过这一点,根本无从解决。   最为可悲的是,作为当事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就连这种均势都是假的。只要那支玄甲骑兵的存在,瓦岗步兵不管怎么做,结果都是输。而且就算想撤,都未必能撤的下去。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只是在等自家的骑兵。从军官到兵士,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如此规模的瓦岗正军,裴将军绝不会说丢就丢。   救兵一定会来!一定会…… 第八百九十六章 入阵(十)   “为何!为何不让我出阵!徐乐已经出来了,就让孩儿带兵杀上去,结果了他的性命!”   距离战场百十丈的一处小山丘上,几百瓦岗甲骑摆开阵势蓄势待发。这支甲骑的规模并不算大,但是在明眼人看来,就能发现这支人马的不寻常处。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军阵森严。   要知瓦岗军虽然不缺乏骑卒,但是于纪律以及军阵,其实都谈不到。他们的来源就是盗贼,又怎么会有纪律。加上各自所属山头不一,管理起来异常困难,单是把他们整合起来接受操练,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哪怕翟让这种仁义大哥,也不好强压着部下让他们勉强成阵去接受统一操练调度。   这样的结果,就造成了瓦岗军的纪律并不强,但也同样有适合自己的战法。那种战场上的狼群作风,其实就是这种客观环境造就的。大家都不想硬拼,没法像官兵甲骑那样集群冲锋作战,就只能散阵厮杀往来驰射,又或者把整个交战区域看作战场,四处游击骚扰。在瓦岗军里面,能够上马拉弓的好汉不计其数,可是能列成眼下这等阵势的骑兵可是寥寥无几。   另外一点,就是他们身上的披挂并不是绿林军常见的布甲或是拼凑而来的半甲,而是标准的札甲。由于绿林人的特质,导致他们的战术和常规骑兵不一样。官府军将的铁甲对他们来说,往往没多少意义反倒是负担,所以也就不爱披挂。哪怕是从骁果军手里缴获了大批铠甲之后,依旧有很多老卒嫌弃其笨重不爱披挂。   也就是说瓦岗骑兵基本都是轻骑,可是眼下山上这支骑兵却是标准的甲骑重装。不但人披挂铠甲、面覆,就连马身上也是全套的马铠,装具齐全完整。对瓦岗来讲,这种具装骑兵可算是凤毛麟角。这么一支骑兵出现在此,就意味着不寻常。   只看其军阵气势,就能感觉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只看这一身装备以及阵型状态,就知道这支队伍必然是训练有素战力惊人。此刻静如山岳,一旦发起冲锋必然是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其正面冲锋的威力,足以粉碎千军万马的军阵。   而在这支甲骑的前方,是一老一少两员大将。二人都是满身披挂,马上挂槊身佩弓刀。此刻准备冲下去的正是那位年轻军将,而拦住他的则是一旁那位白发萧然的老将。   这支甲骑正是战场上步军苦盼的援兵,亦是李密麾下第一精锐:内军。   李密的内军本就是自瓦岗十几万大军中简拔精锐,又经过徐世勣苦心操练,战力更胜从前。李密之所以能坐稳瓦岗之主的位置大权独揽,和手下这支精锐内军的存在也分不开。内军之中骑兵战力胜过步兵,重骑的战力又超过轻骑。   能被选为重骑的自然不是一般人,他们中大部分出身大隋府兵骑卒,在各自原属的军府中都是善战难管的老兵油子。靠着一身本事入选内军重骑,又被徐世勣一通打磨,留下本事去了棱角,能够乖乖服从将令组成军阵。这支骑兵堪称精锐中的精锐,除了李密自己的铁甲禁卫骑兵外,瓦岗大军里怕是没有哪支骑卒能和他们相比。   兵为精兵将更是良将。此刻立于山巅这一老一少,正是当下瓦岗军的临时总帅裴仁基及其子裴行俨。由于秦琼等人远在潼关山麓埋伏,名动天下的瓦岗五虎,眼下就只有裴行俨一人坐镇。   能在高手如云的瓦岗军中成就善战勇名,裴行俨一身本领自然不问可知。就是放眼天下,能够有把握胜他的也是寥寥无几。昔日瓦岗大败宇文化及时,群雄合战宇文承基,以裴行俨表现最为亮眼。不算其他人,单是裴行俨自己和宇文承基厮杀也是难分胜负。也多亏有他这么一员虎将把宇文承基牢牢缠住,才让各路头领可以放开手脚收拾其他大隋军将,也避免了无谓的伤亡。瓦岗能够战胜效果活擒承基,固然离不开徐世勣居中调度运筹,裴行俨神勇亦是首功。   瓦岗内部素来分为官匪两派,如秦叔宝、裴行俨等都是官军出身,后投奔绿林加入瓦岗,和单雄信、程咬金这种绿林起家的豪杰终归是有所区别。何况裴行俨素日寡言少语不善交际,也不如秦叔宝热心,因此在瓦岗军中素来属于“孤臣”。也就是李密爱其才具特意提拔,让他随扈左右。之前的地位其实很是尴尬,基本就是除了上阵厮杀以外,别的时候没人会想到自家还有这么个兄弟。   自家事自家知,裴行俨也知道自己父子的尴尬处境。他为人心思单纯,也不可能为了改变这个结果就去主动与绿林人交往,唯一的办法就是努力厮杀,凭借实打实的功劳在军中立身。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性格以及和瓦岗众人的关系,李密才对他格外放心,不惜把这么一支精锐甲骑拨给裴行俨调度。   熟悉裴行俨的人都知道,他素来不怎么爱说话,更不会和谁争什么东西。可一旦他认定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尤其到了战场上,他想要打仗的时候,便没人可以阻止。哪怕当日宇文承基那等豪杰,他也是一言不发直接拍马冲过去举槊就打,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那边已经打得热火朝天。   当初如此今日也是一样,裴行俨胯下脚力也是万中无一的良驹,只要催动坐骑冲出,他和他身后这数百重骑就会直奔玄甲骑兵,与他们来一场生死对决。   玄甲骑出世无敌,这支重骑兵同样也是常胜军。哪怕是对阵骁果军的时候,一声号角全军突击,一样是如同天神下凡把对手碾个粉碎。只可惜这时候拦住马头的,偏偏是裴行俨的父亲,饶是他再怎么气愤,这时候也发作不得,只能求着老父赶紧松手让自己发动冲锋。   裴仁基年轻时也是弓马娴熟的骁将,可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如今的他气血两衰一身本领十不存一,运筹调度尚可,征战厮杀已经不复为能。不过此时他是豁出性命,几乎是把全部的精力血气都用在拉拽缰绳上,错非裴行俨不顾人伦把老父打下马去,否则哪怕他有通天手段也没法带队下山冲锋。   这位当下瓦岗军中第一虎臣,只能一边紧扣缰绳不让坐骑乱冲,一边朝着老父狂吼:咱们有那许多将士,难道就看着他们去死不成?”   “事已无可为,不可妄自送了性命!观阵!给我好生的观阵!”   裴仁基声嘶力竭态度近乎疯狂,这种态度也表明了他信心的坚定,根本没有商议的余地。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指着远方军阵:“若不想那些将士白白送命,就给我瞪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玄甲骑是怎样厮杀的。想要带着自己的儿郎搏命,总要知道你面前是什么对手!”   裴行俨的战马打了个清脆的响鼻,前蹄用力刨着眼前地面,似乎是在提醒主人早就该冲下去交锋。然则裴行俨双腿用力紧夹马腹,在其一身惊人神力之下,饶是这匹战马再如何神骏也只能乖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此刻即便裴仁基松手,裴行俨也没法再纵马冲锋。沙场形势瞬息万变,战机更是稍纵即逝。就在这片刻之间,战场上的情形已经发生巨变。玄甲步兵在屡次试探之后,终于成功撞入瓦岗步兵阵中。而指挥瓦岗步兵的战将亦非泛泛,匆忙之间调动兵马填补缺口试图靠着人力优势把玄甲步兵赶出去。可就在此时,玄甲骑已然发动。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因为玄甲骑的存在,才让瓦岗步兵束手束脚。然而玄甲骑并没有真的发动进攻,就是在那里待着轻轻动作,就让自家的步兵成功破坏了瓦岗步兵阵型,随后利用这片刻时机发动绝杀。   成排的甲骑排成墙阵,重重拍在了步兵身上。本就动摇的阵型吃此一击,彻底四分五裂。饶是战将再如何努力维持,也终归无力挽回。就算裴行俨此时引兵冲锋,也根本逆转不了颓势,反倒可能被自家溃败步兵乱了阵脚。   他不明白,老父到底为何如此?这回丢下的可不是零敲碎打的小股步兵,而是几千人的大军。即便是以瓦岗军的体量,这么大的损失也是伤筋动骨。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图什么?   可是不等裴行俨发问,战场上情形再变。却见玄甲骑在往返两次冲锋后,军中突然奔出一骑朝着那些被杀得四散奔逃的步兵喊着什么。由于距离的关系,裴行俨也听不到具体内容,只看到那些瓦岗兵士突然停住了脚步放弃了厮杀,随后便丢下兵器跪伏于地。   不肯降伏的步兵当然存在,但是在玄甲军步骑合击之下本来就处于劣势,再有这么多人倒戈,剩下的兵马自然也就翻不起波浪。   这是怎么回事?   裴行俨看向老父,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些许老父反常举动背后的原因。   难道这一切,老人家早已经知道了?那为何还要如此? 第八百九十七章 入阵(十一)   “痴儿!沙场之上十荡十决固然痛快,但不过是寻常武夫手段,充其量也就是先锋之才。我辈为将固然要摒弃杂念一心杀敌,可是为人却总要多些考量,不可妄自送了性命。”   军帐之内,裴仁基看着也面前一脸茫然的儿子,语气中满是叮嘱关爱之意。“你麾下那支甲骑乃是魏公的心头肉,若是损伤太过,纵然有功也不足以抵过。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主公于这支甲骑看得更重。徐乐不死不过无功,甲骑折损则是死罪。今日若真放你和玄甲骑拼杀,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到时候就算你真拿了徐乐首级回来,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若不是为父掌兵,你的性命多半就要稀里糊涂送掉了。”   “既然如此,主公为何?”   “不如此何以服众?空耗兵马一无作为,下面的人又怎么会答应?主公再怎么样,也不会寒了部下之心。内军甲骑出阵便是主上对三军的交待,但是我辈身为主将,也要对主上有个交待。就算你今日真的不顾性命冲阵又能如何?你部下那些甲骑是否会随你卖命,谁又说得准?你是他们的主将不假,可是带兵的军将还有陈智略、尤奋威!他们哪个不是主公心腹?到时候那些甲骑听谁的,谁又说得准?”   裴行俨看着老父,眼神中满是疑惑。他不会怀疑父亲的眼力和判断,可是却无法相信这个结果。若果真如此,那主公如此安排又为了什么?再说父亲既然看明白这一点,又为何白白丢出那几千步卒?   “糊涂!你没看到那些兵马里出了多少降兵?这些兵马虽是按着官军编制,但是出身都是绿林。内中不少军将乃是翟让一手提拔,兵士中更有不少受过翟让恩惠,虽不算翟家嫡系却也是能为其舍命的义勇。这等人折损再多,主公也不至于怪罪。再者说来,绿林中人不管如何行事,总要把个义字挂在嘴上。如今屈膝降敌,义字何在?折了他们的锐气,比要了他们的性命更甚,主公虽不能因此贲赏,却绝不会因此降罪。”   裴行俨只觉得遍体生寒,本是勇武绝伦的虎将能臣,此时却觉得周身无力,乃至维持跪坐姿态都已经成为一件极为吃力之事。哪怕是当日与宇文承基这等虎将厮杀时,哪怕再如何用力如何危险,他都没有这等绝望,更不会感到如此恐惧。刹那间裴行俨只觉得自己身处的军帐变成了无尽深渊,举目四望尽是黑压压一片不见半点光明。   从何时开始,瓦岗军变成了这副模样?这还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揭竿而起,天下不甘于臣服杨氏父子苛政的豪杰主动投奔之处?还是那个哪怕身处绝境也不衰不馁,不分尊卑无分贵贱,任意几人都能围坐篝火旁取暖笑骂,勾画自己富贵之后如何过活的瓦岗军?这样的军伍,这样的主上,为他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仁基一声叹息:“你我父子本就是降将,与绿林中人不是一条心。这既是祸胎却也是个福缘,正是看重这一点,主公才让为父执掌兵柄。然则今时不同往日,兵权或许就是取死之道。要想保全家人及自身性命,就得万事多想想。不能再像过去那般仗着本领肆意为之。你得明白,主公已经不是当初的魏公,瓦岗也不是翟让那时的样子。”   “就算如此,这仗总得打赢才是。”裴行俨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回到武人本份上:“洛阳不克玄甲不除,则万事休提。把兵马都折损光了,我们又拿什么争夺天下?主公又怎么坐稳天下?”   “兵马自然是有的,别忘了我们手上那支精兵。主公并非翟让,他从心中就不喜草莽中人。只不过迫于时势,不得不暂且与他们周旋。自大破骁果之后,便有了以兵代匪的更易之心。何况眼下情形有变,更是到了非易不可的地步,于主公而言这也是必行之道。这些人的心性咱们都知道,哪里是好相与的?欲行大事必用非常手段,不过是早晚的分别罢了。徐乐的玄甲骑其实正是一口快刀,省了主公不少手脚。”   “胜不过玄甲一切都是枉然!”   “又怎么会胜不过?”裴仁基苦笑一声:“沙场上的胜负,从来也不是靠一二猛将的勇力胆气所能决定。玄甲虽勇不过孤军,主公大军在手怎会不胜?我让你仔细观看玄甲军阵杀法,就是让你出手之时能够赢得干净利落。尽量保全将士多立功勋,让主公看到咱们父子的手段。我们既不是单雄信亦不是秦叔宝,和翟让的纠葛不深。只要让主公看到咱们的手段,就不至于赶尽杀绝。”   裴行俨原本认为父亲所作一切,不过是为了取悦于李密,日后于新朝高官厚禄。嘴上不说心中却自有不甘,可是听到这里才知种种筹谋居然只为自保?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父亲,目光中满是疑惑。   裴仁基摇头道:“你还没明白?主公今非昔比,所行之事皆非常人手段,其结果势必非常人所能料。若是我所思不差,只怕一场腥风血雨刚刚开始,还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人命才能让主公满意。风高浪急之时,太过惹眼或是太过庸碌都不是好事。为父如今手握重权,难保不为人所忌。只能靠你的本事,求一个保全性命。至于说建功立业,那纯粹是痴心妄想,为父也没有那等心思,你倒是不必多虑。”   “阿爷,我们真的能胜?军心不稳人心不定,主公又是这等心思,这仗我是看不到盼头。”   “能,一定能。”裴仁基语气坚定起来:“咱们这些时日并非虚耗时光,主公之所以不急着进兵,并非是无计可施而是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变数。如果为父所料不差,变数多半就在这一二日间便会有分晓!到时候便是大获全胜之时!玄甲骑、徐乐……充其量不过是一勇之夫,于权谋手段面前,他那点勇力,又能顶什么用?”   裴仁基说话间目光掠过儿子看向帐门方向,仿佛要透过帐篷穿破云雾,直抵茫茫天外。自言自语道:“无敌斗将、五虎将军,提起来威风八面,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不过是小儿把戏,根本上不得台面更不会为那些大人物记住。记住为父的话,既为斗将便牢记自己武夫本分,切不可自视过高,否则便要大祸临头……”   “大祸临头!此番孤不单要徐乐大祸临头,也要李渊拱手来降!”   李密军帐中,这位即将踏上至尊宝位的瓦岗之主,终于放出了他的狂态。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随后便将手中金杯随手丢弃于地,紧接着便用手掌轻拍身边人的肩头:“伯当,我说什么来着?此番大计已成,这天下已入我囊中!这回你总该放心了吧?”   此刻李密帐中只有他和王伯当两人,就连心腹谋臣房彦藻也不在身边。王伯当也知,李密之所以如此,原因是两封密报,其方向都是潼关一侧,不过来源不一。身为李密的心腹武臣,王伯当眼下掌管瓦岗军情传递,所有细作送来的消息或是各处密报都要经过他手转交李密,是以对信息来源最清楚不过。   这两份密报一份来自潼关一侧山中徐世勣、秦叔宝,另一份却是来自河东。前者还好,后者却是基本搭上了李密经营有年的河东情报网,才把消息送出来。从此之后瓦岗在河东基本就成了睁眼瞎,于消息已经一无所知。付出这么大代价传递而来的肯定是重要情报,但是具体内容为何王伯当就不知晓,只是从常理分析肯定是河东的消息重于潼关。   可是从李密的反应看,似乎两份情报竟然不分伯仲,效力基本相当。饶是王伯当文武双全,却也分析不出徐世勣那边立下什么功劳,能让李密这么欢喜乃至到了失态的地步。   李密也不让王伯当猜测下去,主动分说道:“徐世勣那班人着实有本事,真的给孤送了一份大礼。你可知他们拿住了哪个?哈哈!怕是你做梦都想不到,他们居然拿住了李渊的女儿,那位李家九娘!”   王伯当一时没弄明白,一女子何至于让李密欢喜如此。李密则拍着王伯当道:“要破玄甲骑,便着落在这个女子身上。贤弟且辛苦一遭,把那小娘带到军中,孤自有用处。对了,带上那个主。”   “啊?”   “孤这是为了贤弟着想,今时不同往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带上他便是个凭仗。孤知道你念旧,但是大事当前顾不得许多。切记,一定要把人带到军中,此番能否破玄甲得洛阳,便着落在这女子身上!” 第八百九十八章 入阵(十二)   “你待怎讲?九娘被响马拿去了?你干什么吃的!”   此刻,洛阳城外甲字新城内,也是一片纷乱。饶是徐乐之前费尽心力控制事态规模,可是等到消息传开,几个得以参加军议的战将还是难以控制情绪。饶是徐乐于玄甲骑内一言九鼎,可是此时却也难以完全控制局势。   这也不能怪众将发作,实在是眼下这桩事实在太大,牵扯的又是自家人,纵然是佛门高僧也难免动怒更何况是武人厮杀汉?小门神韩约素来沉稳持重,这当口却也怒从心头起,劈胸一把抓起满面血污狼狈不堪的林望三,勃然大怒道:“那许多将士死了,你为何不死?居然还有脸活着回来!”   “韩大!”徐乐一声轻叱,声音不算大,但是却凌驾于一干乱糟糟的叫嚷声音之上,清晰送入每一名军将耳中。随后手臂轻抬,稳稳搭在韩约手臂上。   韩约侧头看向徐乐,徐乐朝韩约摇摇头,韩约这才将手松开,林望三重又匍匐于地一动不敢动,口内不住告饶:“小人自知此番犯得乃是死罪,亦不敢奢求活命。只是这件事干系重大,小人一死事小,若是误了大事,便是宗族尽灭也不足赎己之罪。留着这条性命,就是为了来送个消息。消息既已送到,小人纵死无憾。”   “仓啷!”   伴随着一声脆响,宋宝已经抽出腰间直刀,直奔林望三走去。   “宋大!”徐乐身形未动只是一声呐喊,便让宋宝不敢再往前走,但是他口内说道:“这鸟人犯得本就是死罪!我不杀他,圣人将来也得要他的脑袋!”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这次的事罪不在他。”   林望三本来差不多就是瘫在地上,听到徐乐这话,双手撑地猛地抬头看向徐乐,眼中淌出两行泪水。   “有乐郎君这话,便是粉身碎骨也值了。小人在死前,能遇乐郎君,也不算白活一世。我只恨自己无用,救不得九娘。否则就算是……”   徐乐这当口却已经俯身,双手托起林望三两臂将他搀扶起来,双眼盯着林望三说道:“徐某并非强梁,更不是胡乱杀人泄愤的蛮徒。军法无情却非滥杀之用,这次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自责,他日纵然圣人降罪,徐某也会秉公直言。”   待等林望三坐定,徐乐又看向其他人等。由于事关重大必须保守机密,此刻列席的都是玄甲股肱嫡系,不过韩家兄弟、步离以及从乙字新城特意赶来的宋宝以及新近加入的李君羡而已。这些人里面,李君羡最为从容,主要是他和九娘李嫣素昧平生,也自然没有交情可言。不过从对方身份和事情,也能感觉出事态的严重性。虽然不曾拿刀动枪喊打喊杀,但是眉头也紧锁一处。   徐乐看着几人说道:“各位心思某心里清楚,众位都是徐某的生死至交,随某出生入死多次,都盼望着玄甲骑日益壮盛,生怕一招不慎招来大祸。如今九娘被执,大家心里难免有火。若是无动于衷,便不配为人,更不配在玄甲为将!不过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动怒,就随便迁怒于无辜。林望三于这件事上有功无过,他若是贪生怕死逃之夭夭,才会误了咱的大事。”   宋宝道:“乐郎君这话说的不错,可是这事已然误了!九娘被擒,这是通天的大事。况且细算起来,还是为了给咱输送军资才遭逢此难。将来圣人怪罪,怕是咱们也难以逃脱。你且想想看,这件事如果闹大,咱们还有命么?”   他有句话没有说出口,之前你乐郎君大闹玄武门,自己打得倒是痛快,但是也把玄甲骑逼迫到了绝境。如今九娘又出了事,两罪归一眼看便是身死军灭的下场。这时候不是自己想要迁怒,而是换做是谁都没法再四平八稳的思忖才是。   徐乐却是出奇的镇定:“圣人怎么想与我等无关,咱们安心做好自己也就够了。说句难听话,咱们在此杀人骂娘,难道就能把九娘救回来?又或者拉刀抹脖子,便能化解了这场灾厄?七尺男儿理应仗三尺剑凭一身血勇安定天下,而不是遇事哭哭啼啼指天骂地!左右不过就是这么一档子事,人被掳了,且先救回来再说其他。与其想着杀人,不如想想怎么救人来得有用!”   他这话一说,宋宝也就没了话讲低头不言语。步离这当口却说道:“埋伏……凶险。”   她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徐乐自然能听得懂。韩小六也分说道:“步离说的没错。那些贼寇抓了九娘不杀,也不肯杀林望三,反倒是派他来报信,要乐郎君去寻他们当面分说。这明摆着就是没安好心,且不说人数悬殊双拳难敌四手,就说那些贼寇素日行为,也不像是能坐下来谈事情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肯定会在四周布下埋伏,乐郎君不喜用计,多半要受他们的暗算。我和梁亥特的兄弟们闲谈时也听他们说过,猎手对付厉害的猎物,从来不会硬拼。都是想方设法把猎物弄到埋伏陷阱的地方,这帮响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韩约这次并没有反对弟弟,反倒是同意兄弟观点:“小六说得不差。瓦岗军一班贼寇,不能和我们之前遇到那些官军武将相提并论。若是按照往日行事,肯定是要吃苦头。”   他当日曾经在鹦鹉洲被擒受刑,对于盗寇手段最为了解,也对这等人深恶痛绝。说起这件事就咬牙切齿,倒是格外令人信服。只不过对于新加入的李君羡是何想法,便顾及不到   徐乐却是一声轻叹:“强盗军将,又有什么分别?若是依某看来,反倒是绿林中人比朝廷军将更值得信任。咱们都是徐家闾出来的乡党,当日王仁恭的所作所为心里有数,他和他手下那班爪牙行径,比起强盗来又有什么分别?至于杨家父子又或是王世充之辈,就更不必说。便是天下间一等一的恶匪,比起他们也要自愧不如。我宁可相信他们,也不愿意相信那些高门望族中人。”   他看了一眼韩约又看向其他人:“今日在此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怕直抒胸臆。九娘落在徐世勣等人手中我还不太担心,可若是落入世家高门手中,结果如何怕是就难说得很。论谋略讲歹毒,瓦岗众人比起那些人还差得远了!可是那帮人的手眼咱们都清楚,很快就会从中插手。是以眼下我们不但要救人,更是要和那些人比快。不能让九娘落入那些人手中,以免生出更多的变数。”   韩家兄弟沉默不语,宋宝这当口却道:“就算救人也得从长计议,依我看这事既然闹大,不如索性就彻底挑开。总归是李家的女儿金枝玉叶,让圣人派兵去解救才好。纵然救不了人,最不济也能把水搅浑。到时候咱们再出手搭救,总是多了几分胜算。总不能让毗沙门真的在潼关高枕,万事都不上心。”   这次连韩约都站在了宋宝一边,他虽然不喜欢宋宝为人,但是这次却觉得还是他想的对。“这话不错,李建成麾下虎贲六万,在潼关坐着享福,却把苦差事都丢给咱们。现如今这玩命的勾当如果还是给乐郎君一人,也未免太便宜他了。徐世勣等人再怎么了得,也不过就是那点人马。我就不信他们各个三头六臂,能挡住那许多兵将。”   “这就是我说林望三有功无过之处,他并没有自作聪明,去请李建成发兵,而是按着徐世勣的嘱托,把消息带给了我。”徐乐看着韩约说道:“倘若李建成出手,事情肯定会变得更糟,多半就会变成最坏的结果。”   “那不能吧?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妹子。”   “且不说骨肉情分对于李建成这种人有多少份量,就说他那种草包,又哪里有救人的本事?只怕他越想做好事,就会让事情变得越糟糕。至于宋大所说的圣人,这话倒是不错。只是这次,怕不是这么想的。”   徐乐的脸色变得凝重,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担忧:“只怕圣人眼下自顾不暇,未必就能腾出手脚解救九娘。”   “这话怎么说?总共不过是瓦岗贼这伙人马,又是咱们在这扛着,圣人还有什么自顾不暇的?”   “倘若对头不光是瓦岗,又当如何?”徐乐声音里听不出喜忧,只是用最冷静的态度分析事件的可能性:“你们难道不觉得,瓦岗的行动很是古怪?如果按照最坏的结果考量,我们在此迫不得已接战,他们也是装模作样吸引众人注意力,让所有人都盯着咱们,观看这场交战的胜负。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地方却不在此,而是在其他所在。”   徐乐说到这里一声苦笑:“但愿是我想错了,否则这次便是天大的麻烦。纵然咱们这里可以取胜,圣人那里怕也是要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自处。” 第八百九十九章 入阵(十三)   长安城内,大兴宫中。   这两日的长安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分别,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不管城中百姓还是寻常官吏将卒,大多数人眼中的长安乃至整个天下的时局,其实都是那副样子。李唐虽然天下未定但气势如虹,各路兵马如滚汤泼雪,所到之处攻必取战必克,四海豪杰竞相来投,相信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便可平定,大家只要在长安高卧敬候佳音即可。   宫中的情形也和外面差不多,事实上处于深宫之中的人,消息还不如外面灵通。只能靠一些只言片语零散信息再就是文武百官以及皇帝的反应,来揣测外间局势。眼看宫中宴会依旧,丝竹声不断,也就认定是一派大好河山。   只有极少数的老宫人,能感觉出些许不寻常味道,觉得天下似乎要有什么大变动发生。主要依据有三:一,宴会依旧但是圣人却不怎么出现乃至裴寂、温大雅等心腹重臣也不见踪迹;二,宴会上文官依旧可是武将越来越少,尤其是那些以善战闻名的军将明明进了宫却不见饮宴反倒是跑到圣人宫室之中;三,便是听闻城外校场每日聚集大队兵马,更有许多辎重向外输送。虽说对外说法是正常粮草调拨,但是这些老宫人人老成精,哪里是那么好骗?都觉得这分明就像是整兵出阵。   可是长安留守兵马,本应拱卫京畿护卫圣人,怎么好端端的往外调?唯一的解释,就是战事有变,到了非出动京畿兵马不可的地步。虽说当今狼烟四起,李唐王朝也远远没到禁军坐镇京城绝不轻易外出的地步,可是这种调度总是让人觉得不寻常,乃至让这些老宫人在强做欢笑迎合着其他人颂圣念太平同时,心里却在暗自敲小鼓,不知情况到底恶劣到何等地步。   “三胡竖子误我!玄公你此番前去,第一件事便是斩了竖子首级,振奋三军以明赏罚,也好让天下人看看,孤绝不会偏袒自己的子嗣!”   李渊的宫室外,腰配利刃的内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宫室遮护得风雨不透。没有李渊诏令以及亲信引路,任何人想要接近都难逃身首异处得下场。也正是因为身处这等环境,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引发动荡,李渊才能放开怀抱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原本陈设于此的各色珍玩,已经因为这赫赫天威而损失大半。内中不乏杨广自江南搜刮而来的当世珍品,世上再无第二样。李渊艳羡多年而不可得,一朝到手本是视若心头肉,可是在狂怒之下也全都顾不得了。   来自河东的急报在昨日已经送入宫中,李渊也是到此时才知道后方居然遭逢大变。   要说刘武周偷袭,李渊其实也不是没有考量。不过对比双方强弱,李渊还是认定优势在己。毕竟彼此之间实力相差悬殊,刘武周的边军再怎么能打,也就是马邑、恒安这两府鹰扬的老底子,和河东六府鹰扬比差了多少?再说这马邑鹰扬又是长期为王仁恭把持,刘武周火并王仁恭后收拢其部众,军心并未归附战力更要打个折扣。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半鹰扬府的兵力加上那些悍勇边民,缺衣少食军资匮乏,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即便元吉年少识浅,可是总归有宇文歆护卫,更有六军鹰扬的老班底为其羽翼,怎么看都是有胜无败。在李渊心里,这种安排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李元吉被打得死守不出和刘武周形成僵持,就算到了那一步自己也有的是办法解围。   可是万没想到,李元吉居然比自己想得更混帐,竟然把晋阳丢给了刘武周,自己退守到了太原。这还不说,而且还逼反了麾下悍将张达。现如今得情况是,刘武周得了汾阳宫、晋阳城两地所积存的海量甲杖、钱粮,人强马壮声势如日中天,眼看便有席卷河东之势。   自家辛苦积蓄的财货兵杖,本是为了一旦有变谋图后复所用,做梦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何况河东乃是自家根基所在,麾下大半军士的桑梓所系,家人眷属也依旧滞留于河东。   毕竟他们不是军将官员,皇恩浩荡也落不到他们头上。是以他们的家眷不可能也搬到长安来,且不说没有那么多地方更没那么多钱财用来安置,单说一条,他们都走了,谁在河东为自己耕种田地纳粮完役?   可是如今这一败,这些人的家眷都落入刘武周控制之中,军心士气都势必受到影响,一个处置不当就可能哗变。可以说李元吉这一败,不光是丢了几座城池多少兵马的问题,而是有可能把李唐江山都败进去。   偏生这些事自己还不能公开说明,毕竟江山草创人心未附,就是庙堂上的文武,也是一人一个心眼不足以尽信。别看他们表面上恭奉自己,心里揣着什么念头却是谁也说不准。若是让他们知道真实情形,保不齐就有人会暗中勾结刘武周或是李密,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是以一方面要装作无事发生依旧歌舞饮宴粉饰太平,另一方面又要设法尽快讨平贼寇复夺州郡。自登基以来,自己第一次感到了为君艰难,以及所谓乱世的真实滋味。比起来还是当日蛰伏晋阳以待天下有变时日子才是真正逍遥,哪像现在这般。   谁都知道应该速战速决尽快夺回河东,问题就是根本做不到。恒安、马邑的边军本就是大隋一百二十七处鹰扬府中有数精锐,如今更得了突厥人助力,势力更胜从前。便是大隋一统江山鼎盛之时,突厥都是心腹大患。何况现在江山残破,自己眼下所拥有的兵力钱粮,可不能和杨广时代相比。他都差点在雁门关被擒,自己就算拿出全力和刘武周打,又有几成胜算?   更别说现在自己还拿不出全力,帝国最为精锐的六万大军还在潼关防着李密。两线作战左支右绌之下,如果和突厥正面交锋基本就是必败无疑的结果。   原本用来对付刘武周的武器就不是刀剑而是钱粮,依靠物资方面的优势以拖待变,耗也耗死了那帮穷鬼。可如今他们得了自己的积蓄,于钱粮物资上并不见得比自己差多少。再指望拖延取胜已经没有可能,刘武周反倒是可以利用这些钱粮招募兵马扩大战果,死守就等于守死。眼下要想破局,就必须在一个方向打开缺口,不管是河东还是洛阳,只要有一个地方打出结果,都能缓解另一方的压力。   到底是世袭武功勋贵,李渊也是知兵之人,明白眼下这种情况,多半就是李密搞的鬼。自己经营多年的河东,莫名其妙被人打成这副德行,军令不通消息断绝,这肯定是有细作搞鬼。最好的办法就是起用能将领兵出阵,以攻对攻先打残其中一路,让他们不能互相呼应,再集中力量对付另一路。这样的能将自己手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一想到这一层,李渊就觉得血气上涌,左侧额头隐隐作痛如遭斧锯,他不由得怒火升腾,于李元吉的恨意凭空增加几分,对着面前裴寂说道:“玄公素来对他们几兄弟照拂有加,可如今国事为重,你也不要为他们求情!只管按孤的旨意行事,斩杀三胡以正国法纲纪!”   裴寂神色从容,面上无喜无忧,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对李渊的发作也没有明着去劝谏或是抗衡,只是等到李渊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才淡然说道:“既然圣人要臣去杀三胡,那么臣就要斗胆多问几句。窦诞如何处置?宇文歆呢?杀了他们,还有河东留守的军将,各地镇守的文武,他们又当如何?总不能说三胡有罪他们便无事一身轻。最好圣人先拟好赏罚传下诏令,也好让他们心中有个定数。否则一边想着圣人会怎样处置自己,一面御敌守城,难免分心分神一败涂地。”   李渊闻言一愣,随后用手一拍案几:“你这不还是为那畜生求情?”   “臣不为任何人求情,只是询问公事。眼下大敌当前,齐心抗敌尚嫌不足,若是自家内部再起了猜疑,只怕这仗便没法打了。”   “三胡不杀下面的人何以心服?”   “杀或不杀要看何人裁夺。若是杨广在位,杀子乃是寻常,众人不会奇怪。圣人仁爱之名布于四海,此时下旨斩子,他们只会想着圣人杀红了眼,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那么就更不会饶了自家性命。原本想要死守到底的,也要给自己谋个退路。赏功罚过情理中事,不过要看赏罚何人。晋阳之失齐王自然有过,但是最大的罪责不在他而在宇文歆。齐王少年不晓事,难道他也不晓?为何晋阳一夜之间便失守,这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确实要仔细斟酌。”   李渊看看裴寂,心知这话并不占理,却对自己心思。毕竟几个儿子都是自己心头肉,犯了再大的错,自己也不忍心杀戮。只不过之前没有下台阶,不得不那般表态罢了。如今有了这话,自己就可以打着保全宇文歆的名义,把自己儿子保下来。可眼下最大的问题不是说李元吉是否逃过自己的圣旨诛杀,而是他能否逃出刘武周的屠刀,自己的江山又能否逃过这一关?   辛苦多年终于登上宝座,椅子还没坐热就给刘武周那种粗胚夺了去?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就算死也难以瞑目。   不能!绝对不能!这李唐的江山必须保住!河东必须夺回来! 第九百章 入阵(十四)   裴寂显然和李渊心思一致,身为谋主他所想的比李渊更深了一层。   “刘武周这等悍贼,所凭仗不过血勇,三鼓而竭不足虑。真正可虑者,乃是他背后的突厥人。若是能够让突厥知难而退,刘武周便不足为患,否则便是大唐之祸,亦是中原之灾。如今还只是执必一部觊觎中原,倘若那位金狼汗动了心思,到时候一声令下百万胡骑南下,只怕昔日神州涂炭惨剧将会重演。”   “裴监所言甚是,可是光说这些又有何用,总要想个良策。”   “速战速决挫其锐气,使胡虏不敢再生弯弓南下之心!”   裴寂的语气听上去还是那般从容淡然,但是作为多年至交,李渊还是能感觉出在其平和的表面下拼命掩盖的躁动情绪。   看来这位老友也不过是努力装出来的从容罢了。晋阳失守胡骑南下,立国未久的大唐情势危如累卵,这个危局自己看得到裴寂自然也能看到。他的身家性命和自己绑在一处,和大唐江山休戚相关,自然不会轻慢。之所以保持那副模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毕竟眼下他是少数能和自己畅谈机要之人,如果连他都慌了,自己又何以自处?   这才是人臣本色。   李渊心中对于老友又多了几分赞许,越发感觉自己这次的安排不差。三胡已经把局面败坏成这副样子,河东的兵权肯定要换手,援兵的主帅也得精挑细选不能再出差错。如今李唐麾下文武云集,但是这等大事不是等闲人可以承担。这次自己选定的主帅,便是老友裴寂。   一直以来裴寂担任的都是文职,并没有自领一军征战沙场的经历。不过李渊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昔日群雄逐鹿中原,多少书生拜大将,一样可以建功立业。不管陈庆之还是谢艾,都是以文人统大军立下赫赫军功的典范。他们可以做到,裴寂为何不能?   虽说不曾领兵,可是一直以来裴寂追随自己赞划军机出谋划策,表现出的才具足以担当一军主帅。何况他是河东裴氏子弟,本就是曾经得到家族之力栽培。如今靠着从龙之功以及和自己的交情,突破了血脉限制位极人臣,家族对他的资源倾斜自然更甚。河东裴氏枝繁叶茂,族中子弟不乏弓马健儿。   瓦岗军中裴仁基、裴行俨父子,就是河东裴氏子弟。能够出一个裴行俨,自然就能出第二个。裴寂自己不曾经过戎马不算什么,只要有晓畅军事的子弟辅弼也就够了。   原本担心裴寂对于此战重视不够又或者谋略不明,如今一番交谈下来,这点担心便化为无形。裴寂的心思和自己一样,知道应该速战速决,避免事态扩大动摇军心国本,更是不能让那位突厥金狼汗把河东视为可以猎取的肥美羔羊。   主帅考虑如此周详,此战便胜了一半。就在李渊长出一口气的当口,裴寂那厢却又开口说道:“此役利在速战,需得善战勇将统兵才是。二郎……”   “别提他!”李渊一声断喝,把裴寂后半截话全都挡了回去。两人相交多年,虽说位分有差,但是李渊素来仁厚又和裴寂共谋大举,尊卑之分并不明显。在李渊登基后,只要不是朝堂之上,依旧保持着这种平等往来关系。这也是李渊刻意为之,以区别于杨广。像是这种无礼举动,在两人的相处过程中极为罕见,也足以证明他的愤怒。   但见李渊双目怒张语气里满是火气:“我李家兵将无数,难道离开他便打不成了胜仗?若果真如此,这天下怕是也难以长久!裴监挂帅,长安兵马任你挑选,唯独不能点二郎的将!”   “臣遵旨。”裴寂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随后眼皮耷拉着,又恢复之前没精打采的样子:“若是如此,这兵也不必选了。臣想选的兵,非二郎不能驭。既然他不能出战,这兵也就不能调动。其他兵马也没什么差别,全看圣人的心意就是。”   “裴监不必如此,孤知道你的打算。”李渊的语气也略微缓和了一些:“咱们筹谋大事之时,所仰仗的也无非河东六军鹰扬。彼时谁也不知玄甲骑尚在人世,更不知道有朝一日会为我等所用,不也是照样下定决心起兵?如今我军席卷关中,帐下豪杰万千,难道离了玄甲骑便不能厮杀?”   “速战……”裴寂小声嘟囔了一句,但是也没有再说下去。他当然听得出来,老友心意已决不能更改,任凭自己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结果。说到底还是因为玄武门那件事,让李渊对徐乐和他的部下有了防备之心,短时间内不想让玄甲骑立功太甚以免其越发骄横难制。再有就是对二郎的刻意打压了。   毕竟徐乐于洛阳大战,能够统带玄甲出战的只有二郎李世民。说起来李渊对于自己几个子女都极为宠爱甚至到了好坏不分的地步,哪怕是闯下大祸的李元吉,等到他气消了也一样会关爱有加,自然不至于对李世民有什么特殊偏见。主要问题还是李建成领兵于潼关,如果这时候李世民领兵征河东,日后还是面临两兄弟军功难分高下的问题。说到底李渊维护的不是李建成,而是嫡长即位这个统绪,这一点自己也是极为赞同。   毕竟经过多年战乱礼崩乐坏,连帝位传承都变得充满变数。这一情况如果得不到改变,这个天下就很难摆脱以力为尊的想法,自然就没法由乱入治。不过李渊这行为,多少也有点过头了。万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不管有再多的道理,都得先保证大唐江山稳固才行。连国都亡了,再说其他还有什么用?   自己满腹经纶,刘武周不过一个土棍,两下对垒自家倒是稳操胜券。可问题是刘武周背后的突厥执必部,那可不是好惹的主。要想一下子就让突厥兵吃苦头知难而退,最好的办法就是动用玄甲骑,让他们冲上几回就什么都解决了。   现在李渊为了打压李世民和玄甲骑,就不派他们上阵,在裴寂看来就是轻重不分。可是圣意已决,自己也逆转不了,只好思虑着说道:“云中子弟弓马娴熟,十几岁的少年郎便可挥刀杀人。如今再得了钱粮甲胄,就越发的不易对付。”   “右武卫大将军姜宝谊乃是天水姜平襄之后,家学渊源文武双全,太常少卿李仲文素有谋略。有这一文一武辅佐,再检精兵五万,难道就抵不上这区区万余玄甲?”   李渊看出裴寂的心思,开始分派兵将。姜宝谊的名号裴寂也是听过的,此人将略武艺都是上上之选,确实也是大唐武将之中一流人物。说到底李家的底蕴在那,不可能真的离开徐乐就没有能拿出手的武人。当日玄武门大战,也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派将上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能把自家武人都拉出来围攻。是以不少上将没有和徐乐交战不是因为无能或者怯懦,而是实在缺乏个合适的身份和立场。   原本留姜宝谊在长安,也是有着坐镇京畿用意。现在把他派给裴寂,足见李渊的诚意。至于李仲文,裴寂倒是不太在意他的谋略,而是在意他的身份。这李仲文和李密之父李宽乃是手足,是李密的叔父,也是李家制衡李密的一个重要人物。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会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他看向李渊问道:“此人……不派到大郎那边了?”   “此番种种变故少不了李密的手脚,他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哪里还有什么宗族情分?这人留在京中也无用处,还是让他随你出战。再者此番胜负难料,万一有人因李密之故迁怒于仲文,只怕对其不利。此番让他远离是非,也是孤的一番心意。还要劳烦裴监,替我好生照料于他,千万不要让他受了什么委屈才是。”   “臣……遵旨。”   裴寂口中说着,心内已然明白,李渊话说的好听,实际就是让自己监视李仲文的举动。李密这番放得好冷箭,李渊就算不死也是元气大伤,细算起来这里面固然有李元吉的责任,也少不了有人勾结李密泄露军情。李仲文这个叔父难免让人疑心。   只不过此人素来低调,又对李渊很是忠心,无缘无故不好处置,让自己带他出战,就是为了给李仲文和突厥人勾结出卖军情的机会。如果自己能抓住他的现行,就能服众。此番自己出兵不但是要破外敌,也是要为李渊去了内患。   这时李渊又说道:“孤要坐镇长安不能陪伴裴监征战,唯有备下美酒羔羊,等待兄凯旋之日犒赏将卒。”   裴寂也不答话,只以一礼以谢。君臣之间不需多言,都知道这是怎样的信任,也知道是何等的责任。   就在这时,忽然殿外传来几声走动,裴寂、李渊都一愣,随后裴寂就知道:肯定是窦皇后那里有什么大事发生。 第九百零一章 入阵(十四)   眼下李家江山风雨飘摇,李渊还得装出天下太平样子,所费的心力比平日更甚,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饶是他再怎么宽厚,这时候也难免降下雷霆之怒。再加上晋阳失守这件事当下还属于机密,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更是有杀错无放过。就算是有军国之事,在自己离开宫室之前,也没人敢来打扰。   唯一的例外,就是窦皇后。   虽说李渊不是什么私德检点之人,但是对于美人的态度不过是玩物,和窦氏这个发妻没法相比。裴寂之所以果断弃杨而投李,除了自己的前程以及大隋的种种苛政之外,两个君王之间的差别也是重要因素。和杨广相比,李渊虽然也有种种缺点,但是他有个很大的长处,就是人情味重。对李渊来说,征战天下固然重要,但是不会因此割舍骨肉亲情夫妻情分。这就比为了天下大业可以弑兄杀子的杨广更让裴寂认同。   自己当初就是为了这份人情味决定追随李家,李渊登基后保持这份人情味,就越发证明自己的当初选择没错。是以不等李渊下旨,裴寂主动说道:“臣告退。”   李渊也不多言,挥挥手自己则向外走去。   前来的内侍乃是李家老人,可是此时也不由得浑身颤抖满头大汗,生怕触怒至尊招来杀身之祸。李渊这时候却是顾不上他,自顾穿廊过殿,向着窦氏所居住的立政殿而去。   立政殿内香烟缭绕,檀香味道重得吓人。而一进入立政殿,便看到跪在殿内的李世民。虽说人跪在那,但依旧腰板笔直如同出鞘利刃,不管从任何角度看去,都能感受到那股子英武之气。一如初升旭日,光华万丈力量无穷。单看背影,就足以让人称赞一句:好男儿!   只不过李渊现在看到李世民就觉得怒火上涌,加上殿内浓重的香味,更让他头晕目眩,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随后也不看李世民,径自往寝宫走去。   窦皇后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眼神黯淡,纵然李渊不通医道,也能看出来自己的爱妻即将面临油尽灯枯的结果。这已经不单纯是疾病,更多是气血衰败元气尽失的表现。人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就已经难以救治。纵然有回春妙手,也是治病难救命,想要让人变得生龙活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以帝王的权柄财富,倾五岳四海之力,也就是用各色珍贵药材拖延时间直到药石罔效为止。   一想到这个结果,再想到爱妻之所以如此,最大的原因还是自己蛰伏晋阳时,爱妻操持内务整顿家业,保证李家内部和睦,门下产业可以顺利运转,且又不至于引起皇帝疑心。劳心劳力损耗过巨所致,李渊就觉得心头如被刀戳痛楚难当,鼻子阵阵发酸,心中就越发难过。   窦氏这当口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立于床头的丈夫,勉强提起精神问道:“三胡?”   “玄公不日点兵援救,区区刘武周不足为患。太原是咱的心血所在,就算百万兵马也难以攻克,三胡在城内太平的很。只等着他裴叔父前去接应就是了。等他一回长安,我就让他来夫人面前领家法。”   窦氏未置可否,只是又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九娘……”   李渊沉默了。   潼关山道间的那场伏击,于李嫣所部堪称灭顶之灾。其部下虽然精悍,但是严重缺乏战阵经验,更没有和绿林人交战的历练,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响马交锋。即便是薛家四兄弟,也是在幽州和突厥人交锋,没有和贼寇交过手。   山间狭路遭遇伏击,全无防备的李嫣兵马顿时大乱。那些来自各府的精锐卫队厮杀手段确实了得装备也精良,但问题是战场并不利于他们发挥。加上来自不同的府邸,缺乏有效指挥调度,对手偏又是瓦岗军中最善于山地作战埋伏偷袭的绿林精锐,其结果不言自明。   薛家兄弟原本还想凭借个人武艺把李嫣带走再说,可是徐世勣却根本不给这个机会。秦叔宝、罗士信等猛将一拥而上,薛家四将自保都难就更别说救人。也就是薛万彻凭借自身勇力勉强杀出一条血路逃走,其他三兄弟连同李嫣悉数被擒。   其突围之后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回长安报信。李嫣被抓的消息传入宫中时,晋阳失守的密报刚刚送到。两个消息一前一后接踵而至,如同高手挥出的两记连环攻击,打得李渊头昏眼花险些晕厥。   这件事在李渊严令保密之下,外人无从知晓,就连裴寂也不知道有这种事发生。薛万彻已经被秘密看押起来予以治疗,就是不让他和外界接触。可是李渊也知道,这消息瞒谁也不能瞒夫人,于是坦然说出此事。   窦氏原本就因为之前操劳过度以至于气血两亏百病缠身,再遭逢这等巨变,哪里承受得住?饶是太医施尽手段,窦氏也就是这副模样,所能做的就仅仅是维持局面不再恶化而已。方才的内侍就是奉了窦氏之命去请李渊,倒不是说窦氏身体突然有什么变化。   李渊也知自己妻子不是不懂轻重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招来,肯定是有事情要说。只不过被熏香搞得头晕眼花加上忧心爱妻的病体,一时间方寸大乱,不知夫人到底想要怎样,只好有问有答。可是窦氏提到九娘,李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自然想要救女儿,可是眼下诸事缠身,自己纵然是关中之主,也拿不出余力做这档子事。再说这种事也不适合大张旗鼓,真让李建成发千军万马搜山救人,不说能否成功,单是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对于自己来说就非常不利。   如果做个比较的话,救李嫣的难度其实未必就比救晋阳来得小。后者就是两军厮杀,只要自家准备好兵马钱粮,再有可靠的军将统帅,至少可以打个不胜不败。说到底两军交战最后都是实力比拼,谁的国力更强谁就更容易取胜。   和这个相比,救人就困难多了。不光要有谋略有布置,更要有得力的人去做这件事。倒不是说李建成麾下六万精兵里面找不出几个能人,而是说这些勇士得本事到底如何,又能否保证随机应变处置得当,是谁都没法作准的事情。   打仗可以有若干次机会,一次不利还可以整军再战,救人就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失手很可能导致爱女丧命,这里面的责任谁都知道,是以就算李建成下令,他手下也有合适的人手,这个人是否敢接这道命令也在两可之间。   若是平日李渊还可以从容布置慢慢运筹,总能想出办法。可如今大敌当前,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应对刘武周的威胁以及设法保密预防内部生出变乱上,哪里还能分出精神去救李嫣?两下叠加一处,结果就是面对爱妻得询问李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知道这个态度对于妻子得病情弊大于利,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把火都撒在李世民头上。   事情一闹大,背后的很多情况也就藏不住。林望三是李世民的私人,九娘能把声势闹这么大,和李世民的暗中帮助脱不了关系。这些情况李渊之前就知道,只不过是当作小儿女的胡闹睁一眼闭一眼不加干涉,可是现在闹成这样,这些小事就成了大事。   自从窦氏病倒,李世民就一直跪在这,两日里食水都不曾进。没有李渊的命令,谁也不敢让他起身,李世民也不辩解更不哀求,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不知是认罪还是在赌气。   窦氏看着丈夫的模样,又是一声叹息。   “二郎跪着,九娘就能回来?”   “若不是这个畜生,又哪里会有这场祸事?不管他趁孤不在说了什么言语,夫人都不要相信。他若不是咱们的子嗣,孤早就……”   李渊话没说完,却见夫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头努力地歪向了墙壁。   看来夫人是等不及了,非要把九娘救出来不可。李渊也知道,夫人这个状态维持不了太久,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自己身为九五至尊,难道就看着爱妻满怀心事离开人间?   思虑片刻之后,李渊忽然转身走向外面,朝着李世民使了个眼色,原本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李世民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一样,猛地站起身,跟在父亲的身后就往外走。   窦皇后虽然一直闭着眼睛,但是只听外面动静就能猜出大概,只见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原本苍白如纸得脸庞也难得地泛起了一丝血色。 第九百零二章 入阵(十五)   “裴监方才与孤商议,也曾点你的将,孤不曾答应。”   来到偏殿得李渊开门见山,张口就说出方才发生的事情,随后紧盯着李世民。却见李世民神色如常,毫无遗憾或是怒气,便接着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圣人做得是!裴叔叔要孩儿出阵是给他做先锋,所倚重得其实还是玄甲骑。可是玄甲骑乃是我大唐精锐所在不可轻出,一旦出阵就必须取胜。倘若他们败一阵,我李家铁骑无敌的威名就要打折扣。现如今敌情未明,玄甲轻出太过凶险。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孩儿软禁于府中,让外人认定圣人不会命玄甲出阵。他日时机成熟奇兵潜越,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再者说来九娘于潼关山麓间遇袭,可见瓦岗贼寇已经间道绕过潼关。万一有人轻骑犯京,必然会让群臣不安人心动摇。玄甲骑在人心就能安定,有这支铁骑在,足以当十万军。”   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嘴唇干裂,显然这两日里他确实是食水未进。不过说起军务依旧两眼放光,全然忘却了疲惫饥渴。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李渊既是心疼又有点哭笑不得。若是大郎能有他一半本事,自己也就少了许多烦恼。可也正因为大郎才具实在不及二郎,自己才越发要做好准备,不能让杨家手足残杀得惨剧重演。   他看了一眼儿子:“你以为裴监此去胜负如何?”   “裴叔叔未历戎马,刘武周却是久在边关惯打苦战。况且刘武周狡诈过人惯用诡计,裴叔叔自恃才高难免轻敌……”   说到这里李世民才发现父亲得脸色不对,连忙又把话拉回来:“不过我大唐兵强马壮,圣人天威护持,想来总是能胜。”   “目中无人!”李渊哼了一声,李世民连忙又要下跪却被父亲阻止:“你阿娘不在面前,这番把戏做给谁看?好生生坐着。”   他看看儿子,又是一声冷哼:“孤知道你的心思,但是这份心思趁早收起来!偌大天下不能只靠一个人去打,否则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遮护周全。就如当下这等局面,两处都要用武,若只有一人可用,又该如何?要想得天下,就得让你手下文武人人奋勇,都觉得自己是人才可以独当一面才行。否则各个饱食终日,有事就指望二三子征战,否则就束手无策,这成什么样子?”   李世民尴尬地一笑,露出自己一口白牙,在枯槁脸色映照下,就越发惹眼:“圣人教训的是,是孩儿孟浪了。”   “你孟浪的地方何止这一处?三胡搞砸了事情,你去给他善后,三胡又当如何想?他得性子你知道,到时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是非。你们都是我的子嗣,在为父心中不分高低,自然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不可生了嫌隙。裴监是叔伯辈,有他在三胡不敢妄动,你去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这件事你不要管,只管九娘得事就好。”   听到父亲提及李嫣,李世民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低下头语气也低了三分:“这桩事乃是孩儿……”   “跟你有什么关系?”李渊再次打断儿子的话:“你真当为父老糊涂了不成?若是这也要怪在你头上,为父和杨广又有什么分别?但是你阿娘那里,总要有人给她顺气,不找你还能找谁?”   李世民听得这话,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并未因为身份的变化就真变了个人。外人面前所谓“钝重”的老父,其实并不糊涂,只不过不喜欢锋芒外露,既是防范杨广,也是为了和天下的聪明人多交朋友。在很久以前父亲就教过自己,天下间大多数人都喜欢和不如自己的结交。家世门第不能改变,就让自己其他地方显得容易接近,如此才能笼络四海俊杰为己所用。   李渊这当口接着说道:“这件事怪谁都没用,若是归咎一人可以救回九娘,为父早就把这个人千刀万剐。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怎么把人救回来。河东之事牵扯甚大,为父确实分身乏术,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救人。”   “不必想。”   李渊这种推心置腹的态度给了李世民勇气,他破天荒地快速接话,让李渊也微微一愣。他看着儿子,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世民则抬头看着老父,斩钉截铁说道:“这件事其实根本不用劳神。贼寇掳走九娘并未下杀手,而且这几日也没有人前来索要财帛,孩儿想来他们掳九娘的目的不在我李家,而在于徐乐。”   “此话怎讲?”   “据薛万彻所言,那些响马并非逢人则杀,反倒是刻意保下一些人性命。比如儿门下林望三,便被活拿了去。若说九娘可以换取财货,林望三又有何用?分明是留着人当信使通风报信,再留人做筹以为交涉所用。”   “你的意思是?”   “瓦岗能交涉的人总共也没多少,如果算上九娘,那就更不剩几个。与他们瓜葛最深者莫过于乐郎君,若是孩儿所料不差,他们掳走九娘的目的,就是要和乐郎君交涉,所交涉之事多半与翟让之死有关。绿林草莽快意恩仇,说不定就是要借九娘与乐郎君了断恩仇。”   李渊也知自己这个儿子素日与军汉亲厚,说起对于草莽中人的了解,他倒是比自己手下这些文武强得多了。况且二郎素来精明,这番分析多半不差。可是见他说起徐乐时眉飞色舞的模样,李渊心里就来气,不由得怒道:“便是如此又如何?”   “乐郎君为人恩怨分明,九娘此番被执和他脱不了关系,便是豁出性命他也会把九娘救出来。他这人做事爽利,想救人就会动手,绝不会瞻前顾后。凭他的本领手段,区区几个贼寇……”   “够了!”李渊听到恩怨分明这四个字,就觉得心里格外的不舒服。再看李世民的模样,因为心疼爱子而消散的怒火重又升起。   “孤对你说的话全都忘了!我李家子是用刀之人,不能为刀剑所操控!这话为父说过不止一次,你怎么就是听不明白?你把军国大事系于一人身上,等若太阿倒持!日后到底是你统领麾下军将,还是那些骄兵悍将把你变成傀儡?这内中干系你难道不明白?九娘是女儿家,迟早是要嫁人的,糊涂便糊涂着不算什么。你是我李家子,如果也是这般糊涂,为父又怎敢让你再掌兵柄?”   李世民方才提到徐乐也确实是有些忘形,被父亲兜头一顿骂,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失态了。连忙屈膝跪倒在李渊面前不敢再行分说。   偏殿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李渊那满是怒意的粗重呼吸声。过了好一阵,李渊总算把呼吸放平,对着李世民说道:“回你娘面前跪着去,一边跪一边想,想想若是有朝一日朝中没有徐乐,你又该如何破敌制胜。若是……若是徐乐与你是敌非友,你又该如何自处?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什么时候来找为父。去吧!”   李世民不曾再多说一个字,踉跄着起身离开走出偏殿,只有李渊自己独坐殿内沉默不语。这偏殿内倒也亮堂,可李渊还是觉得不够。总是担心这殿内太过昏暗,以至于自己无法一览全貌,不知从何处就可能跳出什么东西于己不利。   他有心下旨让宫人准备灯烛,可是马上又想起昔日发生在这座城中的大火,以及在火中化为灰烬的英武少年。一想到当日的情形,以及少年人纵马舞槊纵横沙场的雄姿,与自己纵饮谈笑的情景,李渊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再不敢提点灯之事。生怕那少年的英灵会操纵着烈火把自己烧死,以报当日之仇。   当年之事真的怪自己么……其实李渊早就在心里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认定自己和那件事没关系。可是越看到徐乐,心里那份信念就越是动摇。李世民那句恩怨分明,就在耳边萦绕不去。   二郎的心思比寻常人活络,他的想法应该是没错的。那些瓦岗贼寇能够战败薛家四将,倒也不是无能之辈。如果他们真的铁了心找徐乐寻仇,说不定……   一时间李渊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更希望何人获胜。在偏殿内不知呆坐了多久,李渊终于缓慢起身向外走去,口内则轻轻念叨着两个字:徐乐! 第九百零三章 入阵(十六)   群山莽莽怪石嶙峋,加上山间生长得参天古树,天然就是绝佳的藏兵所在。   山势险人心更险,就算在太平时日,寻常百姓也不会来此玩赏,到了乱世就更不必说。自汉末至隋初的战乱,不但让江山残破民生凋敝,更是让人心变得与猛兽无异。就算是在城镇里都有可能为了财货动手杀人,在这种地方就更不用说。   人们都清楚这一点,自然也会刻意避开。是以这些山林间多年无人行走,厚厚的落叶腐殖掩盖了一切痕迹。哪怕是曾经有人曾经从这里走过,其路径也已然被淹没得无影无踪无处寻找。   这等地方于独行客而言,是标准的鬼门关。都不用真的出现强梁索命,就是迷路或者猛兽,都足以轻松吞噬一个人的性命。   山林间万籁俱寂并无动静,生长于此间的生灵,已然形成了属于自己的默契。它们互为依存又互为食物,死后则化作肥料滋润这一方林木水土。在大多数时候,它们都不会发出动静,以免干扰属于山林的寂静。哪怕是捕食,也往往是猎杀者突然发动完成动作,几个呼吸间结束行动,不至于惊扰太甚。   如果真的有冒失鬼干预打破这种静谧,很可能就要遭遇这方山林的惩戒。而冒失鬼就在此时出现了。   伴随着一阵扑啦啦地鸟雀振翅之声,无数栖息于树上的野鸟飞起遮蔽天日,将本就不多得阳光完全挡住。随后就听得一阵悠扬的鸾铃声响,由远而近于山林间回响。伴随着这阵阵铃声,一骑骏马缓步而入。马上挂槊槊锋处挑着甲包,而在鞍桥上端坐的,则是个身材高大猿臂蜂腰剑眉星目的英武少年。   男子一身青色劲装窄袖,雄姿英发神态潇洒,明明孤身一人行于险地却全无惧色,反倒很是从容。若是只看其神色,还以为他此刻正于长安城内朱雀大街上信马由缰,准备前往酒肆去赴某个美貌的胡姬之约。只有腰间那口直刀,以及背后负的雕弓、马鞍桥旁的撒袋,才和此处环境相配。   勒住缰绳四下扫视,马上的少年嘴角微微翘起,自言自语道:“选了这么个所在,倒也算得上是一群雅贼。”   来人自然就是玄甲骑一军之主,李唐第一斗将徐乐!   此地,就是徐世勣放走林望三时特意嘱咐他牢牢记住的所在,为防徐乐找不到地方,徐世勣还特意画了张简易地图,让徐乐来此了结恩怨。这处森林位于潼关与长安之间的山林小路上,正常的地图不会涉及,亦不是大军行动所在,用来了结江湖恩怨厮杀对垒,倒是最适合不过.   按说以徐乐的身份以及如今处境,并不适合做这种事。别的不说,如果他的行踪泄露或是被李密看破端倪,利用他离开大军的机会发兵猛攻,位于两座新建营寨之内的玄甲骑就有全军覆没危险。再者说来,若是在此专门设下陷阱伏兵,这位大唐第一斗将,完全可能阴沟翻船饮恨山林。   一个人武艺再强,总归也是血肉之躯,暗箭、陷坑又或者干脆就是乱箭齐发刀斧俱下,都足以让万人敌饮恨。骁勇无敌的名将丧生于宵小暗算之下的例子从来不缺。不管后人再如何唏嘘惋惜,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事实上徐乐此行,也是顶住了巨大的压力,一向惟徐乐马首是瞻的韩约,这次都旗帜鲜明反对他这种行动。   一边观察着四周情况,徐乐脑海中又浮现起之前营寨内的情形。素来持重的韩约,少有的发起了脾气,几乎是要和自己翻脸。   “若说救九娘,谁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那是咱玄甲骑自家人,更是为了咱才被掳去的,粉身碎骨也得救她出来。可是救人得讲章法,你那不是救人是送死,我第一个不答应!要是不想被他们小看,便让我走这一遭。在神武咱们就是手足,我去你去都是一样。玄甲骑有我没我都一样,可要是离开你徐乐,咱们玄甲骑就什么都不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这么多儿郎想,你现在的身份不能去冒这等风险!”   宋宝碍于身份,不敢像韩约那般放肆,却也是在旁戳冷箭:“响马怕不是有千把人,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多少钉?一个人去赴会,那和送死有什么分别?咱们救人也不能一命换一命吧?再说前敌这里离不开人,若是被人看破了机关,怕是马上就要大祸临头。总不能为了救一个人,搭进去咱的家当不是?”   真正站在自己这边的,反倒是小六和步离。小狼女没有那么多心思,更不知道什么算计,只是自己想要做什么,她就愿意做什么罢了。至于小六心思则更为单纯,韩约、宋宝想的东西他也想过,但是对于小六来说,这些加起来也不如义气重要。   他平素里很是惧怕自家兄长,可是这次寸步不让,扯着脖子大喊:“你们这话不对。要说凶险我也承认,可是就因为凶险就不救人了?那还算什么英雄好汉!九娘要不是为了给咱送军资,至于被人捉去么?做人得讲良心,就冲这条咱就不能见死不救。再说瓦岗贼寇已经下了战书,要是乐郎君不敢应战,还不要被他们笑死?”   韩约抬起手就要去打,最终还是被徐乐的眼神制止了。   望着四下里那高大的林木,徐乐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最终决定时的话语:“小六说的没错。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能袖手旁观。何况某顶天立地大丈夫,如何能被一群贼寇耻笑?他们既然约战,某便走上这一遭又能如何?人说瓦岗五虎武艺高强,某也正好见识见识他们有何惊人艺业!至于军中之事,某自有安排,绝不会为了这件事害了大家性命!”   其实徐乐也知道,宋宝、韩约的担心都是对的。只不过他们的道理再对,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九娘李嫣在瓦岗手里。自己可以不要那些钱粮,也可以不要虚名,但是不能不管九娘,这从哪都说不过去。而且从战书和那份地图,能感觉出来自己要面对的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蛮徒,而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果自己真的不敢来,肯定会被其小看。日后沙场再见,不用交手心中就先有了高下之分,于长久考量弊大于利。   战书约定是五日内前来此处了结恩怨迎回九娘,这个时间看似随意,但实际上是考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林望三的脚程之后,经过计算得出的结果。这个时间就是要自己来不及从容布置,更没办法召集人手。仓促应战状态肯定受影响,这些贼寇则是以逸待劳,彼此消长之下,不曾交手他们就占了先机。   一个能把时间都估算这么准确的对手,绝不是寻常江湖草莽可比。再通过李君羡介绍,徐乐已经对于瓦岗武侯徐世勣有了初步了解。这个人绝对是个劲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谋略以及领兵手段,可能还在自己之上。而他身边那几员虎将,又弥补了徐世勣武艺上的不足。这几个人的组合堪称完美,只要他们合在一处,就少有人是其对手!   也正因为此,就更要来会会他们。大丈夫行事不必搞什么阴谋计策,凭自己一身武艺一腔血勇,就不能以力破局不成?他们要我来,我就来给他们看,倒要看看结果又是怎样?   韩约倒是提出过派一支兵马随同自己,但是被拒绝了。并非因为托大,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徐世勣约战点名要会一人,如果带着兵马前来岂不是被人耻笑?再说他们特意选择这么个地方,就是为了限制骑兵发挥。玄甲骑再厉害,也没法在林地密集冲锋,带来也是累赘。徐世勣能把时间算得这么精确,肯定也算到了自己带兵前来的可能。   徐乐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是心里认定,如果自己真的带兵前来,局面不会变得更有利只会变得更差。   至于说瓦岗是否会派兵埋伏,徐乐倒是没担心过。虽说自家不是绿林,可是阿爷当日行走江湖,没本钱买卖也不是没做过,论起寻找陷阱访查埋伏的手段,怕是这帮瓦岗贼都得跪下喊爷爷。他们若是真想设下伏兵埋伏,肯定逃不过自己这双眼睛。   真正要躲的不是瓦岗,反倒是李建成。徐乐心里有个感觉,和这些瓦岗贼比,反倒是李建成以及他身边那些世家名门子弟更具威胁。因此他这一路上刻意绕路潜行,避开唐军斥候的耳目,不让李建成知晓自己行踪。   这样一来,虽然这个约战的地方位于大唐疆域,反倒是瓦岗军人强马壮熟悉地形如同主场。徐乐孤身一人再无援手,更像是个外来者。   想着这一切,徐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后心中豪气升腾:单枪匹马又如何?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徐某的厉害!   瓦岗五虎,我来了! 第九百零四章 入阵(十七)   一声凄厉猿啼自远方传来。伴随着这声啼叫,森林内陡然间变得热闹起来。四面八方猿啼声此起彼伏,仿佛沉睡多年的妖兵被惊醒,准备突破封印杀将出来,摧毁这个世界。   本就是这么个阴森环境,再加上瓦岗约战的外部压力,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必然高度紧张。这种突如其来的动静,如同战场上的暗箭,最是容易伤人于无形。哪怕是平素以勇气闻名的豪杰,乍逢此变也难免心惊肉跳。再说就算人胆子大,马也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战马受惊把主人掀下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是徐乐端坐马上纹丝不动,对于这种动静毫不在意。不但他如此,就连他胯下的吞龙,也是没把这种响动当一回事,四蹄扎地如同铁铸,任是林中闹出多大动静依旧保持不动如山。在徐乐扯动缰绳催动脚力以前,绝不会做出任何反应,这才是真正的宝马良驹!不仅脚程快,更重要的是服从命令人马一体,不为外物所干扰。也只有徐乐这等豪杰,才能够降伏这种良驹!   面对这种喧嚣纷扰,徐乐不但没有惊慌之色,反倒是露出一丝冷笑,露出自己八颗雪白牙齿。他鼓起丹田气一声长啸,啸声悠扬声震山谷。四面八方的猿啼声虽然凄厉,但是却压不住徐乐一人的啸声,反倒是隐约有被他的啸声给压制下去的趋势。   直到一声长啸之后,徐乐才昂声道:“既然下书约战,就不必搞这种藏头露尾的小儿把戏。徐某人就在这里,想要为你们首领报仇的,就出来较量!弄这些装神弄鬼的勾当,也不怕丢光自家面皮!”   也不知对方是听到了这句话,又或者是因为自家的手段没起到作用,总之在徐乐喊出这句话之后不久,猿啼声便渐渐消失。过了一阵,就听一阵鸾铃声传来,另一匹脚力出现在森林之内。   由于地面上都是厚厚的腐殖外加落叶,不管人畜在上面行动都会感觉到柔软、发滑,且难免发出沙沙作响。可是这匹脚力的动静,却是与众不同。它发出的声音并非正常沙沙声,而是如同砸夯一般的动静。乃至让人忍不住怀疑,来人乘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战马还是什么凶兽?   来得只有一个人,其行动的速度也不算快,但是并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虽然不曾见面,但是单从对方的马蹄声和铃声就能判断出来,这人很是沉稳。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就热血上头,急着催马交战。相反依旧保持着不疾不徐的速度,既可以保证战马不会因为过早冲锋浪费体力,又能让脚力进入作战状态。   人其实也是一样,怕是训练有素的武人,也不能随时都保持自己的肌肉和气血运行处于最佳状态。日常练武的时候,也是要先进行一些准备,先练器械套路,以及找人进行简单的动作对打,目的就是让自己的气血运行起来,迅速进入最好的状态投入交战。   这还是寻常的武人,到了一等斗将这个级别,就是一走一动都会讲究个方式方法。徐乐家学渊源,从小被阿爷教导,眼界见识都不差,自然能猜出来人的行动。以他这种速度催马,同时也必然是在以一口气激发自己体内真元,让气血在体内运转圆融。等到彼此对面之时,就是来人身体最巅峰状态,起手就能发出雷霆一击。   除此之外,这种步伐也能给敌手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不知来人从哪找了什么古怪脚力,以这种四平八稳的步子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如同战鼓震颤大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对手的心口上。饶是再怎么英雄了得的汉子,听着这动静都难免心神动摇。未曾见面方寸以乱,等到了真正交手时,也不可能不受影响。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会在这时候催马迎上去,不让对方完成聚气吧?   徐乐微微一笑,脑海里出现宋宝的身影。换做是他肯定会耍这个小聪明,把兵法里面的半渡而击用在厮杀上。可是自己堂堂大丈夫,又岂能用这种手段?他要运气就放他运气,要赢就要赢得光明正大,让他把周身的气血运足又怎么样?让他从容发挥脚力的优势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因此改变了结果?自己偏就不信这个邪!   左脚轻轻带蹬,吞龙调转马头身躯转了半个圈,这就是徐乐做的全部动作。既没有策马冲锋,也没有做其他的准备动作,只拨马相迎如是而已。   约莫过了二十息,一人一马出现在徐乐的视线之内。望着来人,徐乐的第一感觉就是:真该把韩大叫来,让他好生看看!   之所以有这等感慨,主要还是因为韩约素来以自己的身形为傲。他小门神的绰号半是因为兵器,半是因为他身形高大健壮,高人一头乍人一臂,看着就像是个移动门板。若论武艺韩约自然不敌徐乐,可是要讲究外形,则韩约看上去比徐乐更具威慑力。也就是前者在江都遇到的来整,才能在身形上胜韩约一筹。   可是眼前这个汉子,则比来整更为高大,也比韩约更魁梧。不谈本领只看体型,他才更符合“门神”这个绰号。和他相比,韩约确实只能算小门神,此人才是如假包换的真门神!   来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一身劲装未穿甲胄,或是考虑到林木、藤蔓横生的环境下,穿甲并不利于施展动作,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身形太过壮硕,以至于没有合适的甲胄可供穿戴。其身长九尺有余,阔肩熊腰,手臂粗壮如同树干,坐在马上就如同一尊宝塔向着自己缓慢移动。面如淡金剑眉阔目,相貌威武如同护法金刚。   俗话说人高马大,这话在此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当看到他的时候,徐乐也就明白了,方才那种古怪动静的来源。不光是这个人的身躯比寻常人高大,就连其所骑乘的战马也和普通脚力不一样。   自己的吞龙来自草原,算是马中之王这个级别。就算不是天下第一,起码也是世间第一流的宝驹,就算是杨广那些“天马”也不过是和吞龙同一级别,没有实际意义的高下分别。可是眼前之人所乘骑的脚力,则是自己生平所仅见。倒不是说其神骏无敌,而是它的高大壮硕程度,就像是其主人一样罕见。   吞龙的肩高五尺,已经是马中的王者,而眼前这匹马的肩高却是六尺挂零。在马里面,这绝对是出挑得大个子。即便是以盛产宝马闻名得突厥诸部,怕是也很难找到这么一匹高头大马。如果真的被他们找到,也会第一时间进贡给自家可汗,绝不会拿出来交易。不管这匹马真实脚程快慢,就是这副样子,就足以成为可汗御马。   气派!单这两个字就足够了。不管是谁,只要骑在这么一匹脚力上,都会显得格外威风。仅凭这一点,这匹马就足以被称为“龙驹”。   战马通体玄色毛管鲜亮如同乌油油的锦缎,肌肉线条明显,只看上去就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连人带马出现在这么一片森林中,总让人心神恍惚,分不清来的到底是人还是此方的山神或是精怪。   在马上挂的不是槊而是枪,但不是常见的骑矛而是铁枪,这一点似乎是瓦岗众人特色,单雄信、翟让的兵器也是铁枪而非马槊。不过那两人的枪和眼前这条铁枪相比,就明显有些差距。哪怕是徐乐自幼习武见惯刀枪,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兵器。   其长度和枪杆粗细,都超出了正常兵器的范畴。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但也要讲个限度,过分追求兵器长度并不是好事。毕竟正常人的臂展就那么长,如果枪太长就难以驾驭,别说施展招数,就连平衡都把握不住,在高速对冲的厮杀中很可能被对手轻松击落武器。就算能把枪舞起来,也不是人驾驭枪,而是被枪带着走。也就是来人身高臂长天赋异禀,才能使这么一杆出号长兵。   这铁枪不但长而且枪杆分外的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枪尖后面安了根竹筒。不过徐乐很清楚,那根本不是竹筒而是实打实的实心铁枪杆。以重量论这条铁枪已经突破了一百五十斤大关,比普通武人练力气时用的石锁还要重。别看来人不拿这么一杆出号大枪当回事,换个旁人来不要说对阵,就是拿这枪舞上两遭也要累得七荤八素,说不定直接就会从马上掉下去。   来人身上未挎直刀、雕弓,只在背后背着一对破甲熟铜锏,两根握柄露在外面,高出后背半尺左右,保证回手就能摸到。   最为出奇的,则是此人马鞍下一左一右悬着两个酒坛。陶制酒坛体积有限,每个酒坛里面所能盛的酒约莫在三斤左右。酒虽然不多,但是场合实在诡异。沙场无情刀枪无眼,再怎么贪杯的武人,出战前都会控制自己不能喝多,更不可能带着酒上阵。公开悬酒坛出阵的,放眼天下怕是只有这么一位再无其他。   在自己出发之前,李君羡已经把瓦岗几员大将的情况对自己做了介绍。因此不用通名,徐乐便已经知道来人身份。   混铁枪、锏金装,临阵宝马饮琼浆!   不问可知,自己面前的必然是瓦岗五虎之一的秦琼,秦叔宝! 第九百零五章 入阵(十八)   “瓦岗五虎将,最早其实是绿林中人戏谑起哄所起的称呼,和江湖人的绰号其实差不多。绿林人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那么多人凑到一起,不闹出点事情才奇怪。他们最早说得什么五虎将其实也不是好心,更多是希望那些没上榜的去找上榜的麻烦,大家有事没事打几架,自己有热闹看就好。一开始也确实如此,可是时日一久,就没人敢这么做了。毕竟大家的本事放在那,谁也不愿意挨揍又丢脸,也就没人去触这个霉头。再到后来瓦岗军成了气候,这五虎将就从笑谈变成了光彩。不过最开始列五虎的原因,不光是看本事,也是看各自的身份、来历以及交际,是以不是说他们同为五虎,本领就旗鼓相当。程咬金能够成为五虎,主要是因为他在绿林名头大,人也不坏,很得众人的欢喜。是以哪怕是最为混乱的时候,也没人去向他挑衅。要论真实手段,他可不能和秦叔宝、裴行俨那些人相比。”   徐乐脑海中回忆起李君羡对自己的介绍,看着对面一人一马,心中也自认同。都不用真的厮杀,就只这么看过去,就能断定秦叔宝修为远胜于程咬金。如果换一个地方,两人的本领就不可能并列。   秦叔宝马上挂的那条铁枪,乃是他应手军刃。据说昔日他刚被列为五虎将时,军中有很多人不服气想要找他比试。秦叔宝不像罗士信那样来者不拒,谁来打谁。而是将所有挑战者约在一起,寻了处空地比并。   众人都以为秦叔宝疯了,要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么多人,就算累也累死他。哪知道秦叔宝不和人交手,而是将大铁枪朝着空地正中用力飞掷。随着一声闷响,长枪入地数尺,随后便要那些挑战者前去拔枪。   秦琼话说得明白,不管几个人合力,只要拔出这铁枪自己就算输,五虎将的名号自然让出去。那些挑战者既然敢问鼎虎将名号,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多多少少都有些手段,气力上更是不差。就算不敌秦琼,拔一杆铁枪理应不成问题。   可就是这么一杆铁枪,就难住了这些自命不凡的好汉。一开始是一个人拔,后来发展到四五个人合力拔,铁枪依旧纹丝不动。几十个挑战者挨个试下来用尽手段,拿这条大铁枪毫无办法。   眼看众人气沮,秦叔宝一声大笑催马上前,人在马上单臂一伸,便将大枪从地上抽出来,随手舞动施展手段,将这么一杆铁枪舞得如同乌龙,浑身上下风雨不透。这一手不管是气力还是招数,都堪称登峰造极。钱压奴婢艺压当行,那些人绿林人再怎么狂傲,也不得不承认秦叔宝的本事绝非自己能比。从此以后不但不敢再向他挑战,反倒是成了秦琼麾下最为得力的军将,其本领可见一斑。   李君羡虽然自负本领,却也得承认,如果和秦琼对手,必须放手抢攻,利用他大枪太长的缺点直抢中宫不让他有发挥的机会。否则真要是让他把这条丈八铁枪舞起来,李君羡就算运起自己的邪门功法,也照样挡不了三招两式。   “如遇秦琼,切不可与他斗力,一定要比快。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的脚力饮酒。秦琼战马名唤忽雷驳,平素不喝水只饮酒,酒喝得越多就越是精神。切记,绝不能让那畜生喝酒,否则就麻烦了……”   徐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看对面秦琼,又看看他胯下那匹马。秦琼这当口也在打量着徐乐,忽然说道:“你知道某是谁?”   徐乐点点头:“秦琼秦叔宝。瓦岗五虎将之一,号称仁义秦二郎。”   “乱世武人离不开杀人害命,别让血腥气污了仁义二字。五娘子想必已经对你说得很清楚了,怎么还不动手?”   “不急。”徐乐微微一笑,目光看向那两个酒坛:“你的忽雷驳还没饮酒,现在打有什么意思?让它喝足了再说。我还没见过喝酒的马,今天也算是开开眼界。”   秦叔宝也不答话,飞身下马,然后从马鞍下解下酒坛,迈步来到忽雷驳身前,一个酒坛放到地上,用手在另一个酒坛上用力一拍击落泥封,一股酒香顺风飘散。单从这香味就能断定,这坛子里装的确实是酒,而且还是一等一的烈酒。   做这一切的时候,秦叔宝始终是面对着忽雷驳背对着徐乐,似乎压根就没考虑过一旦徐乐背信偷袭又该如何。要知道他们现在这个距离虽然不算近,但是在吞龙这等宝马的爆发力面前其实算不了什么。如果徐乐存心暗算,只要双足点蹬,战马就会如同疾风般直抵秦琼背后,马槊往前一挺就能在他后背刺个透明窟窿!即便是刺不死,也能靠这个偷袭夺取先机。毕竟秦琼现在人在马下枪在马上横着,只要让他碰不到大铁枪,就算再大的本事也要打折扣。   可是秦琼根本没有顾虑这些,就连动作都是那么从容。不紧不慢给马喂酒,一边喂一边用手轻轻地梳理着战马门鬃,为忽雷驳挠着痒。   马将嘴伸进坛子里,贪婪地吸吮着酒浆。虽说秦琼后背遮挡视线,看不清具体动作,但是听到那喝酒的声音,也能猜到战马喝得是何等欢喜。   徐乐下意识在马上长了长身,想要看看马到底是怎样喝酒的,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吞龙,自言自语道:“幸亏你不是个酒鬼。”   “饮酒也不一定是酒鬼,或许只是不想闻到血腥味而已。忽雷驳心善,看不得杀戮,只有让它多喝酒,才能忘了自己身处乱世血海之中。你的马看杀人流血也不知道害怕,可不如忽雷驳慈悲。”   秦琼背对着徐乐说道,语气很是平和,听不出是生死对头。他这当口已经喂完了一坛子酒,将酒坛随手一丢,又拿起第二坛拍去泥封,这次却不喂马而是转身看徐乐。   “要不要喝一口?”   “某虽不是嗜杀之人,却也不至于饮酒之后才有胆量杀人。”   徐乐看着秦琼,觉得这看上去威猛如天神的汉子,似乎不像外表那般凶猛。这番言行倒是像极了一个高僧,而不是绿林军中威名远播的虎将。   秦琼摇摇头:“我不是让你壮胆的,而是送你上路。俺那边的规矩,犯人斩首前,总要给碗酒吃。听说朝廷的规矩是给一顿饱饭,不过到了州郡就是另一个模样。其实这话也对,要是砍头就能有饱饭吃,地方就要大乱了。本来就有很多人为了吃饱饭亡命,这规矩一出还不疯了?你既然不吃酒,那就算了吧。”   说话间秦琼已经来到战马身侧飞身而上,将铁枪端在掌中前七后九怀抱二尺。   徐乐仔细端详着秦琼动作,揣摩他这样握枪一会如何施展。这种超长的铁枪自然有属于自己的持握方法,包括使用、发力其实都和正常的兵器不一样。多出来的六尺既是威力也是负累,如果没有专门操练过对应的武艺,就算是有这个气力,也使不了这种怪枪。   心中转动念头,手上可没闲着。将自家马槊握持在手前七后三怀抱二尺,一下子就觉得比对方的武器短了一大截。于武人而言,咫尺便可决生死,六尺的距离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眼睛紧盯着铁枪,深吸一口气,周身的气血早已运转自如。不需要借助马力奔驰这段时间调整,只要需要自己便可以战斗,这就是一等斗将的手段!   并没有发出邀请,也没有放什么狠话。伴随着秦叔宝一声叹息,两人的坐骑几乎同时冲向对方,手中的兵器也在同一时间施展开来。   一寸长一寸强!   亘古相传的口诀,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但见秦叔宝在战马冲出的同时,大枪穿梭换手,从双手持变成了单手握,右手握枪之处紧贴枪钻,算上枪钻本身一尺左右的长度,他手中兵刃的攻击范围一下子从七尺变成了一丈七!   而徐乐手中的槊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丈二而已,也就是徐乐哪怕和秦琼以伤换伤,也是自己吃亏根本碰不到秦琼,这便是长兵的优势所在。   徐乐当然也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眼见铁枪当胸刺来,掌中马槊也是交于单手手贴槊钻,用一丈一尺长的大槊将大铁枪向外疾拨,这一击既比气力也比技法,最重要的还是比胆色!若是拨得开还能活,拨不开便是个铁枪穿胸。两人一交手,便是个生死对决! 第九百零六章 入阵(十九)   金铁交鸣,闷响陡起!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响,就像是木料干裂发出的那种声响,随着这声闷响传来,秦琼手中的长枪已然被徐乐的马槊挡到了外圈。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的脚力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驹,又处于全速奔驰状态,导致双方从接近到交战再到错开,总共也没有多少时间。从秦琼举枪到徐乐以槊格挡,不过是眨眼间事,这条大铁枪就已经被荡向外圈,而徐乐手中的槊则去势不变,直奔秦琼的胸膛!   这就是斗将手段,一旦得手就会立刻转守为攻,绝不会给对手喘息机会。高手之间过招,每一击都可能致命的原因就在于此。大家都没有一个中间的过度,全都是以攻为守或者以守为攻。每一个动作都能够从防守转入进攻进而危及对手性命,是以双方过招时都必须聚精会神,谁也不敢大意。   眼看徐乐大槊刺来,秦琼却是不慌不忙,大喝一声:“来得好!”人在马上一个铁板桥,同时单臂发力大枪圈转,铁枪挂定风声朝着徐乐后腰横扫而至!   徐乐马上悬裆换腰,回槊格挡。只听又是一声闷响传来,徐乐的马槊槊杆被砸得弯如新月,但是随后又恢复如初,反倒是将铁枪弹了开去。二马这当口已经对向错开,徐乐身形不变,对着秦琼额头盘槊猛抽,秦琼这当口也已然在马上做起,眼看槊来立枪急架,又将大槊格挡在外。随后铁枪穿梭换把从右手单持变成左手单持,人在马上悬腰拧身,从面朝马头变成背对马头,手中铁枪对着徐乐后心便刺!   疾风骤雨,狂风呼啸!寂静的森林内,两股飓风刮起,卷起地上的落叶腐殖,阵阵泥土腥味混在飓风中直冲两人的鼻端。   秦琼的铁枪已经超出常规意义上兵器的重量上限,即便是武人平日锻炼气力的石锁或是力刀,也没有这个分量,更没人把这玩意用到兵器上。倒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只有秦琼一个人有气力,可以使得重兵器,而是根本没这个必要。哪怕是面对徐乐那种宝甲,骨朵、铁锏等短柄钝器,也足以起到破甲或是伤人的作用,没必要用这么重得武器。如果是对付普通兵士就更不用说,常规的马槊、骑矛一样可以伤人。   这么重得武器最大问题就是不利于久战,再就是无用的体力浪费。再怎么有力之人,气力也总归是有限的。不间断的挥舞下去,总归也会疲惫。同样的膂力之下,用这种兵器可以冲杀一天的人,用马槊就能打三天三夜。考虑到战场变化多端人力不能预料,真打起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大家肯定都选择最有效省力得兵器打法,不会选择这种笨拙武器。   都是这么想,也就导致了这种兵器在战场上很少看到,也没多少人去钻研对应的武技。是以翟让当日练枪,就要向秦叔宝、罗士信等人请教招法。实在是他这个层面的人能接触到的武人,根本没谁会练铁枪这种兵器。   有条件的前提下不选笨重长兵,这是武人公认的事,不是谁家秘传。在这种情况下,依旧选择铁枪为武器,还特意打造这么一条出挑怪枪,自然是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即便是以徐乐这等修为,也不得不承认,单以铁枪的技法而论,自己确实不如秦琼。   虽说从一开始阿爷就是把自己往斗将上栽培,学的都是军班武艺,主要练习长兵短刃,再就是弓马,不会什么武器都要求精通。可是战场环境复杂,身为上将少不了披坚执锐,真到危急时刻肯定是抓起什么用什么,不能挑三拣四。所以其他兵器可以不算精通,但是必须要进行对应操练不能真的不会。   铁枪固然不常见,不过矛则是最为普遍的武器,一个大将在战场上失去兵器后,随意捡兵器继续厮杀的话,拿到矛的概率非常高。是以不管木矛本身是否好用,为将者都得会耍。加上枪槊一理,是以徐乐自己也是舞枪好手。   从看到大铁枪的那一刻,就在脑海里寻思如果换做自己是秦琼该如何施展这件兵器。这么长的武器,又是这种分量,最困难的还不是用力而是重心把握。毕竟这是拼命不是练武卖艺,光耍得好看没用,还得保证用力得当,既要有杀伤力也要保证兵器在磕碰中不出手。   由于两人骑乘都是宝马,行动速度非常快,森林的环境,又限制了战马的发挥。不可能把战场铺得太大,就只能在固定范围内交手,彼此位置变换非常快。这种情况下交战,其实对于使用长枪的秦琼要求更高。他的大枪毕竟长度在那里放着,肯定不如马槊灵活。周围又有树木影响,大枪舞动的时候非常容易被树木卡住。   虽说武艺高强之人都会尽力避免这种事发生,但是只要是肉体凡胎,就难免有失手的可能。如果是徐乐使枪,倒是可以保证不至于犯这种错误,但是枪招难免束手束脚,很难施展出高明的技艺,气势上也难以保障。   如果秦琼如翟让一般,仗着自己膂力过人把大枪舞得如同纺车,徐乐最多就是敬佩一下秦琼的气力,不会称赞其手段。反倒是会觉得对方也就是个莽夫,这样耍枪根本不适用眼下的地形,没什么可忌惮之处。   可同样是铁枪,在秦琼手中使出来和翟让竟全然不同。他固然走得也是战阵路子大开大合带着气吞千军之势,可是招数上并不是翟让那种一力降十会打法,反倒是走得巧将路子,枪法招数精妙绝伦,竟然是和徐乐斗技而不是斗力。   不说其他,就只看身高体型也能看出来,秦琼的力气比翟让肯定只大不小。事实上作为翟让嫡系的李君羡也承认,翟让最引以为傲的力气,也是不及秦琼、裴行俨等人。   是以秦琼绝不会畏惧斗力,只是不单纯的依赖气力。他的枪不是在那里乱抽乱打,也不是一味仗着兵器长大就随手挥舞,如同顽童放羊一样虚空乱劈。相反,他的枪招精妙高明,更是和这条铁枪特别匹配。所有的技法都是基于这条铁枪本身而设计,在确保发挥铁枪长度优势的前提下,并不依赖兵器的材质和重量,而是将它当成普通的枪来施展。   铁枪不同于马槊,枪杆没有弹性没法做复杂的动作,是以翟让用起来就是铁棍子前面加了个尖刺。可是在秦琼手中,这兵器更像是个加强的马槊一样。既然枪杆没有弹性,索性就放弃了弹性,而是把整个铁枪当成个活物看待,全靠武人的手法来施展变化。   只见秦琼忽而单手握枪忽而双手并持,一丈八尺长的铁枪,在手中来回穿梭换把。寻常人不用看枪招就只看秦琼的手上变化就足以导致自己眼花缭乱,甚至头晕目眩也不算新鲜。大枪时而前九后七,时而前六后丈,有时候却又仅仅让大枪前露三尺做短兵近战,把一张三的空余距离甩到后面做另一桩兵器,趁着二马交错的当口反手就狠狠怼出去!   好武艺,好手段!   第一阵便遭逢强敌的徐乐心中不惊反喜,自己前来征讨瓦岗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会斗英豪。既然人到了眼前,自然就不能放过。若是因为对手强就怯懦,只想找一群软柿子捏,又算得了什么好汉?   不就是比并武艺么,谁怕谁啊!   徐乐一声长啸,也放出了自家的手段。既然秦琼是以技相邀,自己也就以技法回应。再说对方的兵器通体铁铸,又是这么粗的枪杆,自家马槊固然是宝槊可是一味斗力对撞,之后保养起来也是个麻烦。是以对自己而言,比斗招数也是利大于弊。   手中马槊盘旋如飞,将家传的槊法施展开来,如盘龙似腾蛟,于这片山林内卷起阵阵怒风。空气中传来阵阵金铁交鸣之声如同珠落玉盘,点点迸起火星照亮幽暗丛林。两股狂风互相搅动,两件长兵彼此攻杀。狂野铁龙施展神通试图将对手一口吞下,却发现那看似单薄的乌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对付。神通有别威力不逊,饶是自己铜皮铁骨无坚不摧,却也拿对手没办法。   威严如天神的秦琼和他胯下那匹忽雷驳都开始变得焦躁,战场上除了兵器碰撞声和战马嘶鸣声之外,开始多了呵斥呼啸声混入其中。从交战开始一直表现冷静沉着的秦琼,第一次露出了焦躁之态。   焦躁的原因并非久战无功,也不是因为战局对秦琼不利。而是徐乐此刻的打法,却是秦琼生平所仅见。且不说这种打法最后的成果如何,就是这种打法造成的局面,足以让秦琼怒火中烧乃至于逐渐失控。   徐乐的大槊就像是藤蔓缠灌木一般,紧紧缠在大枪上,让秦琼的招式越来越难发挥作用!饶是秦叔宝纵横江湖身经百战,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气力似乎没用了? 第九百零七章 入阵(二十)   身为斗将浴血沙场,难免遇到强人劲敌。   秦叔宝并非那种自幼被家族倾力栽培的将门勋贵子弟,虽说其父曾在咸阳王斛律金麾下担任录事参军,但是早早就辞官归隐。是以到了秦琼成年时家道早已中落,祖上荫庇根本谈不到。秦琼本人以普通军汉身份起家,靠着一身勇力武艺获取战功,以实打实的本事成为军将。他在大隋的官职俸禄,都是靠一身本领拼命厮杀换回来。等到归顺瓦岗之后也是一样。   官兵出身的秦琼能够在瓦岗军内迅速立足,得到一干绿林豪杰认可,最终得以名列五虎,这其中并没有丝毫取巧余地。完全是靠着自己的本领胆色征战立功,用实打实的本领功劳,让所有反对者没有话讲,这才是男儿手段!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少不了凶险,也免不了遇到强敌硬手。天下豪杰不计其数,即便是以秦琼这身本事,也不是常胜无敌。他不是没打过败仗,也不是没吃过亏,至于说费尽力气用尽手段才侥幸战胜的对手,那就更不知道多少。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处境不利就失去冷静,变得焦躁。   实在是徐乐的打法,太让秦琼窝火。两人一开始交手的时候,徐乐大槊如狂风暴雨铺天盖地打来,看那架势大有三两合间将秦琼打落马下的意思。秦叔宝对于这种打法并不畏惧,一条铁枪舞动如飞打得有来有回。虽然铁枪过于长大,变招不如马槊便捷,可是秦叔宝自有手段,于这种打法也早有办法应对。   说到底自家的铁枪不管从尺寸还是份量上都胜于马槊,比材质也不吃亏,这种硬桥硬马的对拼完全是自己最擅长之处。虽说兵器并不能决定胜负,可如果交手双方武艺伯仲,那么武器上的差距,也确实会影响最终结果。是以两人比斗初期,秦琼信心十足,自认为足以应付徐乐。哪怕他还有什么绝招未出也没关系,他有本领自己也还有绝招,不怕他玩出什么花样。   然则就在他刚刚想到这里,徐乐的招式陡然为之一变。   武将不比江湖好汉,尤其是马槊这种沙场兵器,没有那么多招数可言。战马的速度在那,再加上两军疆场不是侠少比武,花里胡哨的东西没有什么用处。是以一般而言,武将所谓的变招也就是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招法动作,更多是变一种打法或者节奏。   可是徐乐这次的变招,却和秦琼之前所见的变招都不同。与其说是变招,不如说是变了个人。从一开始的硬桥硬马一力降十会,竟陡然变成了一巧破千斤。大槊放弃了大开大合的刚猛路熟,改走轻巧灵动。   马槊从黑龙变成了灵蛇,触力即走见缝就钻,完全是贴在了秦琼的铁枪上。两人交战兵器碰撞在所难免,徐乐这路槊法,则是把兵器碰撞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自家的兵器牢牢贴在秦琼的兵器上,完全是随着秦琼的兵器在走。   借力打力连消带打,这种变化之妙,已经超出秦琼所知的范围。自家铁枪发力这条马槊便也随着发力,以力化力将自己的攻势完全消解。待等自己变招时,对方的槊就马上跟着过来,找到破绽便向自己身上刺戳,再不然就是从槊杆上陡然传来一股惊人巨力,把自己的变化生生打断。若是不能及时招架,多半便难逃大槊穿身的下场。   崩枪、荡枪、震枪……秦琼将自己所知的全部发力手段都施展出来,却依旧拿对手的马槊无计可施。那条大槊就像是附骨之蛆,牢牢贴在自己的大枪上。任是自己全力施为,也摆脱不了其纠缠。   秦琼只觉得自己如坠泥沼之中,越是用力挣扎下沉的就越快。如果一动不动,又摆脱不了这种局面,结果只能是活活困死。何况彼此之间兵器往来厮杀,又哪有一动不动的资格?他很清楚,别看徐乐现在采取守势,只要自家的动作稍有迟缓,这条大槊便会趁机发起突袭,就算不要命也能咬下自己一块肉。   现在的情况就是进不能进,退更是不能退。秦叔宝自出世以来,胯下马掌中枪会斗豪杰无数,几曾打过这样的冤枉仗?他的涵养再好,这当口也没法保持心平气和。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是武人都有争强好胜之心不肯服人。可这时候秦叔宝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承认,单以招数比拼而论,自己已经败给了徐乐。   要知道徐乐这种打法虽然厉害,但是疆场上并不多见。除了乱军鏖兵那种环境没有条件施展这种手段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这种打法对于施展者的要求太高。要想达到效果,首先得保证自己的技艺处于绝对的优势,否则就是找死。看似稳操胜券的局面,其实万丈高空走悬索差不多,稍微一个应变不及或是疏忽,马上就会有性命危险。   秦琼对于自家的枪法技艺素来自信,毕竟能将这么一条大铁枪舞得灵动似蛟龙的人,整个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可是今日却被徐乐一路槊法牢牢压住,满身手段根本放不出来,那份挫败感加上有力使不出的愤怒夹杂一处,纵然是修行有成的大德也压不住,何况是秦叔宝这么个武人!   呼喝声越来越响,大枪也越舞越急。怒龙发现自己误入漩涡,便拼命挣扎,想要靠着一身蛮力从这致命陷阱中挣脱出来。既然斗技注定不敌,那么就得回归到斗力上。哪怕角力败北,也好过被这种打法活生生把人磨死。   秦琼打定主意,把枪舞得如同纺车。两人厮杀,兵器碰撞在所难免,哪怕是徐乐这种战法,大槊和铁枪总归也是要有撞击。秦琼的希望就在于借助这种撞击,摆脱徐乐的纠缠。   然则徐乐又哪会让他如愿?   若是揭开徐乐面覆朝他脸上看去,便能看到那一脸充满阳光的笑容。好对手,好男儿!   秦琼从一开始表现出来的豪爽大气,就让徐乐从心底认可,交锋时展现出的武艺以及脾性,也对极了徐乐胃口。既不是一个莽撞粗野的匹夫,也不是优柔寡寡断缺乏血性的软蛋。这种脾性的武人,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更别说对方还是顶尖武将,一身本领之前纵然不敌宇文承基那种豪杰,也相去不远。   我汉家的好汉,已经死得太多了!   徐乐心中暗自感慨,他很清楚,这个乱世没那么容易终结,即便是让天下由乱入治,北方还有个凶狠的邻居等在那里。不管最后谁当皇帝,要想维护汉家江山,要想避免五胡之乱再起,都得和突厥那位金狼汗阿史那做过一场。以突厥人的性格以及生存环境来说,不来一顿狠的把他们打服,这帮人怕是也没办法和汉人政权和睦相处。   用人的地方在后面,不能再让豪杰死于内耗之中。固然打仗避免不了死人,但这也是不是武人滥杀的理由。尤其是人品、武艺出色的好汉子,就更应该尽力保全,能保一个是一个。像秦琼这样的好汉子,能够招降就还是要招降,而不是只想着杀死。   徐乐也知道,自己这多少有点一厢情愿,瓦岗五虎义气深重,绿林军之所以能够成事,也正是靠着这种堪比手足的亲厚关系。这个团体的人最鄙夷的就是背主投敌之徒,要想招抚这么一群人,其实比打杀他们难度大多了。   可就是因为难做便不做了?若是如此畏难,自己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间称大丈夫?越是难越要迎难而上,翟让能做到的事,自己凭什么做不到!能收服李君羡,就也能收服秦叔宝!   既然这帮人最敬重武艺高强的好汉,那么自己就先从武艺上折服他们再说。   虽说秦琼胯下马掌中枪神勇绝伦,但是在徐乐看来,他的武艺比起宇文承基还是略有不及。哪怕这位秦叔宝是万中无一的武道天才,老天又给了他一个令所有武人都羡慕的身板和气力,可是距离承基这种虎将还是有一定差距。   自己当日江都一战,赢得多少有点侥幸。如果不是突然出现意外,自己和承基的本事其实不好说谁一定胜过谁。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和承基的修为总归是伯仲之间,自然是要强过秦琼。   当然高手交战胜负只在一线,修为并不是决定一切的。如果有什么变故发生,也存在阴沟翻船的可能。不过徐乐有这个自信,自己绝不会犯那种错误阴沟翻船。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让对手输的心服口服!   看得出来,秦琼最为自傲的并非气力,而是枪技。那么我就从技法上胜过你,且不是小胜而是大胜,让你秦琼知道,天下总归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想要摆弄我的槊,哪有那么容易!当日江都大战时宇文承基得槊法变化让自己都见猎心喜。据李君羡所言,他大战瓦岗五虎时因为是处处被人算计,所以根本施展不出本事,就进入混战环节,全是靠着气力和基本手段对拼。   今天就让自己代替承基,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高明的武艺! 第九百零八章 入阵(二十一)   马槊盘旋矫若游龙。   徐乐得马槊就像是粘在了秦琼铁枪上一样,任是他如何拼命舞枪,都无法摆脱马槊纠缠。哪怕是拼力把马槊撞开,随后就又会附上来,依旧还是之前得局面。   这就是铁枪不如马槊之处,虽说纯铁打造的枪杆足够坚固结实,但也不可避免的缺乏弹性。如果秦琼手中是一条马槊,就可以用大槊槊杆自身的弹性,把自家膂力传导到槊杆上,借槊杆发力震开对手武器。到时候就是另一种比试,不光要比力气也要比手法技巧,看谁能缠住谁。   铁枪就不具备这个条件,它就是一根铁棍,力气是作用在棍身上,抡起来借着惯性往人身上砸这是可以的。真说借着铁棍传力伤敌,那就办不到。这也是为什么真正的将门,都会选择马槊作为武器,而不选铁棍或是铁枪等兵器。   想想也就明白,如果铁枪这种武器真的利大于弊,那些将门勋贵,为何不选择这种兵器作战?总不会是普通人练的成,反倒是世代习武得将门反倒练不会,放眼天下都不会有这种情况。   固然有天才可以将不适合在战阵上使用的武器练得极为高明,也可以用来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但这不能说明其真的没问题。就算是这种虎将自己,也是靠着自己的天赋、膂力等方面以大吃小。各方面都比对方厉害,兵器上也就无所谓,再不就是打个出人意料,在对手没有防备的前提下,用这种兵器立功。   可是一旦这种奇兵得效果没有发挥出来,双方的基础本领又差不多,兵器自身的劣势就会暴露出来。何况秦琼的手段本就逊于徐乐,这方面的劣势也就更加明显。   徐乐手中马槊招数越变越奇,黑蛇不但缠住了铁龙,还将铁龙势头牢牢压住。固然这条铁龙还在张牙舞爪施展神通,看上去威风十足,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条龙已经黔驴技穷,被黑蛇吞吃就是早晚的事。   可是徐乐却并不想拖延太久。且不说瓦岗五虎中起码有四虎在此,秦琼只是其中之一。在他身上消耗太多时间,并不利于自己救人。就只说是从降伏秦琼角度上,不光要赢也要赢得摧枯拉朽,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只是拖延战术,最后把秦琼耗死,那也不算是真正的好手段。   压制他的枪法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让秦琼明白,彼此之间武艺上的差距是多少。自己可以不杀他,但是得让他体会败亡得滋味,否则无法让其低头。眼看秦琼虽然手上速度力道依旧,可是招数间已经不似之前那么法度森严,徐乐马槊招数再次一变。   这条黑蛇吐出毒信,从盘绕纠缠变成了追魂取命。见缝插针遇漏就钻,槊锋化作毒牙,一心要破开甲胄撕咬皮肉。寒锋冷刃朝着秦琼面门、胸腹之间猛刺。每一次刺击得速度都非常快,频率也快得吓人。乃至于一刺未完一刺又至,短时间高频率的戳刺,在人眼前形成了类似于“残影”得效果。于普通人的眼光看来,徐乐手中的槊变成了若干条,难以分清真假。   这不光是力气大或是手快就能做到的,说到底还是要经过系统的武艺训练,将人、兵器和脚力合为一体。毕竟他们是在马上厮杀,不是步下较量。不光要考虑自己施展武艺转换身形,更要考虑自己的脚力。   虽说树林这种环境限制了战马的发挥,也不可能把战圈打得特别大。但是马总归是马,不可能从交手开始就那么立着不动,由着主人在那较量。要想维持这种攻击,就得保证自己的脚力速度和方位都得和武艺配合一起,互为援护之下才能把这种手段施展开来。   战马盘旋双刃对舞,当黑蛇残影出现在秦琼视线范围内的时候,其实已经证明了一件事:他的铁枪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威风。如果始终是维持着一开始那种狂舞的状态,徐乐的槊根本就递不到秦琼面前,早就被铁枪封在外面了。现在就是因为秦琼的枪法已经逐渐散乱为徐乐所制,一开始打开的场子就一点点被压缩。   万事有利有弊,一丈八的铁枪舞动起来占尽了长度优势,那么这种优势一旦消失,自然就从上风落到下风。之前占的便宜,现在全都要吐出来,反倒是成了负累。就像是长兵对短兵一样,一旦被抢进中宫,那么长兵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如果不能重新维持距离,就会被全面压制。   可是现在这种场面,哪里是秦琼想要保持距离就能保持的?两虎交锋必有一伤,这种生死斗的时候,不光是比拼气力勇武,也是在赌斗气势。谁的气势颓了,谁就先输一半。这种时候就是能被打死不能被吓死,哪怕再怎么艰难,也得咬牙硬顶着往上冲,稍稍退一步,就彻底没了翻身机会,很容易就变成一个追一个逃这种情况,那就是有什么手段都没用了。   饶是秦琼再怎么无奈,也得承认他现在不能退也退不起,只好咬紧牙关紧舞铁枪,从怀抱二尺变成怀抱四尺。通过自己那堪称惊世骇俗的控枪手段,收缩大枪的攻击范围,让徐乐的马槊无法突破自己身前防线。   可是兵败如山倒,两人交锋也是一样。维持不住丈八铁枪的防线,缩短了距离一样是维持不住。眼见徐乐马槊越舞越急,槊杆抖动间,槊锋化作点点寒梅吐蕊,刺额、刺面、咽喉、小腹……   每次槊锋进袭,都将秦琼上半身纳入攻击范围内。而当秦琼铁枪翻转招架间,却又陡然变向,刺向马头或是腰腹。如果说秦琼将铁枪的气魄发挥到极处,那徐乐就是将马槊的巧变发挥到淋漓尽致。也算是让秦琼看一看,兵器并不是只有扫、砸、戳、刺这几种简单功能,在真正的好手手里,杀人的技法也可变出各种花样。   不要说秦琼,就是忽雷驳也不曾受过这种窝囊气。交战许久不但不见对手落马战马逃走,反倒是一件兵器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这算什么?陡然间一声嘶鸣,声震九霄!   明明是马嘶,可是听上去如雷鸣,似击鼓!《山海经》有云:音如鼓音,其名曰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忽雷驳正是因为其独特的嘶吼声而得此名,只不过它平素的叫声和寻常战马没什么分别,只有到了真正发性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怪吼。   按说军中脚力一如军汉,都要经受操练打磨能应付各种突发情形,尤其是战场上得鼓号更是听得惯了不至于惊扰战马。可问题是马总归不是人,更重要的是这声音全无预兆突如其来,不要说是马,就算是人其实也难免受惊诧异,而秦琼要的就是这片刻恍惚!   徐乐那匹吞龙固然神骏,可是听到忽雷驳这声怒吼也不由得略略迟疑,也就在这当口,秦琼双腿发力猛夹马腹,这匹高大的忽雷驳速度陡然提升,朝着吞龙冲撞过来。这一刻得战马已经变成血肉堡垒,几乎是朝着徐乐硬砸过来。   秦琼铁枪也从双持变成单手握,借着战马冲击之势,朝着徐乐胸前便刺,伴随着这一刺口内更是发出一声怒吼!   要知忽雷驳的速度本来就很快,这时候陡然加速,俨然就是风驰电掣。再加上秦琼那声堪比旱地惊雷的怒吼,足以震人心魄。怎么看这次的快马冲刺,都是一记索命杀招。秦琼这一击的用意,就是借助对手片刻迟疑,发出一次凌厉的冲锋。   然而就在忽雷驳和徐乐的战马即将接触刹那,奇变突生!   这匹高大如魔神的战马,忽然四蹄撑地腾身跃起。它本来就比吞龙高,此刻再陡然跃起,其马腿位置差不多就和徐乐的头等高。   当然战马不是禽鸟,不可能长期维持腾空这种状态,从起跳到落地就是一瞬,不过这也够用了。别看忽雷驳身躯高大,但是并不笨拙,相反是纵跃的行家。其操练时可以竖越三领黑毡,这等纵跃能力便是在战马中也是极为罕见。秦琼今日要借助的,就是它的这本事!   秦琼单手握枪同时,另一手已经自背后抽出一根铜锏,随后弯腰俯身做大鹏展翼状,手中铜锏所对准的方位,正是徐乐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秦琼抽锏、弯腰、展臂同时,战马已经快要和徐乐擦肩而过。前面既有战马冲刺又有单手擎枪吸引眼神,再加上战马跃起时才抽锏,由于战马遮掩,这个抽锏的动作足够隐蔽,便是再怎么仔细的武人也难以察觉这个动作。   既然看不到,也就谈不到招架或者防御。秦琼要做的就是把锏递出去,随后借着战马腾跃这股惯性,砸碎敌手的脑袋。   比起刚才的疾冲、刺枪,这一击才是真正的杀招所在,此招名为:杀手锏! 第九百零九章 入阵(二十二)   战马腾空到落地,也不过是须臾间事情,一声怒吼未息,忽雷驳已经重重落地。硕大的马蹄踩在枯叶上,如同巨锤击地,震得脚下地面颤抖,烟尘、残叶被震得飞起随风而舞。秦琼依旧保持着之前姿态,一手端枪一手握锏,只不过身姿已经从弯腰变成了站直。   一口浊气自口内呼出,声音如同长叹。   杀手锏作为秦琼的绝技,当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用。除了要环境合适以外,秦琼也要抖擞精神集中气力,才能把这一招的威力发挥出来,对于他和他的战马,其实都是一种负担。是以这一招用出后,秦琼也得运气调息,尽量恢复元气否则就要伤身。   其实也不光是人,马也是一样吃力。哪怕是忽雷驳这等宝马,也不可能频繁做出之前那种复杂的动作。是以这种事就是可一不可再,如果一次不成功,那么再用也多半发挥不了作用。   在出锏的刹那,秦琼也是看不到对手情况的,只能凭借手感判断,自己这一下到底是打中还是没打中。从他挥出这一击到他落地,秦琼已经可以断定,自己这堪称绝技的一招,还是落空了。   锏上根本没有受力的感觉,可见根本没打到人。这一下走空,自己再打下去,也无非就是方才那种窝囊样子。秦琼索性松开手,将大铁枪丢弃于地,随后缓缓圈转战马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徐乐勒马抱槊等待着自己圈马再战。   秦琼微微一愣,并没有急于催马再战,而是开口发问:“这一招是五娘子对你讲的?”   徐乐听得出,秦琼这句问话里既有怀疑,其实更多的是不甘心。比起没能打死自己,秦琼更在乎的是自己绝招为何无效。如果说是五娘子泄底自己有所防范,可能他的心里会好过一些。   徐乐冷声道:“五娘子虽然听过你杀手锏的招数,却不曾见你用过,想要泄底也不知道该如何跟我讲。毕竟世人最多知道秦叔宝有杀手锏手段,可是何为杀手锏,就不得而知。哪怕是宇文承基,也没见到你这手招数吧?”   “当日五虎斗承基,大家一开始就是乱战,哪里有施展武艺的机会。”秦琼坦然承认,随后又是一口长气呼出,不过这一次并没有调息的作用,纯粹就是叹气:“某自问家传杀手锏天下无敌,今日看来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你既能破某的绝技,方才就能要了某的命,更能伤了忽雷驳。你不曾伤某脚力,某欠你个人情!”   徐乐心知秦琼嘴里的欠人情,其分量甚至比达官贵人的承诺要重多了。瓦岗好汉都知道秦叔宝慷慨仗义尤其重手足情份,若是他承认欠了谁的人情,必要不遗余力予以补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他说的欠人情和欠一条命也没什么分别。   果然是好汉子!值得某结交。   战场上举手无情,便是骨肉至亲如果真到了狭路相逢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讲究。除了沙场本身的凶险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人心就变成了最无法依靠的东西。自己手下留情对方不留情,谁留情谁就等于找死。哪怕真有人高抬贵手,受惠方也可能根本不领情或者装糊涂,到了下死手的时候绝不含糊。说到底就是混乱的时代搞乱了人心,人们为求自保也只能变得凶残奸诈,好汉也就越来越少。   徐乐既是秦琼的大敌更是杀翟让的仇人,按说就算是有再多的手下留情,秦琼也可以完全当不知道,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那些绿林同道非但不会因此有所非议,但倒会称赞秦琼对翟让忠心耿耿。   可是秦琼非但不曾这样,反倒是大方承认恩情,更是表态欠徐乐一个人情。恩怨分明光明磊落,大好男儿理当如此!听阿爷讲过,自家玄甲军兵锋最盛时,袍泽军将便大多是这等性子。正是有这么多豪杰归附,才有了玄甲骑天下无敌的勇名。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脾性,导致他们不为杨家父子所容,死走逃亡凋零殆尽。   在长安看多了那些所谓智勇双全的武人嘴脸,如今见到秦琼这等性子,自己怎能不喜?也证明自己之前的决定没错,这等好汉哪怕不能立刻收拢帐下,至少也不能动手杀害。   其实秦琼说得没错,自己刚才有大把机会刺死那匹呼雷驳,只不过没有那么做而已。   虽说自己只是听过杀手锏的名字,不曾见过这一招如何施展,但是所谓武技总归有共通之处。哪怕没见过,只要是有足够的武艺根基,对着对方的兵器琢磨,往往也能猜出个大概。从秦琼反常的举动,以及单手擎枪冲锋的动作,就已经猜出这里面不对劲。根据自己厮杀经验判断,对方肯定要施展某个绝招。固然这单手枪已经可以算作绝招范围,但是总归差了点什么。秦琼也不糊涂,知道这种施展绝技的机会就那么几个,不能轻易浪费。自己方才已经表现出足够高超的技艺,秦琼又不是一个赌性十足,打仗全靠运气的狂徒,自然不会奢望那么简单的招数有用。   既然冲锋突刺为假,那么自然就是有更厉害的后招。秦琼的锏并非暗器,而是放在明处的,再加上他杀手锏的名号,也就不难猜测他多半就是要用短兵反败为胜。再考虑一下彼此的位置,以及各自高度,徐乐虽然从未操练过这手武艺,却也能猜出所谓杀手锏大概是怎么个用法。   其实这就是家学渊源的好处,秦琼的杀手锏固然有家传因素,也是自己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履历,所磨练出的技法。换句话说,这招半是家传半是自创,使用方法也不止这一种。所谓秦琼杀手锏其实有数种使用方法,把兵器丢出去伤人的“撒手锏”也包括在其中。归根到底,就是因势利导随机应变这八个字。   不同于秦琼,徐乐有一个昔日打遍天下的好爷爷,对于各家武艺都有所涉猎,于这个孙儿亦是倾囊相授。祖孙演武时,所推敲过的兵器用法不知多少,秦琼钻研的杀手锏,其实徐家祖孙也琢磨过。只不过他们用的兵器不光是锏,考虑使用的场合也更复杂。   一个自以为只有独门掌握的秘技,其实早就为另一个将门所琢磨出来,并且研究过破解法门,结果不言自明。就在秦叔宝抽锏去打的刹那,徐乐已经一个利落地铁板桥,人躺在马背上,将这一锏从容让过。   所谓拳打不识,杀手锏的最大威力,就在于对手全无防备。如果有了戒备且想到破解法子,这所谓的绝技反倒是成了害己之物。战马腾空全无遮护,秦琼自己的视线也被遮挡住,全靠感觉动手。以徐乐的本事完全可以趁机以马槊伤呼雷驳,趁机结果了这匹马的性命。秦琼本事有一半都在这宝马上,若是真伤了这脚力,他再想招一匹替手的怕是都不容易。可是徐乐既然有心收服,自然也就不会去那么做。   看得出来,呼雷驳绝对是秦琼心头好,很可能他宁愿徐乐伤自己,都不希望爱马受伤。朝着秦琼郑重一礼,随后伸手自背后抽出另一根锏,一对铜锏左右分持,看样子竟然是要用短兵与自己较量?   如果说之前他的大铁枪还有个长度和分量优势,这对锏可是连这个优势都没了。虽说秦琼这两根锏比寻常的锏来得长,分量也更重,可终归只是武将用来破甲的辅助短兵。对上马槊这种长兵本来就吃亏。   何况一寸短一寸险,短兵对长兵,就只有舍命搏杀拉近彼此距离,让长兵难以发挥威力这一个打法。到了那一步,其实跟搏命也没什么分别。难道秦琼看不出来,自己已经几次手下留情,非要跟自己分生死不可?这就是你说得欠一个人情?大丈夫固然要恩怨分明,同样也得知道进退,死缠烂打可不是好汉!   徐乐心头火起,眉头也微微皱起。若是秦琼执迷不悟,非要跟自己以命搏杀,再怎么爱才也得给他点教训了。就算不要他的命也得打得他五劳七伤,至少不能让他再这么没完没了的纠缠。   秦琼双锏在手,徐乐马槊平端,就在两人准备催动坐骑再次冲杀时,树林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喝:   “大枪都掉了,还打什么?咱们瓦岗又不是只有你秦大一个,该让人的时候也该让让。神武乐郎君恁大威名,还没看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且让某亲自试试看。”   鸾铃声响,一匹白马自外而入。森林内斑驳阳光落到来人身上,让徐乐得以看清来人形貌。他第一眼看过去,心内边有个念头:此人怎么像我? 第九百一十章 入阵(二十三)   来得乃是一骑白马,虽说不及吞龙神骏,也是万金难易的宝马良驹。说良心话,在见过了忽雷驳之后,已经没什么战马能震撼到徐乐。毕竟那玩意已经可以被称作马中妖孽,连妖孽都见过,寻常宝马也就是那么回事了。这匹马真正引起徐乐注意的地方,是它很像自家的吞龙。虽然毛色有差,但是肩高体型头脸都非常像,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它们的血统应该非常接近,属于同一族类里面的近亲。   要知道天下名马不计其数,能够在战场上遇到自家脚力亲缘血脉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除此之外,另一个吸引徐乐注意之处,则是马上骑士的模样气度。   绿林响马相貌大多凶恶,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多了,对人不可能没有影响。哪怕是原本还有几分体面的相貌,若是这等营生做久了,也会逐渐变得狰狞。也就秦琼等少数几人可以保持自己的体面容颜,不至于变成那些恶棍巨寇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恶行恶状。   可是这匹马上的骑士非但不丑,反倒是极为英俊。剑眉星目高鼻阔口,一张玉面白里透红,在绿林军这种风餐露宿日晒雨淋都是家常便饭的地方,单就这个肤色就足以称一声异数。他的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上下的样子,和徐乐的年纪差不多。不管是五官相貌还是眉宇间那种气质,都和徐乐都有几分相似。   要说李君羡也是个俊美人物,可是和这个年轻人走得不是一个路数。李君羡美貌若妇人,属于标准的男生女相。可是这少年则是英气勃勃,谁看了都知道是个伟丈夫。英气占的比重更大,也就更像是一个武人。   他身上不曾披挂,而是一身胡服窄袖,外面却裹了件大红披风,显得格外惹眼。只看那披风样式徐乐就知道,这肯定是从哪个倒霉的骁果军将手里夺来。少年锐气雄姿英发,整个人就如同一口出鞘利刃,正处于不管饮多少血肉都嫌不足的时候。   不说别的,就只看这个精气神和派头,徐乐就觉得莫名亲切。自己初出茅庐,自家乡走出准备前往边塞贸易时,不就是这副样子?再看他马上悬挂大槊腰间配的直刀,就多半猜出来人身份开口问道:“罗士信?”   少年人也在端详着徐乐,这时候听他发问立刻回答:“你听过某的名号?”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肯定是五娘子对你讲的。没错,某和秦大一样,都是瓦岗五虎中人。你死在我们手里,也不算冤枉。”   “五虎将中秦叔宝慷慨仗义、程知节豁达大度、单雄信霸道专横、裴行俨本分质朴,最为难缠的其实要数罗士信。”   徐乐耳边再次响起自己出发前,李君羡对自己的讲解。他虽然和瓦岗五虎走动不算多密切,但是大家都是翟让这条线上的人,交情总是存在的,是以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罗士信十四岁为将,追随张须陀四处征战,与秦琼关系最为亲厚如同手足。他其实和绿林人相处的并不好,对翟头领的交情也没多深。说起来别看裴行俨是中途入伙,真论起对瓦岗的情分,恐怕还是裴行俨更深一些。我等私下议论过,罗士信并不在意瓦岗,也不在意所谓五虎名衔。不过是秦琼在哪,他便在哪而已,其他的都谈不到。即便如此,翟大依旧对他极为礼遇视为臂膀,原因就是他的本领。”   “每个人的运气不同,乐郎君出山的时候便遇到了王仁恭、苑君玮乃至黑尉迟。之后更是和突厥执必部、江都骁果豪杰厮杀。所经历的不光是恶战,更是名动天下之战。罗士信仗打得不少,但是真正能让人记住名字的不多,不过也不能因此小看了他。他的名气差只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好,所经历的战阵没什么名气,论起其中的凶险程度以及罗士信的功劳,其实未必就差到哪去。这话也不怕乐郎君不欢喜,别的不说,只说一个十四岁的娃娃上阵杀人,就知道这里面的难处。”   徐乐曾经也认为自己的岁月艰难,忍无可忍出山杀人,归根到底都是世道逼迫。可是随着自家眼界开阔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便发现这世道从来不会只盯着一个人来坑害。如自己一般又或者比自己更惨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别的不说,就是这罗士信就是现成例子。   他没有自己的好运气,没有一个疼爱有加的阿爷护持,一个半大孩子就得去上阵卖命。即便是徐家闾,都不会轻易让这个年岁的娃子去拼命,更不会让他为了证明自己有本事,就披重甲负两壶箭为先锋。   李君羡有一点说得是对的,虽说罗士信的名气不如自己,但是并不能因此就说他没有本事,更不能认为他就比秦琼好对付。事实上从战绩看,罗士信比之秦琼只强不弱。首次出战便单骑冲阵,斩敌军中善战骁将而还,又把人头挑在枪尖上示威,吓得一众敌军不敢上前。虽然不曾亲眼得见,光听说这份战绩,也足以让徐乐点头称赞。之后罗士信更是凭借个人勇武迅速得到张须陀重用,甚至将自己的战马相赠以为拉拢。   不但如此,张须陀甚至将罗士信视为弟子,将自己的本领倾囊相授。罗士信初入军伍时用的是长矛,后来之所以改用马槊,便是得张须陀指点。一身军中杂七杂八学来的本事去芜存菁,练成了一身正途武艺。   那位张须陀也是大隋有数得名将能臣,如果罗士信不是自身天赋出众且有惊人手段,张须陀也不会如此栽培。从这一点也能看出,罗士信得本事至少不会在秦琼之下,论禀赋和悟性肯定还有所过之。毕竟不是所有武人都能弃矛练槊,还把马槊练到炉火纯青境界的。   不过徐乐在经历这么多之后早就知道军中根本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乐土,行伍之中龙蛇混杂,尤其是这么个年头,军中更是混着各色凶神恶煞。固然是个以力为尊得地方,但如果只有用力没有脑子,肯定会被人吃得死死的。不是被当作好用的枪头四处征战累死拉倒,就是被人惦记上最后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自家这等武艺头脑都差点被刘武周算计,就别说罗士信那么个半大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靠着一身神勇得主帅赏识,本就容易被其他人当作眼中钉。不管他再怎么勇武,又怎么斗得过那些老兵油子?   若不是有贵人相助,罗士信别说取得今日的名声,就是性命都很难保全。他的贵人就是秦叔宝。   两人当时都在张须陀麾下当兵,又都是靠着一身本事积战功蹿升上来的新贵,自然就容易亲近。两人又一见投契索性结拜为手足,从此秦叔宝就成了罗士信的兄长。秦琼本领高又素得人心,军中将校大多买他的账,有他这么个好大哥护持着,也就没人敢对罗士信下黑手。   罗士信不是个糊涂人,在军中待久了也知道是怎么个环境,自然就能明白秦琼对自己的好处,是以从心中把他当成兄长看。不管是在张须陀麾下卖命,还是后来弃隋落草加入瓦岗,再到四处转战甚至和昔日将主反目,罗士信都追随秦琼脚步形影不离。   他不喜欢瓦岗就像他不喜欢大隋一样,对于罗士信而言,其实这两方谈不到谁好谁坏,都是一样的货色。他认可的兄长好汉就只有秦琼一个,不管秦琼去哪,他都追随到底,至于辅佐的是什么人自己根本不在乎。   显然秦琼和自己厮杀时,罗士信就在外面等,多半也是在偷偷观战,以防秦琼有失。从这一点看,罗士信倒也不失为好汉。毕竟方才秦琼处于下风乃至遇险之时,他也没有出手暗算自己,依旧守着武人单挑的规矩。就从这一点也能感觉到,罗士信也是好汉心思,并非那种为了取胜什么都能不管不顾的小人。   罗士信这当口两眼紧盯徐乐,口内说道:“秦大的本事你见了大半。铁枪、宝马、杀手锏,世人大多知道他这些能耐,却不知秦大另有一宗厉害之处,便是他的拳脚。我们这帮袍泽都喊他做神拳,就知道他的拳脚厉害了。拳法、角抵都是一等一的,更是曾经赤手空拳连杀三名披甲拿长矛的对手。再打下去,只怕你们就得从马上滚到马下,在步下分个胜负了。”   说到这里罗士信微微一笑:“乐郎君你很厉害,不过要我说真要是下了马,你肯定不是我们秦大对手。你方才手下留情,没有伤忽雷驳,算是我们欠你个人情,就不跟你比马下本事,大家算个平手。”   秦琼干咳两声,罗士信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我们瓦岗五虎各有手段,也不能让秦大一个人出风头,你们既然是个平手,就换我与你比过。胜得了我,就能把那小娘带走。”   说话间他摘下马槊平端在手,对着徐乐遥遥一指:“某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利索点动手,早点分出胜负早点消停。”   他又对秦琼说道:“秦大还不走等甚呢?莫非想要落个以多欺少的臭名声?咱们今天不是说好了单打独斗?” 第九百一十一章 入阵(二十四)   “单打独斗!这种话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娘,所谓江湖规矩,最大的一条就是保住自己弄死对头。只要记住这一条就行,其他都是糊弄鬼的话。真信了所谓单打独斗那套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刀剑之下。”   营帐内,程咬金大剌剌地坐在毡毯上,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说着。山间寒冷尤其是山顶寒气更重,饶是帐中铺着几重毡毯还是怕贵客受寒,又在面前加了个火盆,里面烧着木炭。那位贵客此刻就在程咬金对面倾听,边听边把些外间采摘来的野果往嘴里丢,模样说不出的惬意。   若是有李唐文武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惊呼出声:公主不是被瓦岗贼人绑了?这怎么看着不像是被绑,反倒是前来做客的样子?这到底是绑走的,还是请走的?   别看营帐简陋,这已经是这支瓦岗偏师所能拿出最好的东西。而享受这种规格招待的,正是被瓦岗军偷袭而被擒的李嫣。   看她模样就知道,根本没受罪。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身上也没有绳索拘束,就是这么坐着,边吃些零嘴边听程咬金讲述绿林中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绿林中人,和这帮人在这把酒言欢呢。   帐篷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外人,不过李嫣很清楚,在这牛皮帐外至少有不下三十名善战的绿林好汉守卫。更别说面前这个程知节虽然看上去憨憨的,却是个大智若愚之辈,又有一身惊人的手段,自己三个都打不过他一个。就算是斗心眼比智谋,自己那点小儿手段也对付不了这种绿林大豪,只能收起小心思乖乖在这当俘虏。   一开始被抓的时候李嫣确实害怕,也尝试过逃跑。但是她发现这些贼寇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哪怕是逃跑失败被抓,都没有难为自己,反倒是真的把自己当贵宾对待。除了没有行动自由外,其他的什么都不受限制。饮食方面也算是竭尽所能为自己备办,有时候是这帮人自己啃冷硬干粮,也要设法给自己寻觅野味充饥。单就这一点看,也属实可以说一句仁至义尽。   李嫣本来就是个女侠性格,和普通的豪门贵女不同,对瓦岗军的印象也是偏于中性。这么一接触下来,更是觉得这帮人对胃口,比起自己日常接触的那帮军汉武将更可爱,所以反倒是相谈甚欢,其中最投契的要数三个人,首推允文允武徐世勣,其次是豪气干云秦叔宝,最后就是眼前这个粗豪可爱的程知节。   而程知节因为被徐乐放过一马,始终觉得欠徐乐人情。他和秦叔宝一样,都是恩怨分明的性子。大家打仗归打仗,不能因为这事就不讲人情。没有办法补报给徐乐,就尽量照顾着李嫣,也算是对徐乐那边有个交待。   毕竟他也是瓦岗五虎之一,又和秦叔宝等人交好,想要保一个人下来,也没那么难办。是以这几天李嫣和程咬金相处很是相得,也愿意听他讲述江湖掌故。   之前就不着急逃走,现在就更不用急了。反正徐乐已经快到了,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乐郎君神通广大,一定会把自己救走的!李嫣现在就等着徐乐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或者这帮人把自己当祖宗一样送到徐乐面前,心态反倒是最为平静,一心听程咬金讲话。   反倒是程咬金觉得李嫣太过乐观,笃定了徐乐能救她出去,反过来不就是说,认定瓦岗虎将打不过徐乐?当然,他也知道徐乐的本事,也希望徐乐能赢。毕竟瓦岗五虎从名义上是平起平坐,自己被徐乐打得落马遭擒,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果徐乐真的被秦叔宝、罗士信打败,那不就等于说自己没本事?最好就是自己不行他们也不行,这样五虎将就还是不分伯仲。   不过话虽如此,这李嫣的态度也太气人了。他徐乐就算再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对手,难道还能凭一己之力挑了瓦岗五虎?就算打死所有人,程咬金也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发生。宇文承基也算是当世有数的高手了,结果怎么样?五虎将一起上,照样把他打下马来活捉。徐乐充其量也就是和宇文承基伯仲,难道还能翻天?再说当日宇文承基麾下还有十万精锐骁果,如今徐乐单枪匹马,就算是拿人填也填死了他!   不过李嫣在别的事情上都好商量,唯独这件事却是异常倔强,咬死了就是不松口,认定徐乐武艺高强,你们瓦岗五虎捆在一起也打不过乐郎君。为此和程咬金争了个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肯让谁。最后更是以江湖道义相激,认为瓦岗如果真的靠着人多取胜就是胜之不武,结果反倒是惹来老江湖程咬金一番教训,给这个小姑娘上了一课。   其实李嫣也知道,程咬金说的没错。所谓江湖豪杰光明磊落,本就是糊弄人的话。自己虽然没走过江湖,可是和所谓侠少大豪可是没少打交道。那帮人的嘴脸,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们是什么成色。指望他们信守所谓规矩,尤其是在关系自家性命时遵守规则,显然是做不到的事情。但是李嫣就是相信乐郎君能人所不能,其他人面对瓦岗五虎或许必死无疑,但是乐郎君肯定可以反败为胜。这里面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就是一种单纯的信任。   除了这一点之外,李嫣也有从实际角度出发的考量。那就是从自己被抓到现在,瓦岗表现出来的态度,也不怎么像是冤家对头。如果真是死敌,那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刀枪上见分明,徐乐一来便是一拥而上强弓硬弩招呼。和他分胜负并没有意义,要了徐乐的脑袋才是正经。   这是连普通人都能想到的办法,就别说瓦岗这帮惯会杀人放火的绿林大豪。再说这里面还有位堪比诸葛的徐世勣存在。   自己看得出来,这位徐世勣绝非池中之物,其将略手段绝对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败在他手上也不算冤枉。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虽然跻身绿林,但绝不是一个江湖好汉。所谓江湖规矩绿林名声,在他眼里分文不值。其行事作风,完全就是官场中人的风范。换句话说,这人是个标准的将帅之才,也绝不会一辈子埋于草莽。   这种人李嫣见得实在太多了,他们的能力有高有低,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绝不会被所谓的规则所束缚。他们在意的是目的不是手段,只要能够达成所求,有什么用什么,根本没有什么顾虑。和这种人说规矩,纯粹就是开玩笑。   别的不说,就凭他收拾骁果军那一套动作,就能看出这是个何等人物。从常理上说,他肯定会给徐乐布置十面埋伏,力求结果乐郎君性命才对。可是他非但不如此,反倒是真的着手安排比武,这就更加奇怪了。   李嫣想不明白徐世勣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她有个直觉,那就是徐世勣绝不是单纯想要杀了徐乐那么简单。他安排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心思在里面,只不过这种人的想法不是普通人可以猜到的,自己就算想破了头也不行。   不过自己不行没关系,对面这个家伙不就是现成的?徐世勣不会跟自己说,总不会瞒着自家手足吧?   她看看程咬金冷哼一声:“你们瓦岗五虎本事差不多,既然一个不行,其他人自然也是不行。那个单雄信当日就吃过亏,他就算再出马,也是照样要倒霉的。没什么了不起。至于秦叔宝、罗士信,又能怎样?难道说车轮战,就能败了乐郎君?最后无非就是群殴,可是既然要群殴,为啥你不去?难道你这个虎将名不符实,连和其他人一起上阵资格都没有?”   “你懂什么!”程咬金怒目圆睁,显然不能接受一个小姑娘居然看不起自己。“俺们五虎将都有自己的绝活,没有谁比谁高明这一说。俺之所以不出去,还不是要在这看着你?再说了,对付个徐乐也不一定非得用我。 ”   “哼,大吹法螺罢了!这种话谁都会讲,本事没有只会耍嘴有什么用?要是我看啊,这回你们就是自讨无趣。五虎将只来了四个,出马又只出去三个。就算群殴也未必有用,再说人都不傻,万一寡不敌众还可以跑么。难道真以为凭三个人就能挡住乐郎君?”   “跑?说得轻巧!”程咬金哼了一声:“咱有啥说啥,俺这辈子轻易不肯服人,惟独对徐世勣的本事从心里佩服。他用兵的手段厉害着,真要是和他对上,能不能逃掉就不在自己,而在他给不给你机会。别看他厮杀手段不高明,可要说到用兵,天下也没几个人能胜过他。他要是不想让你逃,你就算三头六臂,也一样逃不掉。不过啊,你说错了,今日出阵的不是三虎而是二虎,只有秦叔宝、罗士信两人。”   “两人?那还打什么?直接认输吧!”   “你这就不懂了不是?这是徐大的安排,这里面的道理你不懂!”   程咬金说到此处哈哈大笑,模样说不出的得意。能感觉的出来,他对徐世勣有着绝对信任,认定他的安排万无一失。   李嫣看着程咬金模样心头怒起,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问出他的实话?好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第九百一十二章 入阵(二十五)   战马嘶鸣破空声疾,就在李嫣和程咬金争论这场较量结果的同时,徐乐那边已然和罗士信交手。   鲜红披风已经甩落,被罗士信随手一抛刚好挂在树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个红衣山鬼,在树上随风摇曳观看这场人间豪侠的决斗。   从见到罗士信的那一刻,徐乐就对这个酷似自己的少年郎有了一种认同。就如同他初见李君羡时那种认同类似,这就是好汉之间的共鸣,哪怕是初识,也如同多年相知的好友。当然这种时候交情还没建立起来,也就谈不到有多深的感情。可是如果没有这种彼此之间的认同,哪怕相处时日再久,也没法建立真正的友谊。   两人之间的交际有无数种方式,对于武人来说,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以武会友”这四个字。不管未来如何,且先做过一场再说。彼此之间对于对方的武艺有了认可,再结交往来也就更为方便。说到底这也是武人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作祟,大家既然吃了这碗饭,都是“马槊有余精力不足”这个范畴的人,注定没法像儒生那样坐在那里袖手谈玄。那么哪还有比打一场更方便直接的沟通方法?   因此当秦叔宝催马出林之后,也不用什么言语,徐乐径直催马直取罗士信,   两杆大槊盘旋挥舞,槊锋闪烁槊杆碰撞,两人不需要再多费唇舌,直接用兵器决定结果。罗士信终究和秦琼不同,不管经过多少战阵见过多少杀伐,依旧是少年心性不变。明明是两下相争各为其主,但是一出手就存着为秦琼找场子的心思,掌中大槊翻飞幻化出漫天虚影,竟然也要和徐乐斗技!   徐乐还记得李君羡对罗士信的介绍:“此人的气力固然不凡,但是最要紧的还是他的槊法。我辈武人以大槊取富贵,练得都是战阵功夫,讲究个简单有效。可是罗士信少年心性,最爱出风头。打仗的时候不光要赢,还要赢的好看,恨不得敌我两军都给他喝彩。是以专门练就一路花槊,每每遇到劲敌时,都先要舞一路花槊逞威,然后再真正冲阵杀人。他这路槊法倒也不是花架子,乃是名家手笔威力非凡,便是惯用大槊的将军,遇到他这路杀法也往往被打个措手不及。”   此时看来李君羡这话也不全对,罗士信的槊法不是什么花槊,而是和自己一样,都是极为精妙的技法。固然罗士信习练这路槊法之初,目的可能就是为了在人前扬名逞威风。可是教授他槊法的人则是一片苦心,借助这份少年心思,把一路极高明的技法倾囊相赠。   罗士信本人,想必也是个天才一流的人物,于武艺一道的悟性惊人。这路槊法在他手中所发挥的威力,怕是已经超出那位教授者的上限。让一路本来是用来锻炼习武之人速度、敏捷以及身体与兵器配合的招数,变成了真正意义的沙场武艺,且有了自己独到见解。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这个罗士信可能另有奇遇。至少在他投军上阵之前,曾经得到过一位足以和阿爷颉颃的名家指点。固然这位名家和罗士信非亲非故,也自然不可能像阿爷栽培自己那样不惜血本以金山银海帮自己夯实根基。可是他对于罗士信也绝对有偏爱,还是按照武功勋贵世家栽培旁系子弟的方法,帮罗士信打好基础。   从最基本的站桩、端枪,再到习练兵器运气发力,都是按着规矩实打实教的,所欠缺的无非就是名贵药材投入以及各项使费而已。罗士信的根基极为稳固,对于武艺的理解也是对的。人、马、槊合为一体,周身上下的气力也可以根据需要集中运用于一处。单就这些就能看出来,他的本事是正经八百科班出身不是野路子可比。   之后在军营里面东鳞西爪学的本事,也被他吸收改造,靠着自己足够深厚的功底,将之从不成体系的杂七杂八招数,变成了自己武艺的一部分。那些老兵油子所擅长的招数单独拿出来,对于上将的威胁不大。可是落到罗士信这等厉害人物手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的底子本来就好,再把这些招数和自家的手段融在一处去芜存菁,就让一门原本是军中老卒习练的常见杀人技,变成了可以威胁到斗将性命的杀招。而在这种学习、编练、修正、融合的过程中,罗士信那一身基础本领也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提升。   如今他这一路花槊施展开来,其技巧之高明,已经足以跻身当世一等斗将之列。以徐乐看来,若是当日罗士信人在江都,纵然斗不过宇文承基,起码也能战胜来整。更重要的是,他的年纪还轻,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不管人生还是武学修为,都还看不到天花板。只要遇到名师指导再加上足够的训练,他未尝不能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成为沙场的传奇。   徐乐并不是一个嫉贤妒能之人,看到罗士信这等武艺以及天赋,并没有畏惧或是嫉妒的情绪产生,反倒是从心底感到欢喜。他并不担心世上出现一个不弱于自己的天才,相反从内心深处盼望着这样的天才越多越好。   我汉家儿郎才俊万千,这便是神州底蕴所在。只要自家不出昏君庸主,没有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任他胡虏控弦百万,也不敢正视中原!我徐乐一人一槊终究护不住万里山河,若是身后有千千万万秦叔宝、罗士信,那时候便该轮到胡儿夜不能寐,时刻担忧汉家铁骑马踏祁连了。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就当下而言,最要紧的还是要收服这个怎么看怎么像小号自己的少年英雄。也正是因为罗士信从出现就给自己的感觉非常熟悉,对于收服他也就更有把握。如果说秦琼还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那么罗士信就简单多了。   徐乐很清楚自己最崇拜的是什么人,如法炮制自然就能让罗士信折服。说到底大家骨子里都仰慕那些快意恩仇的侠少,只不过时事所迫容不得自己按心性活着。不过再怎么变,一些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身为武人,要想获得自己认可崇拜的最好办法,就是拿出几手绝活来。罗士信的花槊高明,那么自己就和他斗一斗这槊法!   徐乐这次并没有像对付秦琼那样,以一路粘字诀打得秦叔宝急火攻心,而是展开槊法和罗士信纯粹的赌斗招数。掌中槊上下翻飞盘旋飞舞,忽而为槊忽而为棍,待等两马错蹬之时还能当作短兵近身刺突攻击。大槊不再是固定的前七后三抱持方法,双手穿梭换把,时而单持抖动展示变化,时而双持前端,将槊锋做短兵近身直捣!   武人用槊招数简单,是因为战场这种环境,并没有多少施展技法的空间。再说大家骑马对冲,交手的速度很快,基本就是劈面过招眨眼而过,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展现精妙招数。所以大家自然选择最为简单实用的战法化繁为简,把太多无用的变化、花俏或是欺敌诡招变成了自己习武之初就每日锻炼的戳、扫、砸、等简单动作。   可是这一切的基础,其实是应该建立在掌握了繁的基础上。徐乐自己习武的过程,就是个简、繁、简的过程。先学会基础再学那些招数,到最后返璞归真让招数回归于基本的杀敌动作。这就是一个正途武人的修行之路,从根本练起,练到最后回归于根基。   这样练武的好处就在于整个人和兵器是一体的,知道怎么驾驭武器,也知道如何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手段。   而那些野路子上手就练打法的,实际是跳过了中间的过程。认为那些东西是花架子用不上,也就不去练,甚至鄙视练套路的。却不知未经山水何来心性?昔日羊侃舞槊能引来众人登树围观以至大树折断,如果只是简单的戳刺何以能有那么多人看?自然是槊法精妙招数变化多端,兼具观赏性与实用性,才能有那个效果。那些片面讲求实战轻视技法的,无非是靠着一招鲜吃遍天,以几手杀招外加自身的气力速度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其实人还是人,兵器还是兵器,遇到真正科班的行家就要吃亏遭殃。   不过这不是说正途武人一定比野路子厉害,徐乐在长安就把不少想要加入玄甲骑的世家旁系习武子弟拒之门外。除去他们心中那点不可告人的小算计之外,就是他们的本事也不足以入选。不是说他们修为不够,而是说只有修为没经过实战,分不清战场和练武场的区别。还是拿着家里习武那套应用于战阵,不知道随机应变也不懂该怎么化用自己的招数,遇到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立刻就要丧命。   罗士信的过人之处,则在于他既有正途武人给他打下根基,又是在尸山血海里面磨练的手段。两种路数的长处集于一人身上,加上其自身那精才绝艳的天资禀赋,几股力量共同作用下,便造就出了这么个绝世虎将。   神武少年、瓦岗新锐,两位有着不同出身、经历,但望向彼此时又都觉得异常熟悉的少年武者,如同两颗流星碰撞一处,火花四溅! 第九百一十三章 入阵(二十六)   若是让徐乐给罗士信的武艺给个评价,便是百变千幻层出不穷。   不同于秦琼那种堂兵正阵一板一眼的武艺,罗士信的打法显得有些飞扬跳脱不依古格,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武艺就像是一个活力充沛的顽皮少年,你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什么,只知道他破坏力惊人,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人头痛。   从张须陀军中再到其本人,乃至之后从三山五岳绿林豪杰处学来的本事,让罗士信的武艺如同个大杂烩。不知多少路槊法都被他学了去,又靠着自己聪明才智,把这些原本没关系的武艺整合一处,成了他的独门手段。哪怕是以徐乐的眼界,也没见过这种招数。   更为出奇的是,罗士信这路槊法是随着他的心意创立,也是仅适合他自己施展,从没想过教授他人或者让别人使用,是以招数变化遵循的不是十八般兵器的常规用法典范,而是他自己的心思以及身体条件。只要他自己能用出来且觉得合适,就是合适的招法,其他的全都不考虑。   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这路槊法的变招让人猜不透。有时候按照武艺规范或是常识考虑,这一击之后跟着的必然是一记上三路攻击,没想到罗士信这一招竟然是奔着小腹扎来。又或者这一击怎么看都不该是这时候用,他偏就反其道而行之。靠着自己强悍的体魄以及过人的速度,让这按照正常情况威力平平的一招发挥出巨大威能。   好一个少年人的武艺!   徐乐心内越发觉得罗士信就像是昔日的自己。从徐家闾走出,一路破阵闯营直冲云中,一人之力搅动整个恒安甲骑,在刘武周面前要个公道。这说起来同样是飞扬跳脱不合道理,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自己疯了。可是若没有这份跳脱锋锐,还算什么少年!   今日之罗士信,便是昔日的自己。   不过自家行事洒脱,动手的时候则是一板一眼,用的是正经八百武艺。罗士信则是行事规矩,但是武艺随心所欲,把少年人的心性尽数化为槊法。不管对手是何等样人,都用这路槊法尽情招呼,也是为了让对手看看,何为少年郎!   徐乐的槊法同样变化多端,以奇斗奇以快打快。马槊变招主要依赖于槊杆的材质,其强大的弹性可以承受巨大力量,又有足够的韧劲,可以演变出各种招数。   罗士信的膂力本强,又专门锻炼过腕力以及腰马发力方法。运气用劲再到手法一气呵成,手腕一抖便是几蓬铁花绽放,腰马发力便是一条乌龙逞威。单就这份武艺,已经可以算作虎将,何况罗士信的能耐还远不止如此。   和秦琼一样,罗士信身上也没有着甲。这样打起来,当然多了许多凶险,但是也便于其在马上从容动作上下腾挪。正常骑将就如徐乐一样双足踏蹬,人站在马背上舞槊出招。可是罗士信却没有这么老实,人在马上翻上翻下,时而于站立马背舞槊,时而单足踏蹬半边身体挂在外面。似自处险地,却能借着这种身位的变化施展手段,将马槊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出。   这就是一等斗将都要具备的能耐:人、器、马三者合一!   徐乐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但即便是他在此之前也没想到,还能这么施展武艺。如果是外行人,或是寻常军将,可能看不上罗士信这些花俏动作,认为华而不实,像是走江湖卖解本事不是武将的能耐。可是身为当世顶尖武人,徐乐自然看得出来,罗士信做这些动作并非单纯为了吸引注意,而是一门独特的武艺。   借助这些看似不合理的动作,使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招数,这本来就是高手相争中最常用的方法。不过一般来说,这种动作只有一两个就足以分出胜负。也就是罗士信这种独特经历,让他得以从不同人处学来若干种保命杀敌的绝招,又把这些绝招编练成套。其威力绝不可轻忽,更不能因为其看上去不像是军中常规本领就认为其没什么用处。   每一个锐气十足的少年,都会被老成持重的前辈称为不知天高地厚,认定其要是不改掉这身毛病,就注定走不多远就会陨落。这话听上去没错,可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若是没了这身锋锐,还要少年何用?或许有朝一日人会死宝刀会断,但是在那之前,也要轰轰烈烈成就一番功名,杀一个天翻地覆才对!即便真的死了,也好过庸庸碌碌空活百岁!   锋锐十足的少年,正该用这种锋锐十足的武艺!   这门槊法其实是传不下去的,别说旁人学不会用不了。即便是罗士信本人,一旦身体过了这个阶段,也未必还能使出这些招数。又或者他的脚力更易,换一匹战马,也一样难以配合主人使出这种种动作。这种招数难以练习更无法传承,对于武功世家而言得不偿失,自然也不会流传,但是其本身确实了得,更体现了罗士信的聪慧。纵然有人武艺超过罗士信,可论及对于武学的领悟以及艺业的传承发扬,却是远远及不上这位少年郎。   抱残守缺墨守陈规,只知道苦学前人本事全无创新也不想创新的,注定不如这种锐意进取的昂扬少年。徐乐看着罗士信的槊法两眼放光,心中那股豪气油然而生,掌中大槊也自做出了回应。   这便是所谓的棋逢对手。不光是指两人基本功力相若又或者武学修为接近,能看到一个足以让自己击节的心思,又或者见到某种充满创意的招数激发自身灵感,同样也是棋逢对手。徐乐自从投效李唐经历战阵无数也会斗过许多成名大将,不过基本都是正常的战斗,今日先遇秦琼后逢士信,连续遭遇不同寻常的战法武技也算得上不虚此行。   武人的热情往往就是被这种同级别的对手所激发,罗士信这一路古怪槊法,也让徐乐精神为之一振,槊招也变得格外精妙。只不过他的方式和罗士信不同,并不依靠腾挪身位或是大槊翻花,而是用换手的方式,把一条大槊当成几样兵器来施展。   这条马槊在徐乐手中就像是突然有了生命,每一寸都能施展出攻击动作,乃至于正常武人都认为不具备杀伤力的地方,都可以当作兵器朝着罗士信身上攻击。盘旋抽打舞抡戳刺,对于徐乐来说,没有哪个动作是多余的,也没有什么变化是所谓的花招。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攻击性。   更重要的是,徐乐的招数并不是单纯的一个,而是一整套。从他第一击开始,到随后的每一式,单独拿出来,都是伤敌的战法。整合到一起,又是一路完整的武技,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只要是一个练过正规武艺的武人都知道,所谓套路目的主要是锻炼基本功以及培养出肌肉记忆且在大脑内形成反应。遇到类似的动作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采取什么动作应对。单纯学会套路而不能拆解,实际就是有练法没打法,根本上不了阵。毕竟战场的情况多变,敌人也不会容着你从头使到尾。所以所有的套路都必须拆解成一段段单独的技法,才能在战阵上应用。上阵之后从头到尾完整使用一个套路,基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最大可能就是你这边没用完,那边已经被人扎得像马蜂窝一样。   可是徐乐就做到了这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事情!   他不是把套路从头到尾练一遍,而是把一套可以自始至终连贯下来的动作,编成了自己的套路。所有动作之间都存在着连续性,只要是武艺练到一定境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确实是一整套的招数。   徐乐的这套招数高明之处还不止在于此,不光是能够从头到尾施展出来,而且还能予以拆解。大抵就是将一套完整的招法拆解成若干部分,可以来回挪动任意拼搭,都不会有滞涩之感。这样一来,明明一路槊法经过这种组合方式,就能变成若干路槊招,任你是何等人物,也不可能见过这么一套复杂多变的招数就更别说应对。   罗士信的招数虽然精妙,可是限制太多,单从应用上就不及徐乐。更别说他能把一路槊法从头到尾施展下来,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可以证明,他和罗士信之间武艺上的差距。   徐乐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得意之色。这不光是战胜对手,也是少年人之间的一种好胜心作祟。说到底徐乐不管有怎样身份地位,都还是一个少年郎,不可能真的因为身份变了心性也调整过来。只不过平日里因为自己背负着整个玄甲骑,不得不有所收敛。此时此刻此等对手,自己还收敛什么?   今日的自己不是什么玄甲骑将主,也不是大唐将军,就是个和人决斗的神武侠少。赢了当然要炫耀一番,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只不过自己的笑容显然刺激到了罗士信,对方的脸色已经变得如同铁青,手中马槊越来越急,大槊搅动的风声震动耳鼓。看得出来,这位少年英雄已经动了真气,准备要拼命了! 第九百一十四章 入阵(二十七)   随着罗士信马槊越舞越急,徐乐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能感觉得出来,自己方才的笑容加上这套武技的施展,已经挫伤了罗士信的锐气。   虽说沙场没有常胜将军,可是身为斗将,又有哪个甘愿承认技不如人?打不过就拼命,是大多数武人都会选择的路。不管这种心态是否正确,大家都不会改变。毕竟没了这份血性,又怎么在军营安身。昔日神武侠少比武时,也有不少类似的例子,明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武也是戏谑成分居多。可是真到动手的时候就压不住脾气,最后闹到出人命的地步。   武人以武会友远比文人的以文会友来的危险,这种沟通方式的便利,在于大家都能完好地走下战场。就像自己和来整、沈光等人比武,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打斗过程中大家就感觉对方投缘,手上不会留情但是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是朋友,哪怕打得鼻青脸肿都不会伤了交情。   最怕的就是那种不知轻重或者心胸狭隘者,分不清比武和拼命的区别,或者说脑子分得清但是脾气却改不过来。如果胜了怎么都好说,如果输了就会咬牙切齿,最后发展到非拼命不可得地步。换句话说,这种人就是小心眼。不管在军中还是在朝堂,这种人都不少,而且破坏性也不小。在神武侠少中,这种人也是害群之马,是非的根苗。   李君羡乃是翟让近身,和瓦岗五虎的交际不算太深,对于他们的脾性虽然有所了解,但是也不够深入。加上他着重介绍的都是武艺方面,徐乐也就忽略了询问这些人的品行。也就是知道程咬金为人四海,秦叔宝慷慨仗义,于其他三人所知就有限。自己和瓦岗五虎的接触又较为愉快,也就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认为这些绿林好汉作为身怀绝技的武者,必然有一颗向武之心,品行心胸都没什么大问题。   看来自己想错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罗士信虽然同样名列五虎且和秦琼交好,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秦叔宝是个难得君子,哪怕身为敌对,也不会因为立场就改变自己对人的态度,罗士信这方面就差得远了。他或许可以容忍友人比自己出色,却不能容忍对手强于自己。他之前表现出的洒脱,更像是一种对秦琼的拙劣模仿,并非出自本心。   这是个赢得起输不起的人,或者说他的人虽然长大了,脾性还是那个初次为将时的十四岁半大孩子。自己打赢了就怎么都好,如果吃了败仗就要闹个天翻地覆。明明一开始是带着几分说笑样子,气氛远没那么肃杀凝重。可是当他发现不但找不回场子,还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牢牢压制面皮尽去,就突然变得火药味十足,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他这还不仅仅是摆个架式的问题,而是真的打算要以死相拼。徐乐看得出来,刚开始罗士信就是个赌斗心态,两人在招数变化上赌斗高低。试图靠着自己那一身杂糅各家的招数胜过自己,哪怕最后比斗败了,只要招数赢了就算是挽回面子。   两人虽然打得很厉害,但实际上并不是厮杀。彼此之间都关注对方的招数,发现破绽就趁机出手进攻,自己的招数若是有不到之处也要及时弥补,属于武人之间斗技而不是搏命。可是到了这时候,罗士信的打法就变了。   他的招数已经不再求变,更不在意技法上的得失,一心只想着杀人!   这就是比武和搏杀的区别。前者讲究个点到为止,输了就是输了,破绽就是破绽。对于搏杀而言,可没有这个说法。破绽又怎样?大不了以伤换伤,用自己一条胳膊换对手一条命也不眨眼,这就是搏命!   武艺的娴熟、招数的变化不能说没用,但是已经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要素。更多的是战阵经验、勇力、狠辣外加那种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亡命胆魄。寻常武人由于缺乏这种锻炼,到了关键的时候难免迟疑犹豫,可是这片刻的犹豫,往往就决定了生死!是以武艺高强之人不一定真的就能在搏杀中胜出,光是习武没打过仗的,再没有足够的训练仓促上阵,就可能阴沟翻船死在小卒手中。   要说两人身份和立场,搏杀也没什么不对。但是在徐乐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如果说各为其主沙场争锋,怎么拼杀都不为过。可是因为比武没占到便宜就要拼命,这根本就是发疯!   武人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徐乐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怒意升腾。自己不是没遇到过小人,也不是没遇到过有武艺没人品的败类。和他们比罗士信的行为其实算不了什么,最多就是有点孩子气,都说不上过错。如果换个别人,倒也不值得自己发那么大的火,可这么做的偏偏是罗士信,偏偏他那么像自己。   看着这个如同犯浑的纨绔子一样,不管不顾死命要和自己分胜负的少年,徐乐就觉得是自己在犯浑,这就有点难以忍受。看着罗士信疯狂舞槊的样子,徐乐心中升起个很奇怪的念头:他现在不光是丢瓦岗寨的脸,也是在丢自己的脸。如果不好好教训他一番,以后不光是他丢人,也会连累自己的名声。   为了瓦岗寨,为了自己,都得好好让他好好受点教训!   其实一个发狂拼命的虎将,对任何人都是个威胁。毕竟武艺到了一定层次之后,胜负就只在一线间,不是说修为高就一定能赢。再说这种搏命的场合,胜负的意义远不及生死来得重要。面对一个发狂的罗士信,保全自身不受伤损远比打死他来得重要。万一他不管不顾以命换命,谁都不会好受。哪怕是当世顶尖高手,遇到这种对手都得小心戒备应对。   偏偏徐乐这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压力或是紧张,只觉得怒火升腾,一心只想好好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小子,根本没考虑过自身安危这回事。   明明是个大将,怎么动不动就耍孩子脾气?难道分不清少年意气和犯浑的分别?看来你的那个师父终究没把你当自家人,只是教授了武艺,却不曾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既然如此,就让某好生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徐乐的槊法也变了!   大槊如狂风似暴雨,劈头盖脸一路猛抽。招数也一改方才的精细作风,改走硬桥硬马大开大合得路数。大槊化繁为简,单手擎槊做铁鞭用,抡起来就朝着罗士信身上抽打。看上去很像是师长管教弟子,又如同长兄惩戒无知幼弟。只不过这种武人家法可是要命的。   要知罗士信和徐乐一样,身上未曾着甲,遮护能力远不如正常的武将。虽说马槊厉害,持槊之人又是天下一等高手,杀伤力更为惊人,不过甲胄总归还是有用的。一个浑身披挂得介胄之士硬吃一槊,还能靠着甲胄遮护希图保全性命。就现在他们两人这种布衣状态,随便挨一下就是骨断筋折,哪怕侥幸不死也得是个残废。   双槊碰撞得闷响声次第不绝如同连珠,战马几度盘旋间,两人的槊已经不知碰撞了多少次。此番既是斗力也是比快,两人出手速度本就快如闪电,这时候攻防转换更是到了极致。出手的同时就要想着招架,而招架得同时就要想着反击。架开对手兵器的同时,自家的槊就得往对手身上刺戳,反过来也是一样。   方才秦琼和徐乐交战,想要用兵器磕碰却不可得。现在则是正好反过来,两人的兵器彼此碰撞不停,在这种高速撞击中,两人的槊杆都不知多少次被砸得弯曲,随后又靠着自身材质韧性复原。槊身颤抖连带着人的臂膀都感受到那种震动而发麻,根本没有喘息或者调整的空间,下一轮的狂攻就又来到。   两人的槊法都是走一个路子,可是打法却不相同,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罗士信依旧是双手持槊舞动攻击,徐乐则始终单手擎槊以槊为鞭,靠着臂力和腕力驾驭大槊,朝着正中罗士信轰击。   谁都知道,单手槊气力赶不上双手。偶尔为之尚可,比武时候作为奇兵求胜也属正常。可是真正沙场厮杀搏命得场合,哪有这种卖弄手段得余地?但凡是个正常军将,都不会采用这种看上去威风,实则让自己落入险地得握槊方法。以至于这时候徐乐给人的感觉就是他已经被罗士信气得有点糊涂,为了发散怒火已经不管不顾胡乱施为。   实际情形,当然不是如此。   场面凶险火爆,徐乐心中怒火亦是不断升腾,但是他并未因此失去理智,灵台始终一片清明。征战至今见过无数风浪的他,早就能够做到守心如玉,不会受外界变化或是自己情绪扰乱。打仗就是打仗,和其他任何事都没有关系,既然要打就打出个样子,其他的都是打完之后再说。至于这种握槊姿态,则是有自己的选择。   手中槊从双持变为单擎,力量上自然弱于双手握槊的罗士信,但是相应速度则提升了一大截。   兵法有云:兵贵神速,武家也是同样的道理。一快打三慢,我倒要看看,你罗士信的槊能否和我比快! 第九百一十五章 入阵(二十八)   大槊每一次碰撞,都会发出一声闷响。由于槊杆材质的影响,导致大槊碰撞发出的动静不像铁器那么响亮,但是闷闷得如同在人心头擂鼓,那滋味其实也不好受。越是力大无穷得将军,他们的槊碰撞时这种声音就越是发闷,震慑力也就越强。身为上将,早就习惯了这种碰撞,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声音。   但万事都有例外,罗士信眼下就在遭遇这种异数。他只觉得阵阵气血翻涌,一口气横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每次喘息都如同吸火入肺烧得脏腑生疼眼前发黑。身为从小学艺得名师点拨的武家,罗士信当然知道这口气对自己的重要性。这是武人自身元气,运转周天催动气血用以迎敌,如果仓促间吐出去,对于身体的损伤更大。可若是这口气喘不匀,无法正常运转导入正途,就别说以后对身体的损伤,眼前这关就过不去。   两臂已经微微发麻,手腕处的酸麻感越来越强,自丹田运起的气力,很难及时传递给手臂。导致自己对于大槊的控制越来越弱,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家的槊很快就会脱手。要知道,自己可是双手端槊的!若是被人用单手对双手,把自己砸得大槊落地,还不被人活活笑死?   徐乐一旦动了真火,其手段便不是那么好招架的。这一路快槊施展开来,已经成功遏制了罗士信的攻势,逼迫其被迫转入防守。虽说罗士信此刻咬牙切齿两眼喷火,咬着牙要拼命,但是实际情况就是他的处境越来越被动,从和徐乐对攻逐渐转入防御。守招远多过攻击,双臂舞槊如同旋风,将大槊耍得风雨不透。只是这高明的技艺,却并非用来攻敌而是护身。   罗士信不在意拼命,从他十四岁披甲上阵那一刻,就是以一种亡命徒的心态临阵。他永远记得教授自己武艺的那位老人,是以怎样一种屈辱的方式死去。虽说他很少对自己提及往事,更不可能说自己的姓名出身,甚至自己不经意问起这个问题就会换来一顿劈头盖脸地猛打。但是偶尔酒醉癫狂,又或者梦呓时透露的只言片语,依旧可以推断出其昔日必然是个威风八面手握生杀大权的大将军。   那个老人口内不住喊得卫郎君、老将主不知是谁,也不知他总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些东西是可以推敲出来,他曾经有一段遮奢岁月,统率大军转战天下,靠着弓刀武艺出人头地。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给自己留下这身上好札甲以及马槊。   这么一个人,理应生活在京城或是通都大邑,前呼后拥荣华富贵,再不然就是身在军营,为万千军士所拱卫。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阵上,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死得轰轰烈烈才为大丈夫!不论如何也不该落魄成那副样子,在那个荒僻的小村落内,半乞半偷勉强苟活。在遇到自己,且发现自己是难得的习武根苗之前,整个村子里没人看得起他,更没人知道他身怀绝技,甚至有顽童专门以欺负这个老人为乐。   其实就罗士信自己,也是欺负过这个老人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么一场师徒缘分。哪怕站在他的立场看,也觉得这不知姓名的师父被人看不起是情理中事。明明有一身本事,却不敢施展出来,也就是拿棍子逼自己学本事的时候能看出能耐,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和普通老乞丐没区别,时间一长谁还怕他?   这世道隐忍是没用的,一定要让人怕才能过得舒服,怎么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欺负人,就注定被人欺负,放着人上人不当就只能落个不如狗的下场。   在老人死前,就已经不像样子了。年轻时候冲锋陷阵落下一身伤病,全靠一口元气支撑压制。等到年老力衰气血衰败,再没有上好的饮食药物滋补,少年时欠的债就要一发偿还。   那个穷村子没人能吃饱饭,哪里养得活一个老乞丐。多年缺衣少食的生涯,让曾经的钢筋铁骨锈蚀。突如其来的伤病,如同一记重锤,将这具身躯轻松摧毁。就一个晚上过去,老人就彻底废了,别说偷鸡摸狗,就是连行动都无法自主,全靠罗士信以米汤养活。如是过了几个月,人也变得神志不清,每日不是痛苦哀嚎就是破口大骂。从杨坚到李虎逐个骂过去,一直骂到杨广、李渊,似乎和这些人都认识,也知道他们很多阴私。   罗士信能听出来,老人似乎参与过什么大秘密,秘密更是牵扯到一些贵人。不过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不是没有好奇心,而是没这个必要。老人知道这么多,参与过这么多,还不是变成这样?而且越听,罗士信就越是对这个恩师生出鄙夷之心。   他听得出来,这个老人其实在害怕。害怕一个被他称为老将主的人,也怕了刀头舔血的日子。所以他弃官而走隐居山村,宁可做乞丐也不敢显露武艺,就是怕一旦暴露身份,就又得回到那种生活。   这种怯懦之人纵然满身绝技又有何用!   罗士信听得越多看得越多,越是对这个师父厌恶。一开始还对他的出身来历感兴趣,只是畏惧棍棒不敢发问,到后来就是这老人愿意说,他都不想听。   人病到这种地步,自然是活不久的。不久之后的某个清晨,当罗士信如同往常一样,带着那如同清水的稀粥混着野菜前往破窑时,发现老人已经成了尸体。老人死状很是狼狈,身上的衣衫早已经破烂不堪,尸体蜷缩一团如同虾米。任是谁看,都会觉得这就是个乞丐,没人会相信他曾经是一位驰骋疆场的骁将,更不会想到他哪怕穷成这样还留着一领铠甲、一条马槊以传后人。   罗士信盯着老人的尸体良久没动,心中其实并没有多少悲痛,更多的则是恐惧。他年纪虽小,但是已经见过太多死人。饿死的、病死的、因为交不上租庸挨了官府鞭笞伤重不治的。心早已经麻木,不至于这么多愁善感。他并不难过,而是害怕。害怕自己将来也死得这般卑微,如同蝼蚁!   大丈夫怎可埋骨于此等荒村僻壤?自己既然练就一身武艺,就要出人头地!就算是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绝不可与草木同朽!   也就是在埋葬了老人尸体之后,罗士信才选择离开家乡,顶了伴当的名额去做了鹰扬兵。从那一刻开始,他在心底就拿定了主意,宁可战死也不苟活!决不能像那个无名老人一般怯懦,不就是死么,又有什么可怕的!   罗士信从不畏惧搏命,从他第一次上阵,就抱定必死之心。不管是单骑陷阵,还是厮杀时以命换命,他都不在乎。如果徐乐和他拼命对攻,罗士信绝不会怯惧也不至于吃亏。可问题是现在的局面不是拼命,而是单方面的挨打。就算罗士信想用同归于尽的打法扳回先机,把失去的主动权拿回来也做不到。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徐乐大槊的速度太快了!   同归于尽也得彼此之间速度差不多才行,按照现在这种情况互伤,结果就是自己被槊打死,对方没什么大碍。这时候再同归于尽,那就不是拼命而是送命。罗士信不管再怎么愤怒,也只能先自保再伤人,不能再像刚开始那样放手抢攻。   比起搏命,想要搏命而不可得,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其实单手舞槊出手速度更快这个道理武人都懂,但问题是万事有利有弊,你这样固然出手方便,可是力量难免不足。骑战讲究一个人马合一,人借马力马助人威,每一击的力量何等惊人?你全力招架都嫌不足的时候,哪还敢为了追求力量以单手进攻?   尤其是现在两人这种状态,没有多少容错空间。一个遮拦不住,立刻就会被大槊所伤。哪怕罗士信再怎么托大,也不敢用单手使槊。徐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当然,徐乐也是肉体凡胎,单手抡槊的力量肯定不能和罗士信双手持槊相比。如果是纯粹的膂力相拼,必然是徐乐吃亏。可问题是他的槊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是亲身遭遇,罗士信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人能把大槊使的这般快!   自己膂力虽然够强,却无法仅靠一两下撞击就磕飞对方的槊。而徐乐大槊运转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那种槊杆碰撞的闷响密如连珠。快速有力的高频撞击,抵消了爆发力的差距。而这种撞击的力道单独拿出来其实微不足道,但是这么快且密集的撞击,让若干道力量合而为一,形同飞瀑冲石万难抵挡。饶是双臂持槊占尽先机,却也抵抗不住这种程度的狂轰乱炸。   败了!肯定是败了!   不光是武艺不敌,场面更是难看的一塌糊涂。不管斗技还是搏命,结果都是输得一塌糊涂,这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心思电转间,罗士信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罗某宁可没命,不可丢了体面。不就是死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不能这么个死法,就算死也得拼掉徐乐半条性命。   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同归于尽变成了以死换伤。不过罗士信并没有醒悟自己的心态变化,或者说也顾不上这些,而是借着两马对蹬而过的当口,轻催脚力,战马向前跑去不再回头。但是奔行的速度并不甚快,更是表露出一瘸一拐的模样,就像是在这种高强度对战中一不留神已经伤了蹄子。   罗士信做这一切的目的就只有一个:赌上自家性命换一个机会,换一个用回马槊的机会! 第九百一十六章 入阵(二十九)   罗士信槊法诡异多变,一招之中往往藏有若干变化,其巧变之能刚才已经充分展现。但是其在瓦岗军中最出名的地方,既不是他的槊法多变招数精奇,也不是他少年为将那股冲天豪勇,而是他的回马槊!   如果是在阵战中,回马槊的用处其实非常有限。毕竟大队人马往来厮杀,个人捉对交战的机会不多。哪怕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也可能就是一个对冲过去,然后各自和新的对手交战。等到再次遭遇,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所以大家往往追求的都是力大手快,一个照面或者回合之间克敌,而不是用若干招数取胜。毕竟你在战场上,会个两三招可能就足够了,也没机会把武艺施展完全。   真正说展现技法以及修为的场合,其实就是这种斗将单挑。自南北朝以来,军中多有骁将阵前扬威。军中推崇勇士猛将,这种斗将单挑的场合也就逐渐增多。不过就算是这种时候,所用的武艺也基本都是以正面攻杀为主,很少有人会去研究怎么诈败诱敌反败为胜。   毕竟两人交战生死一线,全力以赴还怕不足,谁还敢在这时候玩什么花样,来个所谓败中取胜?一个不留神,诈败就变成真败,到时候赔上的就是自家性命。如果说两人的修为差距大到可以施展这种诈术,也就没了这个必要。都已经这种差距了,直接打杀就是了,何必玩花招?   其实就连罗士信都不明白,教授自己武艺的那个老人,是出于什么心态,去琢磨这种杀法。他甚至怀疑如果仅比拼败中取胜这一项本事,那个老人怕是可以算作天下第一。他研究了不止一种败中取胜的战法,回马槊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若不是亲传弟子做梦都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诈败诱敌取胜的办法。   天知道这老人到底在怕谁?又怕成什么样子?只能估计这个人武艺修为远在老人之上,一旦出现就会让老者从心里惧怕,所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用这种诡计。若非如此,也确实是解释不通。   瓦岗军不同于正规军,这帮山贼草莽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能赢有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专门研究阴谋诡计以及各种战场花招。可就算是他们,也没想到回马槊居然有这么多用法。罗士信为人警觉,防备着今日袍泽明日仇敌,自然不会把全部家底抖落干净。始终有几手厉害的回马槊使法不曾用,他有这个自信,这几招一旦施展,不管是谁都难逃一死。   不过施展这些绝技也自有其代价,其中最大的危险,便是自己性命。所谓回马槊其实离不开做戏,尤其是对付徐乐这等高手,寻常的变化手段根本就没用。要想让他上当,就只能让他相信其已经取胜,就然后寻找其疏忽才能发动。   要想让徐乐上当,就得把戏做足,少不得要皮开肉绽甚至危及性命。就算最后成功杀死徐乐,自己这条命说不定也要搭上。   他知道李君羡投了徐乐,想来也会把自己的手段对徐乐讲过,不过没什么,他们所知的都是自己寻常回马槊,真正的绝技就算是秦叔宝都不曾知晓何况其他人?曾经秦琼想用撒手锏换回马槊使法自己都不曾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遇到徐乐这等人物时,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其实早在入伍的时候罗士信就知道,这个世界上高手不计其数,自己肯定有一天会遇到无法战胜的对手最终命丧疆场。不过自己还年轻,不希望这么早就吃苦头。如果要死,也得拉着对方一起死,而这回马槊,就是拉别人做垫背的最后手段,哪里能教出去?   随着战马脚步越来越慢,罗士信手中大槊略略下移,变成和马镫平行高度,如果仅凭握持或是败阵情况看,根本没有什么破绽。罗士信这招练得精熟,早知道如何在不打草惊蛇前提下,成功施放出绝技。只要徐乐追上来,他就可以第一时间使出这一招。从对方出手的速度来看,自己这一招他固然躲不过去,可是自己也肯定会被对方大槊刺中。   死就死吧!豪杰本就该死在战场上,能死在徐乐这等人物手里,还能把他拉下去陪葬,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这时候不能回头,罗士信只能紧握大槊以耳代目,倾听身后的动静。等待徐乐追上来的时候,放出自家手段。可就在此时,却听一阵号角声骤然响起!   这动静来得蹊跷,罗士信先自一愣随后又是一惊,暗道:不会来得这么巧吧?   这思忖间就听到有人大喝一声:“罗大,莫要胡闹了。你那点把戏,还想瞒过人家的眼睛?你且回头看看,人家乐郎君可曾追你?”   罗士信闻言连忙勒住缰绳回头望去,只见徐乐的马虽然已经圈转回来却并没有动地方,就是那么勒马停蹄看着自己一动不动。非但如此,就连大槊都已经挂在了马上,站在马上空着双手,只坐了个弯弓搭箭的动作并没有其他表现。   这……怎么会如此?   仿佛两记响亮耳光落在脸上,打得罗士信面孔发红热血上头,只觉得又羞又气又有些窝囊,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催马上去拼命,还是该拔出直刀自我了断。胜负兵家常事,从无不打败仗的武人,可是输得这么寒碜的却不多见。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就被他打一槊,那样起码还能落个心静!   身为武人他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徐乐这是抬了一手,没有真的跟自己拼命,否则自己这条命怕是这时候已经没了。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说,根本不用策马追击,只要摘弓放箭就够了。身为上将射术怎么会差?不同于普通弓手那种散射,大将之间点对点的狙杀,要求的是准头和力量。哪怕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一个善射勇将的弓箭也是巨大威胁。何况现在就自己和他两人,自己更是好死不死放慢了马速,对于大将来说,那就跟活靶子几乎没有区别。   徐乐如果不是比划一下,而是真的摘弓放箭,就算罗士信本事再怎么厉害,也肯定是躲避不开。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杀法,绝招越厉害被人破解以后就越容易丢命。这东西说到底,就是打一个出其不意。反过来说,依托于对手疏忽发挥作用的招数,一旦敌人有了准备,下场当然就不会好到哪里去。   罗士信也知道自己回马槊存在问题,但是没想到会被人用这种方式破解,且破得这么轻松。最重要的是,对方破招之余更是有充分余地饶过自己性命,这就差明着说:有什么招数尽管用,反正也奈何不了我。   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交战不是对手,耻辱难以洗刷,一时间没了出路得罗士信,心里只生了一个念头:死!只能用性命,维护自己的名声,否则也会变得如同自己那个废物师父一样,颓废地死于荒村僻壤。   手中马槊脱落,却已经顾不上捡,罗士信伸手就要拔直刀。可就在这时两骑快马已经从林外闯进来,后面一个人高马大正是秦琼,前面一匹战马上端坐的男子相貌堂堂身裹战袍,虽然也是武人打扮,但是气质和秦琼等人完全不同,俨然一副儒将风采。此人正是如今这支瓦岗军得首领,也是瓦岗寨的武诸葛:徐世勣。   徐乐不曾见过徐世勣,不过只一眼看到他,心里便莫名生出一个念头:此人定然是徐世勣!这一方天地真正的掌权人。   这种感觉全无道理,完全是一种武人的本能。对于本领才具和自己相若,又或者某方面有特殊才能的妙人,自然而然产生的感觉。根据李君羡介绍,徐世勣本人并不善于厮杀,武艺也就是那么回事。可是要说瓦岗五虎最服气的,就非他莫属。在某些时候,哪怕是翟让说话都不如徐世勣来得有用。   别的不说,就只看他进入树林后罗士信的变化,徐乐就相信李君羡没说谎。此番能否顺利救出九娘李嫣,又和这班江湖人以什么身份继续相处,多半就要看这位的意思。   也就在徐乐打量徐世勣同时,徐世勣也往徐乐这边看来。两人目光碰撞,徐世勣微微一笑,笑容里毫无敌意,似乎也是某种暗示。随后催马来到罗士信面前,厉声呵斥:“打一个败仗就要寻死觅活?这是男人该做的事?若是打了败仗就要死,这天下还剩几个活人?再如何任性也该有个限度,别忘了咱的大事!秦大,你带他出去,好生看着。等此间事了,带他去领二十军棍!”   他的声音其实不是很大,可是自带一种威严,令人不敢生出抗拒之心。看着罗士信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徐乐心中暗自佩服:不愧瓦岗主将,果然有些名堂。 第九百一十七章 入阵(三十)   徐乐见过的上位者不计其数,其中皇帝就有两个,如果换上准皇帝或是皇子就更多。以身份而论,徐世勣其实算不了什么。如果比较气势的话,不管是看似钝重实则深藏不露的李渊,还是喜怒无常赏罚随心的杨广,他们自身气场的强大以及给人的压迫感,也都不是徐世勣所能比拟。   然则就是徐世勣身上这股气势,最对徐乐心思,也最让他觉得亲切。因为这是属于武人的气质,或者说是武人中的翘楚,真正意义上大军统帅应该有的那种气度。既不是文人的温吞水,也不是一味的粗鲁蛮勇,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威风与冷静。   虽说徐家几代人都是冲锋陷阵的先锋,但并不会因此就把自己标榜为武家正道,认为所有武人都该像自己一样。恰恰相反,老徐敢当日不止一次告诫过孙儿,一味勇武不知谋略,实际是走不远的。不过术业有专攻,自家玄甲骑就是披坚执锐的兵种,所承担的就是破阵杀敌的职能。身为三军之矛,需要考虑的是枪头是否锋利,而不是自己是否损毁。是以不是动脑子不重要,而是自己这个位置不该有太多算计,否则就会影响锋锐和破敌程度。   即便如此,真到了战场上,徐家人也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成千上万人命在自己手里,哪能随便就任性的痛快了再说?再说不管如何强大的帝国,玄甲骑这种精锐都是宝贝疙瘩。每一名兵士都要用海量财货堆出来,不能随便浪费。如果徐家每一次打仗都是不计死伤的猛冲猛打,早就被淘汰了。事实上凡是跟老徐敢交过手的人,都知道这位玄甲将军是出名的猛如虎、狡如狐,只占便宜不吃亏。没有肉吃光啃骨头的仗,根本就不会打。   这还只是先锋之才,如果是三军司命的总帅,要求就更高。徐敢也说过,就算自己再怎么聪明,其实作用也有限。所谓一将无谋累死千军,如果大军主帅只知道蛮勇,那么部下就肯定要倒霉。就算下面的将领再怎么能打,如果整体落了下风或是中计,结果都好不到哪里去。   当日大隋能够一统天下,靠的也不仅仅是徐家一支甲骑,而是若干将星荟萃,才能扫荡天下无往不利。现如今李唐虽然兵多将广,但是在徐乐看来,其中大多数都是寻常角色,优秀的将领寥寥无几,真正的帅才就更少。   数来数去,在徐乐心中认可的元帅就只有李世民一个。偏偏他又陷入李家子弟之间的纠葛中无法尽情施展手段,导致李家现在就只能用李建成那种酒囊饭袋掌兵。在徐乐看来,李渊能够成事,多少有些运气的因素。先是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时机起兵,又凭借北地世家之首的丰厚身家外加晋阳宫丰厚宫藏走以本伤人的路数,靠着庞大体量一路碾压对手。从起兵到现在,基本就没打过势均力敌的战斗,全都是这种一力降十会打法,是以攻必取战必克,也发现不了自家缺乏帅才的问题。   倒不是说成大事就不能靠运气,而是徐乐很清楚,人不能靠运气活一辈子,更不可能真的凭借运气成就王霸之业。自古来由乱入治一统天下的,谁不是身经百战自尸山血海中走出,为苍生杀出个万世太平?光指望上天垂怜或是以强欺弱就能横扫宇内,这想法未免也太过小看天下英雄。   即便真的可以靠运气成功,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徐乐印象中,唯一一个得天下相对容易的,也就是昔日的司马氏。可是结果如何?靠着门阀世家相助,迅速统一天下的弊端,就是把天下交到了世家手中。结果就是五胡乱华神州板荡,整个华夏险些沦丧于胡儿之手!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如果李渊真的想要重走司马家老路,自己第一个不答应!哪怕是为此扯起反旗也在所不惜!想要当皇帝,就拿起刀剑去征战攻取,这才是男儿所为!   好在从目前看,李渊还不至于昏聩到那种地步。那么这个缺少人才的问题,他迟早都得面对。别的不说,就说面前的瓦岗军,就不是李渊能够靠体量或是世家之力能够轻松碾压的对手。   论兵力瓦岗并不比李唐差多少,麾下又有如此多的将帅之才,两下开打的话鹿死谁手未可知。双方较量到最后,肯定是人才的比拼。眼前这位徐世勣,就是自家最大的对手,却也可能是最有力的臂助。   能被自己看入眼的人不多,徐世勣绝对可以算其中之一。他的武艺不高,不过对于元帅来说这并不重要,厮杀冲锋是自己这些斗将的事,他只需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即可。之前洛阳斗阵,徐世勣用兵的手段自己是亲自领教过的。自出世以来虽说经历无数恶战,要说在局部势均力敌的前提下还能让自己难受的主将,徐世勣还是第一个。就凭这一手,自己就服他!此人若能为二郎所用,天下就有望了。   徐乐看的出来,徐世勣对自己也没有那么强的恶意,否则的话就不会让秦琼、罗士信离开,自己留下来单骑相见。要知道就徐世勣那点身手,怕是挡不了一槊。他明知这点还要留下,自然是有其原因。   徐世勣此刻朝着徐乐点点首,随后说道:“不管外面怎么说,瓦岗实际就是一群被世道逼得活不下去的绿林草莽凑到一起,靠着刀剑为自己求条活路。说起来威风,实则就是群苦汉子。比不得唐国公那种体面人,规矩啊、礼数啊都说不起,那是富贵之后才能说的。对我们来说,活着最要紧。只要能活,用什么手段都没关系。所谓绿林人言而有信一诺千金,那就是糊弄鬼的话。乐郎君也是个苦出身,应该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你们的规矩想来和我们也差不多,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   徐乐点点头:“要面子的都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都是聪明人。知道乱世里规矩不值钱,也知道所谓承诺是最靠不住的玩意儿。挖陷坑放冷箭,这些事我们全都会做,也不比你们用的少。”   “既然如此,乐郎君还敢走这一遭?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五娘子对你说了假话,把我们说成是一群正人君子言出必行?”   徐乐哈哈一笑:“这年月人和鬼都分不清楚,还敢说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这话就算五娘子敢说,也没人敢信。某之所以肯来也敢来,不是因为信你的品行承诺,而是信你徐世勣是个有脑子的,不是个混账匹夫!”   脸上笑容渐渐消失,锐利如剑的目光紧紧锁住徐世勣,语气也变得冷若冰霜:“你当九娘是何等样人?我大唐公主金枝玉叶,谁敢动她一根手指,都是和我大唐万千将士为敌!在我们马邑,就算是绿林人打家劫舍掳人勒索,也得先摸清对方的路数根底。若是不管不顾见人就抓,这样的盗匪保准活不过半年。徐大是要为你的人找条生路,不是带着他们去找死。是以我相信你不会干这种混帐事!”   “那可不好说。绿林中人大多是粗人,根本没有那么多想法,都是得过且过只顾眼前。不管将来是个什么结果,眼下且先痛快了再说。”   “如果你是那等浑人,徐某也就不会自己来了。”徐乐微微一笑,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真以为我玄甲骑不敢放弃洛阳城外的营垒全伙来此?他王世充算什么东西,能让我们为他卖命?帮他是人情,不帮也是本分。匿迹潜行铁骑突袭,不是你们绿林人的独门本事。某做这些事,绝不会输给你,不信的话就去问问单雄信。以你手下这点人马对上我玄甲精骑,胜负如何不用多说,咱们心里都明白。”   徐世勣的脸色却是一沉:“如此说来,乐郎君是认定我瓦岗军怕了你玄甲骑?”   “倘若是你徐世勣将瓦岗全军与某厮杀,胜负之数尚难预料。可如今你手中兵不满千又孤悬于外,于兵家指导正是绝地。在此与我玄甲大军厮杀,你长了几个脑袋?”   徐世勣看着徐乐,脸上反倒是露出一丝笑容:“人说神武徐乐勇武绝伦,乃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今日看来,人言果不足信。你懂兵法懂韬略更懂人心,谁要是说你有勇无谋,一准要吃个大亏!某其实早就说过,玄甲徐家若是只懂厮杀不通其他,早就在当年乱战里灭门了,哪有日后那等名声?可惜,这世上蠢人太多,且都自以为聪明,认为能把世人操纵于股掌之中。”   说到此地,徐世勣却从马上跳下,随后朝徐乐一笑:“你是想下来谈谈,还是捉了某走马换将?” 第九百一十八章 入阵(三十一)   “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如今年纪大了,便不想再这么胡乱砍杀。想要为天下大将,用兵以救人死。以杀止杀以武止戈,为天下杀出个太平来!”   森林中,徐世勣、徐乐对面而坐。两人的战马都拴在树桩上,长兵也全都挂在上面,身上只戴一口直刀。两人所处的位置距离自己的脚力都有数丈开外,也就是说不管谁遇到来自外面的袭击,都无法第一时间来到坐骑旁边上马持兵。   这种情况对于徐乐自然很是凶险,他是孤身前来身边没有侍卫。所处之地附近又都是瓦岗寨的人马,更别说内中还有五虎大将其中四名。若是徐世勣豁出命去发动埋伏以命换命,就算徐乐三头六臂也是必死无疑。可是此刻两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同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对面而坐推心置腹交谈,非但没有戒备之意,就连直刀也都放在一边,全然没有警戒。   其实这才是好汉应有的样子!古来汉家豪杰,本来推崇的就是这种风范。哪怕是分属敌国战场上刀兵相见各为其主,也不妨碍成为敌国之交。大家打仗归打仗交情归交情,哪怕在战阵交锋的时候,也会遵循古道保持风仪,不会为了取胜就赔上自己的名誉声望使用鬼祟伎俩。   只不过自古以来每逢乱世最先败坏的都是人心,多年战火蔓延,早将汉家自古以来传承的忠孝仁义焚毁殆尽。恪守古道的正人君子往往死于卑鄙小人诡计之下,世人非但不会为君子伸张正义,反倒是纷纷加以嘲笑。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一长,自然就是小人活得越来越好,没人再去当君子。所谓的古道或者侠义风范,反倒成了被人嘲笑的对象,没人再遵循原则。   像是徐乐、徐世勣如今这等情形若是落在外人眼中,也不过就是两个结论:要么徐乐愚不可及,要么就是徐世勣和徐乐早有勾结暗中约定背主另投,所以才能如此大方。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徐乐和徐世勣根本就没见过面,也不曾有过任何只言片语的交谈。所有的沟通都在战场上,以互相杀戮的方式进行。都是通过对方的行为以及本领,给对方的为人做出评价。而之所以能形成眼下这种局面,也是建立在这种沟通的基础之上。彼此之间都能确认对方是可以坐下来讲道理,也是懂得遵守规则之人,是以才能用这种方式进行交流。   徐乐很清楚,从一开始徐世勣就不是和自己玩命的态度,否则就不会摆这种阵仗。他伏击车队也好绑架九娘也罢,都是一种能力展现,让人知道瓦岗军绝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的弱旅。乃至安排秦琼、罗士信和自己交手也是这个意思。毕竟玄甲骑一到洛阳,就打得瓦岗军没了威风。尤其是在个人武艺方面,徐乐几乎就成了无敌的象征。徐世勣安排这一战就是让徐乐知道,哪怕是比武,瓦岗也不见得就怕了你!   虽然两战自己都赢了,可是也得承认,瓦岗寨内高手如云绝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别的不说,五虎将就不是好对付的。别看自己先后战胜其中三人,也让单雄信多少吃了亏。可是唐军中其他人对上五虎将,多半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即便是程咬金这种相对弱一些的,也不是侯君集、柴绍他们所能抗衡。   哪怕是在玄甲军里,这种也是顶尖的存在。韩约如果对上秦琼,也是败多胜少。这样的将军不管在哪支队伍里,都是要被当作祖宗一样供起来的存在。能有一个都是好运气,一口气坐拥五个顶尖高手,更是打灯笼找不到的好事。更别说眼前这位徐世勣。   徐乐可以不在意五虎将,都无法不在意徐世勣。别看两人在洛阳城外交手没分出高下,且玄甲骑只是一支偏师而非全部家当,但是徐乐心里清楚,账不是那么个算法。自己固然只有八百骑,徐世勣何尝不是被困住了手脚?不算各自背后所潜藏的实力,在明面上他每次动用的兵力也并不多,却能依靠这种节奏的把握以及频率变化,打得自己难受,这等手段若是折合成武艺,绝对是能和自己一较高低的顶尖人杰。   倒不是说自己用兵手腕注定不及徐世勣,而是大家的路子不一样。自己家传兵法,主要是运用于骑兵。就算有步兵的内容,也仅仅是辅助,一切的目的都是怎么让骑兵发挥优势一锤定音。而徐世勣却是步兵、骑兵都可以指挥,且运用自如。如果较量骑战,他可能不是自己的对手,可如果是对各兵种的调度安排,以及运用安排上,他怕是要胜过自己一筹。   比较的话,自己和徐世勣可能是各有胜场。自家有家传兵法阿爷教导,根基更为扎实。徐世勣则胜在经验丰富,十几岁就开始在战阵上厮混于尸山血海里面打滚,靠着经验加天赋一点点练出来的本领。   这两条路谈不到谁比谁更正确,而是名将都要走过的道路。只不过徐乐很清楚,汉家天下终究不是塞上胡骑。以农耕为本的帝国,肯定是步兵数量远远超过骑兵。在战场上骑兵固然是一锤定音的强力兵种,步兵却是构成战阵的基石。哪怕是自家兵法里面也不止一次告诫,骑兵与步兵配合的重要性。如果一味强调骑兵的作用忽略步兵,迟早要吃大苦头。不管玄甲骑再怎么强,如果没有步兵配合或者说配合的不够默契,那么不管玄甲骑这支矛头再如何锋利,也会有折断的一天。   能够指挥步卒配合玄甲骑的,除了二郎便是这位徐世勣。这种帅才可遇不可求,也不像斗将一样可以通过刻苦训练栽培出来,更多的时候是看天赋。如果说不是这块料,再怎么用心攻读,也就是个寻常统帅。李密能够拥有这么个优秀的统帅以及五虎上将,运气绝不逊色于李渊甚至可以说犹有过之,只可惜他和李渊一样,都是有了运气却不会用,白白浪费人力。把这么几个人扔到崇山峻岭之中,而不去打天下,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眼前的徐世勣,就能想到昔日在刘武周麾下的自己,徐乐当然明白对方心中那股子怨气,也能理解他说这话的意思。   听得徐世勣言语,徐乐点头道:“男儿汉生于天地间,杀人不过是寻常手段。我云中十几岁的少年,也一样可以杀人,这又算什么本事?以武活命,才是英雄所为!如今天下板荡生灵涂炭,我辈若不能安社稷保苍生,这一身本领学来何用?我们边地的人,有三怕。一怕官府加租调,二怕旱涝寒灾,第三便是怕胡马南下抄掠!每到秋高马肥的时候,突厥胡骑就像是过境的蝗虫。到那个时候,所有的男丁都得拿了刀枪上寨墙防守,女人做饭送饭,老人孩子也都不能闲着。即便如此,还是会有很多村寨被杀个精光。那日子可不是人过的。各位活不下去还能落草为寇,在边地却是都没地方让你落草。胡人就是最大的马贼,哪里容得下其余绿林?若是天下都变成边地,老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   “那种苦日子咱们中原人都受过,不能再来一次了。”徐世勣一声叹息:“昔日南北对峙遍地,百姓依托豪强结寨自守,以至中原遍地坞堡,这不就是乐郎君所说那种情景?是以不管杨家何等不堪,终结乱世之功还是不容抹杀。徐某之所以投身绿林,确实是为了求一条活命。可是随着年岁渐增见识日广,所想的也就和乐郎君差不多。都是为了不让百姓再受那份苦。”   他看着徐乐目光如炬:“若是某放开手脚无人掣肘,或许如今的天下,已经安定大半了。”   “徐大认定能吃下某家?”   “吃下乐郎君和吃下洛阳,二者至少可得其一。于我而言,不管哪个成功,都足够了。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趁机吃下你和你的玄甲骑。毕竟这种机会不会太多,这次错过了,再想找就难如登天。”   “哦?在徐大看来,某的八百玄甲比洛阳更重要?”   “洛阳王世充在某眼中,不过冢中枯骨。乐郎君和你的玄甲骑,才是真龙!徐某虽然素来自负用兵手段天下无双,但是也得承认,若是各统万骑沙场相争,我没有取胜的把握。虽然你得玄甲军阵并非无懈可击,可是你这个人却是无敌的。只要有你在玄甲军中,就没人能破你的阵,也无法战胜你的兵马。最多就是靠着人多势众,以命换命堆死你和你的部下。不过打天下不是一两支军伍可以做到的,若说征战四方一统寰宇,某自问不在你乐郎君之下,这话你认还是不认?” 第九百一十九章 入阵(三十二)   人在一个环境生活久了,多少都会受影响。就算是徐世勣这种人物,在绿林打滚多年,也不可避免被绿林人影响。就看他此刻说话的模样眼神,活脱就是个绿林好汉,哪里有半点儒将风采?   徐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倒是从心里越发欢喜。身为武人,就得有点血性!尤其是乱世之中,很多事情不能按照太平盛世考量。都像李渊手下那班文臣酸腐做派,军汉又怎么会认可?得不了军将之心,还拿什么打天下?哪怕是一军主帅,也得有武人的样子,不能学王仁恭那种胡床如意的世家做派。那样的元帅固然是高门大姓满意,下面的兵士可不会顺眼。   徐世勣这种真性情,才是好男儿!既不是一味的蛮横,却也不会服输。不管文臣武将,身上少了这股劲,都不容易出头。   至于徐世勣说的话,徐乐也自觉得有理,不过嘴上却不饶人:“你这话有真有假,让我怎么说?徐某天下无敌这话是对的,玄甲骑有我在便不会打败仗,这话也是不差。至于其他的么……就只能说不曾交手,胜负神鬼难料。徐大怎知某只能将骑不能将步?”   徐世勣眉头一挑:“好!这话某记下了,早晚有一天,让你心服口服!”   “那是以后的事情,先说眼下的。你既让人送信请我,又安排这么两场比试,自然是有用意。不过我有点纳闷,瓦岗五虎天下闻名,何以徐大如此小气,居然只派了两人出马?”   “程咬金是你手下败将,至于单雄信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当日于你交手也没讨到便宜。再说我虽然武艺不如他们,但是眼睛总是不瞎。如果秦、罗二人非你敌手,他们出来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若是以多打少,那我干脆就让百十人一起出阵,把你当作霸王对付。就算你有通天手段,也未必杀得出十面埋伏。只不过,那样做于我何益?于天下何益?某的心思和你一般,都是要为天下杀个太平回来,不是了结私人恩怨。再说就算是私人恩仇,也和你无关。”   “徐大这话若是落到李法主耳中,只怕你和你的人这辈子都别想再回瓦岗了。”   “瓦岗?如今天下,还有瓦岗?”   二人对视,林中又是一片寂静。   同为武人,也都有被打压的经历,所以很多事情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常情况下谁会把这么一支队伍扔到潼关山路来?自然是瓦岗内部发生问题,徐世勣等人被李密恶意针对,借着调遣名目给扔到这种地方散置。类似的龌龊手段徐乐也不是没见过,当然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也正是因为清楚才从心里替徐世勣和瓦岗众人不忿。   明明是一身好本事,为何要受这种闲气?人生在世光明磊落,你李密想要夺瓦岗基业也好,还是争天下也罢,光明正大去做就是了。明明干的是夺取江山的大事,行事却鬼鬼祟祟如同鸡鸣狗盗之徒,整天把心思用在算计提防手下上,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大出息?就算是侥幸得了天下,也没法让纷乱世间重归太平。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辅佐他?   当然,人人想法不同,换个人可能就换个心思,不过徐世勣和自己太像,自己的心思想必也是他的想法,是以徐乐还是有这个把握,能猜出对方心中所想。   “当年瓦岗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徐世勣目光里多了些柔和味道,语气里也多了几许惆怅,回忆起昔日岁月,心中感触良多。“一群绿林人能有什么见识?说他们鼠目寸光都是好听的,实际就是有酒今朝醉,根本不管以后的事情。说是替天行道,实际都是为了自己活得痛快,视人如草芥,拿杀人当笑话。不管天下乱成什么样子,那么一群人都是祸害。多亏翟大凭借自己的本事和名号,一点点收服众人,又给这帮人立规矩,让他们知道做贼也有道义可言不能胡作非为。大家或是惧他武艺或是敬他为人,肯听他的话,山寨也就有了几分样子。只不过充其量也就是个公道大王,虽然只是攻打州县不大害民,可是依旧看不到前途。如果一直这么下去,无非是两个结果。”   “要么被官军剿灭,要么自己内讧四分五裂。”徐乐接过话头:“李密的为人我不喜欢,但是我也得承认,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瓦岗。这无关人品,纯粹是眼界加上格局。再就是能力,李密是个能做事的人,天下群雄里面,比他出色的人其实没几个。”   “就是这话。其实翟大对某素来关照,某也欠他的人情。可是当日翟大让贤,某第一个赞成。因为只有李密做瓦岗主,大家才能有出头之日,这天下也才有个盼头。虽然他掌权之后立规矩定尊卑,让很多人心里不痛快,某还是赞同。因为天下总归是要有个规矩,他那样虽然让人不高兴,但总归是对的。其实大家都知道,由乱入治不是一件容易事。百姓都难受的时候,我们本来就没资格活得舒坦。难过些憋屈些都是应该的,可是他……做得太过分了!”   徐世勣牙齿紧咬,脸色变得有几分狰狞:“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现在做的事情等若不打自招。以他的心性才具,本不至于如此。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根本不在乎!”   徐乐点点头:“李法主自问大势在手,也就不用跟你们再讲怀柔手段,或者说这些年耐着性子和你们装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他已经厌烦了。他总归还是个世家子,和咱们这些苦出身相处不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莫看我。徐家祖上有多风光都是过去的事情,某记事的时候,便是神武乡村的一个娃娃,再大一些就得计算着全村人口粮家计,应酬官府租调。天下的武功勋贵,怕是没人是这么过的。”   “世家子眼中,我们根本不算是人,自然也就不管我们怎么想。或者说他还巴不得我们早点离开,免得我们这些人污了他的名声。不曾起家就要把这些他眼中不体面的人和事清理干净,这等人又能有什么作为?只可惜当今天下不比昔日,李法主这等人都已经算得上顶尖。要么屈从于他,要么就要辅佐更为庸碌之辈,这便是他最大的把握所在。知道这天下已经没有几个人给我们来选。”   徐乐微微一笑:“所以你们便要抓了我家公主?”   “谁知道她会撞上来?我们也不过是想试试李家斤两,再看看他们的度量罢了。说实话,在某心里李渊和李密不过是一丘之貉,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所谓李渊仁厚,也不过是对世家说得,百姓在他眼中几曾算人?比较起来,其实李密反倒是更像是个豪杰。之所以让我对他动心,还是因为你的缘故。”   话说到此徐乐便知道,自己这次猜对了。   其实从他下定决心单骑赴约开始,所想的便是现在这个结果。如果给自己下战书的是纯粹的草莽或是李密那种人,他都没有这个把握相信这些人会遵守承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他们说什么,只按自己的方式救人,唯有徐世勣不一样。   他给自己的印象很好,而且其处境也确实恶劣,自己有理由相信他会造李密的反。其实这次的邀约就是个考察,彼此之间确定是否志同道合,能否并肩作战。如果自己带大兵前来,徐世勣肯定也是早早逃走,绝不会和自己硬拼,也不至于有今日的比斗。   秦琼、罗士信不光武艺高强,各自战法也极有特色。用他们就是展现瓦岗底蕴,让自己不敢轻慢。若不是有心投奔,他便犯不上如此。当然自己在过程中的手下留情,徐世勣肯定都看得明白,也就知道自己的态度,这才有这样一番交谈。   徐世勣并没有谈什么条件,而是看着徐乐问道:“乐郎君以为,李渊是那个你想要的人?”   “如徐大所言,他和李密并无差别。虽说李徐两家号称世交,但是在我眼中,他算不上我的父执长辈,更像是一位君王。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他能做好人君本分就足够了。其不荒唐更不滥杀,也不像杨广那般激进,这都是好事。最重要的,还是他身边有个好臂助。”   徐世勣闻言陡然来了兴趣:“能被乐郎君称为好臂助的,肯定不是凡夫俗子,但不知是哪一位?”   “二郎李世民!”   徐世勣看看徐乐:“这名字某虽然听过,却也不知他有什么本事。”   “他的事情你问公主就可以,他们兄妹交情最好,公主也能说得清楚。至于为人……我只说一句,若是二郎知晓你们营垒所在,此刻肯定已经亲自带人摸上山来救人了。”   徐世勣一愣随后眼前一亮:“世家之中还有这等重情义的?如此说来,这人我到是要见一见了。”   “他就在长安,想要见他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得先把九娘放了,否则就算见到也是彼此白刃相见,没什么话好说。” 第九百二十章 入阵(三十三)   “其实你们要投奔朝廷挺简单的,不用那么麻烦。只要带着人去长安就好了,在不然就找个人引荐。其实长安城里面不少军伍都是绿林出身,我家现在正在用人,只要愿意报效就不会追究出身。就我知道绿林出身得官的就有好几个,就凭你们这身武艺,想要弄个一官半职不是很容易?如此大费周折,简直是自寻烦恼!”   李嫣边数落程咬金边不住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也是和程咬金这帮人混熟了,也知道这些人的心思,自然就不再害怕什么。尤其是面对程咬金这么个面恶心善对自己格外友好的,也就更加不当外人。   最重要的,还是此时李嫣已经得到消息,徐乐单骑上山来接自己,且战胜了瓦岗五虎中那位铁枪铜锏秦叔宝,正在和罗士信交锋。自从听到这个消息,李嫣就觉得周身热血沸腾,一颗心如同鹿撞乱跳个不停,再也在帐中待不住,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林中,去看徐乐是如何大展神威收拾那些瓦岗武人的。   其实李嫣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想要看徐乐的武艺,还是想看徐乐这个人。这个问题其实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因为武艺和人本来就是一体的。不管是亲自看到这个人,还是听到他的战绩,就觉得心花怒放说不出的欢喜。不过那时候她还觉得,这是因为徐乐武艺高强,自己又素来喜好与武人结交所致。   可是直到这次被抓,李嫣的心思则发生了动摇。天下武人不计其数,武艺高强的勇士也是不知凡几。就像薛家四兄弟,哪个不是骁勇过人的上将?可是自己对于他们怎么就没有那种感觉?   倒不是说因为见过了徐乐,就看不上其他武人,其实这四个人的勇武以及胆色,都为自己所认可。哪怕他们这次被瓦岗所擒,也没有让自己对他们的评价降低。毕竟最大的责任在自己身上,再说这几个人被抓也是因为对手太厉害,败在瓦岗五虎手里不丢人。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们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就是让自己喜欢不起来。   不是武艺也不是人品更不是忠心,解释只有一个:他们不是徐乐!   不管是瓦岗五虎,还是其他什么好手,都不入自己的眼睛。不是他们不够好,而是他们不是徐乐!上天下地,也只有一个乐郎君!除了他之外,谁也不入自己的眼!和武艺无关,和其他东西也没关系。哪怕再出现一个武艺才具都胜过徐乐的才俊,也一样无法取代!   尤其是这次乐郎君前来,既不是军令圣旨也不是家国大事,他是为自己而来!乐郎君为了我,独战瓦岗五虎!自己怎能不去?   哪怕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只是看看也好。她相信乐郎君不会败,他就是无敌的!自己能看到他的雄姿,这些天的苦就不算白受。   不过这事也就是在脑子里想想,肯定是做不到的。虽说自幼在父母荫庇下长大,如今更是贵为大唐公主金枝玉叶,不过自己也不是不懂好歹的人,更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就搞不清自己当下处境。自己和瓦岗的关系目前还不是朋友,自己的身份更是肉票。充其量就是一个被尊重,且行动有一定自主的高级犯人,而不是客人。   在帐外就有瓦岗的人看守,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种行为是对自己的保护。当然这就是为了维护彼此的面子,实际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在帐篷内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可是一旦想要离开帐篷,就会面临重重阻碍,不可能让自己如愿。   盗匪终究是盗匪,为了面子或是一时之气,行事往往不计后果。靠着程咬金护持以及上层的态度,他们倒是不敢冒犯。可如果真的硬闯不听命令,就等于是打这些人的脸,结果可就不太好说了。   等等……再等等。用不了多久,乐郎君就会来把自己救走。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就不能再出纰漏,千万不能给他添麻烦!不管心里再怎么激动,再怎么想见到他,此刻也只能忍耐。   只不过道理都明白,想要做到就没那么容易。心里仿佛多了只不安分的老鼠,挠得自己心里痒痒的,怎么待都不舒服。她可没有杨思的本事,能够在那里安坐不动。只好把气撒到程咬金身上,嘴里不停地数落,实际就是为了舒缓心情。   程咬金却是怪眼圆翻:“说你不懂你还不服?你看看你,把我们瓦岗的人说成啥了?俺们难道是没人要的乞丐?求爷爷告奶奶,求你们收留呢?咱是谁?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汉,就是宇文承基都是咱手下败将!想去哪不行?咋就非得投奔你家呢?”   “你这话没错啊,你们既然是哪里都能去,为何还有如此费心思,请乐郎君过来面谈?你们大可以投奔别人,将来等着和乐郎君沙场较量!”   “你这……你这……”程咬金这了两次,都没说出个啥。但是他怒极反笑满脸惫懒之意:“你这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说到底还不是咱都不愿意再跟一帮上不了台面的混账东西在一起混了?徐大说得对,虽说天下哪里都能去,可是再投的人是否明主,谁又说得好?恐怕大多数人还不如李密。就算人品比他好些,眼界格局也都有限,没办法一统天下。这江山最终还是要落到有本事的人手里,我们弟兄也要找个真正的人君追随,才不枉自己这身本事。要是稀里糊涂找个人跟随,这辈子充其量就是个绿林好汉,又有什么意思?可是要出头,先得让人知道自己的本事,不管是谁都不会收留一群废物不是?”   “所以你们就故意闹这么一出,好让乐郎君知晓你们本领为你们做引荐?”李嫣冷哼一声:“要想展露本领,办法多了去了,干什么非得用这招?”   “这话我也问过,你猜徐大怎么说?”程咬金故作神秘,看着李嫣不由自主倾听模样,脸上笑容更盛。跟我们老江湖玩心眼,你可差得远了。你这个小丫头哪是我的对手,这回还不是乖乖要来问?   “其实我们选择的主公,从来就不是你爹。哈哈,没想到吧?看你那模样俺就知道,你肯定是没想到。你以为天下人都拿你爹当明君呢?要真是这样,咋还会打成这样,直接去投奔就好了!在我们眼里,你爹和李密是一路货色……你别瞪眼,瞪眼也没用。你自己想想,你爹和李法主是不是有交情?又是不是曾经约定共取天下?所以说不是我们看不起你爹,是你爹把自己看作和李密不相上下。我们认可的主公可不是你爹,而是乐郎君。”   “乐郎君?”这还是程咬金第一次跟李嫣说起这么机密的事情。之前两人虽然也没少交谈笑闹,甚至给李嫣吃定心丸,告诉她绝无加害之意。但是这种涉及到机密的东西,是绝对不和她讲的。程咬金不是分不清轻重的,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至于现在当然就没关系了,徐乐那边眼看就要见到徐世勣,彼此之间有什么话都会说明白,跟李嫣这再保密也没什么用。   听到程咬金等人属意的主公是徐乐,李嫣莫名狂喜,乃至对方对自己父亲的诋毁也都不在意了,而是盯着程咬金问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不是要辅佐君王?还是觉得日后乐郎君会自立?”   “要当皇帝我们自己当不好么?君王这玩意,也没什么好的。李密刚来的时候也是个不错的人,一想到皇帝就变成这副嘴脸。可见这玩意没什么好的,我们也不稀罕。如果有明主自然要辅佐,没有的话就要找个才俊追随。乐郎君就是这样的才俊!他的武艺本领本来就高明,如果再有我们帮衬,天下还不是唾手可得?只不过玄甲骑已经成名,外人想进去也没那么容易。所以得让他知道,咱手头是有多硬扎,更得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好汉?若是只有武艺没有气度,咱还懒得理他呢!”   “那现在呢?”   李嫣这时候越来越兴奋,既是因为自己即将重获自由,更是从心里为徐乐高兴。这么一群虎将如果都能为乐郎君所用,那么不管是父亲还是大郎,都必须对他另眼相看。就算是有再多不满,也得重用他。再说眼下和瓦岗交战正酣,这帮人突然倒戈,下面乐郎君就能领着他们杀回去,还怕不能把李密杀个落花流水?   程咬金正待回答,忽然一声尖利的哨声刺破牛皮帐,钻入两人的耳鼓。李嫣还没觉得什么,程咬金已自神色微变,霍然起身走向大帐门口。刚才还如同个憨厚农夫的程咬金,这一刻却是如临大敌。一身如铁般的肌肉贲起,两眼精光四射,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这才是瓦岗虎将风采! 第九百二十一章 入阵(三十四)   瓦岗军最为傲人之处,不是他们来去如风的游骑,也不是神出鬼没的战法,而是这个时代最为迅速的消息传递。做强盗的如果不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定活不长,瓦岗那套你打我我就跑,引开你大军去偷你城池的战法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是依托于消息掌握及传递及时的基础上。才能处处抢占先机,牵着官兵的鼻子走。   如今在这里的都是积年老贼,又有徐世勣为主帅,消息传递更是被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毕竟此刻身处虎穴,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徐乐在林内交手的情形能为李嫣所知,也是依赖于这种消息传递的效率。   瓦岗内部对于消息传递的暗号也有所分别,根据不同的情况会采用不同的方式或者声音。外人听上去可能都差不多,但是自家人一听就知道这里面的关窍。这也是一种防范手段,避免有人试图鱼目混珠放出假消息。   这尖利的哨音在瓦岗内部是最高级别的警报,意味着有强敌闯入。而从这声音的来源判断,强敌近在咫尺已经离此不远了。   虽然程咬金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强敌前来,但是这个消息足以让他全神戒备。绿林和官府的一大区别就是敌人不固定,并不是只有面前的对手是仇敌,昨天还一起喝酒吃肉的伴当,转眼就可能白刃相向。山中的狼虫虎豹,又或者突如其来的天灾,都可能成为要命的阎王。   在这种环境里磨练出来的,在灾难面前反应最快。是以不必询问情况,先就做好厮杀准备。就在这当口,帐篷门掀动,一条大汉自外而入。自外面进来的,正是瓦岗五虎之一的单雄信。而看到他的刹那,程咬金就知道:大事不好!   徐世勣于今日之战早已经安排妥当,所有人各司其职。自己是陪着李嫣,既是监视更是保护,免得这小娘出了什么好歹自家全盘谋算落空。单雄信的职责是巡哨警戒,负责整个营地的安危。他这时候突然闯入只能说明一件事:营地有变!   不等程咬金发问,单雄信已经开口:“魏公的人捧着军令前来,要带这小娘离开。你带她避一避,别让他们碰到。”   程咬金闻言一愣,随后怒骂道:“你这脑子被驴踢了?这事你让个儿郎送信就是,你自己来,不是给人领路?”   他话说到此忽然停顿,随后身形倒退一步,看单雄信的眼神也有些奇怪。都是绿林里面的人,自己懂得道理难道对方不明白?那他这么做就透着有些不对劲了,难道单雄信和李密有勾结?故意如此,就是为了让人把李嫣带走?   要知自从徐世勣带兵间道绕过潼关,和瓦岗的联系就非常少。毕竟距离在这而且又需要隐蔽行动,所以很多东西就不能按照常规行动。再说来得这帮人都对李密心生恨意,都已经打算另投明主,又怎么会还愿意和李密保持联络?想找爷爷就自己来啊!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在哪!   李密的传令官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们又怎么来的这般巧?   单雄信眉头一皱:“你这撮鸟!在那里寻思什么呢?咱们军中有奸细,阿爷哪里晓得是谁?派错人传错话,那可是要误大事的!某若是有异心,就直接带人来抓你了,还用得着这么折腾?赶紧走!”   程咬金这当口方寸已乱,又觉得单雄信这话有理。再说瓦岗五虎之中,和徐世勣交情最好的就是单雄信,按说他是绝对不可能出卖徐世勣的。现在顾不得多想,只能相信单雄信,回头对李嫣说道:“随某走!”   可是就在李嫣起身的刹那,帐帘再动,随后就见一员大将高举军令昂首阔步而入,高声喝道:“主公军令在此!”   这名持令军将脸上满是泥水,已经看不出本来肤色。一看就知道是长途急行风尘仆仆,又混了汗水进去,人就成了泥猴子。不过总归是老熟人,哪怕变成这样,也能识别出来人身份,正是李密手下亲信大将之一的陈智略。   此人也是绿林出身,论武功才具在瓦岗都算一流但是达不到顶尖,论及和李密亲厚的程度,也是不如柴孝和、王伯当这帮人。不过算起来他也是李密的心腹手下,乃是内军中一千步卒的将主,算是李密私人侍卫头目这个级别。   其实瓦岗五虎都是李密的内军将主,陈智略算起来还得是他们的部属。加上程咬金等人是瓦岗老人,绿林的资历也老,又是个强盗脾性一言不合就要翻脸骂人甚至动武,所以陈智略往日里对程咬金等人极为恭敬。可是如今却是一副趾高气扬模样,下巴几乎要和肩膀平行,这模样看着便让人心里起火。   要放到平日,就冲他这个模样,程咬金已经一巴掌过去了。但是今日非但不曾发难,反倒是哈哈一笑:“你这撮鸟,好生生拿这个出来作甚?这里面都是自家兄弟,拿这个出来比划不是让人笑话?赶快收起来!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用不上这个。咱先坐下喝两口热汤,再慢慢说事情不迟。”   陈智略面沉似水,态度丝毫未曾变化:“某奉命前来,先办公务再谈交情!”他目光越过程咬金,落在他后面李嫣身上,端详片刻随后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李家九娘了?把她上了绳索,随某回去见主公!至”   “慢!”程咬金身形一横:“陈大这话俺听不明白。凭啥人要让你带走?这是俺们抓的肉票,凭啥你带走?还讲不讲规矩了?”   绿林规矩里确实有一条,谁抓到的肉票,就由谁负责处理交涉。所得财货利益,也是这个山头有权支配。哪怕是在瓦岗军建立之后,翟让还是保持了这个规矩。毕竟瓦岗寨是若干山头联合的产物,如果让原本的寨主感到不舒服,这个联盟也没法维持。再说绿林一直以来都是这个规矩,突然改变下面人也接受不了,是以就保持原样不动。   李密执掌瓦岗之后,虽然推行新政革除旧俗,但是终究时间有限,加上又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主要心思还是放在打仗上,对于其他的地方也就顾虑不到。是以这条旧例处于一个模糊状态,没有进行明确规范,也就有了漏洞可循。   现在程咬金就是用这个漏洞发难。既然人是自己抓住的,按照规矩就是自己做主。哪怕李密要把人带到他面前,也必须是瓦岗五虎这些人带,不能转交给陈智略。   单雄信也道:“陈大也是绿林中人,怎么把老规矩都忘了?主公要这个人不难,且待我等稍稍收拾一下营帐,便带人回金墉城,亲自交予主公。若是陈大不放心,也可随我们同行。”   “绿林的规矩只管绿林的事,某现在奉的是军令,办的是公事,往日的规矩就别提了。”陈智略寸步不让:“主公军令只让某把这个小娘带走,没有提及其他。那一笔上注的财货,你们尽管留下,谁也不会惦记。至于你们几个不必跟着回去,其他的肉票也尽管留着就是,我绝不会多要一个人。更不会要你们分文钱财。”   眼看陈智略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程咬金也来了脾气,说话语气里逐渐多了几分火性。“听你这意思便是不讲交情了?”   “公务在身,叙不得私交。若是讲交情,也不是这么个讲法!秦琼、罗士信、徐世勣等人何在?要讲交情就索性摊开来讲个清楚,藏头露尾不是真朋友!”   听他这么说,程咬金就知道此番算计多半已经走漏风声。他面色一变劈手抓向陈智略手中军令,口内断喝:“你这军令是假的!你分明是奸细!”   陈智略武艺虽然不如程咬金,但是好歹也是内军主将,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再说程咬金抢令恶名在外,他又怎会毫无防范?当下错步闪身,立掌如刀切向程咬金脉门,待等程咬金抽招的当口他已经高声喝道:“程咬金!违抗军令你可知罪!真当某不敢对你行军法不成?”   “行军法?就凭你?”程咬金一声冷笑,索性借题发挥:“某倒要看看,你长了几个脑袋,敢行你阿爷的军法!”随后朝着陈智略就扑。   一旁的单雄信并没有动作,冷眼旁观两人打斗。但见陈智略身形急闪,避开这如同疯虎的一击,随后就见帐篷门再次掀动,一条伟岸的身躯出现在门前。   这人的身形极为高大健硕,随着他的出现,单雄信就觉得眼前一黑,本应照入帐中的日光,尽数为此人所遮挡。   眼见此人出现,单雄信心头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阵狂怒。李密居然派他来对付自己,难道非要不死不休?   来人单雄信自然是认得的,赫然正是不久之前刚刚被瓦岗五虎联手拿下,与骁果军一起在瓦岗做俘虏的宇文承基! 第九百二十二章 入阵(三十五)   日光落在这苍茫群山的山巅,穿透密林,随后便泛起一片耀眼光芒。   原本栖息于此间的鸟兽,已然逃了个干净。驱离它们的,正是如今正隐匿于林中的武士们。方才也正是他们手中的刀枪反光,给这片山林带来几许光明。   粗看上去,这片森林内藏匿的武士约莫有数百人。一个个都是长身大面虎背熊腰,身上不曾披挂甲胄,而是裹着战袍或是布甲。这些人并不是猬集一处或是胡乱聚集,而是按照大隋军中规制,按着火、团编制列阵而立。每个人所处的位置都有讲究,整体就是个小规模步兵阵。只要发现敌人踪迹,就能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眼下别看一切太平,这些人却不曾有半点疏忽大意,全都屏息凝神高度戒备。呼吸刻意放轻,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生怕有哪里做得不仔细,就惊扰了同处一片天地内的贼祖宗。   后排武士紧握刀枪,前排的武士则手持步兵强弓。在每人面前的地面上,都插着十来支箭矢。而在这支队伍正中,是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武人。其生得身材修长清俊博雅,三绺墨髯飘散着,颇有些超凡脱尘的仙姿。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是未曾披挂,手按直刀刀柄。然而他那身织锦战袍以及外面的厚重披风,却和所处环境格格不入。所有武士所穿的战袍,一方面是要颜色晦暗便于隐藏埋伏,另一方面也是要造价低廉。因为在这种环境厮杀,被树枝挂蹭是必然结果,一场仗打完人死不死不说,衣服多半是废了。   像是这年轻武人身上那袭锦袍,价值顶的上这些武人半年粮饷,穿这种衣服在山林打埋伏战,那可是赔本买卖。至于外面那件斗篷也同样不是山林里面的打扮,其看上去倒是威风,可是真打起来就知道华而不实。斗篷兜风影响进退腾挪,更容易被树桩或是树枝挂住。所以真到了开打的时候,这东西就得脱下来,说白了现在穿着作用就是御寒外加上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体面。   武人上了战场就注定要吃苦。大家连命可以不要的前提下,受些寒苦也属寻常。但凡是个上阵的武夫,就知道吃这碗饭不是那么容易的,受苦挨冻只能算是基础,如果连这都受不了,还能干什么?   更别说整个林中所有人都是步兵,只有这位爷身旁不远处拴着自家战马,马背上挂着长槊,槊锋处跳着自家盔甲包裹。虽说战马也勒了口,马蹄子还用棉布层层包裹,可畜生毕竟是畜生。什么样的军令军法,也没办法管住。再说大家都是步兵,就你一个人骑马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单骑冲阵不成?之所以如此,也就是为了图省事,把理应自己携带的甲胄干粮都由战马驮上来,再就是表现自己身份不同一般,是这些人的首领。   按说军将如非必要,都会刻意隐藏自己,免得被对手弓箭手惦记上。行事如此高调,又处处喜欢享受,努力表现出自己和军汉并非一路人,也就是世家门阀子弟了。是以这位年轻人不用人介绍,也能让人知道,他出身名门世家,且是世家中第一流的存在!   这话倒也没错,这位领兵主将就是重新得到李建成重用,再次被倚为心腹的谢书方。   自从李渊正式登基,天下形势再次为之变化。李唐王朝原本就是厚积薄发,钱粮富足兵多将广,一起手就攻克长安坐拥潼关天险,将关中大地纳入自家怀中。在群雄逐鹿中,这已经是好大的先手优势。再等到正式立国称孤,更是展现出足够的王者气派。之前还持观望态度或者左右下注的世家名门,这回大多靠拢到李渊一方。   除去常规意义的钱粮物资供应,以及军情内应之外,最大的帮助自然就是自家子弟。如今的长安城内名门望族子弟不计其数,各大小世家都派了人试图在唐天子麾下称臣。这里面有人直接依附李渊,同样也有很多人投靠李建成。这样的人一多,谢书方的重要性自然持续走低。毕竟江左谢家虽然提来是东南名门,可是如今家业凋敝,论实力哪里比得上那些新兴豪门世家。   他之所以重新得到重要,还要多亏了徐乐。正是因为徐乐几次立功,让李建成感觉到压力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缺乏得力武臣。那些世家子弟不是说没用,而是他们太过金贵,又缺乏冒险精神。这时候来投奔的,都是来摘果子的没几个愿意玩命。玩计谋或者提供财货支持都行,上阵厮杀就算了。   身怀重振家业梦想的谢书方,算是这些人里面的异类。他虽然也保持着世家子做派,但毕竟自身武艺了得,又肩负着重振家声的使命,关键时刻还是能豁出去性命搏一搏的。就算比不了那些正宗武人,在世家子里面总算是出挑。正是靠着这身本事和狠劲,他又被李建成倚为心腹,乃至今日更是得了这么一份要紧差事。   看着从自己嘴里不断呼出的白气,谢书方心中既是兴奋又有些苦涩。江左谢氏,昔日何等显赫的高门,如今怎么就落到这地步?堂堂谢家子,也得和一班粗鄙军汉爬冰卧雪,干这个苦差事,更别说这件事情本身就有些上不得台面。这等事,也是谢家子弟该做的?自己明明是应该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然后与人手谈饮茶敬候佳音的那个才对!   像这样的兵马埋伏,还有五六处,位置都是在山间林中,又或者险要小径。各路人马总计三千之数,而伏击的目标就是这藏匿于这苍茫群山之间的千余瓦岗精骑。   这三千人乃是自李建成麾下六万大军中精心简拔的军中健儿,身手气力都有过人之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或多或少有山间生活的经验,懂得怎么在山林中行动埋伏。这支人马都是步兵,机动性肯定和瓦岗游骑不能比,所以一开始想的战法就是以逸待劳伏击杀敌。他们的任务也非常简单:救回九娘李嫣,其他人一个活口不留!   根据军情,他们眼下所处的位置距离瓦岗贼很有一段距离。瓦岗的探子鼻子再灵,也嗅不到自己这些人的位置。按说有心算无心之下,这种任务不算太难。然而这任务越是简单,谢书方就越能感觉到这背后的不寻常。这条军令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最后那四个字:一个不留!   李嫣被抓这件事,李渊自然是要全力掩盖消息不让外人得知。但是这就和河东失守一样,是根本藏不住的,尤其对于朝中高层而言,本来就没有秘密可言,更别说是这种大事情。早在第一时间,真正顶尖权贵就已经知道消息,李建成无疑就是这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的反应并不像普通人想象中那么强烈,甚至沉稳的让谢书方觉得不可思议。他其实都想过是不是该想个办法把人救出来,只不过思来想去也确实拿不出太好的主意。李建成于公于私,都应该采取行动,偏偏不动如山,装得好像全不知情。直到昨天晚上才突然行动,简拔将士秘授军令。   如果从表面看,李建成这番行动算得上迅捷有力,是个做大事的样子。可是谢书方到底是世家子,对于阴谋诡计远比普通人敏感。从得到军令的那一刻,就感觉这里面有蹊跷。瓦岗军的驻地以及斥候距离,都是顶级机密,李建成从何而知?而且他说的是救人,可是下的命令是部队伏杀瓦岗军,也就是说他算准了对方要跑?这个把握又是从何而来?   更重要的是那个一个不留的杀令,所指的又是何人?如果所指的是瓦岗军将,根本就不用特意下这么个命令。说不说自己都是要下死手的,再说就算是抓了活的,也肯定是交给李建成处置,到时候生死还不是捏在他手里?   所以他这道命令的真正目标,应该是另一路人马。这路兵马正常情况下不会和自己为敌,自己更不会对他们发动进攻。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的生死,不能由李建成来决定,只能利用这么个特殊的场合予以诛灭?   这么一算下来,这支队伍是何许人,谢书方其实也能猜出来大半。这支队伍对于大唐王朝的重要性放在一边,就是这个人杀了之后,自己能不能扛得起?李建成会不会帮自己扛?光是想到这些问题,就足够谢书方头大。再想想李建成从哪拿到的情报,是和谁联手做这件事,就让谢书方觉得脊背发凉。   比起即将到来的厮杀,这件事背后牵扯的人和势力,乃至于种种阴谋算计,才是真的让人恐惧之事。掺合到这件事里,自己又该是个什么结果?到底如何才能转危为安?   谢书方心中既是紧张又有些激动,或许自家翻身的机会,也会随着这场危机而来? 第九百二十三章 入阵(三十六)   徐乐和徐世勣的交谈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阶段。   他们现在要谈的事情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瓦岗寨这帮人的出身身,就更要慎重一些。瓦岗军之前转战天下,攻州破府抄掠钱粮,不光是得罪朝廷,和世家门阀也没少结梁子。毕竟他们不像其他诸侯,从一开始就和世家之间存在联系,有的甚至本就是世家捧出来的人物。   这其中代表,自然就是杨玄感。别看干的是造反营生,但是反谁帮谁,自己心里清楚的很。绝不会去攻打世家的庄园,更不会侵夺世家控制的田产财货。彼此之间保持着默契,都知道该做什么不做什么,这边打的多乱世家都不会受害,自然也就谈不到冤仇。到了需要另投明主或者自立山头的时候,自然会有世家中人在里面牵线搭桥,让事情可以顺利进行,还可以押上自己的面子,保证不会有诈降或是诱杀这等事情发生。   然而在瓦岗军身上,这些都没法实现。对这帮绿林人而言,官府、世家、门阀其实没有什么分别,都是自己的对头。挥刀杀人的时候,难道还有问问对方是什么出身?又是谁的人?有钱粮就抢,有仇恨就杀,日后怎样谁爱管谁管,我今天先痛快了再说!   这种队伍能做出什么事情,其实想想也知道。就连徐世勣本人也经历了从无赖贼到好贼的阶段,其他人就更不用说。大隋官吏兵将自然是没少杀,世家的人死在他们手里的也不少。其中也不乏家族投入大笔资源精心栽培的好苗子,还没等到成长起来,就被他们随手杀了。至于这个过程中损失的财货田地,以及积存的粮食军械就更是不计其数。   别的不说,就是瓦岗攻破大隋粮仓随后赈济百姓之举,对世家来说就是一记重击。要知那几大粮仓也是世家眼里的肥肉,都筹划着借天下大乱契机,把那些粮草弄到自己手里。就算是再大的豪强,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啊!   结果瓦岗不但不打招呼直接夺了粮仓,还拒绝和世家的交易,直接把粮食散给了百姓,这就是彻底撕破脸!从那一刻开始,彼此之间就是死仇,根本没法化解。李渊偏又和世家交好,投奔到李渊麾下,很难说能否保住自家性命。   别看李渊手下绿林人不少,可是那帮人和瓦岗可不一样。他们里面有不少本来就是世家扶持的山贼,还有些不成气候的,对那些高门大姓根本构不成威胁,也就没什么妨碍。他们能得到招安,不代表瓦岗也可以无事,更别说徐世勣他们要归顺的并不是李渊本人,而是徐乐。   徐世勣虽然对李世民也很感兴趣,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徐乐:“如乐郎君所言,李家二郎确实是当世英杰,某也相信乐郎君的眼光,所看重的必然是真英雄。不过我等毕竟没和他见过面,更不曾见识其手段,说得再如何了得也是枉然。再说,就算他真有通天手段,也只是李家二郎罢了。李渊的兵权可是在大郎手里,这里面的门道,我们也不是不明白。我等所求和乐郎君一样,不愿意掺合到他们家中那点子破事里。是以大郎也好,二郎也罢,跟我们都没什么关系。我们认得,就是乐郎君你一个!”   “徐大既然如此说法,某再要推脱,就不像个男儿!某在此也说一句,凡我玄甲骑将士必要严守军法,违抗将令定斩不饶!除此之外,谁要是想为难我玄甲骑的人,先要问过某手中的大槊!”   徐世勣面上一喜,正待开口的当口,忽然林外陡然传来几声尖哨。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地上起身,只不过徐乐的速度远比徐世勣快。徐世勣刚刚起身的时候,徐乐已经一个箭步离开方才所处之地,如同闪电般直奔吞龙而去!就以这个速度和反应就能知道,如果徐乐有心加害,徐世勣多半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没命了。   别看徐乐对于瓦岗内部的传令方式并不了解,甚至没向李君羡问过这些。但是仅凭武将的直觉,就断定这哨声绝对不正常!不管是突发情况,还是徐世勣这边居心不良,都得先上马提槊才有保障。   徐世勣则是一步迟步步迟。按说他对于自家的命令最了解,反应也应该最快,可是此时事发突然,更是超出了徐世勣的预料,反倒是让他的速度变得比平日慢了几分。脑海里一个念头来回旋转: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岔子?   少年入江湖,又经过多年沙场历练,带领瓦岗大军一路转战,徐世勣绝不缺乏应变能力。不至于说出现意外就不知所措,只不过此时的情况实在太过诡异,让他也无法立刻决断。要知他今日安排的很是周密,手上人马有八成防范外界,就怕有意外情况坏了大事。   按说他手上那些兵马都是好手,又有单雄信这样的上将统帅,怎么也不至于出问题。即便是有强敌来袭,也肯定早早就发出预警,不至于被人摸到眼皮子底下才来得及传信。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就是这片刻的犹豫,让他的速度变得更慢,以至于徐乐已经上马擎槊,徐世勣还没怎么动地方。还是徐乐开口提醒:“徐大先上马!”   好在此时秦琼已经催马入林,一旁还牵着徐世勣的脚力。这下徐世勣也不用再提醒,三两步间已经冲到战马旁边,飞身上马的同时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军中有变!”   秦琼的回答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徐世勣头上。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跌落。   从瓦岗军中离开来到这群山之中,情形如同流放。能被派来的,自然就是被李密打入另册之人。加上自从到了这里之后,就失去了后方消息,更没有粮草接济,一切全靠自己想办法,就更说明了这些人都是弃子。徐世勣能够下定决心另投明主,也和这种待遇分不开。   自己作为瓦岗的老人都是这么想,下面的兵士就更不用说。再说这些都是绿林出身,和翟让走得近的,肯定和李密相处不来。如果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得罪了他,也不至于被安排到一起,承担这么个苦命差事。   有这个观念在前,也就默认在此的都是自己人。这不光是徐世勣一个人,高层军将也都是这个想法。都到这个地步了,再怀疑自家手足,这兵还怎么带?再说都是从尸山血海中一起摸爬滚打出来的手足,如果信不过他们,还能信得过谁?   没想到最不可能出问题的人,就真的出了问题,而且还是赶在这么个时候。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切肯定是早有预谋,不但算计了自己,也把徐乐计算在内。这可怎么是好?   这时候已经有兵器的碰撞声以及惨叫声传来,附近已然开始交手。随后就听到罗士信的怒吼声:“你们竟然敢造反?不要命了?”   并没有人回答,只有几声闷哼以及惨叫声传来。   徐世勣在森林附近自然也安排了人手,就在徐乐和秦琼厮杀的时候,就已经有一队人马埋伏于外。其实他们主要的目的还是负责警戒,避免有人闯入干扰交谈。再就是一旦交涉失败,或者徐乐品行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这支伏兵也可以作为援手,参加对徐乐的围杀。没想到的事,这些安排都没用上,反倒是成了保护徐世勣等人的一道缓冲。   安排在此的人马,都是徐世勣的心腹,虽然算不上私兵部曲,实际也差不多少。这些人的表现,也证明了徐世勣眼光不差,此刻正是他们追随罗士信左右与来犯者短兵相接。   他们的对手同样是瓦岗兵将,只看身上的穿戴就能发现,双方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仔细看,很容易就把人看混。不过这帮人显然有其他的分辨方法,杀得天昏地暗,但是彼此之间绝不会认错人。   围攻的人比守卫方多出一倍有余,也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如果不是罗士信在,徐世勣这支亲卫多半已经被杀散。只是罗士信虽然骁勇,却也逆转不了颓势。最多就是靠着个人武勇,维持个不胜不败而已。   这种维持,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从罗士信口内的呼喝就能看出,他的处境其实不妙。否则这位瓦岗虎将根本不会大声怒骂,只是闷声杀人就够了。   徐世勣看向身旁秦琼,可是没等后者杀出去,就听得一声长嘶!徐乐的吞龙一声嘶吼,随后在主人的催动下,如同出海蛟龙直扑战场! 第九百二十四章 入阵(三十七)   徐乐其实也搞不清楚,瓦岗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只能从场面上判断,应该是有人反水,演变成了内乱。其实绿林里面这种事很正常,就是神武侠少出去回易,也会因为财货或是女人翻脸甚至自相残杀。只不过这帮人发动的时机太过凑巧,让徐乐没法不多想。他敢断定,这场内讧的背后,肯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更是有人暗中操纵。   只不过他现在顾不上这些,比起这背后的种种,还是眼前危机来得更迫切。在他视线内,已经可以看到有黑色烟柱直冲天际。不问可知,必然是有人放火。杀人放火都是绿林人的拿手好戏,在内讧的时候放火不算新鲜。但问题是现在李嫣和薛家兄弟都在他们手里,谁知道这火场内被困的,有没有这些人?若是自己千辛万苦救人,最后只能得到一具烧焦尸体,自己怎么对得起二郎?又怎么对得起九娘!   速战速决!   徐乐心思电转间,胯下战马已经不顾一切冲入对面的人群之中。战马自空中落下踏碎层层冰雪,也踏破了乱军军阵。   虽然瓦岗军都有马,但是来袭的这队人马担心蹄声引发警觉,所以都是步行前来。其实也不光是他们,徐世勣这边的卫队也都是步兵。所以现场有脚力的,就只是这几个军将而已。当然,这几员武将其实也不是最强的形态。他们身上都没有披挂,全都是穿着布衣催马冲锋,身上缺少遮护。饶是如此,这种规模的战阵,骑兵和步兵的差距,也体现的非常明显!   战马高速冲锋带来的冲击力,让坐骑本身也变成了一件强力武器。哪怕是身怀绝技的武人,也很少能硬抗奔马冲撞。如果说徐乐几人只是想脱离战场倒也不算太困难,在步兵完成方阵集结以前,基本不具备迟滞脚力,把骑兵留下的能力。就目前的交战规模来看,这些步兵人数有限又是乱军厮杀,徐乐想走的话难度不高。   可是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李嫣的安危也不了解,这时候能走到哪里去?徐乐战马冲阵的目的不是逃,而是战!靠着战马纵跃冲锋之力,成功搅乱了这些步兵队形,随后战马疾驰冲锋,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就直冲过去!   短距离内冲锋,战马的速度其实提不起来,力量也没那么快,不过对于徐乐来说,这就足够了!掌中大槊抡开上下盘旋,朝着这帮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马,劈头盖脑只管打将过去!他看的出来,这帮人武艺不弱,不是寻常的兵士可比。单以武艺而论,这些兵士的本领绝不比玄甲骑的成员弱。也怪不得徐世勣加入玄甲骑的信心十足,而且姿态并不低。不是以投奔的态度,而更像是合作联盟。这些精兵想必也是底气的一部分。   只不过大家都没想到,这些精锐并没有为徐世勣获取战功或是征战天下出力,反倒是成了他的对头。如果是寻常的步兵,被骑兵这么一冲肯定会慌乱。尤其是一员虎将冲入军阵内,心慌意乱在所难免,阵型也没法维持。可是这帮人的反应和寻常兵士不同,在初期短暂的慌乱后,非但没有四散奔逃反倒是选择朝着徐乐猛冲!   短矛、直刀从不同方向朝着徐乐以及战马身上戳刺,还有几个身手敏捷的绿林人,直接跳起来,朝着徐乐合身飞扑!想要把他从马上撞下来再行攻击,更有人趁着混乱,朝徐乐身后绕过去,准备从背后发起攻击。   这便是真正的悍匪!   他们未必不怕死,但是真到拼命的时候,可以做到彻底舍生忘死,只要能杀了对手,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而且这帮绿林老贼最不缺乏的就是与骑将交战经验,在绿林生涯中,他们杀得骑将可不是一个两个。很多时候就和现在一样,以步兵对骑将,照样要了对方的脑袋。他们有自己的应对方法,不像官兵一样,非得持矛列阵才能对抗骑兵。   当然这种应对方法,也有着不小的代价。就以徐乐此刻的速度来说,就算他们能成功杀死对手,自己这边也得死人。不过对于亡命徒来说,这种问题根本不用考虑。既然上了战场,就肯定要死人,无非是谁死的问题。再说都是杀人的行家,都明白这个道理,玩命的时候越怕死越会死,反倒是豁出去搏一下,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习惯了应对步兵阵战的武将,如果仓促遇到这种绿林战法,确实可能手忙脚乱。不过徐乐是谁?他在家乡习武之时,就专门操练过应对各种场面的战法。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前单骑独战玄武门的时候,更是和李家飞骑做过一场。见识过那帮人舍命搏杀的手段之后,徐乐也在心中琢磨过应对方法。有了这个经验在前,再加上自幼习武打下的坚实基础,如今再遇到这帮绿林人的战法,心中毫无波澜,反倒是露出一丝微笑:就拿你们先试试刀!   大槊挥舞盘旋如纺车,一道金风牢牢将自己裹在正中。几个飞扑而上的步卒最先遭殃,大槊过处只听几声闷哼,随后便是血箭狂飙!几个人根本没能靠近徐乐,就被大槊扫飞出去。人在空中画出几条血线,不是撞在树上重重落下,就是直接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徐乐一击之力何等了得!就算是盔甲在身的武将,也扛不住这种扫击,何况他们身上都是布衣,这一下就打了个骨断筋折脏腑破碎。   吞龙脚下不停继续前冲,不等那些兵器刺到人或者战马身上,徐乐手中的槊已经先行攻出,和来自不同方向的武器碰撞一处。这些瓦岗精锐出手的速度已然是极快,攻击的方向又不同,按说再怎么了得的武将也得挥舞兵器防身,做梦都想不到世间还有徐乐这等人物竟然以攻为守,更想不到他出手的速度能快到这种地步!   只听一阵金属碰撞声响起,按说这一时刻起码有十几件兵器和徐乐的大槊撞击在一处,他们攻击的方向也不一样,怎么也该是若干声动静才对。但是从声音上听,似乎只响了一声,只不过这一声格外响亮而已。   这么多武器碰撞,当然不可能只有一声动静。只不过是徐乐出手的速度太快,兵器相交随后就走,所以让人听不出来先后顺序。而且他的力气更是大得吓人,就只是这么一触即走的接触碰撞,已经让这些勇武过人的绿林好汉无法驾驭自己手中兵器。   随着这声金铁交鸣,几口断折的直刀刀头落地,在它们旁边则是两杆断矛。这还算是好的,有几个更惨的根本抓不住武器,手中刀枪直接被打飞了出去,成了赤手空拳状态。   不过这帮人不愧是悍贼,吃这么大亏也不退缩,没了兵器就直接往地上一倒,随后朝着战马滚行!他们的滚地速度很快,所取目标正是吞龙的四蹄。毕竟战马娇贵,他们所求就是舍命折断一条马腿,或者让战马的蹄子受伤,就足以完成目标。   却见徐乐一声冷笑,双腿轻夹马腹,吞龙向前窜出,等到几个人翻滚着过去的时候,只看到马尾巴从自己面前掠过,随后就是那几个之前绕到后面试图下手的袍泽无奈表情。   这是什么怪物?   好马自己这帮人见多了,也没见过这么妖孽的脚力外加妖孽骑将!这是飞过去的不成?这么多绿林好汉,居然没能留住他一时三刻,这得是什么本事?又得是什么样的坐骑,可以如此神骏?   不过他们的想法也就到这了,还不容这些人反应过来,秦叔宝、罗士信两骑快马已至,铁枪、马槊舞动如风,在人群中带起一片血肉。   打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哪怕神勇如徐乐者,如果只有他一个厮杀,那么很快也会陨落。徐世勣不愧为帅才,之前虽然没和徐乐合作过,这时候也知道该如何配合。眼看他一骑当先冲出去,马上就命令秦、罗二将跟上。三匹战马形成了一个“品”字形,以徐乐为箭头另外两人为羽翼组成的三人骑阵,直接在乱军队伍里犁出一条血肉巷子。   凡是在他们前进方向上的对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逃要么死!别看之前还是生死与共的袍泽,此刻翻脸相杀,绝不会手下留情。徐乐加上两员瓦岗虎将的突击,让叛军意识到难以力敌。伴随着阵阵喧哗,这些乱军开始四散奔逃。这也是绿林人的智慧,打了败仗就得往不同方向跑,免得被人一网打尽。   罗士信的脚力不如吞龙,加上之前和徐乐厮杀的时候马力消耗太大,这时候虽然还能跑,但是速度上已经大不如前。眼看目标溃散奔逃连忙喝道:“乐郎君仔细些,别让那个大个子逃了!”   徐乐也不说话,只是一声大喝,手中马槊化作标枪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朝着目标掷去! 第九百二十六章 入阵(三十九)   烟火升腾,火光熊熊。   吞龙的速度已经提到极限,可是徐乐仍嫌不足。自得到吞龙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嫌弃这匹塞上马王的脚程不够快。   其实以徐乐所处的位置到李嫣所在帐篷,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跑过去消耗时间多寡心里都有数。但是话是这么说,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心思感受终归是不一样。视线内熊熊燃烧的烈焰就像是烧在自己身上,徐乐只觉得周身上下都不自在,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呼吸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   自己并非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点兵山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阿爷,在南商关又失去了老罗敦。乃至在江都,也失去了沈光、来整这些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自己也很清楚,乱世就是如此,无数次生离死别,无数抱憾终身,这就是乱世的味道。若非如此,为何英雄豪杰都要努力由乱入治还天下以太平?还不是这种战乱日子不是人过的,必须通过武力尽快恢复秩序,不让这种悲剧继续蔓延。   在这个过程中肯定很多人会死,不光是敌人,也会有自己的亲人、朋友甚至自己本人在内……徐乐从未认为自己是不死之身,再锋锐的剑也会有折断之日,只不过是希望在折断之前多杀几个敌人,多放几日光芒!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李嫣身上。倒不是因为李嫣得身份,而是她的纯良。虽然这个姑娘有时会有些跳脱,也有些不知轻重,但是瑕不掩瑜。她的这些缺点在她的英风侠烈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说她那个毛病叫毛病么?比起其他世家女来,她这点小问题根本不值一提,称一声纯良完全合适。最重要的是,她是没有坏心的。   乱世人心最易坏。这种纷乱的时局下,父子反目兄弟成仇都不算稀罕,高门世家子弟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龙章凤姿,背后的龌龊丑态,却是不堪入目。徐乐不愿意看这些不代表不知道这些,有那些人反衬,李嫣的纯洁可爱,就更加珍贵。   这么个可爱的女子,是不该遭遇不幸的,这是徐乐对这个乱世的一点奢求,也算是自己心中的一个目标。虽然说听上去有点不切实际,可如果连这点美好都没有了,那么自己舍命守护的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老天!你若是当真连这一点点美好都容不下,那就只能证明你没了存在的必要!或许这世界就真的该用血肉重新荡涤一番了!   快些!且再快些!   顾不得吝惜宝马,双腿加力不算,槊钻也在敲击着马臀。虽然知道现在就算赶过去可能也逆转不了大局,但是也得尽自己所能。为了一线机缘,也要赌上全力!   距离帐篷越来越近,心也就越收越紧,生怕最担心的事情发生。按说徐世勣有心归顺,就不会太过为难李嫣。帐外应该有护卫,且李嫣的手脚也不会被束缚。再怎么不济,起火的时候也知道逃跑。固然在乱军中逃脱不是容易事,至少李嫣不具备这个本事,但是只要她能离开就好……   正思忖间忽然几骑快马迎着自己冲过来,人马都是满身血渍狼狈不堪,一看就知道刚从战阵中脱离,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这时候还敢来拦自己,那就是找死!之前饶过那个贼党性命,只不过是留个活口给徐世勣审问,有了那一个就够了,其他人再敢过来就是个死!   马槊紧握在手,战马前冲就待刺出必杀一击。可不等掌中槊递出,对面的人已经开口说话:“乐郎君!你来得正好!快去救九娘!”   是他们?   由于这几个人的头脸战马都崩了无数血污,尤其是脸被烟熏火燎又盖了不少血,以至于看不出模样。直到开口说话,这才听出来人正是薛万钧。   大战玄武门之后,徐乐和这四兄弟也有过短暂的来往。毕竟之前大战的时候,四个人想过给自己帮忙。在那种环境下做出这个决定,押上的是自家性命。从这个角度说,彼此之间也算得上同经生死患难之交。是以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彼此之间的交情不浅。也正是因为有这个香火情分,四个人才能够顺利投奔李渊。这里面徐乐、李世民都没少出力。   对于他们的声音,徐乐自然是听得出来的。虽然薛万钧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大差不差还是听得出来。有了他一个,其他人也就好辨认,这几个人正是随同李嫣一起被擒得薛家四兄弟。   徐乐一愣,这几个人明明都被擒住了,怎么现在全都恢复了自由身。而且胯下有马掌中有槊腰间还有直刀,这么多武器可不是随便就能提供的。哪怕算不上披挂齐整,起码也是有模有样,这些是谁提供的?   不过紧接着,徐乐就顾不上考虑这些,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救李嫣!   既然他们这么说,就证明李嫣还在人世,徐乐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只要人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不管多困难,也不管有多少险阻,只要人活在世上,自己就有把握把她救出来。   “九娘何在?”   这次开口的乃是薛万彻:“九娘被宇文承基绑去了!现在多半已经下山。入娘的,宇文承基这厮恁得了得,我们两人想要拦他都没拦住,反倒是吃了亏。有能耐让阿爷吃饱喝足披挂整齐再来打过,这样算什么好汉?”   徐乐顾不上听薛万彻说什么,而是问薛万钧道:“人往哪里去了?”   薛万钧手中马槊一指,徐乐不再多言催动脚力顺着方向往下就冲,至于说此刻除了宇文承基还有何人,又有多少兵马,这些都不要紧。只要知道人在哪,知道她没事就足够了。不就是宇文承基么?哪怕是十个宇文承基,也休想拦住自己救人!   战马顺着山顶盘旋向下,经山路向山下冲去。这条路和自己来时候山路不是一条,不过最终都能下山。他们逃得有多快,自己又该追到哪里,这些徐乐都没考虑。反正就是他们跑到哪自己就追到哪,什么时候追上什么时候算吧。大不了就一路追到金墉城里,闹他个天翻地覆再说!   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一点,就是这次的事情,背后肯定有李密的推手。宇文承基被李密抓了,现在突然出现带走李嫣,唯一的解释就是李密军令。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就归顺了李密,还承担这种差事,自己现在无从得知也不感兴趣。不管是谁,只要碍着李嫣安危,就得做好被自己大槊教训的准备。   山上的厮杀已经顾不上了,也不需要顾,徐世勣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根本不配为将。等回头再跟他好好算账,现在先顾李嫣再说。可是战马行不多远,远方就又有呼喝声传来,那如同叫驴般的大嗓门,哪怕离着好远,也能听得清楚。   “入娘的!你们这班杀才是不是疯了,竟敢和阿爷放对!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真以为自己死了,李密会照应你们家眷不成?”   都不用看人,只听声音就知道是程咬金。只不过从声音判断,他的处境似乎不妙。别看叫唤得动静大,但是仔细听就能发现中气不足后继乏力。更重要的是,以这帮人的行事作风,如果真的占尽上风,绝不会用这种言语恫吓,而是放开手脚杀伤。他这么喊,其实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实际处境不妙。   “你们真以为能杀了阿爷?实话告诉你们,差得远了!快快让开道路,要不然的话,我把你们碎尸万段!那小娘是李家九娘,耽误了救人,你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战马的速度再次提升,吞龙几乎是要离地飞起!   李家九娘这四个字对自己来说,就如同催阵战鼓。程咬金死活或许可以不管,但是李嫣的安危不能不问。看来自己追对了!   顾不得山路疾驰的风险,只是拼命催动脚力,盘过一段环形山路,眼前便看到了程咬金以及他的对手。   严格说,其实是陷入重重围困中的程咬金和围着他攻击的骑兵。这些骑兵身上都是半甲,手中则是骑矛、直刀,人山人海围着程咬金在打。里圈的人负责包围,中圈的人则手持骑弓对着程咬金瞄准,最外圈一层骑兵手中也持着弓,不过对的不是被包围的程咬金,而是山上方向。   这是个相对完整的骑兵阵列,全部由轻骑兵组成。其攻击力和防护力弱于具装骑兵,但是机动性则远胜。   双拳难敌四手,被这么一队足有百人的骑兵列阵围住,就算是虎将也难以招架,何况如今程咬金身上未穿甲胄,情形就更是危险。   看得出来程咬金身上已经多处挂彩,自己要迟到一时三刻,他就算能保住命,起码也是重伤。   为了九娘,就且救他一回!   一声长啸山谷回声,吞龙宝马四蹄蹬地如同腾云,直奔轻骑兵冲去。而最外圈的那些骑兵也早已引弓待发,见徐乐冲来更不怠慢,举弓向天随后松动弓弦。他们使用的骑弓弓力只有六斗,力弱且难以极远。优点是易于拉扯,一个训练有素的射手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射出数支箭。   这些轻骑兵显然就属于优秀射手范围,他们并不追求准头只追求速度,但见搭箭、拉弓、放箭一气呵成速度快如闪电,转眼间每人都射出数支箭矢。为了追求速度,甚至都不把弓拉满,只拉个半满就松手放箭。反正彼此距离也近,这个力道足够了。   乱箭如同雨点,朝着徐乐劈头盖脸落下,徐乐手中的槊也随之舞起! 第九百二十七章 入阵(四十)   身为边地男儿,于骑射手段最是熟悉。这原本是塞上胡骑看家手段,但是边地军民与他们厮杀久了,加上自己也有马有弓,日久天长也就练出了不逊于胡人的骑射手段。对于这种战法的优势劣势都了如指掌。   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具装骑兵突击。这种软弓轻箭,难以穿破汉家具装骑的甲胄。哪怕顶着一身箭杆,都能照样突击,打散这些轻骑兵阵型,接下来也就是追亡逐北。   可问题是眼下的徐乐并没有铠甲,他的甲包还在马上挂着,从和秦琼交战开始到现在,他根本就没时间空闲去披挂,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一身布衣对上弓箭,自然是要吃亏的。血肉之躯不可能抵抗金属,如果被这乱箭射中,就算不死起码也是重伤。   徐乐不是不知这里面的凶险,却根本感觉不到“恐惧”这种情绪。在心里现在只剩下愤怒二字,再就是焦急。   眼前这些虫豸一般的小人,为何非要挡住自己的路?为何非要拦着自己去救李嫣?就冲这一条,你们便该死!   没错!别看眼下这种处境,心中所想的并不是自己该怎么应对才能活下来,而是怎么杀光他们!不就是乱箭加上刀枪,再就是百八十轻骑?这算得了什么?正牌青狼骑都被自己杀得天昏地暗,还怕你们不成?   大槊空中挥舞,带起呜呜破空之声,伴随着呼啸金风,便是阵阵金铁交鸣。叮当作响声中,箭矢被拨打得四下乱飞,徐乐的战马如飞似电直奔阵中撞去!   按说重骑撞阵,都是人在马上身体微微前倾,将长兵夹在腋下,借着这一撞之力冲开敌人军阵,然后再舞动短兵杀人。如果是马槊的话就好一些,不至于因为这一冲就断掉,但是也得做类似的姿态,总之是要把长兵握紧,人马合力冲击杀人。   可是徐乐今天的冲击方法却是人在马上,兵器在身体周围舞动如风拨打雕翎。这固然可以防箭,但是对于正面的战阵其实就是个破绽。如果这些轻骑兵端起长矛来一个齐刺,哪怕徐乐武艺再高,也难免要手忙脚乱。   这些轻骑兵也不是第一天上阵的雏,不至于不懂这种战法,但问题是徐乐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同样都是骑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能跑这么快的马。很多人就觉得一道白光奔着自己过来,还没等反应过来,人就即将到眼前。这时候就算举起骑枪也很难运起气力,对于敌人的威胁并不大。还有些人则干脆放弃举枪,而是自腰间抽直刀直接短兵交接。   一声马嘶,随后就是几声骨骼碎裂的闷响。人不曾披甲马不曾挂胄的一人一骑,就这么直接撞入轻骑兵阵里,紧接着就有几名轻骑兵被撞得倒飞出去,身上的骨头不知碎了几许,连他们的马都哀嚎着倒下。而作为冲击方的徐乐和吞龙却浑然无事,吞龙反倒是又一次发出长嘶,声音中满是压抑不住的得意,就差把洋洋自得写在头上。   要知道就算是轻骑兵的披挂不能和具装骑相比,马上没有挂胄人身上也没有太厚重的铁甲,可总归也是有半甲在身,比徐乐这种布衣的防护力强多了。这样的对撞,最后居然是披甲一方遭殃,这说出去怕是没几个人信。   徐乐很清楚,这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武艺,最主要还是速度。战马对着冲锋的时候,谁的马更快,冲击力也就更强。何况现在是自己冲锋对方列阵等候,吞龙的速度也绝对够快,靠着速度硬是赢下了这一轮较量。   按说轻骑兵最标准的战法不是和敌人硬拼,比谁的马更禁撞或者谁的身体更结实。他们最大的优势是机动性而不是防护力,徐乐这么冲过来,就该四下散开如同围猎一般朝着中间的徐乐射箭。不管他去攻击哪一方,其他几个方向依旧保持射箭不变。直面徐乐的那些士兵可以选择后退,也可以举起刀枪来阻挡徐乐的脚步,配合其他袍泽围杀他。说白了,就像是围猎猛兽一样,让人有力用不出才是最高明,而不是如同木桩一样站在这对着输出。   这些骑兵之所以没用类似打法,除了徐乐的马太快以外,最大的因素还是因为程咬金。内圈的战阵还在继续,整个军阵就是个整体,少了哪个环节都不行。他们如果撤下去,徐乐就可以继续往里冲,那么倒霉的就是中间那层弓手以及最里面直接围攻的士兵。   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就可能演变成程咬金和徐乐里应外合,从包围圈里面杀出去,好不容易形成的必杀局面就会被彻底破坏。   军令如山,这帮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行动上不敢那么干,就只好在这硬挺。而总共百人的骑兵组成内外三层军阵,每层军阵的厚度都一般。徐乐这一冲一撞,基本已经达到了效果。迎面的几个骑兵被撞飞出去,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小缺口。   既然有了这个机会,自然不能让对手再把缺口填补上,手中大槊盘旋抽打,距离自己最近几人手中的骑枪、直刀都被打得脱手飞出。此刻徐乐单手持槊,但是握槊的位置不是槊钻而是大槊中间靠前位置,槊后甩出约摸八尺,留在前面伤人的也就是四尺左右的长度,大抵就是个短兵的杀伤范围。   范围缩小对应就是力道增加,徐乐的气力本来就远在这些兵士之上,现在大槊的力道增加,就更不是他们所能抵挡。只听几声脆响,已经有几人惨叫出声。其实徐乐这时候旨在破阵不在杀伤,否则早已经死伤满地。饶是如此,在他巨力轰击之下,那些人不光是兵器脱手那么简单,手腕、手臂已然为这股力量所伤。   若是秦琼在此目睹徐乐手段,怕是要忍不住喝一声彩,再揪住徐乐询问,他什么时候偷学了自家本事。徐乐此刻舞槊的手法,其实就是秦琼方才施展那条大枪时所用的技巧。通过不不停穿梭换把,调整施力点和力距,保证大槊能够高速运转同时发挥威力。   所谓天才便是如此!秦琼这路舞枪法可以被算作绝技范畴,凭着自己的武艺修为加上多年战阵历练,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技艺,其中辛苦一言难尽。就算是他手把手教授,想要练成也不是朝夕之功。徐乐就是和他打了一仗,随后学会了这门本领,单就这份悟性已然可以傲视天下。若是被他亲眼看到,怕不是要惊为天人。   固然这门技艺刚刚练成,还没到精熟的地步,但是用来对付这些轻骑已然足够。大槊时而三尺时而七尺,如同一条怪蟒舞弄神通,这些轻骑兵纵然手段不弱却也抵挡不住这种名将手段。眨眼间这缺口就被生生撕裂扩大,再也无法弥补。   不过他们的顽抗也并非毫无价值,中层的兵士利用这极短的时间,已然完成了弃弓持兵转身应战的动作。这也说明这些兵士自身的素质非常出色,不是普通甲骑可比。如果让徐乐评价的话,他们大抵拥有和恒安甲骑不相上下的战术素养,同等兵力下较量应该是分不出胜负。   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精兵了!要知道恒安甲骑作为边军,承担着守卫国土直面突厥的责任,其战斗力在大隋全军里面都是第一流的存在。不是什么部队都能和恒安甲骑并驾齐驱。尤其是越到腹里,部队的战斗力往往越差。中原之地能够和恒安甲骑较量短长的队伍,数来数去就只有一股:瓦岗内军!   其实从一开始徐乐已经在怀疑自己的对手是这支人马,只不过既没办法求证也没这个必要。不管是谁,只要是挡在自己救李嫣的路上,就得杀过去,内军也不例外。完成了持兵转身的动作又如何?不过是多几槊的事情。   他从不认为凭一己之力真的能杀光这百多人,也没这个必要。自己不是要全歼他们只是要击溃他们,顺手再把程咬金救出来,用得着对付这么多人么?真正能够成为自己对手的,始终就是眼前那几个人罢了。其他的虽然也各持兵器帮忙,可在高手眼里他们的动作迟缓配合间破绽百出,根本就不堪一击。大槊舞动起落如风,时而双持时而单擎,将槊耍得如同纺车。   来自四面八方的兵刃被荡开,不时兵刃被打得脱手。徐乐的战马虽然也被这些轻骑兵团团围住,但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不是吞龙被淹没,而是吞龙带着他们走。其完成了撞阵动作后,由于没法发力长跑提速,冲击力下降速度也上不去。但是每一步前进的都非常扎实有力,身周的士兵则被带动着随同他移动。   那些轻骑兵也被徐乐这等神勇打得昏了头,全都围着他厮杀,而忘记了散阵驰射这种本兵种最该采用的战法。只见不时有轻骑兵被击落尘埃,再不就是有战马倒地。徐乐就这么在不曾披挂的前提下,一人一槊冲入阵中,生生撕开了百人骑队的阵线,和程咬金来了个面对面。   也是直到这时,徐乐才知道程咬金为何被围住。按说他的武艺虽然不如自己,可是终究也是当世虎将,再怎么样总可以全身而退。可如果是要照应一个身负重伤不能自保的同伴,那就是另一回事。眼下的程咬金就是如此,在他身边还有一匹战马,一条大汉匍匐于马背之上一动不动,而在他脚下还扔着一杆几乎可以和秦琼那杆大铁枪媲美的长矛。   由于这件兵器形制特殊,徐乐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之前和自己短暂交锋过的:寒骨白。而这兵器和秦琼铁枪一样,都属于瓦岗甚至天下独一无二,通过这件兵器就能断定伤员的身份:同为瓦岗五虎之一的单雄信! 第九百二十八章 入阵(四十一)   单雄信在瓦岗五虎里面,不算名气最响亮的那个,但也不是最弱的那个。他那条造型独特的长矛寒骨白和秦琼的大铁枪一样,都是除此一家别无分号,算是自己的活招牌。他凭借这杆长矛杀得绿林群雄束手,提起这个名字,南北各路好汉都要卖几分面子。   他虽然算不上无敌,但是一身武艺绝对是顶尖。按说就算遇到强敌,也足以自保。可是此刻这位名动天下的绿林豪杰趴在马上一动不动,马身上也可以看到团团血渍,不问可知必然是单雄信受了重伤。如果不是程咬金在旁舍命护持,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程咬金的武艺是不弱,可是这些轻骑兵同样也不是庸手。作为李密的亲卫部队,这些人的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尤其是他们现在军阵完整装备齐全,程咬金却只是骑马持槊,身上没有披挂,防护力大不如平常。   大将独挡千军,也是需要条件的。成功完成单骑撞阵壮举的豪杰,都有个共同前提,就是披挂整齐。人披重甲马挂铁胄,这样才能放开手脚杀敌冲锋。像程咬金现在这样,一身本事七成用在防守,三成拿来进攻,本来就很是吃亏。又被人团团围住,没法用武器打开场子,处境就更是危险。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就该突围,先杀透军阵再做道理。偏偏又要保护单雄信,只能在原地不动,自然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此刻离得近了,看的自然也清楚,程咬金整个人已经变成了血葫芦。头上、脸上、身上满都被血污覆盖。肩膀、胸前,更是插着数支箭矢。就这么一眼扫过去,不算箭伤,也能看到他身上六七处伤口。其中最惹眼的一处,便是程咬金的小腹。在那个地方,赫然露出半截枪头!鲜血顺着枪头往外流,把个铁枪头都染成了红色。   等到徐乐仔细看去,发现实际情况比自己刚才看见的更糟糕。在程咬金后腰那里,还露着小半截枪杆!也就是说,其实是有一柄骑枪从程咬金后腰位置刺入,给他来了个贯穿。但是程咬金凭着自己的神勇和蛮力,把枪杆生生折断,否则绝不会造成这种伤口!   这是何等豪勇男子?这又是怎样的胆魄和义气!   他要是狠下心不管单雄信死活自己逃跑,凭这百八十人哪里困得住他?他要是但凡差了些胆量,动手的时候稍微有点怕死或者怕疼迹象流露,这百十人也怕是早就把他斩成肉泥烂酱,也坚持不到现在。   好男儿!大丈夫!   虽然在自己遭遇的瓦岗虎将里,程咬金修为算是垫底。但是此刻的他是那般伟岸高大,远远超过了其他几人,就连秦琼也要逊色三分。这等好男儿岂能死于小卒之手?哪怕不是为了李嫣,就是为了这份义气与豪迈,自己也得帮帮场子!   徐乐赶到的正是时候,人之力总归有极限,更别说不管本领如何了得,人的血液就是那么多。程咬金受伤太重流血太多,一身气力也随着血液淌出体外,马槊变得越来越沉重出手速度越来越慢,就连神智都开始迷惘,整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徐乐不出现,再过个一时三刻,都不用人打,自己都要跌下马来。   眼神迷离间,只见一人一骑破阵而入,竟是分不清来的究竟是谁,只是隐约间听到有人低声叫喊着什么,再就是“徐乐”二字入耳。   徐乐来了?他当真来了?   程咬金心头一喜,原本流逝的力量,却在短暂间再度回归体内!接着这短暂的复苏,程咬金用尽全力抡动大槊在身边胡乱扫击,鼓起丹田气一声大喝:“李密带走九娘,快去救人!”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刚刚升起的那点气力就都随着言语流出体外。程咬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也坐不稳马鞍,大槊出手人也向旁歪倒。   他并不曾落马。就在程咬金即将跌落马下的刹那,徐乐手中大槊已经及时递出,恰好在程咬金摔落马下之前,将他身形托住。别看那么一条大汉,在徐乐的神力面前,就如同婴儿一般。只是一托、一挑,程咬金的身子就重新回到马上。只是此时他已经因为伤重昏迷,无法端坐。人刚刚被扶起来,就向另一个方向倒。   不过徐乐的马这时候也冲了过来,单手持槊另一手一扶,紧紧扶住程咬金的身子,不让他落地受伤。   对于真正的英雄好汉,徐乐向来敬重有加。如果自己没看到也就罢了,既然赶上了,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好汉,稀里糊涂死在小卒之手。哪怕耽误救李嫣,也顾不得了。再说这些轻骑兵摆明了就是给宇文承基断后的,不对付他们,也没办法脱身。   当然自己可以撞阵而过,不管不顾先走再说。可是那样一来,就等于把后背卖给了人家。彼此都有马的前提下,放这么一批骑兵在自己背后随便射箭,也不是一件明智之举。再者说来,自己堂堂大丈夫,凭什么要让人在背后追杀?不就是打么?那就见个高低就是了!   徐乐也知,自己虽然刚才撞阵成功打得这些轻骑东倒西歪,并不代表真的可以单丁破百,更不代表可以一直这么潇洒下去。且不说那些骑兵在经历了刚才的措手不及后,肯定会及时调整阵列。就说自己,自从决定救下程咬金开始,也是放弃了自己快马长槊可以游击作战的优势,变成刚才程咬金那种战法。对方怎么围死程咬金,就能怎么围杀自己。   那又如何?   即便明知自己眼下处境不妙,徐乐脸上也没有半点惧色,只是将马槊紧握在手,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再次撞阵的准备。   就在他营救程咬金的同时,这些轻骑兵也完成了整顿。   到底是瓦岗内军,其素养绝非寻常军伍能比。饶是被一通攻杀,死伤已经超过二十人,依旧斗志不堕。他们并没有像对付程咬金那样冲上去包围,而是排成了好几层横阵。   虽然这里已经是山腰位置,路不像是上面那么狭窄,但是宽度总归是有限。这些骑兵前后排成了六列横阵,前两列分别持骑枪、直刀,后面四排则引弓向天箭簇生寒!   光看这个阵势,就知道他们的打算。通过刚才的交手,他们已经看出来徐乐的勇武远在程咬金之上,近身搏杀的话,就算能成功杀死徐乐,自己这边也得死伤惨重。反正他身上也没穿甲胄,还不如直接放箭把他射死算了。   徐乐也明白对方打算,也承认这个战法确实有效,换成自己也是同样选择。倒不是说这个战术无解,自己只要放弃程咬金不管,直接纵马冲过去,那么一轮箭下来,也就是程咬金、单雄信被射成刺猬,自己不至于有失。可是事情真能那么做?程咬金都能做到舍命护持单雄信,难道自己就做不到?   看看身旁昏迷的程咬金,以及另一边同样人事不省的单雄信。徐乐将两人的战马缰绳一拢,全都攥在自己的左手,右手持槊二目圆睁,紧盯着面前的轻骑和他们手中弓弩。既然不能快马撞阵,就只能这么一步步挪过去,一点点凿入他们的军阵内。以这个距离,自己冲入军阵的时间,足够他们每人射出至少五箭。也就是说,自己就要为自己和身旁两人,挡下起码三百支箭矢。   能做到么?   不做的话,就不会知道。不管做不做得到,都要去试一试。其他的,就交给天意裁决!   长吸一口气,保证周身气血运转自如,吞龙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地。对面的轻骑兵同样聚精会神盯着徐乐动作,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便会抛出箭雨,依靠战阵和战法和这位绝世猛将比个高低。 第九百二十九章 入阵(四十二)   蹄声若雷,声震耳鼓。   这奔马之声自然不是来自徐乐,也不是徐乐对面的这几十轻骑,而是来自徐乐脑后。   徐乐心知这种时候不论发生任何蹊跷自己都不可分神,是以并没有甩脸回望,而是紧盯着面前这些轻骑兵。彼此之间的距离,远没到看不清模样的地步,这些轻骑兵也没有面甲,所以他们神色变化根本逃不出徐乐的视线。   来得是友非敌!   前排士兵那紧张的神色以及微微抖动的手臂,出卖了他们的心思,也让徐乐无须回头,就知道来得是哪边的人。   显然是徐世勣的人到了,否则这些轻骑不会是这副模样。从蹄声判断,来得马队人数不会太多,约莫也在几十骑左右。充其量也就是和这些轻骑人数相当,按说不至于让这些轻骑如此紧张。问题多半就在领军的主将上,不知道来得是……   徐乐刚刚想到这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尔等敢对某以弓矢相向?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徐世勣!   刚刚结束谈话,对于这个声音自然记得清楚,是以徐乐一下子就听出来人身份,正是瓦岗武诸葛。从呼喝声中,能够感觉出这位昔日瓦岗大帅的愤怒,甚至都不用看就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   他这种心情徐乐是理解的,昨日袍泽今日拔刀相向,把两员瓦岗虎将伤成这样,换做谁也要发作。只不过在徐乐想来,既然抓破了脸就只能直接动手,往日的地位威风名望或者说上下级关系都没作用。毕竟人家明知道要和谁作对,还毫不犹豫翻脸,这就足以说明问题。都到这时候了,还跟他们摆往日的架子有什么用?   可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轻骑兵脸上神情,证明他们不是如自己想的那样,对徐世勣全不在意。恰恰相反,这帮人显然对徐世勣很是忌惮,甚至有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不敢对着他挽弓相向。   这就有点奇怪。刚才他们对付程咬金的时候,怎么不见手下留情?徐世勣的武艺可不能和程咬金相比,如果除开兵权的问题,单纯论个人威胁,应该还不如程咬金威胁大,怎么他们怕徐世勣不怕程咬金?还是说,他们怕的不是徐世勣,而是其他的什么?   就在这时候,马队已经到了。打头一匹马上端坐的正是徐世勣本人,在他身后则是一队瓦岗骑卒。从树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徐世勣身边的亲卫都是步兵,这时候看来都换上了脚力。这且不说,所有士兵身上都有了披挂,就连徐世勣身上也套了件皮甲。   为了行动方便外加上隐蔽行动需求,徐世勣手下这支人马往日行动基本都不披甲,就连和徐乐交手的时候,也是没有着甲的。这也正常,他们交战那个环境是树林,那么多枝枝杈杈勾挂在所难免。哪怕是一身布衣都得把袖管扎紧,外面再用布条系上避免被挂住,哪里还能穿甲胄?   可是不穿甲不代表这些人真的没有甲胄,不管怎么说,李密做事也不可能吃相太难看。既要他们拼命又不许带走自己的兵装,这话怎么也说不过去。这支精锐骑兵每个人都有甲胄,其来源基本都是战场缴获。他们无数次战胜官兵,昔日大隋官健的装备,自然都成了这帮绿林好汉的战利品。是以论器械装备的话,他们并不比官兵少,甚至比普通士兵装备更多。   就以甲胄而言,大多数官兵其实也没有完全披甲,又不是边军,哪能做到人人都有甲胄。就算是拥有披挂的那些兵士,也就是一人一套甲胄就差不多了。可是徐世勣手下这支人马手上却不止一副甲胄。   由于现在瓦岗军实行的还是战利品谁得到归谁的方式,内部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帮绿林精锐身经百战战利品自然就多,一个人往往拥有几幅甲胄,需要的时候就拼凑一下,自己怎么舒服怎么穿,没有太多的要求。这些骑兵的穿戴自然就较为混乱,甲胄往往不是成套的,看得出是几套甲胄拼出自己那一身。而且显然事出仓促,甲胄就是胡乱套上的并没有扎束整齐,铠甲松松垮垮的不是很像样子,也就徐世勣那一身皮甲装束齐整保持着威仪,其他人都差点意思。   饶是如此,对于这些轻骑兵而言,这种披挂程度已经足够形成威胁了。毕竟他们手里的弓软箭轻,欺负没有甲胄的还行,真遇到有甲胄护体的,战斗力就要大打折扣。如果是正常情况,倒是也可以拼一拼。可是现在这支队伍领头的乃是徐世勣,更有个神勇绝伦的徐乐,几方力量合在一处,这些轻骑兵可以说一点胜算也没有。   这倒是解释了他们为何如此紧张,只不过随着徐世勣来到面前,徐乐越发觉得这些轻骑紧张的原因更多是因为徐世勣,而不是他身后这队不算完全披挂的甲骑。尤其是前排军阵里面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从徐世勣带兵出现脸色就很是难看,这当口就更是涨得脸通红,面上满是汗珠,眼神四下游离不知道往哪看。   这绝不是因为打不了胜仗或是畏惧全副武装甲骑所应有的表现。就在徐乐思忖的当口,徐世勣已经开口:“郑三!你不看我就以为某看不见你?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套掩耳盗铃的把戏也不怕让人笑话?既然敢带兵前来,为何不敢和某对面讲话?”   但见那四十上下的汉子听闻这番言语,就像是被鞭子狠抽了一记,人在马上打了个哆嗦,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过了片刻之后忽然下了决断,滚鞍下马匍匐于地,头紧紧贴着地面说道:“咱们瓦岗内军乃是您老亲手操练出来的军伍,没有您就没有内军,更没有小的。咱是个粗人,不会说那许多道理,就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所以吓死小的,也不敢和您为敌。可您也教过小的啥叫军令如山。主公有令不敢不遵,就只好在此殿后,图的就是不和您对上。没想到……事到如今俺也是没办法了,只求您记得一件事,郑三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说到此这汉子猛地起身,拔出腰间直刀就待往自家脖颈处抹去!然则他的动作也只完成了一半不到,徐乐那边就已经出手!一柄匕首飞掷而出,正中郑三手中直刀刀身,只听一声脆响火花四溅,郑三只震得虎口生疼,手一抖间直刀便已落地。   他茫然抬头,正好和徐乐四目相对,不等他发问徐乐抢先骂道:“堂堂男儿汉,怎么这副窝囊样子?遇事就只想着自尽,这样子还有脸面叫军汉?只敢自杀不敢杀人的,也配叫男人?你死了倒是干脆,你身后这班人马又该如何?”   徐世勣此刻接话道:“乐郎君说的没错,你和你的人伤了程大、单大,按说就该把你们的命都留下……”   “单大不是……”   郑三说了这四个字后面就说不下去,低下头不敢再言语。毕竟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不占理。伤一个和伤两个又有什么分别?总之都是同室操戈,和徐世勣那边的人抓破脸,对方要下死手也不是没道理。何况绿林人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主,所谓理由更多就是借口。都是草莽出身,谁还不明白这个?徐世勣要杀要剐,自己就受着吧。   却听徐世勣继续说道:“看在你还认我这个主将份上,这次饶你一遭,带着你的人离开,某留你一条命。若是想要交战,你便只管放箭!某倒要看看,你们这帮人里,有几个敢对着自家昔日主将开弓!”   徐世勣说话间打马向前,距离郑三和他身后的马队又拉近了距离。虽说徐世勣身上有皮甲,可是防护能力总归不能和铁甲相比,距离这些轻骑越近处境就越是危险。然则那些轻骑兵虽然不至于都像郑三那样下马匍匐,可是也没好到哪去。看着徐世勣的神情都很是畏惧,没人敢生出征战之心。   郑三更是大声叫道:“咱都是将军带出来的兵!谁敢对徐大不敬,就别怪阿爷对他不客气!放下兵器!你们聋了?某说放下兵器!抗令者杀无赦!”   随着徐世勣离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再加上郑三的高声呼喝,终于有人受不住这种压力,将弓丢在脚下。   有一就有二,一人如此后面自然就有人跟上。兵器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不多时地上已经满是刀枪骑弓。这支数十人的轻骑在徐世勣的压力面前,最终选择:不战而降! 第九百三十章 入阵(四十三)   “瓦岗内军是某一手操练出来的。其兵员虽然来源不一,兵权也在李密手中,但是这么一支队伍能够成立且成为瓦岗第一强兵,靠的可不是军令而是某的手段。彼时李密对某还算放手,不但军法由我执掌,就是军将赏罚提拔,也是我一句话的事情。郑三不过是个小卒,是我看他有些本事,特意把他提拔上来,才能成为这支轻骑的主将。他今日能够如此,证明我没看错人。”   徐世勣并没有对那支轻骑赶尽杀绝,在他们放下武器后,就允许他们离开。徐乐也没有再去追逐宇文承基营救李嫣,而是和徐世勣一起,对程咬金、单雄信两人施以救治。   并不是徐乐忘了或是不在意李嫣,而是他知道,现在追下去也没用了。   所谓兵贵神速,救人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时间,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如果关键那步赶不上就怎么都没用了。   李密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准备。不但派出宇文承基这等绝世猛将亲自押解李嫣,还安排了一队内军轻骑精锐负责殿后。这支人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杀人,把程咬金伤成那样纯属是意外也是运气,他们真正的任务其实就是拖延时间。恐怕在李密心里,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有一队人马追上宇文承基把九娘抢回去。所以派了这么一支轻骑策应,他们的使命就是用自己这些人的命给宇文承基争取时间。   从这一点看,这些人其实还是成功的。毕竟山上的乱局加上程咬金的意外重伤,导致反应速度慢了许多,没能组织起大部队去营救。这么一通折腾下来,消耗的时间也不短,最佳的营救时间已经错过了。   再说李密此番明显是志在必得,从他所做的安排看,很明显是不顾一切也要把李嫣带到自己身边。所做的安排未必就只是这么一支接应队伍,继续追击下去,很可能会遭遇其他人马。自己的生死倒是不足虑,但是所消耗的时间却不能不考虑。不考虑输赢,只说是单丁敌百的时间消耗,就足以让自己和李嫣失之交臂。   换句话说,从看到这队轻骑开始,徐乐就知道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救出李嫣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尽人事听天命,也不是不顾一切的胡冲蛮干。继续追下去没有多少作用,就只好先留下来帮着徐世勣救治眼前的伤患。如果能得到徐世勣助力,或许于营救李嫣还能增加几分希望。   程咬金、单雄信所受的伤都不轻。前者是负创多处流血过多,后者确实被一记重击打到昏迷。好在两人都是天赋异禀的壮汉,加上一身过人修为,身体素质远不是普通人能比。这种伤放到别人身上多半活不成,这两人倒是能够保住性命。   徐世勣一边为程咬金处理伤口,一边向徐乐做着说明。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出现就让轻骑弃械骄傲,反倒是主动认可了徐乐的功劳。“其实这也要感谢乐郎君,人心叵测不能全凭旧日恩情,李密都能翻脸下手郑三也未必就一定好到哪里去。何况就算他有报恩之心,若是部下铁了心要厮杀,我也控制不住局势。还是乐郎君的神勇,吓破了这些人的胆,所以才这么痛快地认输。”   徐乐并没回答。他对这话认可一半,自己的勇武肯定能起作用,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仅凭勇武就能让这么多人畏惧。主要还是徐世勣操练三军时的手段,让这些军汉折服,都知道彼此之间的差距多大。人大多畏威而不怀德,郑三和他那班部下也知道徐世勣用兵的厉害,自然就没了厮杀的胆量。要只说恩情或是勇武,程咬金哪个都不缺,不照样差点被昔日部下给斩杀当场?   由此可见徐世勣的本事确实厉害,只不过对自己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在李嫣的安危确定前不重要。倒不是说小心眼,而是李嫣之所以被抓,罪魁祸首就是徐世勣这帮人。如果她没事自然可以一切不提,就连李嫣本人也不会记恨。可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可能放过徐世勣这伙人,也包括自己在内。不管这帮人才具如何品行怎样,也只能以死相拼。   徐世勣显然也明白这点,此时和徐乐之间的态度和之前就不相同。虽然还是保持着友好,但是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亲切,主动拉开了距离。这种友好更多是基于徐乐方才救助程咬金,而不是因为未来大家可能成为袍泽。   “打伤单雄信的人,前后用了也不过两三招。”虽然单雄信还没醒也没法说出交手情况,不过徐世勣、徐乐都是武人,眼界见识都在,不需要单雄信亲口说也能猜出大概。   徐世勣面色凝重,眼神里面满是担忧:“单大的武艺气力都在咬金之上,虽然算不上无敌,但是要想胜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宇文承基……宇文承基……”   连续念叨了两次名字并没有下文,但是言语里面的意思徐乐已经明白了。打仗不是比武,徐世勣这种智将眼里,武艺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考虑项。就是一个人武艺高强当然重要,但是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也不是说谁武艺好谁就是无敌。真到了玩命的时候,有的是办法以智胜勇,反正再厉害的人也是血肉之躯,总是有办法弄死。他如此重视宇文承基,其实是把话说给徐乐听。要救李嫣,宇文承基就是必须面对的关卡,如果低估其武艺肯定要吃亏。   看到徐乐看向自己,徐世勣说道:“上次抓他的时候是五虎一拥而上,而且战场上也是骁果军大败。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军心士气皆以跌落谷底,身为主将不可能不受影响,是以那时候的承基不是武人最巅峰的状态。不过按他当时的表现看,就算是神完气足,也不可能两三招内就把单大伤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也就是说在宇文承基被擒这段时间,武艺又提升了?这话说起来确实有些离奇,就算没对他刻意折磨,待遇也不可能赶得上他自由身那时候。再说这么一员虎将,谁敢对他放松警惕?不说私人恩怨这些,就只是为了不让他逃跑,也肯定是三餐不济外加限制活动范围,更不会允许他练武。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不管一个武人再怎么了得,如果长期不练,本事肯定会退化。宇文承基在这种环境之下,一身本事不退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有提高?这属实有点让人想不明白。即便是徐乐,也想不出他是怎么提升的。   但是想不通归想不通,事情就摆在这里。固然说分生死和论高低不同,可能两人比武能打十几个回合,真到了玩命的时候几下就结束了。可是仅仅两三招的工夫就把单雄信打成重伤,这怎么想都有点可怕。   徐世勣道:“某素来相信仅凭蛮力冲杀,终究走不远。一个人的武艺再强,也难敌谋略布置。可是以如今宇文承基所展现的手段来看,某对上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乐郎君的骑阵最为了得之处不是阵法厉害,而是大阵的锋锐之处是由乐郎君和你的得力部将组成锐不可当。前锋破阵如摧枯拉朽,后军掩杀自然势如破竹。不管用何等阵法与玄甲交战,挡不下第一击后面总是难以为继。可乐郎君可曾想过,若是第一击不利又该如何?玄甲骑阵所有的优势,都会化为劣势,自身的破绽也会暴露无遗。”   徐乐没去反驳,只是静静听着,心里则在考虑着徐世勣所说那种情况。阿爷很早以前就说过,世上不存在无敌的军阵。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如果认为依靠一种技法就能打遍天下,那么迟早就会吃大苦头。   徐世勣说得不完全对,自家骑阵玄妙之处不是只凭看就能学会的。事实上徐家的骑阵虽然来自鲜卑慕容双骄,实际上在若干年的实际应用中,已然加入了自己的变化,和最早的鲜卑骑阵也不完全相同。更不是如徐世勣说的那样,就是靠勇将充当前列,一锤子砸散敌人军阵后续士兵收割那么简单。   但是这也不意味着这个阵法真的就天下无敌。他有一句话没说错,如果前锋冲锋真的被挡住了,那么对于后续阵法发挥肯定有影响。说白了如果军队第一击就吃亏,全军的进攻节奏肯定受影响,后续的计划也没法顺利进行下去。就算是上将军,遇到这种情况也肯定会头疼。这也是为什么骑兵对冲的时候,都会把精锐放在前排的原因。   如果骑兵对冲的时候,对方杀出来一个宇文承基,确实是个麻烦,但也仅仅是麻烦罢了。我就不信了,就算宇文承基脱胎换骨,难道还能化为魔神一人挡千军不成?即便他真有如此神威,为了李嫣,自己也要把他打成齑粉! 第九百三十一章 入阵(四十四)   山巅之上的哗变此时已经逐渐平息,如果不是这样,徐世勣也没有余力带着一队甲骑下山寻找程咬金、单雄信下落,也就不会和徐乐遭遇。   直到此时徐世勣才意识到李密心机之深,实在是远超自己的想象。就连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布局,把原本翟让的心腹变为其部下。这种事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参考李密掌权的时间,徐世勣就觉得脊背发凉。   在翟让交出权柄之前,李密多半就已经在挖翟让的墙角。依此推演,如果翟让不交权,李密多半就要火并夺权。从他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不管有没有徐乐,翟让总归是要死的,无非是死在谁手里。   一千多人的队伍,叛乱的人大概占了三分之一。按说这种规模的叛乱,又是在有心算无心之下,足以让徐世勣大军瓦解。但是徐世勣和瓦岗五虎在军中威望太高,对于这些瓦岗军而言,这些人的威慑力抵得上千军万马。之所以敢发动叛乱,除了李密的命令以及觊觎新近到手的那些财帛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认定鲁文思那队人马能够暗算得手结果了徐世勣等人性命。   可是事与愿违,随着三人杀出,这些乱军内部先就出了问题。一些头目因为陷得比较深,或者知道这条路走了就没法回头,还能咬牙跟徐世勣等人拼命。可他们的部下一见到这三人,就先没了打下去的勇气。哪怕自家头目再怎么吆喝约束,也遏制不住兵马溃散的势头。   很多喽罗主动放下兵器投降,就算咬牙死斗的,心智也已经混乱,完全是胡冲乱打不成章法,所以很快就被消灭。等到徐乐等人从山腰返回山顶时,叛乱已经彻底平息。秦琼、罗士信两人正带着骑兵四处奔走集合队伍,同时驱逐呵斥那些降兵灭火、打扫战场收拾残局。   “其实这种事在绿林中不算奇怪,江湖人翻脸如翻书,一言不合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如果是关系到财货或者地盘,兄弟手足也照杀不误。翟大靠着自己人品武艺,外加上一个念想,一个让大家不用再过这种日子的念想,才算让这些人暂时放弃了争斗。不过那时候翟大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最多也就是带着大家和其他人去拼命,至于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好。大家碍着情面都不多说,但是那种情况不可能长期维持,如果一直看不到希望,散伙就是迟早的事情。翟大也很清楚这点,也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真的带大家找到出路。是以李密上山之后,我们这些人从心里服他,也愿意奉其为主,图的就是个出路。”   望着眼前这等景象,徐世勣语气中满是凄凉惆怅:“其实翟大是真心交权,我们也是真心保他,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李密说是带着大家打天下,最后就是把绿林人变回了之前的样子,这就是他心中的前程?”   徐乐道:“他心中的前程并非如此,只不过这个前程里面,并没有你等。也不光是你们,就算是整个瓦岗,也不在他的前程里。这一点你心里也该有数。”   徐世勣并没有答话也没有否认,而是说起另一宗事。“我们这些人做得都是杀头勾当,既得罪官府又不肯向世家低头,就是一群孤魂野鬼,睡觉时候都要睁一只眼。是以遇到真正可以同生共死不因功名富贵而变心的兄弟,就格外在意。你救了程、单二人性命,就是我们的大恩人。你的忙,我们一定要帮!”   徐乐心知徐世勣这话虽然听着敞亮,实际是把关系拉远了。如果按照之前说的,所有人都归入玄甲骑麾下,那么现在听自己这个将主号令不是天经地义?从听令变成了报恩,实际上就是把立场从归顺变成了中立,等着自己开口邀请。   笑话!   徐乐看了一眼徐世勣,也明白站在对方立场上,这么想其实也没错。毕竟这么一帮残兵败将,又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处境已经相当危险。徐世勣要为这些人考虑,给他们一个出路,做事不能不讲手段章法,所以这么做也没错。可是不管他有再多理由,这种手段总是让人心里不舒服,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李嫣生死未卜,救人的事情更多了许多麻烦,自己哪还有心思和他玩这些算计?   “不必了!大丈夫恩仇自了,哪能事事仰赖外人!某救他们,本来也是念着他们都是好汉子,不能死于凡夫之手,没希图其他。人你们自己照顾好,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徐乐说话间便要打马离开,徐世勣眉头也自一皱,但随后还是拦住马头:“乐郎君高风亮节,但是我辈不能不讲义气。照顾人的事情,自然要做。但是该报的恩也得报。”   “报恩?我若是你们,就先想想怎么自保。这里是什么所在,自己心里有数。李建成二目不盲,真把兵马发来,你们拿什么抵挡?薛家弟兄!”   徐乐一声高喝,薛家四兄弟原本是跟着秦琼等人救火,听到徐乐招呼连忙应了一声打马过来。徐乐吩咐道:“你们随我下山去救九娘,其他的事情,咱们别插手。”   哼!还有脸说帮我的忙?让我受这份人情或是开口让你们归顺?做什么千秋大梦呢!谁不知道现在论处境,是你们最危险。以眼下瓦岗军的战力士气,对上李建成的大队人马下场就是个死。这时候是瓦岗军急需和人合作离开,不是自己必须仰赖他们帮自己救人。都到了这一步,还要端着架子不肯放下来,有什么意思?哪怕就真的只有自己和薛家四将,一样要想办法把人救出来!没这点志气,还怎么带兵打仗?   徐世勣眼看徐乐如此,连忙再次说道:“乐郎君所言甚善,是我方寸以乱,险些误了大事。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同路而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一带地势我了然于胸,就算唐兵再多,想找到我们也不容易。咱们先离开这,再去追宇文承基。他伤了单大,就是我们的仇家,这笔债总要算清楚!”   绿林人的特点就是行动快,尤其是到了生死关头,行事就更加决绝。坛坛罐罐说丢就丢,绝不会拖泥带水或者不舍。哪怕是明知道山上还藏着一笔数额惊人的财富,还有大量的粮食,也照样可以做到不管不顾不心疼,绝对不带任何没用的负重。   现在显然不是个审讯的好时机,加上很多事其实不审也能看出来,所以徐世勣并没有带多少俘虏,也没有把降兵重新编入队伍。除了少数几个头目被捆了带在军中以外,其他俘虏全都夺了兵器马匹人丢在山上,生死各安天命。徐世勣不想再问什么,也不肯听他们的辩解哀告。于此时此地这等处境,这种处境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经过这一番变故,所剩的人马已经不足半数,充其量不到五百人。孤悬于敌军腹地,几万大军随时可能扑上来绞杀,作为主心骨的五虎将,也有两个受了重伤生死不知,处境可以说险到了极处。但是从这些兵士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紧张或是沮丧之色,所有人的神情都差不多,严肃坚毅中又带了几分木讷。仿佛对于这一切都已经麻木,并没觉得危险,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   看着这些兵士的表情,徐乐也能猜出他们平日过的是什么生活。类似的事情经历的太多,也就见怪不怪。对军汉而言,这种心性算是好事。这么一支队伍,也是无可争议的好兵。只可惜这么一支兵马,却不一定能为自己所用,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借着这机会,徐乐也从薛家弟兄嘴里了解着情况。   这四兄弟倒是也没受什么伤害,但是在被擒的时候因为和瓦岗四虎将交战,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加上成为俘虏之后饮食不周,身体肯定是不能和正常时候相比。饶是如此,这四个人被放出来,还得了马匹长兵,依旧是如虎生翼。四人合力的话,绝对强过瓦岗任意一员虎将。程咬金放他们出来,就是要借助他们的本事牵制宇文承基,把李嫣救出来。   这四个人之所以没能成功,问题不光是出在自己没有甲胄,以及乱军围攻上。其实最大的问题,还是宇文承基。按说都是武人,争强好胜谁也不服谁,就算是对上徐乐都敢打,更别说其他人。可是提起宇文承基,四个人都表现得很是紧张。   薛万彻犹豫良久才说道:“这人……邪门。”   徐乐看看薛万彻,不明白怎么会把这么个词用来形容一个武将。更别说宇文承基自己也不是没见过,他是那种标准的世家武人。既有天赋又有家族栽培,算是宇文家的麒麟儿。可以说他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和邪门不沾边。   不光薛万彻这么说,其他三人也是差不多的态度。薛万钧更是说道:“我总觉得……那厮不像个活人。” 第九百三十二章 入阵(四十五)   在当今绿林,陈智略的名号算不上响亮。也别说瓦岗五虎,小霸王翟让这种名动天下的猛人,就是孙长乐或者任城大侠徐师仁、齐郡贼帅徐圆朗的名头也比他响亮的多。乃至在瓦岗军内部,如果提起陈智略,也没什么清晰形象。基本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人,是自己家兄弟,为人也还说得过去,平日里为人处世都还凑合,如果再细说就想不起什么。如果用一句评语来形容他,就是“平平无奇”。   但倘若他真的是平庸之辈,显然不会取代王伯当,承担如此重要的差遣。事实上在李密心里,大多数瓦岗骁将,都不能和陈智略相比。倒不是说陈智略的武艺有多厉害,或者有什么绝技傍身,而是他具备大多数绿林人所不具备的素养:谋略。   跟一般好勇斗狠动不动就讲究玩命的江湖人不同,陈智略从来不推崇主将单挑或是亲自动手杀人,白刀子红刀子出那种打法。比起勇武,他更在意智谋。当然,这也可能和他自身武艺平平有关,不过不管怎么说,陈智略都认为头领当家或者军将,应该是动脑子而不是动刀子。如果什么事情都要靠主将个人武艺解决,那还要那么多兵马干什么?   他这种思路和行事作风很对李密的胃口,很快就从普通的头目提拔为内军战将,更是被李密发展成为“私人”,也就是最为嫡系的心腹。就像是李密在翟让身边掺的沙子一样,陈智略和他的关系也密不外传,表面看就是个正常的将领比较受李密重视,双方算是比较亲密但是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陈智略被李密视为暗子,关键时刻是可以为自己发动扭转乾坤一击的重要人物,今天就是这么个时机。   把李嫣从徐世勣手中夺回再带回前线这种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且不说怎么对付徐世勣和程咬金等人,单就是这一路上要躲避唐兵,不至于被中途堵截,更要逃出玄甲骑、王世充几方势力耳目,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应对这种场面,主将的智谋比武艺更重要,最重要的则是忠诚。毕竟一个可居奇货在自己掌握中,不管投奔谁都有本钱,很容易生出别样心思。就算是太平年间,李嫣这种级别的要人都足以导致山寨内部分裂。何况是现在这种乱世,又是在潼关那种地方,只有绝对可靠的人才能派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能让陈智略负责此事,足以证明李密对他的信任,也足以证明陈智略自身才具、胆色都不是寻常人能比。可就是这么个敢担重任赴险地,也是刀头舔血多年见过大风浪的绿林好汉,看着与自己并马而行,担任自己一行人先锋的宇文承基,就总觉得心里发毛,顺着脊梁沟冒凉气,周身汗毛倒竖总觉得不自在。仿佛待在身边的不是活人,而是什么修罗鬼魅。   和徐世勣手下的兵马一样,陈智略这一行人基本都是身穿布衣,裤管、袖口紧紧扎束,生怕在林中有所绷挂,宇文承基是唯一的例外。他身上穿着那领札甲,头戴兜鍪,就连面覆都扣了下来,只露出一副狰狞鬼面在外根本看不到真正五官。如果他始终是以这副模样出现,恐怕多一半的人都不知道这位到底是谁,薛家兄弟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宇文承基。   随同陈智略上山,直到一击逼退薛家四将,再走马重创单雄信,脱离战场之后他才把面覆放下,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按说正常情况下,甲胄既沉重又不舒服,非临战状态下,武将尽量避免穿戴。很少有人会像宇文承基一样,行军时候扎束整齐,反倒是真打起来的时候掀开兜鍪以便让人看清五官。   从那时候开始,陈智略就觉得别扭。倒不是说宇文承基一定要和自己一样,而是他给人的感觉就不正常。固然他一直是俘虏,在自己出发前都不知道其已经归顺的消息,和自己这些人相处肯定不会像绿林人一样,但也不该如此。陈智略永远忘不了,宇文承基出来接令的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   脸色苍白、颧骨突出,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饮食不周,根本没吃几顿饱饭,把人都饿瘦了。可那双眼睛偏又亮的吓人,如同两盏寒灯摄人心魄,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不寒而栗。那眼睛根本就不像是人,更像是某种野兽或是巨大毒虫。乃至于对视的刹那,陈智略就觉得自己心胆皆碎,险些被吓得后退。   事后越琢磨越是不对,甚至梦里都出现了宇文承基那双虽然明亮却显得格外吓人的眼睛。不对!那个眼睛不光是像野兽的问题,而是本身就不像是人。那种眼神就像是某种异类在审视自己猎物,不带任何感情,且毫不隐藏自己的猎杀意图。   所谓眼是心中苗,有这么一种眼神的,就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这种好坏不是基于道德,或是绿林、官府不同的判断标准,而是一个最简单直接,从人的角度上分析所得结果。在那一刻,陈智略都忍不住想要去面见李密谏言,把宇文承基或关或杀,总之不能收为己用。这人的眼神、气质太过诡异,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成了个怪物,绝不能把这么个怪物留在身边。   只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李密这个人他算是看透了,独断专行唯我独尊,根本不会听进去意见,更不会喜欢有人提意见。徐世勣他们为什么被排挤?除了他们和翟让的交情外,最大的原因还是这些人太喜欢进谏,又确实有真才实学,容易让李密觉得没有面子。自己要是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下场只怕会更惨。   自己能感觉到的,李密怎么会感觉不到?他还这么安排,自然是认为这些问题没什么妨碍。至少和宇文承基的武勇相比,这些问题都算不上什么。陈智略也能理解,瓦岗军仰仗五虎神勇,形成了一套固有的打法,这种战法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改变的。现在李密和瓦岗五虎里面的四虎为敌,单纯靠一个裴行俨多半是稳不住局面。再说李密对裴行俨的信任又能有多少?   当下的瓦岗急缺善战虎将,宇文承基这一身本事自然被李密所看重,对于其他的可能就不太在意。再说李密在神不知鬼不觉情况下释放承基委以重任,想必是有控制他的办法,自己也就不要多嘴了。   只不过话不敢说,心里却没法真的把承基看作自己人。不光是身份立场变化,更重要的是整个人的感觉就不对劲。他掀开兜鍪厮杀的时候,那种眼神也是冰冷的,如同妖魔鬼怪。看他重创单雄信时的眼神,就跟屠夫杀牲畜一样,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单纯的杀伤。现在行军的时候也是,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其他的一概不问不说,也不和任何人搭话。   虽说行军时候禁止交头接耳,可是长时间行军难免会有动静。尤其是在相对安全的区域行动,难免有个交流。宇文承基却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不见他吃干粮或是饮水。若是休息他就停住,说声出发就催马而行。自己大着胆子提醒他最好脱了甲胄,也没有丝毫回复。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曾经掀开面覆,陈智略几乎忍不住怀疑,自己身边这个不是活人,而是一副甲胄成精。   除去宇文承基,整个山林的环境也让陈智略觉得不正常。这也太静了。静的是那么不正常,也透着诡异。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李唐控制区域。随着山巅上的烟火燃起,按说整个山谷都该沸腾起来才对。如果说这一路行来屡次遭遇大唐斥候哨探,又或者躲避大股唐军,陈智略反倒会觉得那是正常的。现在这种看似安全的平静,反倒是让整个山林变得诡异。陈智略甚至觉得,每一棵、每一块山石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能向自己发出致命一击。   他此番带兵绕过潼关间道入山,并非单打独斗。要知道他一路行来,不但得到来自徐世勣方面内奸的密报,同时也得把这些信息传递出去。至于消息传到谁手里,陈智略也不知道。只是凭猜测也能想到,接收军情的一方,必然足以左右此地局势,也对徐世勣所部有着歼灭的能力。   略加推敲,就能猜出所谓神秘人的身份。只是随着谜底解开,那种惧意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是越来越强。看看身边如同一具活动盔甲的宇文承基,再想想这寂静山林中所潜藏的杀机,他只觉得寒意刺骨,下意识紧催坐骑只想快点离开这块充满诡谲与阴谋之地,回到大军之中,那残酷沙场反倒是更为简单直接,也更像是人待得地方。 第九百三十三章 入阵(四十六)   徐乐以及薛家兄弟,最终还是和瓦岗军同路下山。   不过双方的关系并未因为一同行动就变成一家人,依旧保持着那种虽然看不到但是彼此都能清晰感受的距离。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不能单纯归咎于徐乐的度量又或是徐世勣不能随机应变挽回局面,而是决定双方关系最关键的问题,却不在两人掌握之中。以至于双方现在进行何等接触,又或者做出怎样的承诺,都没有任何意义。双方又都是坦荡性子,明白彼此心思,也就犯不上在这里演戏给对方看,索性就直来直去。在明确李嫣的安危之前,谁也不做出毫无意义的承诺。两者之间最终走向何方,全看能否成功救人。在那之前,大家不是敌人,但也算不上朋友。瓦岗这边欠徐乐一个天大人情,所以态度上放得更低。   徐乐以及薛家兄弟,被安排在队伍的中间位置。前方是斥候探查消息,再后面是前锋部队承担承担警戒任务,随时做好接战准备。再后面则是殿军,防备从后方杀来的敌人。如果是瓦岗军全盛时期,这个阵容就更为周全。不光前后有安排,左右两翼也各有一位上将带领。不管从哪一侧有伏兵来,都能及时应对。   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是只从这种阵型上,徐乐就能想象出曾经的瓦岗军是何等风光。五虎大将中四人分居一方,一员大将坐镇心腹护卫徐世勣周全。由这位总帅发号施令,前进后退左右冲突进退自如,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没法困住这么一支浑身是刺的劲旅。它就像是一件四面开刃的利器,不管往哪个方向砍,都能杀出一条血路。谁对上这样的队伍都会头疼,除了硬碰硬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处置手段。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突如其来的变故生生折断瓦岗两翼,让这个军阵的左右两翼失去了箭头和主心骨。就从一柄四面开刃的铁牌,变成了前后锋锐的梭标。就连徐世勣都顶到了前面,和秦叔宝一起指挥前军,由罗士信坐镇殿后,就可知其人力上是怎样的窘迫。   昔日越是风光,就越能感受到这时候的窘迫。自己这个旁观者都忍不住唏嘘,那么作为当事人该怎么想,也就不用多言。   徐乐冷眼旁观,更是能看出这支兵马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眼下的困局,而是日后又该如何。他们已经和李密撕破脸,自己这边又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他们就算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又该去投奔谁?一支本应纵横天下的精兵,现在成了孤魂野鬼,这又该怪谁?   程咬金、单雄信两人伤势严重,虽然不至于要命,但也已经失去战斗能力。人已经进入昏迷状态,肯定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行动。从这一点上,徐乐倒是很佩服瓦岗军。比起其他绿林人,他们确实算得上仗义。不但没有抛弃战友,而且安排得很是妥当。两人身上的伤口做了处理,放在用木板加扁担、绳索制成的简易床铺上,由喽罗抬着一起行动。如果是普通人,光是骑马下山钻树林就够费劲了,哪里还能带人?可是这帮人不愧是绿林惯手,手段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的。   两个人前后一抬,门板就过了头顶,明明是在马上却能抬得平稳,不会受颠簸之苦。如果遇到树枝阻挡,也能及时上下挪移躲避,既不会掉下去,也不会让伤员因二次磕碰受伤。更重要的是,这些简易床铺可不是临时制造的,而是早就放在军营里。其中有一些毁于方才的叛乱火灾,但还有几件流了下来,正好给程、单两人用上。   光是从这个布置就能看出徐世勣的细心,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确实具备一个主帅应有的素养。只不过有些时候,战争的胜负走向,并非单纯决定于主帅能力优劣。各种不受主帅控制的因素都有可能对结果产生影响,即便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主帅,也是无可奈何。   就像是这次失败,并不是徐世勣的责任。从头到尾他的安排都没什么问题,却没想到自己人出卖自己人,李密更是毫不留情下黑手,结果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对于徐乐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救李嫣,徐世勣也表现出了积极的态度愿意帮忙。不过眼下大家的目的是出山,并不是救人。这倒不是说口惠实不至,而是全无方向的寻找,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从返回到瓦岗军集合下山,这中间所耗费的时间,就注定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是追不上的。而且随着山顶烟火起,可以想象到随后这片区域会乱成什么样子。在这种乱局中,自保都是个问题,更别说找人。而且就算找到,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其实现在也还说不准。徐乐的目的是把一个活蹦乱跳的李嫣救回去,而不是带个死人回家。是以当下也只能先离开这里回到玄甲军寨,再点起兵马营救李嫣。好在最终的目标已经固定,人是李密带走的,就问他要人就是!   不过要想回到驻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徐乐在来此之前就有所觉悟,知道这地方既然是李建成的势力范围,就不是个什么好去处。别看名义上大家同属大唐麾下,按说应该是自己最大助力,实际上其威胁比瓦岗寨都大。再说这里面牵扯太多,更是不能让他听到消息。别的不提,单是自己来救九娘这事,就是个很大的把柄。一军主将在没有将令的前提下脱离部队和防地,如果细究军法是可以杀人的。不管是为了何等原因救人,都没法逃脱军法制裁。是以徐乐来的时候也格外小心,避开李建成的哨探,防他比防瓦岗寨还用心。   可是随着方才那场内讧,自己的谨慎都没了用处。李建成的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围上来,如果真的落到他们手里,结果就会更麻烦。所以不光是徐世勣要跑,自己也要跑,在这点上自己和瓦岗军反倒是同一阵营。薛家弟兄倒是不用逃,但是且不说四个人和徐乐一见投缘,就只说李建成的作为和人品,这四个人就从心里信不过。真投奔到他那恐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搬出军律国法一样可能要自己的脑袋。   所以大家现在也算是同坐一条船,面对的敌人依旧是同一个。这几个人自身六识过人,且沙场经验丰富,陈智略能够感觉到的危机,他们自然也有所感应。徐乐眉头微皱,发现薛家四兄弟的神色也很是凝重,不用说也知道,大家的想法一样:这地方安静的有些过分了!   徐乐正待开口,就见徐世勣猛然间抬手做了个手势,伴随着几声如同鸟鸣的哨音,这支兵马便在徐乐面前,完成了一次阵型转换。之前的军阵是个四面兼顾的阵型,不管从任意一个方向遇袭,都能够做出应对。   随着阵型变化完成,整个军阵变成了一个锥型,锥子的尖端就是前锋,自先锋往后队列逐渐变宽,骑兵与骑兵之间的距离拉大,一直到最后的底部为止。随着这个阵型的变化完成,行军速度也为之一变!   现在大家是在逃命,不是两军交锋,加上位置暴露之后,随时都可能遭遇十倍以上的敌人。所以瓦岗赖以自豪的斥候都失去了作用,不可能派出小股游骑前面斥候勘探军情,再把情况汇报给后军主将。真要是这么做,那就什么都耽误了,李建成就算走路过来,都来得及把徐世勣一伙人堵住。   这种时候求的是快不是稳,再就是一点运气。赌自己运气没那么差,不至于真的和唐军遭遇。不过徐世勣用兵稳健,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都做出了尽量稳当的布置,用瓦岗常规骑阵行动。这种阵法要求彼此之间同步,确保军阵不散彼此之间能够及时接应。虽然没有真正的斥候,但是各方向的骑兵,都有对应的侦察职责,各自盯住自己负责那部分区域。这么一来安全更有保障,速度自然就降下来。   而眼下这个阵法,就是纯粹的赶路阵。所有的精锐都集中到锥尖位置,就连罗士信都从后军调到了前军。后排的士兵什么都不用管,只管跟着前排走就行,不需要警戒四周,也不用管其他友军的脚步,只要控制住自己的坐骑别掉队就行。全军从警戒、赶路变成一心赶路,速度自然是提高了许多。作为代价,这个军阵的防护力度自然就大不如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都能看出如今的情形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好伏兵藏在哪。这时候不管是侦察敌情还是列阵接战,都是一条死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快速前进,在李建成的计划发动之前逃出险境。毕竟事发突然,想来李建成也不会事先做好准备。不管有何等歹毒的手段,都需要时间来完成。只要比他快,就有胜算。哪怕是徐乐自己下令,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只不过猜到徐世勣心思的徐乐,并未觉得释怀,反倒是想着另一件事。李建成那个草包才具平庸,仓促之间发动,又怎会有这等本事让山林变成眼下这等诡异模样?难道是他早有准备?若是他提前知道今日这场变故并且预先设计的话,那么情况就大不相同。徐世勣这边动作越快,死得也就越快,若果真是那样,这是逃命还是送死? 第九百三十四章 入阵(四十七)   徐乐的心思转动,马已经向前窜出,直奔徐世勣所在的大军前锋冲了过去。一旁的薛家昆仲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徐乐已经从自己身边离开。四兄弟这段时间被囚禁于瓦岗军中,即便没受什么虐待,行动总归是被限制。外加身上有伤,不管身体还是情绪都难免受影响吗,反应也不如平日敏捷,因此全程都处于慢一拍的状态。直到徐乐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才明白过味来,知道他是去去给徐世勣提醒。   徐世勣之所以会认为徐乐的骑兵墙阵一旦前锋受挫全军都会陷入困境,就是把玄甲骑阵想成了锥形阵的变体。这种锥型骑阵的尖端,就是全军精华所在。军队突进的势头和速度,往往取决于前锋骑兵的进展。   现在的瓦岗骑兵就是这么个状态。军队变阵以后,全军精华集中在前。不光是秦叔宝、罗士信这两员虎将,还有那些头目以及武艺高强的悍卒,都跑到了前锋位置。徐世勣作为全军最高指挥也不例外,早早就顶在了最前面。   虽说队伍里带着两个伤号,但是行动速度并不慢。尤其在变阵之后,速度就更是比之前提升了一倍有余。在保证全军阵型不乱的前提下,这差不多已经是队伍速度的巅峰。徐乐的战马来到徐世勣身边时,兵马已经脱离丛林来到道路上。   徐世勣一直对徐乐保持客气,可是此刻脸色却极为严肃,也没了之前的客套寒暄。不等徐乐开口,他抢先说道:“乐郎君想的什么,某已经知道了。”   没错,就是知道了。只看徐世勣的眼神,徐乐就知道对方不是在糊弄自己。而是大家想到了一起去,自己担心的对方也是一样,已经想到了一起去。这是属于棋逢对手的默契,两个领兵水平以及思路接近的武人,确实可能达到这种默契。如果两人是对手的话,这时候多半就会及时调兵遣将,堵上自己之前破绽再朝对方出招攻击。现在因为是有着共同的目的,自然是要往一起想,共同解决麻烦。   徐世勣道:“你我易地而处,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吧?冒险总好过被困死。我走哪条路出关,本就是临时起意。就算他早有防范,也不会连这都能算到,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再说我们这帮人本就是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这样的日子早就习惯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死是活就看老天帮谁。”   徐乐看着徐世勣,微微一点头:“徐大能这么想某也就放心了,心存侥幸首鼠两端,只会死的更快。不过还得让大军暂停片刻……”   他看向秦琼、罗士信,最后又看向徐世勣。“既然抱定破网而出的决心,全军还不披挂?在这等什么呢!”   徐世勣愣了一下,随后忽然再次举手,身旁的护卫立刻将鸟哨放在口中吹响,几个呼吸之后,这支全速前进的骑兵陡然勒住坐骑停住了脚步。   不管是为了爱惜战马还是争取时间追求速度,上至徐世勣下至普通喽罗,都选择了布衣乘马拒绝披甲。可是徐乐这番话,却让徐世勣改了主意。兵士之间互相帮衬着,取了甲胄披挂在身,又给战马挂好马铠。   原本属于程咬金、单雄信的亲兵,正在轮流抬承载两人的床铺,在徐世勣的命令下,来到徐乐身旁,伺候他穿戴甲胄。徐乐也不推辞,指点着他们为自己披甲、裹毡、系鸾带,另有几名亲兵给吞龙身上装配马铠以及挡箭的毛毡。同样也有取了甲胄,帮薛家四兄弟披挂上。   他们被擒的时候,甲胄自然也被剥了去。不过好在徐世勣一直想着和徐乐合作,也就没把他们的甲胄充作战利品分发,抛弃无用物资的时候,更不会把关系性命的铠甲当成废物丢下。所以此刻这四兄弟不缺铠甲装备。   等到徐乐收拾完毕,起身来到吞龙之前飞身上马,再把金刚面覆扣下。那些喽罗兵一时间都有些失神,望着这钢人铁马,不少人的呼吸都为之凝滞。就连徐世勣都觉得热血沸腾,暗自感慨:应该早些披挂就好了。   不管怎么说,先是遭遇了内部的叛乱,随后又为了躲避李唐大军不得不抛弃辎重全军撤离,对于军心士气不可能没有影响。就算大家再怎么习惯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会真的把这种日子当成是享受。   可是当看到徐乐这身甲胄尤其是朱漆面覆落下的刹那,徐世勣就觉得自己一身血液都随之燃烧起来,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真正的血面金刚!要带着自己这些人冲破黑暗世道,还天下一个公正!   自家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用说。能够走到现在的,谁不是对这个世道满怀愤懑的好男儿?自己这些人不为官府所容,不为世家所接纳,如今更是被昔日的头领背叛,成了真正天不收地不管的孤魂野鬼。自己做错了什么?何以被如此对待?谁心里没有一口怨气,没有一股怒火!只不过这口气该往何处撒,这股火该往哪里烧,全都没个方向。   看到这尊黑甲血面金刚,大家便有了路走!之前的徐乐是对手,再说距离也比较远,只是远望如魔神。如今近距离观看他从布衣武者化身介胄之士的过程,心灵震撼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大家都是盔甲在身,但是气势威仪不能相提并论。别说是普通喽罗,就算是秦叔宝、罗士信这等虎将,在披挂之后的威风也不能和徐乐相比。如果此刻有人冷眼旁观,第一眼就会认定徐乐是这支队伍的主将,其他人不过是偏裨辅佐而已。这便是大将军的体面!但凡是个男子汉,谁不愿意跟随这样的主将?不管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他带头,便是撞上去又怎样?   自己方才想的是带兵离开,只求不要和唐军遭遇,现在想来未免有些胆小,更有点听天由命的味道。就该跟在徐乐马后,一路撞阵而过。不管伏兵还是罗网,就这么直接撞上去,看看谁的骨头硬!   随着徐乐披挂完毕,原本消沉的士气陡然间被提振起来。全军的血液被点燃,那股子天地不怕的豪气,重新得到了凝聚!   再者徐乐孤身前来,却也不忘带着盔甲、马铠,足见其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其心思之细腻,足以担任一军主将,把大军交在他手里统带,自己也能够放心。   徐乐跨上战马的同时,目光也向瓦岗军将面上扫去,他们的眼神变化也都看得明白。心中有数,自己此刻只要一声呐喊,这支里面起码有一半的人能被自己拉过来。倒不是说什么王霸之气,而是武人之间的认同。正因为这些人是好汉、好兵,才会对勇将有一种从骨子里的认可。反过来,也只有真正的豪杰,才能驾驭眼前这些兵士。由此也可以证明一点,李密总归是才具格局不够,无法驾驭这么一支精锐,反倒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他们。   至于二郎……你的才具是够了,就是不知道老天肯不肯帮忙,是否能让你把这些好汉收入麾下。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双足轻轻点蹬,不用人招呼,自行来到了全军最前锋处。都到这一步了,还谦让个什么?既然他们服气自己,就让他们服气到底。   我没法保证这一路太平无事,也无法保证不会落入更大的陷阱。只能保证一点,既然大家此刻目的相同,就会带你们闯出一条路。人披甲马着铠就是向李建成的宣告,识相的让开道路,否则就别怪自己要带着他们撞阵而出!   骑阵再次前进,马蹄声却变得和之前不同。方才大军轻骑急进,求的是快速隐匿,希望避开锋芒逃离险境。此刻却是堂兵正阵,鸣锣击鼓昭告四方,阿爷的人马在此!谁要是不服气尽管来!看看谁厉害! 第九百三十五章 入阵(四十八)   王扩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是资历却是相当不得了。如果往上追溯,他的祖上和西魏名臣王罴乃出同宗。只不过乱世中,这等亲族关系所起的作用不能和太平年月相比,再说王罴本身也不算顶级世家中人。王扩这一支又没出什么能人,是以日子越过越惨,到了王扩这一代,就只能在晋阳军中当个校尉混日子。   不过他们家世代熬营,别的本事没有,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打造得针扎不进的能耐还是有的。几代人下来,也就成了河东六府鹰扬中的坐地户。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官,这些基层军官和士兵的关系更亲厚对于本部的掌握能力也更强。王扩就属于这种军将里面的代表人物,没有太厉害的本事,可是人头熟面子大,手下这些弟兄都卖他的账。   再说河东六府的军将往往形成密切复杂的亲族关系网,王扩也不例外。他也有担任郎将的阔亲戚,是以哪怕是顶头上司,也得给他几分薄面。也正是因为这位阔亲戚的关系,王扩才稀里糊涂就成了大郎李建成的“嫡系”。   说来好笑,他其实根本就没和李建成或者李建成身边的人有什么私下接触。最多就是点兵列阵,或是参拜主官的时候,混在人堆里见过那么几次。既没拿过他的财帛,也没得过恩惠,甚至没有什么特殊照顾。怎么看都不像是他的心腹,反倒是和李世民接触多些。   可问题是坐地户军将要想稳住位置,离不开一个有力靠山,靠山说什么就得听什么,自己那位阔亲戚就是靠山。平日里仰赖他支持,才得以稳住位置再谋些好处,大事上肯定得听话。   再说自家那位亲戚说得也明白:“人家是贵人,能跟咱亲近么?咱没那个福气,更没那个命。再说了那种贵人要是对谁太亲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他真要是亲自来给咱推衣解食,咱拿什么回报?真到那时候,怕不是要把命还给人家。咱吃粮当兵犯不上为谁送死,现在这样不就挺好?他是圣人长子,这江山注定是他的。二郎对咱多好也没用,咱不能跟天子对着干不是?早点投奔过去没坏处,其他人想投也得看人家要不要!”   其实王扩后来也知道,事情不是自家亲戚说得那样。自己是没得好处,自己那位亲戚可是从几位世家公子那得了一笔赏赐。想来自己和手下这些弟兄,就是那位亲戚的货物。不过不固安怎么说,那位亲戚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大郎是注定要坐皇帝的,投奔了他也不算坏事。就算没有这个嫡长身份,自己也该和大郎在一边,这是祖训!   王家能够在南北朝乱世中努力生存到如今,且牢牢掌握着一支兵马,自然也有着立身之道。其中最主要的秘诀就是:绝不可与强人为敌。不管是战场还是官场,都秉持趋吉避凶见风使舵原则,才能让家族传承到现在。   世家无疑是这个世界的强者,这是王扩在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他们的力量之强可以比拟帝王,甚至很多时候,天子权威不能触及之处,也逃离不了世家掌握。这种强者绝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所以世家支持谁,自己就不能得罪谁。在李家诸子中,明显是大郎这边和世家更亲近,那自己就得投靠到他这边去。   也正是因为王扩这种态度,被李建成算在了自己人的范畴内,此番才和谢书方一样得到军令来到这苍莽群山中设伏。当然,王扩的身份地位和谢书方没法比,权力也不一样。谢书方是此番伏兵的总指挥,王扩就是他手下若干军将之一。和他类似的军将还有不少,都是各领一军,分别埋伏在不同的地方准备伏击瓦岗军。   由于彼此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不可能一声令下同时发动,是以各军都是以自家军将为指挥,按照主将分派行事。每队伏兵都携带有响箭和金锣,一旦和瓦岗军遭遇,除了正常交战意外,还要求鸣锣放响箭为信号,给其他各军传信号。毕竟山林这么大,谁也不能断定徐世勣一定从哪里走,只能在若干道路上都做布置,形成天罗地网来抓这条大鱼。   王扩所带的,自然是他的本部兵马。这些人马对王扩言听计从,在没得到他命令的前提下,没人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瓦岗甲骑从眼皮子底下冲过去,就是因为没有主将命令不敢动手。直到最后一骑马已经消失在视线内,又过了好一阵子,连马蹄声都听得不那么真切,王扩才长出一口气,从草丛中站起身,先是伸了个懒腰,随后大声吆喝道:“都起来溜达溜达吧,藏了这半天,连大气都不敢出,身子更不敢动地方,胳膊腿怕是早就酸了。赶紧活动活动,让自己也舒坦舒坦。”   有他带头,其他的兵将也就不再隐藏,全都从埋伏处起身,这片树林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一个军将来到王扩身边问道:“王大,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这……这是什么妙计?”   “妙计个球!阿爷就是个当兵的,又不是那帮先生,哪里懂什么妙计。不过阿爷眼睛没瞎,能认出人罢了。你们没看见是谁领头?不放人还咋?你们真想和他厮杀?都长了几个脑袋?”   听他这么说,又有几个军将围过来,七嘴八舌说道:“那真是乐郎君?”   “废话。那个甲胄和坐骑,天下哪还有第二家?”王扩边说边看向这支队伍前进的方向,嘴里嘀咕着:“娘的,真没想到他们能跑到一块去。这可是要捅破天的大事啊!”   “既然如此,那方才咋还不下令动手?这人要是叫咱们拿了,那得领多少赏赐?到时候王大怕不是也能弄个郎将当当。”   “当什么也得先保住命!”王扩狠狠瞪了说话人一样:“你瞎啊?没看见那些人满身披挂,就连马都穿了甲?这架势就是摆明了是要铁骑撞阵!就咱这点人,能架得住人家一冲一撞么?”   他的眼光从这帮人脸上扫过去,目光就像是鞭子,落到谁脸上,谁都是一低头,没一个人敢和他对视。如果在平日,这帮人总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会挺起胸膛,吹几句牛皮。毕竟人已经走了,说大话逞英雄没有什么后果,又有什么不敢的?可问题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支甲骑的首领是乐郎君!那可是单骑大闹玄武门的狠人,自己要是敢吹牛说能挡住徐乐兵锋,不用别人,王扩就能给自己一顿好打。不管外界怎么说,就李唐内部的军汉来说,现在都有个共识,那就是徐乐一人可抵百骑。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也不认为自己能挡住一个全副武装的乐郎君。   王扩哼了一声:“别说打不过,打得过我也不打。要是瓦岗的响马还好说,多了那位,事情就不一样。这事咱掺不起!这里面牵扯的是谁,咱们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就咱这小身板,到时候怕是赏赐没见着,脑袋先搬家。打败了要死打赢了也要死,这种傻事谁愿意干谁干,我反正是不干!”   那名军将也知王扩说得没错,但是随后又有些担心:“上面的军令……”   王扩冷哼一声:“军令咋了?阿爷没看到人打个鸟?你们有谁看到了响马?”   眼看他那双怪眼内射出的寒光,这一干军士全都摇头,表示根本就没什么人路过这。哪怕蹄声震天响,自己也是没听见。   王扩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又是一阵冷笑:“他们去的方向,就是谢书方所在。等一会他们打起来……没了主将,谁来告我?这次带兵的军将,哪个不是阿爷的手足?到时候大家都说没看见,便是大郎也奈何不得咱们。吃”   另一名军将忽然问道:“那要是谢书方放响箭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按令而行啊。”   王扩说完这话又是一声冷笑:“不过么,咱们都是步卒,除了阿爷你们都没有脚力,又在林子里一蹲半天,筋疲力尽手脚酸麻,脚程上没法保证。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这是谁都懂的道理。只要听令行事,谁都找不出咱的错处,明白了么?”   众人这次齐声唱诺,倒是显得有几分威风。   主将如此,手下这些兵士脑子又怎么会差?王扩一说,大家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反正谢书方也不是自己人,他带的兵又是李建成嫡系,死活和自己都没什么关系。只要不违抗军令,不让人抓住把柄,谁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就在这当口,忽然空中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哨声,声音响亮刺耳如同鬼号。紧接着又有阵阵鼓声传来。   王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又变得异常严肃,大吼一声:“娘球的!一个个耳朵塞驴毛了?没听到聚兵鼓?傻愣着干什么!赶快整队!谁磨蹭我要谁的脑袋!”   随后二话不说直接扑向自家脚力。其他人也不怠慢,立刻自林中来到外间顺着地势排列成阵。   作为长期驻留李渊身边的队伍,队形整齐场面威风,属于自家拿手好戏。和摆阵一样,保持阵型完整维护帝王尊严,也是自家的职责。是以这支步卒就在主将带领下,以保护圣人体面为第一要务,以遵守军令为天职,朝着自家主帅所在的方向前行。 第九百三十六章 入阵(四十九)   战鼓隆隆锣声阵阵。作为统率各路兵马的主将,谢书方比起麾下各路兵马,额外多了两面战鼓以便发布号令招呼各军。毕竟这么大一片区域,别说他所带的几千人,就是李建成部下六万大军齐至,对比这苍莽群山层峦叠嶂,依旧是太过渺小。为了避免陷入各自为战而彼此不能援护的地步,离不开金鼓响箭。作为三军首脑所在,这两面多出来的战鼓,意味着情况的紧急程度。一旦击鼓就代表军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其他各路兵马不得有丝毫迟滞,必须全速向此地赶来。   战鼓一敲三军震荡,作为全军主将,自然也知道这军鼓的分量,不能随便乱来。谢书方身上确实有一些世家子的毛病,但是作为谢家以大量资源栽培,指望未来重振门楣的干才,在大事上还不至于分不清轻重,更不是王仁恭那种长于权谋拙于将略的文士。正常情况下,他并不需要这么急着击鼓聚兵,只放出响箭就足够了。   可是当他看到徐乐的刹那,便猜出了李建成心中所想: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这三千人拼光,也要留下徐乐!   自从徐乐出现,大唐军队攻必取战必克,尤其是几次关乎大唐存亡的战役,更是从来没少了玄甲骑的身影。就连谢书方也承认,如果不是玄甲骑的出现,大唐非但不能如此顺利建国立号,就连是否能存在下去,都是个巨大的问题。   但是这份战功越大,李建成以及他身边的人包括自己在内,对于徐乐的恨意就越深。这不光因为徐乐不是自己人而和二郎亲近,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能够看到一种危险的苗头:不向世家低头。   其实李建成能够到今天这个位置,绝不是一个动不动就搞得剑拔弩张,非友即敌的性格。如果真的是和二郎亲厚就是敌人,他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更是早就弄到自己众叛亲离。一个人当然可以和李世民交好,也可以不买自己的账,但是他必须认可一个规则:即朝廷诸公都认可的正道。换句话说,就是世家高门定下的规矩。   也就是说徐乐可以不认可李建成、谢书方又或者其他某个人,但是他必须认可世家门阀圈层,认可他们定下的尊卑贵贱规则。知道在自己成为世家之前,就必须对世家保持敬畏,成为世家后,也要遵守世家内部的尊卑规则,不能挑战甲字高门,甚至不能威胁世家高门的地位。否则就是苏则、刘裕这种前车之鉴,随时可能对高门大姓造成威胁。   李建成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有一个共识。他们可以接受这个世上再出现如桀、纣一般的暴君,甚至是胡人君主,但是绝不会接受一个无视世家规则不重视世家利益的愣头青,否则千辛万苦干掉杨家父子还有什么意义?哪怕这个愣头青不是君主,只是个武将也不能接受。   徐乐自出世以来的种种表现,都证明了他恰好是一个愣头青。他不在意规则,不注重尊卑,而是信奉自身的勇力战功,再就是那一帮袍泽部下。如果他第一次得罪李渊后,主动找任意一个世家投奔,甘心屈身做狗,不管是投奔哪个世家,都会被接纳进这个圈子里。有人要对付他就有人要抱他,最后变成利益博弈中的筹码,要么为主上获取更大利益,要么被主上抛出去送死。   可是徐乐自始至终都没有像世家低头的意思,不光是他自己,就连他的部下也是同样态度。不管是谁想要往玄甲骑伸手,又或者提供某种“助力”、“人情”,全都被冰冷的拒绝。甚至和李世民的关系也是平等交往,而不是投奔托庇。一个没有任何门第的寒家奴竟敢和顶级名门的子弟平等论交,单这一条就足以让徐乐被世家高门视为公敌!   再加上徐家几代人的风评,很容易就得出结论:这位徐家子和他的父祖一个德行,都是目无尊卑不把世家放在眼里的纯粹武人,他们把一切功劳伟力归于自身,拒绝向任何人低头。绝不能让徐乐真的成长起来!更不能让他成为武人中的翘楚,获得撬动世家地位的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玄甲骑在方方面面总是被人刁难,又总是容易惹上麻烦的原因之一。没有人希望他成功,更不能坐视玄甲骑成为李唐王朝第一强军!谢书方自己也是圈子里的人,自然知道这些机密。就在看到徐乐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今日的布置最主要的目标,根本就不是瓦岗这些响马而是徐乐以及他背后的李世民。   要知道李嫣被擒这件事细算起来,其实有很多可以做文章处。作为武人,谢书方觉得这事没那么复杂,李嫣没带过兵更没打过仗,遇到的又是一帮久经战阵的绿林老贼,出岔子很正常。可是作为世家子弟,他也清楚这件事本身是多好的药引子。只要借题发挥一下,把事情往玄乎上扯,非要说这背后有阴谋诡计,有人勾结外敌吃里爬外,也足以制造一场腥风血雨。   玩这些是世家的拿手好戏,谢书方自然对这些不陌生。知道罗织罪证何等容易,也知道这种事带来的影响是何等骇人。徐乐和绑架李嫣的瓦岗军共同进退,仅这一点就足够要了徐乐以及他一干党羽的命。哪怕李渊把他碎尸万段,都不会承担任何道义上的压力,也不会有人认为李渊做得有错。至于徐乐背后的李世民,他可是李嫣劳军的推手,又是徐乐生死之交,要想把这一切攀扯到他头上不是太难的事。哪怕说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要了李世民的命,起码可以让他这辈子和帝位无缘,永远失去和李建成争夺宝座的资格。   这就是一石二鸟,这就是这场交易的真正目的!为什么要放走真正的敌人,而是在这里埋伏,就是为了对付李世民、徐乐以及他背后的玄甲骑。今天谁都可以走,徐乐必须留下!   击鼓聚兵,乱箭齐发!   谢书方看到徐乐出现之后,直接下了这两道命令,同时也放弃了用冷箭暗算徐乐的打算。毕竟徐乐的战绩在长安传得妇孺皆知,自己也听过他是如何接箭还箭射死执必部射雕手的。自己射术再怎么高明,也不可能成功暗算。再说就这么个铁坨子一样的重骑兵冲过来,自己的箭想要奏效,就只能射那几处遮护破绽,想要成功实在太难。还是直接乱箭招呼吧!   所有的射士同时松动弓弦,漫天箭雨遮蔽了天空,朝着位于射手斜前方的瓦岗军倾泻而去!   由于谢书方的战术是先放箭后击鼓,事实上当王扩所部听到鼓声时,唐军的箭已经射出了两轮。   李建成此番派出的三千兵马乃是自本部六万大军中简拔出来的精锐,而谢书方作为这支兵马的主将,其麾下兵马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这里面不光有唐军步卒里面的精兵,更有不少是李建成自己的部曲、家将。他们不单善于厮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善射。   汉家子弟与草原胡人征战多年,已然总结出一套适合自家的战法。面对来去如风的胡骑,和他们赖以成名的骑射战术,应对手段就是坚甲强弓四个字。重甲骑兵突击冲锋,摧毁胡人的军阵。步兵则是依靠坚固军阵外加苦练的射术,压制胡人的火力。胡人的骑弓力软,箭不能及远也不能破甲,汉家能工巧匠所制步弓,从力道射程上就足以凌驾胡人。至于精锐部队,就更是有准头的要求,一旦与胡人遭遇,必须保证在准头上可以和草原骑兵不相伯仲。   这些李家精锐步卒,都是这种正规军操练体系下培养出来的,射术、速度和准头都极为了得,所用的乃是前朝军器监监制的一石二斗步弓,弓劲强大威力不俗。   瓦岗军只听得一阵尖利呼啸声起,紧接着眼中就满是飞蝗羽箭。   直到此时,所有人都开始从心里感激徐乐。如果不是他及时叫停队伍提醒全军披,仅这轮箭雨就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好汉!   要知道这些箭不是以具体某个人为目标,而是以整个骑兵锥形阵的尖端为打击对象,再加上瓦岗骑兵本身就是在前进之中并非静止不动。是以一部分箭是奔着徐乐等人身上落下,还有一些则从前排士兵头顶飞过落向后面骑兵军阵。   由于箭雨来得突然,很多人根本没有防备,还不知道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上已经被箭射中。要还是之前那一身布衣,这一箭挨上怕不就是个透明窟窿!   此刻靠着有甲胄护身,中箭之人虽然吃痛受伤,但是伤势终究不算太重。除了极少数几个运气太差,被一箭贯穿了头面或者咽喉落马的,大多数中箭者并无大碍。众人倒是也不吃惊,反倒是有一种莫名的感慨:原来你们藏在这。   比起提心吊胆猜测敌人所在,又或者时刻防着不知从哪里射出的箭,此刻伏兵出手,大家心里反倒是踏实了。   倒不是说不怕,而是一种释然。反正横竖已经到了这一步,紧张恐惧都没用,直接招呼就是。再说自家这次有乐郎君这等猛将为先锋,还有什么可怕的?乐郎君马槊所指,便是自家兵锋所向。至于其他,根本不必多想!随着这等好汉走下去一准没错,就算是死也值了! 第九百三十七章 入阵(五十)   和寻常的瓦岗兵将不同,当唐军第一轮箭簇出手的刹那,徐乐其实已经有了感应。这并不是什么法术神通,而是六识敏锐程度达到一定境界之后,对于外界事物生成的反应。   铁蹄滚滚声若滚雷,不管是马蹄声还是金属甲胄行进中甲叶的碰撞声,对于人的听力都会造成影响。再加上主将不光是要催马赶路,还得负责警戒四周环境,提防伏兵暗算。人在在这种的环境中,六识必然会受到影响,不能及时发现埋伏或者暗算,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事。   然则徐乐又岂是凡夫俗子能比?徐家闾的打磨熬炼,夯实了自家根基。再加上若干次苦战恶战乃至险境绝境的磨练,更是让他一身本领突飞猛进远胜当初。自身六识的敏锐,远超常人想象。哪怕是在这种环境中,风吹草动依旧逃脱不了他的感知。   毕竟谢书方部下也是几百人,那么多人开弓放箭,也不可能全无声音。只不过这种声音被马蹄声淹没,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罢了。但是这种动静却逃不过一直凝神戒备的徐乐!当他们张弓的刹那,徐乐已经有所感知,只是从他们张弓到放箭速度实在太快,饶是徐乐也来不及出声示警,只能在箭簇射出的刹那提槊在手为自己和身旁的人拨打雕翎。   在他身边就是徐世勣,这位瓦岗诸葛的将略出色,武艺则平平无奇。纵然有盔甲在身,说不定也会在这种箭雨中受伤。是以徐乐大槊舞动如飞,不但将射向自己的箭挡出去,也顺带为徐世勣挡下了这轮箭雨。   伴随着阵阵金属碰撞声,不知有多少箭矢被徐乐的大槊打飞出去。同样舞动长兵帮徐世勣挡箭的,还有秦叔宝与罗士信。罗士信运槊如风眼疾手快,一条大槊被耍成了乌龙,秦叔宝那条丈八铁枪就更像是为这种情况特意打造的。远超常规兵器长度的大枪一旦耍起来,如同纺车一般,不但将人高马大的秦琼以及坐骑护住,也能轻松接下射向徐世勣的箭簇。   弓是良弓,射士也是训练有素的优秀军士,哪怕是执必部青狼骑那种精锐,遇到这等场面也难免吃亏。幸亏徐世勣变阵之后,军阵前端乃是整支队伍的精华所在,军将士兵武艺高强身手远胜同侪,更多亏徐乐及时提醒,让大家披挂整齐。是以此刻众人虽惊不乱,两轮箭雨下来,受的损失也不算大。很多人身上虽然多了箭杆,但是不曾伤到根本,不影响接下来的厮杀。   众人全都看着徐世勣和徐乐,等着两人下命令。谢书方伏兵所在树林,位于山路一侧,扼住了这条路的咽喉位置,但是并没有直接断路。谁要是继续下山,肯定要从树林前过,难免要继续承受箭矢攻击。不过大家马快,身上又有甲胄,倒也不是不能闯一闯。参考战马速度和放箭的速度,最多也就是再来四五轮箭雨,大家也就冲过去了。   再不然就是往树林里冲,和伏兵先见个高低然后再走。这也不是不行,不过森林这种环境第一不利于骑兵发挥,第二不利于军阵发挥作用。徐乐的骑阵最依赖队形,这种打烂仗模式的厮杀,按说他应该是尽量避免才对。   再说这也不是个厮杀的环境,人家已经击鼓了,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暗号,但是也能猜出来这么做的目的肯定是为了聚兵。再打下去很容易陷入唐军优势兵力围攻之中,那就有点得不偿失。   就在瓦岗那些兵将认定徐乐肯定会带领大家脱离战阵的时候,不曾想他和徐世勣几乎同时做出一个动作:拨转马头直冲树林!   瓦岗诸葛和玄甲金刚事先并未沟通的前提下,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放弃快速脱战的念头,先和唐军分个高下再说!   秦叔宝、罗士信两人素来听徐世勣军令行事,见他如此行动,两人想也没想就随着他冲向树林。这几个人一带头,其他人更不怠慢,紧随其后冲向树林。锥形阵的方向本就由锋锐位置决定,再加上大家素来就是听徐世勣的命令,早就培养出了习惯。这时候就是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不等考虑这么做是对是错,军阵已经完成了方向变化,径直朝着树林杀去!   这其中唯一的异类就是薛家四兄弟。从伏兵发动箭簇攻击开始,他们就猜出了树林里藏着的肯定是唐军。这种箭阵就是唐军步卒标准战法,不是瓦岗军能玩出来的。既然如此那还打个什么劲?大家是自己人,把误会说开了,然后一起去救李嫣才是正理。乐郎君怎么不说话?而且看那端槊冲阵的架势,分明就是要玩命!这是唱得哪一出?   四兄弟和徐乐一样,都是边地出身。不过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人生经历并不像徐乐那么复杂,也没有一个徐敢那样的爷爷,教授自己人生经验,更没有掺合到李家内部的斗争之中。对于人心险恶世家手段所知有限,自然就看不出这里面的杀机,把袭击当成了误会,想着可以靠沟通解释清楚,再不行就先跑了再说,怎么也不能调过头去自相残杀。   只有徐乐清楚:这是唯一的生路!不光是对瓦岗军,更是对自己。这帮人以良弓劲箭偷袭,摆明了就是要下死手,他们要杀的人,多半是自己而不是瓦岗军将!   误会?怎么可能是误会!自己这身披挂以及面覆,就等于是活招牌。只要眼睛不瞎的,都能认出自己是谁。一声不吭直接放箭,天下间有这种误会么?人家已经摆出这种态度,这时候还有什么话说?你要杀我我就杀你,大家手底下见真章就是!   至于说逃?选这条路的人,只会死的更难看。那所谓的生路,肯定是死局。徐乐敢用脑袋担保,那看似可以凭借快马甲胄冲过去的山路,肯定布满了陷阱,就等着心存侥幸者往里钻。到时候只要前锋受挫,后面的骑兵想要快速通过也办不到,就得困在山路上当靶子。   向死而生!   看上去最劣解的入林交战,才是自己这些人唯一的生机。与其想着逃过罗网,不如直接破网!我倒要看看,这些伏兵有什么本事,挡住一支具装甲骑撞阵!   徐世勣的想法和自己一样,显然都看出了当前这等局面下,唯一的生门所在。如果不是生出这么多变故,这个人将会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等俊杰不知道能否为二郎所用。   脑海中念头转动手中大槊则时刻不停,依旧在拨打雕翎同时为徐世勣提供遮护。藏身于林中的弓手没想到这些甲骑居然真的朝自己冲过来,饶是精兵劲旅,一时间也难免有些慌乱。毕竟他们的兵力比瓦岗军要少,又是步骑易势,哪怕是占据有利地形,也很难挡得住这么多骑兵冲锋。   毕竟谢书方之前为了避免暴露,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没有在林中修建拒马等工事,最多就是砍倒几棵大树聊以充数。这种防御手段在铁了心拼命的甲骑面前,其实起不到多少作用。眼看这些骑兵离自己越来越近,即便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也不由得呼吸凌乱,射箭的速度和频率也不如之前那么迅捷整齐。   位于最前排的射士已经丢弃了弓矢,抄起身旁放着的短矛,准备迎接前排骑兵的冲击。这帮人里面不乏老兵油子,拥有判断战场的能力。自己这些兵马本来人就少,又都是布衣战袍,没有几个披甲的。对上这种全副武装的甲骑,根本就没法打。加上树林里面的地形限制,固然不能让骑兵集中冲锋,步兵也是一样,同样没法摆那种长矛方阵。大家都是散阵交手,一对一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打得过?   是以那些端枪的兵士,自己都不认为能够挡下这一击。只求稍微迟滞骑兵的前进速度,让后排的兵士能够做出反应就足够了。现在就是双方比快外加比胆的时候,谁先支持不住怕了或者撤退,谁就会输的一无所有。   要说这些人能在几万大军中脱颖而出,肯定不是胆小鬼。更别说那些李建成的锦衣家将,就更是一个比一个胆子大。哪怕面对数倍于己的精锐,又或者是草原上那位金狼旗毕始可汗,他们都照样能鼓起胆子厮杀。可今日他们的对手并不是这些人,而是徐乐!是自家军中的神话,是全军上下公认的第一好汉!这等人物,本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带领自己这些人冲锋陷阵的英雄。如今却成了对手。   别说交手,就只看那一身冷锻瘊子甲,外加上金刚面覆,不少端枪的兵士就觉得手脚发软,根本没有递出长枪的勇气。既是不忍,更是不敢!这等盖世英雄,又哪是自己拦得住的?   战场之上哪里容得迟疑,分毫之差便是生死之别。更别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徐乐的对手,这片刻的犹豫,就更是足以要命。就在他们失神的刹那,徐乐……动手了! 第九百三十八章 入阵(五十一)   马槊向前递出,却不是刺向那些兵士,而是低腰俯身刺向面前那根横放的大木。   那是一棵生长于此地的树木,约莫有两人合抱粗细,树冠已经被削去,只留着树身横在那些弓手面前。左右各有三根简易木桩搭成的木架子作为支撑,让横木搭在上面,成为一个类似于木制胸墙的存在。   这种屏障既不能挡箭,也不具备戳刺或者恐吓马匹的作用。但是在没有拒马、鹿砦的前提下,这东西勉强可以起到防护的作用。毕竟骑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和冲击力,有这么个东西在,骑兵就没法横冲直撞。换句话说,以这种原木为屏障的作用,不是保护士兵,而是限制骑兵。不管是木料本身还是木料后面的士兵,在主将眼里并没有区别,都是消耗品。   在这个时代,具装骑兵的冲击力之强无与伦比,但是机动性上则不能和轻骑兵相比。不管是转向还是停止前进,都比轻骑兵费劲。更不可能让披挂马铠且驮着一个全副武装战士的脚力,做出跳跃等高难度动作。   所以这根小小原木未必能保护士兵,但确实能给这些战马造成威胁。徐乐既然在前锋位置,就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他一槊既出,槊锋便刺入原木之内,随后单臂用力大槊向上一挑,这根巨木就已经被他从木架子上挑了起来。这么一根巨木,重量可想而知,肉眼可见随着大木被挑起槊杆已经弯曲下去。但见徐乐依旧是单臂运槊,猛地振臂一抖!巨木被大槊甩飞,呼啸着朝唐军步兵落去。   恶风呼啸,巨木挂定风声,在一阵惊呼声中狠狠砸向那些兵士。本来就被徐乐吓破胆的兵士,再看到这么一根大木桩子朝自己拍过来,就算再怎么胆大或是训练有素,这下子也难免慌乱!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得上递矛又或者列阵?还不是先想想自己该怎么躲开这一下?   位于后排的兵士,原本还想要按照日常操练战法应对,前排短矛顶住同时,自己朝敌人放箭。可是这么一根巨木从天而降,谁能想得到?这下子事发突然,就算是老手,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伴随着阵阵惊呼声、惨叫声。几十支羽箭离弦,但是其中有八成都不知道射向哪里。   一声马嘶伴随着一声怒吼,一个高大如神魔的身影,已经撞入步兵阵中!   瓦岗五虎平日里都是军中先锋,赫赫威名以及军中地位,也都是靠武艺加战功换来的。如果没有平日里带头冲锋陷阵顶着刀枪弓箭撞阵破敌的胆魄,又有谁会给你面子?谢书方这种阵仗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随着徐乐的巨木破阵,秦叔宝已经连人带马冲入唐军阵中,掌中铁枪到处,便是一片血肉横飞!   战马发出阵阵嘶鸣,空气中嗖嗖破空声不断,来自瓦岗的箭雨也到了!   这些瓦岗骑兵都是军中一等健儿,骑射功夫比起塞上胡骑毫不逊色。而且他们所用的弓,乃是从隋军手里缴获来的军中骑弓,弓力远比草原游骑所用的软弓为强。即便不能和步弓比力道,但也有八斗的弓劲,个别的甚至可以达到一石。如果是在树林外对射的话,受地形限制基本就是浪费箭矢,没什么实际作用。可是现在人进了树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地形以及距离对彼此都是公平的,而这些甲骑身上有甲胄遮护,和一身布衣的步兵对射,想想也知道谁占优势。   双方几排箭交错而过,肉眼可见唐军中已经有不少人中箭倒地。徐世勣陡然间吹响了鸟哨,后排的瓦岗军连忙收了弓箭不再射击。   就在这片刻时间内,秦叔宝、徐乐两人已经成功撞开唐军外圈突入阵内。战马所到之处,唐军如同波分狼裂人仰马翻。己方两员大将撞阵成功,这时候就不能再放箭了,生怕不知道这箭会最落在谁身上。   紧接着只听徐世勣的哨声又是一变,所有的瓦岗骑兵同时催动脚力,朝着唐军兵阵直接撞了过去!   这就是甲骑的打法,破敌撞阵突击冲锋。哪怕是那些草原游骑自吹自擂号称足以打遍天下的骑射战法,其实也一样害怕这种突击战术。自己的箭破不了汉家男儿铠甲,部落兵又不像正规军那样纪律严明宁死不退,正面突击根本抵挡不住。一味的游骑风筝,既没法阻止铁骑前进,还会导致自己的骑阵被冲散。不管胡汉都是一样,阵型散了指挥就容易失灵,别说打胜仗,就连撤退逃跑都不是容易事。   游骑扛不住,步兵自然也抵挡不了。眼看瓦岗将士或持骑枪或挥直刀发起冲锋,徐世勣心头一松,哪怕是自己指挥步兵,也拿这样的甲骑没办法。对方武将有何本事,能够挡下这雷霆一击?   敌人开始退了,看来自己想得没错,步兵根本就没别的路……不对,这里面有诈!   徐世勣眉头一皱,眼神陡然一变。与此同时,一旁的罗士信也看出了端倪,连忙道:“他们使诈!”   原来随着骑兵的冲锋,唐军步兵开始后退。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也是骑兵冲锋意义所在。但是这不是在平原,而是在树林里面。即便是他们砍了一些树做工事,林中树木还是不计其数。再说那些被砍掉的树也是截断而不是挖树根,地面上甩出来的树桩足有二尺有余。   这些树木、木桩以及枝蔓,对于骑兵来说都是莫大的威胁。他们总得分神去对付这些东西,速度提不起来。步兵虽然也面临这种情况,但是处境好得多。都是轻步兵,身上没有甲胄,也不需要考虑战马的转向或是适应能力。论速度力量人不能和马比,可是论进退趋避的灵活性就强多了。   是以他们的退并不是溃散,而是一种有预谋的后退。在付出了几十条人命的代价后,大多数唐军步兵已经完成了初步退避。他们把不利的地形甩给了瓦岗骑兵,自己撤退到树林深处。在砍树的时候他们就计算过,并没有执着于开出一片空地,而是这砍一棵树那砍一棵,导致树林里面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大空地以供交战。而是由树木、树桩形成的零星空地,这些步兵现在就是把这些空地都占满,以人或者火为单位,准备迎战骑兵。   他们这么一散开,就像是漫天星斗。瓦岗骑兵没法像正常平原作战一样,以阵破阵凿穿步兵队形再肆意踩踏或是穿刺。说起来树林本来就不是利于骑兵发挥的战场,再加上防守方有意识的布置,就让瓦岗军彻底失去了地利。   如果瓦岗骑兵继续结阵往前冲,这些散开的步兵肯定是拦不住的,但是这么多人也不可能都走的了,他们只要拦腰一击,就能留下一部分手足。程咬金、单雄信现在重伤昏迷,护卫他们的亲兵再怎么得力,速度也不能和正常骑兵相比。到时候他们就可能被留下围杀的。   再说就算是他们能逃,自己也不能这么做。从他们击鼓这个行为就知道,四面八方肯定还有更多兵马。如果为了逃命就可以随便抛弃部众,对方只要如同刀子割肉一样,一层层的刮下去,几次下来自己的兵马乃至士气就都剩不下什么。   不能逃,只能战!只有打垮了敌人全军指挥所在,才能放心撤退,不用再怕其他。可问题是想打,也没那么容易!   敌将这种安排,摆明了就是要和自己拖时间。要想消灭这支步兵,自己就得随着他们走,把骑兵也打散,从军阵对军阵的战斗,变成个体之间的较量。花费的时间,比击破军阵多出几倍有余。   这正是对手的算计!   他手下的兵力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采用一个拖字诀,把自己的兵马粘在这,等待各路援兵到来。一旦战斗打成了僵持,自己就得面临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更重要的是,这种散开交锋,甲骑的速度优势发挥不出来,依旧是以短击长,对于自己弊大于利。   两军交战就像是两人比武,瞬息万变生死一线,不是说天下间除了自己,就没了其他善用兵之人,更不是说在阵战领域有人可以始终处于压倒优势。这次的敌手不但兵士素质出色,主将也非同寻常。论随机应变的本事不如自己,可是论起因势利导在预设战场内,把自己一方的优势发挥到最大的本事,则是可圈可点。   徐世勣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的处境被动,至少就眼下而言,想不出破局手段。不知自己的对手是谁,能把自己逼入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个人物,不管结果如何都值得自己记住名字。   就在这当口,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谢书方!咱们的账该算一算了,纳命来!” 第九百三十九章 入阵(五十二)   说话之人自然就是徐乐!   虽然吞龙的肩高不如忽雷驳,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战马,唐军又基本都是步兵。徐乐站在马上就能看得一目了然。徐世勣是不认识谢书方,所以只能看到一个人很像主官,但是叫不出名字。徐乐就不同了,他对谢书方再熟悉不过,一见之下顿时怒火中烧,新仇旧恨一发涌上心头,当下便要杀之而后快。   双方的仇不是一天两天,如果说一开始仅仅是意气之争,等到了鹦鹉洲那次,其实就已经升级为死仇。别的不说,就冲韩约受的那身伤,徐乐就饶不了他。依照他的心思,回到长安就要找谢书方算账,就算不杀他也得把他打得重伤吐血,起码要在榻上趴半年才算解恨。   只不过事情的发展超出徐乐预料,他先是在江都大战中受了重伤,等好不容易把伤养好,谢书方又跑没影了。徐乐要是想找他,倒也不是找不着。可是长安城到底不是别处,天子脚下多少得有个规矩。如果翻江倒海抓谢书方,那就太有点过分,成了十足的骄兵悍将。那时候徐乐还不准备闹成那样,想着谢书方既然要做事总要出来,什么时候抓住什么时候算账就是,没必要让李渊脸上无光。   可是没想到不等他找到人,就发生了大战玄武门之事。紧接着大军出征洛阳,哪里还顾得上私仇?就算徐乐心里怎么怀疑,也不可能真的去李建成军中搜捕谢书方,只能把这个仇记在心里。没想到冤家路窄,居然在这里碰到了。   本来就是仇家,又是在这种场合遭遇,还有什么好说?徐乐一声怒吼,催动吞龙朝着谢书方直冲而去!   战马带起大股烟尘,如同一架高速行驶的战车横冲直撞势不可挡!人如虎,马似龙!哪怕是已经厮杀多时,可是不论人马依旧精神抖擞,丝毫不见疲态。这也是上将宝驹应有的姿态,如果做不到这点也没法适应战场那种高强度持续性作战,冲个两三回就没了气力的马,只能给普通士兵骑。越是出色的斗将,就越是离不开好马,否则一身本事难免大打折扣。   徐乐的吞龙就是如此,哪怕这场战斗之后要休息一段时间甚至掉膘,就此时此刻而言,绝不会腿软无力,更不会失去斗志!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响箭尖哨划破天际传入耳内。从声音判断,距离这片树林也不过是数理之遥,不用分神去看也能知道,这必然是谢书方的援军到了。作为早有预谋的一方,时间显然站在谢书方这边,拖得越久他的援兵就越多,对于徐乐就越不利。俗话说蚂蚁多了咬死象,更何况这些从数万虎贲中精选出来的步兵并非蚂蚁,瓦岗甲骑也不是大象。   瓦岗军并没有重骑兵的传统,绿林人作战讲究机动灵活,也没有重骑撞阵的需求。还是在和官兵打了若干次战斗之后,缴获了大量的铠甲马具,才开始逐步学着发展甲骑。最大的动力也不是骑阵突击,而是增强防护,增加在战场上活下去的几率以及对敌人的震慑。   哪怕徐世勣这种帅才,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这支队伍训练成天下第一等甲骑劲旅。再说这次行动追求的也是机动力而不是防护力,就更没有甲骑作战的必要。大家虽然骑射功夫高明,也懂得铁骑冲阵的打法,但是战斗力上还不足以称为一流。   如果是平原作战,还能发挥自身重甲快马的优势,不管那么多,直接碾过去再说。可是现在偏又是森林这种环境,严重限制了骑兵的发挥。甲骑的优势被大幅度削弱,又被谢书方这种拖延战术给黏住了。如果唐军步兵云集,豁出去以命换命,还是有很大几率把这些瓦岗甲骑堆死在这。   徐乐当然也知道这里面的凶险,更知道谢书方以及他背后那位的险恶用心。他们要杀的是自己!真正的目标可能是二郎!狗贼!想要权柄宝座,自己放出手段去抢啊,用这种诡计算什么本事!想要我的命,我倒要看看咱们谁要谁的命!   随着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怒吼,徐乐双腿发力猛夹马腹,吞龙去势不减直取谢书方!擒贼擒王!就算你今日有千军万马,只要抓住你谢书方,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当日执必部青狼骑那么多人,也没见把我挡住,还怕了你这点人不成!   如此想的不光是徐乐,还有秦琼和罗士信。两人虽然叫不出谢书方的名字,但是看他那身穿着,也能猜出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将。对于瓦岗军来说,乱军中阵斩敌方主将反败为胜,算是拿手好戏。如果没有这种本事,瓦岗五虎又是如何扬名天下的?都不用打招呼,两人同时催动脚力朝谢书方所在扑去。   眼下树林内的局面是乱战,谢书方的兵马根据地形四散分开,从大军阵战变成小股兵马交锋,甚至在某些地方是一对一、二对一的较量。兵力多的一方优势不明显,步兵也可以依托地形让骑兵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这些都是步兵的得力之处。可是反过来,步兵其实也有个巨大的短板或者可以叫做破绽,就是自己的指挥系统被严重削弱。   原本战场上如何保证命令得到传达,士兵可以及时反应,就是一门考验主将的学问。现在这种乱战下,更是把双方的主将的指挥能力都降低到极致。兵马都打乱了套,大多数部队只能找到自己最基本的建制归属,更多是靠着自觉找对手去杀。这时候想要通过命令集结部队就变得特别困难,双方的主将其实都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   袭杀主将不是什么太高明的办法,稍微有点本事的主帅都能想到这种战法,也会想到该对这种战术做出防范。哪怕是拥有猛将的一方,也不会轻易使用这种战术,就是因为成功率实在太低。正常情况下,主将身边既有亲卫扈从,也有勇士保护,再怎么了得的上将,也没那么容易击破层层护卫斩杀主帅。一旦被拖住,就会遭到优势兵力围攻,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   现在情况不同。由于战场上陷入混乱,基本的建制都没法保证,谢书方身边并没有多少护卫。就算是想要找人保护他,也没那么容易。都在那里打仗,谁还顾得上管他?这时候的他属于最孱弱状态,又怎么能放过这种机会?   两骑快马从不同方向直扑谢书方所在,铁枪、马槊舞动如飞,沿途所遇兵士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的随手一击。眼看距离谢书方越来越近,却见谢书方并无惧色,也没有想要上马趋避的意思。反倒是猛地将胡笳放在口中,亲自吹响!   胡笳阵阵,凄厉刺耳。秦琼、罗士信两人虽然不知他搞什么鬼把戏,但是本能感觉到:情况不妙!   刚想到这里,一队步卒已经出现挡在谢书方和秦琼、罗士信之间,形成了一道人肉屏障。由于战场空间有限,这些步兵的人数并不多,充其量也就是二十人左右的样子。看他们的穿戴和其他兵士没什么区别,但是内行看门道,明眼人只看他们的站姿步态以及眼神,就知道这些人绝不是普通的士卒!哪怕是寻常军将,也赶不上他们的本事!   这些兵士手中拿的并不是步兵对抗骑兵时常用的短矛或者弓箭,而是清一色的左盾右刀,竟然是整整二十名刀盾兵!   刀盾兵和长矛手可不是简单的兵器不同,别看两者同样属于步卒,培养的成本和难度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就像不是每个骑兵都能成为具装骑兵一样,刀盾兵同样是步兵里面的奢侈品,栽培难度最大花销也最多。   如果没有太多要求的话,一个农夫发一根长矛,训练两个月就足以上阵。到时候就只管按着操练,完成那几个固定的突刺动作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想或者说想也没用。可是刀盾兵就不同了。   单独一根长矛对武将没什么威胁,要想发挥威力就得结阵而战,受地形限制太大。刀盾兵就不同了,单独一个刀盾兵都可以承担破坏敌人阵型的作用,同等数量的刀盾兵足以打得长矛手落花流水。可是要想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刀盾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刀盾一攻一守,是两种不同的发力。把两股劲练到一个人身上,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更别说就算练出来还只是基础,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刀盾兵,还得知道如何选择进攻时机,如何掌握节奏,以及关键时刻那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以及足够破坏敌军阵列的爆发力。   一个真正优秀的刀盾兵,得好几年时间才能练出来。是以哪怕是大隋兵锋最盛的时候,步兵阵列里面也没多少刀盾出现。这种优秀的兵员,更多时候是给主将担任亲兵扈从,必要时可才派出来扭转乾坤。   如今谢书方不过几百人的队伍,居然一口气派出了二十名刀盾,这等手笔堪称豪奢。而这些兵士的手段还不止于此,随着列阵完毕,在一声吆喝声中,第一排刀盾同时跌扑于地,朝着秦琼、罗士信二人的战马滚动!   随着身形滚动,手中直刀也在挥舞,只见一片白光晃得人两眼发花,一道移动的刀墙一点点碾向二人,刀锋所取之处正是马腿。 第九百四十章 入阵(五十三)   饶是秦琼、罗士信这等在江湖打滚多年,见惯了各种绿林手段的人物,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刀盾兵滚地而行专砍马腿的战法,都有点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付。   并不是说两人武艺不济或者应变能力不够,实在是这等战法太过邪门,正常情况下根本遇不到,也就没几个人去练应对这种战法的手段。   训练一个合格的刀盾兵已经不容易,让他们练出眼下这等手段,就更是难如登天。虽说江湖人或多或少都会练一些步下功夫,尤其是绿林人,更是大多会练习“就地十八滚”之类的本事,专门用来躲避追捕以及疆场逃命。但是这只是一种逃生手段,很少有人把它和进攻的招数合在一起,更别说是这种战法。   要练到眼前这些刀盾兵的滚动速度,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更别说他们一边滚动一边还要舞刀,将盾法里面的“扑、滚、伏”与刀法里面的“劈、砍、卷”乃至身法合而为一,要求施展者除了用力之外,腰力、腿力缺一不可,这种训练难度可想而知,练出来的人当个军将都绰绰有余,又如何肯安心做小卒?   最重要的是,历经千辛万苦,练出这一身功夫,却是用来送死的。要知道这种功夫之所以很少人练,就是因为在战场上不适用。徐乐的玄甲骑如果在平原上遇到这种打法,根本眼睛都不会眨,直接催马踩过去就是了。千百匹战马组成的铁骑大阵滚滚而来,你就算能砍倒一两匹马又有什么用?你离马越近死得越快,侥幸砍到几匹马,自己也得被踩成肉泥。这还是最乐观的结果,更大的可能是一匹马都没砍倒,自己先死于长矛戳刺或是战马踩踏冲撞之下。   这还是遇到重骑兵,如果是轻骑兵的话,那下场就更惨。你滚动的速度再快,总归也是追不上四条腿的马,到时候自己滚了半天,人家轻骑兵不是从旁边绕过,就是瞅准机会从你身上踩过去,那不是成了笑话?   花费高昂代价培训出来的精锐刀盾,谁舍得这样用?只有世家门阀这种庞然大物,才能把财货及人命不当回事,按着自己心意随便使费。   这里面最为奢侈的地方,还不是用刀盾兵做这种以命换命的勾当。而是从一开始,谢书方显然就知道,自己这二十个精锐刀盾兵根本就换不走任何人的命。他们的牺牲只有一个意义:拖延时间。拖到自己的援兵来,把瓦岗军困死于此。   这种战法只有素来阔气外带败家成性的世家子才能用得出,瓦岗军这帮苦出身的,哪里会想到刀盾兵还能这么用。饶是秦叔宝、罗士信武艺高强,猝不及防之下,也难免有点狼狈。   不是说他们对付不了区区十名刀盾兵,而是面对这种战法,一时间想不出特别妥善的办法。要知道这二十名刀盾兵并非谢家的死士,而是李建成门下锦衣家将中的亡命。和普通的锦衣家将不同,这些人的出身要么是死囚、要么是被强仇大敌追杀的游侠儿,又或者是重伤濒死从鬼门关上拽回来的伤号。   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都属于死过一回的人,如果不是李家,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是欠了李家这种顶级门阀的命,自然就只能用命来还。从被救的那一刻,他们的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让他们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不管多严格的训练,都得咬着牙坚持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令,也得去完成。   瓦岗寨的绿林好汉只能算亡命徒,这帮刀盾兵则已经没了人类的基本情感,就如同是二十具制作精良的战偶。他们的身体素质本来就比普通士兵好,又接受了好几年高强度训练,个顶个身手高明,足以凌驾于普通战将之上。这时候又是为了完成任务一心求死,战斗力就更是凭空增加了几倍!   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人还好说,偏偏又是脚力,这就更难缠。纵然武将的马都受过特殊训练,能够应付一部分战场环境。可问题是它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个牲畜,不具备和武人周旋的能力。马身上的铠甲,只能遮护身体防御对面射来的弓箭,马腿、马蹄部分都没有防护。   这帮人手里的直刀都是军中良品锋利异常,出刀的动作更是每天要练习几百次,早已经驾轻就熟。别看这些人出刀时姿势或跪或躺,可是刀上附带的力量并不比普通人站立出刀来得弱。真要是被砍中,战马肯定难逃断肢倒地的下场。   由于此刻树林里是乱战局面,秦琼、罗士信两人身边并没有亲兵随同前进,两个人只能靠自己的本事保护坐骑,这可比挡箭难度大多了。这帮刀盾兵是活人不是弓箭那种死物,可不是只有直线冲击这一种手段。可以来回滚动,分进合击,彼此之间靠着阵法互相援护。如果是在军阵上,他们这种杂耍一样的花滚,实际没什么用处。可是现在是十个打两个,这种小规模高烈度的厮斗中,这种小队阵法配合,让他们的战斗力又提升了一大截!   秦琼、罗士信眼中,只觉这十个人如同带刃陀螺一般,在自己战马四周转动。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时而又往自己的马肚子底下钻,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更要命的是,这些陀螺都是开刃的。反应稍微慢那么一点点,自家战马肯定要挨一刀。   现在这时候,马就是最重要的资源,说是武将的半条命都不夸张。大家都是满身披挂,全指望战马驮载,才能负担这么一身负重。这时候如果从骑兵变成步兵,都不用和人打架,就是带着这么一身甲胄走出群山,也会把人活活累死。所以就此时而言,马就是武人的腿,不管费多大劲都得把脚力护住。   秦琼、罗士信都不缺乏对付骑兵或者步兵的经验,可是都没有跟这种满地滚来滚去偏偏又懂得互相配合的敌手打过架。正常的身位没法保护坐骑,必须哈腰俯身,用手中的兵器遮挡招架。这个姿势正常练武的时候很少会练到,发力的时候会别扭,动作也不会像正常出手那么快。   按说铁枪、马槊对上直刀,兵器上天生就占优势,两人打断的直刀不知道有多少把。可是眼下的情况和正常厮杀不一样,两人的武器不是和对方直接去碰撞比力量,而是招架对手的武器,又是那么个姿势,一身力气发挥不出来。眼看对方的刀砍过来,连忙用枪架上去,一声金铁交鸣火花四溅,刀盾兵借力翻滚,一下子滚出十几步开外。可是还没等放手反击,另一把直刀又砍了过来!   两人就像是会动的练功木桩,被那些刀盾兵从不同方位不同的方式劈砍。这些刀盾兵操练得熟了,互相配合彼此援助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反应。一个人滚过去出刀,其他人就知道该往哪里动,又该由谁过去补刀。别看十个对两个,也能做到连绵不绝,不给人喘息之机。   秦琼也知道,他们这种情况不能长期维持。正常情况下,只要自己和罗士信守住门户不让他们有机可乘,时间一长肯定还是这些刀盾兵遭殃。毕竟人的体力有限,不可能和战马相比。这种高强度的动作,于体力而言也是巨大消耗。别看他们现在闹得欢,时间一长肯定无以为继,这种配合就会出问题。到时候不是被自己一枪扎死,就是被马踩死。   可问题是,自己同样也不能让时间耗到那时候!如果他们的援兵到了,所有的计划都成了泡影。敌军主将只要往人堆里一钻,自己再想抓他可就难了。难道真的就败在这帮人手里?   就在秦叔宝五内如焚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别招架,直接挑他!”   随着这句话,只见两道黑影,从秦琼身旁掠过。   之前全神贯注在应对这些刀盾兵上,秦琼和罗士信都顾不上看别处,也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这些刀盾兵可不是十个人,而是二十个。十个人围着自己打,其他人干什么去了?等听到这熟悉的呐喊,秦琼才明白过来,那十个人并没有看戏或是做其他的事,而是去围攻徐乐。   就在自己和罗士信手忙脚乱应付着这帮刀盾兵的同时,徐乐是以一人之力对抗同等数量的敌手,而且还找到了破局之法?自己看的清楚,那飞过去的黑影不是别的,而是两个人。他们手中刀盾尚在,只不过已经不能对徐乐构成威胁。   大家都是顶尖武者,不需要亲自指导,一句话就知道该怎么做。世间之事其实大多如此,很多时候就是一层窗纱,没人戳破就一直朦胧着,直到豁然开朗的刹那,才明白过来自己其实差的就是那一下而已。   此刻又有一名刀盾兵滚地而来直取马腿,另外有三名刀盾兵从不同方向以快慢不一的速度滚动而至准备补位。按说秦琼此刻就是戳枪挡刀,然后再拨马招架其他方位递来的刀子。可是此刻他反其道而行之,枪从竖直向下变为斜侧向下微微上挑,就在刀枪相撞的刹那手臂发力大枪向上猛地挑起!   那名已经习惯借力退避的刀盾兵根本来不及变招发力,人已经被这股巨力挑起,伴随着一声惊呼人已经向后倒飞而出。   秦琼心头一喜,知道徐乐说得确实是破解之法。直到这时他才有余暇偷眼看徐乐在干什么。可是这一看之下,秦琼才知自己刚才确实是太过专注招架,忽略了很多事。那两个被挑飞的刀盾兵并不是开始,事实上围攻 徐乐的刀盾兵已经从十个变成了三个,也就是说早在自己注意前,就已经有刀盾兵被解决。   剩下的三个人,已经留不下徐乐。就在秦琼成功挑飞一名刀盾兵的时候,徐乐已经摆脱了这些死士纠缠催动坐骑高举马槊,直奔谢书方!   与此同时,唐军援兵先锋已至! 第九百四十一章 入阵(五十四)   由于面覆的遮挡,没人能看到徐乐的脸,自然也没人能发现此刻徐乐脸上那一抹笑容。谢书方,你就这点本事么?现如今你手段用尽,看看还有什么办法保命?   那些刀盾兵并不是废物,他们的战法以及阵法配合,显然是出自高人指点。固然在战阵上用处不大,但是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在战场上用!徐乐看的明白,这套战法设计之初,目的就是缠住对面骑将,给自家主将争取逃命时间。这就是一个壁虎断尾以命换命的手段,那些刀盾兵就是用来拖延时间的消耗品。   从这个目的看,战法其实设计的非常成功。就是秦琼这种一等一的斗将,都被牢牢缠住。如果换个本事差一些又或者稍微大意的,甚至可能阴沟翻船,真的被这些刀盾兵砍杀当场。不过越是如此,徐乐心中就越是怒火升腾。在这些世家子眼中,普通人到底是什么?固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什么值得自夸之事。爷爷那等硬汉每每回忆起不幸殒命的袍泽时,都会情不自禁语声哽咽甚至老泪纵横,绝不会把袍泽的性命当作谈资更不会有意牺牲他们保全自己。   世家不是无情,而是毫无人性!这种人,不配当人!旁人或许管不了你们,或者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我偏不认可!   徐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打法,并不比秦叔宝他们有经验。但是这不代表,他也会和秦琼一样无计可施。比起秦琼、罗士信等人,徐乐除了武艺、气力方面的优势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头脑。   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再怎么勤学苦练,又或者天赋异禀,他的上限始终就在那。肉体凡胎不可能练到金刚不坏或是挟山超海的地步,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身体就达到了极限,再往上就是头脑的比拼。相对于身体,人的头脑才能称为无穷无尽。一个刻苦勤奋的武人,只要坚持练习,总是能把身体练到极限。但即便是徐乐这种万中无一的天才,穷极一生也不敢说把头脑开发到极致。所以凡是真正高明的武人,在身体素质到了一定级别之后,都会转入身心兼修。其中所谓的修心,其实就是练脑。只不过有时候为了渲染神秘,又或者不让外人看明白门道,就会给这种锻炼冠以神秘色彩,称之为炼神或者修行之类。   其实说穿了,这种练习的道理非常简单,就是让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保持头脑清醒。没受过训练的人一旦和人冲突,非常容易被情绪影响,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被愤怒、仇恨等情绪支配,再不就是心情激动只想要杀人立功,对其他的都不在意。最后就是要么凭借肌肉记忆动作,要么就是凭本能厮杀。从表现上看勇不可挡,手中兵器舞得虎虎生风,如果情绪激动到极处,甚至可能力气、速度都比正常情况下出色的多。   就像罗士信发狂时候那样,破坏性和威胁确实很大。但是真正的武道大家,都会努力避免自己进入那种地步,并且将那种被情绪支配的状态称为“入魔”。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这种入魔状态,并不是武家正道。不说那种所谓的威猛实际是寅吃卯粮不能持久,对于身体的损害巨大,就是说那种状态下施展出来的武艺,其实也存在巨大破绽。说好听点叫势如疯虎,说难听的其实就是莽夫打架,威风固然威风,却总归不是武家正道。   那种狂怒状态下的发挥,其实是让人回归到兽态,凭借原始本能出招,放弃了大脑运转。过程中必然有大量无用的体力浪费,招数更是难免出现破绽。而且那种打法把大脑放空,也就失去了随机应变的能力,遇到特殊的战法肯定会吃苦头。   徐乐修心有成,早已经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境界。愤怒归愤怒,动手归动手,绝不会被怒火烧光理智,更不会因为情绪激动就失去思想。相反,越是和人交手,他的头脑转的就越快。往往是自己这一招出去的时候,都已经想到了后续十几招的变化以及应对。哪怕大多数时候这些想法都用不上,自己就这么两下对方就死了,但是该想的还是要想。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那十名刀盾兵朝自己滚过来的时候,徐乐并没有如同秦叔宝、罗士信那样不知所措,只能靠着功底用武器招架,而是在极短时间内考虑出应对的方式。   双方兵器碰撞了两三次,徐乐就看出这些兵士的特点。他们是专门对付骑将的,研究过骑将发力技巧。因此先是利用出手的位置,让骑将没法动用全部力气。再就是借助兵器碰撞的力量帮助自身腾挪,借力使力往来趋避。你招架他的力气,有一半被他借以完成滚动动作,这么纠缠下去肯定是骑将吃亏。   既然招架不行,那就用挑的!   还是那句话,很多事情就是一层窗纱的事。一旦被捅破了,马上就能醒过味来。在徐乐眼中,那些来回滚动的刀盾兵已经从人变成了一个个坛子,当初练功的时候,为了训练骑马冲阵,在马上应付四面八方的步兵,自己一根长杆连扫带挑,打碎的坛子不计其数。为这个克没少挨韩大娘唠叨,说学武就学武,为啥这么败家。今天不过是旧事重演,把人当坛子打就是了!   这个一想通,后面得事情也就简单了。这些刀盾兵已经被惨无人道的操练将个人意志磨灭殆尽,不管遇到什么情形,都会坚持按照操练动作攻击对手。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也是他们的厉害之处,可是一旦遇到克星,这种恪尽职守就成了墨守成规。舍生忘死的攻击,结果却是个笑话。   徐乐手中大槊连挑带扫,攻过来的刀盾兵就这么被挑了出去。纵然遇到反应灵活身手了得的能躲开第一下,到了第二、第三下又能怎样?当发现合适的应对方法之后,双方主客形势便已经更易,原本是这些人用人命困住骑将,现在则变成了十个人被骑将所困!要么就攻上去等着人家挑,要么就看着对手脱困而出,继续去攻击主将。   谢书方慌了!   由于他没带面覆,所以神色变化逃不出徐乐这双眼睛。一开始徐乐等人冲过来的时候,谢书方还能保持所谓世家子的镇定。可是当看到第一名刀盾兵被挑飞那一刻,他的神色已然变了。这位谢家子不愧是家族倾力打造出来将种,观察力和判断力都非寻常。   从徐乐的动作就判断出来,这东西只要找到方法,能破一个就能破所有。猛地转身,朝自己的脚力便冲过去。   他之前站在那里观察战局,距离自己的脚力还有个十几步距离。这时候全力发动身形如电,几个起落间人已经来到马前,双手在马鞍上一撑,人借力腾空而起,已经稳稳落在马鞍上。白光闪处,腰间直刀出鞘一刀砍断马缰绳,头也不回就往树林外疾驰,哪怕是听到援兵到来的响箭声也不予理会。   这厮比黄鳝都滑!   徐乐心中暗骂一声,双足夹蹬紧催坐骑咬住了谢书方紧追。其他人他已经都不顾了,只盯住了谢书方一个人打。欠了我的债,脚底抹油想溜就溜?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吞龙一声嘶鸣,紧紧咬住谢书方的战马疾追。徐乐手中大槊挥舞,两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步卒还不等出手就已经被打飞了出去。徐乐口中一声断喝如同惊雷:“谢书安!纳命来!”   他这一声大喝声震九霄,树林内厮杀的双方,全都被这一声巨喝所惊动。原本交战双方一个攻一个退,然后再依托地形防御拖延,大家打得有来有往,也就顾不上其他。可是随着这一声大喝,交战的两军同时注意到一件事:唐军主帅逃了!   这件事对于双方的影响都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原本还在勉强维持战线的唐军,看到谢书方的逃亡,以及徐乐的追击后,士气陡然间崩溃。原本他们的撤退是按照谢书方事先布置有序后撤,等撤到对自己有利的地形也就不再移动,也就是退而不溃更不是乱跑。可是此刻,当谢书方在不通知部众的前提下带头逃离,这些步兵也就不再维持战线,而是如同他们的主将一样,开始为自己的生路着想。   对他们来说,逃跑其实比战斗容易。树林限制了骑兵的机动,自然给了步兵逃跑的勇气。如果是在平原上,都知道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就是被杀破了胆也未必有胆量逃。但此刻身在林中,对手又是具装骑兵,也就平添了几分逃跑胆量。   最重要的还是谢书方的逃走,身为三军主将弃军而走,下面的兵马凭什么还要卖命?其实就连徐乐都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大喝居然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力。不过须臾光景,唐军的阵列便土崩瓦解!   士兵们放弃了职责,纷纷逃入密林。原本还在为战局焦灼而担忧的徐世勣心中一喜,同时也是一阵感慨:一喝破军,真大丈夫!若是自家兵将能一直追随这么一位大好男儿,何愁大事不成? 第九百四十二章 破阵(一)   天下事最多的并非谋定后动,恰恰相反,意料之外、百密一疏甚至事与愿违,才是世间常事。毕竟都是凡夫俗子,谁也没办法做到把所有可能都计算进去,即便是你都算到了,在实施的时候,也难免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岔子,最终导致事情和预想的结果背道而驰。   谢书方的情况就是如此。他的计划不可谓不周详,安排不可谓不完备。从埋伏地点的选择,再到战术的安排,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就连箭雨以及刀盾兵阻挡不住徐乐,被他一路突破直抵面前这种极小概率的情况,都已经考虑在内。   其实谢书方的逃跑也不是不可原谅,毕竟他的武艺和徐乐差了一截,况且身上也没有披挂。硬着头皮交战,很容易吃大亏。一旦主将被擒,或者被阵斩,军心必然动摇,大军失去指挥处境就更不妙。所以他的逃跑实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避开徐乐锋芒,用人海淹没他,不给他施展武勇夺帅斩将的机会。   只要手下的兵士多坚持一时三刻,只要救兵来得快一些,只要有人能拖住徐乐那么一下下,只要……只要所有的变数不是同时朝着最后的一面发展,谢书方的计划就能成功。然而世家子的出身注定他学不会普通军汉的思维,就像杨广永远理解不了老百姓的想法一样。后者不明白,为什么百姓不能再忍一忍,忍到自己消灭所有世界门阀之后,或许日子就能变好不必造反。谢书方也不明白,自己的部下为什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心甘情愿舍弃性命配合自己的计划。   在他纵马冲出森林的那一刻,已经看到了自家部下的身影。谢书方心头狂喜,槊钻狂击马臀,口内大喝道:“拦住徐乐!取徐乐首级者赏千金!”   谢书方的马也是良驹,更重要的是它是轻骑状态,连人带马都没有甲胄,负重小了很多。相反徐乐和吞龙都是具装在身,比拼速度的话,按说怎么也不可能是谢书方的对手。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徐乐几乎和谢书方前后脚冲出那片密林,两者间的距离也在持续缩短。如果没有之前那些刀盾兵的阻拦,徐乐这时候已经追上谢书方了。   那些士兵同样进入徐乐视线,但是对于他已经没有半点影响。从发现谢书方之后,徐乐的目标就非常明确:盯住这个罪魁祸首打!不管有多少人出来阻拦,又或者有其他任何变数,这个目标不能变!   来了援兵又如何?以为有援兵来我就能放过你?做梦!   行军状态的步兵没有办法维持防御阵型,哪怕是训练有素的唐军也不例外。虽然他们做好了战斗准备,但是也不可能说以那种临战的阵型行军。那样的话怕是等到谢书方全军覆没,他们都没法赶到战场。   显然他们也没预料到,情况居然是这样。主将单骑落荒,自己骑马在后面追。虽然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但是从他们那仓促变阵的表现,就能感觉出他们内心的慌乱以及不知所措。谢书方朝着人堆里跑,这些士兵必须给主将留出一条通路,而这就是自己的机会!   就是现在!   口内一声大喝,手中大槊带起风声,几个仓促间挥刀舞枪的兵士已经被随手抽飞。随着谢书方的马,自己也成功撞阵而入。两人战马之间的距离大约为两箭地,若是此时奋力掷出手中的槊……   徐乐想了想,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暂时留着他的脑袋,帮自己破阵!   来的援兵也有几百人,也是唐军中的精锐。按说这些人合力,即便不能留下自己,至少也能给自己制造足够多的麻烦。事实上哪怕是自己,也很难冲开一个由几百名训练有素步兵组成的战阵。   这次是谢书方帮了自己的忙。他是三军主将,唐军必须保护其安全。自己只要牢牢锁住他的身形,且保持足够的距离,就能让这些唐军阵脚大乱。随着自己撞阵成功,唐军已经明显乱了起来,在谢书方报出赏格后,非但没能激起这些兵士的斗志,反倒是让他们变得迟疑、慌张……最终是崩溃。   这支援兵的主将竟然学着谢书方的样子拨转马头,开始逃跑。谢书方骂了两句,但是没什么用处。和谢书方本部一样,这支兵马也是步兵组成,只有带兵军将有坐骑,因此特征特别明显。   或许是怕自己把他也当成目标,那位主将跑的比谢书方还卖力,二话不说圈马就跑,也顾不上指挥部下。谢书方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便匍匐在马背上没命地催马狂奔。   鼠辈,现在知道害怕未免太迟了!你不是想要我的命么?那就让你看看,到底谁要谁的命!   前后不过十几吸的时间,面前的步兵军阵便已被贯穿。数百人的规模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就阵型厚度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如果战场上反复拉锯,当然是能够坚持很长时间。单纯是跑马的话,自然很容易突破。伴随着军阵的突破,这些步兵也纷纷丢了刀枪四散奔逃。数百人的兵马未战一合,便宣告瓦解。   这么多兵马的逃散,当然不会纯粹是因为自己的武勇或者主将的逃亡。就在自己破阵而入之时,已经听到身后传来的蹄声。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瓦岗骑兵已经击溃了谢书方所部,正从林中杀出来。   这几百步兵本来就不是瓦岗甲骑的对手,何况现在没有军将指挥,又亲眼目睹主将逃亡军阵被撞破,哪里还能提振士气交锋?   自己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骑兵撞阵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和冲击力,尤其是现在以寡敌众,这方面就更是要紧。就像方才那种情况,其实处境就很是危险。要是自己迟这么一时三刻,让增援步兵得以顺利进入林中,眼下就肯定打成乱战。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来,也没法组织起阵型,最后要么是瓦岗丢弃一部分兵马突围撤退,要么是被人困在林中一点点压死。   以寡敌众,又是骑兵打步兵,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灵活机动,不停地搅乱敌人阵型破坏指挥,让步兵人数上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唐军训练有素,也不乏应对骑兵的经验,要想实现这个目标按说也不是容易事。只有牢牢钉死谢书方,才能让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   徐乐也看得清楚,谢书方此刻已经被吓糊涂了。这个负担着整个家族希望的世家子或许不缺乏将略、武艺,也未必缺乏勇气,但是显然缺乏他祖上那种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气度,更没有直面死亡的胆量。他的勇气是建立在自己的姓氏、家族、祖宗荣光之上,在万军拱卫之中。让他发号施令或者统兵作战都可以,就是不能直面强敌。别看他也持槊披甲,也有一身武艺,可是根本不能算在斗将之列。   他可能是个合格的武人合格的统帅,唯独就不是合格的斗将。这里面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敢于直面死亡,到了必要的时候,能不能豁出去自己的命和对手以命相搏!大将难免阵前亡,两军交战胜负难免,败亡并不丢人,不敢和对手拼杀才丢人!   如果换做自己,在目睹一个步兵阵因自己而瓦解之后,肯定不会再逃。圈马回头死战,大不了就是一条命!三军失去主帅也好过被主帅影响士气,导致不能交战。可是谢书方显然没这个胆量,非但不肯勒住坐骑决斗,反倒是不顾一切地逃。   他的心理也不难猜,无非是落水之人拼命抓浮木,至于抓到的是浮木还是飘萍根本不在意。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支援兵身上,只要能挡住自己一时三刻,他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这种就属于被恐惧支配失去了理智,完全凭求生本能主导行动。现在要是杀了你,一会肯定要多费不少手脚对付其他兵马。且留你一条命,助我破阵突围!   不远处又有响箭破空,想来是另一支唐军正在全速赶来。他们怕是想破头也想不到,遭遇的第一波攻击是来自自家主帅而非瓦岗游骑,又是怎么一副模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用说都能想到,一个个军阵将被自己踏破,李建成妄图先将自己击杀于此,再向玄甲骑以及二郎发难的密谋注定徒劳。真想现在就到他面前,看看他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至于罪魁祸首李建成,这件事也不会这么过去,且先救了九娘,再和你好好算账。别以为自己是李家嫡长就能高枕无忧,等事到临头你就知道,身份地位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 第九百四十三章 破阵(二)   潼关城内。   李建成今日破天荒停了酒宴歌舞,也没有和身边那些名门子弟一起投壶、握槊,而是一本正经地处理公务。帅府仪门大开,自中门至府门外,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上百名长身大面虎背熊腰的武士环甲持兵对面而立,掌中仪戟雪亮,神色凝重杀气腾腾。   帅堂内李建成居中而坐,一干属官、军将分坐两厢。前来请示命令的吏员,捧着公文来到对应的官员面前呈递,宣读官高声宣读内容,再由对应官员高声说出应对之法。等到李建成发表意见之后,再在公文上落下文字批注发还吏员。   这些吏员往来时,必须从武士之间的甬道穿行。望着两旁凶神恶煞一般的武士,以及他们手中兵器上金属光芒,所有吏员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都小心翼翼趋步而行,生怕稍有差迟就给自己惹来杀身大祸。   按说于战乱年月又是前线,这份紧张肃杀也是理所当然。尤其李建成身份特殊,自从他到达潼关之后,已经把大小事权全部揽在身上。可以说整个潼关万千生灵的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   人到了这个位置,自然就要有对应的责任。身负重责不敢轻慢,拿出这么个态度来,也是对大家性命以及李家天下负责的态度。手下人不管再怎么紧张,也不敢口出怨言,更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真正让大家感觉蹊跷的是,大郎这个态度来得未免太迟了些吧?或者说他是刚刚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和重要性?才要认真对待?   要知道自从李建成到达潼关后,就是一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态度。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招待身边围绕的那些世家子弟,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饮酒或者博戏,再不然就是带着兵马以操练为名,实际是找个地方射猎。   不但如此,甚至有传言说有人带了女子前来,宴前歌舞为戏。虽然这个传言的真实性没得到确认,但是众人也知道,大郎的酒宴分为大小。大宴的时候参与者众多,倒是看不到什么女子身影。可是等到夜晚小宴时,整个帅府关门闭户外面都是李建成自己的锦衣家将警戒,除了他邀请的宾客其他人不得接近。那时候里面在说些什么又或者做些什么把戏,可就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   至于潼关的军政事务,一直都是下面的属吏自行处理。他这样做倒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这些吏员也不是没根脚的,每个人背后都有世家豪门的影子。世间所有的交易,都离不开各取所需,李建成获得世家名门支持,以确保自己地位稳固无可撼动,自然也要给他们好处。像是放权,就是好处的一部分。   谁的权力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世家门阀要想把持地方就得控制官吏,这里面包括的可不光是那些高官要爵,下面的实权小吏一样重要。这些高门中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脑子并不糊涂。事实上他们很多时候比起帝王来,头脑更清醒,只不过这种清醒是否会用来为国出力,就是另一回事。   这帮人对于权力的运作最为熟悉,知道诏令固然可以影响很多事,但是具体执行诏令的人影响也未必就弱到哪里去。只要掌握了执行者,就能够决定诏令内容执行成什么样子,又执行到什么程度,自然就不会放过对于吏员以及地方官员的控制。   李建成本来就仰赖世家之力,何况他俗务繁忙,恨不得有人为他分忧。世家推上来的人不等于是草包饭桶,其实这年月大部分知识文化都被世家把持,是以他们栽培的人,大多都有些本事。只不过他们的本事服务于谁,就是另一个问题。往往是手头微微一动,就是一笔数目可观的财货乃至田土易主,又或者是若干条活生生的性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些事和李建成又有什么关系?他求的是自己舒服过日子,外加确保继承大位,庶民生死些许土地变化,他才懒得过问。他是这样下面的官员更是如此,都乐得逍遥自在让下面人自行处置,直到今天才忽然改弦更张认真起来。   李建成不但宣布所有公文处置自己都要参与,还摆出了这么一副排场,让吏员们心里都敲起小鼓,不知道是哪位同僚做得太过分,激怒了李家世子要杀鸡儆猴。今日这帅府大堂以下,怕不是要多出几具无头尸才算了结。再看李建成那黑眼圈以及满是血丝的眼睛,分明是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心里就更为忐忑。人在这种时候最容易发脾气杀人,希望自己别成为那个倒霉蛋。   不过这帮吏员都是人精,很快就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之处。李建成虽然场面摆得很大,可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对于自己递交的公文根本不在意,处理各项事务也很是敷衍,甚至有时候能感觉到大公子的心不在焉。完全就是那些官员说什么,他就应一声,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入。乃至有人甚至担心大公子一会别在帅堂上打盹,那可就不好看了。   虽说李建成素来不问事,但是大公子名声在外,大家也知道他的才具不至于如此。他不是一个不学无术还要硬撑场面的人,此刻的失常表现,只能证明他心神不属,处理公务只是个过场,心思根本不在这件事上。   众人暗自庆幸之余,又不禁犯起了嘀咕。大公子不是要寻错处,也不是想要杀人立威,那摆这么一副仪仗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借这个机会等什么人?又或者等什么事发生?   就在众人正思忖间,忽然一名满头大汗的军士自外急行而入,口内不住高呼着:“军报!紧急军报!”   这名兵士头盔上插着一根翎毛,正是李建成麾下斥候“飞云都”的记号,只看翎毛那些护卫军士就不敢拦他。飞云都乃是李建成本部精锐游骑斥候,专门负责勘探军情打探机密,往往能抢在寻常斥候前面把紧急情报送来,阻拦他们便是隔绝消息,当即便要执行军法!是以由着这名飞云都成员一路来到大堂之前跪倒禀报:“潼关山路内,有瓦岗游骑出现,兵马约有数百人!”   这些官吏乃至武士听了都大吃一惊,瓦岗游骑出现在身后?这可是要命的大事!追究起来,搞不好真是要砍不知多少人头的。   可是反观李建成非但不惊,反倒是精神一振,似乎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之前的倦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高了几分:“可曾打探清楚?”   “一清二楚?”   “来得好!”李建成身形豁然站起,脸上露出难掩的得意之色:“诸公不必惊慌,瓦岗草寇的一举一动,早在孤掌握之中。此番他们自投罗网,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冯立何在?”   伴随一阵甲叶铿锵声,下首一员大将迈步而出叉手行礼。   “即刻统领所部越骑、射声两营,接应谢书方所部,将那些瓦岗贼寇擒来见孤!切记,不管头目喽罗,不可走脱一个!”   “诺!”   冯立乃京兆人,官居左翊卫车骑将军,乃是李建成的心腹。要知道李建成素来结好世家,和军将的关系不深,能被他列为心腹的武人寥寥无几,冯立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人为人低调不善言辞,又不好争斗,因此在军将中没什么名气。只有李建成最为心腹的亲信知道,冯立身上承担着两件不为人知的差事。一是操练李建成部下那些锦衣家将,像是那些刀盾兵便是出自冯立之手;第二则是统率李建成的直属卫队。别看此人名声不彰,却是李建成的嫡系股肱,更是位身怀绝技的虎臣。   眼看冯立领令而出,李建成又对众人说道:“潼关扼关中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如果无人勾结瓦岗暗中接应,那些贼寇何以潜越?此番孤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将这干奸细斩尽杀绝!”   说完这番话李建成重又坐下,随后吩咐身后侍从放上计时沙漏,等待着前方吉报。众人先是被这一番变故搞得不明所以,但是很快就有聪明人品出这里面的味道。苍茫群山出路不止一条,李建成何以能预先得知瓦岗贼寇从何而出,还令冯立去接应?   他刚才那番话又在指谁?此番他对付的到底是瓦岗,还是其他什么人?把自己特意招来,是为了处理公务,还是把事情闹大,以便当个人证?有些人已经嗅到了这里面暗藏的不寻常,开始后悔自己不该置身这等漩涡之中。   也有人盯着那个沙漏,计算着时间。   沙漏里面的细沙一点点流失,李建成的神色逐渐变得焦虑,饶是他素来养气,这当口却也忍不住用手轻轻敲击桌面排遣心中不安,其实不光他如此,两旁文武这当口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该盼着冯立成功还是失败。   眼看沙漏里面的沙子即将流尽,跟着就该把沙漏反扣过来继续计时的时候,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后就见冯立大步而入。   眼看冯立回来,李建成竟然无法保持镇定,霍然起身似乎想要绕过公案向下,只是迈出一步才意识到不妥又把脚收回来,强作镇定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门外。”   “带进来!让孤和各位文武看看,是谁胆大包天勾结瓦岗贼寇!”   冯立不曾言语,只是往旁边一站,时间不长,就见脸上满是泥水,身上衣服多有破损,整个人如同乞丐一般的谢书方低头而入。   满堂愕然。 第九百四十四章 破阵(三)   “如此说来,乐郎君你凭一人之力,就踏破了数千军阵?哎呀,早知道如此,我死活也得跟着走这一遭,这种好事我怎么就没赶上!”   军寨内,小六听到徐乐说起带领瓦岗甲骑自群山中破阵而出的经历,忍不住两眼放光。尤其是听到徐乐单人独骑在前追击谢书方,借着他当人肉盾牌,连破唐军四路军阵,单骑踏千军的事迹,更是觉得热血沸腾,为自己错过这么一场大战而惋惜。光是听乐郎君说,已经是这般热闹,要是亲眼目睹,又该是怎么一副慷慨激昂的情景!   乐郎君单骑在前,数以千计的精锐步兵如同珍珠卷帘之势接连崩溃。虽说乐郎君身后有数百精锐甲骑,可是从头到尾那些人都没动手,完全就是乐郎君单骑踏阵,把这些人杀得溃不成军。若是自己能跟在身边,这辈子也不算白活。若是跟那些梁亥特的人说起来,他们还不得把自己当神仙拜?   只是他一句话没说完,后脑勺已经挨了大哥一巴掌。韩约瞪着自家兄弟怒斥道:“闭上你的嘴!挺大个人了,怎么分不出好赖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胡闹?再要是不知轻重,我还得揍你!”   徐乐摆摆手:“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小六少年天性并无恶意,再说他也没说错什么。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我也不盼着再遇到。只不过很多时候事情不是我们不想就不会发生,说到底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小六这当口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不敢和哥哥争辩,尴尬地笑了笑,心虚地看向其他人。步离恶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宋宝则根本没理会,而是自顾思考着什么,至于李君羡则是紧皱眉头,倒是也没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离开潼关的路不止一条,李建成派出的兵马,也不足以把所有出口都封锁住。再说就算他能做到,也不会那么做。和李密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给宇文承基等人让出一条路来不能阻拦。就在徐乐铁骑踏破四路步兵之后,唐军对他们已经无法构成威胁。瓦岗军就能从容施展自己追踪的手段,循着宇文承基这路兵马留下的痕迹出山。   徐乐和徐世勣未尝不想追上宇文承基,在他返回李密大军之前将其解决,把李嫣给救出来。但问题是被谢书方这一闹,耽搁的时间不是一点半点。也慢说宇文承基所部都是骑兵,就算是步兵都不好追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就不是光靠信念或决心就能解决的。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先去整顿队伍再想法救人,是以徐乐也只好回到洛阳城外的军寨,和自己的部下汇合。   回到营寨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几个心腹召来说明所发生的情形,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得知李嫣最终还是没能救出来,被李密捉了去,大家心里自然都不好受,也就是小六没心没肺,注意力全被徐乐神勇给吸引过去,把最重要的事情给漏掉了,也就怪不得韩约发火。   徐乐知道韩约其实主要是生李建成的气,可是又找不到人,只好拿自己弟弟撒火。他叹了口气,语气故意放得轻松:“要是小六在倒也能帮我的忙。凭他的射术,肯定能把谢书方性命留下,哪里会让他逃走?若是拿了他首级回来,也好让韩大痛快痛快。说来我也得佩服他,这厮别的本事没有,逃跑的能耐倒是一流,最后还是让他给溜了。”   韩约闻言连忙摇头:“乐郎君说笑了。那等局面下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是天大造化,哪里还能想到其他。谢书方武艺不弱,哪里是那么容易拿的。这小子就算跟着乐郎君也就是个累赘,帮不上什么忙。”   宋宝这当口忽然说道:“乐郎君虽然没被他们拿住,可是终究露了行藏,会不会给咱们……我是说给二郎那边惹来麻烦?毕竟你那身甲胄是活招牌,自己也报了名姓,瞒不住人的。”   韩约大瞪着眼睛盯向宋宝:“你这话什么意思?怕乐郎君连累你?”   “这叫什么话?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事谁能跑得了?我这不是替乐郎君着想,也替二郎着想么?别回头李建成那边发难,二郎在长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连个准备都没有,那不是坐等着吃亏?”   步离冷哼一声并没言语,但是小狼女这个态度,已经表露无疑。一双好看的眸子内射出两道寒光紧盯着宋宝,仿佛她那两把匕首已经悬在宋宝咽喉、眉心之前,只要对方再说一句不利于徐乐的,这眼刀便会变成真刀,直接戳进去。   徐乐点点头:“宋大这话其实说得没错,咱们怎么都好说,二郎那里必须得考虑周全着。其实这次的事也给咱提了个醒,李建成坐镇潼关扼守咽喉,等于断了咱们和长安的消息。两边往来的消息,肯定逃不出他的手眼。是以我们彼此之间,没办法互通消息。不过这次的事倒是不必担心,打了便打了,还能怎得?李建成要想以此发难,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才行!”   说到这里徐乐看了一眼宋宝:“若是此时有人前来告宋大的状,说你铁飞燕勾结外人,出卖玄甲骑,我难道就会相信?”   宋宝被徐乐这眼神看得莫名打了个寒颤,就连笑容都有点僵硬:“那……那自然是不能。这事没凭没据,光靠空口说白话,怎么能相信?”   “是啊,无凭无据空口白话,自然是不能信的。”徐乐微微一笑,随后将目光从宋宝脸上移开:“他如今不是空口说白话又是什么?就凭谢书方一张嘴?还是那几个军将?且不说那些人的话有什么用,就算有用,李建成有没有那个胆量叫他们来做人证?”   宋宝先是一愣,没明白徐乐这话什么意思,随后便明白过来。徐乐帮助瓦岗军突围而出固然有问题,但是李建成的行为又何尝光明正大?事实上大家做的事都差不多,私下做了也就做了,真闹到台面上肯定有瑕疵。   徐乐的问题固然严重,李建成的问题也未必小到哪去。别的不说,他以三千步兵入山埋伏瓦岗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既然是埋伏,那就肯定对瓦岗的位置动向有所了解,也能算到他们这个时候必然要出山,否则就是围攻而不是伏击。那么李建成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知道他们要在今日离开?   再者既然李建成对于瓦岗军的情况了解到这个地步,为何始终对李嫣不闻不问?也不曾向长安进行奏报,这又该怎么解释?谢书方的人马摆出强弓硬弩,出手就是要命的架势,要说这是为了救人,那怕是怎么也说不过去。李建成如果真的在潼关群山之中伏杀徐乐,或是把他抓住,也就掌握了主动,后面怎么说怎么是。可徐乐成功冲出重围,李建成就没了证据发难。   他要真的拿这事做文章,自己这些问题也会摆在李渊面前,一样交待不下去。比起一堆人空口白话的控诉,反倒是李建成这些破绽是实打实的,怕是怎么也洗脱不了和李密暗通款曲的嫌疑。   作为手握重兵坐镇要塞的主将,单是这个嫌疑就可以要了他的命!当然,他是李家嫡长,不至于真的动摇根本,可是一个坏印象总归是难免。再说李渊这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搞不好会收回兵权,把这个不省心的儿子调往他处。要真是那样,李建成怕不是想哭都找不到门。   最重要的则是时局。   如果是太平年月,大将和皇子之间发生龃龉,多半是武将吃亏。可眼下乃是乱世,正是需要武人平定天下的时候,武将的地位建立于武功乃至个人安危性命之上,哪怕是为了做个样子给其他人看,就不能让徐乐太委屈以免寒了人心。   徐乐之所以敢放开手脚打,也是想明白了这一层。当时那个处境,自己要是缩手缩脚甚至惧怕后果,你才是真的完蛋,相反,自己闹得越大,反倒是越安全。就拿自己单骑踏阵这事来说,估计就要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打死谢书方,他都不愿意把这事公之于众闹得灰头土脸,李建成就算不考虑谢书方,也得考虑自家老子是否相信。如果真的就这么告诉李渊,徐乐一个人冲破数千人军阵,导致了上千精锐步兵损失。李渊性子再怎么好,多半也难以控制怒火,非得臭揍儿子一顿再说。   是以这个哑巴亏李建成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随着徐乐的离开,这件事注定就此不了了之,他也绝不敢到李渊面前继续告状,自然牵扯不到李世民。   看似由着性子乱打,这里面却有着如此仔细的考虑,宋宝也不由得从心里佩服。谁要说乐郎君只是匹夫之勇,不懂权谋手段,别人不说,宋爷非得好生教训他一顿不可。   这时韩约说道:“说到消息,咱们这也确实接到了一个消息,长安来的。”   一言出口,满座皆惊。 第九百四十五章 破阵(四)   宋宝乃至小六的惊讶,都在于这件事自己居然不知道。这韩约的嘴巴未免太严了,事先根本一点口风都没露,甚至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让自己察觉。尤其小六,那可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居然也瞒得死死的。   徐乐惊讶则是因为这消息是怎送过来的?李建成既然到了下死手的地步,大家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不但粮草盼不到,就是信息也不会畅通。不管是长安方面来的命令,还是自己这边的呈报,都很难送过去,就算是一些必须不得不转交的,未必就没有经过篡改。这种情况下,还能有长安的消息送过来?这真是长安的消息?又是怎么过来的?   看出徐乐心中所想,韩约连忙解释道:“这是二郎以飞鸽送来的,信得过。”   李世民虽然眼下处于一个很是尴尬的境地,看上去就是个闲散王爷什么权力都没有,尤其是最重要的兵权也被剥夺,但是他毕竟是李家二郎凤子龙孙,不至于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尤其是在李渊起家之初,李世民也是跟着一路打拼过来的,不可能除了玄甲骑外,再没了其他人脉。   比如李家的情报体系里,始终就有李世民的人马存在。毕竟这个体系虽然是李家几代经营起来的,但是李渊蛰居晋阳时期,主要经营这个情报网,并且让它运转自如的第一功臣还是李世民以及他手下那一干精干人员。   固然这种机构最为复杂,往往是一个体系内有若干股势力参与其中,谁也不能说把它完全控制在自己这一脉手里。可也正因为此,哪怕是李世民如今处境不利,李渊也不可能把他的人全都清理出去。如果真那样做,李家的情报体系恐怕马上就要瘫痪,什么正经事都别做了。   李世民只要做事别太出格,那么他动用情报体系里面的一些资源,做一点自己的事情,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事实上大家都在做类似的事情,无非是看是否会被拿到台面上说罢了。   在任何一个情报体系里面,消息传递都是异常重要的环节。毕竟千辛万苦得到情报只是第一步,把这份情报成功送出去,才是重中之重。李世民在梳理、完善李家情报网络的时候,也是在信息传递上下足了功夫,保证消息可以及时传送,不至于因为传递不及时而误事。这里面就包括了若干种传递方法,从遣使传书到信鸽传递不等。   不过韩约此刻说得飞鸽,并不是指真正的鸽子,而说的是人。毋庸讳言,情报体系从来不是朝着一个方向作用,固然要对外侦察消息,对内也是一样。尤其在李家这种家族,内部的情报挖掘消息传递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李世民再是怎么一个磊落男儿,既然生长在这种家庭,就得按照游戏规则做事,否则只会自己吃亏。   他不吝财货结好军汉,这可不是白费资财。军中高层军将或许要考虑的东西比较多,可是下面那些普通士兵大多心思单纯恩怨分明,没有那么多算计。谁对自己好,自己就要报答谁,为了报恩偿义,哪怕搭上性命也不皱眉头。   就如同世家控制的底层官吏能够控制地方实权一样,军队的基层,也是由这些老兵以及善战军将实际控制的。毕竟军营这种地方,上层还要看门第出身或者家世背景,到了最下面,就是谁能打谁面子大谁说了算。李世民结交的,都是军中好汉。能入李世民法眼的,在自己营伍里面混的都不会太差。这帮人未必做得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但是凭李世民和他们的交情,让这帮人送一封书信还不成问题,而这些人也就是此刻韩约口中的“信鸽”。   当然这种事情做得太多,肯定也会有问题发生,所以是非必要时刻不能用的最后手段。在徐乐出发前,李世民曾经对他说过。如果有必要的话,自己会启动这些信鸽传书,只不过最多也就是一两次再多就不可能。如果真的接到由信鸽送来的消息,就肯定是十万火急,务必要仔细应对。   原本徐乐也不认为真的会有什么场合,需要李世民动用这个资源。没想到就在自己前往潼关这段时间,居然真的有书信到来。   所谓书信,其实就是个小竹筒,上面火漆鲜艳印记特殊,正是出发前李世民和自己临时约定的那个暗记。   竹筒内放的,则是一道二指宽长不盈尺的白绢,上面的字也没多少,但是其内容却是触目惊心:裴寂统兵战刘武周复夺河东!   徐乐看过其中内容之后也不言语,将绢帛团起来丢到面前火盆中焚烧干净,随后将其中内容对其他人做了说明。小六和步离都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这消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河东?裴寂?刘武周?要说这些词自己都明白,可是放到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宋宝和韩约却是面色越发凝重。宋宝想了半天才说道:“看来,这洛阳城咱们是待不住了。”   韩约也同意宋宝的见解:“一个白面书生哪里是刘武周的对手?等到最后,还是得咱们玄甲骑上去顶雷。河东是李家的根本,不可能长期落在外人手里。估计用不了多久,调咱们的军令就该到了。”   韩小六还是有些纳闷:“那也不对啊。潼关不是有六万兵么?说不定是李建成那个混账东西走人,让咱们接着打瓦岗军。”   徐乐摇摇头:“那不是剜肉补疮?这六万兵一去,洛阳用不了多久就会失守。到时候瓦岗军长驱直入兵抵长安,大唐两面受敌不战自败。再说我们虽然不知道河东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但是连裴寂都顶上去了,显然是李元吉已经搞砸了一切,且情形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动玄甲骑,还能用谁?再说咱当初也跟过刘武周,知道他的打法虚实,用咱对付他也算是对症下药。等到裴寂打了败仗,就到了用咱们的时候。二郎也可以重掌兵权,从这点看,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宋宝也说道:“要我说这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本来我就在担心,李建成和咱们撕破了脸,今后肯定不会接济粮草。咱们光指望王世充,还不得饿死?现在有了这档子事,咱就不用再受他的鸟气,今后接着跟二郎干,连喘气都比现在痛快。要我说这回真是老天开眼,也该是咱们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徐乐看了宋宝一眼:“二郎费这么大周折,就为了告诉咱们一个好消息?”   宋宝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了高兴,把这点给忽略了。这封书信并不是日常问候,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送过来的东西,而是李世民动用了自己在情报体系内的关系以及军中人脉,送过来的最高密级情报。为了担心中途发生变故,所以才把信息缩减到这种地步。   这种情况下发出来的情报,想想也知道必然关系重大,怎么也不可能是让自己这帮人开心一下这么简单。只不过是自己从听到徐乐描述潼关大战李建成之后,就一直担心自身处境,因此只是考虑了好消息别的什么都没管,反倒是徐乐一直保持平常心,才能看出这里面的不同寻常。   他看向徐乐,等待对方公布答案。徐乐面色阴沉,语气凝重:“二郎这书信,其实是催阵鼓。他发出书信时,还不知道我们与瓦岗的这些纠葛,也自然不知道瓦岗内部的种种变数。他是希望我快点破敌,把九娘带回来。否则我这边只要一走,恐怕九娘那就没人管,或者说没人能管。”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君羡这当口终于说道:“其实要说救人,徐大他们是能想到办法的。虽说李密如今和徐大他们撕破了脸,但是瓦岗军的根基就是绿林,他李密就算有通天手段,也不可能让瓦岗军和绿林切割干净。只要想找,总可以找到一些人……”   “不必了。”徐乐打断了李君羡:“你是一片好意,只不过对于李密还是太过低估。这人心思歹毒诡计多端,论行军布阵,十个李密也未必能赶上一个徐大。但是玩弄诡计,怕是就要反过来算。且不说徐大未必能打探到什么消息,就算真的得来消息,我们又是否敢信?”   李君羡沉默片刻,也就没再说话。   徐乐又朝他点点头:“你的心思我能明白,也知他们都是些真豪杰。不过有些事勉强不来,最终只能看天意。至于眼下,还是那句话,求人不如求己。反正能够确定人在李密手里,咱们就从他手里把人抢回来就是了!” 第九百四十六章 破阵(五)   这帮人既然是徐乐的心腹,对他自然是都有所了解,哪怕是和徐乐相处时间最短的李君羡,也通过彼此之间的交手,大概能感觉到徐乐是个怎样的为人。对于他说这样的话其实不觉得奇怪,毕竟他就是这么个性格,如果不是如此豪气冲天,反倒是不像他了。   可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不管对徐乐再怎么尊敬信服,却也没法做到不产生怀疑。这不怪这帮人,实在是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就算再怎么佩服徐乐的本事,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达到目标。毕竟这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别说救九娘,就是和李密打,自己也没这个本钱。   严格说起来,其实到现在为止,大唐在洛阳战场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徐乐这支人马算起来,就是大唐先锋军而已,根本不是大部队。以一支偏师在前线击毙前任瓦岗首领翟让,又和王世充的大军打得有来有回,坚持到现在为止,负责防守的军寨依旧在自家掌握之中。换句话说,从场面看玄甲骑没有失地丢寨,从作战目的看,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果对比伤亡人数,更是足以被称为大捷。就算现在军令来大家拔营撤退,都可以称为凯旋。毕竟你瓦岗全部军力也没吃下我这一部偏师,还扔进去那么多人命,输赢还用说么?   可问题是胜负计算是一回事,能否真的从战略层面摧毁对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八百玄甲骑有资格称自己打了胜仗,但是没能力摧毁瓦岗军,这是所有人都得承认的事实。哪怕徐乐再怎么骄傲,也必须得认这个事实。双方兵力对比,已经超过一百比一了,你玄甲骑就算真是钢人铁马,也不可能个个以一敌百不是?   大家都承认,玄甲骑的成立就是个奇迹。而且自从成军以来,徐乐也带领大家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完成了一件又一件普通人无法完成的盛举。很多看上去难如登天的任务,最终也是被徐乐圆满完成。他是个天才,是个足以带领大家创造奇迹成就不世功业的伟大天才!但是他终究不是神,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解决,至少就眼下这件事而言,这些人看不到任何解决的希望。   大家的沙场经验都不少,自然知道哪怕是所谓的奇迹,背后也是有它的道理存在。不管是出其不意,还是最后时刻耐力的比拼,又或者是敌方的某个漏算。总之战争这种事说到底就是实力的碰撞,不存在天上掉馅饼,让你迷迷糊糊打仗又迷迷糊糊取胜这种好事。玄甲骑的胜仗,也是建立在各种条件之上,通过一名优秀统帅卓有成效的指挥,让所有变数都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变化,才能创造那些奇迹。   大家咬牙拼命舍命拼杀固然重要,但是仅靠玩命是没法取胜的。再锋利的刀剑也砍不动山岳,再优秀的统帅,也不能打赢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斗,而眼下玄甲对瓦岗,就不是什么对称不对称,而是以童稚对神魔,拿头去打?   哪怕李密是个痴儿,把这么多兵力摆开,玄甲骑想要赢都难如登天。何况李密别看是书生,可不是不知兵的。他能给杨玄感当谋主,来到瓦岗之后,更是以知兵善谋,才能迅速蹿升乃至于在极短时间内收复瓦岗众人之心。翟让也不是傻子,不会说谁说点什么,他就把对方当作卧龙凤雏让出权力。恰恰是李密足够优秀,他才自愿让位。   李密用兵的手腕或许不如徐世勣,但至少够用。他手上的兵力足够多,你用几百骑就想灭了他?这简直是做梦!   再者说来,玄甲骑的敌人是否只有一个李密,这也不好说。原本是自己最大助力的李建成,现在已经摆明了翻脸。这六万人指望不上是小事,真正的麻烦是洛阳城里的王世充。   因为洛阳府库中版籍户口的问题,王世充和徐乐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紧张。他不敢动徐乐,除了忌惮徐乐武勇以及瓦岗的威胁外,背后的唐军也是个重要因素。可李建成能勾结李密,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王世充难道比李密强到哪里去?还是说他和李建成之间有什么过节,导致彼此不能联合?   其实现在的局面相当于徐乐和周围所有人都不是朋友,哪怕不至于立刻刀兵相见,至少也不是能合兵破敌的关系。原本洛阳还能和徐乐合作,也是因为瓦岗这个外敌在。可如果徐乐真的要拔营,那么他们和洛阳就没了利害关系,王世充不从背后捅上一刀就不错了,还指望他能帮什么?不指望王世充,总不会真的拿手头这点人去硬拼瓦岗大军救九娘吧?   步离这时忽然说道:“我晚上去,可以的。”   徐乐朝她瞪了一眼:“你好生给我待着,没我的话哪也不许去!你当瓦岗军营是草原上的部落大帐呢?大家想怎么搭怎么搭,只要你本事够好,就能设法潜进去。李密再怎么不济,排兵布阵的本事是有的。你去了是送死!”   步离看看徐乐,没敢言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乐继续说道:“在某心里大家和九娘一般重要,并无高低轻重之分。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各安天命,这是武人宿命无话可说。可若是为了救九娘,而让你们轻身犯险,不管折损了谁,都是陷某于不义!”   如果说他只是强调危险,那未必能阻拦住步离。毕竟小狼女是素来的心里有准,她要是真认准了一门,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会坚持做下去,更不会把生死当一回事。可是现在既然涉及到徐乐的名声,她就不敢任性妄为。相反也正因为她心思单纯,会为了保护徐乐的名声,而变得过分谨慎不敢妄动,这也算是对症下药。   在这几个人里,除了徐乐之外,就是李君羡兵法谋略最强。他这人性子也直爽,心里存不住话,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瓦岗寨内人缘那么差。明知道徐乐是玄甲军中公认的神明,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乐郎君不和徐大联手,我也能明白。可是就咱们这点人去硬拼李密?这和送死有什么分别?李家那位九娘我虽然没见过,却也敬佩她是女中豪杰,更知道她是咱们的好朋友,在江湖打滚的,都知道这个道理。好朋友遇难不能不救,何况这个好朋友是因为咱才出的事,若是放手不管,那就不配为人了。可是救人不是送死。恕我直言,李密这厮打仗也有两下子,最关键的是人多。就算乐郎君你是孙、吴再世,也不可能真拿这点人就扫平瓦岗大军救了九娘。”   宋宝和李君羡没什么交情,素日也不怎么过话,但是这时候他第一个支持:“就算是奇兵急进也不行。他们的斥候肯定会看见咱,那么大的军营,怎么也不可能无声无息把人带走。退一万步说,你把人救出来也没用。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把咱围住来打。若我是李密,就拿九娘当诱饵,故意引咱们上当,到时候从外面一围,咱就算三头六臂也没用。”   徐乐并未发作,反倒是点点头:“你们说得没错。李密抓了九娘,肯定是有所图谋,其中之一就是要引咱们入彀。所以我既不能让步离去冒险,也不能让咱们这些兵马搞什么奇袭。几百甲骑跑起来,那动静赛过打雷。他们只要不是死人,就肯定能听见,还怎么奇袭?”   韩约这时候反倒是长出口气,他原先是担心徐乐急得上头,有点不管不顾,此刻听他这么说,才知道徐乐思路清晰。既然如此,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考虑,当下也不多问,只是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不管有没有二郎的书信,咱都得救出九娘。既然阿乐你都想到了,那我也就不多说。你怎么说,我怎么打就是。”   “话也不是这么说,咱们都是自己人,有事自然要商量着办。让你们懵懂着乱打,那我还有什么面目做这一军之主?其实五郎说得没错,寡不敌众。咱们这点人硬拼李密,是没什么胜算的,但如果加上王世充,是不是就有了一战之力?”   宋宝一皱眉:“就他手下那点人马,能管什么用?咱又不是没见过,一帮酒囊饭袋,一个个饿得都吃人了,哪里能打仗?”   韩小六也说道:“王世充这人我信不过!乐郎君这段时间不在,李密那边也没怎么攻寨子,王世充许是觉得自己太平,就连粮草接济都很是敷衍。说良心话,咱们现在的口粮也就够两三天,而且没什么荤腥。好在大家都是苦出身不至于闹什么,再说他给了肉我也不敢吃。可是就这个德行,还能指望他合兵破瓦岗?我看是够呛。”   徐乐微微一笑:“怎么?小六也有怕的时候?”   “怕?谁怕了?郎君你说句话,某当先锋,去踹了李密的营盘!”   “那倒是也不必。”徐乐脸上依旧保持笑容:“王世充的胆量、人品乃至兵马,我其实一样都信不过。不过如今的洛阳不同昔日,这里面的变数便未可知。”说话间徐乐的目光已经落向了李君羡。 第九百四十七章 破阵(六)   “不曾想到,兜兜转转一圈下来,你们居然投了洛阳?早些时候还杀得天昏地暗,一转眼又成了一口锅里抡饭勺的袍泽,这是什么世道?”   洛阳城中,大道之上。外罩一身簇新战袍内着皮甲的徐世勣与同样身着锦袍的李君羡同行,两人步态悠闲如同踏青赏景的游客,只不过和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以及洛阳城内的肃杀情景格格不入。   虽然得到了来自南方的补给,洛阳暂时不需要再吃人度日,但是民生并未恢复。由于瓦岗军这个巨大威胁近在咫尺,是以城市依旧处于战时管制状态,没得到允许不能出门,关门闭户百业萧条,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这两人的身份,倒是很有些意思。他们本来就是袍泽,不过那时候关系并不亲厚。虽说处于同一面战旗下,可是由于性格以及脾气的关系,算不上什么朋友。即便徐世勣并不会对李君羡开一些恶意玩笑,可是总归是志向不同理念各异,平素也没什么往来。反倒是现如今成了这种半友军状态,才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但能够同行,还能说一些贴己话。   听到李君羡的话,徐世勣先是叹了口气,随后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新战袍,语气中满是无奈:“我们的情形你想必也知道,不来这里又能往何处去?再说程、单两人伤得不轻,总要找个地方调养才是。支行满虽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是他正在用人之际,也知道我们的本事,倒是不至于慢待。只不过比起你来,我们总归是少了些运气,只好窝在这一亩三分地暂且栖身。不过你放心,乐郎君的事就是咱的事,再说我们也要和李密算账。这次和他交手,不管王世充如何打算,我们都会帮这个忙!”   徐乐进洛阳搬兵,并没有待太多人手,只带了李君羡一人而已。而且李君羡的职责也不是充当护卫,而是和徐世勣这帮人往来恢复联络。徐乐倒是没指望通过这点故人关系,把瓦岗军拉到自己这边。他要是想要那么做,当初就把人拉回来了,哪用得着现在这么麻烦。再说徐世勣手头加起来也就几百人,对比李密麾下庞大兵力,根本还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之所以让李君羡和他们联系,除了说开误会之外,也是为了让李君羡自己的念头通达些。   毕竟他是瓦岗出身,又投了玄甲骑。在乱世中,这其实是很正常的生存模式。但是在李君羡这等重情义的人心里,这始终是一根刺。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刺也算不上什么。生逢乱世本就是最大的不幸,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多几根刺又算得了什么?   但徐乐从不这么想。   他自己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奉直道而行,也不希望自家的手足心怀遗憾。尤其眼看着就要和李密决生死,一场仗打下来不知道有多少手足血洒疆场。力所能及范围内,当然要尽力为部下儿郎着想,至少可以心无挂念坦然赴死,这才是玄甲男儿本色!   这次的会面,也是徐乐一手安排。   离开险境之后,徐世勣和徐乐分别,也就说明了自己下一步的去向。正如他方才所说,这么一支人马,又处在交战的中心,能去的地方也不是太多。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倒是可以凭借骑兵的速度优势摆脱战场,找个相对太平的地方去落草又或者投奔某一路诸侯。可是眼下队伍里面重伤号就有好几个,这里面还包括了程咬金、单雄信这等要角,自然就不能想去哪去哪,只能就近找人投奔先落脚再说。   想来想去,唯一能投奔的就是王世充。虽然双方之前打得天翻地覆,但是属于国仇没有私恨,加上有这么重的外部压力在,想来王世充但凡脑子没有坏掉,都不会把这么一支精锐拒之门外。   对于他们的选择,徐乐并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试图拉拢他们,或者说留个后手的打算。他固然欣赏这些人的才具,但也知道世上英雄才俊不计其数,不可能都被自己纳入帐下。很多事说到底还是大势所趋,不是说他们有本事,自己就真的能把这些人留住或者非留下不可。他并没有做无谓的挽留,甚至没有多说什么,然则同为好汉,很多话不需要说出来,彼此就已经知晓对方心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徐乐安排这场聚会也就非常容易并不担心会被拒绝。   两位昔日并不怎么亲厚的袍泽,如今这种场合下同游,都觉得对方分外可亲。尤其李君羡更是如此,听到徐世勣坦言愿意出兵相助,只觉得精神一振。他才不管徐世勣所部有多少人,只知道眼下玄甲骑兵力少得可怜,哪怕只多五百骑,对于自己而言都是一支可观力量。再说徐世勣是何许人?瓦岗寨的精兵都是他练出来的,这帮人的优劣都在他心里装着。他要是肯帮忙,自己这边就省了好大力气。   他连忙问道:“王世充会放人?别回头他把你们扣住,不许你出战。”   徐世勣一笑:“他还想管住我们?我们在洛阳算是客军,没把命卖给他,他也管不到我们头上。”   “这王世充为人奸狡,这次怎么肯吃这么大的亏?”   徐世勣一声轻叹:“这还是托了乐郎君的福。否则依他的脾性,哪会对我们这群孤魂野鬼这般宽厚。还不是玄甲骑这么一支精骑在外,让他睡觉都不踏实。说来也好笑,瓦岗军十几万人马,他倒是敢来拼杀一番。乐郎君那几百骑,就让他如坐针毡。这厮为人一般,兵法才具也不过中人之姿,唯一一桩好处,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要在洛阳立足手上得有一支精锐。咱们这几百儿郎自从进了洛阳,器械钱粮就都没犯过愁,至于要求也很简单,让咱们变成他的玄甲骑。”   都是军中健儿,这话一说就明白。王世充控制的地盘有限,人口也不多,想要堆出海量步兵和瓦岗争胜负根本不可能。就算有江淮一带提供支援,数量总归也有限。这种时候就只能走精兵路线,练出一支骁勇善战的精锐甲骑来,就能在洛阳战场占据主动权。这也证明王世充这人格局不大,他就没想过控制整个中原地区乃至更大的地盘之后,如何自保守城的问题,而是立足于保住洛阳不失。   如果仅仅是保全洛阳的话,这么一支甲骑也确实够用了。毕竟一座城池的攻防战,战场空间就那么大。一支千人甲骑往来驰骋,已经足以控场。就算不能绝地翻盘,至少也能保护关键补给线的安全畅通。到时候用骑兵野战用步兵守城,短时间内怕是真没人能把他给打下来。   不过越是如此,这支骑兵也就越金贵,王世充舍得拿他们去拼李密麾下那支大军?乐郎君向王世充提出合作倒是没错,可是就他这个心思加上眼界格局,会同意?固然徐世勣带兵有方,能够保证部队服从自己指挥。可王世充要是真心想要留下这支甲骑不让他们参战,也肯定有的是办法。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的根基所在。徐世勣再怎么有韬略,也不大可能在大势上拂逆王世充心思。   想到这些的李君羡,眉头又微微皱起,看向宫室方向的眼神,也变得满是焦虑。徐世勣在旁拍拍他的肩头:“别多想了,你担心的事情我明白,不过这种事担心也没用。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乐郎君不是个脑子一热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既然来找王世充,肯定有他的谋划。”   李君羡默然不语,只是叹了口气。徐世勣又说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半点勉强不得。你跟对了人,便不要胡思乱想,只管按令而行,说不定日后封侯拜将也未可知。我只说一句,乐郎君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他……不会害人。”   李君羡看看徐世勣,两人对视良久,随后都点了点头。“不会害人”,这四个字的评语在绿林人心中,有着远超常人想象的意义。毕竟江湖这种地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害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一个人可以得到不会害人的评价,便是值得托付性命的好朋友,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真要是遇到且能结交,也是江湖人几辈子的福分。   李君羡苦笑一声:“只可惜这等人先遇到了李二郎。”   “这便是我说的命数了。翟大、李家九娘,还有你我,都有自己的命数。你的命数好,自己便要惜福。”   说到这里徐世勣又是一声长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命数,看到天下太平刀枪入库那一天。”   “都是李密那厮!”李君羡握紧了拳头:“找到机会,我非要了他的人头不可!”   徐世勣也点点头,目光转向洛阳城外:“他既然与乐郎君为敌,他的头怕是离落地也没多远了。” 第九百四十八章 破阵(七)   王世充与徐乐见面的情形自然和李君羡那没法比,甚至和之前也都不一样。他选择了在自己的书房与徐乐见面,而不是之前安排的馆驿或是城中宫室。虽然大家都知道,城中那位皇泰主不过是个人形傀儡,实权都在王世充手中,日常他也是在宫中居住接见百官处理公务。可是在徐乐面前,他偏要装出一副忠臣模样,不但不敢占据宫室,就连衣衫都格外简朴。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彰显自己的品德高洁,不足以让徐乐这等豪杰认同。   对于他这套造作表现,徐乐并没发表什么意见。他身上也是裹着一领半新不旧的战袍,上面还有不少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渍。一看就知道这件战袍的主人征战沙场战功无数,上面点点血迹便是最好的证明。人往那一坐,那股锋锐之气便扑面而来,刺得王世充心惊肉跳周身不自在。原本以为自己得了徐世勣这些瓦岗旧部投奔,腰杆子一下就能硬起来。可是真到了直面徐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欠缺火候,别说抗衡了,就是这种平等相待都很难做到。   徐乐看着对面王世充,心中也满是鄙夷。这等人充其量就是个奸贼,尚不足以称为奸雄,就更别说问鼎天下。就算一时侥幸得了社稷,国祚也不会长久。老百姓过不上几天安生日子就还得遭罪。   他的格局气度决定了留不下真正英雄,徐世勣那帮人和他的关系也不会维持多久,估计很快就会分道扬镳。眼下这个时代,天下格局已经从群雄纷起逐渐进入一个几方势力稳定局面然后角逐最终赢家的阶段,王世充这种人出局是必然。就看他自己会不会做人做事,能不能让自己落个相对好一些的收场。   心里如是想着,目光则锐利如剑直刺王世充的双眼,说话的语气依旧如往日般强硬,并没有低头求人的意思。   “如今情形便是如此,你我两家即为盟友,理应共同进退。不过洛阳城中军政悉决于君,何去何从还望王公明示。”   王世充干笑两声,并没急着做出回应,而是在那里嘟囔着:“李密乃是某心腹大患,若非他领兵相攻,我又何至于向李公输诚?实不相瞒,这件事到现在都还有些首尾,不少人背后议论,都觉得某不该如此。可是他们又如何知道某的难处?洛阳的情形乐郎君是知道的,若不是你来得及时,现如今城池多半都已经易主。瓦岗兵山将海,哪是我能对付的?就算现在多了些援兵,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和人家比实在差得太多了。人啊,得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某就是个无能之辈,不过是运气好打了几个胜仗,被先帝认为是个能带兵的,才让我到了这个位置上。可就算是那些真能带兵的,也照样打不过瓦岗,何况是我?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公的意思是不愿意出兵了!”   “非不愿,实不能。”王世充连连摇头:“我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倘若我野战能胜过瓦岗军,又何必向长安求援?邙山一战,我手上那点家底几乎全军覆没。就算硬着头皮出战,又能管什么用?几千步卒数百甲骑,对上瓦岗大军,不就是一通战鼓的事情?玄甲神勇天下无双,可是旁人没有徐将军手段,又哪里打得出徐君那种胜仗?八百敌十万,这话说说还可以,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哪里敢真的去做。再说他也做不成啊。”   徐乐冷哼一声:“王公以为做不成便不去做,接着就天下太平?天下间有这种好事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也别以为我家圣人不知你做了什么!”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然一厉:“王公以为自己龟缩城中作壁上观,便能左右逢源?此时此刻非友即敌,莫非王公想要与我大唐一战!还是以为徐某麾下八百甲,破不了这洛阳城?”   说到此处徐乐的双眼放出两道寒芒,如同两柄利剑直刺面门!王世充被徐乐气势所震慑,恍惚间竟然产生一种错觉:对面少年身后忽然出现千军万马,满身具装手持长矛铺天盖地涌来,下一刻就会把自己踩成肉泥烂酱!   机灵灵一个冷颤,幻境也消失不见。王世充也说不上来,到底是被徐乐气势所震慑,还是自己心里有鬼,因此对方一发作,自己先就没了底气。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做的事情他知道了?这到底是实话还是诈语,他知道了什么?又知道多少?   要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情,如果放到台面上,势必会引发轩然大波。这里面牵扯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势力也不是一方两方,而是把交战各派都牵扯其中,其中也包括大唐一方。所以徐乐所谓大唐之怒自己其实是不怕的,但是徐乐最后一句话却不能不认真考虑。要知道整件事里,各方或多或少都有所得,只有徐乐是那个倒霉蛋。换句话说,可以看作是各路势力联手算计了玄甲骑一次。这里面不光有敌人也有自己人,如果他真的什么都知道,肯定是火冒三丈。   这股火他能发泄在谁身上呢?这几路人马里面,算来算去都是自己最弱,拿自己开刀也正常。正如他所说,其部下八百甲骑要说踏平瓦岗军恐怕做不到,要说打下洛阳……这还真不好说。说来也怪,洛阳城高壁厚易,哪怕李密麾下大军前来,自己都有胆量凭城固守打他个十天半个月。可就是面对徐乐和他部下那支如同鬼神的骑兵,自己就感觉不到半点胜算,这也说不明白原因,就是一种纯粹的恐惧。否则刚才也不至于产生那种丢人的幻觉。   王世充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同意和徐乐的面会。若是他此时爆起伤人,挟持自己夺取洛阳又该如何?别看家中已经布下上百精兵,可是当下就是自己和他两个人。真要是动起手来,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徐乐瞪着王世充,神色依旧冷厉。杂胡,就你这点胆子,也妄想夺取天下?简直是笑话!连直面自己的勇气都没有,还想要搞风搞雨,实在是可笑至极!不过心里再怎么冷笑,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怒色不变。   “王公可有决断!”   “乐郎君息怒……息怒。”王世充拼命挤出个笑脸,姿态谦卑到几乎是谄媚的地步:“此事干系重大,得容某这里仔细商议一番。毕竟洛阳城中文武众多,在下也不能一言而决。毕竟临阵厮杀离不开三军用命,他们若是不愿厮杀,勉强也是无用。乐郎君身为带兵之人,这个道理你自然是懂得的。”   “说来说去,不过是贪生怕死四字。”徐乐的语气终于放缓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随时要爆发的样子。但是语气依旧冰冷,态度还是非常强硬:“外人多言王公善谋,徐某看来却并非如此!从方才你便认定,某是要拉着洛阳兵马去送死,却不想想某的命难道就不是命?玄甲将士难道各个蠢笨不知死活?若真是如此,玄甲骑又如何能有今日?倘若这一战真是必死之局,也别说王公没法号令部众,徐某又有什么神通,让麾下兵将甘心送死?要真是个死局,某此刻还敢离开军营?就不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部下便卷旗四散?”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路连拳,打得王世充晕头转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仔细想想,徐乐这话属实也没错。一样都是人,玄甲骑就算有亡命徒,也不可能八百来人都是不要命的莽夫。也别说徐乐成军未久,就算是那些世家门阀的私兵部曲世代家仆,也最多就是弄几百不要命的死士。要说整支军队都是心甘情愿为将主赴死,眉头都不皱一皱,那根本就不可能。   也就是说,和瓦岗军开战真的有胜算?说良心话,要是真能打败瓦岗,王世充自然是双手欢迎。毕竟那也是头吃人的老虎,自己和他们勾兑是一回事,能否和平相处是另一回事。洛阳城是双方必争之地,不管过程里双方怎么勾兑妥协,最后结果必然是不死不休。   这是彼此之间心里都如明镜的事,有机会打死对方,肯定谁都不会留情。但王世充嘴上说的谦虚,心里却不认为自己真的不懂兵法。能够靠着军功得到杨广信任,最终坐镇洛阳的,又怎么会真的不通战阵?   哪怕想破头,都想不出有什么可能战胜对手。饶是他也知道,徐乐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也不由得不审慎对待,盯着徐乐看,期待对方给出明确答案。   徐乐冷哼一声:“事情就在明处,难道王公看不明白?洛阳城中新投奔的是哪路人马,你心里不清楚?瓦岗之所以能够扬名天下乃至战胜骁果,靠的是谁?瓦岗五虎已去其四,三军主帅也已经易主。纵然带甲十万,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再说明白一点,自古来兵多累将。前者杨玄感之败,如今李密不过重蹈覆辙。所谓十万之众不过土鸡瓦犬,你究竟在怕些什么!” 第九百四十九章 破阵(八)   自从邙山之战结束之后,王世充主要待在两个地方。大多数时间他待在皇宫中,代替那个名义上的帝王处理政务,小部分时间则待在自己的府邸。正常情况下官员的朝见,甚至各地援兵军将的参拜,都要来到宫殿,如同参拜天子一般向王世充行礼,这也是他树立自己权威,潜移默化改变众人心思的手段。不过真正决定洛阳军政要事的地方,则是自己的宅邸。   这种时候一般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把段达等心腹邀来集思广益,共同商量如何处置。再一种就是只有王家人自己参与的会议,在场众人都是王世充子侄,除了王家人一个不要。而这才是决定真正机密大事的会议,每当把王家人聚在一处秘密商议,决定的结果都将影响洛阳城的存亡又或者城中那些高官显贵是否能保全性命。   说到底还是王世充的根基不够,无法形成一个可靠的班底。他毕竟是个胡人,也没有多少名门支持,是以没有几个可靠的文武辅佐。哪怕是段达那种老伴当,也是因为自己胆小外加纷乱的时局,不得不和王世充合作,并不代表真的和王世充一条心。真正遇到大事的时候,可以信任的也就是自己的宗族。   在房间内的既有王世充的几个兄长,也有他自己的儿子、侄儿,把个书房填得满满当当。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王世充家里遭了什么横祸,一帮子弟商量着要分家产。   由于整个家族都是胡人血脉,所以并没有传统汉家大族那么多规矩。长辈肯定是要受到尊重,但是小辈该说话还是能说话,尤其是那些正在当打之年,平日能为王家冲锋陷阵的小辈,就更有资格发表自家观点。   王仁则这些时日凭借自己一身武艺以及酷烈手段,很是收服了几支来自江淮的勤王军。那些带兵军将或死或降,兵马也为王仁则所吞并。是以在王世充面前也就格外受宠,说话更没有多少顾及。   他的脑袋摇晃的如同拨浪鼓,嘴里不住说着:“这么大的事情,哪能说应就应了?对面那可是瓦岗军,他们的厉害咱又不是不知道,真打起来哪有咱的好果子吃?能守住城池就不错了,还想着野战破敌?这根本是做梦!要我说就算要打,也不能是现在。等到再来几支勤王军,咱们拉出一两万队伍再说。”   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道:“就算有两万人马,咱们不还是人少么?该寡不敌众,依旧是打不过人家。”   “休得胡言!”王世充呵斥一声,不过这话音不大态度也不坚决,谁都看得出来,他这就是走个过场给王仁则来点面子,从心里实际是支持儿子这个问题。   王仁则之父,便是王世充的兄长王世恽,现为洛阳城内史令。这个官职相当于宰相,乃是文臣中的翘楚。不过王世恽却并非什么出色文臣,之所以担任此职,不过是因为王世充要把所有的机要职务都交给自家人控制而已。   他没有什么本领,最大的本事就是随声附和,跟着自己的兄弟走。听到王世充教训王玄应,便也呵斥王仁则:“混账东西!这里有你说话份么?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不该打,自有你叔父做主,你个做侄儿的就安心听令就是,哪里有那许多言语?再要多言,仔细自己的皮肉!”   王仁则虽然是魔王,却也终归不敢忤逆天伦,只好低下头,嘴里小声嘟囔:“这本来就不该出兵。咱的城里多是步兵少有骑卒,他玄甲骑打了败仗可以一走了之,咱往哪跑?好不容易聚集起这点人马,别回头一阵就给赔进去。再说徐乐我看也没存什么好心,拉咱出战就是让咱去给他垫刀子。”   王玄应道:“可是瓦岗早晚得打。就算粮道始终通畅,咱的兵也不会多过瓦岗。”   “单论兵力多寡,肯定是咱们吃亏。可咱们手上的都是经制官兵,懂得厮杀战阵。这样的兵马有个两三万,便足以颉颃瓦岗。咱也不用打赢他,只要让他知难而退就能保住洛阳。”   “入娘的,你还不肯认错!”王世恽骂骂咧咧便要起身去打,却被王世充制止,他又看向王世恽:“你觉得徐乐所言没有道理?”   “他那叫个鸟的道理?不就是来了个徐世勣带着几百残兵败将,就断定瓦岗不堪一击了?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吧?侄儿也不是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破船也有三千钉,哪怕瓦岗真的今非昔比,也不是咱能招惹的?再说徐乐把话都挑明了,按他的性子,这账肯定得算。到时候咱们的老本都打光了,还拿什么和他打?”   王玄应的兄弟王玄恕摇摇头:“阿则,这话说不通啊。和瓦岗决战是他说得,咱们是友军,他的兵马才是主力。怎么到你这就拧过来了?既然他是主我们是客,那战守走还不是咱自己说了算?他想让咱拼光老本,也得咱们愿意才行。我要是他,现在肯定是担心咱的人到时候不出力,你这怎么反过来想?我也知道你因为放粮的事情看他们不顺眼,但也不能就事事和徐乐作对。这是我看对咱有利,应该出兵。咱和瓦岗肯定是不能议和了,徐乐那八百人在前面,咱就得管他们饭吃。这次他来一趟,又搜刮走咱们那许多粮草。就这么耗下去,咱不得饿死?早点把这瘟神赶走,咱也落个清净。徐乐是咱的仇人不假,李密又是什么好东西?左右都不是什么好货,让他们打个痛快,谁死了都不坏。”   王世充点点头:“二郎所言不错!”   他这话一出口,王仁则当即便不再说话。王家人议王家事自然可以畅所欲言,但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尤其洛阳眼下这么个情况,就更容不下太多声音,玄甲骑力抗瓦岗这段时间,洛阳城里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收权。   之前王世充已经把权柄集中到自己手上,这段时间则是把这一点发挥到极致。反正总共就那么一座城池,军政事务加在一起也就那么多,王世充自己的才具完全可以处理,自然就没了分权的必要。哪怕是王家人内部,也明白自家人的念头,一旦他敲定的事情就只能服从不能违拗。不管是否愿意,都得听令行事,否则哪怕是骨肉同胞也没有情面可讲。   好在王世充也没有想过全靠威压让人执行命令,看看众人随后又说道:“自家人为自家着想,没有谁是错的,只不过是考虑的周全不周全。孤也知道,就咱们眼下这点兵马,很可能一战就折损殆尽。不过正如二郎所言,我们出兵多寡乃是自家控制,徐乐如何能管?现如今的徐乐是众矢之的,上了战场就由不得他,就算他麾下甲骑来去如风,也不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再说他玄甲骑靠着战无不胜的名声立足,我们输得起,他输不起!”   众人全都点着头,王世恽这当口又说道:“可要是唐军得手,也未必会放过咱们。”   “他的后方已乱,哪还有余力对付咱们?”王世充一笑:“只要金狼汗铁骑南下,李渊还有几天好日子可过?他要对付突厥,就少不了玄甲骑出力。可若是玄甲精华步骁果后尘,李渊还有本事对付咱们?到时候孤反倒是要出兵扫荡中原,和他争一争天下!阿则!”   王仁则连忙行礼应诺,等待王世充吩咐。   “让你手下最得力的人走一趟金墉城,给李法主那边送个信。他当日卖个人情给我,我今日也还个人情与他。既然徐乐想打,就该光明正大的打,让李密有所准备,这仗才有意思。偷偷摸摸不算好汉。”   “这……”   别说王仁则,就是王世充那几个兄弟,这下都成了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看着王世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要帮徐乐又要给李密通风报信,这图的是什么?这事干的里外不是人,不管谁赢了都不会饶了自己,岂不是糊涂透顶?   似乎看穿了众人心中所想,王世充冷哼一声:“尔等心思孤都明白,不过你们心中赢家不是李渊就是李密,可曾想过这个赢家是我们自己!”   他说话的声音陡然变得一厉:“你们的心思都放在洛阳,孤的心思则是天下!李渊也好李密也罢,都是咱的仇家。自瓦岗陈兵洛阳以来,我等寝食难安,玄甲骑则目中无人屡屡相欺。如今天赐良机,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阿则!你把人派出去之后,便去选拔精兵。切记所选者皆为步卒,人务必要精壮强悍,器械衣甲也要精良完备不可有丝毫差错!最重要的是,这些兵马要能听你号令如臂使指,不可有丝毫迟缓。大郎。孤明日便会把徐世勣和他的部众选为宿卫护你周全,你便替孤把他们看牢,绝不许这些人真的上阵去和瓦岗厮杀!”   得了命令的全都领令,那些没得命令的自然也闲不下来。王世充从现在开始,就要在洛阳城中营造出一股决战将至的气氛。除了临阵厮杀的那些军将之外,后勤补给粮草筹措都离不开人手,自然谁也闲不住。   不过众人心里都有个疑问,王世充到底是有何自信,认为自己可以火中取栗一举灭掉这两股强敌?徐乐且不提,单就李密而言,就怎么看都是个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哪怕失去了瓦岗五虎支持,也少了千把骑兵,可是对于瓦岗军的体量来说,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李密内军尚在,何况还有那么多兵马,就算真的是充数送死的乌合,人数到了一定程度,照样是蚁多咬死象。王世充的把握来自何处?而李密又是否真的会依徐乐所说,和他决战? 第九百五十章 破阵(九)   其实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韩约等人心中。宋宝多谋善变,属泥鳅的滑不溜手,考虑事情本来就比正常人多。韩约则是徐老太公栽培出来,给徐乐做副手的人。除了武艺之外,也同样学过兵法。毕竟当年徐老太公就考虑过,如果日后孙儿继承祖业披甲为将,身边总得有个左右手。因此对韩约也算是刻意栽培,教授了满身的本事。文韬武略样样皆能,固然不如徐乐,本身也不是庸手。   结合这段时间种种经历以及李世民千辛万苦送来的书信,他们推测出一个可能:最近这一系列的事端,都是李密在背后搞的鬼。正面以轻骑骚扰战术和玄甲骑打烂仗拖延时间消耗兵力,背后则联络刘武周偷袭河东。固然受距离以及消息隔绝影响,他们尚不知情况恶劣到了何等地步。但是从种种迹象判断,也能感觉出战略方面,主客已然易位。如果说没有将帅不和上下离散这些问题,那么大唐一开始绝对是占优势的一方。反正洛阳不是自己的地盘,战走随心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扼潼关咽喉以拒瓦岗大军,总体上还是把握着战场主动权。   如果说那个阶段,肯定是瓦岗急于求战。毕竟不把唐军的问题解决,他们就没法安心攻打洛阳控制整个中原。徐乐要是在那时候筹备决战,李密肯定会配合。   现在别看从人数实力上,依旧是瓦岗占据绝对优势,但是战略态势已经变了。换做自己是李密,肯定不会跟徐乐开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就这么耗着也没关系。按说这时候,李密肯定是要粘住自己这帮人。想要走不让自己走,想要战也不和自己战。等到河东那边打出个结果,唐军进退失据的时候,再找机会一击封喉才是正常的打法。   这都不算什么高级战术,只要脑筋清醒,带过兵打过仗的都能想出来。李密又是杨玄感谋主出身,这些事情不会想不到。就不说自己能不能打赢瓦岗,就说是想打,对方就会配合自己开战?   哪怕是徐乐从洛阳带来王世充允诺出兵的消息,韩约、宋宝依旧忧心忡忡。只不过两人心思不同,宋宝在意输赢,韩约想得就简单多了,对方若是铁了心不打又该怎么办?本来骑兵就不适合拿来攻坚,何况玄甲骑手里并没有多少可用的攻城器械,总不能真拿绳索和简易云梯去攻十几万大军的城池。比起战败,更大的麻烦是求战而不能。真到了那步,自己这些人就尴尬了。   士气可鼓不可泄,下面的兵士这股子锐气被主将激发起来,不管不顾先冲出去再说。这种情况可一不可再,如果打起来还好,万一到时候发现自己攒了一身的力气,迎面撞上的是城池,而且自家主将还拿它没辙,对于军心士气就是毁灭性的打击。前面有多威风,这种时候就有多失落。再要想把这股劲振奋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真要是这口气没了,等到人家想要决战的时候,被动的就是自己。   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想,该做的动作哪样都没耽误,两座军寨都已经热闹起来。从上到下都得到了要和瓦岗贼决战的消息,开始厉兵秣马准备决战。军中的口粮不再控制,所剩不多的肉食也开始准备一次性分发下去,让弟兄们吃顿好的。大多数人则开始整顿衣甲擦拭锋刃,又或者朝着家乡方向凝望久久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主帅军帐内,几位玄甲大将都已经扎束齐整,就连新加入的薛家四兄弟也是一样。他们其实不是玄甲骑的人,自身也不会玄甲战法,在军中很有些别扭。但是这四个人现在已经没了退路,就这么回去一准是个死,只有跟着徐乐把李嫣救回来,才能搏出一线生机。是以要论求战之心,他们四个比寻常玄甲军将更为迫切,但他们和韩约一样,都担心李密做缩头乌龟闭门不出,那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乐自从洛阳回来,便也如麾下军将一般打磨爪牙只待厮杀,直到此刻才将众将聚于面前,直面众人的担忧。   “你们随我的时间长短不齐,既有徐家闾的乡党也有刚刚结交的手足,但论起交情都是一般不二,我于诸公亦是推心置腹绝无虚假。能和我徐乐结交且走到今日的,必然都知道我的脾性。我生平不畏难、不怕死,却也不会带着部下儿郎自寻死路以卵击石。纵然是有几次以小搏大,也是因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诸位回想一下,我们玄甲骑哪次拼命不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如此?大家一般都是人,难道有人天生就愿意寻死?还不是情势所迫?再者说来,我们能有今日,也是靠搏命搏出来的。若论搏命手段,咱们认第二,天下还有谁敢充第一?”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倒是让气氛略有缓解。每逢大战之前,主将固然不能懈怠,但也不能让气氛过于紧张压抑。若是搞得风声鹤唳,下面的兵士自然就没了希望。最多就是成为亡命一击的哀兵,短时间内或许很厉害,但是只要战斗的时间一长,肯定会被打回原形,整个军阵也会因此溃散。是以他这适时的玩笑,倒是让几位军将放心不少。自家的主官还有心思说笑,就证明对战局充满信心,这一战或许并不像自己想得那般紧迫?   徐乐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是好胆色,不管对面十万还是百万都不会怕。唯一可虑者,不过是敌兵龟缩不出据地而守,挫了咱的锐气。毕竟咱们玄甲骑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咱的脚力不能飞进城里,手头也没有攻坚破城的家伙什。我也承认,倘若李密真的坚守不出,咱们谁都拿他没办法。不过某既然敢下定决心决战,自然是有这个把握。”   听到主将这般说,众人心头稍稍安定。不过薛万彻到底是刚刚来投,对于徐乐的武艺自然是佩服,可说到领兵打仗还是没有什么信心。因此接话说道:“不知乐郎君的把握是?”   步离挑了薛万彻一眼,眼神里满是嫌弃,似乎是在说:乐郎君说有把握就有把握哪有那么多话问?   徐乐倒是没像小狼女这么霸道,朝薛万彻道:“这把握便来自李密!”   他语气渐渐变得高了几分:“诸君试想,李密都做了些什么!谋诛翟让宗族于先,暗算自家良将于后。这种人怎么可能让部众归心?就算部下嘴上不说,他自己难道就真的相信,三军对自己忠心耿耿甘心听从调遣?自古以来想要立威,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建立军功!要说急,他比我们更急。要不是他劫了九娘,我们就凭寨固守,让他困居在此进退不能,等到师老兵疲人心思变的时候,看看是谁坐不住?某敢断言,他之所以劫走九娘,就是为了尽快促成决战以威压部下,绝不是跟咱们在这里空耗时光以拖待变!”   徐乐目光扫视众人,一干军将虽然没人说话,但是目光中的疑惑乃至彷徨逐渐消失,基本都恢复了往昔的坚毅!这也正常,八百对十万,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感到恐惧。事实上如果不是徐乐能给部下足够的信心,就这个阵仗出来,部下怕是早就造反了。   正因为一路走来,从不曾拿部下性命为自己升官发财垫脚,也不曾为了为将在前临阵在后,更是带着部下一路攻必取战必克,靠着这辉煌战绩积累的信任才能让这些军将给自己这么高的信任。   自己有的,正是李密所欠缺的。诚然,他是瓦岗的谋主,之前也是杨玄感的智囊,号称足智多谋,十策之中往往有九策出自其手,更是靠着谋略布局让瓦岗实现了龙腾九天的变化。这些都是他的成就,自己也不能不认。不过李密有个最大的短板,就是缺乏实战经验。   他之前谋略的成功,是建立在那些优秀部下舍命厮杀的基础上。如果没有徐世勣运筹帷幄统兵练兵,没有瓦岗五虎陷阵杀敌舍命血战,他的计划就是空谈根本落不到实处。自己不是个只推崇武力藐视智慧的人,事实上昔日战场上也曾经出现过谢艾、陈庆之这种不善于厮杀但是用兵如神的名将。李密同样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物,但前提是给他足够的时间成长,经过岁月的打磨战阵的训练,才能一点点把人磨出来。可问题是李密首先没这个心态,其次自己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他既然喜欢玩阴谋诡计,那就且由着他去就好了,他用阴谋我用阳谋,以堂兵正阵相攻,任他有多少变化,我只管一槊打去!倒要看看,这场比斗到底谁才是赢家!   看看自己面前这些军将,徐乐心中豪气顿生。玄甲虽然兵少,但人人如龙个个似虎,气势可吞山河!你李密虽然兵多将广,可是你亲手逼反了自己最为心腹的那部分精锐,还有什么人可用?有谁能站在你面前,挡我玄甲雷霆一击! 第九百五十一章 破阵(十)   红袍翻滚,如同血海。金盔耀眼,灿若繁星。   自高空俯视便会发现,邙山脚下成千上万金盔金甲红战袍的武士在行动。这些人不光衣甲鲜亮形制特殊,而且所有人都露出了自己的臂膀,将那造型独特的血鹰纹身暴露于阳光之下!那支曾经名动天下的骁果军,重现人间!   随着前者那场大战,骁果军全军覆没,这支军队一度沦为奴兵苦役一般的存在。不但是衣甲资财被夺,自己也失去了人身自由,被迫在瓦岗军中充当民夫。每天的口粮只相当于正常瓦岗军战士的一半,这还是上面发下来的数量,真正吃到嘴里的还得打个折扣。   工作则是从早到晚从无停歇,不管是军中诸般杂事还是日常的种种庶务,都落到了他们头上,甚至同是民夫的人,也可以欺负这群曾经的天下武人精英。支派他们干活,或是夺他们的口粮都不在话下,谁敢多说半句,立刻便要扣一个意图哗变炸营的罪过接着就是一刀砍过来。对他们来说,当牛做马都只能算作奢望。毕竟大多数绿林人出于保护财货的目的也会爱护牛马,但是没人会爱护这些骁果降卒。   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这些人还会被驱使着当作炮灰,承担第一波攻坚任务。往往就是手里拿根木头棒子便往前冲,身后则是督战队雪亮的大刀。留给他们的路无非是死在防守方手里还是死在督战队手里这两条,除了极个别的幸运儿,大多数人都是难逃一死。   哪怕是侥幸活下来的,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等着他们的无非是之前生活的轮回,直到死去为止。由于骁果军成员来自于募兵而不是传统的府兵体系,所以哪怕是瓦岗军中原本的大隋官军降卒,对他们也谈不到香火情分更不会予以照顾。往往是刻意打压,以表现自己对瓦岗的忠心。   在瓦岗军体系内,骁果军就是处于最低层的存在。顶天了就是会说话的牲口,再就是可以拿来消耗又不用心疼损失的人肉盾牌。一段时间内,原本象征骁果荣誉血鹰纹身,都和部分世家逃奴身上的奴隶烙印等同。   这些行为听上去或许有些过分,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并不会让人感觉有多奇怪或是难以接受,只用两个字就能解释这一切:降卒。在军队体系内,降兵就意味着失去了自己作为人的一切权力,连生死都操持于他人之手,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如果不能接受,当初何必投降?舍出一切厮杀,难道下场还会比眼下更糟么?或许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们也会做出投降的选择,可是在那一刻真的到来之前,不妨碍对降卒冷眼嘲讽外加施以虐待。总之就是留你一条命就不错了,哪还有那么多要求?   谁也不会想到,这支部队居然还有翻身的一天。哪怕是裴仁基这位见惯大风大浪,也懂得为官之道的宿将,也不曾想到骁果军作为一个整体,会有朝一日重新被启用。原本他也能看出,对骁果军的种种打压,是上层的刻意为之,这里面不乏徐世勣、魏征等人的心思。他们不杀骁果军还要用粮食养活他们,就是要有朝一日将这支虎狼之师收为己用。不过在那之前,必须设法磨去他们的凶性,剥夺其爪牙以免反噬。   毕竟这帮人当初可是连皇帝都敢杀,不管这里面有多少世家发力,又或者有多少野心家推波助澜,最后砍人头的总归是他们没错。为了回家乡可以拿弑君叛乱不当回事的军伍,谁也约束不住。必须得让他们吃足苦头失去曾经的凶戾之气,才能重新编为军伍为己所用。   按照裴仁基想法,经过重重筛选下来,最后能够编为士兵的骁果军有个三两万就不错了。别看他们数字有十万之多,但大多数还是不能用或者不敢用的。哪怕是大部分都认命低头,不敢再像曾经那样嚣张跋扈,但是人数太多不易控制,必须控制规模。   按照徐世勣的安排,更像是把他们从内部分解。一部分骁果军作为战兵保留下来,另一部分则还得当奴隶,但是服侍的对象从整个瓦岗军变成曾经的袍泽。用骁果军服侍骁果军,表面看是仁政而且彼此相熟便于指挥,实际就是挑起内部的争斗。人都是一样的,比起看不得敌人比自己过得好,更看不得自己人比自己过得好。只要骁果军内部人为制造高低之分,不用外力,他们自己就能管理好自己。   表现出色的军将士兵可以得到使用,但是必须处于控制之下,而且肯定是打乱原先建制编入瓦岗原有的军伍之中。就是用瓦岗军消化骁果军,最终让世间再无骁果只有瓦岗,这样才是对降卒的消化吸收之道。   万没想到实际操作居然是这样,自从徐世勣等人带兵离开后,先是让骁果军逐渐获得了和瓦岗军同等的待遇,接着又开始帮骁果军拿回失去的利益。衣甲刀枪乃至财货,都开始发还。要知道绿林人对于财货的重视程度远超普通正规军,对他们来说战利品就是自己的命根子,哪怕是头领都不能随意夺取。李密这一刀,直接就砍在了最要紧的地方。   再说这些财货一经易手谁还说得清楚?红袍、盔甲,刀枪器械,这些早就换了主人了,又去向谁要去?普通军汉的甲胄都差不多一个模样,谁能说清楚自己身上的红袍罗在谁手里,或者自己身上这件金甲是从谁手里抢过来的?这根本就不是靠讲理能说清楚的事。   最后就变成了一边倒的指控,只要骁果军说谁的甲胄是自己的,被指认一方就得乖乖交出自家铠甲,武器也是一样。如果财货或者马匹不足数,还得拿其他的财产来顶账,甚至他们的直属头目也得跟着承担责任。   而作为吃下骁果军衣甲财货最大红利的内军,则不在追讨范围内。也就是说吃了肉的依旧可以舒坦过日子,倒霉的全是之前跟着喝汤的。这种管理方式,下面人当然不服。只不过随着徐世勣等人的离开,瓦岗军原本绿林体系已经被打压得抬不起头,再加上李密早有准备,先是用忠于自己的步兵以及内军包围,又是让骁果军完成列阵。这时候你就算有再多不满,面对杀气腾腾的场面又怎么敢发作?   因此最终的结果就是骁果军基本拿回了原先的兵装,而且还恢复了建制。按照原先的军将归属恢复成军,谁的兵谁带,原来归谁指挥现在依旧归谁指挥。如果自己的军将已经死了,那就再由相熟军将予以管理,实在是找不到人的,就委任其他骁果军将管辖。口粮待遇以及相关的种种,都是按照瓦岗正规军对待。这么折腾一圈下来,活下来的骁果军虽然已经不足七万,但是依旧是当下瓦岗军中,人数最多战力也最强的步兵单位。而他们的最高统帅,正是那位曾经和瓦岗五虎打得天翻地覆的宇文承基!   其实骁果军原本是有骑兵的,可是骑兵的马都被内军缴了去,再不就是分配给军中武将,所以这部分脚力是肯定要不回来的,只能全部当作步兵用。也只有统帅几千人的军将才有资格配上脚力,饶是如此,这种变化依旧让裴仁基看得心惊肉跳。   人老成精,更何况是在杨家父子那种君王手上活下来的,就更不是等闲之辈可比。他看得出来,李密这么做并非对骁果军有什么偏爱,只是为了自己下一步行动不得不临阵磨刀。如果自己所想不错,徐世勣他们多半是回不来了。   如果说之前李密对绿林人还是用阴谋诡计方式给与打压,现在就是摆明了要搞清洗。把当年跟着翟让打下瓦岗根基的人,要么清理出去,要么彻底收服当狗。再就是用原本出身朝廷的武力,完成瓦岗武力换血。从这一刻开始,瓦岗军就已经从代表江湖草莽的绿林联军,转变为代表大隋官方的武力。   不管是本来就隶属隋朝后因为各种原因归附瓦岗的前鹰扬官兵,还是这些刚刚被起用的骁果军,都是隋朝官兵。只要李密现在把旗子一换,说自己是代表大隋正统复夺天下也没什么不对。   这种换血当然不是无代价的,毕竟那些绿林人他也没都杀了,现在还是在军中效力,心里难免有怨气。就算是原本官兵出身的那些人,同样是人心惶惶,对于李密的措施未必就信服。那些被重新启用的骁果军,也未必就真的因此对李密心悦诚服死心塌地。单就目前的情况看,李密更像是受累不讨好两头落空。   这种拉一派打一派的玩法不是不行,但是不能搞得这么急切。李密现在这样搞,往往伴随的就是腥风血雨人头滚滚。眼下大敌当前,这么随便杀人肯定是不行的。那就只能用可靠的战绩让下面信服,不管我怎么折腾但是我能打胜仗,而且是打胜强敌,下面的人也确实不敢不服。   可问题是,就李密现在的战法,真的能打败强敌?望着自己视线内忙碌的骁果军,裴仁基一时也陷入了迷惘之中。李密这种打法究竟是对是错?自己也说不明白。 第九百五十二章 破阵(十一)   虽然已经完成了一步登天的待遇变化,但是眼下骁果军的工作依旧是自己完成,并没有说调拨一部分民夫给他们使用。倒不是口惠实不至,而是他们现在干的活,还是自己亲手完成比较放心,假手外人实在不能放心。   李密并不是让他们继续当苦力挖堑壕或是堆土筑垒,而是在修筑和他们性命相关的防御手段。按照李密的命令,他们事先砍伐了大量树木作为原料,为了保证木材充足甚至不得不放弃了对攻城器械的制作,而是把木料都用来做成了木栅和拒马。   这些骁果军按照团、伙的建制组成战斗单位,然后负责把自己负责的木栅、拒马布置在本部人马面前,成为自己的屏障。而这些步兵防御工事同时也是他们的武器,比起手中的刀枪盾牌,这些木栅拒马,才是他们最有可能对玄甲骑造成伤害的器械。   裴仁基能猜出李密想法,人或许会在公事上怠惰,但是在私事上肯定勤勉。这些骁果军自然知道玄甲骑厉害,也知道步兵对具装骑兵是有多困难。这些工事才是自己保命本钱,谁敢麻痹大意?是以李密放心让他们准备,也不怕这些人不用心。   所有拒马、木栅放置的位置,则是李密亲自指定的。在他大破骁果军登基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亲自勘验地形,为士兵选择布置器械的地方。这些木栅拒马并不是布置成若干层,然后士兵站在后面。那样也没法弄,毕竟手里的武器距离有限,你把拒马摆好几层,到时候固然对方打不到你,你手里的武器也够不到对手那还打个什么?是以步兵面前的防御工事只有一层,这个工事既可以迟滞骑兵行动,也不至于妨害工事后面的步兵朝前面递出兵器。   而在这些步兵身后,则是又一层的防御工事。除了最后一层士兵外,每一层士兵实际都是被身前身后两重防御工事给包夹起来,就算想跑都没了退路。人一旦站到自己对应的位置,就相当于固定在那。到时候身旁左右都是人,身后又是不可能逾越过去的工事,留给他们的出路就只剩舍命向前这一条了。   这种布置不用问,肯定是李密的杰作。裴仁基不得不佩服,自家这位陛下确实喜欢琢磨人心,更喜欢操纵人心。对他而言,或许最大的敌人不是李渊更不是徐乐,而是世间所有人的心思。总有人恨不得猜透所有人心中所想,再让世人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想,顺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李密显然就是这种人之一。   他性情本就多疑,如今非常时期就更是谁都不信。所以才会摆出这么个布置,让骁果军自己布置自己的工事不得不用心,有把他们弄到这么个环境中,让所有人都必须卖命,这种行事风格就足以证明李密真实心性是什么样子。之前那些让人如沐春风的举动,不过是刻意为之,就是装出来收买人心的。如今大势已定翟让的派系也被清洗打压得差不多,他也犯不上继续装下去,这时候暴露出来的才是真实面目。   无情莫过帝王家,作为经历过杨家那种刻薄父子的人,裴仁基对于李密种种行径其实没什么太大感触。或者说从一开始自己就对皇帝没什么幻想,这时候当然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翟让那样的豪杰,注定成为不了帝王,谁当皇上还不都是这个德行?无非是有人表现得明显,有人藏得深一些而已。   作为目前瓦岗军名义上的主帅,裴仁基的心思还是放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上。抛开为人不谈,只说李密的布置,倒也足以证明他胸中确实藏着百万雄兵。这些栅栏、拒马可不是随便摆放的。作为当事人,看到的就是自己眼前这排或者自己身后那排。可是作为主将,由于占位较高,裴仁基可以清晰地看出来,这一层层的拒马、栅栏组成的乃是一个巨大军阵!   这个军阵当然不是徐乐麾下玄甲骑那种骑兵墙阵,那个军阵是给运行中部队使用的,是个进攻阵型。需要指挥官根据战场情况随时调整,要求部队长期在一起训练打磨,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对于将兵的素养都有一定的要求,但是只要练成便可在战场上往来驰骋,让人难以招架。   李密此刻所布的军阵,则和徐乐的阵法思路相反。这不是一个进攻阵法,而是标准的防御阵型。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既然存在锋利的长矛,自然就会诞生坚固的盾牌。骑兵来去如风机动灵活,甲骑冲锋势不可挡,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作为一个农耕帝国,军队的主要构成必然是步兵而不是骑兵。面对往来如风的草原胡骑,结阵而战的汉家子从来不会退缩!而只要中原帝国处于正常状态,那些由纯骑兵组成的胡人,对上汉家步兵根本讨不到便宜!   草原胡骑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日常的狩猎、放牧,本来就包括了军事训练的内容。所以那些草原人差不多的,都能骑马拉弓,懂得简单的军事技能。这些是他们生活方式决定的,汉家农人自然比不了。不过同样,汉家子弟服从性好,纪律严明的特点,以及精良的器械,也是胡人所不具备。   以步战骑,就是要把这方面的优势发挥到极限。用坚甲利刃把自己武装起来,再摆开大阵咬牙硬拼,和敌人血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既然步兵不能和骑兵赌斗速度,那就索性放弃这个念头,让自己变成根钉子,牢牢钉在战位上不动。任对方用任何方式迂回穿插又或者铁骑凿穿,始终保持阵列严整稳定绝不为敌人所扰乱。只要自己的阵型不散,骑兵想要通过自己控制的区域就要付出人命代价。以命换命以血换血,这就是对付骑兵的步兵战法,虽然残酷却也没有办法。   毕竟骑兵的成本远比步兵高,真么耗下去肯定是骑兵先顶不住。事实上如果步兵真的始终保持阵型完整,同等兵力下的骑兵是占不到多少便宜的。只不过步兵机动力弱的缺点,导致他们的阵型侧翼、后方往往是弱点。骑兵速度又快冲击力也强,一个绕后或者侧击,一个步兵阵就承受不住。   李密这个大阵就是步兵阵的变体,以工事包夹让士兵不得不死拼,阵型自然完整。而拒马的设置,则让整个大阵不存在所谓的破绽。这些士兵并不都朝着一个方向,而是分别对着不同方向摆放的器械,不管从哪个方向来,都会遭遇这些防御工事和士兵的双重阻击!   从高处往下看,便会发现整个军阵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把四面八方都护了个严实。也是仗着瓦岗军兵多,洛阳城外也是有足够的战场,让李密可以从容布置了这么一个人肉八卦图出来。   步兵前后分为九层,每层步兵是面前摆放木栅、拒马防御骑兵冲击,配备的武器则包括圆盾、长矛、直刀以及弓箭。除了这些步兵常用兵器外,还包括少量威力较大但是装填困难的蹶张弩。   由于瓦岗军过去是以轻骑兵游击为主的部队,军中笨重器械不多,弩机数量有限。李密这次把家底都拿了出来,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弩弓被布置在步兵阵的第一列,至于另一半,则被李密布置在大阵的中心,也就是这个巨型八卦图的“阴阳鱼”位置。   这里是全军的中心,也是大阵阵眼所在。其位置是个相对隆起的高地,而高地上布置的不是营垒或者木栅,而是一座木制军寨!   这座军寨形制和寻常的军寨也不相同,并不是随便砍伐木材,依据地势搭建的那种。而是采用边长为六尺的标准模数化的木制构件组成,每个单元之间可以在任何一面相互连接,用六块木制构件板材拼搭一处,组成高三丈六尺的城墙,上面再搭一块六尺高的女儿墙板,城池总高四丈二尺。然后构件横向连接,就形成了一个边长为一百二十步的正方形木制城市。木城和真正的城市一样,设有南北城门包括以及城门楼,四角起角楼,外面都涂以青色,就像是一座青色的城市。   而这座城市并不是死物,由于使用的材质是木板而不是夯土,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可以在号令的指挥下缓缓移动城市前行。   事实上,这座军寨设计之初,目的就是这个。用士兵操纵城池移动,再用城墙挡住士兵的脚,让不明其理的对手以为木城的主人有什么神通,不曾交战就先吓丢了三魂七魄,这就是这座木城得功效之一。   设计并且制造这种木城,非能工巧匠外加大量的人工物力消耗不能为,这自然不是瓦岗军玩得起的。就如同李密之前居住的七宝帐一样,这同样是从骁果军手里缴获的战利品。其原本的主人自然是那位喜好排场,又专门爱设计出种种稀奇古怪物事以彰显自己不同之处的杨广。   这座城寨的设计者名为何稠,这座城寨的正式名称则为:六合城! 第九百五十三章 破阵(十二)   六合城的奇妙之处,在于所用的木料都是宽长均为六尺的预制板材,也就是说整个城寨的建材从材质到形制都是一样的,这样的话就可以随意拆卸拼接,不用担心尺寸不合适。做的时候或许麻烦,但是真到用的时候就特别省事。都是事先做好的构件,互相一拼接城寨就能完成,比起正常的修筑省了不知多少力气。   能够设计并制造出这种城寨,足以证明汉家天下的技术实力以及管控能力。毕竟即便是给出了标准长宽,也要考虑到度量器具自身存在的误差,以及这个时代器具的精确程度。如果只是给个标准长宽就算别的不管,不同工匠手工制造的板材,到了用的时候肯定发现存在偏差,不可能搭得这么严丝合缝。   当年杨广巡游长城之时,便带上了六合城以及七宝帐,其用意就是在突厥人面前彰显国力震慑草原诸胡。亲征吐谷浑之后,回师燕支山在六合城内召见西域三十八国君主。酒席结束时,便让部下士兵在这些胡人酋长面前,展示了一次木制城寨的移动。   正如杨广所预料的那样,这帮草原上的部落头人,哪里见过这等手段?当场被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大隋有神明相助部下更是有天兵天将,个个心悦诚服。   等到杨广征辽东的时候,甚至制造了一个更大规模的六合城,准备用同样的方式去吓唬敌人。只可惜时移事易,虽然辽东的敌人同样被六合城所代表的强大技术实力所折服,但也仅仅是折服而已,更进一步的东西就谈不到,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杨广则因为自己的拙劣布置以及世家门阀暗中破坏,最终导致彻底输掉了战争,就连那座六合城也毁于战火之中。   眼下这座六合城,则是杨广在江都时期新造的,或许是准备用它来震慑东南士族,也可能是准备看着它缅怀大隋帝国昔日的荣耀。只不过不管他怎么想,最终都是一场空,就连这城池也成了叛军的缴获,如今更是成了李密特意布置的中军所在。   以六合城为中心,拱卫其四周的,则是李密的内军诸营。内军原本有八千之数,在几次战斗以及清理徐世勣的行动中有所折损,但是随后就从骁果军里选拔了士兵予以补充,所以现在总数依旧是八千,且保留四千步兵两千轻骑两千甲骑的配置,看上去一起都和过去一样,只不过最高的指挥换了一茬人。   曾经名动天下的瓦岗五虎,如今只剩下自家儿子裴行俨一人,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凄凉。取而代之的,则是李密手下那几个心腹武人。他们的武艺或许不如之前的主帅,不过有着绝对的忠诚,服从性也更好。   六合城为中枢,步兵大阵为外扩,构成了一个完善的防御体系。这些拒马、木栅之间存在着空隙作为通路,但是这些通路并不是一条直线贯穿下来,而是蜿蜒曲折中间颇有些拐弯的地方。如果外人不知就里顺着路走,很可能走一阵就转向,又或者走来走去发现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路还得折回去重走。而且这个过程里,也不会走得那么顺当,那些木栅后面的士兵不是死人,肯定会发动攻击。   人在厮杀的时候本来脑子就不够用,再遇到这么个复杂的道路,多半就会彻底陷入混乱。不顾东西南北一通乱杀,最后发现自己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己方的骑兵和辎重物资,则可以通过这些道路通行各处,完成战略部署保证灵活机动。整个阵法从这个层面看,确实可以称得上无懈可击,唯一的问题便是:这个阵势是不能动的。   “费人费功,摆下一个死阵又有何用?”裴仁基身侧的裴行俨这段时间一直处于压抑之中,如果不是父亲死说活劝,怕是早就发作起来跟李密那闹个不可收拾。从李密杀戮绿林人开始,裴行俨就难以接受,再到得知李密对徐世勣等人可能下了毒手,就更是无法容忍。   别看出身官军,但是裴行俨的性情更亲近绿林,从骨子里愿意和瓦岗那帮人结交而不是和官府派系为伍。虽说瓦岗五虎这个称号只是个虚名,并不代表彼此之间存在什么深厚情感,但裴行俨心里还是把自己划到绿林豪杰那个体系。再加上总归是年轻气盛,满腔热血未冷,李密这些做法在他眼中就是背叛,自然难以容忍。   再说内军的权柄也被收了回去,自己父子明升暗降,表面看是全军主帅,但是实际手上并没有自己的兵马。李密就坐镇六合城,战场上的调度指挥肯定是从那里下命令,自己父子最多就是个传令的傀儡而已。自家父子为瓦岗立下这么多功劳,什么错误都没犯,无端被夺了兵权又如何不恼?   那个宇文承基,明明是败军之将,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投降的,如今却成了骁果军的最高指挥。李密对他的信任和对自己父子的态度成为鲜明对比,简直让人难以忍受!若不是为了老父以及自己的家人,早就和李密拼了!   是以他跟随在父亲身边,始终阴沉着脸也不肯说话,眼看李密军阵即将完成,才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不高,语气里满是不屑:“兵无定势水无常形,战场上瞬息万变,三军将士理应随机应变灵活机动才对。就这么个死阵,简直愚不可及!难道骁果军离开这些木栅栏便不会结阵?还是说他们饿了太久没了厮杀的气力,不能靠盾阵长矛拒敌,非得借助这些玩意?”   “住口!你懂什么!”裴仁基小声呵斥着儿子,好在自己父子身边倒是没有李密亲信,可以放心大胆说话。“且不说主公有自己的心思,就单说用兵打仗。你所说自然是没错的,但是眼下这骁果军可不是咱们自家兵马,他们有没有结阵而战的本事,主公都不会让他们去那么打仗。不在于能不能做到,而在于让不让他们做。”   骁果军当然有列阵而战的能耐。不管他们做过多少错事又有多难管理,自身的本事在那,他们总归是关中、北地万千豪杰中选出来的精英组成队伍。又经过名将教习战阵受过严格训练,自身的战力绝对是当今天下步兵巅峰。   之前两军厮杀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们的本事了。骁果军可以在遭遇轻骑兵箭雨袭击的刹那就组成盾阵,保证第二轮箭雨袭来时,所面对的必然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步兵阵阵型严整法度森严,哪怕是遭遇甲骑正面突击,都能靠着军阵配合以及自身血勇硬抗。   一个正常的战术,也确实该如裴行俨所说,不是搞这些花里胡哨,而是用步兵骑兵配合完成。步兵正面组成军阵和敌兵对峙,骑兵遮护两翼,防止对手的骑兵绕后或者侧击。到时候步骑并举,才是武家手段。现在这种死阵,虽然看上去很厉害,但是总归不是武将改用的办法。   哪怕骁果军成员多日食水不济,可是凭借自身良好的军事素养,也不是完成不了正常的战术动作,犯不上如此费力气。说到底问题还是没出在战场,而是信任的问题。别看李密对骁果军另眼相看处处关照,又不惜为了他们杀戮原本的瓦岗兵马,但是从心里依旧不相信这帮人。毕竟骁果军兵力太多而且思乡心切,之前还被瓦岗军狠狠收拾过一回,很难保证因为李密的这些措施就全部诚心归附。   人多心思多,放到哪都是一样。这帮骁果军并不比其他人多出一个脑袋,自然心思想法大差不差。现在是人多眼多又没了脚力,他们自然不敢跑。可要是采用传统打法,战场上怕是会有很多人逃跑。万一没分出胜负,这边几个步兵方阵突然溃散,对于战场而言,依旧是个灾难性结果。到时候很可能就是一两个军阵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全盘瓦解。   李密就是放着这一手,采用木栅拒马代替督战队,不给骁果军以退路。哪怕牺牲大阵的机动性和应变能力,也要保证不会因为某部人马溃散而影响全局。   裴行俨是和瓦岗人配合得久了,已经习惯过去那种热血激昂的打法。众人为了一个目标打仗,临阵的时候没人会退缩,更别说溃逃。真到了需要玩命的时候,那真是战鼓一响就热血上头,咬着牙大声叫嚣往上冲,没人会在意性命更别说逃跑。所以他理解不了李密的担忧,就如同李密不能理解裴行俨的豪迈。   不过主公不需要聊解臣属,臣子却必须知道自己主公心思,否则就是不合格。裴仁基看看儿子,又小声说了句:“今昔有别,别再抱着自己的旧念头不放了。该变通的时候,得学会变通。”   “孩儿知道您的意思,可是这事也不是这么说。”他看了一眼六合城方向,随后说道:“这个军阵易守难移,如果徐乐不来攻阵,他又该如何?到时候人家去打别的地方,他这么多人难道能及时移营?别最后弄出个画地为牢把自己关在里面,那乐子可就大了。”   “你还是不了解主公的为人,他既然敢摆这个阵,自然是笃定徐乐会来。咱们只要按照陛下吩咐歼灭玄甲骑,就算是尽了武家本分,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破阵(十三)   虽然六合城足有一百二十步见方,内中可以布置上千兵马,但李密需要留士兵守寨,还要留一部分轻骑兵在此传递命令,所以城中的土地很是吃紧。那座巨大的七宝帐,并不适合挪进六合城内。不管他如何讲究排场,这时候也只能摆一座小帐篷作为王帐所在。   帐篷的空间本就不大,加上还要放置熏香、案几、刀架等物件,所剩的空间就更小。是以除了李密之外,帐中所能容纳的不过就是三、四人罢了。   此刻军帐中加起来只有三个人,除了李密自己,便是房彦藻、王伯当这一文一武。李密两眼精光四射显得神采飞扬,房彦藻也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从文臣变成了武将随时可能骑马上阵。反倒是王伯当这位正牌武人却是面色阴沉眉头紧锁,毫无喜悦之色可言。   按说大战在即军心第一,如果换了旁人在李密面前这副模样,肯定是自讨苦吃,少不得要让李密收拾一通,搞不好会人头落地。唯独王伯当是例外,不管他摆出怎样的脸色,李密也不见怪,反倒是主动朝王伯当示好。   “三郎不必如此,孤依你所奏没有为难那小娘,让她独居一帐不说,还安排了婆子侍奉。固然是比不了她在家里的排场,但是也不算辱没了其身份。外面传讲起来,绝不会说孤欺凌一个弱女子,于你三郎名声更不至于有妨碍,你何必担心?”   王伯当冷哼一声:“借一个女子逼迫徐乐与我等决战,这不是豪杰所为!不管怎么厚待那位李家千金,外间都不会说我们的好话!日后传讲起来,咱们都是卑鄙小人!真要是想要厮杀,何必如此麻烦?只要下一封战书过去,还怕玄甲骑不来?”   房彦藻道:“来固然会来,可是是否愿意冲阵,可就难说得很了。陛下这座军阵威力无穷,让人望而生畏。只要是稍微懂得韬略之人,就能看出这座军阵坚不可摧,哪怕是十万大军也难以撼动。何况他区区几百甲骑,就算累死也破不了阵。到时候他眼见不是对手一走了之,咱们不是白费力气了?三郎乃是知兵的人,自然知道咱们这个阵法虽然厉害,可是不能移动。到时候他逃了,我们怎么办?陛下用李家小娘为饵,只是要他们只能进不能退罢了,这又有什么不妥之处?”   王伯当一双虎目瞪向房彦藻,眼中射出两道精光,吓得房彦藻连忙把头挪开不敢和王伯当对视,生怕这位拚命郎君把火撒到自己头上。要知道自从李密和徐世勣这帮人翻脸之后,王伯当就是瓦岗军中头号大将。别看裴行俨勇冠三军,裴仁基又是全军统帅,实际上权柄根本不在他们手里。八千内军的总帅,便是王伯当。陈智略、张童仁等大将归其指挥,分别统帅一部内军。王伯当不但总辖八千内军,更是直接率领其中战斗力最强的那两千甲骑。   换句话说,李密等于是把自己半条性命交到王伯当手里。以李密的为人,敢于这么托付,不问可知他对王伯当信任到怎样地步。亲信之间也是存在差距的,就当下而言正是武人得势的时候,王伯当就算痛揍自己一顿,李密也最多就不咸不淡说两句,自己何必讨那个没趣?人家能一句话保下李嫣,让她可以享受客人的待遇,自己拿什么和人家碰?   李密这当口轻咳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事已至此也不可挽回。说到底咱们和玄甲骑总要见个高低,用这个办法总好过之前徐世勣的手段。不必搭那么多人马进去,更不用咱们的内军去承受损失,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我知道三郎的心性,不过我辈既为主帅,就不能由着自家心性,只求个痛快。得设法保全自家兵马,不能为了自家颜面就让自家儿郎拼上性命,是不是这个道理?况且我们要打的仗还多着呢,兵马更要盘算着使用。若是一战就拼光元气,又靠谁帮咱们夺洛阳、攻长安?”   他这话语气很是平和,就像是平日里闲谈,但是句句直指王伯当的痛处。毕竟爱兵如子也是王伯当素来信奉的带兵方针,还因此和李密争执过,尽自己所能保下军中那些绿林豪杰的性命。现在李密等于是以矛攻盾,把王伯当一肚子话都给堵了回去。   不过李密也知道王伯当性子,并没有让他真的受窘,随即又笑道:“三郎所想其实孤全都明白,你是看重徐乐的手段玄甲骑的威名,想要将他们收为己用以助霸业。然则你的心思虽好,事情却不可能成就。这帮人和咱们势不两立,注定要分个生死。当今乱世,人们不重名望只重胜负,成王败寇古今一理。只要我们赢下这一战,日后自然有人为我们歌功颂德,所用手段都会被称为妙计奇谋。若是我们败了,不管何等光明正大,也一样会遗臭万年,被说成是跳梁小丑。这便是人心,也是世道!”   他的语气略有些激动:“当日孤辅佐杨公挥师洛阳,带甲十万绵延百里,声势之盛一时无二。当时便有无数文士歌功颂德揄扬杨公,称其顺天应人为不世出的圣君明主。说什么大军秋毫无犯,杨公爱民如子,种种言语闹得杨公甚至分不清是夸奖还是明褒暗贬。然则一战败北全军覆没之后,那些文士又转过头来,将杨公说得猪狗不如。说什么残民已逞,滥杀无辜,又把杨公说得一钱不值,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从那一刻开始,孤就知道一件事,夺了天下便有了仁厚名望,而不是真的用仁厚手段光明正大去夺天下!尊卑已定,君臣名位已经分明,既要夺取更易,又怎么可能光明正大?”   他这话一说,房、王两人都不敢再言语。此时所说的话,其实已经不是正常君臣所议的范围,李密拿下洛阳就要正式昭告天下登基,到时候自己也是他的臣属。参与讨论这种问题,以后君臣之间又该如何相处?哪怕是耿直如王伯当,这当口也没了话说。   沉默片刻,李密才继续说道:“孤素为谋主,少经战阵,这次也让他们知晓,打仗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难。比起庙堂之事,行军布阵攻杀战守,反倒是简单多了。你来我往明刀明枪,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如何治理四方?”   瓦岗军的问题是文弱武强,这也和其基本盘有关,一时半会肯定改不过来。所以军中普遍崇尚勇武好汉,中层以上的军将也是崇尚武功轻视文治。李密可以靠威压手段杀人,但是没法改变人的想法。相反,杀得越多,下面的人心里肯定越是不满。眼下瓦岗就像是一屋子干柴草堆积一处,只要一个火星就会变成燎原之势!   要想把这团火压住,就得有足够的威望。这种威望不是建立在杀人的基础上,只能通过军功。是以李密这次坚持亲临战阵亲自指挥,倒也不是因为信不过裴仁基,而是必须让部下看到自己的厉害。李密通过自己的手段,打败了玄甲骑,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是以李密此刻不但要把握兵权,还要把这一切说得云淡风轻不值一提,越是举重若轻才越是能体现出他的过人之处。   王伯当、房彦藻都知道,李密打败玄甲骑的凭仗,并不是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兵力,而是他所布置的这个阵法。据说这个大阵乃是当日李密为杨玄感部下所创,也得到了杨玄感的认同。   杨玄感起兵虽然得到了世家助力,也有杨家部曲亲兵,但是部队中占比最多的,还是那些农夫组成的步兵。由于杨广大军北征国内空虚,他们倒是可以靠着人数优势打胜仗。可一旦杨广主力回头,他们就得考虑如何应对。   李密这个阵法设计之初,用意就在于让没受过多少正规训练的步兵,通过外力帮助可以抗衡正规军队,尤其是骑兵。当时杨玄感部下骑兵少步兵多,用这个办法倒是最为合适。再怎么怯战的老百姓摆到这个位置,也只能咬牙死磕。真到打起来的时候也就会发现,所谓正规军也是血肉之躯不是杀不死的。只要胆气上来,剩下的事就好办。   只不过这个阵法既需要场地又需要足够的物资支撑,不是说摆就摆的。按照当时的设想,是打下洛阳之后,通过这个大阵邀击隋军主力予以重创,再挟得胜之威席卷中原攻略关中。没想到杨玄感顿兵于坚城下,看着洛阳城就是拿不下来,部下的士气反倒是迅速崩溃。等到朝廷的讨伐大军一到,根本来不及布阵就被杀得四散奔逃,大阵再好也没了用处。   李密出奔时特意带上了阵图,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真的施展一次,也好让人看看李密的军略手段。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自己或许没经过战阵打磨,但是杨玄感被称为霸王再世,战阵经验肯定不缺。他认可的东西,绝不会有错。徐乐的骑兵墙阵或许是无坚不摧的长矛,但注定会折断在自己这最坚固的盾牌之下!如今李家根基已失,若是手里这杆长矛再折断,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本事夺取天下攻略四方! 第九百五十五章 破阵(十四)   邙山之上,徐乐端坐马上望着山下大阵,如同一尊神像般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由于地势的关系,在山脚下列阵很难防范来自山上的窥视。正常情况下,都是派出己方骑兵上山,驱逐、袭杀斥候,不让对手看到自己的虚实。   按说瓦岗军的拿手好戏就是这个,对战场信息的遮蔽比天下群雄做的都好。从来都是他们窥伺别人,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军阵情况。临阵之前成百上千的游骑撒出去,各火都有猎杀斥候兵的能力,你有多少斥候能和他们拼?   可是如今的瓦岗已经不同于之前,瓦岗大军已经开始摆步兵大阵,就知道他们的打法已经变了。再说李密之前打压杀戮绿林人,自然也不敢再放他们出去猎杀斥候。万一来个临阵脱逃甚至带着机密投敌,对于即将到来的战阵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胁。为了以防万一,只好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禁止所有骑兵上山。这样一来倒是可以保证士兵难以逃窜,但是对于信息的遮护也就谈不到。   也不光是北邙山如此,从邙山到金墉城沿途,瓦岗军的斥候警戒程度都很一般。由于只有少量内军轻骑维持对附近区域的警戒哨探,其侦察半径非常有限。这些轻骑人数少而且胆子似乎也不大,并不敢走得太远,既不能遮蔽信息也没法对远方的情况有所了解。因此徐乐在此观阵,倒也不怕被人打扰。   徐乐也得承认,李密这次算是难得做了一件聪明事。如果他真的像以前那样散出大队轻骑试图封锁信息,自己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当初天下纷争的时候,自家祖上单骑窥阵,一次杀对方数员大将携首级而还,这种事情做了不止一件。这份本事自己学的分毫不差,那些零星斥候不成队形的和自己碰上,该考虑的不是怎么遮护信息,只能是怎么逃跑。用不了半天时间,就能把他们外放斥候杀戮干净。现在这种手段,倒是让瓦岗军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   整个大阵在徐乐面前展开呈现直到完成,整个过程徐乐一动未动,并没有采取任何动作。直到眼看着这座规模空前庞大的军阵彻底完成,才露出一丝冷笑,随后圈转马头向山下疾驰而去!   山下,一片空地处,玄甲兵马已经列阵完毕。全部士兵以二十人为一排排开,第一排为军中主要战将,后面则是职权略小的军将以及普通士卒。全部将兵阵型严整神情严肃,一副临阵备战的样子。不过战马没有备铠,人不曾着甲,还不是军队的最终形态。   这也不奇怪,毕竟大战在即,不管人力还是马力,都是能省则省。一旦打起来,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人和坐骑的气力都是有限的,真到了生死关头,可能就是那一口气,就决定了胜负生死的逆转。   韩约、宋宝这些人自然在队伍最前面,就连薛家四兄弟也在。他们虽然不知道玄甲骑的墙阵是怎么个变化,但是好歹是一流的武将,基本战术素养在那里不需要从头练习。只要有人带着他们,或者给几个基础命令,他们就能做出对应动作,不会出大的纰漏。这种战阵真打起来,也不会有太多变化的机会,所以会这些也就足够了。只不过作为玄甲军将的步离、李君羡却不在队伍中。   两人早在今天出阵之前就已经离开不知去向,不问可知必然承担着某项秘密使命。军中机密为三军生死所系,但凡是吃行伍饭的都明白这种事绝不可过问否则性命难保的道理,是以也没人敢在这件事上好奇,全都当作无事发生。   眼看徐乐下山疾驰而至,韩约等人神色为之一振,都等待徐乐下达最后的指令。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心思最多的宋宝,都不会再有什么多余的疑问。事实上到了这时候,就是大家手下见高低,说什么都没用。不管主将命令是对是错,下面的将兵都只能去完成,谁再多问就是质疑自家主将权威,不管平素交情如何这时候也都是死路一条!   眼下不管徐乐命令大家做什么,他们都只能按令而行。徐乐朝众人看了一眼,随后一声大喝:“下马!披挂!”   众人闻言并不怠慢,全都从马上跳下,开始给自己的脚力披马铠铺毡毯。给马安装好具装,接下来便轮到人。   徐乐还是和以往一样,下马端坐,由韩约和小六两兄弟帮助自己完成披挂。等到那身甲胄披挂整齐再次起身的刹那,那股剽悍杀气便已然弥漫在整个山谷之中。   李密的布置很厉害,李密的布置也有很大破绽。   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蛮勇之人,更不是只知道闷头冲锋,不懂得审时度势考虑全局。若果真如此,祖父教授的那些兵法,岂不是白费了?自己当然看得出来,李密这种布局存在着巨大破绽。斥候太少消息隔绝,导致瓦岗军无法及时掌握自己的动向,等于把主动权让出。大军集结于北邙,金墉城守备空虚。而那里恰好是瓦岗大军辎重给养乃至所抄掠的财货所在,虽然瓦岗军整体财货有限,可是那笔数目本身也自可观足以牵动人心。如果放着大阵不打,直接偷袭金墉城,必然会让瓦岗军进退失据军心涣散。面对一个如此完备的步兵阵,直接撞过去不啻于以卵击石,乃是兵家所不取。   若是自己这一战真的败了,后世肯定有无数书生会持这种见解。甚至会认为自己如同宋襄公一般妇人之仁,理应在瓦岗军列阵未完之时发动攻击。   然则明知如此,自己也不会改变主意投机取巧!更不会放弃对李密那座六合城的攻击。并不是自己狂妄或是自视过高,而是自己相信一句话,所谓兵法归根到底就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绝不是颠倒过来!   李密善于操弄人心,他的阴险甚至让徐世勣都吃了苦头。跟这种人比心机,不是自讨苦吃?所谓的破绽,谁也无法保证是真的破绽还是故意露出来让自己钻的陷阱。不管是金墉城的空虚,还是看似缓慢实则井井有条法度森严的布阵,都可能是李密引诱自己入彀的手段。   倒不是说自家谋略就肯定不如李密,而是自己素来信奉秉直道而行,又何必和李密这种喜欢玩弄权谋手段的人去玩心眼?任你百般算计,我只一槊挥去!既然你列下这座大阵等我前来,我就破给你看!   当然不是说打仗只管低头厮杀不用计谋,只不过计谋的种类绝不仅仅是蝇营狗苟彼此算计对方想法这一种。武人有武人的计谋,战阵有战阵的谋略,今天就让李密看看,武人的谋略是什么样子。   人上了坐骑,便不再考虑其他。放眼望去,身旁皆是和自己一样的全副武装介胄之士,这才是玄甲骑主力骑兵的最强形态,接下来便该是大家一展身手的时候!   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战之后在场众人不知还能剩下多少。但是既然吃了这碗饭,便没了其他选择,只有死战不退以命搏命而已!虽然没有看到李嫣身影,但是自己可以确定,人一定就在六合城内。只要杀到那里把人救出来,抓住李密砍掉他的脑袋,这一战便胜了!打仗就是这么简单个事情,只不过太多的人不会或是不敢。   李密摆出这个排场,又在六合城头悬挂起自己的旗帜,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不管有多少心思,在这件事上绝不会使用诡计,否则只会让三军耻笑,并不利于他收拢人心。他悬战旗立城池,目的都是一个,表明自己在此,向玄甲骑示威宣战。若是自己不接这招,他就算赢了一半。   白日做梦!倒要看看,就算有十万大军护持,你又能否真的稳如泰山!   掌中马槊高举,在空中缓慢有力地来回摆动了三圈。随后便有阵阵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徐乐轻催战马一骑当先抢出,其他玄甲将士紧随其后催马而行。在徐乐身后,一杆长矛高高举起,矛上一面玄色战旗迎风招展。   旗面为玄色,金线镶边五色飘带,在旗面正中绣的并非寻常战旗惯用之猛禽恶兽,而是一个斗大的“徐”字。这便是玄甲军战旗,也是玄甲军的自我认知。这是一支徐家的兵马,将主指向何处,自家铁蹄便踏向何方!   伴随着战旗出现,整个玄甲骑的战意也达到了顶峰。不到千人的队伍,却拥有着气吞山河的雄姿。至少此时此刻,这支人马单薄的骑兵,于气势上并不弱于外面列阵等候的那十万大军。   这支铁骑便带着这冲天豪气,朝着面前那密集的木栅、拒马便狠狠拍了过去!   并没有任何投机取巧,也没有任何的鬼祟伎俩,甚至没有选择借助山势居高临下俯冲,就这么直接从山谷中杀出去,朝着瓦岗军列好的阵势直撞!铁骑撞阵,重甲破敌。这是最正规也最寻常的甲骑战术,就如同武人练功中最为基础的黑虎掏心或是中平枪一样。今日玄甲骑便要用最平实的战法,对战瓦岗这堪称精巧第一的步兵大阵! 第九百五十六章 破阵(十五)   鼓声如爆豆。   当玄甲骑自山谷杀出的刹那,作为防御方的骁果军,便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军中鼓号也自响起,前排的兵士紧握兵器,准备迎接敌军的冲击!   不管李密设计这座大阵时抱着何等想法,至少就此时此刻而言,这些士兵眼前的木栅、拒马给了他们足够的安全感,让这些将士拥有了以步卒硬抗甲骑冲锋的信心。如果是在以往,面对甲骑冲阵,这些骁果军就会用盾牌拼搭结阵组成一座盾城,再把短矛从盾牌空隙处递出来,让自己变成一个铁壳刺猬。这种方式未必一定能有效挡住甲骑,但是至少可以令敌人产生忌惮,考虑一下是否真的有必要撞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现在这种布阵,让每一条阵列都变成了个横向长条形状,如同一条放平的扁担。单独战列只有薄薄的一层,前后都是防御工事,没有空间让他们摆出自己最熟悉的盾阵迎敌。那最有效的防御手段,其实就是身前身后这数不清的防御设施,再就是手里的刀枪弓弩。   这也是李密布阵时考量之一,虽然单排士兵的阵列很密集,以至于没有回旋布阵的空间。可是排与排之间则存在很大空隙,身后那排防御工事后面,是一条宽敞的箭道。然后才是第二排士兵眼前的拒马、木栅栏。   从对敌角度看,这个布置也有它的道理所在。攻击方突破第一层防御阵列后,眼前不是敌人而是空地。守军第二排士兵可以从容放箭,不用担心误伤到前排的友军。进攻一方只能顶着满天箭雨继续前进,去突破第二层防线。这中间的空地不但可以消耗进攻方的体力给后续部队争取时间,也能起到疑兵作用。毕竟这么宽的一条路,谁能知道动没动手脚?只要心里生疑脚步必然就慢,对于守军而言就能更从容的攻击。这座大阵首尾距离近十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是对于防守方来说,两层战列之间这么大的空隙,也就意味着前后不能呼应。哪怕后排的袍泽有心来帮助自己,也根本冲不过来。打仗的时候只能靠自己的武器保自己的命,其他人谁都指望不上。前为敌军后无援护,就也只剩下拼命死战这一条路走了!   这其实也是李密当初为杨玄感设计这个阵法的用意。在他想来,不管是招募还是强征来的农夫,没受过多少军事训练,真让他们去硬扛大隋百战精锐,不用打手脚先就软了。没等交战先输一半,怕是没打两下就得溃散。必须断绝他们一切退路,把这帮人逼到死路上,才能激发他们最后的潜力咬牙拼杀。虽说这种拼命,并不足以改变最终结果,但是可以拿他们的命去换大隋精锐的命,自己这个计划就算成功。   昔日如此如今亦然。李密今天所求,便是用骁果军的命换你玄甲骑的命。自己的心腹固然不是绿林人,也不会是这些骁果军。这帮关中人为了回家可以杀皇帝,怎么可能跟着自己征战天下?换句话说,这帮人就是群养不熟的狼崽子,自己对他们再好,到了该吃自己的时候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再说这帮人有了之前那番遭遇,心里要说一点芥蒂没有也不可能。他们嘴上不管怎么说,心里肯定还是有不满。哪怕眼下暂时归附,时间一长肯定还是会生出叛逆之心。所以这帮人只能作为过渡,不能当作心腹,就是个消耗品而已。   既然是消耗品,那就是把他们用在最合适的地方就好了。先用他们打压绿林派系,再和玄甲骑兑命,也算是物有所值。至于剩下来的人,便拿去填洛阳的城墙或是潼关天险。总之自己的帝国中,绝不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在他们全部战死之前,就得把最大的价值榨取干净才行!   到底是天下第一等的劲旅,在看到玄甲骑的墙阵之后,这些骁果军并没有像以往那些对手一般表现出慌乱甚至不知所措。他们甚至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放箭,而是屏息凝神紧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骑兵。就在第一排骑士形象越来越清晰的时候,战鼓声陡然一变!伴随着几声短暂而凄厉的号角声响起,蹶张弩!发射!   和淮南弩手惯用的臂张弩不同,不管是骁果军还是瓦岗军,所用的基本都是蹶张弩。这种弩弓由于自身力道强大,需要用脚踏的方式,借助腰、膝之力才能完成拉弓装填动作,劲力远在步弓之上。   但是由于弩矢本身没有平衡用的尾羽,所以射程上不如弓射的远,有效射程不过七十步左右。而且装填的速度也比弓要慢,哪怕是骁果军里面最为出色的弩手,也不可能让弩的发射速度和弓保持一致。   但是比起弩的威力和伤害,上面这些缺点就都不算什么。别看它射程近,可是在七十步内它所造成的伤害,也不是弓箭能比,尤其是面对甲骑的时候,这种武器的优势简直是无可替代。   如果他们的对手是草原胡骑的话,弩很难实现火力压制。那些连轻骑兵都不算的游骑,马快箭疾,反倒是可能压制弩兵。就算是顶着箭雨发射弩矢,对于胡人来说威胁也就是那么回事。它真正的用武之地,就是眼下这种场合,面对甲骑冲阵,弩就可以发挥大用。   对于玄甲骑这种具装骑兵而言,常规的步弓威胁并不大,哪怕是骁果军所装备的良弓也是一样。玄甲骑连人带马都有护具如同全身包铁,而且这些甲胄不是随便划拉一件就算的次货,都是能工巧匠精心打造,每一片甲叶都是反复锤炼之后才穿戴在骑士身上的。你的箭就算命中,也很难洞穿甲胄造成伤害。真正对他们有威胁的,还得是强弩。哪怕是上将的所谓传家宝铠,也不可能在近距离正面硬抗弩矢。何况这些弩矢射击的目标并不是人,而是骑兵的坐骑。   所有的蹶张弩,都在开战前已经已经完成了首次装填只待发射。青铜弩机的保险性能并不值得信任,哪怕是上好良品也是一样。所以弩手的规矩是“搭弩不射天则射地”,也就是说完成装填的弩弓绝不能平端以免误伤,要么对着天空要么对着地面。骁果军的规矩更简单,所有蹶张弩完成装填后一律对地,临阵时射马不射人!   这都是总结出来的经验,比起那些能在马上来回腾挪或者把兵器舞得水泼不进的一流战将,再怎么机灵的马反应能力都有限。更别说这种墙式冲锋阵法,成排脚力挤在一起,又能躲到哪里去?   伴随着嗖嗖破空声响,弩矢破空而出。弩手发射之后并不去看自己的射击成果,而是立刻将弩机放下,用脚踏住弩臂,手拉弩弦腰马发力,拼尽全力给弩弓上弦。   骁果军内部分工明确,弩手只负责发射弩箭不管近身搏杀。他们也不配备短矛之类的白刃兵器,就是一口直刀护身而已。而且从训练的时候,就已经让弩手明白,弩矢射出去后面的事情就和自己没关系。千万不要去看效果,也别考虑自己是否射死了什么大人物。他们要做的事情是抓紧时间完成装填,在敌人接近之前尽可能多的发射几次弩矢。   如果是正常作战,这时候就该是举盾的袍泽用盾墙对弩手实施保护。可是现在没法结阵,就只能是听天由命。好在玄甲骑素来以阵战冲锋闻名,只要不让他们接近自己,应该就没什么威胁。再说都是老行伍了,这份自信总是有的。   自家能在骁果军内成为专职弩手,本事自然是不差的。虽然说受限于弩弓总数有限,不可能射出那种箭雨覆盖的效果,可是对付这种宽度的骑兵也足够了。不用看也能猜到,随着弩矢射出玄甲骑必然人仰马翻。至少第一排骑兵得有一半以上倒地,人虽然不至于死,可是马被射倒了,甲骑也难以发挥威力,其他人自己的袍泽自然可以接下。   天不随人愿!   这些弩手忙着装填弩弓,自然就看不到玄甲骑的动作,身旁的袍泽却看得分明。预想中人仰马翻或是惨叫连连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就在己方弩手发射的同时,就见当先那玄甲、怒目金刚面覆的主帅,猛地在马上矬身,手中大槊急挥如龙,槊锋颤动如同灵蛇吐信,团团槊花绽放,随后便是金铁交鸣!   这人居然凭着大槊,接下了射向自己的弩矢! 第九百五十七章 破阵(十六)   任何一个军兵种的存在,都有其优势所在,也有它的不足之处。弩弓威力巨大但是难以装填,弩手必须要靠步兵保护发挥战力,骑兵也是一样。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骑将拿着长兵,再加上战马冲击力的加成,二力合击之下,足以达到无坚不摧的效果。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再配上一身甲胄,就更是这个时代的顶尖战力象征。   但即便如此,他也绝不是没有弱点。长兵讲究简单直接有力,缺少变化机巧。换句话说,一个武艺高强的骑将一个冲锋挑死同样以勇力闻名的对手,这并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最多称赞一声真英雄也。可是要说拿武器打落弩矢,这就太奇怪了。要知道弩兵攻击速度慢,还需要友军保护,蹶张弩的射程又弱于弓箭。如果再没有点优势,那这兵种早就被淘汰了。   当弩矢射出的刹那,其速度和杀伤力就足以弥补所有不足。哪怕是以勇猛闻名的大将,最多就是不幸被硬弩射中后,还能咬牙继续作战,再不然就是运气好,身经百战就是没被弩矢射中过。至于说躲避弩矢,这个根本就没听说过,更别说拿武器招架。你看见弩矢那一刻,寒芒已经到了面前,拿什么去躲避?至于说招架,那就更要求武人的手速不弱于弩机,这是人还是神仙?   都说武人不信邪,实际上武人也是人,怎么可能和其他人迥然不同?武人不是不信邪,只是不信未经证明的力量而已。越是厉害的武人,对于力量越是了解,从心里也更认可力量。相比起语言或者思想,武人更相信实打实的力量表现。你说自己多厉害都没关系,只要你能表现出来,我就信你,反过来就不信。   这些骁果军本身就是勇武之士,又见多了生死厮杀场面,对于力量的极限比大多数人了解的更清楚。也正是如此,当徐乐施展出这种堪比鬼神的手段时,对于他们的心理震慑也是远远超出常人。   如果一般人看到,可能第一反应是,这人有神通或者是天兵天将。这些骁果军的反应就简单多了:此人神勇,非我辈所能敌!非宇文将军亲自出马不能治!   当然,不是所有的弩矢都朝徐乐一个人射过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本事。其实即便是徐乐本人,也不可能始终保持这个状态。他这还是经过之前和秦琼、罗士信一场较量之后,于武道的理解更上一层楼,又因为李嫣被捉之事狂怒攻心。两下合力作用,才让自己此时此刻的状态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明明是快如闪电的弩矢,在自己眼里却变得很是缓慢,甚至可以看清其飞行轨迹。手中的槊递出去,就像是孩提时用抄网捕捉蜻蜓一般,虽然依旧困难但并非不能做到。伴随着几声脆响,射向自己的弩矢已经落地,甚至就连目标不是自己,可同样位于大槊攻击距离内的弩矢也被顺手打了下来。不过不管怎么说,总归还是有十几根弩矢从面前掠过,射向自己身后的军阵。   其他人当然没有徐乐的手段,不过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应对办法。徐乐并不是一个只知蛮勇的武夫,更不是为了个人痛快,就把部下性命当儿戏的统帅。搏命是为了活命而不是送死,部下之所以认他,也是知道自家主将绝不会故意拿自己的命去换什么东西。所下达的军令必然有其道理所在,哪怕是看上去让自己送死的命令,其中也必然存有生路,又或者为全军搏一条生路才不得不如此。正因如此,徐乐掌中大槊指处,部下才会前仆后继勇往直前!   徐乐自然知道,能对自家甲骑造成威胁的兵器都包括哪些。尤其是在长安见过万钧弩的威力后就更是如此。所以在训练的时候,就专门操练过大家如何应对弩弓的袭击。虽说这种训练不代表真的可以面对弩弓时完全无伤,但是总归比全然无备状态强得多。   何况此刻在队伍第一排的,乃是玄甲军中武艺最高的一批人。哪怕不是韩约、宋宝这种好手,起码也是能杀善战的勇士之属。李世民手下家将头子李豹那种身手的,都没资格入选,就知道这帮人是何等了得。   在他们有准备的前提下,稀疏的弩矢并不能造成威胁。或挥动武器格挡,或者是猛地提起缰绳战马腾空跃起,都能够避开弩矢。韩约更是紧握大盾为战马提供遮护,两支弩矢几乎不分前后同时撞在盾牌上,只听一声脆响两点火星四溅,一支弩矢被崩飞出去不知去向何处,另一支则插在盾牌上,没进去一小半但是总归没有造成更大伤害。   第一排蹶张弩齐射,并未对玄甲骑造成损害!   不管是蹶张弩这种兵器本身,还是操作这些兵器的弩手水准,都不可能是这种结果。饶是那些骁果军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得微微一怔。这支甲骑如果都有这种手段,自己这大阵……似乎太单薄了些。   不过战场从不给人思考或是后悔的机会,眼见第一波弩箭攒射无效,这些骁果军也只好握紧手中长矛,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冲杀。好在面前还有拒马、木栅等物,不管这些甲骑怎么骁勇,都不可能从上面飞过来不是?骑兵的威力在于速度和冲击力,只要能让他们慢下来,或许一切就有转机。再说只要多争取一时三刻,这些弩手就能完成装填,发动第二轮攻击。哪怕对方手段再怎么高明,在几乎贴脸的距离内,你还能躲开弩箭?   就在这些骁果军握紧长矛准备厮杀的刹那,却听到玄甲骑中传出一阵节奏诡异的号角声,随后就见这支骑兵的前进速度虽然依旧保持不变,但是骑兵已经轻轻扯动缰绳,战马在自己面前调头、转身,来了个阵前回旋!   这还不算,就在骑兵完成转弯的同时,所有玄甲兵将自徐乐开始,都把长兵挂在马上,随后摘下佩戴的弯弓,自撒袋中抽出雕翎,挽弓如月准备发射!   这些玄甲骑什么时候学会用箭了?   作为这个时代骑兵的终极形态甚至是衡量势力硬实力的标准,具装骑兵在装备上从来都是以华丽著称。除了自己和坐骑身上的甲胄,马上长兵腰间直刀以及配备的鞭、锏、骨朵等短武器之外,弓箭这种远程武器自然也会配备。橐弓坐槊、马踏冰河,就是具装甲骑的终极浪漫。   只不过玄甲骑自成军以来,所有的战绩都是建立在冲锋、肉搏这个基础之上。而且这种墙式冲锋战法本身,就有利于近战冲击肉搏厮杀。再说重骑和轻骑兵不同,满身甲胄加上马铠以及骑兵自身的重量都放在马身上,战马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长期驼载这种分量的负重。   草原上的轻骑兵可以往来驰骋骑射攻击,是因为他们自身就没有什么披挂,战马负担小得多。重骑兵也这么玩的话,用不了多久战马就没了力气,根本就是得不偿失。所以不管是李密还是这些骁果军,都把玄甲骑身上佩戴的弓矢下意识当作了摆设。直到此刻看到他们纷纷挽弓搭箭,才意识到情况不对,但是这已然太迟了!   徐乐同样摘弓在手拉弓如月,虽然面覆对于视力多少有点影响,也会让他的瞄准不那么方便。但是对于他这等上将军而言,这点影响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一名正在弯腰装填的骁果弩手。还得感谢李密,他这个布阵方法,让弩兵得不到友邻部队盾牌保护,倒是省了自己好多力气。虽说战马始终在移动,加上人在马上的轻微颠簸,对于准头多少都有影响,但是面对这种敌手的话,这点影响算不得什么!   刚才之所以不急着放箭,就是要引出骁果军的弩弓射击好知道谁是弩手。既然暴露了,也就别想活!   中!   徐乐手中弓弦轻轻松动,箭出似流星!弓弦回弹发出的一声轻微脆响,如同耳畔的一声轻雷。   雷声响,人已亡。   就在弓弦刚刚回弹的刹那,被徐乐瞄准的那名弩手已经被一箭穿脑死尸倒地。这名弩手直到阵亡的那一刻,都还在努力完成装填浑不知死期已至。这些弩手素来是战场上的猎手,今日却成了猎物。   徐乐的那支箭就像是信号,随着他一箭出手,其他人也几乎同时开弓、放箭。成片的箭簇划破空气落向人群,饶是骁果军再怎么骁勇,这时候也只能矮身、举盾,遮护身躯。   可是那些弩手并没有配备盾牌,更没有相关的操练。他们平日都是靠步兵保护,今天暴露在箭簇攻击下本就充满危险,更别说他们本来就是目标所在,结果又怎么会好?随着一声声闷响,骁果军的战列开始出现缺口。位于第一阵列的骁果弩手无一幸免,双方第一轮的交锋,骁果军完败! 第九百五十八章 破阵(十七)   骑射乱箭,算不上什么特殊手段,敌前回旋更是极为危险的行动。诚然,能让重骑兵做出这种复杂动作而且没有造成任何混乱或者非战斗损伤,都证明了玄甲骑惊人的站都素养。但是这依旧不能改变一个事实,这种行为本身并不是以撞阵破军为主要任务的具装骑应该做的事情。   哪怕是轻骑兵施展这种动作也充满了危险,你敌前回旋等于是把侧翼卖给了对手。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战场上,对方的骑兵完全可能趁机发动突袭,直接切到你的骑阵之中,先不说阵型被破坏的后果,就是这一冲一撞一个突击,就得有多少人被斩于马下?所以除非是有充分把握吃下对方,否则绝不会采用这种战术。   可问题是今天的骁果军并不是一支正常的军队,他们首先没有骑兵,其次并没有主动出击的能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玄甲骑撞到防御工事上,反倒是骁果军这边被木栅和拒马挡着,没办法移动阵线更别说发动步兵冲锋。   李密这个安排,其实就相当于把骁果军锁在原地让他们不能动弹。这样确实让骁果军无法逃跑,也可以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死战到底。同样,这也就把他们变成了站着输出的木桩,没法做出复杂的战术动作更别说变阵,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玄甲骑在自己面前从容回旋、放箭,随后再次回转!   徐乐手中的弓再次拉满,身后的将士也是同样动作。世人都以为玄甲骑只善于近战格斗,却少有人知道这支部队的弓马手段是何等了得。且不说军中那些射狐狸取皮练出来的梁亥特部神射手,也不说小六这种靠射术成为斗将的弓箭天才,即便是普通将兵射术也自了得。弓马娴熟本就是这个时代正牌武人的标配,玄甲骑要做天下第一军,诸般武技自然得样样精通,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善骑射?   通常玄甲骑列阵列阵冲锋的时候,都是两军对冲,各自拉开阵线朝对面杀过去。这种时候要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更要做好随时肉搏的准备,哪怕是后排的骑兵也是一样。拉弓射箭难免耽误时间,更可能影响自己拔刀厮杀,所以就算有弓箭也不用。今天骁果军这种阵列摆开,就如同立了一片箭垛,不射几箭岂不冤枉?固然徐乐也知道,战马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机动状态,但是来回发射两轮箭矢还是不成问题。   上一轮的弓箭射击目标是那些弩手,这次就没了固定目标,完全看个人心思。和普通的轻骑兵所用软弓不同,这些玄甲骑所用的骑弓乃是工匠精心制造的,军将从火长以上,所用的弓都是晋阳宫藏里面特意挑选出来的精品。虽然弓力还是赶不上步弓,但是最弱的也是七斗弓,军将都是从九斗弓起步,不是寻常轻骑软弓可比。别看骁果军也有盔甲在身,但是面对这种力道的弓,并不能起到多少保护作用。   骁果军其实和内军一样,内部也分若干军兵种,射士、骑兵、轻重步兵都有。他们的武器、铠甲自然也有所不同。但是在江都的时候为了好看,一般都是同样的装束,金盔金甲红披风,露出上臂血鹰纹身以显威风。等到了打仗的时候,再按照不同的兵种真正披挂起来。   可是在他们败给瓦岗之后,所有的装备都被没收,等到索还的时候,全都成了轻步兵。不光是战马要不回来,重步兵的甲胄一样是要不到的。不管在哪里,甲胄都是最值钱的财富。一套好甲胄可以当做武人的传家宝世代传承,骁果军这些铠甲更是杨广不惜把国力压榨到极限,以万千工匠反复锻造得到的良品。这种好东西被瓦岗缴获之后,随后就上缴到内军手中。骁果军就算想要,也没地方去讨还。   所以他们只能保持之前在江都那种造型,虽然看上去华丽,但实际上都属于轻步兵,对于弓箭的防护力并不强。尤其现在不能结盾阵护身,只是靠那面盾牌遮挡,有效遮护范围极为有限。   如果是草原游骑那种追去速度和范围不讲精度的乱箭抛射,结果还能好一些。可是这些玄甲将兵却不是那个路数,大家都是弓马健儿,别看彼此距离现在足有五十步开外,丝毫不影响他们取准。   只听一阵“绷绷”声连绵不绝,密集的箭雨如同索命镰刀,。从骁果军身上扫了过去。伴随着这一波箭雨,便是上百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好汉仆倒于地血沃荒野。箭簇或是冠透金盔,或是射穿战甲,更多的还是从铠甲遮护不到的部位直接射入身躯。当然这里面也有不少箭射到了拒马、木栅或是盾牌上,证明骁果军的防卫并非没有意义,但是从结果上看,依旧是被玄甲骑按着打。   瓦岗大军的总数确实远在玄甲骑之上,但是这十万人的大军是分配在这片前后长达十里方圆八里有余的巨大战场上。防守的方向又是四面八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卦形状。单独在一面的士兵,也就是一万出头不到两万人的样子。而这些士兵又分成了前后九列,单独一列的士兵也就是一两千人左右。   由于九列战线的距离较远,后排士兵没办法对前线形成支援。所以就单排的士兵而言,不会感觉自己是以十万对八百,只会觉得是自己这一千多步兵对抗八百具装甲骑!随着这两排箭雨的袭击,很多骁果军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敌兵根本不需要进攻肉搏,只要这样放箭,就能不费一兵一卒把我们斩尽杀绝。   虽然有些人知道战争不会那么打,也有人朝玄甲骑投掷标枪、短矛作为反击,但是沮丧的情绪还是在全军中蔓延开来。他们本来就是一支没了退路的亡命之师,士气全是靠李密的封官许愿牛酒犒赏,以及这段时间的良好待遇给鼓舞起来的。由于彼此之间缺乏信任,这种虚火并不能长久。如果首战得力,确实对玄甲骑造成了损害,那么接下去的仗就好打许多。可是随着两次交锋的败北,那股虚火也就迅速熄灭。不少士兵已经向四下观看,想要给自己找一条退路。但是这么个大阵一经布成,你就算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骁果军这些微小变化,都没逃过徐乐的眼睛。事实上,这一切正是因为自己所采用的战术才会达到的效果。   骁果军的本事自己是见过的,在江都甚至是直接刀来枪往的搏杀过。他们的本事自己心里有数,就算是玄甲骑全军都在,要想战胜他们都不是一件容易事。虽然甲骑是这个时代的战争王者,但是一支兵种齐全素养高超装备精良的军团,完全有资格和玄甲骑一争长短。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支精锐就坏在李密手里。这厮到底不是个将帅之才,没胆子摆开军阵和自己光明正大的打,只会用这种手段。   这种阵法当然有它的厉害之处,可是也同样失去了随机应变临阵变化的机动灵活。战场随时处于变化之中,优秀的主帅能够根据每一个细节做出调整,再抓住敌人的破绽果断出击一举拿下。李密这样布阵,就等于是把战场主动权拱手让出去,只保留战略上的主动权。他很清楚,自己必须把李嫣救出来,所以就把这些活生生的人当作耗材摆在那消耗自己的实力,留着真正的主力,准备给自己最后一击。不管他以后对于骁果军是怎么个安置,第一排的士兵注定是要被送掉的。李密对他们的要求,就是死光之前拼掉自己一部分人马,自己就偏不让他如愿!   所谓战阵谋略,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并非一定是诈败、埋伏之类,更多的就是根据战场情况临时设计出来的战法,目的都是保全自己消灭对手,或者搅乱敌人的布置,让他们无法按照预想的方法作战。   两排箭矢就是告诉这些士兵,自己拥有着远程解决他们的实力。随着这些士兵的慌乱以及阵型缺损,徐乐将手中大槊朝天举起,在空中画了几个圆圈,随后猛地催动坐骑,朝着面前的骁果军狠狠撞去!   李密的想法没错,自己确实不可能消耗太多时间稳扎稳打,自己的甲骑也最终会通过撞阵肉搏来解决问题。但是什么时候发动突击是自己说了算,而不是按照他的想法走。今天就让我来教教你,一军之主该怎么打仗!   吞龙咆哮着冲向了面前的栅栏。栅栏的高度大抵与成年男子的胸口平齐,战马基本跳不过去。就这么撞上去的话,战马多多少少都会受点伤。一般来说只能是先把木栅后面的士兵解决掉,再把栅栏挪开。可是徐乐既没有停下脚力,也没有试图跳跃,而是将手中的大槊用力刺出。随着“夺”地一声,槊锋刺入木栅足有半尺,紧接着徐乐猛地将大槊向上一抬!   随着一声低吼,那道木栅已经被徐乐一槊挑起,如同风车扇叶一般,在槊锋上来回转动。 第九百五十九章 破阵(十八)   骁果军给自己修的工事当然不会糊弄,虽然时间短暂,但是该做的准备一样都不会差。木栅栏夯进土里也有一尺半深,按说就算是马撞到上面,也最多是把木栅栏撞碎,不会撞得飞起来。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刺、挑两个动作还能把这么个玩意挑起来的人,整个骁果军中也只有一个,那便是昔日的大隋战神宇文承基!   马上承基、马下来整,在骁果军中被称为双壁。但是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对仗以及噱头搞出来的,真实武艺和气力上,来整比承基都颇为不如。尤其是在关中骁果心目中,宇文承基就是如同神魔一般的存在。他能做到什么都不奇怪,可是这位玄甲金刚居然能做到同样的事,这就太出乎意料了!   守在木栅栏后面的几个士兵为徐乐声威所震慑,一时间竟然忘了递出手中兵器。直到片刻之后才醒过味来,手忙脚乱将手中长矛朝徐乐身上、马上刺过去。   这有什么用?   徐乐一声冷笑,手中大槊微微一晃,挂在槊锋上的木栅栏滴溜溜一转,就如同兵器一般把刺过来的几杆长矛都给荡开了。随后大槊往前一甩,木栅栏便被甩飞出去,朝着那几个当兵的砸过去。   几个士兵慌忙地左右躲闪,自然让出了身位,徐乐趁着这个机会轻催坐骑,便已经挤入这几名士兵之间,成功楔入阵内!   虽然单排士兵是呈“一”字形态横向列阵,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就像玄甲骑那样肩膀挨着肩膀站在一起。事实上这个时代除了玄甲骑之外,不管步兵骑兵,都不会摆那种阵法。主要是没经过训练,也不知道该怎么配合操作,那么站的结果肯定是彼此掣肘,不是自己的手肘撞上身旁人的胸膛,就是身边人一个收枪动作,把自己捣个满脸花。   所以哪怕是这种横阵,彼此之间也要保留两个身位左右的空隙,方便自己放手施展。再加上此刻几个士兵都忙着闪避,空出来的地方就更大,徐乐连人带马挤进来也毫不觉得拥挤,更不会影响武艺的施展。他掌中大槊穿梭换把,前端做短矛急刺,随后又把槊钻当作铁锥向后急捣,紧接着槊交单手向前一递,大槊矫若游龙,或挑或砸,眨眼间已经有三名金甲军士的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直到此刻,方才被他一槊攥撞碎面门的兵士死尸才倒地。   眨眼之间连杀五人,加上他们之前站位的空挡,徐乐已经完全给自己杀出了一个从容施展武艺毫不费力的空间。紧接着左脚领蹬战马转身,马头从对着第二排士兵变成了对着第一排骁果军的侧脸。   双腿轻夹马腹战马前冲,手中马槊朝着面前步兵身上用力搠去!   从徐乐撞阵、挑栅再到成功入阵横冲,也不过就是须臾光景。那名被徐乐钉上的士兵刚刚转身,就只看到明晃晃的槊锋奔着自己胸前刺过来!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想,只是依靠身体本能将盾牌朝面前一举迎向大槊。   砰!   一声闷响声中,徐乐战马不停继续前冲,那名骁果军身子已经横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拒马上。木桩尖端轻松贯穿了甲胄随后又刺透了后心,直接将他扎了个透心凉。死尸挂在拒马上来回摆动,汩汩而出得鲜血将拒马染出一片猩红。   本来战马的冲击力就不是寻常人力所能抗拒,再加上徐乐这一槊的力道,两股力量加在一起足有千斤。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豪杰,也照样接不住。都没容他巧劲卸力,就把人直接给怼了出去。   徐乐根本连看都不看,只是继续催马前冲。今天注定要死很多人,一个无名死人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自己的眼中此刻只有敌方的活人,只有把他们变成死人,自己的熟人才能活下来。战场上的关系便是这么简单,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吞龙的步伐并没有特别看,但是规律稳健,既可以保存体力,也能保证提供足够的冲击力。徐乐在马上微微俯身,手中马槊扎、刺、戳、挑、砸!每一击都必然有收获。凡是被他选为目标的士兵,都是一招结果绝不拖泥带水。眨眼之间,吞龙已经冲出百步以上的距离,沿途所遇敌手无一幸免。   徐乐也知道,自己再怎么神勇,也不可能一己之力杀死所有敌人。事实上自己能够冲得这么顺利,还要感谢李密的布阵。如果他预留的空间更大一些,让这些士兵更加灵活机动,这时候就可以组成小规模步兵阵。五个人或者十个人组成一个团队,盾牌长枪互相配合,就能和自己周旋。即便无法战胜自己,至少可以自保或者迟滞自己的脚步,让自己没法保持这个节奏持续冲锋。   由于阵线过于狭窄,这些骁果军没法结阵,只能和自己一对一单挑。实际上自己每次交手,都只需要对付一个人,又是以骑对步,这就容易多了。   饶是如此,这也就是一时三刻的光景才能这么顺利,如果打得时间长了,这些骁果军肯定能够找到应对办法,自己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真的单丁破千。不过自己也从来不是单打独斗,自己冲锋在前只为给玄甲袍泽多争取生存的希望,那些袍泽自然也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他们马上就到了!   此时此刻,玄甲骑第一排的先锋已经接近了木栅、拒马所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徐乐那种神勇,挑起木栅扫开障碍直接冲进去厮杀,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这时候如果有人能从侧方或者高处俯瞰,就会发现玄甲骑的阵型实际已经变化了。墙阵的宽度没变,但是前后列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从原本前后排紧挨在一处,变成了二排开始和首排保持了三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就是首排玄甲战将开路清障,为后排将士开出一条通路的时间!   韩约胯下脚力不停,在他迎面则是一架拒马桩。和木栅栏不同,拒马桩是没法嵌在地里的。不过拒马桩的木料,都是碗口粗细的原木做成人字架,将一丈二的长枪穿在横木上,长约尺半巴掌宽的雪亮枪尖露在外面。其自身重量放在那,战马哪怕是马铠护身,正面撞上去也是个不死带伤的结果。再说战马也是有灵智的,没有几匹马真愿意往明晃晃的枪尖上撞。接近拒马的时候放缓脚步或者强行转弯,都会搅乱军阵甚至伤到马上骑士。   眼看战马和拒马桩不过两三步距离的当口,韩约忽然一声大喝,双足离蹬自马上跳下!别看他体格魁梧如同半扇门板,可是行动矫健灵活若豹。人从马上跳下脚步不停,神荼大盾护身人倚在盾牌后,如同一枚被弹射出去的弹丸,朝着拒马狠撞过去!   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起,火星子四下乱飞。那动静就像是冲车撞门,又像是石弹砸在夯土城墙上。伴随着一声闷响烟尘荡起,拒马桩应声碎裂!原本人字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可是总归吃不住韩约神力,三角支架的连接处被巨大的力量撞得断裂,拒马桩随之变成了一堆碎木。   韩约也被反震之力撞得一个踉跄,人似乎有点眩晕。但是随即就倒退半步左手按马背人腾空而起,一个旋身便落在了马背上。他的人在马上还有些摇晃,一双环眼频繁地眨来眨去。两名骁果军看到了便宜,眼看拒马破碎直接就冲出来,手持长矛直奔韩约。显然要趁着这大汉头晕眼花的当子,正好结果了性命。   可是两人长枪刚刚递出,就听到两声弓弦脆响!随着两声“嗖嗖”破空声,这两名骁果步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咽喉处便多了一截箭矢尾羽。   韩小六冷哼一声:“想伤某兄长,先得问问阿爷手里的弓答不答应!”随后又看向韩约问道:“你怎么样?”   韩约这当口也已然缓了过来,朝自家兄弟微微一笑:“还能杀人!”随后两兄弟并马同行直冲入阵!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韩家兄弟一个铁盾破阵一个弓箭掩护,也是早就练熟的,这时用出来也是珠联璧合。   薛家四兄弟则是同时出手,四人四条槊合力,将面前的栅栏一点点挑起来。他们虽然没有徐乐那等神勇,但是兄弟同心合力,也足以移开这拦路虎。由于有徐乐的战绩在前,骁果军并不觉得惊讶,纷纷以长矛戳刺试图阻挠。不过四人身旁的宋宝,这当口却是大显神威,手中马槊来回抽打格挡,把这些攻击悉数挡下。等到木栅栏被挑到一边,这些步兵没了遮护。宋宝一声怪笑,猛地一夹马腹,战马急冲而出,将迎面的步兵直接撞飞出去!   整个战线上路障还是有很多,但是这二十名骑将面前已经是一片坦途,玄甲!破阵! 第九百六十章 破阵(十九)   随着拒马木栅或被挑飞或被击毁,一个不算太大,但是也足以容纳二十几个骑兵冲锋的口子被撕开。要是从宏观视角看,其实李密这个大阵受到的损害并不算大。十万人的大阵,充其量折损了不到三百人,漫长的防线也只是出现了些许的缺损。如果把数据拿出来放到纸面上,根本就不叫个事,恐怕谁都不会在意。然而,当把这一切还原到战阵,就会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徐乐他们并不是直接面对十万人,也不需要摧毁所有防线。他们的对手就只是面前这不到两千的步兵,再就是一个足以容纳自己骑兵冲击的缺口就足够了!   这就是玄甲骑兵墙阵的一个优势,那就是对战场宽度要求不高。如果换做其他甲骑,肯定需要把战线打得如同狼掏狗啃一样,才能施展开战法。可是玄甲骑就不用了,只要砸开这么个口子,让二十人能杀进去就足够了。这二十人冲进去之后也是圈马转向,从纵列变成横列。由于他们已经把自己这边的障碍拆开了,自然就可以展开阵势,然后如同秋风扫叶一般朝一个方向推进。   要知道他们由于摧毁了障碍,有了足够的空间列队。而他们面对的骁果军面前还是有障碍的。于是情形就变成了一名骁果军一手持盾一手举矛,看着二十个甲骑如同一面墙一般拍过来。哪怕是再怎么胆大豪迈的好汉,也难免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二十人冲过来,意义也不大。毕竟战场宽度在那,真正和这名骁果军交手的,最多也就是两三个人。一个人正面刺,旁边的人用长兵帮着戳刺,其他人只能干看着帮不上什么忙。但这是冷静下来之后,才能想明白的事情。换句话说,艺高人胆大,除非是有人武艺高明到面对三名玄甲猛将围攻,还能应付自如,才有余裕去考虑这些事。这样的好汉世上未必不存在,但是绝不在此时此刻的骁果军中。   光是看着这么多甲骑如墙而至,就已经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哪还顾得上其他?慌乱间枪不知道该刺谁,盾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挡,不等想明白就已经被一槊刺穿胸膛。   宋宝很是促狭,这一槊刺死对手不算,挑起尸体就往视线内骁果军的身上砸过去。口内更是大喝道:“和阿爷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骁果军死人见得多了,不至于说看到一个袍泽被杀就害怕。但是本以为可以支持至少半个时辰的防线,却像纸糊的一样,被人一戳就漏了。眼看着整条防线就要土崩瓦解,斗志难免受到打击。   大军打仗不比侠少斗殴,除了要考虑武艺、气力乃至体力等等因素之外,士气的影响至关重要。这么多人在一起厮杀,一两个人的勇敢或是武艺,其实很难逆转大局。如果你身边的人都慌了,你一个人胆子再大也没用。斗志一泄就难免动作变形手足无措,明明自以为应付得当实际上破绽百出,而且行动速度比正常情况下反倒是慢了许多。   这不光是宋宝这一声呐喊的功劳,也不是这二十名玄甲骑真的就让骁果军感觉大难临头,实在是几件事堆到了一起。从一开始的强弩无功,再到两轮箭雨压制,紧接着徐乐单骑突击勇如霸王,这些事情单独一件拿出来,骁果军都还能勉强抗住,这么多事情集中在一起,便不是这么一支残败之师所能承受。   那股被李密硬架上去的虚火熄灭,失败的阴影再次浮上心头。越来越多的人变得慌乱,开始大喊大叫,胡乱投掷标枪或是手里的矛,还有人朝着宋宝这边拉弓射箭,却没考虑射程是否够得到以及自己的弓箭能否真造成伤害。   军队一旦陷入混乱,就是这个样子。不是说大军乱作一团后就什么都不做,一个个呆若木鸡站在那里等死。相反,真正乱起来之后,他们非但不会呆滞反倒是忙个不停,看上去打得更起劲,但实际上全都是瞎忙。所做的事情没有多少真正有用,彼此之间互相妨害掣肘甚至互相伤害都不新鲜。真正该操心的事不管,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一堆,越勤快其实错误越多。军将无法指挥,所有的士兵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所有的忙碌只为了对抗心中恐惧,对战局并没有帮助。   眼下的骁果军,就是这么一个状态。   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是对于战阵而言,就是这么一时三刻的混乱,就已经足够了。所有人都在忙乱,却没人注意到其他玄甲骑兵利用这段空闲在做一件事:拆障碍扩大自己的活动空间。   后排的骑兵当然没有韩约或是薛家兄弟那种本事,但是也不需要有。随着徐乐以及前锋骑兵的表现,骁果军阵脚大乱,没人再去管自己面前的工事。甚至有人试图把好不容易摆放好的工事搬开,以求获得更大的战斗空间,可以和同样被吓破胆的袍泽摆开战斗阵型。   没人保护的工事,其实就是一群死物,能有什么伤害?后排的玄甲将兵不需要像韩约或者徐乐他们那样玩命,有条不紊地用手中兵器摧毁木栅或是挪开拒马,然后再列阵掩杀就行了。   很多骁果军直到玄甲骑杀到面前,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防守的工事被摧毁了。但是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是胡乱挥舞着兵器拼杀再胡乱地死掉。   已经有人试图逃跑。之前是因为你面前是障碍,身旁是已经被驯服的伙伴。在不确定伙伴心意的前提下,没几个人敢冒险逃窜。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前面的障碍没了,身旁伙伴自己自己还慌,这时候心眼活络的人,便知道这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几名骁果军对视一眼,看着距离自己还远的玄甲骑,再看看身旁胡乱放箭不知道射哪里的袍泽,几个人同时发力,举起盾牌朝着面前的木栅栏用力撞过去。木栅栏应声断裂,几名骁果军就地一滚,随后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丢下手里的盾牌、长枪,再就是战袍、盔甲……   等到他们跑出五六十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了任何武器和甲胄,和普通的老百姓没了区别。玄甲骑显然顾不上追他们,而自己的这边的袍泽,也全都忙着保命,顾不上放箭放弩的来杀逃兵。几个人心头狂喜,把身形尽量伏低,双足迈开不要命地飞奔。   他们全都是关中子弟,当日为了出人头地投身骁果,然而随着杨广南下不归,甚至流露出放弃关中故地之意,这些人的心思也就有了变化。好端端的关中人,凭什么因为你皇帝一己心思,就让我们做异乡鬼?你若肯听我们的,我们便为你厮杀,你一意孤行,我们便要杀了你!尤其是随着粮食短缺以及待遇日渐不如以往,这种情绪心思在骁果军中便蔓延开来,很是有一部分人持同样想法。否则司马德勘等人的兵变,也不会那么容易。   只不过回家的路显然比想象中艰辛,众人一路走来却发现离关中越近,离心中的希望反倒是越远。明明想拿着财帛回家过好日子当富家翁,没想到反倒是混成了俘虏成了奴隶。甚至不得不充当前阵炮灰,干这送死勾当。   越是握紧刀枪,就越是回不了故乡,反倒是放下兵器之后,才有了些许希望。几个人这时候根本顾不上想自己如今这样子怎么回关中,回去了又能做什么。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逃!哪怕是要饭,也要一路逃回家去!   他们选择的方向都是北邙山,下意识觉得钻进山里就谁也找不到。可是就在战鼓声变得渐不可闻,眼前山林越来越茂盛,看着一步就能迈入太平世界的当口,忽然一声尖利的哨声响起!   这几个汉子还不等反应过来,面前林中便有大批军汉冲出,刀枪耀眼甲胄鲜亮。为首军将形貌狰狞眼神凶恶,手按直刀刀柄,冷声道:“还想往哪跑?绑了!”   不等他们逃跑或是反抗,早有军汉冲出将几个人牢牢按住,五花大绑捆个结实。那相貌凶恶的汉子一把提起一名骁果军的发髻向上用力一扯,这名军汉吃痛,头不由自主扬起,和这凶恶男子来了个面对面。   只见这男子面带狞笑语气阴森:“阿爷的名字叫王仁则,你听过没有?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害得老子吃了几个月人肉,没想到也有今天吧?今晚上就挖了你们的人心下酒!拉走!”   王仁则一声吩咐,手下亲兵过来,将这几个倒霉蛋拉了出去。身旁副将问道:“咱们还是接着等?”   “等个球!出去看看!既然说是联军,在这算哪门子事,出去看看再做定夺!”   “那咱打谁?”   “听某军令,让你们打谁便打谁!” 第九百六十一章 破阵(二十)   徐乐已经停止了冲锋,手挽缰绳勒马四顾。   直面自己锋芒的骁果军,已经基本丧失了战力。倒不是说人都死光了,而是失去了战斗意志,逃跑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人或许是习惯了,丢下武器跪地请降。反正已经投降过一次瓦岗,多投降一次也不算什么。再说玄甲骑的名声怎么也比瓦岗好一些,投降他们总不至于混的比投瓦岗更惨。   到了这一步,正面的敌人也就没了威胁,初步的计划成功。不过望向前方茫茫军阵,徐乐心知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这种战法不可能一直发挥作用,任何战术都是第一次用出来效果最明显,后面别人有了防备,威力自然逐渐减弱。   别的不说,韩约就不可能每次都像刚才那样下马撞阵再跳回去。小门神再如何强壮,频繁施展那种武技,身体都没法承受。而骁果军看到了前方战线崩溃过程,肯定也会有所防备。自己再度冲阵的时候,他们不会像刚才那么慌乱,想要拆障碍破阵就没那么容易,最终还是得进入最为简单直接也最为酷烈的厮杀环节。   身为武人不能畏战,所有的手段都是为了减少损失,到了该拼命的时候,自然不能退缩。事实上玄甲骑的危机也不光是来自前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防线,身侧左右同样也有敌人。   自己击溃的只是正面玄甲骑的步兵,李密八方布阵其他方向自然也有步兵存在。不过他们都有自己的防线不能随便移动,而且为了留出通道便于骑兵机动和物资输送,各个方向的防线之间存在着足以供马队以及车队通行的道路,步兵没法第一时间冲过来支援。   一座宽八里的庞大军阵,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调度困难。虽说军中有鼓号军令,可问题是到了厮杀的时候人喊马嘶双方的鼓号又都在发出动静催动三军,彼此之间的号令很容易混在一起。这时候就需要各种军旗作为配合,在士兵无法判断鼓声代表什么的时候,就去看旗子。   这原本也正常,可是旗子掌握在谁手里,谁有权做出战场临时决断,也是个大问题。如果是自己领兵,这时候肯定是顶在最前线,便于及时掌握战场发布军令。哪处防线出现问题,就派兵补上对应的缺口。   可是李密高坐六合城内,距离前线实在太远了。估计自己这边打完,他那里才刚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做出应对,自己这已经走了。两侧的步兵得不到他的命令,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扑过来支援袍泽或者围攻自己。不过一旦玄甲骑的部队离开,肯定就会有部队过来,断自己的归路。   其实说到底,就是八百对十万,是不该停下来的。只能是利用骑兵机动优势持续运动,通过高速机动扯动敌方,分散其注意力让敌人无法完成有效指挥。李密之所以摆这么多障碍物,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就是让自己的骑兵跑不起来,没法扰乱瓦岗军的指挥系统。逼着自己拿人命换时间,用鞭子抽着自己跑。现在这种有条不紊缓而不慢的拆障碍战术,对于玄甲骑而言其实是不合兵法的。   但如果处处都要合兵法,岂不是按着人家画好的路走?那还打个什么劲!按兵法,八百对十万就是死路一条,如果自己行动处处符合兵法,结果就是个死。还不如把头伸过去,让李密砍了来得省事。他让自己如何,自己偏不遂他的心愿,这才是军将的智慧。   当日祖父教授自己兵法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如果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就想想对手想要你做什么,然后与他反着来就对了!李密想逼着我不断用人命往前顶,我就偏不如他的愿!再说自己也并非孤军,盟友差不多也该出场了!   战鼓声陡然响起,不过这次并不是从徐乐这边传过来的,而是来自徐乐的东南方向。随着战鼓声响,在瓦岗军的视线内,一支步兵正朝着大阵缓缓行来。军队行动的速度不快,但是可以感觉出兵力规模颇为可观。虽然看不到具体的人数,但是从旌旗数量判断,人数怕不是得有万人左右。   洛阳终于出兵了?   虽然洛阳的人马也有限,可是再怎么说,规模也远在玄甲骑之上。而且比起骑兵来,步兵更适合攻坚。自己面前摆的这些障碍,如果遇到有所准备的步兵,能起到的作用其实非常有限。再加上看到友军防线崩溃的模样,这些士兵自然就变得紧张起来。战鼓擂得如同爆豆,军士们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好像铜铃!弓上弦、弩射地,聚精会神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冲阵,谁也顾不上去攻打玄甲骑,反倒是担心玄甲骑从纵向突击变为横扫,来攻击自己。   虽然这支打着隋军旗号的步兵行动速度缓慢如龟,只能看到旗帜迟迟看不到人。但是声势摆在这里,扬尘起雾沙尘漫天,谁又敢等闲视之?也确实是被玄甲骑方才的战术打怕了,不知道这未知的敌人还有什么怪招没出,生怕一个大意,就被人摸到了眼皮子底下。至于玄甲骑的动作,就没人在意了。   清路障、开道路,没用太长时间,甚至都没用玄甲骑的人自己动手,已经开辟了一条通路。那些跪地请降的骁果军现在顾不上收容,同样也不可能大开杀戒予以屠戮。于是用刀枪逼着他们帮着清开一条路,再把人暂时驱逐出战场。   徐乐虽然不是那种妇人之仁的烂好人,但也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种枭雄。驱赶这些骁果军当人肉盾牌,为自己去撞第二道防线这种事是干不出来的。再说徐乐也不觉得这种手段真的有多大用,且不说步兵的行动速度缓慢,俘虏就更是快不起来,和玄甲骑配合不到一起。就说这种事干出来,后面几道战线的步兵看在眼里,还不把你恨入骨髓?得有多下贱的人,才会目睹这一切之后,还愿意投降?   与其让一帮俘虏哭天抢地的去送死,让敌军生出同仇敌忾之心跟自己死磕到底,还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么做未必真的有用,但至少不至于让对方把自己恨之入骨,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念头可以通达。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不必事事逐利。李密什么时候能明白这点,才有资格做自己的对手!   眼看着道路已经清理出来,徐乐大槊摆动,八百将士再度组成阵列,朝着第二道防线开始推进。他们这次的行动速度并不像一开始那么快,战马以小碎步的方式缓慢有序地前行。这种行军模式固然在机动性上不足,但是却可以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铁甲、长槊、鬼面。槊锋上鲜血淋漓,有些人的马颈之上还悬着斗大首级。这么一支队伍,一点点压过来,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自己在和地府鬼怪作战的错觉。要说不害怕,也是不可能。   人只要紧张,身体就不受支配。只要他的身体协调性下降,对于玄甲骑的威胁自然也就小了。而且徐乐此举也有自己的打算,骑兵以这种姿态前进,就是要让对手猜测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只要分神去猜,就中了自己的计。   大军缓缓前进,如同一座金属山峰一点点朝着瓦岗军移动过去。正面锋芒的步兵果然如徐乐所想的一般变得紧张,已经有零星的羽箭甚至是弩矢朝这边射过来,不问就知道,肯定是对方的弓弩手慌了。越慌越好,你们越是慌张,我这便越是方便。   而在距离战场稍远方向,指挥部下摇动旌旗擂响战鼓,营造出一种大军即将冲阵气氛的高世雄看向一旁的曹符臣。虽然论官职以及出身,后者都不能和自己相比。但是既然这曹二郎能得到徐乐重视,自己也不能小瞧了他。再说今日之战生死难料,都到这时候了,也没必要在乎身份名位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死前交个朋友也值得。   因此高世雄对于曹符臣很是看重,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尤其此刻心里空落落的时候,更需要有人说话纾解心情,因此主动问道:“不知乐郎君那里是个什么情形,你就不想过去看看?”   曹符臣摇摇脑袋:“说不想是糊弄鬼的话,可是我不敢。乐郎君既然叫咱们在这虚张声势,肯定有他的道理。别看咱们这点人不顶什么大用,可是乐郎君既然这么安排,说不定就是把命交给了咱们。要是乱动说不定就坏了大事。咱们自己生死事小,牵连了人家,就是咱的罪过,死后都得不了好。”   “话是这么个道理,可王世充那个杀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要是不出兵,就咱们这两千不到的人,也顶不了什么用啊。”   曹符臣继续摇着脑袋:“我哪懂这些。我就知道一件事,这条命是人家乐郎君给的,人家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就算是死,也不过是把命还了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洛阳出不出兵都没差,就那帮饭桶,就算他们全都杀出来,又有什么用?” 第九百六十二章 破阵(二十一)   事实上曹符臣的疑问,亦是洛阳城内许多文武乃至王世充本人的心声。   今日的洛阳,气氛分外紧张。虽然说自从瓦岗兵临洛阳开始,城中就始终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味道,甚至都发展到吃人的地步。但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如果神经始终保持高度紧绷,结果肯定和始终紧扣的弓弦一样,不是一碰就断就是失去弹性,软绵绵的没了力量。   洛阳的情况也是一样,如果从头到尾都高度紧张,不用人打自己就先炸锅了。哪怕王世充以高压手段控制城市,也得适当的放松一下,否则不管是成本还是人心,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不过今日的洛阳,又恢复到了最为紧张的状态中。   城上刀枪密布旌旗如林,大批兵将登上城头眺望远方,游骑斥候往来奔走,打探消息传递情报。城中街道上,同样是甲士林立刀枪雪亮,一个个神情严肃怒目圆睁,一股肃杀之气在城中弥漫开来。   王世充今日也是一身戎装如临大敌,札甲笨重不利于行动,只好先放在盔甲架上。等到临阵时,再由心腹亲随侍奉完成披挂。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皮甲,外裹战袍腰佩直刀,也是一团尚武精神。   铁盔就放在一边案几上,真到了需要上战场的时候,只要伸手一抓就能拿到手中。其实以王世充的身份,根本不必一定要亲临战阵。反过来说,真到了需要他亲自上阵的时候,情况多半已经无可挽回,谁上去都没用。   洛阳城如今这番布置,固然有战备需要,但更多还是为了震慑人心,免得有人生出异志想要做些什么。这也不算王世充多心,毕竟李密展现出来的情报能力,着实让王世充胆寒。一想到瓦岗的探子所作勾当,以及李密本人的布局,他就忍不住阵阵后怕。天知道这厮有没有在自己身边埋伏暗子,又或者随着情形发展,原本不是密探的,也可能和瓦岗勾结。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不敢有所动作的话,今天就说不好了。随着大战的爆发,一切问题都摆在了台面上。很多问题都将随着今日之战得到答案,输赢胜负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外人甚至自己家人面前,都必须表现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这是权力的根基。这个世道以力为尊,镇不住部下就坐不稳宝座。哪怕是在至亲骨肉面前,该隐瞒的也得隐瞒,否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自家事自家知,心里着实是没底。   在三方博弈中,自己无疑是最弱的那个。不管李密还是李渊取胜,都可能反手一击把自己给灭了。这跟自己做过什么没关系,纯粹就是力量强弱对比。弱肉强食是万古不变的道理,自己弱就没有发言权。否则徐乐那么个少年郎,又哪来的胆量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按头逼迫自己出兵?   之所以不愿意答应徐乐联军请求,除了利益考虑以及对李渊的不信任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对于自家兵马缺乏信心。虽然看上去洛阳如今人强马壮兵力超过当初,可是规模比瓦岗还是差太多了。当日邙山大战已经给自己上了一课,别看自家麾下是朝廷正规府兵,可是对上瓦岗军,根本占不到便宜。如果不是徐乐及时出现,那一战自己就全军覆没了。   现在情况又好到哪去?就算自己押上全部本钱,对于战局是否能造成影响?对手下当然要说的有信心一些,其实自己心里可不是那么想。坐收渔人之利的前提,是自己得是个渔人。既没有抄网鱼篓,也没有力气的渔人,拿什么捡便宜?   王仁则带着五千多步兵杀出城去,看上去气势汹汹,实际上什么用没有。他们主要的作用是搅混水凑热闹打顺风仗,不能指望他们逆转战局。今天这一战,自己其实还是在悬索。希望通过这种两面投机的方法,继续延续国祚。可问题是自己能玩这种危险游戏,不是自己手段多厉害,而是时局足够乱。等到这一战打完,局面就会逐渐明朗,自己这种游戏还能玩多久?   从常理而论,最可能的结果就是王仁则从背后偷袭,帮着瓦岗军解决玄甲骑。通过这一战给李密卖好,更重要的是讨好李建成。让他把自家的大军派来,帮自己抵挡李密,自己继续左右摇摆。   可问题是事情真会如自己所愿?就算王仁则背后一刀捅死徐乐,谁知道李密会不会顺手就把王仁则灭了,再领兵直扑洛阳?自己都没机会见到李建成,就被兵山将海所淹没也未可知。说到底想要上桌,手上必须有筹码。手头的功夫不硬扎,就别指望别人把自己当人看。最好的结果是王仁则所部不但能消灭玄甲骑,还能表现出足够强悍的战力,让王世充知道洛阳不可轻侮,收起发兵吞并之心。可这种情况也就是想想,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再不然就是徐乐打败李密?如果那样,自己倒是可以再支持一段时间。至少大唐忙着吞并瓦岗顾不上理自己,李建成又是个大号纨绔不难对付。只要自己把他敷衍好,争取一段时间还是不成问题的。说不定借机吸纳瓦岗所部,还能让自己的实力迅速扩充也未可知。   不过这可能么?想想感觉比王仁则发挥出色让瓦岗心生畏惧可能性更低。八百对十万,也别说是徐乐,哪怕是楚霸王再世,似乎也没有任何取胜机会。至于自己的人马,根本就不能算人头。他要是把胜负希望寄托在那几千步兵身上,就真是活糊涂了。   根据几次接触的经验判断,徐乐这个少年郎,虽然充满武夫特质,但绝不是那种有勇无谋只知道耍蛮的浑人。他的头脑其实比大多数人更清晰,绝不会脑子一热或者一时糊涂做出决定,更不是一个会把自家胜负乃至生死,寄托在盟友是否出兵或者盟军是否可靠上面的性格。也就是说自己出战与否,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那他的指望到底是什么?   就在王世充正思忖的当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人未到声音先到:“阿爷,大事不好了!”   不用看人,只听声音王世充就知道,说话之人正是自己的大儿子王玄应。别看王世充胡人出身,但是受汉家礼法熏陶多年,对于嫡长子看得极重。只听儿子说话语气,就知道情况不妙,连忙起身,伸手去拿案几上的铁盔。   手刚捧到头盔边缘,王玄应已经推门而入。只见他面色苍白神色惶急,一副受了巨大惊吓模样,王世充的心就提的更紧:“出什么事了?”   “瓦岗……瓦岗贼……”   “瓦岗贼进城了?多少人?距此多远?”   “不是……是他们出……出城了!”   王世充怔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儿子说得瓦岗贼,应该是徐世勣及其麾下所部。只有那几百甲骑才有出城的需要。不过自己早就嘱咐过儿子要看紧他们,又特意把他们派位王玄应的宿卫,就是为了拴住他们手脚,这是怎么搞的?要知道徐世勣这边不少伤号还在洛阳城里接受救治情形一如人质,这里面甚至包括了瓦岗五虎中的两个。他们向来以义气深重为标榜,加上这种时候更需要义气凝聚人心,总不可能扔下朋党跟自己翻脸吧?   他面色一变,怒斥道:“混账!不是让你把他们看住,你是怎么做事的?”   “这……这不怪孩儿啊。”王玄应一脸的委屈:“这帮人都是老贼,一个个滑不溜手,孩儿手上一共才几个心腹家将,哪里看的过来?安排看住军将的几个心腹都被他们麻翻之后绑了,这还不算,他们还……”   “还怎样?”   “还盗走了孩儿的令牌。”   糟了!   听到令牌二字王世充如同五雷击顶,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王玄应的令牌可不是代表他个人那么简单,而是当前洛阳的最高军令。为了预防城中生变,王世充临时下了命令,今日军中大小事务所用军令,从原本自己的令牌改为王玄应的令牌。只要看到王玄应的令牌就必须当作军令完成,不得有任何违抗,否则就地格杀!   这原本是为了防止有瓦岗内应仿造自己令牌趁乱浑水摸鱼,而且放在儿子那也比放在自己这里安全。可没想到这个废物,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搞丢了。   要知道今日洛阳关门落锁,徐世勣他们就算得到马匹兵器,也不容易出城。可是如今拿了令牌就等于传达军令,谁还敢拦他们?自己之前千防万防,还有什么用?更要命的是,王仁则和他麾下那五千兵。   这令牌对他们同样有号令之权,如果瓦岗贼假传军令,要王仁则攻击李密,他也不敢不从。要真是那样的话,这几千人岂不是全都要葬送进去。李密就算不想打自己,被这么一刺激也是非打不可了。这可如何是好?   追肯定是追不回来,那帮人都是马贼来去如风,又占了先走的优势,哪里是自己追得上的。就算追上也不可能把人或者令牌追回来。自己该怎么办?   王世充紧皱眉头,王玄应在旁战战兢兢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该一语不发。过了片刻,王世充霍然起身,朝王玄应道:“准备笔墨!”   “阿爷这是要?”   “还是收拾你的烂摊子!孤这就给潼关写信,求兵!” 第九百六十三章 破阵(二十二)   温暖的阳光遍撒山川大地,行人沐浴其中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和煦,疲劳愁苦都能减少大半。不过这只是针对普通人而言才管用,对满腹心事的李建成来说,此时此刻的阳光就像是鞭子,抽得自己周身火辣难当,怎么待着都不自在。   当日统帅大军进驻潼关时,也曾志得意满认为一切尽在掌握。只要用军令耗死徐乐,自己在挥师前进,以经制官兵击破瓦岗草寇,不过是秋风扫叶滚汤泼雪,不费吹灰之力。到时候再回手一击取了洛阳,不但可以除掉二郎得力臂膀,也可以让自己立下赫赫武勋,日后没人敢说三道四。再说兵权这种东西,到了自己手也就不会交出去。以后征战天下的战功都属于自己,等到继承大统的时候,也就没人敢出来争夺。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徐乐那么点人马,偏偏就是不死。反倒是斩杀瓦岗大将翟让,又把李密所部挡在外面。他不死自己怎么出兵?出兵的话,这功劳又算谁的?还没等把这些事情梳理清晰,后方却起了火。   三胡素来荒唐,但是好歹身边有那么多文武辅弼,怎么会被刘武周那么个土鳖打得落花流水?丢失了李家根基之地,自己也差点没了性命。虽然阿爷派裴寂领兵,但是谁都知道,俺就是个救场过度。裴寂虽然满腹经纶素有韬略,可不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对上刘武周那种老兵油子,肯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之所以点他的将,其实是为了减少李元吉责任。等裴寂也打了败仗,就必须维护元吉,否则自己也得倒霉。裴寂打仗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资望在那,他说句话文武不敢反驳,保他保元吉都不费力。再说河东那边总得有个够分量的人去转转,否则局面就彻底稳不住了。   不管如何,裴寂总是解决不了刘武周的,自己手下这支精锐必须尽快返回准备投入河东作战。这是来自阿爷的密旨不容迟疑,自己就算再怎么不愿意,现在也必须回去。谁能想到带这么多兵马到潼关转了一圈,最后不但寸功未立,还走得这么狼狈。   进兵难退兵更难,别说别人,就算王世充知道唐军撤退都会派兵来咬上一口。能抢什么就抢点什么,痛打落水狗这种便宜谁会放弃?天知道自己费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心思,才能带兵撤出关卡。关口中留下了三千兵马守城,靠着天险外加六万大军的名声,想来不至于有失。   走得时候,城中留下了大量旌旗。只要把旗子插在城上,从外面看倒是看不出太大破绽。只要没人真的进入城关中查看,或者是派兵攻打,应该就出不了纰漏。   李建成回头看了一眼潼关方向,随后又转回头看着面前的路,紧闭嘴唇一语不发。不用人说自己也知道,军队此番徒劳无功,对于军心难免有所影响。再说中原归属即将见分晓,这时候自己这个棋手离席,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不管父皇再怎么维护自己,仗打成这样都是交待不过去的。哪怕是因为三胡的事,大家暂时注意不到这边,日后复盘也会发现自己的缺失。   若是自己没那么多私心杂念,若是自己不想着公报私仇,若是自己一开始就全军压上,或许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只不过军国大事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如果,落子无悔,已经做出的决断,就没了更改的余地。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再就是将功补过,此番兵抵河东,不管如何艰险,也要打几场漂亮仗,把自家的根基之地夺回来。   看看自己马上那涂了朱漆的大槊,李建成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至少现在的自己,还没到吟风弄月的时候。李家以军功起家,弓马大槊才是富贵根基。自己或许该学学二郎,暂时把自己和那些军汉同列。等到天下打出个样子,再享受也不晚。   此番到了河东,必须得亲冒矢石冲锋在前,让部下军汉也看看,李家的好男儿不止二郎一个。不就是打仗么,这是自家起家的根本,身为李家嫡长还能被难住不成?   今日……今日确实不是个退兵的好日子。徐乐此时正在以八百骑决战瓦岗大军,试图救出九妹。这一仗的结果,早就是已经注定的。如果说此行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徐乐这条命。至于九娘,就只能说是命数不济。谁让你好端端的,非要搅到这件事里,又站在二郎一边,我也只能如此。   李建成忽然抬头,看了看头顶火红的日头,只觉得阳光分外耀眼。他连忙低下头,以免继续被日光灼烧眸子,心内则暗想道:“今日倒是个厮杀的好天气。徐乐既为我李家第一斗将,死前务必多杀些贼寇,千万别堕了我李家的名头!”   其实持同样心思的不止是李建成,也包括李密。   事实上当他设计阵图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信息传递的问题。不过当时领军主将是杨玄感,这个问题在他那就算不上问题。杨玄感号称再世霸王骁勇过人,别看是世家子出身,但是依旧保持着祖上的丰沛武德,每逢战阵必然满身披挂身先士卒。也不光是他本人,身边还有三百亲卫骑兵时刻不离。有这么一支骑兵在,自然什么问题都没有。   战场上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及时发现并且做出处置。他自己就在一线,不管是汇报还是下令都方便,那些亲卫骑兵可以把命令及时送往战场各处,不管是机动部队调度还是说每条防线上的士兵横向移动都不会耽误。   可是这些李密都用不上。他不是杨玄感,既没有那份武艺,更缺乏那种豪迈。尤其是当他看到杨玄感败亡的结局后,就更加认定那种豪迈非人君之所为。从那开始他就习惯于安坐军帐等待前方捷报,以东晋名臣谢安的风仪自诩。哪怕今日大战玄甲骑是他要收拢军心威慑三军之战,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自己不需要身先士卒,更不用直接顶到第一线去调度指挥,只要在六合城内静等徐乐前来就是了。六合城四周驻扎的可不是瓦岗或者骁果军,而是自己的核心内军。就算徐乐能一路杀到这里,还能剩几个人?还能不能拿起刀?到时候内军一个冲锋,就能把他的脑袋送到自己面前,自己又何必冒险?如果真的一不留神被人来过乱军夺帅,岂不是倒霉透顶?   左右不过是多杀些人,让他杀去吧。这些骁果或是瓦岗,死的越多越好。徐乐你若是真有本事,就放开手脚多杀几个,也算是给你徐家争一口气,千万别坏了你徐家杀神的名号。   在李密面前的案几上,一张阵图铺开,外间大军就是按照图上标识的阵法所布置。图上的一道道横线,就是那些活生生的性命。李密手上拈着一枚黑色棋子,轻轻放在阵图中代表第二层防线的位置,口内自言自语:“刚不可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玄甲骑初入战阵其锋正盛,第一阵自然如同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稍有折损便可破军陷阵。到了第二阵……便稍稍有些滞涩。不过你是徐家后人,自然不会技止于此,这第二阵拦你不住……”   说话间他的手指按在黑色棋子上,把棋子一路前推,一连越过四道防线,来到第五道防线前方才停顿。“血肉之躯终有其极限,便是你钢人铁马到了这一步,也难免油尽灯枯。再如何锋锐,至此也该钝了。进不能进,退又万万不能,那你该如何?谋图他法?”说话间李密将黑色棋子平移,一直移到阵图上那些供马队以及辎重车仗通行的空隙地带,随后又摇了摇头。   “徐家子绝不避战。”   随后又将棋子推回原位,继续往前移动了些许距离,棋子外缘碰到了第六道防线的外圈位置。   “向前,并力向前!玄甲铁骑有进无退,哪怕锋锐已折战旗已失,向前之心不易,这才是徐家子弟的风范。只不过你又能往前走多久呢?你这柄马槊刺到此处,还能再往前递?”   忽然间一阵脚步声响,王伯当自外而入面色凝重。他和房彦藻原本是在军帐内陪着李密,但是随着战斗开始,两人都出去各自操持事务。王伯当统帅内军身上责任更重,这时候理应待在外面,突然回来不问可知必有缘故。   李密也不发问,就等着王伯当自己说,王伯当朝李密行了个礼随后急道:“玄甲骑锋锐难当,已然突破至第四阵!请主公下旨,准许宇文承基率兵出战。为稳妥起见,最好是臣带领内军甲骑和宇文承基共同出兵才好。”   “第四阵?来得好快……”李密也不由得赞叹了一声,随后又摇头一笑:“看来孤还是小看了徐家儿郎,也好,这等勇将的首级,才能壮我军威。”   “主公!”   “慌什么,你也是武人,难道不懂暴雨不终朝的道理?他不过是一时之勇不可长久,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有重任在身,别总想着厮杀。至于宇文承基,现在也还没到他出阵的时候。”   “可是……洛阳的兵马。”   “王世充?他那点残兵败将,又有何用?难道就凭他那点残军翻天?”   李密看了看王伯当,随后将手中黑色棋子随手一丢:“棋局已定大势在我,你就尽管安心,这一切孤自有分寸。”   王伯当身子却未移动,而是看着李密说道:“主公还请三思。万一李建成的六万大军赶来,胜负犹未可知。”   “他?他怎会来此?三郎,你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王伯当强压怒火,一字一顿道:“主公与李建成的往来乃是机密,外人不得而知。倘若李家战旗出现,我军何以自处?”   说完这话,王伯当的目光直视向阵图,在他眼前出现一条虚幻的粗长黑线,如同一条乌龙自洛阳方面冲出,一击贯穿大阵,直抵六合城! 第九百六十四章 破阵(二十三)   正如李密所想的一样,当玄甲骑抵达第四阵时,其锋锐已经肉眼可见的减退。并不是说这些玄甲将士不耐久战,也不是说他们的士气不能继续维持。恰恰相反,一口气击穿三道防线的经历,给了玄甲将士足够的信心,士气空前高涨。哪怕是宋宝这等狡黠人物,这时候也没了那么多心思算计,完全被杀戮本能支配,舞槊呐喊脑子里只想着破阵杀敌。   只不过天下事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道理。玄甲骑固然士气提升,守阵步军这边却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见识了前面三条防线被贯穿的情形以后,这帮人心里也有了个大概的数,对玄甲骑的战法有了认识。他们的弓箭准头射程都不是自己强弩能比,那就干脆放弃强弩射击。再说蹶张弩本来就不像步弓那样满军营都有,还被李密扣下一半守卫六合城。一半的弩弓摊开来用,每条防线还能剩多少?   这种撒青盐一般的分配物资方法,导致谁手里的器械都不多。好处是各条防线力量都差不多,没有谁异军突起拥有足够强横到可以颉颃中枢的力量,坏处就是真到要用的时候,就发现这点东西其实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徐乐他们能连续突破那几条防线除了自身武艺高强以及针对的训练之外,也是因为守军的弩弓确实太少,形不成火力上的优势。蹶张弩再怎么厉害,它也就是个靠目力瞄准机械发射的武器,而且准头也就是那么回事。主要是靠数量堆积换取杀伤,没了数量方面的优势,自然就很容易被压制,而且也不容易造成杀伤。   既然如此就索性不用,玄甲骑也不可能真的用骑射战术压制自己,其实就还是个人与人的肉搏。想明白这一层之后,玄甲骑的很多心理战术也就没了作用,战争还是回归到最原始的形态。   玄甲骑倒也不是完全放弃了射箭,像小六和他那些梁亥特朋友们,依旧还是会用弓箭远程吊射。不过他们的人少,弓箭准头再高,杀伤人数也有限。只要豁出去等着死,也就没什么可怕的。而且这些防守步兵也找到了最合适的对抗武器,就是投矛。   在江都的时候,徐乐就见识过骁果军投标枪的本事。固然这些骁果军没有来整那么大本事,加上在瓦岗这段时间遭受虐待,或多或少身体都有影响,身体的爆发力和持续力都有问题。但是毕竟老底子还在,三两支标枪内威力还是能和自己全盛时比肩。   固然人力不能和机械相比,可是在这种短距离内全力投出的标枪,杀伤力和准头都在弓箭之上。虽说也不保证能破甲,但至少可以给甲骑造成一定损伤。哪怕甲胄没被击穿,巨大的外力震荡一样可以伤害到脏腑。再说马铠得防护力总归不如人身上的铁甲,伤不到人也能伤到坐骑。   投标枪的其实还是极少数,大多数士兵还是采用传统战法,隔着拒马、木栅栏用手中的长矛朝玄甲骑将兵身上戳刺。并不是说他们的士气高昂,并不畏惧玄甲威风,恰恰相反,从他们的动作就能看出来,这帮人的士气已经跌落到谷底。   嘴里不停的叫喊着,嘿哈呼喝声不停,可是除了多吞几口西北风以外并没有什么意义。不但招数间破绽百出,而且就是个最基本的击刺也有许多变形或者无用的动作。这种动作对于打仗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只会浪费自己的体力。如果是新兵当然难以避免,可是作为善战精锐做出这种动作,就只能证明这帮人心思已乱,十成本是只能发挥出一半。   但即便如此,他们依旧对于徐乐这一行人造成了足够的威胁。虽然他们现在也慌乱,但是已经和之前那种混乱或者说乱说乱动的状态大不相同。他们虽然害怕,但是至少知道怎么厮杀,或者说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没了生路,索性放开手脚交战到底。这也是李密布阵想要达到的结果,把他们逼迫到绝境,和玄甲骑做困兽之斗。   两头猛兽厮杀一处,不管谁死,活下来的那个也必然遍体鳞伤。哪怕是玄甲骑这种天下第一劲旅,也不可能无视人数的巨大差异,自身的体能更不是无穷无尽。再说他们的马也始终在消耗体力却不能得到更换,毕竟玄甲骑也不可能每人准备一匹同样满身具装的马用来更换。固然现在战马还能扛得住,但是时间过得越长马力就越是孱弱,这也是个不可否定的事实。所以时间拖得越久,对于玄甲骑显然越不利。   徐乐一边观察着战阵一边挥舞着手中大槊,将那些从木栅、拒马后面递过来的长矛格挡出去。即便是他,也不能再像刚开始那样挑起个木栅栏当风车甩飞,硬开出一个豁口来。不是说自己已经两膀酸软失去战力,而是体力不能那么挥霍。必须保持足够的力气,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野战。   要知道从开战到现在,始终是玄甲骑攻瓦岗步兵守,并没有看到瓦岗的骑兵。可这不代表瓦岗就真的没有骑兵,他们的不光有骑兵,甚至有一支规模可观的甲骑。那也是徐世勣一手训练出来的,战斗力即便不能比肩玄甲,起码也在水准以上,拥有着足以和恒安甲骑一决高下的能力。那些骑兵随时可能投入战阵,自己必须保持体力和他们交锋。   也不光是自己,手下的袍泽也是同样心思。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么打下去一定会输一定会死,但是到了这时候,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死之前一定要把自己的武艺尽情施展出来,一定要杀个痛快才对得起自己!绝不能胡乱透支气力,被人捡了便宜。   既然瓦岗现在的应对已经有了些章法,就不能像刚才那样猛冲突破,而是隔着那些障碍和瓦岗军认真的打起了对攻战。   这时候是平面作战,玄甲骑如果继续用之前的墙阵阵线,等于八百人里面实际就只有二十多人在打仗其他人帮不上多少忙。是以现在玄甲的阵型也为之一变,大军变成两排横列,第一排在工事前面和瓦岗军厮杀,第二排在后面保持警戒。如果有骑兵过来,第二排甲骑就能去抵挡。   除此之外,第一排骑兵如何厮杀的时间长了,也会和第二排骑兵交换位置。二排骑兵向前,一排骑兵战马身位不变而是让马倒退着走,完成和第一排骑兵的交换。这种战术动作正常情况下施展都不容易,玄甲骑却能在乱战中使用自如,单就这一点已然足以证明其实力。而且玄甲骑这种密集站位的阵法,牺牲了战斗宽度换取密度,在单位空间内玄甲军战士比守军要多不少。在这个作战区域内打,肯定是守军吃亏。   虽然守军也能看出这一点,可是这不是一两天形成的习惯,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所以虽然是看出来,但也就是看出来,做不了什么。如果强行学玄甲骑把人挤在一起,除了互相干扰以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玄甲骑就能毫发无伤。事实上从第二道防线到这里,沿途都能看到倒毙的战马以及战死的甲士。人马具装如同铁塔,的确把防御力堆到了极限,可这不意味着就成了金刚不坏的不死身。   想要杀人,总可以找到办法。把人从马上拽下来,用骨朵、铁鞭、铁棍之类的钝器猛击,又或者一枪刺中面门。只要力气够大,面覆也一样能击碎,连带面部也要遭殃。再或者用石头狠砸头部,盔坏不坏另说,头盔下面的人头肯定是受不了这种持续外力打击,人当然也就活不成。   类似这样的手段不一而足,总归就是那句话,杀人总是有办法的。再说有些是战马被击杀,人被马砸到下面,虽然没死但也受了重伤动转不能。这种战场上,人只要失去了行动能力,和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此时在防线前面,已经倒下了十几匹战马。马上骑士或死或伤,战线却还是没能推进。宋宝手中马槊抡圆怪叫连声,显然已经杀得发了躁。却不想自己动作过大,结果一个破绽被人逮到,一杆长矛如同灵蛇吐信从侧翼刺来,直取他的软肋!   眼看这一击避无可避,斜刺里一杆槊猛地刺到,正好挡在枪头前面。直到一声脆响枪头被打出去,宋宝才反应过来。顺势看去,出手救下自己的正是徐乐。两人都戴着面覆不便说话,这里也不是说话得地方,宋宝便也不客套,抡着槊继续格挡其他人刺来的兵器。   其实他和徐乐都知道,如果没有援兵,那么自己这些人很快就要死了。人或许能救一次,但是不可能次次都救。再有下一次的时候,又是谁会被刺中?   援兵在哪?说好的援军在哪?   宋宝真想抓住徐乐质问,他的把握到底是什么?又什么时候来?是不是真想把大家都害死?   可是这种时候还问这些有什么用,战场太过混乱,脑子已经不够用。如何活下去那种小事,不值得费心思忖,放开手脚杀人就好了!   其实徐乐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绝不是八百骑就能解决问题的。但是他并不慌乱,并非是因为真的相信这八百骑战力或是轻视李密,而是他相信自己真正的援兵,马上就要来了! 第九百六十五章 破阵(二十四)   “援兵?怎么可能有什么援兵?”   李密帐篷内,此刻又多了一个人,这便是被捉来的李嫣。   同样是做俘虏,从徐世勣到了李密手中,待遇可就大不如前。首先是没了行动自由,人成天捆绑着。其次饮食上也很差劲,不光是没了好吃食,更是有一顿没一顿,时不时就要挨饿。事实上如果不是王伯当以豪杰自诩,看不得欺凌妇孺老弱的行为,李嫣能否保持这个待遇都说不好。   至于李密也只是在把李嫣抓来的当日看了一眼,高高在上地讲几句话,以胜利者的姿态炫耀了一把得意,除此之外就再没理会。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也没多少时间浪费在李嫣身上,这还是第二次跟她正式言语。   和上次一样,李密依旧是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居高临下看着李嫣。他想要从李嫣的眼神里看到恐惧或者哀求,不管是哪一种都能满意,只可惜注定落空。这位李家九娘不愧是武家子弟,别看李家到了她这一代,早就不用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如今更是贵为金枝玉叶的公主。可是武人风骨依旧,看向李密的眼神里满是鄙夷之意,分明就是在说有本事就动刀杀人,在这装腔作势吓唬谁来?   当年乱世攻伐不断,就算是世家名门其实也不能保证安全。昔日宁平城之战,西晋十万大军一夕而灭,王侯公卿无一幸免。就算没落得身首异处,也被石勒派人排墙杀之。   那种世道没人会怜惜妇孺,不管是高门还是武家,打得赢的时候怎么都好,真到吃了败仗,管你是谁都逃不开一刀。所以那种时代的武家子弟,必须锻炼出足够强韧的精神和胆魄,否则肯定是适应不了,估计不等被人打死就给吓死。哪怕是武艺或者体魄不行,起码要有点硬骨头,不惧刀斧直面死生,这些都是基本素养。   只不过时移事易,随着大隋统一南北,天下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虽然说杨家父子都是刻薄之君,好歹天下还是稳定的,人们不用提心吊胆,更不用担心睡到半夜遭遇兵乱掉了脑袋。尤其是贵人之家,也能讲究体面风度衣食享受。人一旦过上了好日子,往往就会变得惜命。哪怕是那些武功出身的贵人也不例外,而且或许是物极必反,这种人家的子弟往往堕落的更快。   李密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别看少年孤寒,更是跟随杨玄感出生入死。可是如今要是和李嫣易地而处,绝对做不到她这样视死如归。这个小娘,根本不像这时代的人,和那个徐乐一样,似乎都还活在当年的乱世。   不过那又如何?你如今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你怕不怕死又能怎样?按说李密是犯不上理会李嫣,可是看她这副样子,李密就忍不住想要摧毁她的精神支柱。哪怕是不能让李嫣投降乞命,起码看到她绝望也行。是以开口就指向她的痛处。   “徐乐所部不过八百甲骑,孤今日以十万军相迎,他纵然三头六臂又有何用?也慢说是他,就是老徐敢尚在人世,也不敢说能赢下这一阵。至于援军你就别做梦,不会有什么援兵助战。充其量,也就是洛阳城中那些残兵败将丧家之犬。纵然来助拳,又有何用?”   李嫣瞪着李密,目光中满是怒意。她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到了这种时候更是不知道什么叫畏惧。所谓侠女可不是外人吹捧出来的名号,更不是只会仗着家里势力耍横,真遇到狠人就害怕的纨绔。越是到了生死关头,她骨子里那股倔强与豪迈就越是被激发出来,瞪着李密大声喝斥:   “一派胡言!我大唐雄兵百万战将万千,就你手下这点毛贼草寇难挡一击!潼关城便有我大唐二十万虎贲,只要他们一到,你和你手下这些喽罗,谁也别想活命!”   李密闻言不怒反笑:“不愧是李家儿女,这用兵之道倒是无师自通。凡是用兵者,兵力至少要虚报三倍以震慑敌胆。斩首要虚报五倍,伤亡则要往下砍起码一半。否则士气无法维持,对手也不会害怕。六万兵说做二十万,倒是中规中矩。”   听到李密一口叫破自家兵马虚实,李嫣其实也吓了一跳。李建成所部兵力属于机密,按说就算是大唐内部,也不是谁都知道真实数字更何况外人。李密是从哪知道的?而且说得这么准,一听就知道确实掌握不是虚言恫吓。   李密不容她继续想,又说道:“即便是这六万兵,也不会来了!你也不想想,孤若是没有这份把握,又怎会摆这么个阵仗?匹夫之勇难逆乾坤,逐鹿天下从来不是一二子凭个人武勇就能做到的事。你真以为你们李家是铁板一块戮力同心?实话对你讲,想要徐乐死的人很多,孤不过是其中之一。甚至细算起来,孤还排不到前列,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李建成!   话说到这份上,再怎么心思单纯的人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李建成和李密有默契,他就不会这么个打法。也就是说他最大的把握来自于对唐军动作的自信,只要李建成的部队不来,这个战场上瓦岗的兵力就是天下无敌。不管是绝世勇将还是奇谋秘策,都逆转不了这个巨大差异。从一开始,李密就立于不败之地,而这个优势则是自家人拱手送给人家的。   一想到这里李嫣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顶梁,如果不是被捆着,几乎想要跳起来踢翻案几打它个天昏地暗!她恨李密,但是更恨李建成。她想不明白,为何有人居然能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天下都还没打下来,就急着对自己人下手,如果李家都是这种心性,能夺取江山才是老天瞎眼!   从之前徐乐的遭遇,就能断定李密没撒谎。他之所以敢对自己说这些,也是算定了这话自己说出去也没人信,更重要的是自己也说不出去。好歹也是贵人家的子弟,这点阵仗还看不明白?李密说这些,就是把自己当作死人看待。面对注定要死的人,也就不用担心走漏风声,所以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早在被宇文承基带到这里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武家人死在战场上,也是最好的结果。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就是没能见到乐郎君一面。   李密冷声道:“能臣需要择主。徐乐和孤作对,便是违拗天意死有余辜。至于你……看在咱们两家的老交情上,只要你肯低头,孤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呸!”   李嫣猛地一口唾沫朝李密吐过去!这也是她蓄势已久,也瞄准了半天才突然发动的攻击。饶是李密见机得快,也险些被这一口唾沫喷在脸上。好在他的袍袖及时遮挡,才不至于吃了这么个亏。   他的面色几变,又看了看始终一语不发的王伯当,随后说道:“把她挂在旗杆上,让徐乐看着!再取来杨广的鼓吹以为仪仗,算是对得起她帝姬身份!到底是李渊的女儿,不好让她走得太寒酸。”   王伯当皱皱眉头,不过并没有说话,而是猛地击掌几下。随后在外面警戒的几个锦衣扈从从外而入,正待去抓李嫣,李嫣却已经抢先一步自行站起。她身上捆绑着,按说是不得方便。不过好歹是有武功底子的人,交手是办不到,勉强站立起身还是可以。   一双杏眼扫过那些锦衣扈从,把那几个身强力壮杀人如割草的武士吓得心头打突,全都后退半步不敢直视李嫣的眼睛。   李嫣这才冷哼一声:“李家女不恋生不惧死。我随你们走就是,推推搡搡成什么样子!”   几个扈从看向王伯当,王伯当略一点头,几个人便不再勉强,前后包夹带着李嫣走出。如果不是身上的绑绳,那模样简直和护卫没什么两样。   等到人出了军帐,李密才对王伯当道:“三郎也看到了,这等冥顽不灵之人,保全她是没用的。自古慈不掌兵,不管你有多少不满,也不能留着这等人祸乱军心。”   “臣明白主公的意思。臣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李建成与咱们的往来,只有主公知晓。下面的儿郎根本无从了解,倘若……有人以此做文章,又当如何?”   李密愣了一下,随后又摇摇头:“三郎多虑了。此事乃是我军中第一等机密,绝不会走漏风声。外间既然不知此事,又怎会借机用计?说不定徐乐还等着李建成与他合兵破阵,才会如此胆大妄为。让他等吧,等到全军覆没,也不会有一兵一卒前来。”   王伯当沉默不语,并没有急着发表意见。外间的鼓吹乐声已经响起,正是从骁果军手中夺来的杨广所用鼓吹。随着这些乐器的奏响,徐乐就算想稳也稳不住。只要他稳不住,就会中了自家计策,到时候肯定是难逃败亡。   就在这当口,李密又说道:“传令下去,让宇文承基带着他的人去打一仗。他不是想要找徐乐报仇么,孤给他这个机会!” 第九百六十六章 破阵(二十五)   骁果军建立之初,并不是作为一个军兵种存在,而是一个新建立的军事团体。如果从根本上看,也可以看作杨广的一个大胆尝试。西魏时代建立起来的府兵制,再到隋朝的鹰扬府以及上十二卫制度,算得上是一脉相承,所用的都是世兵制。以永业田的模式养兵,所有鹰扬府的军官都是小型军事贵族。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总归只要有这份产业在,就有人为大隋冲锋陷阵。   可是这种制度必然会影响世家门阀的利益所在。毕竟土地只有那么多,适合当作耕地的良田更少。府兵制的推行,必然会影响世家门阀的利益。两方面都想要扩地,发生冲突是难免的事。这种冲突可不光是体现在民间武斗或是官府诉讼上,而是从大的方针就能感受出来。   哪怕是杨广这种强势君主,把杀人当作儿戏对待,可依旧是吓不住世家门阀的。毕竟天下也不是只有你皇帝有武力,牛马成群僮仆成军的豪强,从来不会缺乏武力。哪怕说明着打打不过你,背后搞动作也正常。所以才有杨广征辽东的惨败,这里面那些门阀豪强用了多少力气,怕是连杨广自己都说不清。   之前他在关中,折腾的都是关中豪强。随着他南下江都的计划实施,必然要考虑南方豪强的态度。如果他还继续推行打压世家的政策,万一江南世家也加入北地高门队伍对自己下手,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所以他建立骁果军,除了是要补充辽东战败之后的损失,让自己手里掌握足够强大的武力之外,也有一个隐喻,就是让江南的豪门尽量安心。骁果军没有田产,都是拿财帛雇佣的募兵。以募兵作为御林,就是告诉江南豪门,自己可以考虑用募兵制代替府兵制。比起需要田地支撑的府兵制度,募兵制就简单多了。只要有钱,就不愁雇不到兵马为自己打仗。江南多财货金珠,难道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自己不要土地只要些浮财,想来那些豪强不会拒绝。   以这种目的成立的骁果军,战斗力自然要强,再就是军兵种不能有欠缺,不能被东南的地方豪强看不起。以东南之财赋养西北之士马,不管杨广心里对于东南的感情怎样,他也知道如果没有一支强大的武装震慑本地势力,自己的谋算也成功不了。   尤其是东南多水泽,便舟船不利骑兵。所以南方的骑兵远比北方少,素质也不够,杨广特意在骁果军中练了一支精锐甲骑,就为了让这些东南地方势力望而生畏,乖乖交钱养兵。是以骁果军全盛时期,曾经有一支规模近万人的具装骑兵。其战马都是自草原精选的良驹,膘肥体壮神骏异常。甲胄刀枪也都是上上之选,这么一支甲骑既是杨广的王牌,也是大隋的门面。他甚至想过在东南恢复元气后,再用这支人马打一次辽东洗刷前耻。   寄托了这等重任的甲骑,不问可知不是等闲之辈。只可惜没等到他们真被派到辽东去厮杀,就先砍下了杨广的脑袋。所有的荣耀归于尘土,整支军团也随后走了下坡路。在经过之前的惨败之后,骁果甲骑烟消云散。铠甲战马都是内军的私藏,现如今跟在宇文承基身边,就只有当日的十分之一。这加在一起不满千人的骑兵,就是昔日骁果铁骑最后的家底。事实上能保持这么个规模,都是托了宇文承基的福。如果不是承基确实神勇绝伦,又固执地坚持只统帅自己的部队,怕是连这点人都没有。   不同于分散布阵的步兵,所有甲骑都在宇文承基身旁。人和马都没有披挂,只有宇文承基一个人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厮杀。   他所在的位置,其实是看不清整个战场的。那些甲骑也很清楚,自己列阵的地方,乃是靠后的平原。哪怕站在马上,视线范围都非常有限。而且战场情况复杂,烟尘遮天蔽日,也确实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玄甲骑那杆徐字军旗一路向前突破如入无人之境。   宇文承基身边的几个军将早已经耐不住性子,想要冲出去挡住玄甲兵锋。倒不是说他们对于李密或者瓦岗军有了归属感甘愿卖命,而是他们从心里畏惧,担心再回到曾经那种日子。   说来也奇怪,杨广把他们视为臂膀,动辄贲赏待遇极厚,这些军将都认为理所应当并不觉得自己亏欠过杨广什么。反倒是李密这种残酷的对待,反倒是让他们主动想要立功效劳,都不是为了请赏,就是单纯别再受罪就足够了。两下对比,态度变化如此鲜明,只能说人心难测无从捉摸。   也就是宇文承基没有被这种思绪裹挟,面对部下请战他始终一语不发。这些人本来就是他的部下,更知道此番主帅重出之后性情大变,有点不人不鬼让人心生畏惧,就算是老部下都不敢多开口,只好在这里等待军令。其实这帮人也不知道,李密到底有什么把握,敢把承基放出来而且是单独领兵。   要知道宇文承基的性情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是个能服人的性子,更不是为了活下去就能屈膝为任何人效力的主。他从骨子里看不起瓦岗看不起李密,也看不起当今天下各路诸侯。他被擒身不由己自然无话可说,一旦恢复自由,最可能做的事情就是造反或者逃跑。以他的能耐真要是铁了心走人,李密根本就拦不住。再说自己这帮人从心里还是向着承基,他要是招呼一声,肯定就跟他走了。李密到底是有什么把握,敢于让承基将军做他的部下?   就在这些人或疑惑或焦虑或是担心自家命运的时候,李密的军令终于到了。   宇文承基并没有多说话,只是把面覆掀起,朝着诸将吩咐道:“披挂!出阵!”   和玄甲骑一样,这支骁果甲骑同样是人马具装全身包铁。不管李密怎么缩减规模,到了真正打仗的时候,装备还是给全了的。至少这一千人的装备和战马,保留了他们当初在骁果军中时的配置。而且对比玄甲骑,骁果军的状态明显更好。他们一直没有厮杀保持最佳体力状态,哪怕是自身素质不如玄甲骑,以这种状态打过去都应该是稳赢。   听到军令这帮人更不怠慢,纷纷下马装配马铠随后开始披挂。宇文承基一动不动看着部下完成动作,心里转动着念头。自己不相信李密能够遵守信诺,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自己不可能向李渊低头,也不可能和徐乐成为并肩作战的袍泽。从弑君那一刻,这就是已经注定的事情。或许这一切都是对自己一家叛逆之举的惩罚。   只盼着李密能够遵守约定,善待宇文家那几个孩童。他们还没有成丁,对于李密也没有威胁。只要他能够为自家留下血脉传承,也就心满意足。再说今日之战,也不是为李密而是为自己。   随着之前的战败,父兄亲族悉数被擒。虽然李密口口声声说着,只要自己听他命令就会放过那些人,自己却是不信。以李密的为人,杀他们乃至杀自己,都是迟早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没什么可想的。要说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就是和徐乐的厮杀。   在江都自己败了,可是败得并不甘心。那一战有着太多的变数,也有太多意外,否则自己不该输得那么惨。在临死之前,只要能赢一次徐乐,自己也就可以安心上路等着李密对自己下刀。自己此番不惜违背祖训,以透支生命为代价,以宇文家秘法练气培力,就为了让自己以最巅峰的状态和徐乐打一场。   这一战李密认为是为他的霸业,却不知是为了自己了结心愿。这已经是生命中最后的一战,自己不能再败,不管如何一定要赢!   也正因为这个心态,所以从一开始宇文承基始终表现得冷静。甲骑不可轻动,更不能随便就进入战斗。既然是众多武士最后之战,必须打得有来有回,这才对得起自己一辈子。   这当口所有的兵将已经完成披挂上了坐骑,宇文承基手中大槊一甩,随后全军便列开阵势,沿着供骑兵通行的道路,冲向徐乐和他的玄甲骑兵。前有步卒拦路,这时候再以甲骑侧击,即便是精锐之师怕是也不易抵挡吧?   心内转动念头,战马则徐徐提速。宇文承基也是天下第一等的骑将,自然知道甲骑需要在什么距离就开始提高速度催动马力,以保证第一波冲击迅捷有力,给敌手造成最大杀伤。不同于玄甲骑,骁果骑兵的阵法还是常规的骑阵。不过这不代表杀伤力就弱,天下间没有无敌的阵法,只有无敌的人。玄甲墙阵再如何厉害,如今也是力衰气竭。宇文承基不相信,这种状态的玄甲骑还拥有和自己一战之力。   亲自担任箭头的宇文承基自然冲在最前,身后是他的部下。战袍翻飞战旗摆动,眼看这支骁果铁骑距离玄甲骑也就是三十几步距离的当口。忽然间只听阵阵号角作响,宇文承基等人甩头看去,但见自双方的侧翼,赫然出现一面战旗!   战旗旗面宽大,正是豹尾帅旗。而帅旗上那个斗大的王字,则说明来人身份,洛阳王世充的援兵出现了!而且速度飞快,如飞似电破阵而来! 第九百六十七章 破阵(二十六)   来的自然是骑兵。   总数超过七百名的甲骑,沿着之前玄甲骑打通的那条路线,如飞似电朝着宇文承基所部疾冲而来。当先大将人马具装介胄在身,胯下战马远比在场所有人的脚力高大壮硕,掌中丈八铁枪也远超出正常武器的规制,连人带马如同一条怒龙,张牙舞爪扑向承基。   瓦岗甲骑出现了!   要知道徐乐和他的玄甲骑,刚才也只是开出一条路来。他们是突破了四道防线,而不是真的摧毁四条防线,原本驻守于防线上的骁果军也并未全部被消灭。除去被杀或是投降的,还有些是溃散或者不敢冲上来打。对于那些人,玄甲骑也没有去理会。毕竟自己的目标是去救人不是杀人,只要不阻碍大军进程,自己也懒得理会。   而在军队通过之后,这些兵马很大概率还是会修补防线。即便他们不去,也会有邻近位置的骁果军往那里赶,把战位缺口补上,这是武人的基本素养,换做任何人都会那么做。也就是说瓦岗军虽然是沿着徐乐所部的前进方向冲过来,也不是说一路兵不血刃不需要交战。最多就是那些障碍被清除了,给他们节约了些许时间而已。   哪怕没有拒马、木栅栏,单是那些瓦岗军,也没那么容易对付。由于战场被烟尘遮蔽以及旌旗、士兵、路障所遮蔽,宇文承基也不知道这支前任瓦岗甲骑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觉得他们来的太凑巧,而且速度未免太快了!   这一路的守军难道都是木雕泥塑?放任他们这么畅通无阻如同行军一般就冲过来?   顾不上多想,宇文承基眼下只能先考虑如何应对这支意外出现的骑兵。   徐乐所部加上这支半路杀出的甲骑,总兵力已经凌驾于自己之上。如果单纯是人数的差距,其实倒也不算太大的问题。真正的麻烦之处,在于自己部下这些骑兵自己身上。他们如果是遇到其他人,或许可以什么都不管,先放手打了再说。可问题是眼前的敌人是秦琼以及昔日瓦岗军中最为精锐的甲骑部队,这和其他人完全不同。   正是秦琼和他身后的甲骑,一举摧毁了骁果军的荣誉,先是打断了大军脊梁骨,又把他们踩到泥地里拼命蹂躏。正是他们持续不断的骚扰、偷袭,让骁果军疲于奔命,意识到自己的调度指挥方面不如人。而在筋疲力尽之后,又遭遇了瓦岗军的致命一击。那一战让所有骁果军失去斗志沦为俘虏,从此开始了猪狗不如的生活。   那些甲骑的披挂很多都是从骁果军手里抢过去的,还有不少骁果军在投降后,就是眼前这帮人的奴仆。过程中种种凄苦一言难尽,所受的虐待与殴打,一想起来就会魂飞魄散。要说恨固然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怕。他们如果真的可以把曾经屈辱都化为仇恨然后想着报复,就不会因为李密那点小恩小惠,就愿意主动为其效力冲锋,所求的不过是能够用军功换怜悯,别再过那种日子。   人的心性一旦到了这地步,看到昔日的主人,第一反应自然是畏惧而不是仇恨。当然,人满身披挂手拿兵器又位于军阵之中,不至于一直害怕恐慌。从本能地害怕到克服恐惧,也就是一瞬的事。但是这一瞬的迟疑,已经可以决定许多问题了。   宇文承基率军杀来,意图打玄甲骑一个冷不防。不管他能否做到,这个战术动作已经完成了。所部骑兵临阵转向,从直面防线侧对玄甲,变成了正面对着玄甲骑,侧对着战线。现在秦琼等人是从战线方向冲过来的,这就相当于瓦岗骑兵的锋芒,正对着骁果骑兵相对薄弱的腰腹。一柄利刃顶着腰眼,这滋味怎么可能舒服?   再加上这一刹那的恍惚,宇文承基自己可以变过方向,手下却是反应不过来,顿时就失去了最宝贵的变阵时间。就在这刹那间,秦琼的骑兵前锋,已经接近了骁果骑兵,他手中的丈八长枪向前疾刺,一名骁果军骑兵已经被挑落马下!   从一开始秦琼选的进攻位置,就不是宇文承基所在的阵型顶端,而是这座骑阵的腰部!   由于两支骑兵都是锥形阵,所以都知道打哪个部位收效最明显,也能够在第一轮攻击中获得最大战果。比起战斗里最强的大阵尖顶,无疑是攻击腰部付出最小收获最大。这些来不及完成转向的甲骑,处于自身战力最薄弱的时候。想要招架都难,更别说完成还击。   而且行进中的骑兵想要再次转向迎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饶是这支骁果甲骑战力了得,在仓促遇袭之下,依旧是没办法做出及时应对变阵反击。只听喊杀声、金属碰撞声、闷哼声、惨叫声以及血肉被金属击穿的闷响声不停,整个骁果军骑阵在眨眼间就被拦腰切成两截!   宇文承基以及他部下最为精锐的骑兵被分割出去,秦琼和他的骑兵直接选择了切后排。锥形阵的布置中通常都是如此安排,最精锐的军将担任锋锐,位置越靠后的士兵手段越是一般般。当然,这种一般也是比较而言,如果单独拿出来看,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只要前锋把敌人的阵型凿穿,后续这些所谓的寻常部队,一样可以发挥自身武艺杀伤人命。前锋破阵后队杀敌,一个来回,基本就能把一个同等规模的军阵给打残。   可是这样的兵员在遭遇精锐突击时尤其是侧击时,当然也就没有多少反抗之力。眼看秦琼大铁枪枪出如龙,骁果甲骑就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被打落马下。而他身后的瓦岗甲骑则趁机纵马冲锋,用手中兵器朝那些骁果甲骑身上猛抽猛打,同时催动坐骑朝那些倒地甲骑身上狠狠踩过去!   大家都是一身具装的铁罐头,骑枪的杀伤力有限,直刀也没好到哪去。大家要么是用武器刺对手的坐骑,要么就是用随身携带的骨朵、铁棍等铁制短兵近身肉搏,朝对手头部、前胸等地方用力砸过去!   这也是这个时代最有效的破甲武器,哪怕你的甲胄能抗住,人也受不了。秦琼倒是不用那么麻烦,他的大铁枪本身就相当于铁棍加大号骨朵,不管是戳还是砸或者是敲都足够了。整条枪用混铁铸成,什么破甲钝器能和它相比?在武将对决中,这兵器或许不够灵活也难以施展变化,可是在这种乱军搏杀中,这武器的威力比之马槊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秦琼那一身神力的加持下,铁枪上下盘旋如同一柄大号的破甲锥。本来以防护力自夸的具装武士撞上这大铁枪,就纷纷成了纸糊的一般,不是被一枪刺穿札甲随后贯穿身体,就是被一下砸个骨断筋折,口喷鲜血跌落马下。   随着双方距离从远到近,秦叔宝双手穿梭换把,大铁枪耍得如同灵蛇。攻击距离逐渐缩短,但是招数的凌厉以及变化灵动并不受影响。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甚至是一手枪一手锏。枪刺锏打势如破竹,几乎是以碾压的姿态穿透了骁果甲骑的阵线。而在他身后跟进的瓦岗甲骑则以手中的武器扩大战果,将名动天下的骁果甲骑再一次踩在脚下。   被首领排挤打压乃至出卖,再到潼关群山中餐风饮露有功不赏,最后甚至被自家人勾结外人联手设局,险些送掉性命的怒火,在洛阳郁郁不得志,不被信任接纳又不能尽展心中不平的愤懑,都化作冲天怒火,一股脑倾泻在面前的骁果军身上。   短矛、骨朵、铁鞭……各色钝器层出不穷,两军对阵却像是进了铁匠铺。很多时候看到的不是鲜血飞溅,而是乱崩的火星。每一记重锤,都是这些绿林好汉对于这个世道这个天下以及昔日旧主的报复。既然你们都想让我死,我就把这个世界砸碎,拉你们一起陪葬!这一锤藏得是阿爷心中不平,你接得住么!   骁果军这时候也已经从一开始的迷惘中缓了过来,并且完成了转向,也拿出自己的短兵交锋。可是他们失了先手,不管个人武艺怎么了得,这时候都已经逆转不了局面。更重要的是,他们缺少军将指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场面,只能是靠着本能厮杀。人数虽然不少,却相当于各自为战。反倒是瓦岗骑兵进退纵横都有章法,单是从组织上就已经完全凌驾于骁果之上。   骁果军的主力军将都随着宇文承基在最前面,现在被隔绝在外无法有效指挥。剩下的士兵一边苦苦支撑,一边盼望着主将快点杀回来。以承基之勇再加上各位军将统率调度,或许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   然而这些骁果军所不知道的是,他们心中的救星宇文承基,在发现秦琼甲骑出现冲锋之后,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理会后军,自己今日不求生只求胜!只要杀了徐乐,就算全军覆没也没关系!他们的生死就由老天爷去管,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   催战马挥马槊,今日只问徐乐不管其他! 第九百六十八章 破阵(二十七)   宇文承基虽然是世家子,带兵又以严苛闻名,但并不是一个不顾部下死活,为了个人武勋可以随意牺牲人命的主。事实上他虽然算不上爱兵如子,但也绝对可以归为有灵心的统帅,在他手下当兵绝对是个福气。   别看出身名门世家,宇文承基并不会轻视人命,也不会如其他世家子一般不把人当人看。在他心中自然做不到一视同仁,但至少会把部下的性命当回事,也多少会顾念几分袍泽情分。事实上骁果军的待遇能得到改善,和宇文承基也是分不开的。   如果不是他坚持要李密给所有骁果军一条活路,李密也不会给这些人这段时间的好生活。就算他要借助骁果打压绿林势力,也不至于所有人都用。这帮人能过上好日子,确实要托承基的福。   如果换个时间场合,他或许会带上自己的得力部下转身逆战,哪怕不能彻底逆转局势,也至少能救一些人出来。再说其实现在这个局面看,骁果骑兵并没有输。固然秦叔宝的甲骑占了个先手优势,让骁果军付出惨重代价。但是骁果骑兵的主力还在,大多数人还在努力周旋和瓦岗军拼杀。   这也是具装骑的一个优势所在,哪怕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至于真的没有还手之力就被砍翻在地。只要是心气不乱咬牙硬拼,往往比普通部队能坚持更长的时间。骁果军作为天下诸军之冠,表现自然更是抢眼。   他们固然挡不住秦琼的冲击,但是和其他人打还是可以支撑一下的。瓦岗甲骑的这波冲锋,也不像预想中那样摧枯拉朽,一下子就把骁果军打散。相反,除了秦琼以及他身后那些精锐甲骑进展顺利之外,那些位置靠后的骑兵,本来是靠着惯性前冲收割,却没想到和敌人打成了纠缠。   大家都是铁罐头,其实谁想打死谁都没那么容易。各自拿着短兵、钝器朝对方身上招呼,或是格挡对方攻击,趁机还以颜色。战场逐渐变得混乱,两方骑兵混在一起,都失去了阵法。瓦岗军善于打烂仗,这种没有阵法的厮杀,算是他们拿手本事。加上秦琼等勇将的加持,场面上确实占优势,属于压着骁果军打。   可这种优势距离胜势,还差着好大一截。再说秦叔宝能有这个优势,是靠着出其不意。如果这时候宇文承基带兵反击,以他所部精锐战力,有很大希望反败为胜,把瓦岗骑兵击溃。   只不过当承基看到徐乐的一刻,就已经失去了理智。不管是战场还是部下,都已经在他的视线内消失。在他视野里就只有徐乐一人一骑,不管付出怎样代价,哪怕是赔上性命,只要杀得了徐乐,自己就心满意足!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算不上真正活着!还不如放开手脚打个痛快!   就在宇文承基看到徐乐的同时,徐乐也看到了他。别看两人脸上都戴着面覆看不到五官,不过彼此的甲胄乃至面覆造型都是独一无二,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绝不会看错。确定来讲身份之后的徐乐,做出了和承基几乎相同的决定。退出正在交锋的战场,专心对付承基一人。   看上去两人的行为一样,心思则是迥异。承基只想杀人雪耻,徐乐却只想救人,救自己的袍泽部下生死手足!   对于承基的本事,徐乐心里最清楚。在江都初战的时候,就发现此人武艺堪称天下翘楚,即便是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此番再次出现,一身艺业更是突飞猛进,比起当日江都时更上一层楼。举手投足间重创瓦岗虎将单雄信,差点要了他的命。到现在为止,自己都不知道承基是怎么做到的就更别说其他人,整个玄甲骑中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对上他多半有死无生。为了不让自家的手足袍泽赔上性命,自己只能舍弃这些骁果士兵先挡住承基再说。   徐乐胯下吞龙不愧为塞上龙驹,后发先至,双腿轻夹马腹,战马已经跑到了大队人马前面。   玄甲骑之前的列阵,这时候发挥了作用。由于始终保持着一半兵力担任机动力量,不至于被突然杀到的骑兵打个措手不及。在承基的部队还没到的时候,这边已经列好了玄甲墙阵。随着两军对面,这边玄甲战士已经催动坐骑迎着承基的兵锋顶上去。斜刺里杀出的徐乐,让这些玄甲将士先是一愣,随后又是一阵狂喜。   乐郎君!我玄甲的军魂!他带我们冲锋,此战必胜!   在当下这个时代,战争的战法战术虽然复杂多变,但是归根到底,还是人与人近距离白刃搏杀决定最终结果。任何的谋略手段,最终都是人与人的直面较量。这种战争模式,就决定了人的身体状态以及心理状态,往往可以决定战争的结果。这是个血腥蛮荒的时代,也是个英雄诞生的时代!   后世随着战法以及武器的升级,个人的勇武对于战局影响越来越小。可是这个时代则不然,这是个属于斗将的时代,是个武人靠着一身绝技可以逆转胜负收获万千敬仰的时代,也是个可以仅凭个人勇武,就能让万千人对自己信服,甘愿随自己同生共死的时代!两个猛将对决的结果可以影响千万人的士气,一个英雄是否能及时出现,就关系着三军气魄的高低!这换在火器时代有些难以想象,但是在当下则是天经地义之事!   随着徐乐的出现,玄甲骑的士气陡然间到了顶点,乃至厮杀多时的疲惫也暂时忘却。这些玄甲将士只觉得身上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对面骁果甲骑虽然同样也是浑身具装脸戴面覆,可是在玄甲军眼中,那些狰狞可怖的凶神恶煞是如此的可笑。只要乐郎君带着,千军万马我们都能杀光,你们这些许兵将又算得了什么!   两支军团的兵力相若,各自统帅也都是部下心中天下无敌的战神。只要有他出现,自己心里便有了把握。不管在整体上自己处于何等态势,只要有主将在就相信自己是无敌的。双方的将兵都是抱着同样的信心,认定自己必胜无疑,随后狠狠地撞向了自己的对手。   滔天巨浪狠狠砸在礁石上,浪花四溅石屑纷飞!   玄甲骑自成军以来,第一次遇到了一击之下并没有成功破阵的对手!   以往的交战中,不管是何等强敌,在玄甲骑的第一波攻势中,肯定是自己的骑阵被破坏凿穿。哪怕兵力数量数倍于玄甲骑,结果也是一样。可是今天,面对同样人数的对手,玄甲骑的撞阵失效了。   倒不是说玄甲骑吃亏,而是在第一轮的对冲中,两方落马的人倒毙的脚力,差不多是一比一。玄甲骑靠着密集阵型的优势,在局部战斗中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而骁果甲骑相对宽松的阵法,则拥有了更大的战场宽度。从不同方向刺出的骑矛、马槊,也让玄甲战士无从招架。   玄甲骑却是撕开了骁果甲骑一个口子,但是并不能持续突破。第二排的玄甲骑迎上的,也是对方第二或者第三排的具装骑兵。双方就像是铁锤砸铁砧,火星四溅,但是分不出强弱高低。   能被宇文承基从万余甲骑中特选出来作为自己本部骑兵的,本来就是骑兵中的好手。哪怕是普通士兵,也拥有着足以和普通部队里面低阶军将周旋的武艺。而这支前锋军又是这千骑的精华所在,战斗力堪称十万骁果军之翘楚。除了宇文承基自己担任箭头外,其身后前几排的甲骑,基本都是骁果甲骑里面的军将。个顶个都是武艺高强膂力过人的豪杰,随便拿出一个,都是曾经在军中较技赌斗中赢过彩头,在杨广面前施展过手段拿过天家赏赐的厉害角色。   之所以现在骁果甲骑后军被瓦岗打成那样,除了猝不及防被对方撞阵成功外,更重要的因素就是缺乏指挥。因为能够指挥他们的大小军将,都在这边和玄甲骑交战。秦琼那边打得越顺手,就意味着徐乐这边的情况越吃力。整个甲骑里面的勇士、好汉以及指挥军官,全在承基这边。   而徐乐所部甲骑,却不是他麾下最强的阵容。为了保证战斗力,他把军将、好手拆分开来,以免顾此失彼。这就导致了徐乐麾下的队伍里面确实有好手,但是也有不少普通士兵。虽然这些所谓的普通士兵也是玄甲骑里面的小军将,堪称唐军中的豪杰。可是真要是说起个人武艺本领,还真是不能和骁果军相比。   如果是正常的骑阵对冲单兵较量,玄甲骑的人恐怕已经要败下阵来。一对一的打,他们基本是输多胜少。好在墙阵本身就是靠组织统帅,尽力抹平个体之间的差距。也正是靠着大阵威力,才和骁果甲骑打了个不胜不败的结果。   虽然彼此的骑枪都很难贯穿甲胄,但可以朝马身上招呼。而那些马槊更是可以直接破甲伤人。长兵器互相捅刺之下,玄甲骑第一排士兵几乎全都被打落马下,只剩少数几人勉强支撑。第二排则毫不停留,直接撞向骁果甲骑的第二排。   两支军阵从对撞变成了互角,两军几乎是搅在了一起。而他们的主将,这时候却顾不上指挥兵马重整队形。毕竟他们要面对的,都是自己生平第一劲敌。全力应付还嫌不足,实在是分不开神去照拂别处。再说这一战的结果,也不单纯是由下面兵将厮杀结果来决定。只要这两人的较量有了结果,这一战的结果便可以见分晓。 第九百六十九章 破阵(二十八)   在交手的那一刻,徐乐就发现,宇文承基变了!   虽然两人都戴着面覆,看不到对方面容,可是这种变化还是可以通过人身上的气质清晰感知。在江都的时候,和宇文承基也谈不到有什么交情,不过总归是打过交道,对于对方也有些了解。那时候的宇文承基身上,固然有着武人的阳刚血性,同时也具备世家子的贵气。否则的话,也不会去练那种能在斗室中施展且不灭烛的槊法。   那种味道未必会让人感到舒服,但是总比现在的承基要好。不管怎么说,那个承基身上还是有点人味的。能够让徐乐感觉到他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管品行如何性格怎样,只要是个人就可以接触,大不了交锋就是了。可是此时此刻的承基,给自己最大的感觉,就是他不像个人。   再次遭遇的宇文承基,似乎和他身上的盔甲融为一体,整个人成了一部毫无情感的战争机械。带着刺鼻的血腥以及铁锈味道,排山倒海之势砸过来,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舒服,仿佛自己是在和一个怪物在战斗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感觉不光是虚无缥缈的心理感受,更是和此刻两人的打斗密切相关。   徐乐还记得前者和宇文承基的战斗,直接让自己触类旁通,从而整体修为提高了一截。从他瞬败单雄信的战绩看,也预感到他比当初更强,可依旧没想到强到这等地步,更没想到他的武艺风格居然发生了根本变化。   要知一个武人的武艺技法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从普通人到一等斗将,这中间是个漫长的过程,更要走一条坎坷崎岖的道路。从打磨筋骨熬炼气力夯实根基,再到练习基本功最后是打法,这个过程不但费时费力,更是一个自我打磨定型的过程。就像是从土胚到烧制成型的瓷器,这个过程里面一旦定了型,就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即便是顶尖武人可以触类旁通取长补短,但是最根基的部分还是那些不会变化。   宇文承基的武艺原本就是走得世家中顶尖斗将的路子,既有杀伐铁血的一面,但也会兼顾体面风仪,和普通的武夫有所区别。招数虽然不算花俏,但是整体上也是追求美感,希图达到力量与华丽之间的平衡。这就是承基的根基,按说怎么变,都出不了这个圈。   可是如今宇文承基的打法全变了!   如果不是通过交手细节可以确定是他,徐乐甚至忍不住怀疑,这是另外一个人,穿戴了承基的盔甲而已。   招数间原本的华丽、矜持乃至克制都没有了,变成了彻底的杀戮与破坏。每一次攻击,追求的都是毁灭对方,哪怕这个结果的代价是毁灭自己也在所不惜!这不是一种正常武将的武艺,甚至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武技,更像是一种邪门功法,和李君羡所修行的那种邪功倒是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李君羡那门功夫,还是能想明白。就是用药物去寅吃卯粮,所能达到的效果也没超出人的范畴。最多就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仔细想想就还是和人在打。宇文承基这种武艺,给人的感觉是遇到了非人的存在,再加上他那身甲胄,让徐乐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和这副盔甲以及支撑盔甲的某种妖邪作战而不是和人动手。宇文承基就像是一台专门为了杀人制造出来的机械,存在的价值就是杀戮和破坏。   招数的变化、华丽都没有了,变成了最质朴的攻击动作。砸、刺、扫、拍、打……如果单纯看招数,差不多是每个武人都会的那些最基础的东西,变化少也不玩什么花头,看上去对人没有威胁。但是结合宇文承基的速度和力量,那就是另一回事情。   也别说和普通人比,就是一流斗将,速度也远远赶不上他。他的马快槊更快,出手速度差不多是正常情况下的两倍以上,而力道更是大得吓人。饶是徐乐这等神力,也照样觉得难以应付。   两人纵马对冲,宇文承基大槊劈面刺来,槊锋直取徐乐面门。徐乐以掌中大槊横向一格,伴随着一声闷响,这一击却只是将槊锋拨出半尺左右!   虽说半尺已经足够化解攻击威胁,可是正常情况下,这一挡的力道足以把大槊直接荡开随后趁势发动反击。然而自马槊上传来的力量大得吓人,远超出徐乐的预料,只觉得对面刺来的不是一柄马槊而是一柄攻城槌!手臂破天荒地感到了微微酸麻胀痛,虎口处也如同被针扎了一样。   好大的力气!好快的槊!   这股力量是不正常的,或者说就不是正常人能拥有的。倒不是说徐乐认定自己的气力天下无敌,而是血肉之躯能够达到的速度、力量都是有上限的。武人练脑,就是因为肉体的极限无法突破,再想提高必须由外而内。徐乐不敢说自己已经达到了身体上最高境界,但至少也是站在顶峰那一批人里面的一个。可能有人的力气比自己大,也可能存在速度比自己更快的,但是差距大到这种地步,就有些不对劲。   只不过容不得他多想,宇文承基的第二击又到了!   由于第一击的力量远远超过徐乐想想,他来不及反手还击,宇文承基趁着两马接近的当口,单手握槊另一只手自腰间抽出打将铁鞭,对着徐乐劈头便是一击!   在云中时候,徐乐领教过尉迟恭的槊里加鞭。不久之前更是领教了秦琼的杀手锏,对于这类近战短兵的使用方法及防御都不陌生。可是宇文承基出手的速度,却是比那两位当世一等大将加起来还要快上三分。饶是徐乐在他接近的一刻已经有所准备,这一击依旧是险些就要了自己的命!   只觉得眼前一花金风袭面,徐乐几乎是凭着武人的直觉横槊格挡。只觉得一股巨力自槊杆上传来,随着一声闷响,铁鞭被弹了出去,两匹马也在此时对蹬。徐乐悬裆换腰,人刚刚从马上转过身来,一道劲风已至面门。却是承基借着两马对蹬的时机干脆扔了铁鞭,双手握槊向后猛捣,把槊钻当锤用,直接撞向徐乐面门!   徐乐心头一惊,单足踏蹬身形偏转,槊钻带着劲风贴着鼻端掠过。徐乐身形站稳圈转坐骑的同时,宇文承基那边也自把马圈回来。两人看看对方,忽然不约而同将马头向侧一带,朝着之前被徐乐突破的那几道防线直冲过去。   这里实在太过混乱,两支部队你来我往互相攻杀,还有个瓦岗骑兵搅局。这种场合并不利于斗将施展自己手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出手搅局,谁也打不痛快。两人这时候选择脱战,实际就是为了能够换个地方放开手脚大战一场。   最高指挥离开部队,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这一战的情形特殊,两人都是自家兵马士气所系,如果有一方避战,自己那支部队的士气也就难以维持。尤其是宇文承基刚才的表现也激起了徐乐的怒火,自出山以来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到这种地步,一个回合间竟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如果这个颜面不找回来,还当什么斗将?还打什么仗?   两人的离开各自都有利弊。宇文承基所部处于下风,不管是场面还是兵力上,都不如玄甲瓦岗两支骑兵组成的联军。他这个时候再离开,不啻于雪上加霜。徐乐的情形也没好到哪去,他最大的问题倒不是宇文承基这支部队而是时间。像是承基这种虎将,放开手脚厮杀,打个半天也不稀罕。可是这一战拖得越久,对于徐乐就越不利,更别说还有个李嫣在,他就更是耗不起。所以他不但要胜承基,还必须是速胜!这对他来说,自然也是个必须度过的难关。   不过真到了这种修为的高手相争,心思反倒是纯粹多了。那些顾虑也好担忧也罢,这时候放不下也得放下,否则等死就好了。徐乐就算有再多考量,这时候也只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做到心无杂念,六识全开紧紧盯住对面承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徐乐注意到承基手中的马槊也不寻常。大家的马槊基本形制差不多,都是前七后三怀抱两尺,粗细长短大差不差,细节上有些人会做出些许调整。比如在槊锋和槊杆之间加个铁锤、蒺藜方便破甲,又或者是槊钻处做些改动之类,大方向总是不变。   可是承基手中这条马槊的尺寸却是快要赶上秦琼那杆大铁枪,粗细上也比寻常的马槊粗了三分。而且马槊造型古拙,一看就知道是有年头的物件不是新造兵器。徐乐看着这马槊很是眼熟,忽然间想起来:这不是杨广宫中珍藏的那条人骨槊?宇文承基居然要用它做兵器? 第九百七十章 破阵(二十九)   昔日拓跋氏建立的北魏王朝国祚将尽,尔朱荣独霸朝纲时,麾下有大将卢曹勇武过人号称无敌。及至尔朱荣被杀天下大乱,拓跋天下分为东西,高欢、宇文泰这对堪称北地双璧的豪杰,开始了权力之争。卢曹作为尔朱旧臣,看两方都不顺眼,割据蓟州自立为王。但是其有勇无谋,所部很快被高欢所破,卢曹带领残兵出海于岛屿自立。   据说其在岛上发现巨人骨骸,其中巨人胫骨长丈六重百斤,卢曹也是生平所仅见。他虽然兵败入海,可是依旧不愿向高欢低头臣服。命令麾下工匠,将这两条胫骨制成两杆人骨槊,一杆自用,另一杆则作为贡品进献高欢。   这所谓的朝贡,实际是向高欢挑衅。当时高欢麾下第一猛将高昂已经战死,余者如斛律金等部将虽勇,也都使不动分量如此沉重的马槊。递补高昂位置的,乃是曾率三千甲骑大破宇文泰,一战擒五王四十八将而归的猛将彭乐。作为高欢手下第一虎臣,他也只能把这条槊举起来,却无法驾驭更不能当作临阵兵器,卢曹之勇由此可见一斑。   彭乐虽然不能使这条大槊,可毕竟是唯一一个成功举槊之人,高欢还是把马槊作为赏赐送给彭乐。而在卢曹死后,彭乐又把卢曹珍藏的一部名为《秘记》的谶书留在手中,和马槊供奉一处,其意更多还是敬佩卢曹武艺,睹物思人。   只不过时移事易,彼时高欢已死,高欢之子高洋篡位称帝,彭乐因战功封为陈留王。不想那本秘记上有一句谶语:天王陈留入并州。这句谶语又为前行襄州事刘章所知,认定彭乐要造反,连忙密报高洋。彭乐这位勇武绝伦的猛将,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性命。他的这条大槊则又为朝廷所得,最终锁入齐国府库之中。   等到大隋建立之后,世人结合谶语,纷纷推测当时解读谶语有误。所谓的天王陈留入并州,实际是指杨坚之父杨忠当时官拜陈留郡公,谶语正该落在他头上,彭乐只不过是倒霉而已。杨家正需要天命加持,让百官归心,对于这种荒诞不经之说不但不加以控制,反倒是鼓励这种谣言到处发散。就连这条人骨槊,也被纳入皇家府库中,作为杨家天命的象征之一收藏起来。   这条槊承载的东西太多又太复杂,已经超出了兵器的范畴。再加上它的分量尺寸,都超出正常的大槊范围。就连勇冠三军的彭乐都使不得,其他人就更别想了。所以杨家父子也就没把它当作兵器赏赐给部下,就这么放在库里。   杨广移驾江都的时候,将宫中珍藏纷纷南输,其中点名要的就是这条大槊。或许也是希望借助这条槊的种种传说,为自己增加几分福气,或者再出个彭乐那样的倒霉鬼,替自己挡下这杀身之祸。   徐乐在江都的时候,杨广曾经带着他看过这条槊,语气里也满是自豪之意。不过当时并没有让徐乐去触碰或者试着用一用,毕竟这东西对杨家意义非同一般,杨广既不想用它赏人也就不想人用。再说就算他愿意,徐乐也不一定愿意。   每个武人都有自己的应手兵器,这兵器的分量尺寸自己最清楚,而且日常练功的时候,也是拿这件兵器练。哪怕做不到人和兵器合二为一,至少手感熟悉,用起来最顺手,出错的概率也是最低。再好的武器,如果是陌生的,总有一个适应时间。如果是制式兵器还好点,一段时间就能适应。像人骨槊这种特殊的武器,适应时间就更长而且难度也大。哪怕是一等一的斗将,也未必就能把它使好。   宇文承基传家的宝槊,在江都被自己亲手打断,没想到他最终是选了这条怪槊为武器。它的分量和长度都够用了,固然说想要控制好不容易,可反过来说,真的掌握了之后,威力也确实比普通的马槊更大,当得起一个“宝”字。   徐乐并不相信所谓巨人胫骨这种说法,那种传说荒诞不经且无据可靠,实在是没法让自己信服。卢曹之所以这么说,很可能是当时他那种处境下,急需给自己增加“天命眷顾”这种说法,让部下不至于离散。不管是突然换这么一件古怪兵器,还是进贡宝槊向高欢示威,说到底都是个自保的手段。希望通过这些方法提振士气凝聚人心,再恐吓自己的对手,让高欢别来攻伐。从他最后离奇死亡的结果看,当时其处境肯定是非常恶劣,部下多半有了叛乱之心,逼得他不得不用这种手段。   所谓的巨人胫骨,更可能是海外的怪树或者其他什么材料。再说如今槊杆外面已经刷好了朱漆,更是看不出和人骨有什么关系。宇文承基参与兵变,最终结果了杨广。现在手里拿的则是号称杨家天命象征之一的人骨槊,这种组合总让徐乐感觉哪里不对劲。   抛开这些怪理论神之语不提,实际上就是这条槊本身的威力巨大,而且更适合宇文承基眼下这种打法。   这条巨槊其实和秦琼的铁枪很像,不利于变招,越是简单质朴的武技,就越是适合它发挥威力。怪不得刚才那一击自己接得如此吃力,除去宇文承基自身的神力之外,这条大槊本身的重量材质,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单雄信吃亏,估计也是吃在这个上面。   他那条大枪寒骨白其实也不是凡品,但是比起人骨槊,多少还是差了点意思。再说单雄信不知道这槊的厉害,更没有遇到过承基这种硬手,还是按照旧的思路迎敌,才在一招之间就吃了大亏。就刚才那一马三击,换个旁人多半也是接不住的。   徐乐承认宇文承基这次出现给了自己很多惊喜,饶是自己的手段,应付起来也觉得吃力。但是心中总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承基这一刻的表现,并不像是正常人所能达到的地步。要说他也像李君羡一样修行邪法或者服药,他的脑子又不糊涂,这就很奇怪了。   和李君羡交手之后,特意问过他那些功法和药物的事情。按照李君羡介绍,不管是任何一种药物或是邪门功法,都会对头脑造成影响。他是因为自家那位老仆改邪归正,所教授的功法里面已经剔除了很多邪门的部分。加上吞食药物严格控制,才没有把脑子搞坏。即便如此,在开打的时候,人还是会逐渐失去理智。兽性会一点点占上风,最后就是胡拼乱打,厉害是厉害,但没什么章法。就算没走到那步的时候,人其实也是一个不受控的状态。只要是起了杀心决定交战,到了那个状态,接下来自己其实就控制不了,只能是被这股疯狂支配着作战。   承基表现出来的武力,如果真是靠药物达到的,那么药量肯定比李君羡多出几倍。按照李君羡介绍,真吃那么多,人直接就疯了。就像当日法庆之乱时候的平魔军司之类,基本都是这种吃药吃太多的人。的确可能在药力影响下,一段时间内威猛无敌,甚至刀枪扎到身上都不知道疼痛,还能硬挺着伤势和对手一换一。可问题是人到了这种地步,肯定是没了理智,也听不明白鼓号军令不知道进退,完全是凭着本能乱打乱杀。   把他们放出来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人离得远远的,否则他们肯定是谁离得近杀谁看见谁宰谁,对手没死自己人反倒是先要死一片。饶是法庆那种疯子,也不敢培训太多魔王,免得遭到反噬。他是用药的大行家,连他都不行其他人就更别说。   宇文承基从开始到现在,表现得像是妖魔而不是疯子。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也正因为这样才可怕。换句话说,他不是疯狂的过头而是理智的过分,这和用药后的症状完全不符合。而且他所处的环境,按说也不可能获得所需的药物。哪怕是李密要用他,也得保证这人能够被自己控制,一个见人就杀的疯子,对于李密来说岂不是更危险?所以怎么想,也不像是李君羡那种秘药或者邪功导致。可他因何变得如此神勇,就又成为一个困扰徐乐的问题。   不等他想明白,宇文承基已经勒住了坐骑,手持大槊等着徐乐。他选择的是一片开阔地带,原先的路障被破坏大半,把作战的半径给腾了出来。原本驻守于此的骁果军不知道跑哪去了,附近看不到人,正好利于两人一对一决斗。而且在距离这里约莫一箭地的地方,又能隐约看到障碍物的影子,这又恰好锁死了战场宽度,免得打到一半弱势方落荒而走。   一边是路障一边是正在交锋的大队人马,这些组成了一个大范围的封锁线,让两人的打斗有了范围限定。徐乐也勒住了吞龙,随后举起手中马槊朝承基虚指一下。两人都是单手提槊另一手提缰绳,同时催动坐骑冲向对方,手中大槊从单持变成双手握,朝着对方狠狠刺去!   徐乐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次自己不管怎样,也得把先机夺回来!只守不攻被动防御,从来不是自己的性格。身为骑兵,永远要处于进攻姿态。哪怕敌人再强,自己也必须冲锋!宁可死,也不能被人小看! 第九百七十一章 破阵(三十)   两条大槊再次碰撞在一起,槊锋交接一错而过,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人的耳鼓回荡。   宇文承基这条人骨槊,是否真的用巨人胫骨制造槊杆已经无从考证。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这条槊和普通的大槊不同,弹性、柔韧方面有所不及,但是硬度则远胜。这方面看,还是有点像是铁枪。只有当武器碰撞力量较量时才会发现,那种武器碰撞的触感还是有区别的。   人骨槊的材质肯定不是铁,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弹性在里面,不是一根铁棒子随便乱舞那种。从坚固程度上,则比铁枪更好。如果是秦琼和承基拿着武器对抡,抛开力气强弱不谈只比较材质,肯定是秦琼的铁枪先断。   徐乐前者交锋,就曾经打断了承基的家传宝槊。如今他换了这么一条分量沉重质地坚固的大槊,估计也是有相应的考量。两槊交接一触即分,徐乐已经对于承基的气力有所了解,这一击乃是运足了十二分力量。两条大槊碰撞的刹那,都有一个把对方兵器往外拨的动作,一边拨开对方的武器一边把自己的大槊前刺。   两人都做出一样的动作,结果就是两条槊都被荡开。这种级别的高手,争夺的往往是毫厘之差。只要动作差了一点点,结果就是生死之别。两人的槊都被荡开,无法伤到彼此。可是徐乐的槊锋被荡开将近一尺,承基的只有半尺不到。   好大的力气!好快的速度!   徐乐再一次感受到对方在气力、速度方面给自己带来的压力。虽然一直说武道的根本,就是这些东西。所谓一力降十会,力量不够什么都是虚幻。速度上不去,你的招数再怎么精妙,也没法伤到人。可是说是这么说,实际操作的时候大家都有数。一样都是人,只要是同一级别的斗将,在力气、速度这些基础方面,谁也不比谁强太多。   比的话肯定有强弱,但是不会差出一个等级去,等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就更是没有太大的差距。可是承基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武道常识。刚才这一下槊锋对撞,承基不论速度还是力量,都超出了徐乐所能理解的上限。   在自己少年时,武艺未成气力也不如后来,武艺还在打基础阶段。阿爷偶尔会拿出全部的实力和自己喂招,就是为了训练自己遇到基础实力远比自己为强的对手时该如何应付。每每回忆起那段岁月,徐乐总觉得那都不能叫训练应该叫殴打。速度比自己快力气也比自己大的成年人,拿着棍子劈头盖脸打过来,自己可不就剩了挨揍?   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一点点适应了。从开始单方面抱头挨打,变得能够招架,最后还能偶尔还手两下,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挨揍。随着自己年龄逐渐增长,武艺越发成熟,阿爷也就不这么练了。倒不是老人体力衰迈或者心疼孙儿不忍再打,而是说没有继续练下去的可能。   有一次阿爷和自己交手时,两条木棍交接,随后两条棍棒同时折断。阿爷明显是愣了一下,就在自己以为做错了什么不知所措时,阿爷却是一把抱过自己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那位铁骨铮铮的老人,很少能看到他流泪。但是在那一晚,却是他拍着自己后背哭着说着什么徐家后继有人之类的话。   也是从那晚以后,阿爷放弃了那种操练模式,改为训练其他的。原因就在于,基础实力方面,两人已经拉不开档次,训练没了意义。还记得祖父某次酒后对自己说过,哪怕是他老人家当年极为壮盛时,身体素质也就是自己现在这样。凭借这等钢筋铁骨足以马踏天下,打得四方豪杰低头束手。再加上徐家的玄甲骑兵,五湖四海哪里不是任自己驰骋?   当年乱世中多少名将豪杰,徐敢一条马槊逐个会过来。其中也有些绝顶高手,或神力无双或出手快如闪电,可是到徐敢面前,也最多就是占到点上风,不会出现这种绝对凌驾的情况。   难道是自己的本事远逊于祖上,给徐家丢了脸?徐乐打死都不信这个观点,自己的武艺乃是祖父一腔心血打造出来的,不说是强爷胜祖远超前人,至少不会输给几位能征善战的先人前辈。要说宇文承基天赋异禀,比前朝猛将强出这么多,自己又从心里觉得不对劲。   倒不是说自己思想保守,认定今人不可能强过古人。而是从之前交手的情况看,宇文承基再强,也没强到这个地步。从江都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一个人的成长再快,也快不到这个地步。再说这是练武不是读书或者修禅,再怎么顿悟也是在一个基础上沿着固定轨迹循序渐进。这种过快的突破,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头。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已经容不得自己仔细思忖考量情形。宇文承基的大槊如同狂风暴雨从四面八方袭来,自己能做的,唯有拼力招架而已。   招架!没错,就是招架!   自徐乐出世以来,所遇强敌不计其数,其中既有名震一方的军中好汉,也有成名多年的沙场宿将或者是绿林中成名多年的草莽豪侠。但不管是谁,徐乐每次都能取胜。就算是对方武艺了得甚至某个时间段内可以令徐乐处于下风,但是在交战过程中,场面上也是有来有往难分高低。只有今天,情况变成了单方面的压制。   宇文承基施展出来的槊法算不上高明,单纯看动作的话,感觉就像是个初窥武道的入门弟子。但就是这不高明的招数,在他那身神力以及惊人速度的加持下,所爆发出的威力却是让徐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力大势沉,出手如电!   这就是徐乐的直观感受,每一击都摒弃了花俏,同时充满了蛮荒气息。听祖父说过,上古时期人与天争,虽为万物之灵但是并不具备可以和野兽正面抗衡的体魄,更是缺少坚甲利刃。男人要想活下去,就得具备和野兽搏杀的本事。   和恶兽争斗,就是简单的生死之争,容不得太多花样。想得越多死得越快,最简单的直刺、劈砍,才是最有效的手段。只要你够快够狠就能活下来,反过来就会死。   所谓武道,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有人模仿百兽动作创立拳脚以为培力根本,再琢磨野兽的动作习性,研究杀死它们的办法。这是天下技击之道的根本,杀敌自保,简单直接。   随着世道发展,人口繁衍百工兴旺,人能用的器械越来越多,野兽当然也就不足论。以至于后来人们最大的对手就变成了身边的人而不再是兽,不过有一些东西还是没变,最高明的武道还是来自于最质朴的根本,与天地万物争命的力量。   只不过道理是道理,实际是实际。当年那种环境已经没了,哪怕再怎么混乱的世道,也总好过上古蛮荒那种形态。也就很难有人真的能拥有昔日那种心态,更别说练就那种本事。   承基做到了!   他的每一次攻击,都像是生命里最后一次出手一样。力量、速度无懈可击,更秉持着那种一往无前舍命一搏的决然心态。不管面前的是人还是洪荒巨兽,都保持着同样的态度,出手、击刺、搏命!总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不管谁死都没关系,自己只求每一击都能对得起自己,每一击都做到全力以赴毫不保留。   哪怕是以徐乐的身手,面对这种攻击也不得不承认,必须暂时采取守势。不是他不想反攻,而是对方的速度太快,力量又太强。单是招架这种攻击,已经不是那么容易,更别说反攻。槊来槊往,槊起槊落,闷响一声声响起,承基的槊一次又一次被格挡出去,但是下一击马上就会跟上,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随着大槊交接槊锋往来,徐乐心中怒火也越来越旺,随时处于喷发边缘! 第九百七十二章 破阵(三十一)   其实如果是单纯的武艺较量,徐乐还是有自信战胜承基。虽然对方当下占据了优势,可是不代表这种优势会始终持续下去。有赖于徐家闾的时候,祖父对自己的栽培。自己经受过这种训练,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力气、速度都比自己强的人作战。哪怕他力大手快,自己只要咬牙顶住总可以找到还击的机会。   一开始可能是五六招才能还手一下,后面就可能是三四招还击一次,再后面可能是一两招。这不是自己妄想,而是当年实践出来的结果。即便每次架住对方的攻击,也让自己的气力迅速消耗,但是徐乐相信,自己比拼长力,绝不会输给承基。   真正的问题是,时间!   自己和承基这一战,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正常情况下都得是一个时辰以后才能见分晓。然而现在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   阵阵鼓吹声顺着风飘来,虽然战场纷乱,依旧压不住这个声音,可见规模之庞大。自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当然听得出来,这鼓吹乐器乃是天子所用仪仗的一部分。自己在江都时,也曾经听过。现如今这个战场上,能用出这套仪仗的自然只有李密一人。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摆出这种场面,唯一的目的就是激将。告诉自己李嫣在他手里,而且情况非常不乐观,刺激自己赶紧去救人。   既要救人,还要战胜承基这尊魔神,这才是最大的难处!   当然,承基再厉害也是一个人。只要战场取胜,秦琼、韩约他们腾出手来。几个人合力围攻,就算承基再怎么厉害,也肯定是要死的。可是那样的胜利有什么用处?自己堂堂大丈夫,若是要倚多为胜才能战胜承基,还算什么豪杰?这身武艺学来又有何用?   他就算真的已经和盔甲融为一体,化身为一尊魔神,今天自己也要把他打成齑粉!   徐乐一声长啸间,再次挥槊架开对方的人骨槊,掌中大槊如同怒龙,刺向承基的胸膛。虽然随后就被其荡开,但是徐乐依旧不觉得这一招毫无意义,自己至少还手了!不管怎样,能还一招都是好的。   人间最高明的武艺,就藏在最基本的功架里。凡是正途出身的武人,武艺练到一定地步,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明白和参透是两回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切都是枉然。谁都懂的道理,不代表谁都能练到那个地步。真能练成的,也必然是人中龙凤天下顶尖的豪杰!   承基显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方法,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之处,但是目前他确实是做到了。当他达到这个境界之后,很多花招对他就没了用处。比如之前徐乐对付秦琼时的那个粘字诀,就没法用在承基这里。   你的槊根本粘不住他的人骨槊,想要借力打力,先得考虑自己能否承受得住对方这股神力。江河之水承载不了海洋之力,就别跟四海龙宫说什么借水的事情。只能用最质朴的方法,以力破力以槊斗槊和承基打。   这就是练到这个地步之后的好处,什么样的打法有效,都自己说了算。是以徐乐和承基的打斗,也只能采用对方的战法。两人看上去就像是两个刚刚学会练武的入门者那样,一个抽打戳刺,一个招架遮拦。看上去像是喂招或者训练,只有同为武人的军将看到,才知道这种打斗是何等的凶险,又是何等的惨烈。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武艺或者气力较量,而是根基之争!以自己的根基为武器,斫伐对方的根本,哪怕是斗将之间,也很少会有这种方式的较量。而这种较量一旦出现,结果基本只有一个:同归于尽。   输家固然是难逃一死,赢家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打斗进入这种环节,对手肯定不会太弱。那么就算是赢了,也难免元气大伤,大病一场都是轻的。很可能因为本源损失过多难以弥补,就此一蹶不振也不新鲜。   再说这还不是正常的军阵交锋,而是八百对十万的乱军战场。就算徐乐赢了承基,接下来怕是也难以维持后续战斗,最大的可能就是刚杀了无敌大将,扭头就死在无名小卒手里。至于承基也差不多,他就算勉强格杀徐乐,也可能回头就被某个玄甲军将砍下首级。   不过两人现在都顾虑不到这些,而是咬着牙关,催动坐骑,朝着对方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宇文承基的槊一下接一下的抽过来,徐乐便一下接一下的招架。每次大槊碰撞,都会发出令人脏腑翻动呼吸困难的闷响。胯下的战马更是嘶鸣不绝。   这还得说两人乘骑的都是有资格被称为马王的塞上神驹,但凡脚力差一点,这时候多半已经扛不住巨大的冲击力和主人的重量瘫软倒地了。饶是如此,只听战马的叫声以及随着武器碰撞战马践踏荡起的尘土,就能感受到两人所发出以及承受的力道是何等惊人。   一槊对一槊,寸步不放松。两匹脚力往来盘旋对冲,但是奔跑的幅度都不算大。显然他们都放弃了纵马奔驰消解劲力的打算,而是仗着胯下宝马神骏,外加自己对脚力控制力强早已达到人马合一境界,索性缩小了战马奔驰的空间,节约时间便于发力。从两马对头开始,到错蹬、交叉而过再到转身逆战,往往一个照面间,宇文承基就要挥出四五槊,徐乐自然要全盘接下。   心内翻腾膀臂酸胀虎口巨痛,这些都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从开始的震惊,到现在已经逐步接受并且适应。依稀间徐乐甚至感觉自己回到了少年,在祖父棍棒下苦练武艺的日子。那时自己也是面临着类似的对手类似的处境,只不过那时候失败无非是再来过,如今失败了却没了再来的机会。   不能再来,就战吧!   当日自己一个半大孩子和正在壮盛的祖父对战,怎么看都是有败无胜,可是自己并不曾绝望过。当日如此,今日亦然。绝不能绝望!一定要打到底!   任你如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虽然承基的槊力道分毫不减,速度更是快得惊人,让自己穷于招架,眼已花臂已麻,但是这口气绝不能散。   徐乐也知道,自己现在确实是处于下风的。不管谁看,都是这个结果,自己也得承认。对方的槊太快太猛,为了招架这些攻击,自己不但要让身体保持在巅峰,精神更是要高度集中紧绷到极致。而人是不可能长期维持这种状态的,坚持的越久对于身体损耗就越大。头已经隐隐作痛,胸中翻腾直欲作呕,这些都是警告,警告自己身体负荷已经到了极限难以支撑。   这种时候只要自己一个不留神,或者是身体和大脑的配合出现一点点失误,下场都是死路一条!   一定有办法!绝不能认输!   牙齿狠狠的咬向舌尖,借着这股刺痛提振精神的同时,更是将自己的元气催发到极限。自家的心法已经运起,短时间内可以依靠扎实的根基以及自身元气,压制伤痛病患不至于影响战斗,至于代价,就是战后脱力大病一场。不过为了战胜承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虽然厉害,但也是血肉之躯。自己坚信一个道理,只要是人就有办法战胜! 第九百七十三章 破阵(三十二)   “宇文承基虽然神勇,但也总归是血肉之躯。昔日能为瓦岗五虎所败,自然就能为徐乐所擒!”   名义上的三军统帅裴仁基,立马于土丘之上口内自言自语。在他身旁,裴行俨早已按捺不住火气,手指紧握成拳,攥得骨节泛白。   他所处的位置勉强可以算战场高地,但是也确实是勉强。由于战场选择的原因,这里地势平坦利于大量步兵布阵,反过来说,也就缺乏适合武人登高眺望观察全局的高地。在监督施工的时候还凑合,真到了开打的时候,旌旗、征尘这些东西遮挡视线,导致裴仁基对于整个战场已经失去了把控能力。包括他能掌握的部队,也就是身边这几百骑兵。   如果是正常打仗,主帅肯定得想办法摆脱这种窘境,否则就是不称职。不过对于裴仁基来说,这些倒是没什么要紧。他这个三军司命就是挂个名,有职无权毫无意义,更是没有统帅责任。   从一开始让他领兵,就无非是个过度,纯粹是为了李密收兵权做准备。到今天就是连面上功夫都不用做了,他这个主帅就是监工,所有权力都在六合城的李密手里。既然如此,自己看不看得清楚也就不重要了。   裴仁基也是想得开,也就是在指挥帅旗下一待,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了。既不会派出游骑往来侦察,也没有让部下去汇报前线情况或者派兵支援。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这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在李密这种君主麾下,表现得太抢眼,说不定就会惹来什么灾祸。自己听令行事就好。   不过既然承担这个虚名,下面的人总不好把他看得太轻,一些该禀报的还是要禀报。是以从徐乐冲阵到破阵,他都是知道的。要是按照裴行俨的脾气,早在徐乐突破第一条防线的时候,就带骑兵杀上去打阻击,可是被老爹按住动弹不得只能干着急。   直到宇文承基带兵出战的消息传来,裴行俨就彻底按捺不住了。   手下败将,不久之前的俘虏,居然都领到了出阵军令?自己这个硕果仅存的瓦岗虎将算什么?是不信任自己的立场,还是不信任自己的本事?   虽然说看李密不顺眼,但是武人的名号大于一切,要是这一战的军功为宇文承基立下,自己什么都没落到,不是被人笑话死?   裴仁基了解自家儿子脾气,这才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为父气血衰败,论武艺自然不是你们的对手。不过好歹也是戎马半生,这份眼光不会差。宇文承基虽然了得,但是徐乐……也没那么容易对付。”他看了看儿子:“武人功名马上取,这话是没错的。不过若是只知弓马不知谋略,也不是军将之道。倘若宇文承基当真一战就能擒下徐乐,他还能猖狂到今日?”   痴儿!倘若宇文承基真的有把握拿下徐乐,李密就不会让他出阵了。这个战功第一份当然要计在主公用兵有方神机妙算上,其次也得是自家部下斩杀李唐第一斗将,这样才是面上有光。如果是承基这种身份的斩杀徐乐,固然能羞臊李渊,对于主公又有什么好处?   别忘了,这十万骁果军还在。难道真想让他们提振士气,然后奉宇文承基为主?人为给他们捧起一尊战神?李密脑子又没坏掉,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最大的可能是宇文承基和徐乐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再不然就是徐乐杀死宇文承基,自己也五劳七伤无力再战。这时候再有李密派将去捡便宜,这才是主公的算计。   裴行俨低声道:“既然如此,那何不让孩儿前去?”   裴仁基一愣,刚想斥责却又住了口。大郎心思没那么多,他这么说话其实就是为了想要去打仗比武,和高手较量。不过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这里面或许……自己可以立功?   如果自己就这么当挂名统帅,这场仗打完,估计自家父子也要出局了。一时三刻倒是不至于有性命危险,不过未来的富贵肯定是指望不上。被边缘化最终彻底失去权力,都是肉眼可见。更要命的是,李密这种人多疑且狠辣,如果日后他真的要对前瓦岗人员予以杀戮,自己父子能否逃过一刀还是难说得很。   说到底自己多少得有点武力,身家性命才好保全。固然恋栈兵权取死之道,没有兵权也不是个办法。只能在中间取一个平衡。   若是让大郎去立个功劳,也未为不可。毕竟李密日后要打天下,手下总要有自己得力的斗将。宇文承基不敢用,王伯当又不堪用。只要我父子忠心且善战,他不用我们又能用谁?想到此处,他看看裴行俨:   “带几个人去看看,不管昔日如何,如今大家都是袍泽,别让宇文承基吃了亏。切记,大事为重。”   裴行俨这段时间一直积攒的气力终于有了用的地方,心中狂喜,忙不迭地点头,随后朝着身后一声呼哨,带着八名亲卫飞马而出。   这八名亲卫都是裴行俨的心腹护卫,也是他的死士。各个武艺了得胆量过人,放出去足以为大将。只不过八人对裴行俨忠心不二,宁可当护卫也不愿意离开将主去自立门户,一直随在裴行俨身前左右须臾不离。   等裴行俨来到战场的时候,玄甲骑与骁果甲骑的战斗仍然在继续。虽然从局面上看,玄甲骑加上瓦岗骑兵在人数上居于上风,而且玄甲骑军阵无敌,瓦岗骑兵里面更有秦琼这等猛将为前锋往来驰骋。但是骁果甲骑也不愧是十万人中选拔出来的精锐,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在坚持作战。虽然处于下风,但是并没有溃散,和敌手打得有来有回,一时三刻间看不出胜负。   几个军将看向裴行俨,裴行俨却将面覆朝脸上一扣,随后打马朝宇文承基和徐乐的战场冲了过去。   这种乱军交战不是自己今天的目的,随便怎么打也和自己无关。我要的是和顶尖高手一战,不是在这里斩杀无名小卒。这几个军将眼看主官如此,自然也不怠慢,催马向那边冲去。   韩约这当口正在指挥甲骑与守卫防线的步卒交锋,见到一队骑兵冲向徐乐处,连忙朝小六大喊道:“去帮乐郎君!”   小六应了一声,带着自己麾下几个梁亥特弓手,催马朝着裴行俨冲过去,一边冲一边举起弓箭瞄准。可是不等小六这边出手,裴行俨大喊一声:“某裴行俨绝不以多欺少!胜负未分绝不插手,你若是放箭,别怪某不客气了!”   裴行俨?   听到这个名字小六也不免迟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位瓦岗虎将名号,按照李君羡所说,此人武艺甚至可能是瓦岗五虎之冠!眼下自家和瓦岗虽然是敌人,但是和五虎将关系却比较特殊,在对方没有表达出明显敌意之前,确实不该凭空招惹强敌。   就在他这一犹豫的当口,这两队人马已经冲到徐乐、宇文承基两人的战场附近。等到离的近了,小六定睛看去,手中的弓随之便放了下来。就眼下这个战阵,不管自己还是裴行俨,恐怕都是有力无处使,想要帮忙也帮不上什么了。随后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乐郎君这次……还能赢么? 第九百七十四章 破阵(三十三)   徐乐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有没有人来,或者是否有人会暗中出手了。倒不是因为托大,而是全部精神都放到宇文承基身上,无暇分神他顾。如果不是自己六识过人,恐怕早已经败亡多时了。   宇文承基的槊如果在旁观者看,都是些简单平实的套路,躲避招架都不费劲。无非是直接刺过来就格挡,劈下来就招架,再不然就侧身闪避就完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其实就是讲手和实战的区别。   只有真的进入战斗,才会明白,做到这些的困难程度。承基速度太快,力气太大,你架也架不住,闪也闪不开才是常态。如果不是徐乐,多半就是眼睁睁看着大槊刺穿自己胸膛或者肚腹却毫无办法。明明做的应对动作没错,却还是被人刺死无力阻拦,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即便是徐乐,要做到每次都成功招架,还要抓住对方的破绽反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必须让自己的六识五感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才能捕捉到承基那高速的攻击,再运起全力,把对方的攻击架开,随后还要用最快的速度发起反击。   人的精神有限,全力以赴做一件事,就意味着要放弃一些东西,徐乐也不例外。他现在已经是一种心无旁骛的状态,心里眼里只有承基这个对手,哪怕外间天翻地覆山崩海啸也顾不得理会。   别说其他,就光是让自己长期维持这种高度注意状态,对于身体和精神来说,就已经是沉重的负担。换个旁人来,这时候都不用动手,只是持续精神消耗就能让他彻底崩溃。   两人身上的甲胄,都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完好。这一路冲过来,徐乐身上的甲胄不可能不受损失,不过从整体看,影响其实并不大。毕竟他遇到的人没有什么高手,更没有什么厉害阵法配合,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对一个,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也就是几片甲叶子被破坏打落,或者受了点攻击变形而已。   可现在,这副甲胄已经变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不光是甲叶子大片脱落,就连连接甲叶的牛皮索也断了好几根。这种穿甲的牛皮索都要经过特殊鞣制韧性最强,就算使用宝刀去砍,都没那么容易砍断。可是在顶尖斗将的槊锋面前,它并不比蒿草强多少。槊锋掠过便是索断甲落。   这还得说是徐乐身手高绝,于间不容发之际闪避成功,否则就不光是牛皮索断掉这么便宜,直接就利刃穿体了。   当然,宇文承基的情况也不乐观。徐乐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是个人而不是盔甲成精。否则的话这当口已经倒下了。单纯从甲叶的完好程度看,宇文承基比徐乐好看一点,但是也有四分之一左右的甲叶子被打掉了。还有几处留有很明显的利刃扫过痕迹,如果不是他的甲胄质地精良,那些甲片按说也得飞。   徐乐发现,不光是自己急着取胜,宇文承基的心也很急。甚至不惜以伤换伤,就为了能快点解决自己。但是他可不像李君羡,是担心药力过去反噬。事实上从开打到现在,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疲劳的意思。出手的速度和力量并没有变化,还是那么迅捷有力。如果说是药力将尽,怎么也得有个不同表现才对,这样一切正常情况下,按说是不至于突然就来个反噬倒地。   那么就是说,他不是为了担心什么才这么打,而是他就想这么打。为了测试自己的想法,徐乐在打斗的时候不惜兵行险着,强行出手反击。把自己的破绽暴露出来,换取一次攻击的机会,看看宇文承基怎么选择,结果就是自己差点被刺下马去,却也给了宇文承基的宝甲一记重击。   自己想的没错,承基并不想稳扎稳打,他只想速胜。自己是为了救人不得不如此,他又急个什么?既没有体力耗尽的担忧,也没有说什么急着要去处理的事情。哪怕说他是关心军阵,这也说不通。打到现在他都没去看过军阵一眼,可见他并不在意其部下战局的得失。也就是说,他就是单纯的没有耐性而已。或许……这就是他的破绽?   两人交手这几个回合下来,徐乐已经可以确定,宇文承基的槊法本身是没有什么破绽的。只要他的力量和速度不出问题,他的那些破绽就都不是破绽。   天生万物自有生克之道,不存在绝对无敌的军阵,自然也不会存在绝对无敌的人或者武技。如果说承基所修的武道本身没有破绽,那就是它对人造成的影响就是破绽!   徐乐心思电转间,出手就更加大胆。眼看承基大槊劈面打来他却不招架,而是冒险以槊刺向承基面门,看上去像是要同归于尽。只是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偏转避开大槊锋芒,让人骨槊贴着面覆过去。   一声金属碰撞声响起,火星迸溅。   人骨槊的槊锋从金刚面覆上划过去,震得徐乐头脑一阵眩晕。哪怕是避开了大槊直击,就是余威也依旧不好受。而从槊上传递过来的手感,也可以断定对方也不是浑然无事。虽然大槊没能刺穿面覆,但是肯定也在上面留下了划痕。   原来如此!   徐乐心中明白,随后大槊舞动间,又自架开承基狂怒之下刺来的两槊。耳轮中只听阵阵如同牛吼一般的咆哮声,从对方的面覆后面传出。这还是自交战到现在,第一次听到宇文承基发出人的声音。   他急了!   看来方才那一下彻底激怒了承基,他的出手变得比之前更快也更有力,饶是徐乐早有准备却也是难免手忙脚乱。大槊盘旋护身,磕碰声此起彼落。一阵阵巨力袭来,震得脏腑生疼喉咙处泛起阵阵咸腥。   能把自己震到快要吐血的,怕是也只有宇文承基一人了。徐乐心内暗自感叹,不知自己这次会不会弄巧成拙。如果现在一个招架不及被打落马下,多半会被人骂做活该。但是为了快速取胜,自己也只有冒险用出这招。   眼看宇文承基又一槊砸来,徐乐慌忙招架,随后左脚领蹬,借着这一击一架之力圈马就走!   果不其然,身后承基一声怒吼,马蹄声如同惊雷自身后袭来。   他真以为我要逃?笑话!徐某既然迎战,就不会逃走。不管胜负如何,都会咬牙打到最后一刻。这是武人的基本原则,连这都看不明白,果然是被这邪功给害了!   吞龙的速度快,承基的坐骑追得也快,徐乐以耳代目听得分明,堪堪身后战马追得急了,猛地单足领蹬,战马调头转向,从背对承基变成侧对承基。徐乐则双手持槊舌绽春雷,对着承基一声大吼,手中大槊劈头盖脸朝着承基兜头砸去。   这并不是所谓回马枪或者回马侧身刺一类败中取胜保命绝招,其动作并没有什么隐蔽性,更不是打一个冷不防。而是单纯圈马,转身,随后举槊打过去。如果从招数角度看,其实算不上什么高明手法,哪怕是二流斗将基本都能挡住这一招,宇文承基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随着承基勒马横槊招架,徐乐却是将大槊舞开,一槊紧似一槊,一槊快似一槊朝着宇文承基头上身上猛打!如同疾风骤雨。而方才还压着徐乐打得承基,这次却变得难以扳回颓势,虽然口内呼喝连连,但是动作上只是被动的防御。   从他出阵到现在,承基第一次露出了颓势! 第九百七十五章 破阵(三十四)   宇文承基此刻表现出的状态绝对不合常理。徐乐的诈败、急停再到回身反击,整个过程里面的动作和速度乃至力道,都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要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徐乐这一番动作准备充分攒足了力气,出手的时候堪称全力以赴,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之前出手何尝不是全力以赴?面对宇文承基这种对手,如果谁在出手的时候还能有所保留,那才是真的匪夷所思或者说是自寻死路。就算是一等一的斗将,拿出自己全部力量乃至精力对抗承基,都不敢保证一定能够保全自身。这时候谁要是说还要存几分余力或者故意示弱准备诱敌,那跟找死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徐乐这回马几槊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量,和他之前相比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可能偶尔有一两槊比之前快了点,但也有几槊比之前更慢。按说以承基表现出来的本领以及身体素质判断,是不至于处于下风的。   也别说是承基,哪怕换成秦琼或者罗士信,也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和徐乐打个有来有回。时间长了不好说,单就这几下兵器往来的话,他们也都招架得住。连他们都可以,本领明显高了一个级别的承基,自然没道理做不到。可事实情况就是,宇文承基就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被徐乐连环打击打得只能招架不能回手,居然是完全取守势。   当然,承基倒也不是说就这么真的没办法了。在一口气招架了几槊之后,他忽然发出几声哮,猛地大槊猛地向上一挑,荡开徐乐大槊,手中槊随后便要递出。可是不等他这一槊递出来,徐乐却已经借着招架以及两马过蹬的当口,再次催动坐骑向外疾驰。   这是什么打法?   小六、裴行俨都勒住脚力看着,两人虽然说身处敌对阵营,但是此刻并没有互相厮杀的念头。他们的心思都在这场顶尖斗将的较量上,身为一流武人眼界见识都不缺乏,就是只在旁观看,也能感觉到两方的实力是何等恐怖。自己固然身手不弱,可是真拿到这个战场也是真的抵挡不住。   两人都存着欣赏绝世高手交手的心思,也就顾不上跟身边人打。而徐乐这时候做出的动作,别说小六看不懂,就连身为瓦岗五虎之首,自问和承基不相伯仲的裴行俨也同样看不明白。   徐乐不是在逃,他没有落荒的意思,而是骑马和宇文承基绕圈。这种既不败退也不交战的做法,不存在于正常的交战情况之中,完全猜不出是要干什么。要说利用脚力速度优势拉开距离远程攻击,这也不对劲。吞龙对比承基的脚力,并没有速度上的优势。再说两人都是全套具装在身,战马也披挂马铠,速度就那么回事。徐乐这种跑法根本就跑不远,一会就会被承基追上。   毫无价值空耗马力,这可不是一个合格武人该做的事情。裴行俨不认为徐乐是被打迷糊了,却又猜不着他这么做的目的,不由得心内生疑,于捡便宜的念头都打消了几分。再说这时候自己去捡便宜,那不是自己找倒霉么?人家两个人说不定直接先拿自己开刀再说。   其实真正让裴行俨感觉诧异的还是宇文承基,他表现出来的武艺比之前擒拿他的时候,高出了一大截,可是刚才那种反常的表现,又显得有些笨拙。这两种状态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裴行俨心头难免生疑,不知道宇文承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他隐约感觉到,徐乐眼下这种反常行为,实际是和宇文承基的奇怪状态有关,或者可以说他是专门针对承基采取的特殊战法。   就在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徐乐的战马再次圈转形成和承基对面而立的姿态,徐乐手中的槊也再次抡动起来朝承基打将过去。   抽、戳、扫、砸……这些动作都很简单,虽然迅捷有力,但是变化并不繁复。在徐乐的膂力并不超过承基甚至略有不及的前提下,按说这些招数并不算太难招架。裴行俨自问,如果自己现在过去和徐乐打,不说输赢如何,至少是个攻守五五的局面。大家你来我往拆招换式,场面上谈不到谁占先手。   可是承基的反应和之前一样,还是在防御。那条人骨槊在他手中上下翻飞招架徐乐的攻击,虽然防范的风雨不透,但是依旧是只守不攻。   这不对!   裴行俨敏锐地发现,宇文承基不是放弃了还击,而是真的还击不了。他不是不想攻击,而是似乎不知道怎么还击,完全是抡着槊在那接挡招架外加咆哮。而就在这时,徐乐再次催动坐骑开始绕圈……   他是故意的!   裴行俨这回算是看明白了,徐乐是故意做出这些反常举动的。也正是因为他的举动是反常的,才导致宇文承基表现得那么诡异。换句话说,宇文承基面对这种另类打法无所适从!   这话要说出去其实没几个人信,武人未必读过经义,未必懂得民政庶务,但是这并不代表武人愚蠢。且不说自汉代以外文武兼资的传统,上马能战下马能文的豪杰比比皆是,就只说头脑反应尤其是打仗时候的谋略,武人何尝比文人差?事实上反倒是很多时候,书生见到战阵血腥就吓得没了魂,脑子反不如武人好用。   一个斗将可以大字不识可以性格粗鲁可以有勇无谋,但是唯独不会在打架的时候犯蠢,因为对方不按常规出手就乱了阵脚。也别说宇文承基这种顶尖武人,就是二流斗将都不至于犯这种错误。说到底不按常理出手,本身就是犯傻的事。大抵可以和陆地行舟,水上骑马相比。谁违反基本的规律,谁自己倒霉,而不是遵守规律的吃亏。   你不守规矩我守规矩,肯定是我赢你吃亏,而不会是颠倒过来。就像徐乐此刻的做法,按照裴行俨想来,要是自己遇到就再简单不过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就是按照正常交战施展。这么折腾几回,最终是你自己遭殃。   可眼下的情况是宇文承基被压住了,而且是全方位的压制。不单是只能招架不能还击,就连他招架的招数都不像刚开始那么利索。在他第三次招架的时候,裴仁基肉眼可见,其招数已经彻底散乱了。原本他的招架还是自有一路槊法在里面,可是如今已经完全是凭着力大、手快这两个长处硬扛。   即便是硬扛,其实表现得也是大失水准。同样一个斗将,同样拥有他这种修为和基础素养的,表现肯定比承基出色几倍。换句话说,此刻的承基就像是一个家财万贯的三岁顽童,手中虽有花不完的财货,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完全是把钱往水里丢还是听不见响的那种。这等手段和他的修为完全不匹配,也没了之前那种法度,这……是怎么回事?   哪怕是小六都能看出这里面有问题,裴行俨自然更不例外。他更看出来,宇文承基眼下这种状态不是碰巧发生或是疾病,而是被徐乐的打法给打出来的。   这是怎么搞的?自己也算是斗将中的顶尖角色,就算基础武艺不如承基,眼界见识总是有的。天下各路武艺中,哪有这种手段,会让人失心疯?还是说徐乐暗算了承基?   不过这念头也就是一瞬,随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武人不是妖魔,哪里会有这种手段。徐乐再怎么厉害,也和自己一样是凡人,不会什么法术神通。也就是说,承基眼下的模样是徐乐导致不假,但绝不是什么暗算,而是承基自己的问题。   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得这般诡异?裴行俨自问,自己是猜不出这里面的原因。反倒是徐乐有可能看出了端倪,甚至设计出了专属的应对战法。如果真是如此,那徐乐就太可怕了。不光是武艺本领可怕,头脑心智以及眼界见识,都超出自己一筹。虽然自己向来心高气傲,于武艺一道更是不肯服人,但这次也是不能不服,不敢不服! 第九百七十六章 破阵(三十五)   徐乐这时候自然不知道裴行俨的心思,就算知道也顾及不上。此刻的他全部心神都用在宇文承基身上,想的只是在最短时间内取胜好去救人,于裴行俨对自己的看法,哪里还顾及得到?再说裴行俨对自己什么态度,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光是推测出宇文承基变强的原因以及破绽所在,就已经耗去了徐乐全部精神心力,实在也没有余裕用在其他地方。这时候要是还说能思考其他统筹全局,那就不是斗将,而是天上神仙了。   没错,这套战法正是刻意为之,是徐乐针对承基弱点所琢磨出的一套破敌制胜战法。而这套战法的核心就是一句话:违背常理逆天而行!   这里面的凶险徐乐自然也知道,换句话说从正常的武人厮杀角度看,所谓违反常规或者逆天行事,其实和找死没什么区别。所谓天道就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你好端端的非和老天爷对着干,不是自己找死又是什么?   武艺都是有着自身的道理在里面,一槊打过来就应该架,一枪戳过来就应该挡。非说要逆天行事,拿身子去扛兵器,那不是疯子又是什么?这种行为别说生死拼杀,就是日常行事都会被人笑话,哪里还能摆到台面上夸耀。就自己眼下所用的战法,哪怕是和尉迟恭对打,都会被轻易打下马来,再被那黑炭头臭骂一顿最后一槊戳死。   这个战法只对宇文承基一人有效,原因就在于,他不是人!   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如果从血肉之躯或是饮食起居考虑,宇文承基自然是人。他也会呼吸也得吃饭,饿他三天也一样是头晕眼花手脚没劲。但是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又不能算是个纯粹的人。比如说思维灵智,比如说正常的反应都严重不足,如果让徐乐给下个定义,他更愿意称现在的宇文承基为:血肉傀儡。   没错!他之所以能够让自己变得如此强大,甚至每次出手的时候力道速度基本都没有差别,原因就在于他抛弃了身为人的很多东西,让自己变成一尊血肉傀儡。他的所有动作就像是机关驱动的木人战偶一样,当然速度和力量都相差无几。也让自己变得像是一台专门负责杀戮的器械。   还是徐家闾练武的时候,听祖父说过当年旧事。昔日南北对峙天下分崩,北地政权往往被称为胡虏蛮夷。除去自身的族群属性外,另外一点就是因为其中大多数都保持着胡人作风,崇尚武力不修文谋。大家都是比谁拳头大,没几个人真的去讲道理。一个政令或者命令是否得到实行,往往取决于这个命令是谁发布的,支持者的力量够不够强,而不是是否正确。   这样的结果就是政权行政效率高,但是结果如何就不好说。比如石家那帮杀人魔王,一道命令下去就是几万几十万的无辜百姓惨死,谁都阻拦不住。好一点的,就是命令下去豪强也没法抗衡,只好乖乖听话,说到底都是撞大运。   而南方的几代政权虽然也有这种强人模式,但是终究底子不一样,行事作风上还是要有所区别。往往要讲究权谋手段或者妥协合作,哪怕刘裕那种从北府将卒一路上去夺了宝座甚至屠戮前朝皇族的狠人,到了坐江山的时候也一样和门阀豪强要保持一定程度合作,不是一味的以强权威压。好处就是谁也不能为所欲为,行事不能太过分,坏处就是行政效率一塌糊涂,豪强世家把持行政。   这种环境下,南方政权虽然处于劣势,但是士人、大族日子还是比北方士人悠闲潇洒多了。生下来就有个官做,不用做任何事都有收入,这日子比起神仙怕不是还要舒服几分?人一闲下来就有闲心,尤其不事生产的人,总是有大把的空闲去琢磨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南朝盛行谈玄,哪怕是西晋因谈玄以至于纲纪废弛行政崩坏,这帮人也丝毫不知悔改依旧沉溺谈玄不能自拔。   谈玄的内容自然是务虚不务实,对于世道人心苍生百姓毫无用处。所以大多数话题,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这其中有部分人既谈玄也信道,甚至是到了痴迷的地步。认为自己就这么说些玄虚言语再去琢磨修行,就能得道飞升脱离这红尘苦海成为仙人。这帮人所琢磨的方向,也就更为偏颇,更加的不切实际。   有人就考虑过,人的灵智到底是从何而来?是心中所想,还是脑中所生?并因此衍生出多场论战。   如果是一般人,这最多就是吃饱了撑的胡思乱想于事无用。真到了铁马渡江的时候,直刀之下管你是脑袋还是心腹,还不都是一下的事?就连徐乐都觉得,他们如果把琢磨这些的时间用在琢磨农桑或者抚民上,结果都会好得多。结果还是祖父徐敢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   “若是真的凡夫俗子,随便怎么想都没关系。比如你我在此乡野之间,便是争个面红耳赤又何妨?说难听的,那班人生而富贵不事生产,早已经被养废了。真让他们去琢磨农桑财赋抚民理政,只会把天下闹得乌烟瘴气不成样子。如果只是一味谈玄,其实对百姓倒是一桩好事。只可惜这些人的心肠比你想得更坏,那个世道也是你想不到的。”   那班人都是一心求道的,全都存着成仙的念头。他们琢磨这个可不是用来抬杠,而是为了自家的成道做准备。他们眼里百姓本来就不算人,为了些许财货田土都能杀戮成百上千的人命,何况是关系到成仙?他们不光是想要知道灵智从何而来,更是身体力行想要“以形补形”帮自己修行。   这其中的过程徐敢没细说,但就算是在疆场驰骋多年杀人无算的玄甲天王,回忆起那段往事时候脸色也是难看得很。如果不是为了提醒孙儿世道险恶世家歹毒,他都不想回忆起这段过往。   这些人下场当然也是惨的很。他们所作所为最终惹得天怒人怨,不光是所谓的修行没成,不少人更是身首异处,又或者是死得更为凄惨。就连他们所属的家族,也在随后的离乱岁月中被连根拔起彻底消散。   不过这些人在这个过程中,也不是全无所得。虽然说成仙得道虚无缥缈,可还是有些实际的东西被他们摸索出一些门道。乱世中武力是保障,所谓世家门阀,也不是说全靠经学立身。他们不缺乏武力也绝不轻视武力,在这种乱世中,更是会千方百计加强自身武力以求存。在他们为了所谓修行不惜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过程中,居然摸索出了些许和武道修行有关联的法门,并且也应用在自家的私兵部曲身上被证明卓有成效。   只不过在大势面前,少数私兵的神勇改变不了什么什么,该完蛋还是要完蛋。不过也能证明他们确实有东西,而且世家底蕴深厚,就算是本身被消灭,也难免有子弟漂流在外,有或者有姻亲关系,把这些东西传播开去,包括徐敢也了解了一鳞半爪。   比如说人的脑子。武人都知道,练武练到一定境界就是比拼头脑。可是有些世家中人却提出不同的看法,头为六阳魁首,它最大的作用其实保护自己的身躯。如果举个例子的话,一个人就像是一个国,头颅并非天子而是自己这些世家门阀,区别在于世家可以换皇帝,脑袋不能换躯壳。   既然我们不能更换躯体,那么我们就得尽量保证躯体的安全。别让它受冻挨饿,更别让它承受伤势。你不管说破大天有多少好处,我们都不会为了这个好处或者说大局,让身体或者说自己受损害。哪怕说这样做的结果是身体慢慢衰老直到死亡,也宁可这么挨着绝不冒险,更不会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利或者大义,就去赌上性命。   国家如此人也是一样。在这些世家子看来,人的思想最终还是要保护躯壳,否则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武人练武,其实就是和自己的头脑作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战场上亲冒矢石披坚执锐,这些都是拿自己的命去搏,都是头脑所不愿意做的。只不过是做这些的时候,人可以靠意志强行压制罢了,就像是皇帝要推行一项不利于门阀世家的政策,但是损害也不至于太大,为了长久考虑只能捏着鼻子答应。   但是这种捏鼻子必然有个限度,否则就会变成掀桌子。如果你要释放出全部的力量伤人,肯定会特别厉害,但是结果要么是大病要么就是死于脱力。所以头脑会拒绝你要做出特别伤害身体的动作,头脑就会拒绝。   就像我们这些贵人,要不是吃了散,也不敢不穿衣服乱跑,都是一个意思。固然可以靠刻苦训练形成一种下意识反应,去补救这方面的不足。但是这样即便能成功,其实过程还是别扭的。也就是一个强势君主和地方势力的斗争,哪怕最后真的乾纲独断,过程也必然麻烦不断困难重重。   如果是一国一邦还好说,一个人动武的时候,如果这样的话,其实就非常影响发挥。而且哪怕是刻苦练习,也没法做到真的让一个人所有力量都释放出来。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也容易,国家不能没有世家,但是人可以不要脑子啊。   放弃自己的思想、灵智,变成只知道杀人的工具就没问题了。刀剑杀敌的时候,从不会计较自己会不会因此刃口崩卷或是断裂盾牌也不会在乎自己身上插了多少雕翎对不对?既然如此,那么人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变成刀剑?   你只管砍杀就完了,别考虑自己得身体是否支持得住,也别管对于自身是利是弊。隔绝灵智以身为剑,就能无坚不摧无所不破!至于说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自己的命能否保住,管那些做什么?你们只不过是我世家的奴仆工具,为何要去思考? 第九百七十七章 破阵(三十六)   据祖父介绍,这种想法已经不单纯是个想法问题,而是有人真的去琢磨,而且应用成功。只不过这里面弊病也不少,大多数时候效果和李君羡差不多,甚至比李君羡还不如。放出来乱打一通,然后就脱力而死,实际造成的威胁其实也没多大。毕竟人的底子在那,依靠狂药催发出来一点蛮力,又能坚持多久?何况神智都没了,敌我都不分,放到战阵上那能顶多少用处?   就像妖僧法庆,他应该就是和那帮世家门阀之间有什么秘密往来,也不知到底是谁教了谁这些东西,总之是在北方闹出这么一场动静。看上去也确实挺厉害,可实际想想,也就是祸害老百姓外加打击地方武装的能耐。真遇到正规战兵,照样是不堪一击。   不过这帮世家中人也不都是酒囊饭袋,哪怕是这帮一心想要得道成仙的,虽然里面做白日梦或者服散服到坏了脑子的居多,可终归也是有几个聪明人。他们的心思歹毒,但是手段不差。真就被他们研究出一些修炼手段。   这种修炼手段主要是运气的法门,换句话说,其实是行功时候的忌讳。正常武人运气吐纳虽然家数不同,但是有个大方向不变,就是要保全自身不能自毁根基。所以运气的时候,师门或是长辈都会给个提醒,怎么运气是错的,或者说哪种吐纳方法不对绝对不能用。   这些世家子研究出来的方法,就是和这些基础的武道原理反着来。你越是不让怎样,我就偏要怎样,并美其名曰逆天而行与天争命。这样做的后果,其实就和非要把手往火里伸,或者拿脑袋往石头上撞一样,绝大多数的结果就是个死。   这些吐纳方法禁忌,都是实打实的经验或者说教训,内中甚至有一些可能就是拿人命换回来的,哪是说随便就能逆着来的?拧着来的结果就是自己害自己,不是练不下去,就是因为行气不当自己丢了命。   可万事有特殊,偶尔也有一两个侥幸出来的,保住了性命,但是人的脑子彻底废了。其实就是这样的自己祸害自己,肯定不是无代价的。武人都说习武强身,可是有些时候杀人的手段确实是先伤自己再伤别人。为了追求出人意料的动作,或者强大的爆发力,确实会导致自身受损。不过那种受损,都是在一个可接受范围内。如果超出这个范畴,脑子会拒绝执行这种“乱命”,身体也很难去执行。   这些世家子研究的功法,首先就是摧毁人的智慧,这样一来也就没法下达自保命令,只能由着人为所欲为。不管是透支生命力也好,还是使出种种伤及自身根本的动作也罢,都没办法阻止。   想想也知道,这种方法是何等的残酷,又是如何的轻贱人命。除了财雄势大视人为畜的世家门阀以外,其他人也做不出这种事。再者说来,这种功法训练武人,成本也极为可观。几十上百的武人,可能说废就废了还练不出什么眉目,除了世家门阀以外,其他人确实也没这个本钱。   按照徐敢的看法,这种想法本来就是混账透顶,效果也不怎么样。不说因为这种混账功法死掉的,就算是活下来的也成了痴儿。连脑子都没有的人,又能比法庆手下那些亡命狂徒强到哪去?就算个体偶尔出几个厉害角色,在军阵面前也没什么用。大队人马一走一过,不还是灰飞烟灭?   是以当日徐敢说这事的时候,对于那帮世家子弟很是不屑。既骂他们心肠歹毒禽兽不如,也骂他们异想天开全无头脑。训练武人的方法多了,非要走这么一条邪路,能练出来什么东西?可是如今看来,似乎还是有成功的例子。   昔日大隋一统天下,东南豪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打击。有的被迫离开故土来到北方,有的就算侥幸留在东南,声势也大不如前。田产、财富以及历代珍藏的宝物,都被大隋皇室以及关中的武功贵族巧取豪夺纷纷易主。别的不说,就说杨广所藏书画珍玩,多一半就是来自于江南。   杨家吃了大头,下面那些军功勋贵或者杨家宠臣,自然也不甘落后。凭宇文家的权势声望,从某个东南世家手里,拿到这种功法,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宇文承基既是家中第一将种,又是个好武之人,机缘巧合下接触到这种功法也不奇怪。练不练是一回事,看不看是另一回事。身为武人见猎心喜,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包括徐乐在内,如果发现某种吐纳练气的方法和自己以前所知都不一样,也会产生兴趣想要看看。   在宇文承基顺风顺水的时候,这功法当然也就是看看就算了。随着他战败被俘心性大变,为了改变命运或者说为了其他的原因去修炼这种功夫也就不奇怪了。他的底子在那,不管练何等气功,速度都不是一般人能比。何况这种吐纳法本身,难点也不在于修行过程,而是在于修炼的结果以及最终目标。   宇文承基可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加上自身的武功根基扎实。所以不但扛过了第一关顺利活了下来,也在修行功法之后保持了一定的神智,没有变成祖父所说的那种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他能说话能打仗,甚至还能指挥部队,如果只看这些的话,他其实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不利影响,彻底练成了功夫。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徐乐始终相信祖父讲的一个道理,天下从没有天降横财有利无害之事。就像宇文承基表现出来的神勇,于厮杀战阵上确实了得,甚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无敌。但是他每一槊的力量和速度基本都没有偏差,这已经超出人所能达到的地步。而且几番交手下来,徐乐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宇文承基的武艺固然是返璞归真化繁为简,但是也有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动作都有迹可循。   也就是说,承基的所有攻击动作,其实都是按照一个固定模式进行的。不管是长短兵合用,还是后面单纯用长兵的施展。看上去和寻常武将一样,但是在徐乐的眼里看来,这里面有一些动作是没必要或者说是不该在这个环境下使出来的。   比如徐乐冒险出手,导致自己甲胄损坏那招。按说承基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化解,而不是单纯的和自己换伤。原本以为是他急于求胜,可是再想想又觉得不单纯是如此,更像是他在打斗的时候已经形成了某种基本动作反应。遇到这一招就是这么个反击手段,而没有考虑其他。也就是说,他的所有进攻或者防御动作,其实都是基于某一个或者多个预设方案。只要动作在方案内,他就知道该怎么应付,加上他那惊人的神力和速度,也就都拿得下来。   如果说这一点只是猜测,从开打到现在,承基表现出来的那种稳定发挥,也足以说明他不正常。要知道一个人的体力不是无限的,何况是盔甲在身又是这种骑马冲杀,身体时刻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不管肉体还是精神,都维持在一个极限状态。   这种状态下的武人确实发挥出色,但是代价就是不可能持久。徐乐自己也知道,如果再这么下去,肯定是维持不住。就算是和承基厮打的过程里,自己的表现也是有所起伏。固然是能够封锁门户寻机反制,但是要说每一槊轰出来都是同一个速度同一个力量,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有傀儡才能做到这一步,因为他们没有思想,只要按照固定的动作做就行了,人肯定是不行。因为这种发力的方法,其实对于身体的损害极大,哪怕承基底子再怎么好,也就是支撑他可以完成这些动作,就以他这种发力方法,事后怕是也得丢半条命。   更重要的是,人只要有脑子,就肯定做不到这点。   徐乐不谈玄,也没心思去掺和灵智自脑海出还是自心田起这种争论。但是他从小练武,知道一个基本的道理。人在动手的时候,脑子是在转动的。你的动作需要脑子来支配下命令,包括用多少力气,或者用多少速度都是。   你在打斗的同时,要考虑对手这一招有什么破绽,或者自己下一步该怎么攻击。由于每时每刻想的事情不同,所以头脑的思绪不同,给身体下达的命令也不会完全一样。就算是苦练多年,用身体反应代替大脑命令,那也就是一时三刻,时间一长还是得交出指挥权。   像是这种长时间出手,始终保持一成不变频率的,只意味着一件事:承基的脑子已经放弃了思考。他和他的马他的槊合为一体,他这个人就是武器! 第九百七十八章 破阵(三十七)   很多上位者把武人看作刀剑,或者说在君王眼中,天下所有武人都是天子之剑的锋锷。这也不奇怪,毕竟对于那些贵人来说,这些性格大多粗鲁,又具有巨大破坏力的团体,当然就像是刀剑一样,伤人固然便利,一不留神也会损害自身。而且一旦他们的想法太多,自己的贵人位置就难以保障,每逢乱世就多有武人趁机而起甚至夺取天下。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像刀剑一样,只负责为己所用,不要有属于自己的想法。   可是贵人怎么想和武人怎么想两回事,大家都一样是人,凭什么就不许自己有心思?凭什么就不许武人为自己的利害计较?无非是天下尚且太平的时候,武人的利益还能得到保障,又或者基于力量对比考虑不能妄动罢了。就个体而言,为国出力杀敌立功都是正常,但也不能说真的为了征战舍弃灵智,那还算是人么?   就像眼前的宇文承基这样,他就是把自己练成了兵器。所有的攻击与其说是他发出的,不如说就是他凭借本能,以自己的气血为驱动,把自己和人骨槊合为一体发出的。所以才能保证每一次攻击都像是规定好的,气力速度没什么差别,所有的招架也都是一样。   他所保留的智慧,也都是和战斗相关的。比如指挥军队,比如带着自己到这相对空旷的地带便于一对一厮杀。倒不是说这人成了痴儿,更大可能是他屏蔽了生而为人的一部分情感,比如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不知道什么叫享乐,又比如不知道什么叫做随机应变。   通过这种方式,他达到了当日那些世家子研究这门功法时的理想形态。让人放弃思想,从而也就关闭了头脑对于身体的保护机制。不管做什么样的动作,又或者对身体造成什么破坏都不在意,全部的意义就在于破坏或者杀戮。只要能够摧毁目标,自己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能发动理想的攻击,自己的身躯承受怎样的代价,是否承受得起,都不予以考虑。   按说这样做最大的后果,其实来自于临敌交手。因为你和人厮杀的时候,是需要思考的。不管是考虑如何出招,还是与判断对手的招数,乃至于两马交锋时的招数拆解应对,这些都需要大脑高速转动做出判断从而予以化解。稍微一个疏忽都可能丧命,就别说是完全不想了。   祖父提到的那些世家武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他们哪怕是活到了第二阶段,成功屏蔽了思想,人也差不多废了。只会凭借本能乱打没有什么章法招数,对于真正的行家来说,其实就没什么可怕之处。   不过承基显然和那些人不同。他虽然放弃了思考,但是保留了作战的能力。这多半得益于他于武道上的修行,以及丰富的沙场经验。别看他是宇文家的子弟,不需要卖命获取军功,可是在杨广南迁之后,承基着实打了一些狠仗。包括对于江都周边义军的征讨,对于粮道的保障等等,他都没少出力。如果不是有实打实的武勋,也没法得到马上承基这样的绰号。   他是把这些经验以及自己习武的心得,像刻字著书一样,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举个例子说,此刻承基脑子里就像有一部藏书,囊括了天下绝大多数文字的写法。只要你写第一笔,他就可以从藏书中找到这是哪个字,后面的笔划该怎么完成。   通过这种方式,就不妨碍他拆招对决,或者指挥军队。而且他终究不是个傀儡,还是个活人,依旧保留了人的情绪和基本思路。所以他知道服从,知道憎恨,也知道该和谁为敌。或许那些世家子研究功法的时候,理想形态就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搞错了修行对象。那些私兵部曲自身武艺有限,没办法形成那么庞大的刻印模板,所以哪怕练成也就是胡打乱杀起不到作用。只有承基这样身怀绝技的人去练,而且修炼有成,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   当然,这话也就是现在说。当时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会听。这功法是给人练的么?那帮一心想要得道成仙的士族,可没一个去练这个的。他们之所以让自己的部曲或者死士去练,就因为这帮人在他们眼里就不是人,死活都没关系。真正的圈里人或者说名门子弟,哪能练这些东西?这不是笑话?   承基若不是身逢绝地,又怀有强大的怨念,也不可能去练这种邪门的东西。而他真的练成之后,其实也是存在很大隐患。比如他这种用力发力的方式,其实是严重违反了武道的原则。虽然说发挥出色,但是对于其元气根基肯定是有影响。两人这么比拼根基的打完,估计他也活不了多久。   再者说来,这种打法在打斗上也有个弊病,就是缺乏应变能力。沙场变化最多,饶是承基经验丰富所学博大精深,也不可能囊括所有场面,能够对所有战场变化都事先了解且备有预案。这卷书里面的文字再多,实际也是不完整的,总归有一些字是书上没有的,总归有一些情形,是持卷人不知如何应对的。   就像是秦叔宝的铁骑拦腰冲锋,这很可能就是在指挥上的一道新题目,让承基不知道该怎么作答。由于放弃了思想,他无法做出针对性的布置,只能是不管不顾继续之前的作战方案。这里面固然有他对徐乐的恨,但也未尝没有遭遇突然场景不知所措的原因。   再比如他拼命争取先手,其实也是一样。如果他是后手的话,不知道对手会出什么招数,他的头脑中所藏手段,未必都能用上。所以只能放手抢攻,让自己控制战斗节奏,保证整个打斗过程,是按照自己的预设套路走。   徐乐之所以敢赌这个,也是基于开战到现在的种种疑点,外加就是承基给自己的那种感觉。那种自己的对手仿佛不是人,而是个铠甲精怪的感觉。如果换做旁人,多半就会觉得是错觉。可徐乐是何许人?自幼苦练的武艺功法,在深山中打磨六识五感,又怎会是白费的?不能说不会产生错觉,但是在面对敌手生死相争的时候,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   由于不信鬼神之说,自己当然不会认为面对的是个妖魔鬼怪,不过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那就肯定是有些有别于常人之处。也正是在这种感觉以及祖父曾经提过的旧事基础上,才大胆做了这个试探,结果证明自己猜对了。   自己所采用的这种不合常理战法,对付任何一个正常武人都是自讨苦吃,可是对付这种把自己练成了人肉傀儡的人来说则是对症下药。简单的说,就是承基脑内刻印里面,都是正常战法以及应对,并不包含这种特殊情况。   这也正常,虽然说自己认为识海无穷,但问题是人力有尽。承基希望保持自己的强大战力,所以抛弃了种种复杂的心思,那就注定他脑子里保留的东西不会太多。否则的话,他所修行的种种秘术还有什么意义?   在他脑子里保留的刻印,也是和身体以及自己修炼的武技相匹配。比如承基再怎么练,也练不出步离那种迅捷如风神出鬼没的杀人术,就在于他没受过这种训练。身体基础不支持,脑子再怎么练也没用。他不可能去专门练这种不合常规的战法及应对,脑子里当然就没有对应的方略。   如果他交战时保持灵智,还能及时做出应对。可问题是他抛弃了这些,也就失去了迎击能力。有得有失有利有弊,此乃天道!不存在不劳而获这种好事,也不会有百利无害这种情况发生。他所抛弃的东西,在此刻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让他知道自己放弃了这些的代价是什么。   因为出现了全无预案的战法,所以承基就变得手忙脚乱,只能靠被动防御招架。可是在自己找到他的规律之后就发现,他的招架其实也是有规则的。就像是一个只读过兵书没打过仗的将军领兵一样,所有的情况都是按照兵书记载去应对没有自己的思想在里面。如果对面是正规军,他或许还真能打得有模有样。但要是一群野路子盗匪,一准打得这位大将头晕眼花不知如何招架。   不是说野路子比兵书管用,而是兵书上没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心慌意乱下采取的应对,多半就是错的。   此刻承基也是如此。   肉眼可见,自己这种野路子打法,彻底打乱了承基的节奏。他不光是无法还击,就连招架动作都变得混乱不堪且错误百出。这种错误显然不该出现在承基这种上将身上,这其中的道理也简单,那就是他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自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像如今这样乱打。 第九百七十九章 破阵(三十八)   徐乐素来推崇武勇反对蝇营狗苟阴谋诡计,更看不上酸腐文人。自己行事的时候,也不喜欢计较太多利害得失,基本就是按照祖父教诲,秉直道而行。不管方方面面的考虑算计,我就坚守正道,谁要是看我不顺眼,那就打了再说。但若是因此就说他只推崇蛮勇鄙视头脑,那就是大错特错。   他素来推崇饱学之士敬仰文化尊重能治理地方整顿民政的贤才,也佩服那些智计百出一步十算的智囊。对于头脑的锻炼,更是时刻没有放松。   徐乐的武艺修为,早就到了要锻炼头脑的境界。身体开发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再练下去也就是个精益求精,很难有明显变化。除非是也像承基这样,把自己变成个血肉傀儡。反倒是头脑的锻炼一刻不能放松,保证自己在打斗的时候神智清醒灵台清明,不至于被情绪冲昏头脑干傻事。   是以徐乐自然不会轻视智慧的作用,更是知道哪怕是单打独斗的厮杀中,智慧发挥的作用,并不比一身铜筋铁骨来得小。   人的肢体受头脑支配,哪怕是练了那邪门功法,这个规律也变不了。无非是把过去那个保护自己为第一的脑子,变成了只知道杀戮的,但是该支配还是得支配。大家最多是偷个虎符换个元帅,但是要说大队人马不需要元帅自行其是,那也是白日做梦。   现在自己搞乱了他的三军司命,这支军队再怎么能打,调度指挥肯定也是一团糟,这就是自己破敌取胜的希望所在!   徐乐手中的槊时快时慢,以承基的身体素质,早就该作出反应予以反击。可是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打法,让承基彻底乱了方寸。不但说不能反击,就连招架的动作也越来越乱,咆哮声也越来越大。仿佛这盔甲里面的不是人,而是一头洪荒异兽。   他急了。   这种状态充分说明,宇文承基已经被情绪支配失去了基本理智。人已经彻底狂怒,动作自然就越来越乱。说不定若干种应对套路已经混在了一起,导致承基的思路彻底混乱,不知道该用哪一招去打,或者用哪一招招架。这就是他选择这条修炼提高之路时,所必须承受的代价。失去灵智,不能随机应变。   此刻的承基已经完全被仇恨这种情绪带着走,对他来说所有的牵挂或者说情感都没了。哪怕是现在有人把宇文化及拉过来当他面宰掉,都未必能吸引承基的注意力。所有的事物有利有弊,而他所修行的邪门功法,绝对是弊大于利那一部分的,还是非常严重那种。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种功法流传不广,以及在大隋建立之后,官方也不主张武人练习的原因。   这条路走到极处,人就成了怪物。按说承基修行的时间有限,本不至于到积重难返的地步。无奈他对于徐乐的恨意太深,对于江都之败又太过介怀,甚至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因为败于徐乐之手以至于坏了运势。实际上就是一个原本什么都有的人,骤然间失去一切,就总得找个由头,否则岂不是得承认自己废物?显然,徐乐就是承基找到的那个推卸责任目标。   就是靠这股仇恨之火,承基才在短时间内把功夫练成,结果就是自己已经走得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人彻底被仇恨支配,而不再有其他情感更别说是思想。这种狂暴状态给了他惊人的力量与速度,甚至能够产生某种威压,让徐乐这等豪杰都有一种呼吸凝滞之感。可是这种力量的代价,就是眼下这种场面根本应付不了。   纯粹的仇恨并没有什么力量,想杀人和能杀人,永远都是两回事。饶是承基再怎么想把徐乐一口吞下,就他眼下这种表现,也根本是白日做梦。越是想要杀人就越是急躁,越是急躁招数间的破绽就越多。不知不觉中,承基已经陷入这种循环之中,就像是一个人陷入泥沼越是挣扎没顶越快,可你要是不动也是等死。   眼见一个破绽,徐乐手中大槊递出随即收回,动作快如疾风闪电。如果不是那一声脆响以及点点火星,甚至会让人怀疑这一击是否奏效。伴随着这一声响,随后就是一声闷哼。只见一大片甲胄残片随着大槊摆动,从承基身上离体飞出。承基那高大壮硕的身躯更是在马上晃了两下,虽然随后就拿桩站定,但是也能看出来这一槊之下,他吃亏不小。如果不是有面覆挡着,说不定一口血都喷出来了。   这还得说承基见机得快,如果他大槊回转招架的速度再慢一点,这一下带走的可就不是一部分札甲,说不定就连血肉都给割下去。   承基不管练什么功法,他的身躯都还是血肉而非真正的金属。大脑可以忽略对人体的保护,但这不代表人就不会受伤。该伤还是伤该死还是死,血流多了以后,一样会疲软乏力难以为继。   这时候就看出宇文承基这门功法的霸道或者说邪门之处,按说挨了这么一下,就算不死也是半条命。可是眼看着承基肉身接大槊之后,根本就没什么反应,出手的速度还是那么快,力气还是那么大,如果不是亲眼得见,说出去都没人会信。徐乐甚至怀疑,就算自己真给他一下狠的,他都未必会失去战力,只要人有一口气,就能接着打。   即便如此又怎样?别说你是血肉躯体,就算真是个铜筋铁骨,我也要生生把你打碎!要说一个大活人打起来可能还要费点气力或者承担风险,打一个人肉靶子又有什么难的?   徐乐紧咬牙关再次催动脚力诈败。承基本来就恨自己入骨,刚才这一槊更是彻底激发了他的凶性。这就像是猎人打野味一样,把野兽惹得发了火,固然是一件冒险的事,但是反过来说这也是机会所在。只要让野兽追着自己跑,就有足够的机会把他带入陷阱。   为了不让承基找到规律,产生新的刻印能够对待。徐乐的战术已经不限于诈败这一种,包括诈败的时候跑多远再反击,也都刻意打乱了规律。反正就是让你承基摸不到路数,脑子里就产生不了专门的应对,自己就好办。不过现在也到了该诈败的时候,所以徐乐继续圈马而走,跑出约莫六七步就冷不丁回身一击。   自己不是没想过用回马槊一类的招数求胜,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里面的关键在于不管是回马槊还是其他什么厉害招数,都是武家的一种克敌手段。就算戏法关窍有出入,大方向总归是那么回事。自己会,承基肯定也会。大家都是同样出身,都学过类似的东西,他脑子里肯定有应对方法。   而且由于这类绝招基本都属于以命换命范畴,对宇文承基威胁最大,他脑子里的刻印肯定是重点对待。到时候自己这刚做个开头,他那边多半就已经产生了应对方法,甚至还可能抢到自己前面,真要是那样就尴尬了。   所以徐乐放弃了用这种绝技或者怪招得胜的想法,而是用这种战术而非某种战法求胜。随着坐骑突然转向,承基明显又是一个迟滞。对于他这种发愣,徐乐早已经习惯了。手中大槊抡圆对着承基的头抽过去,等到他横槊架起的时候,又是一记盘槊亮钻问心刺。紧接着两马对蹬,这一槊从身后刺来,逼得承基也只能斜身招架。   刚才那一记成功攻击,对于承基看来也不是全无影响。这一系列动作他虽然做得流畅,但是能感觉出来,他招架的动作越来越笨拙。那成功格挡全是靠基本功硬撑。而且随着两人第二次对面,承基的招架露出个破绽,徐乐也毫不客气一槊跟着往里刺,宇文承基百忙中闪避,虽然避开了要害,但是身上的甲叶再次被这一槊挑落一大块。   这尊盔甲巨人已经变得像是个即将坏掉的破傀儡。身上的甲胄、战袍损毁大半,露出里面的贴身软甲。看来李密对他也确实放心,让他以巅峰形态出现,就连披挂都是最完整的。按说到了这一步,大局就已经稳了。只要再来几次,总能找到机会解决承基这个怪物。   这事说来轻巧,实则也是充满凶险。就承基那种怪力加速度,换个旁人早就被打死了。就算勉强不死,也只能是招架保命,谁还能想到找破绽反杀?是以此时战胜承基算是徐乐根基深厚外加头脑灵活,也是正常事。   可是徐乐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确实越来越严重,仿佛一场巨大的危机即将来临。这种危机感甚至比之前被承基一槊打坏自身甲胄时更浓烈,似乎下一刻就是刀斧加身性命不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九百八十章 破阵(三十九)   徐乐此时却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固然自己的五感六识疯狂的示警,要自己离对面的宇文承基越远越好,而且不是诈败,是真的逃跑。他也知道自己的感知不会出错,这么疯狂示警肯定有道理,自己应该是遵从警示趁早逃离为上。可是自己怎么能逃?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大好局面,为的就是结果承基然后去救九娘,都到这时候了,自己还有其他选择么?   危险又如何?自从上了战场,自己就时刻处于危机之中,若是怕死还当什么武人?再说从小自己就知道受了伤的野兽最危险,承基现在的状态不比野兽强多少,他也属实收了伤,从这个角度看他变得比之前危险也是正常。管他什么危险,自己有槊在手怕他何来?   承基的咆哮声接二连三,声音也越来越大。伴随着咆哮、怪叫声,他的槊也抡得越来越乱。没错,就是越来越乱。   徐乐知道承基的槊一旦夺回攻势必然是狂风暴雨不给人喘息之机,所以压根就不想让他拿回先手。他先是一个诈败,随后就是旋马回身,手中大槊一路快攻,导致承基只能招架。那咆哮声里面既有愤怒,也未尝没有不甘的成分。明明自己武艺气力都是惊世骇俗,偏偏不知道该怎么还手,甚至就没法还手,这事放到谁身上谁不生气?   这一路快攻以快破力,每一招的力气不算特别大,但是出手速度极快,属于用速度换频率,不让对方找的回手空闲。而且也谈不到槊法,完全是随着心意乱抽。如同老娘教子,又像塾师训徒。大槊在徐乐手中如同一条矫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张牙舞爪疯狂扑击。槊锋、槊钻、槊杆。在徐乐手中,这条槊的每个部位或者说每个部件,都是极为厉害的杀人凶器。虽说每一击的力气都不算太大,但是真挨到身上也不是好受的。   毕竟承基身上那件札甲已经打得破烂不堪,能遮护的部位不胜多少。内里面贴身软甲只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可再不是凡品它也就是个软甲。其遮护能力和军阵铁甲相比,肯定是差了一大截。真挨上一槊,这玩意所能提供的防护能力也就是那么回事。   而且徐乐也看出来,承基快顶不住了。在自己乱槊的攻击下,承基已经彻底乱了方寸。从自己设计战术开始到现在,所有的攻击都是随手为之,根本就没有套路,也不属于常规武人的杀法。哪怕承基见识再怎么高明,又或者训练怎么刻苦,都不可能在脑内形成刻印。再加上自己之前的战术已经成功搞乱了其心智,让他的反应力严重下降,这时候的乱槊就更遮拦不住。   要做到这一步其实也没那么容易,不是说是个人用非常规手段就能把承基打成这样。如果不是自己之前苦战,成功接下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宇文承基也不至于越来越急躁。如果不是他过分急躁暴露了疑点,自己也想不到这种打法。就算想到了,想要实现也是得冒险的。方向对了能力达不到,其实也是白费劲。换个旁人过来,连承基的槊都未必架得开,想到了战法又有什么用?   要知道饶是徐乐战法正确,搅得承基陷入混乱,自己也不是全无代价。再怎么正确的战法,也得落实到一刀一枪的搏杀上。这个是实打实的没法取巧。徐乐此刻五脏六腑都感觉像是翻了个一样,嘴里满是咸腥铁锈味道,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脏腑受了创伤。   别忘了,刚才两人是以根基对拼,那是最伤人的打斗模式没有之一。没有那场根基搏斗,想要让承基中计就没那么容易。同样,经历过那场根基攻伐之后,徐乐自己的内伤也颇为可虑。   所以这一战看上去像是取巧,实际是用自己的功底、根基外加一腔热血换回来的实打实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收手?   眼看承基被自己乱槊打得手忙脚乱,徐乐也不准备再绕下去。虽然说这种风筝战法看上去很有可能把承基活活磨死,但是在那之前估计李嫣已经死透了。自己这么玩命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打死承基,所以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舍本逐末。眼看他招数散乱,徐乐更不怠慢,手中大槊招数一变,从抽变成了刺!   在这一刹那间,徐乐的槊从双手持改为单手握,于电光石火间连环三击!   第一刺取胸腹,第二刺为面门,第三刺却是承基的左手。   实际上当徐乐刺出第三刺的时候,大槊的位置距离承基左手还是偏出一定距离的。如果说承基一动不动的话,这一槊实际就会落空,看上去这一击似乎是徐乐急于出手以至于目标不准发挥失常。   然而这一身千锤百炼的武艺,以及这生死一线的场合,又怎么可能失误?事实上这三击中,前两下都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击铺垫。   徐乐很清楚,哪怕承基再怎么糊涂或者脑壳昏,就算是真的退化到野兽那个地步,也知道保护自身要害不被攻击,这是任何生灵的本能。所以不管再怎么混乱,只要他的基本反应还在,就不会把致命的地方让出来给自己刺。只有手、腿等等被认为非要害的地方,才会疏于防范。饶是如此,徐乐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做了铺垫。用前两击为掩护,实际的目标就是承基这只手!为防万一,他甚至没有选择右手这个主手为目标,而是以相对次要一点的左手为攻击对象。   果然如自己所料一样,刺向胸腹的一击被承基及时挡住。但是自己根本不给双方武器碰撞的空间,直接变招易位,寒铁槊锋直取面门。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承基也未必就来不及立槊遮拦。可是他此刻神智混乱,面对这种致命攻击,更多是本能闪避而非武艺。所以他并没有立槊拦挡而是侧身转向,而这个动作也恰好在徐乐的预判之中。   原本第三下所刺方位是什么也碰不到的,可是随着承基的动作,他的左手刚好出现在徐乐槊锋的正前方。如果只看这一幕,甚至会让人觉得承基是主动把手送过去给徐乐戳刺。这就是高手的预判!   要做到这一步,不光要求武艺高强感知灵敏,更要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以及清醒头脑。一边打一边摸索对手的规律,从他出手到在马上做出种种动作,所有的规律都不放过。要知道每个人做事都会形成习惯,也就是所谓习惯成自然。只要摸清了这个规律,那么不能说百发百中,起码也能对他的下一个动作猜出八成。做到这一步还不算真正的顶尖,最优秀的斗将不光是要看出来,更要抢先一步,牵着对手的鼻子,把他往这条路上引导,逼迫对方往自己预设的道路上走,就如同眼下这样。   前两下只是虚晃,这第三击才是真正的杀招。徐乐于这一击所用的力气最大速度也最快,随着大槊刺出,劲风卷起的尘土也吸附于槊锋之上。而这一击,承基避无可避!   先是一声脆响,随后便是金属刺穿皮肉之声传来。   到底是承基,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做出了规避动作,试图让自己受的伤轻一点。可问题是他放弃了思考之后另一个后果,就是做出的规避动作未必正确。   徐乐大槊本来是对着他左小臂刺过去,承基百忙之间躲避不及,只能是尽量让开手腕,用上臂的金属护膊去挡下这一击。然而就凭护膊上那点金属甲叶,又怎么可能挡得住徐乐这一槊?随着金属脆响,槊锋已经直接穿透护膊、丝绸、内衬、软甲直接穿皮透肉。承基这时候的动作就是自救而是自伤,他那种出于本能意识的躲避以及手臂移动,本意或许是想要让自己摆脱大槊。可是他要是这么一动不动,徐乐这一槊一刺一收也就完了。偏偏这个时候移动手臂,等于是刀已经嵌在肉里,再把肉来回挪移……   伴随着一声闷哼,鲜血如泉喷溅!   由于考虑到对甲士作战,所以马槊的主要杀伤来自于戳刺而不是劈砍。就连徐乐自己都没想到,承基的盲动会让自己这一击收获如此效果,险些卸了他一只手下去。虽说由于自己出槊收槊速度太快,没能让大槊的侧刃真的斩去承基手臂,但是这只左手显然是废了。身为大将少了一只手,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趁他病要他命!   眼看宇文承基左臂重创已经难以发挥作用,徐乐更不怠慢,双手擎槊对着承基急刺而出!这一槊便是要分生死!   可是也就在徐乐刺出这一槊的同时,周身的汗毛陡然竖起,心更是莫名一缩!一种莫名的危机已经笼罩周身随即没顶! 第九百八十一章 破阵(四十)   出手无悔!   武将厮杀性命相搏,没有那么多后悔或者犹豫的地方。既然决定了要这么做,不管结果如何,都只能先干了再说。而且面对承基这种对手,更是容不得半点犹豫。但凡出手的时候稍微慢一点,就等于是白费时间。饶是徐乐素来相信自己的感知,也能预感到一种巨大的甚至足以吞噬自己的危险即将到来,也必须全力刺出这必中的一槊再说。   一切如徐乐所料,这一槊准确无误正中承基胸膛。不管是厚实的护心镜还是内衬软甲,都不足以抵挡徐乐这饱含怒气与勇力的一击。不同于一般武人,面对这种具装时还得需要骨朵、铁锏之类的钝器,徐乐的神力加持下,马槊槊锋在护心镜上刺出点点火星。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面精铁打造的护心镜四分五裂!大槊继续向前,一路突破阻碍直抵承基胸膛,饱饮热血!   变化也就在这一刻发生。   哪怕是野兽也有保护要害的本能,徐乐能够刺中,主要还是承基被打乱了心智在先,左手断折于后。抓住这一个空门,才能如此顺利刺中致命处。在出手的时候,徐乐也防范着宇文承基垂死挣扎。所以这一槊刺出之后,就有一个往回拽的动作。就像是刺穿承基手臂一样快进快出,保证武器在自己手里发挥作用。   也不需要金属在人体内停留太久,这一击的破坏力加上出血就足够了,把人像之前那样挑起来固然可以增加威慑,但是由于自身预感到的莫名危机,徐乐还是选择了稳妥为上。可是万没想到,自己的槊递是递了出去,收却没能收回。   作为战阵兵器,马槊在设计的时候,也是有“留情结”这个部位的。其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战马高速冲锋的时候,不至于让马槊轻易就穿透对手身体导致自己拔不出来。毕竟马槊不是普通骑兵用的长矛,不可能一次恶战下来就换十根八根马槊,也不是所有用马槊的都有徐乐这种神力。没有哪个武将愿意自己的武器刚杀了一个敌人,就被敌人尸体纠缠住导致不得不换手。   不过留情结也不是万能的,它更多像是个保险装置,而不是一个彻底的避免装置。如果武将的气力够大,或者攻击的部位合适,还是能够打出贯穿。所以徐乐练武的时候,针对“分寸”感进行过专门的训练。也就是手臂感受到留情结和身体触碰的刹那,就得做出个决断。是把槊往回拉,还是加力往前抵,刺过去再穿起来挂在槊上耍。   别看大槊前刺的时候运足力气一往无前,真要说收的话,必须做到力随心动收发一念,如果没有这两下子,又怎么敢说自己是一等斗将?   可这必须是建立在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前提下,毕竟打仗是两个人的事,尤其是大槊刺入敌人体内之后,对方的反应更是会直接影响动作的结果。就在徐乐感觉到留情结的触动,准备拔出大槊的刹那,宇文承基却做了个超出徐乐想象,也让他无从理解的动作:主动向前!   正常人哪怕是正常的动物,在身体被武器刺中之后,都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希望自己能够逃离伤害。尤其承基眼下形同猛兽,按说就更应该如此。山中的大小野兽不管多凶恶,只要是被武器刺中的,都是这么个反应。可是承基此刻竟然反其道而行,不但不退反而主动向前。在被大槊刺中的刹那,他双腿用力夹蹬,战马全速向前冲击!这一下等于是把自己的身体主动往槊上穿。   哪怕徐乐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有人居然会做出这种近似寻死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手上大槊来不及撤回,人已经撞了上来。战马全力冲刺速度何等惊人?不容徐乐变招,他手中大槊已经穿过承基的身躯,沾满血污的槊锋从他后背露了出来。   而承基之所以如此,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自杀,恰恰相反是为了杀人。就在他双腿猛夹马腹冲锋的同时,残存右手紧握人骨槊的中部,槊锋所指也正是徐乐的胸膛!   由于距离近速度快,他来不及做出一个戳刺的动作,就只能这么攥着槊冲锋。可是在马力的加持下,这种被动的突刺和主动的戳击,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不管是战马的速度,还是承基的力气,都足以保证这一击命中可以刺穿徐乐的胸膛,就像徐乐刺穿自己身体一样。   这才是承基的真正用心,他想的不是保全自身克敌制胜,而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同归于尽!   或许承基没有了理智,或许他的头脑已经退化到野兽的地步,但是有部分野兽同样懂得西先装死再反扑,和自己的仇敌做最后一搏。更别说承基更是可能把这种同归战术刻印在脑海里,作为战法的一种,直到这个时候施展出来。从左手受伤再到胸膛中槊,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击所做的准备。   徐乐此刻也感觉到死亡离自己是如此之近。饶是自己自出世以来经历生死考验无数,却也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危险。宇文承基不惜押上性命发动的垂死一击,威力又岂容小觑?或可说其毕生修为的精华,就凝结在这一次攻击之中。   自己的槊嵌在承基身体里根本拔不出来,眼看着对方大槊刺过来,却没有武器招架。而且承基为了追求这一击的力道,故意放弃了兵器的长度优势。单手持槊,手握的地方是大槊的中部偏上,留在前面用来攻击的长度大概是六尺左右。这么个攻击距离,相当于一个放大的直刀。这明显是为了保证便于发力,也是为了这一击的力道可以得到保障。哪怕徐乐能及时拔出短兵,也架不开这势大力沉的攻击。   弃马!   几乎是在承基发动攻击的刹那,徐乐脑海中就闪过这个念头。甚至于在他的思想做出判断之前,身体已经先有了反应。单足摘蹬这个动作完成之后,大脑才刚刚下达下马这个决定!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多年苦练,以至于形成身体的本能反应,就算大脑及时做出决断,也未必就能躲得开。实在是承基这最后一击太过狠厉,付出的牺牲也确实巨大。正常人再怎么诈败或者卖破绽,都不会先搭上一只手毫不动摇。也只有把自己的灵智练没,让自己变成这么个肉傀儡,才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就像徐乐用不合常理的攻击搞乱了宇文承基的思路一样,承基这种不合常理的同归于尽打法,也让徐乐失去了妥善应对之力。战场是公平的,不会有人始终压着另一边打,也不会有人能一辈子顺风顺水。   身为大将一身披挂全套具装,提供了最完整的防护能力,也最大限度保证了武人的安全。可是反过来,它对于穿戴者的行动也是最大束缚。在你获得了防护能力同时,必然会损失行动力。很多身法上的动作要想做出来就非常吃力,哪怕成功也要花费比正常人多几倍的时间。所以大将的防护首选都是招架或者小幅度移动身躯躲避,实在是因为大幅度动作难度太高也耽误时间,搞不好还没躲开就先挨了一下。   徐乐的情形也差不多,他那一身甲胄的分量以及形制,都约束着他的行动力。就算想要弃马,也不是说弃就弃,更别说他手里还攥着槊。从弃槊到弃马,也不过就是须臾光景。甚至连徐乐本人也是觉得一个恍惚间,人已经从马上落到了平川。   说良心话,直到他双足落地为止,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受伤。实在是事情发生的太快,身体和精神双重作用下,才能完成想象中的动作,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更感觉不到疼痛。而且此刻也不是顾及自己是否受伤的时候,哪怕是双足落地,也不代表真的就摆脱险境。   承基不惜赌上性命的一击,哪里是那么轻易化解的?别看他身上插了一根马槊,左臂伤口也在喷血,但是生命并未立刻凋零。   只听一声如同牛吼虎啸般的咆哮,承基的坐骑圈转,马头正对着徐乐。恍惚间徐乐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承基那双露在面覆外面的那双眼睛似乎冒出一道红光随后消逝。不过已经来不及徐乐确认什么,承基的战马已经全速冲向徐乐,手中大槊下垂,槊锋对着徐乐的胸膛直接撞了过来!   徐乐仓促落马全无准备,脚下依旧踉跄。这时候根本就没来得及拿桩站稳,对方的马就疾冲而至。仓促间他只能向旁边闪身,可是这一槊来得太快,又哪里是那么容易闪避得开的?眼看徐乐退后闪身,承基手中的槊忽然化直为平,从刺变成了扫!大槊当棍用,朝着徐乐的头猛地扫去! 第九百八十二章 破阵(四十一)   徐乐的头很晕。   虽然没有被大槊打中,可是满身披挂全无准备的状态下,仓促间跳下马来,强大的反震之力本就是个巨大负担。何况之前的打斗以及苦心孤诣想出的战法,又为了实现这个战法所做的努力,无一不是大耗心神之事。   饶是徐乐再如何了得,连番激斗之下又遭逢这种变故,也不可能依旧保持全盛状态。说良心话,能支持到现在才发作,已经是远超侪辈。如果换个旁人,哪怕不被承基当场打死,这时候也多半因为消耗心神过巨以至于头痛乃至晕眩,失去正常的判断以及应对能力。   宇文承基的攻击招数并没有多玄妙,但是不代表杀伤力就差。他现在的状态接近于妖魔,不管有多少后患或者是隐忧破绽,在攻击方面都是强大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哪怕他现在重伤在身一手残废,每一记攻击的力量和速度依旧和全盛时期没有任何分别。单是大槊挥舞时产生的破空声,便刺得人耳膜如同针扎般疼痛。一击之威不问可知。其实就是当看到他做出挥槊这个动作的时候,那足以碎碑裂石的一击已经到了面前。   就算是神完气足状态下,想要避开或者招架这一击也不是容易事,何况眼下的徐乐又正处于心神消耗过巨之后的反噬阶段?反应速度比起正常状态下慢了怕不是有三分之一,手中更是没有可以用来格挡的武器。   说时迟那时快。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也就是一个呼吸之间,情形就陡然逆转。乃至小六刚刚还沉浸在徐乐可以战胜宇文承基的巨大喜悦之中,还没等反应过来,乐郎君就已经陷入死地。他就算再怎么想要出手相助,也是分身无术。虽然跟着徐乐经历了不少战阵,可年岁终究放在那,又不是个沉稳的性子。等他看到徐乐遭遇危险的时候,已经慌乱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张着大嘴瞪大眼睛观看,一时间竟然是忘了放箭相助或是出声提醒。嘴虽然张得很大,心里更是早已经嘶吼出无数言语,可是发出来的只有低沉嘶哑且充满绝望的嘶吼。如同眼看族群里最伟大的首领即将遭遇不幸,自己却又无力改变这一切的野兽般发出愤怒且绝望的哀嚎。   在他旁边的裴行俨反应竟然也和小六差不多。他倒是没有低声呐喊,可是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更是下意识地前催坐骑。只不过他并不是要催马冲锋,而是神不守舍之下身体下意识地动作,双足总是不经意间轻点马镫,导致战马不由自主往前挪步。而他这种关切以及焦急,显然也不是奔着宇文承基。要知道就在刚才徐乐大槊刺入承基胸口那一刻,裴行俨竟然是不由自主露出欣慰笑容,巴不得徐乐早点把承基给刺死。   从立场上看他和徐乐乃是死敌,自己父亲更是瓦岗军名义主将,于公于私都该支持承基敌视徐乐。可裴行俨性子直归直可不傻,当然不是那种分不清谁是自己人的憨货。且不提李密对自己父子乃至整个瓦岗系统的态度,就宇文承基那个样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人。裴行俨虽然是个好斗的性子,来这里也是为了和徐乐比武,可他总归还是个正常人。看到承基那样子,从立场上自然是支持徐乐摒弃承基而不会反过来。   加上他的人并没有和玄甲骑正面冲突,和徐乐根本谈不到仇恨。所以这个时候自然而然站在了徐乐一方,盼着他早点收拾了承基这种怪物。可没想到情势陡然变化,徐乐居然到了这种地步。就这一击若是攻向自己,该当如何?   刹那间裴行俨竟然是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仿佛和徐乐互换了位置,那一槊砸的不是徐乐而是自己。随后便是脑浆迸裂血花四溅的情形出现!   裴行俨只觉得心内一惊,眼睛下意识地一闭随即睁开。可也就在这双目一合一睁之际,战场上的情形再次发生了变化!徐乐,并没有被打中!   不管是小六还是裴行俨,都没看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事实上就算裴行俨不闭眼,也多半是看不明白。就在宇文承基大槊横扫之际,徐乐的身子却陡然向后一仰,背朝下面朝上如同个木桩似的直挺挺摔向地面!   平心而论,就算是徐乐武艺再怎么厉害,穿着这么一身盔甲,动作也不会像往日布衣习武时那么灵敏。如果是看到承基出手之后以这个方法躲避,也是躲不开的。更别说就徐乐现在的状态,从决定到行动之间,必然存在一个迟滞。哪怕就是瞬息间的迟缓,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事实上就如同承基那完全是出于战斗本能而非谋定后动的横扫一样,徐乐的这个动作也是出于自身的本能反应。当然这种本能不是说人先天的趋利避害,或是什么求生欲。而是从小勤学苦练打磨武技,外加足够的沙场战斗经验共同作用下,产生的一种战场本能。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不用看就知道现在自己需要采取这么个动作躲闪。所以在承基做出挥槊这个动作之前,徐乐已经先往下倒。   他这一身盔甲束缚,当然不可能是正常的摔倒动作,而是整个人往地上砸。同时还得注意对后脑、腰梁等要害部位的保护,不至于自己把自己摔成重伤。不过这样一来,速度肯定就是多多少少受点影响。   承基的搏命一击,每一击都是全力以赴,哪怕是些许的影响落下来,便也是泰山之重!徐乐便只是慢了这么一瞬,承基的槊便打中了徐乐的头上的铁盔。   如果这一击是正面命中,别说铁盔,就连脑袋都得被打个稀烂。实际上是槊杆擦着头盔的顶端掠了过去,空气中几点火星炸裂,再就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传出。这声音瞬息间便消失无踪,火星子也就是炸了两点随后消散,于外人眼中看来,其实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当事双方才知道,这里面蕴藏的凶险与杀机。   别看没被直接命中就只是蹭了一下而已,徐乐也觉得头上如同挨了一闷棍,头痛欲裂脏腑翻腾,晕眩恶心的感觉更为强烈,呕吐感几乎控制不住恨不得张嘴吐个痛快。原本就头疼,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由于过度耗损心神以至于头脑反应有些迟钝,这一下外力的作用,让他更加浑噩,反应就更不如之前。在眼下这种局面下,这等情况无疑是把徐乐往死路上推。   事实上他的对手也是同样想法。   由于已经摒弃了正常人“神智”以及“情感”这部分东西,所以承基既不会因自己将死而感到恐惧,也不会因为这一记势在必得的横扫落空而懊恼。只要自己还能动,只要自己还能出手,就要继续打下去直到摧毁对手或是……自己!   一槊走空更不怠慢,圈转坐骑马头直对徐乐,随后便是直冲而至,竟是准备用战马把徐乐踩死!   要知道徐乐这一身甲胄分量不轻,他先是自己摔自己,又被大槊余波震荡,甲胄别看完好,人却是已经受了伤。不管是力气还是反应速度都大幅度下降,承基这匹马又是足以比拟吞龙的良驹,奔跑速度何等惊人?朝徐乐冲过来的时候更是全力冲刺如同闪电,眼看着徐乐避无可避只能用身体去硬接这一记践踏。   承基的手段还不止如此。他之所以用马踩而不是戳刺,就是放着徐乐其他的变化。他的大槊采取了一个“夹枪势”,单手握持同时在腋下夹住槊杆后端,槊锋向下斜指。就算徐乐及时避开马蹄,也躲不开这势大力沉的马槊突刺。从表面看,承基那残废的手由于无法握武器,就成了唯一的破绽也算是生路,躲避到这一侧生还的概率便能大幅度增加,殊不知这才是最大的凶险,也是真正的杀机所在。   如果真欺负承基身体残缺往这边躲,便会领教到承基另一手绝技。他的槊会在须臾间从腋下抽出,借着战马从徐乐身边掠过的刹那,将槊做鞭用。借着这抽槊的爆发力一记反手抽打,大槊不是砸在后背就是打在头上。   徐乐无疑是刚刚摆脱一个死地,随后又落入一个新的死地之中。而他眼下的状态却是大不如前,战马、长兵,两件武人的保命根本都不在,怎么看都是必死之局。   望着疾冲而至的战马,徐乐这时候已经来不及起身躲避,就算是想要坐起来都办不到。他身上自然是有短兵,可是已经来不及拿。再说就算是拿了短兵又有何用?眼看着那碗口大的马蹄已经要踩到自己身上,徐乐只能是一声大喝随后用尽全力向着旁边滚动,而他滚动的方向却正是承基槊锋所指之处!   看上去徐乐就像是主动把自己的身体往对方的大槊上凑一样。刹那间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充满杀意的狞笑,这笑声转瞬即逝似幻似真,但是听上去并不像人类的笑声,反倒像极了传说中的妖魔。   而随着这声笑声响起,承基手中的槊猛然刺出,如同毒蛇吐信!必杀一击终于发出! 第九百八十三章 破阵(四十二)   承基之所以采用“夹枪”的姿态持槊,自然是也有着他的道理。这种道理当然不是正常人的思忖,而纯粹是打斗或者说搏杀所用。一方面是他脑海内“刻印”的战斗技巧,准备等敌人进入自己故意露出的破绽时,使出那一记回身抽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发力。   就像弹簧需要先压下去再松开才能发挥最大力量一样,承基这个夹枪势,也是一个“蓄力”。在他刺出这一槊的时候,所仰仗的不光是自家臂力、腕力还加上了肩、肘、腰马乃至全身之力。可以说在他持续失血余力无多的前提下,这一击是他全部精力集中一处的爆发之作。   大槊不是从腋下抽出来,而是以爆发力弹出去的!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原本宇文承基持槊的位置是大槊正中偏下,大槊用来攻击的部分长度不过六尺左右。可是随着这一记攻击发出,大槊差不多是整个被抛了出去,承基握持的是大槊的尾部靠近槊钻位置,一丈四尺以上的槊身连同槊锋都已经被激射了出去直刺徐乐,显然是打算一击把他钉死在地上。   这一槊与其说是刺出去,不如说是射出去!宇文承基的身体承担了弓的职能,大槊就是他的箭簇。这唯一的箭簇威能之强不问可知,就凭这一击本身所蕴藏的力量,哪怕不是命中致命处,都足以要了徐乐的命。   只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命中!   再怎么厉害的攻击,如果打不到人都没有意义。承基脑内刻印的攻击动作,当然不会是白费力气。事实上别看他现在就像个战斗傀儡没有神智,完全是机械性地打斗。可是在他这样做之前,却是个身经百战且武技绝伦的顶尖高手。如果单论武道方面修为,就算是徐乐也不能说稳赢他,其足以列入当世第一等人物行列。   他所构想的攻击动作,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甚至是用人命换出来的经验。打什么方位用多少力气所能达到什么效果,都是装在心里的。有些动作的假想敌,甚至就是他自己。此刻这一击就是如此。宇文承基是把自己想象成面临这种局面的人,然后所能做出的应对极限。有多少力气,滚出多远的距离,又能做出何等动作,这些都是计算好的。他之所以发出这一击,就是算准了,哪怕是自己到这个处境下,也是有死无活。这一击,谁接得住?谁避得开?只要他是血肉之躯,就注定会死在这一招下!   这个世上当然没有仙人,至少徐乐不曾见过也不曾接触过这些东西。但徐乐也不是宇文承基!就在他滚动着躲开马蹄践踏,看似把自己送向致命槊锋的刹那,理应失去躲避能力的徐乐突然能动了!   静如松,动若风!   明明此刻徐乐的状态差到了极处,不管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濒临枯竭。尤其是从落马之后到现在,一口气都没能调整过来,没法呼吸回力施展变化,那么他的气力理应用尽,身体更不可能动作。可没想到他不但动,而且动得如风似电!   间不容发之际,徐乐的身形向旁再一滚,槊锋就已经贴着自己的面覆掠过。随后再一侧头,就连大槊后面的留情结也闪了开去。随后伸手一抓,便已经握住了槊杆。   正常的武人出手必然是考虑发力之后如何收力,可是宇文承基现在的状态本来就不正常,更别说他眼下重伤濒死,还能刺出几槊?如果这个时候还想着留力,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所以他每一槊刺出都是考虑放,而不想着收。何况这一击又是他全力所致,哪怕是他清醒的时候都没法收回来或者变招更何况现在?   随着徐乐避开槊锋,大槊就已经刺入地面。徐乐抓住槊杆的时候,槊锋差不多已经没入土内大半,即将到达留情结那个位置。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只要承基催马向前借着惯性以及臂力往外一拔,槊也就轻松拔出继续攻击。可是徐乐的出手,则让这一切发生了变化!   他的手一握一攥人借力而起,从躺倒在地变成了站起。也多亏着人骨槊质地不输金铁,否则说不定槊杆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量从中断折也有可能。而随着徐乐借力起身紧接着一个向下夺槊的动作,承基拔槊便无法完成。这条槊竟然是没能拔出!   以承基的力量加上马力,按说万不至于如此。然则徐乐又岂是等闲之辈?他此刻已经是全力灌注于两臂,两臂达于槊杆,攥着槊往下夺,同时双足马步扎牢沉腰下蹲舌抵上颚,全身的力气几乎是达于一点。这股力道之强比起承基加上他的战马竟然是半点不逊色,承基连发两次力都不能将槊拔出分毫。   换了旁人这时候肯定也就撒手弃槊再作道理。毕竟这么较劲下去,也不是个正常的武人之道,何况还是单手对双手处境吃亏。可是承基眼下神智已失,随着血液狂流,他的头脑越发浑噩,本就不多的灵智差不多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本能驱动。完全就是出于下意识地死攥着槊杆不放。非但不放反倒是运起余勇不顾一切地试图拔槊!   喀喇!   一声金属脆响,徐乐的面覆应声开裂,随后掉落在地。原来就刚才那一击之下,徐乐虽然及时避开,但是怒目金刚面覆依旧为承基槊锋所伤以至碎裂。只不过事发太快,直到此刻才真的碎裂落地。   伴随着面覆落地,露出徐乐那苍白的脸色。连番苦战之下,哪怕是神勇如斯的神武麒麟儿,也终究露出了疲态。他不仅疲而且伤,殷红的血正顺着额头缓缓流向嘴角。如果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在徐乐从左侧额角到眉骨上方已经多出一处狭窄的伤口。虽然伤口不大,但是从出血的情形就能知道,这一击损伤不轻。如同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多出了一道深深裂纹。固然当下并不影响什么,但是如果不加以控制,又或者再有外力侵入,很可能裂纹就会变得更长、更多,直到将这件瓷器彻底毁去。   徐乐的情形也是如此,随着他和承基角力,伤口出血情形也越来越严重。肉眼可见出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显然是因为外力影响导致伤势进一步恶化。然则即便如此,徐乐的脸上非但没有惊怒之色,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随着他露出自己那招牌似的八颗白牙,徐乐猛然开口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去!”就在承基发力的刹那,他也发力了!   只不过徐乐这次发力并不是把槊往下夺,而是顺着承基发力的方向往外送。之前用足气力不惜伤口恶化也要和承基夺槊,就是为了这一送做的铺垫!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兵法战阵之道和武技本来就不是割裂的关系,只不过很多武人不能做到融会贯通,更谈不到得心应手。事实上真正的高手就能把战阵之谋应用在单打独斗之中,只要应用得法一样可以发挥奇功。显然,徐乐就是此道高手!   承基本来就是拼力夺槊,再加上徐乐猛地这一送,两股力量合在一处,任谁也难以驾驭。饶是承基再如何了得,也坐不稳鞍桥。随着一声咆哮,他也如刚才的徐乐一样,从战马身上跌落。   当然,徐乐也不好受。他送出这一槊也不没代价的。哪怕是借力使力,自己也要承担这股巨力的牵扯。而这股力道之强,当世又有几人能抵挡得住?何况徐乐之前始终是死命夺槊,力道都放在大槊上,现在槊一出手力无所系,徐乐也难以保持自身平衡,随着大槊送出,徐乐也自扑倒在地,砸得烟尘升腾。   两人倒地的时间几乎是不分先后,然而情况却是一天一地。徐乐这下虽然摔得不轻,但是总归是比刚才从马上掉下来的时候情况好得多,可是承基就不一样。毕竟在他身上还插着徐乐的那条马槊,虽说落马时是侧身着地,没有导致大槊刺得更深,但是可想而知这一摔对于伤口的影响又是何等严重。   换做第二个人,这一槊加一摔,怕是多半就没命了。可是只听承基一声怒吼,竟然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他的身形左右摇晃脚下虚浮,血更是顺着伤口汩汩流出。然则就是伤而不死!这等邪门秘法能够为承基看中,自然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就是此时此刻的表现,就不知要吓煞多少人。   可是就在承基勉强支撑着站起身躯的时候,徐乐却早已站直身形又自腰间拔出直刀,双手奉刀,刀尖前指,刀锋与视线平齐,刀尖所向正是承基。如果徐乐愿意,承基根本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徐乐杀了。之所以等到现在,就是因为斗将的尊严,以及敬佩承基豪勇,不能让他死的太过窝囊。   既然此刻承基已经起身,徐乐也不再犹豫。随着一声断喝,双足发力高举宝刀,直奔承基而去! 第九百八十四章 破阵(四十三)   阳光洒在徐乐身上,虽然那身玄甲经过火炙避免反光,但是人沐浴在阳光中,看上去依旧像是增加了一层光圈护身,何况手中那口宝刀可没经过火烤,刀身明亮如雪耀眼生寒。沐浴在阳光中随光而来的介胄之士,如同一尊自神话中走出的护法金刚,手执法宝斩妖除魔。而他要收复的妖魔,正自摇晃着身躯努力地站稳脚步,准备迎接最后的碰撞。   承基身上并没有配备直刀,就算有他现在这个状态也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不过作为一心求战,宁可自己变得不人不鬼也要杀死徐乐的武人来说,当然不可能没有短兵。哪怕之前的交手中已经损失了铁鞭,此刻依然有充足的武器准备。眼看徐乐距离越来越近,只见承基自背后也抽出了一柄铁骨朵,随着一声吼叫,也朝徐乐冲了过去。   徐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不为别人,只为面前的对手。其实从承基落马的那一刻,胜负已经有了结果。也别说是徐乐,哪怕是小门神韩约或者铁飞燕宋宝,在这种情况下也有充分的把握格杀承基,无非就是个时间长短问题。   如果人在马上,靠着战马的冲击力和速度,还能弥补一部分不足。再加上承基手里那条人骨槊也不是凡物,几下配合还能够给对手造成威胁。哪怕是打不过对手,也有拉着人同归于尽的底气。   可是眼下承基和徐乐一样,都是无马无槊,全靠短兵近身搏杀,所有的问题都掩盖不住。别的不说,就宇文承基身上插得那条槊就能要他的命。虽然刚才落马的时候承基是侧面着地,没让槊继续往身体里面扎,但是伤口被影响,对他的伤害仍旧非常可观。再说就身上带着那么个长兵,怎么施展动作?也别说徐乐拔刀,就算空着手也没关系,只要抓住槊杆一挑或者往里一递,也就要了他的命。   再者说来承基一只手已经废了,大家都是武将,一只手怎么打得过两只手?就算宇文承基所修行的秘法能让他化身魔神,但是情况放在这,但凡是个手段不错的军将,都能要了他的命。他现在的所谓争斗,无非是垂死挣扎,又或者是被邪功以及执念所裹挟,不知死活不计得失的狂战而已。   徐乐心知,就算自己不动手,再耗个一时三刻,宇文承基就会因为流血过多倒下。然而宇文承基这种对手,不管其立场如何,都应该得到与其身份相匹配的尊敬。他既然想要斗死,自己便成全他!   前进的过程中,身形略略偏转及时调整了方向。而所避开的并非承基锋锐,恰恰相反而是避开了他的破绽。既没有选择从承基残废的左手方向进攻,更是没有利用那根插在承基身上的马槊,而是直取他握兵器的右手方向。直面锋芒以力破力,这就是徐乐能给承基最为体面的结果!   短兵不同于长兵较量,后者更讲究气力和速度,借着战马往来驰骋的机会互相攻击,简单直接力求一击必杀。武人的短兵虽然也有同样的要求,但是毕竟到了用短武器的时候往往以为着近身肉搏,那面要讲究手法变化。尤其是双方都有披挂在身的前提下,再锋利的直刀想要一击破甲也有难度。片面追求简单直接,反倒是容易受制于人,或多或少都得使出招式技巧。也就是说长兵的较量属于气力与熟练的比较,短兵则多了些许巧变以及技艺的成分。   承基的脑内刻印的武艺动作肯定不少,但是基本都是马上功夫。因为步下的较量第一不容易出现,第二变化太大太多,一个身位不一样或者武器不一样,都可能产生一种全新的打法。哪怕是想要预先刻印好,也是办不到的事。是以宇文承基一开始就放弃了直刀,而是佩戴铁、骨朵这一类的钝器短兵。固然有便于破甲方面的考虑,也是因为这些兵器招数简单直接,不需要太复杂的招数加持。如果真到了需要短兵格斗的时候,便是靠气力速度猛打猛冲以力破巧不让徐乐有施展技法的机会。   不能说他的想法不对,然则终究是想法赶不上变化。眼下真到了短兵格斗的时候,承基之前的谋划已经发挥不了作用。他的左手已废自身更是重伤,所谓的力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强横,而徐乐的巧更是超出承基想象。   但见随着徐乐手腕摆动如水刀光已将宇文承基半边身躯包裹其中,耳轮中更是金属碰撞声不断,恍惚间竟是有了几分乐曲韵味。火星四溅响声不觉,承基身形动转不便只能尽量减少动作差不多是原地站着挥舞兵器格挡反击。徐乐却也不占他这个便宜,并没有靠身形灵活走位闪避,而是同样站住不动,与宇文承基放手对攻。   刀随手走手随刀转,一口百炼宝刀如同突然得到了灵魂,从死物变成了活物。围着承基的身躯来回盘旋转动张牙舞爪,须臾间竟是不知在承基的身上砍了多少刀,而承基手中那柄骨朵竟是没能碰到直刀分毫。就算是想要以伤换伤或是舍命碎刀也是不能。   这金属之声忽然停滞,徐乐的脚下生风,人已经从承基身旁掠过将后背对着承基,直刀缓缓归鞘。   咔嚓!   这次碎掉的则是承基的头盔以及面覆。那原本由精铁铸造的盔、覆不知几时已经被宝刀所伤,一分两半落于尘埃。承基的头发披散开来,乱发随风舞动。不少发丝被刀气斩断随风飞舞。   徐乐不用看也知道,这时候的承基面相肯定和自己之前见到的他大为不同。那位曾经的英武豪杰,此刻必然是不人不鬼让人望而生畏。世上之事从来没有取巧之途,更不可能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承基得到了远超常人的力量,自然要付出代价。最简单一点,让人把几十年的生命力压缩到几年内挥霍干净以维持强大的战力,对于身体的损害可想而知。承基之所以一直戴着面覆,除了要维持那种如同魔神的压迫感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面貌不适合见人。如果真让当兵的看到自己昔日主帅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只怕不用交手士气就先消散大半。   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某终究还是败了。”   声音衰弱有气无力,只听声音就知道,说话之人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不过这却不是一个只知战斗杀戮的肉傀儡能发出的言语,这就证明承基恢复了?   想想倒是不难理解,这秘法之所以被称为旁门左道就在于弊大于利失大于得。否则就当年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年头以及杨家父子的刻薄,怕不是早把这功法视为兴国安邦的神通广泛传授。除去对人的损耗以及心智的戕害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这功法并不是始终有效。如果人受的伤太重,或者性命即将到头的时候,大脑的灵智终究还是会夺回身体控制权。到那个时候之前透支的痛苦以及所受的损伤疼痛会一起发作,就算没有亲自经受过,只想想也能猜到真到这一步的时候,人会难受到何种地步。   哪怕是武人,也是肉体凡胎。如果看着身边袍泽病痛发作痛苦模样,人心动摇在所难免,搞不好就要闹出营啸之类的事。所以哪怕是再急功近利之人,都没敢把这种功法当作什么灵丹妙药普及开去。   宇文承基就算是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总归是凡人之躯。接连受了这么多处重伤,已然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可以说是回光返照,也可以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灵智居然也在这个时候回归,重新恢复了对躯体的控制。   不问可知承基此刻承受的痛苦,比普通的秘法修行者更大也更强烈。要知道他不光是面临反噬这一个问题,还有身上这些重伤。原本是因为功法影响麻痹了感觉,现在既然灵智回归,那么感觉自然也就回来了,光是伤口的疼痛就能要人半条命。再加上其他隐痛一起发作,承基能够说话已经很不错了。   徐乐冷声回应:“你若是平心静气打磨武艺,胜负之数尚在五五。急功近利自食其果,这一战你并非败给我,而是败给了自己。”   “败给……自己?”承基喃喃自语,随后发出几声如同狼嚎的笑声。从动静判断,他似乎是努力想要笑。但是由于伤口影响,这笑却是如同枭啼。“不错!除了我自己,谁又能胜过某!便是老天也休想胜过我!”   忽然,承基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声如牛喘,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猛然间以极快的语速说道:“武人理应死于刀剑而不是诡计,你千万小心李渊……”   话没说完,人已经没了动静。其实徐乐之所以纳刀,便是知道自己已经结果了承基性命。他能说最后几句话,全是因为功体邪门外加意志太过强韧非常人能及而已。   随着声音消失,只听阵阵金属碎裂声传来,贯穿承基甲胄的牛筋绳索为宝刀所断,那些甲叶化作无数碎片洒落一地。而承基的尸体却依然屹立不倒如同山岳! 第九百八十五章 破阵(四十四)   马蹄声声,战马带着征尘,如同土龙直奔徐乐。之前徐乐斗杀承基乃至最后交谈这段过程中,都没有外人打扰。固然是因为整个过程似慢实快,也是因为两位旁观者默契的配合。此时此刻变化突生,便是徐乐也吃不准是吉是凶。   他固然手刃了宇文承基,但是此刻的状态可说是差到了极处。且不说和承基交战中所受的伤,就是脑力耗损过巨引发的头痛,就已经折磨得徐乐头晕目眩气血翻涌,一身手段难免大受影响。再说他此刻可是无马无槊,和一个介胄在身纵马持长兵的大将交手,难免要吃大亏。   不过人既然上了战场,生死就得靠自己争取。徐乐并没怠慢,进步跟身直奔承基的尸体而去。自己的槊插在承基身上,随着承基死去身体无力瘫软,大槊就成了固定他尸体的工具。槊锋插在地里,槊杆撑在那,保证了承基尸体依旧不倒。他的人骨槊早就在落马的时候就脱手飞出扔在远处,而且要拿那条槊还得弯腰去捡拾,对于满身甲胄的徐乐来说,要完成那套动作也委实有难度。是以这时候只能先去拿自己应手且更方便拔出来的那条槊。   徐乐的动作快,可是来骑的速度更胜一筹。毕竟是马的速度快过人力,战马抢在徐乐之前已经来到承基尸首之前。马上骑士早已经抽刀在手,自承基尸首旁掠过的刹那,直刀横过,一股血柱冲天而起,承基的人头已经落入来人手中。   “乐郎君,首级!”   这催马赶来抢着割首的不是小六又是哪个?   徐乐虽然对于承基的好感一般,彼此之间又是敌对双方谈不到交情二字。但是不管怎么说,承基那种一心求胜战死方休的武人精神,以及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武艺,都让徐乐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再者说来,宇文承基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徐乐也能猜得出来,他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除了为执念驱动,未尝没有为骁果军全军考虑的意思。   毕竟骁果军自从当了俘虏,日子就过的如同牲畜。哪怕李密有再多心思,或是存有借一派打压另一派的想法,也得建立在骁果军足够有用的基础上。猛虎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把绵羊视为可利用的对象只会当作食物。如果不是有宇文承基这么个箭头人物在,李密也未必会想到这么一群战俘可以反过来打压瓦岗老班底,也就谈不到改善他们待遇给他们重新上阵的机会。承基如果不是靠秘术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而是保持自己之前瓦岗五虎这个级别的武艺,对李密来说又有多少价值呢?   所以说他变成这样原因多样,总体而言可以算得上是大势逼迫。而这个处境更是不免让徐乐想到了自家头上。对方如此,自己难道不是一样?如果不是大势逼迫,自己难道就愿意带着神武乡亲走上这条亡命之路?别看现在日子过得风光,大家也有了富贵前程,可是从徐家闾一起走出来的乡党可是越来越少。哪一次赫赫战功背后,不是新知故旧的性命为代价?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走这条路?   自己和承基算不上朋友,但是同病相怜,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愿意再损害他的尸体乃至于割取首级作为军功凭证。小六可没有那么多讲究,他的年岁小见识有限,心性也还停留在半大孩子那个阶段。武艺固然是上去了,但是性情上并没有匹配。反过来说,他其实更像个纯粹的军汉。   没有那么多有得没得想法,只是凭借着一己心思行事。对自己好的,自己便把他当作亲人对待。与自己为敌的,便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至于这个敌手品行如何,又或者是否有苦衷等等,根本不在小六考虑范围内。咱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说其他的都是浪费时间。   是以宇文承基在小六眼里就是个导致乐郎君几次遇险的劲敌,也是个不小的军功。他的脑袋不是普通的敌人脑袋能比,哪怕是拿到长安城李渊面前,这颗人头也是价值不菲。至于说这人的武艺品德等等,压根就不在小六考虑范围内。死都死了,想那些干什么?这军功扔着不捡才是浪费。   所以他策马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割人头,随后才是跳下马把首级朝徐乐面前一递,如同献宝一般交到徐乐面前。   “乐郎君快拿着!”   徐乐这时候自然也是顾不上训斥他,再说小六这行为也不能说是错的。杀敌割首从来都是武人正大光明立功途径,要说这个行为有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唯一可以指责的,就是小六下马下的不是时候。战场上现在可不光是自己和他,还有另一个人也冲了过来。而且看身形也是陌生,不问可知是瓦岗军方面的人。小六你这时候下马,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不过这当口,那位与小六一起冲入战圈的骑士也勒住坐骑,随后自马上跳下。手中不拿兵器,而是朝徐乐略一点首自报家门:“瓦岗、裴行俨!”   这个名字自然是听过的,不管是李君羡还是徐世勣,乃至从行军过程中搜集来的情报,都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虽然瓦岗五虎名义上并驾齐驱,但真实实力自然是有高有低,而五虎将中实力最强的,则非裴行俨莫属。这不光是李君羡介绍以及转述翟让看法,就连徐世勣也是同样态度,否则当日大破骁果军的时候,就不会让裴行俨负责顶在最前面直面承基的锋芒,其他四虎从旁助拳活擒这无敌猛将。换句话说,宇文承基修行秘法堕入魔道之前对上裴行俨,实际也占不到太大的便宜。   李密之所以敢于在翟让死后全力打压瓦岗旧班底,固然是因为宇文承基的变化以及骁果军这个筹码,也是因为裴行俨父子出身官府而非绿林的关系,让他有把握把他们拉拢到自己一边。哪怕是宇文承基这边有什么问题,有裴行俨一人也足以稳定全局。如果不是承基那如同魔神的表现,现在李密麾下第一心腹爱将就是裴行俨了。至少在李密的心目中,裴行俨一个人的本领足以抵得上其余四虎之和。   且不说他这种判断是否正确,至少可以证明裴行俨绝非等闲之辈,否则也不会让李密如此信任。而且他和自己仅是初见也无交情,这时候不纵马舞槊上来厮杀就不错了,何以还会下马?   徐乐心中疑惑但是态度依旧保持平和,看了看裴行俨并没有回应。   “神武徐乐名不虚传!身为武人若是能与你放手一战,便是身死当场也无遗憾。”裴行俨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后又道:“但今日不是时候。若是今日之战你能侥幸活下来,某必要向你挑战一决高下。此时此刻若是你我较量,某难免落个胜之不武的名声!且去上马厮杀,待等日后你我再打过。”   徐乐这下才听明白,这位裴行俨过来敢情是特意向自己下战书。如此看来自己对于瓦岗寨的印象没错,这帮绿林草莽聚合而成的队伍,其实反倒是比大多数官兵队伍更为可爱一些。这里面至少有好几位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好汉,哪怕是裴行俨这种出身官兵体系的,也被瓦岗的绿林风气感染,行事作风带着浓烈的豪杰做派,没有那么多算计,更不会想着趁人之危。   要是换了李渊手下的人会怎么做呢?徐乐心中闪过几张面孔,和面前的裴行俨相比,越发觉得那几个名义上的同袍面目可憎。这种时候也不需要交谈什么,徐乐只朝裴行俨点点头,算是应下他的挑战随后拔出承基身上的大槊便准备走向吞龙。   裴行俨却不上马,而是用手一指自己的坐骑:“某的脚力也未必就差了。你也不想想,你的马厮杀这么久早就疲了,还要它驮着你去厮杀,就不怕马失前蹄?”   徐乐没想到这裴行俨不光是不落井下石,居然还要赠马也不禁愕然。他看看裴行俨,忍不住说道:“那你如何交待?”   裴行俨却是一笑:“这一战若是你胜了,我便不必交待。”   “若是我败了呢?”   “李密也顾不上让我交待什么。再说宇文承基都被你杀了,某的马被你夺去有什么奇怪的?”   他言下之意很是明白,倘若这一战李密大好局势下战败,他裴行俨便要考虑另投明主。如果李密胜了,整个中原的局势也必然随着徐乐的败亡而变化。到时候李密要做的事情太多,也就顾不上追究裴行俨。再说宇文承基已死,李密唯一能用的斗将就剩下裴行俨。他拉拢都顾不过来,哪还能因为无凭无据的事对自家顶梁柱发难?   话说到这份上,徐乐也就不必推辞。他朝裴行俨一点头,几步来到裴行俨的马前,双手在马背上借力一撑,飞身上马手持长槊,朝着小六招呼一声,随后催马直奔战场。全程没再与裴行俨多说半个字,义气相交重在知心,这种时候不必多说半个字,彼此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裴行俨望着徐乐远去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站在承基的尸体旁边不发一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徐乐,骑着阿爷的宝马便要好好厮杀,把李密这狗贼打个落花流水!千万别死在无名小卒手里,你的人头是我的! 第九百八十六章 破阵(四十五)   刚才那场厮杀持续的时间有限,加上裴行俨来的也比较晚,从头到尾也没看到几下动作。可即便如此,对于他的影响却是非同小可,甚至可以叫做醍醐灌顶。   事实上裴行俨的武技修行已经到达了瓶颈,气力也好招数也罢,都已经到了自己能到达的极限。再怎么修行下去,也不会有特别明显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心态也不对劲。   在自家父子还是大隋武官的时候,裴行俨便把鱼俱罗、来整等人视为自己武道上的目标。虽然说这些人他没打过交道,更多是通过传闻或是战报以及父亲描述了解到他们的武艺本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的存在,就像是武道修行之路上的标识,指引自己从一个地方走向下一个地方。也正是这些强人的存在,激励着自己打磨技艺锻炼气力,一步步在武道之路上前进。   在加入瓦岗以前,裴行俨对于自己的武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并不清楚。毕竟那些猛将英雄都是以传闻的方式了解,没有亲自的接触,难免有所折扣。而自己接触的武人里面,又没一个能和自己颉颃的,日子一长便感觉有点迷惘,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那也是自己武道之路上,第一次瓶颈期的来临。   直到见识了瓦岗寨中各路豪杰,自己才得到了突破。虽然说秦琼等人单打独斗都不是自己对手,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武艺上也有可取之处。尤其是他们都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或多或少都能给自己以启迪,一下子让自己有了前进的方向。是以自己不光是瓦岗五虎里面实力最强的一个,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实力还在持续增长而不是停滞不前。   只不过这个状态并没有一直保持下去,在战败宇文承基之后,瓶颈再次到来。换句话说,就是曾经在官兵队伍里那种迷惘又来了。自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超越,因此武艺便没了成长的动力也没了方向。虽然说自己的实力依旧强横,可是对于一个醉心武道的人来说,武艺不能提高也失去努力方向,那种迷惘带来的痛苦,也足以让人意志消沉寝食不安。   今日这一战总算是让自己可以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徐乐和承基的交锋,让自己再次找到了方向,更是给了自己启发。裴行俨隐约中已经把握到了那种突破的契机,只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就能脱胎换骨突飞猛进,让自己的武道修为更上一层楼。单就说这一点收获,就胜过千百颗人头首级的军功收益,也不是一两匹脚力能比。   至于李密的态度,压根就不在考虑范围内。和父亲不同,裴行俨从一开始,就不支持和李密合作,原因就在于他太不绿林。曾经的李密才是自己理想中的明主,一方面有着远见卓识可以带领瓦岗军征战天下从一个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另一方面又平易近人能够广交豪杰,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亲近。这样的君主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首领,为这样的人粉身碎骨也值得。   可是自从其战败骁果军之后,整个人就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雄主英杰”或者说越来越像一个皇帝。如果说一个正式的朝廷,一个标准的帝王,或许就是他那个样子。才具过人乾纲独断,同时也高高在上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没有人可以和他亲近,也没有人可以违逆帝王意志。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些都很正常,按照父亲的说法,这样才是九五至尊的样子。可问题是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皇帝卖命?如果真的想要忠于这么一个皇帝的话,有个现成的杨广在,自己犯得上投奔瓦岗么?自己既然已经背叛了一个皇帝,为何还要忠于另一个皇帝?   当然,这不代表裴行俨就支持李渊。在他看来,李渊和李密除了名字之外,根本没什么分别。不但自己不会辅佐他,就是徐乐这样的好男儿也不该追随其左右,否则就是明珠投暗,迟早落得和宇文承基同样的结果。   自己刚才说的话是真心话,比起武道上的收获,李密的态度反应根本不值一提。因为他不是自己认可的主公,自己自然就不用考虑他的感受。今日之战结束之后,就算他想要留自己,自己是否追随他都还在两论,还管他那么多干嘛?   现在自己唯一担心的,就是徐乐能否在这场战役中活下来。虽然宇文承基这等人物整个瓦岗找不出第二个,可是就算有一百个宇文承基,扔到十万人的兵山将海中,也不过就是瞬间被淹没的结果。毕竟人的体力有限,再怎么能打也不可能真的单骑破千破万。自己再怎么看不上李密也不可能带兵造反,眼下李密不需要自己父子指挥,父帅放弃调度对于战场也没什么影响。若是徐乐那等好汉死在乱军中,自己将来又去杀谁?   徐乐是自己武道的新目标,苦心修炼追上他然后杀了他,是保证自己进步的动力。若是他死在小兵手里,自己就算突破成功也会马上停滞,这可是万万不能。老天保佑徐乐千万得活下去,徐乐你自己也得争气点,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战场一走了之。你能打到现在这个地步,且拿下了宇文承基的人头已经对得起李家。李渊既然想要当皇帝,脑子总归是清醒的。一个女儿和一个万人敌的猛将相比谁轻谁重,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就算你救不出李嫣,他也不至于降罪。   裴行俨想到这里又摇摇头,他若是肯回头,就不会杀到这里,更不会接受自己的战马馈赠。从他换马那一刻,就代表了其态度。今日之战就是不死不休,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会厮杀到底!   目送徐乐背影离开,裴行俨也换乘了部下一名亲兵的坐骑。又看看宇文承基的无头尸,随后一声叹息,朝着几个亲兵吩咐道:“走!到父帅那去。”   “这里……”   “胜负已分,咱是来打探军情的,探明白就回去,别的事情不要多管。万事自有主公定夺,哪有咱们操心的份,走!”   这些亲兵都是裴行俨的心腹,如何不知自家将主的意思?当即催动坐马随着裴行俨离开,裴行俨心中则暗自嘀咕:我能帮你的就到这了,到底能走多远就看徐乐你自己的本事。 第九百八十七章 破阵(四十六)   骑兵作战固然只能乘骑一匹马,但是一名骑兵未必只有一匹马。像是突厥八部狼骑里面,一人拥有五六匹马甚至更多都不稀奇。汉家虽然以农耕为主畜牧业并不出色,在国势鼎盛时,骑兵一人双马也不为难。   徐乐的玄甲骑是李唐手中第一劲旅,待遇自然没得说。士兵一人双马,将佐则拥有三匹甚至四匹马。既可以保证不至于压榨马力太过,也能保证一旦战场上脚力发生变故可以有备用的马匹更换。徐乐临阵时乘骑吞龙,平日正常行军之类,也是骑一匹备用马,保证吞龙体力充沛打仗的时候不会因为劳累过度发生意外。   是以对于换马这种事,徐乐并不觉得陌生更不会不习惯。乃至吞龙自己也知道该去哪,不用担心一场仗打完,主将的爱马自己跑掉这种情况。事实上玄甲骑哪怕像是今天这种孤注一掷的决战中,也会有专人负责保护马匹,只要部队没被人打到全军覆没,这些宝贵的战马就不至于落入外人之手。   反过来说,这也是徐乐看不起李密的地方。手握绝对优势的兵力,却布下这种纯防御阵法而不是以攻对攻。如果是自己用兵,就把军中所有骑兵集合起来打对攻。依靠人数优势以命换命的打,同时再用游骑去找保护战马的那些后卫,来个避实击虚。即便不能一战击溃玄甲骑,起码也能打个手忙脚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支起胳膊挨揍。   不过话是这么说,徐乐也知道,这种消极的战法对于自己眼下而言,威胁也不小。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之前响起的鼓吹以及肉眼可见的烟雾。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用脑子想想,就能猜个大概。李嫣、鼓吹、烟火……不问可知李密是担心自己从容破阵,所以不惜以火烧这种卑鄙方式对付李嫣,逼迫自己加快全速突进。   只要自己方寸一乱,进攻速度就会受影响欲速则不达。又或者盲目用人命去推,那么就算杀到李嫣面前,自己也剩不下多少力气,到时候就不是救人而是送死。而且就算不到那一步,仅仅是眼下,自身的处境也算不上好。   宇文承基虽然最终败亡在自己手里,可是自己难道就好受了?身上的甲胄已经破损严重,几处伤口剧烈疼痛,这且不说,就是那如同斧凿刀砍一般的头痛,也在时刻折磨着自己,不知几时才能缓解。   这种疼痛完全是因为精力耗损过巨所导致的,如果是单纯的体力消耗,就是让小六这身子骨的去扛宇文承基那条人骨槊一耍一天。后果自然是大病一场,然后三天下不了地。而自己先是和承基比拼根基,随后又是过度消耗精力与对方周旋。乃至最后那一下死里逃生反败为胜的夺槊让槊,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事实上承基的计算没错,正常情况下,哪怕是强如徐乐,也躲不开他那势在必得的一槊。充其量就是让身体偏斜一点位置,不至于正中要害,绝不可能像徐乐这样能再次躲避,还能和承基形成僵持反复拉锯。   能做出以上那些动作的原因,就是徐乐短时间内两次施展自家独门功法强行调度元气。这种在正常情况下,都是会被徐敢骂一句“不想活了!”然后再赏一顿棍棒的行为,何况是疲惫之身使用,就更相当于一个家徒四壁的穷汉去借了高利贷去喝花酒。结果就是到了还债的时候,就要拿自己的命往里填。   徐乐现在虽然不至于说要拿命填进去,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很清楚,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在飞速的消逝,只觉得周身上下无处不痛,眼皮不住地打架,恨不得立刻倒下睡个三天三夜才好。   对于武人而言,这当然不正常。尤其是打了这么久的仗,更不该有这种反应。之所以如此,就是身体已经不堪负荷,甚至准备强行休息保全身体。按说这个时候就该退出战场找个地方休息,否则日后必然有极重的麻烦。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怎么休息得起?   “小六……接下来怕是要辛苦你们了。”徐乐低声说道。对于韩家兄弟这种心腹嫡系,自己没什么可隐瞒的。如果说自己和那些武人相比有什么不同,或许就是自己比他们多了可以倚靠信任的伴当、手足,而他们往往只有亲兵或者部曲。   后者是一种权威或者地位作用下形成的关系,固然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也能做到牢不可破。但是一旦到了生死关头,就难说得很了。毕竟说到底,任何威胁都不如性命来得重要。如果真到了注定要死的时候,光靠威胁或者财货引诱,怕是也不能保证齐心合力。只有肝胆相照生死相托的手足,才能完全信任。   换任何一个主将,都不敢在自己部下面前示弱。除了担心部下生二心以外,他们更怕的是影响军心士气。就算部曲忠诚不至于背叛,可是一听自家将主可能战力大损,也难免心神动摇。何况现在是以弱斗强,本来就人心不稳,再被这消息一打击,别的不说,十成本事怕是立刻就要失去一半,到时候不用打自己就要散了。   小六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但是随后大剌剌说道:“没关系,有我还有大兄呢!小时候是老太公照拂我们,后来又是郎君照顾,我们都快成小雏鸡了。也该让我们报答恩情了。不就是厮杀么,交给我们,郎君只管安坐马上,看好戏就是!咱不会丢了玄甲骑的脸面!”   他说得风轻云淡,但是毕竟还是个孩子,语气里面的压抑还是藏不住。徐乐听得出来,小六其实非常紧张。这也正常,如果小六现在真的可以当无事发生,这孩子就不是个合格的军将。他只不过是在努力装出无事让徐乐放心,正如徐乐每次都会让自己的手足放心一样。   这等的手足才是好手足!有这些手足在,自己又何惧李密!   也就在小六刚说完话那一刻,他们两人已经一先一后回到了玄甲骑、瓦岗军、骁果军三方交战的沙场。 第九百八十八章 破阵(四十七)   事实证明宇文承基哪怕是神智不清之后,也依旧是个优秀的统帅。虽然他修行秘术更多是保证自己作为斗将的战斗力而不是三军主将的统帅能力,但是凭借着近乎于野兽的本能,在选择士兵方面,还是表现得无懈可击。他所选拔的骁果精锐甲骑,哪怕没有合格的指挥,哪怕被瓦岗精骑意外突击,依旧败而不散顽强作战。直到徐乐击杀宇文承基之后,战场上的争斗依旧在继续。   从场面上看,当然是骁果骑兵处于绝对劣势。可是他们依旧在战斗,并没有因为自己处于绝境且没有主将带领而四散奔逃,而是咬着牙继续拼命。这些人算是骁果军里面装备最精良的一批,靠着坚甲利兵,他们不但能够咬牙死斗,还把玄甲和瓦岗骑兵都给咬住了。哪怕是他们不想打也走不成,只能和这些骁果骑兵拼杀到底。   短兵器互相敲击,持长兵的骑兵往来奔驰刺戳。战场混乱且血腥,地面因为太多的鲜血渗入而变得泥泞,倒毙的战马压着死尸,给双方的骑兵都造成了很大的妨碍,马速都提不起来,而且阵列也难以维持。玄甲骑赖以横行的墙阵,现在也摆不开,被迫和对方打成烂仗。固然玄甲军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骁果军同样是当世少有的豪杰,这种三三两两的小规模乱斗中,个人技艺影响远大于阵型操练,玄甲将士竟然占不到上风。   不光如此,受到这些骑兵影响的骁果军步兵也打得非常积极,导致玄甲骑另外四百人始终不能完成作战去支援友军。完整的玄甲骑被迫分成两部分和两股敌人交手,却是哪一路都没有取得突破进展。这还是自玄甲军发动突袭以来,第一次遇到挫折。   哪怕是有秦琼这等虎将助拳,战局依旧陷入胶着。如果这时候李密派出一支精锐甲骑杀来,可能已经反败为胜或是把玄甲、瓦岗联军逼入险地。不过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随着徐乐、小六赶回,就算李密这时候真派甲骑来,也失去了作用。   徐乐这个时候虽然紧握着槊,却并没有冲锋的打算。他看了看局面,随后对小六吩咐道:“给他们看首级!”   小六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把系在自己马脖子下面的人头拎在手中,纵马冲向战场口内高喝道:“承基死了!宇文承基死了!首级在此,尔等不降更待何时?”   他的嗓门不算小,不过也不算特别出众那种。战场这时候却是乱得厉害,三方的人马搅在一起,喊杀声震天动地,他的声音很容易就被人压住。小六急得满头大汗,却是没有办法,只能扯开喉咙拼命喊嚷。   不过他的声音很快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始终勒马未动的徐世勣忽然看到小六以及他身后的徐乐,紧接着便向罗士信说了几句什么。罗士信先是一愣,随后便是一喜,紧接着鼓起丹田气大喝一声:“乐郎君阵斩承基!”   他这一声喊出来,就不是小六能比了。这不光是嗓门问题,更是有修为的原因在里面影响。而且徐世勣身旁的亲兵在罗士信喊出这一句之后,也都齐声呼喝,喊出同样的言语。紧接着以他们所在为中心,战场上所有的瓦岗军将连看都不看,全都随着一起喊出来。包括正在纵马舞枪和骁果军将交手的秦叔宝也不例外。   要知道这其实是瓦岗的拿手好戏之一,在乱军中谎报军情或者是诈称敌方有变,这都是他们玩惯了的招数。所以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都能够当成真的说。单纯听语气,都以为他们是亲眼目睹这一切发生。   而玄甲骑虽然没练过这种邪门歪道的本事,反应总归是不差。听到瓦岗军喊,马上也跟着喊起来根本不用人教。很快,这声浪就如同海潮般席卷整个战场,不管是骁果步兵还是骑兵都听得一清二楚。   宇文承基死了,被徐乐杀了!人头都被割了下来!   当然,骁果军也不至于傻到别人说什么自己信什么的地步,何况很多喊这话的人还在和自己交手,你是从哪看见的?战场上这种手段也不稀奇,为了振奋士气打击敌人,什么话都能喊出来,诈称阵斩敌人主将,只能算作最普通的方法。   就算是小六手里那颗首级,也说明不了什么。人头说明不了什么,血淋淋的首级面貌难辨,除非是有什么标志,否则谁知道你从哪找了个脑袋顶数?光指望喊两嗓子外加一颗脑袋就想让骁果军丧胆,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真正起作用的并不是这两句话也不是人头,而是徐乐这个人!   从承基抛弃部下去寻徐乐厮杀开始,其实骁果军的人就注意到了徐乐。大家也是看着他随同承基离开战场,到另外的地方去开打。由于战场混乱外加己方处于劣势,所以骁果军也顾不上看后续的结果,但是他们相信,自家主将无敌于天下。只要自己坚持住,很快就能等到好消息,等到自家主帅提着敌将人头回来。   可如今徐乐回来了,宇文承基没回来,小六手里则高举着一颗首级。死的是谁还用说么?要是这时候还在死咬着说死的不是自家主将而是其他人,那就未免是孩子气太重,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被承基看中选入这支甲骑之内。   正因为能坚持拼杀到现在的骁果甲骑都是真正意义的百战精锐,是标准的优秀武人,所以才比普通人更清楚何为现实。很多事情也不用亲眼目睹就能猜出端倪。只不过世上的事情不是你看出真相就一定是好结果,之前还能咬牙拼杀虽败犹战的甲骑,在发现自家主帅已经被斩杀,人头都到了对方手中之后,士气便如雪崩般迅速垮塌。   并没有哀兵必胜,也没有谁因为想要为主帅报仇而爆发奋起。相反这些士兵就像是突然间被人抽走了主心骨,瞬间丧失了斗志。有人甚至放弃了战斗,干等着对手结果自己性命。还有的二话不说转身就跑,更多的则是翻身下马丢弃武器,熟练的跪地请降。   很多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发生的越多就越是熟练。如果说第一次骁果军做战俘还会犹豫迟疑,那么现在就轻松多了。反正都是投降过一次的人,还怕多投降几次?原本还在拼死抵抗且牢牢拖住两支骑兵手脚的劲旅,瞬间便成了羔羊。   而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骑兵身上,步兵也是一样。那些原本还在和玄甲骑死斗的骁果军步兵几乎是和骑兵同一时间放弃了抵抗。变得和之前几道防线的袍泽一样,丢弃武器转身逃走。又或者乖乖跪下,等着玄甲骑发落。   由于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许多玄甲将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陡然之间,自己的对手就失去了战力,变成了随意宰割的羔羊。   不过韩约、宋宝等人这时候已经发现了徐乐,别人能想明白的事情,他们自然更能想明白,随后不用人吩咐便齐声呼喝起来:“乐郎君!”   “乐郎君!”“乐郎君!”   欢呼声代替了之前的呐喊,在战场上回荡。这三个字仿佛拥有巨大的神力,让这些玄甲将士忘记了疲惫也忘记了伤痛,全都陷入亢奋之中。所有人同声呼喝,一起喊着徐乐的名字。这三个字便如同战鼓,把全军原本因为受挫而逐渐低迷的斗志重新推到了巅峰!   徐世勣在旁冷眼旁观,这时候也冷声吩咐道:“轮到我们了!动手!” 第九百八十九章 破阵(四十八)   徐世勣用兵手腕推崇到何种地步。   这一点在玄甲骑与瓦岗军之前的战斗中,也能体现出来。徐世勣依靠着自己的谋略和调度,以弱兵敌劲旅,就已经让徐乐和手下诸将感觉到不舒服。如果不是徐乐于军中素有威望,能够有效控制部下行动,只怕玄甲骑已经中了激将法以至大败。   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徐世勣后面被调离,改以裴仁基将兵,玄甲骑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就算说不至于打败仗,至少损失肯定要大幅度增加,于士气更是有巨大影响。   之后徐世勣伏击李嫣那一战,更是充分展露出其用兵才能。否则就算是瓦岗大军的精锐所在,也不可能胜得如此轻松,让李嫣所部连反应能力都没有就给打得落花流水。   今日之战也是一样。在徐乐回到战场之前,这边的厮杀陷入僵持状态没有分出胜负,显得徐世勣手段似乎也就是那么回事。可要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实际整个战场全程处于徐世勣控制之中,从打斗的规模到节奏以及走势,都被他牢牢掌握在手里。换句话说,之所以没分胜败,固然是因为时间有限,也是因为徐世勣并不急着分出胜负。   他在等,等徐乐和宇文承基之间战斗的结果。徐世勣的思路非常清晰,自己可以打败这支骁果甲骑,但是仅凭自己手头的兵力,却无法战胜面前的兵山将海。这不是为将手段高低的问题,纯粹是兵力多寡使然。   也正因为如此,在主战场分出胜负之前,徐世勣并不急于让自己这边打出什么战果。毕竟这一个地方的胜负全在自己掌握之中,而更大的战果又不在自己控制之内,比起厮杀的成败他更在意伤亡多少。   这一战对于徐乐来说,或许是为了救人,或许是为了尽武人的职责又或许是他的性情使然。总之他有他的坚持,也有不得不战的道理。可是对徐世勣来说,情况就简单得多。今日之战既是为翟让乃至整个瓦岗绿林派系讨公道,更是为了向世人证明,绿林之中广有豪侠,徐世勣、瓦岗五虎更不是寻常草莽可比!不管是何等了得的诸侯,要想争霸天下都得正视绿林的力量,都该掂量掂量该和谁合作!   是以这一战不但要赢,还要赢得爽利,更要保证自己的核心实力不受太大损失。毕竟日后绿林军能走多远,又能在未来的天下中得到怎样的地位和收益,还是要看实力说话。这些人既是自家手足,更是死一个少一个的宝贵财富,绝不能浪费。   这番心思若是让玄甲骑所知,恐怕会怪自己不够仗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乱世中一支孤军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多考虑实际。毕竟最仗义的翟让,已经被人用计所害,自己若是还像他一样,就对不起这些跟随自己的部众。此刻徐乐既然已经得胜而归,那就该轮到自家表现。   随着一声令下,瓦岗军阵陡然一变,但见始终护卫在徐世勣身边的甲骑左右一分,从他们背后出现的,赫然是之前那些逃散的骁果军士兵。   他们原本是守在前几道防线的步兵,随着阵线被突破便自逃走。由于玄甲骑没有阻拦的意思,所以他们的逃跑很是顺利,其他人也就都以为他们跑掉了。没想到此时此刻,他们居然再次出现。   这些士卒很是狼狈,手中没有兵器,身上的衣甲也残破不全,倒是像极了前段时间当奴仆时的样子。而他们一露面,便齐刷刷地高声喊叫道:“李唐大军来了!外面都是他们的伏兵!咱们败了!再跟着李密,这辈子都回不了关中,回不了家了!”   他们这些人并非是平心静气地说这番言语,而是撕心裂肺地喊。就算是听不清他们的言语,就只听那足以叫破喉咙的惨厉腔调,就知道情况到了何等绝望的地步。这些言语说完,随后就有人扯脖子叫嚷:   “大将军都死了,咱还打个什么意思?降了吧!降了就能回家了!”   “是啊,咱受这些罪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回家?降了就能回去,再打都得死!”   若是仔细听,便能发觉,后面说话的人,口音和前面的骁果军其实多少有些差别,虽然不至于听不明白,但起码也能证明并不是来自关中的。不过一来骁果军成分本就比较复杂,关中骁果是为了方便彼此抱团所采取的说法,其成员中本就有很多来自北方但并非关中子弟,口音差异也是正常;再者战场本就混乱,人在这种环境里,也不可能平心静气分辨对方是不是和自己真是相党,些许的差别分不出来。   最重要的还是宇文承基的死,给这些兵士带来的巨大打击。在这一瞬间,所有骁果军都失去了灵魂,自然也就没了辨别真伪的能力。   事实上反倒是一部分玄甲骑将领心里暗自嘀咕:这声音咋那么耳熟,像是那个王仁则?这厮鸟咋个成了骁果军的俘虏?   只不过随着战场情况变化,他们的想法也就到此为止。徐世勣手段自然不止如此,就在这些蓬头垢面看不清相貌的骁果降兵高喊过去不久,就听隆隆战鼓声震天动地,而在战场远方,更多的李唐战旗出现,如同一条巨龙,直冲向骁果军防线!   这是……李唐大军?   军中辨认敌军兵力多寡最简单的手段,就是数旌旗看烟尘。尤其是骁果军,作为大隋帝国最后一支精锐武装,对于战阵知识的了解也最多。一面认旗代表多少兵,一面指旗又意味着有多少人马,这些知识可是自家军用皮鞭加棍棒生灌下去的。早已经形成了一种下意识地反应,遇到战阵先看旗帜随后就能在最短时间内估算出对面兵力大概。   虽然对方的兵马并没有真的杀到自己面前,可是粗看过去,这唐军主力怕不是也在五万以上。也就是说之前一直按兵不动的潼关唐军,已经抵达了战场?怪不得徐乐有这么大胆量,敢拿区区八百骑兵攻打自家十万人大阵,原来真正的杀手是在这里。   如果说之前曹符臣等人虚摇旌旗,令骁果军半信半疑。那么这一刻大队人马的出现,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心理防线。不管是普通士卒还是带兵军将,都认定李唐主力大军已到战场,马上就要踏破己方军阵屠戮自军将卒!   虽然从兵力对比看,潼关唐军不过六万之数,充其量也就是骁果军的六成。可是账不是这么个算法,打仗也不是单纯的人数比较。十万大军布成大阵,单独一个点的兵力极为有限。人家六万大军则是拧成一股绳,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涌过来,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又哪里禁得起这么多军队一冲一撞?   若是宇文承基还活着,这些骁果军还有个主心骨。只要自家主将一声令下,哪怕明知道必死,大家也会咬着牙斗下去。可是现如今承基死了,骁果军已经没了首领失去了灵魂,更谈不到胆魄或是血性。   就如同上一次他们投降瓦岗一样,那时候是因为承基被五虎将联手打落马下生擒,骁果军因此失去斗志。这次比上次还糟糕,自家主将的脑袋,就在人家手里提着,面前更有以逸待劳士气如虹的李唐大军,这仗又怎么打得下去?   如果骁果军能够继续坚持下去,就可以发现,所谓的李唐大军看似势不可挡,实际上进攻的速度慢得要死。其实际杀伤力远不如声势,和之前的行动其实差不多,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些李唐军队似乎是被人锁住了腿,行军蹒跚如同老妇。   队伍最前面,高世雄、曹符臣彼此对视,从彼此的眼中都能看出几分决绝意味。   事实上他们是不该这么做的,虽然乐郎君曾经说过,等到徐世勣所部到来时,自己要听从徐世勣调遣按他军令行事,而对方也确实做的不错。   先是以雷霆手段擒下洛阳军中王仁则为首的一干王家子弟,随后又用王世充的令牌控制了来自洛阳的五千步军。让他们配合自己所部两千人共同举旗佯攻,正面冲击骁果军阵。   可是这些手段再怎么出色也掩盖不了一个问题,就是外强中干。自己这些步兵加起来也就七千上下,和对面十万兵是没法比的。而且挥旌旗的人多,真正打仗的人有限。真到了拼命的时候,洛阳步兵能否依靠也难以把握。   说到底,自己这些兵马不过是虚张声势,真到了彼此对面的时候这纸糊的老虎皮肯定被戳破。这拼凑而成的七千步兵对上大隋第一精锐,结果不问可知。   这一铺以小博大,赌上的乃是自家性命,偏偏自己摸不到赌台,对结果毫无把握。   高世雄心内暗自嘀咕:阿爷半辈子饮酒赌钱,属这次赌的最大却也最窝囊!   不过不管心里再怎么忐忑,既然已经到了战场上,便没有退缩的道理。两人挺直了胸膛高举着战旗,步下虽然尽量放缓,但总归还是保持着前进姿态,以慨然赴死的态度直抵阵前! 第九百九十章 破阵(四十九)   989.   “这……这还是骁果军?”   挡在徐乐面前的小六,右手紧握雕弓左手则拈着四枝箭。本来他受到徐乐阵斩宇文承基的感染,周身上下热血沸腾,已经准备好施展自家射术手段,也杀他个痛快!让乐郎君也看看,自己今非昔比,足以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可万没想到,竟然找不到施展的机会。   随着那些半真半假的骁果军呐喊,再加上那漫天旌旗以及看上去成千上万步兵的出现,骁果军竟然如同滚汤泼雪一般崩溃、瓦解直到溃散。   原本玄甲骑是以点破面的战术,部队冲到哪里,哪里的防线就会被撞破,随后骑兵从这个缺口突击过去,直接冲向下一道防线。直面骑兵兵锋的战线肯定是维持不了太久,但是后面的防线并不受影响。而随着这种攻击次数逐渐增多,骑兵的冲击力就会逐渐变弱。当矛尖锋锐渐渐消失,自然就无法破盾。   现在出现的这些步兵以及降卒,则像是从天而降的巨石,同时落到所有盾牌上。不管是直面兵锋的,还是位于后方暂时和大军没有接触的部队无一例外,都被卷入其中,随后便是四分五裂瓦解冰消!   平心而论,小六对于徐乐的决定自然全力支持,也甘愿为了乐郎君赴汤蹈火哪怕是战死也无怨无悔。自己对于乐郎君无条件信任,可是对于这一战,根本就没有任何乐观看法。从上阵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个想法,这次注定是要败了也是要死的。即便是乐郎君天神附体,可以靠一己之力摧毁这十万人的大阵,也不可能救出李家那位九娘。也就是说,自己这边最乐观的结果,也就是打败骁果军活捉那个混账李密,别的根本做不到。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两个字:时间。   也别说这十万人同自己打,就是站在那里让自己这些人杀,等把他们杀光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人家难道等着自己杀人不采取动作?到时候自己这杀敌,人家那边杀九娘。两下比较,肯定还是李密速度更快。   尤其是当看到烟火冒起的时候,小六的心就彻底凉了。慢说经过之前的厮杀,军队攻击速度有所下降。就算始终保持一开始那如虹的气势,也要一道道防线去突破。等杀透十三道防线来到李密面前,也就剩下给李嫣收尸了。   小六自然是愿意救李嫣的,对于这位李家贵女,玄甲骑的好朋友,自己自然是希望不遗余力去搭救。可是人生无常,作为边地长大的后生,见惯了生离死别,对于生死二字早就看淡了。人生有命,哪怕是富贵人家子弟,也逃不开老天安排。   不能为了死人牺牲活人性命,这是边地百姓通行规则,也是百十年来为了延续家族而形成的生存智慧。不管外人如何评价,就当事人而言,必须承认这种规则自有其道理所在。   小六挡在徐乐前面,固然是为了保护乐郎君,以及在徐乐面前卖弄手段希望获得认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徐乐热血上头不管不顾救人,最后人没救出来,还把自己搭进去。   可是万没想到,情况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眼看着所有的防线陷入了混乱,哪怕是没和玄甲军产生接触的那些部队,也开始陷入混乱。有的人推开路障逃跑,有的人则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军将们再也不能承担指挥的责任,反倒是带头逃命。哪怕是小六这种不精于韬略,也缺少指挥大军作战经验的,也能看出来,自己的对手已经败了!   冲上去,杀光他们!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不用人教也懂得战斗本能。小六一声呐喊,随后催动坐骑便往前冲。他快徐乐则更快,他的脚力刚刚冲出十余步,徐乐胯下那匹得自裴行俨的宝马便已经冲到了小六前面。   小六想要拉徐乐的辔头却又不敢,只能低声说道:“乐郎君……你……”   “不妨事!”徐乐的声音同样压低,语调低沉而急促:“瓦岗军的人看着,不能让人看了笑话!”随后两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便冲到了最前锋。   玄甲冲阵,主将居前!这是玄甲骑的规矩,也是玄甲军可以在面对任何对手时都能保持高昂士气以及胆量的秘诀。身为玄甲之主,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能让自己落于人后,让部下舍命拼杀自己安享太平。这是徐家几代人的带兵规矩也是为人的准则,徐乐自然不能弱了祖宗名头!   小六心知乐郎君脾气,劝是劝不住的,只好默默跟上,让自己紧随徐乐身后,保证可以第一时间遮护乐郎君安全。而就在这瞬息之间,玄甲骑也做出了调整,韩约、宋宝一左一右包夹在徐乐两侧,看上去是个很正常的阵列,实际上就是在保护主将。   毕竟并肩作战多次,互相都已经有了了解,也熟悉自己主将情况。不需要真的说出来,只看小六的行动以及徐乐在马背上的样子,就知道他此刻情况不乐观。现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稍微一点变化,都可能让战局急转直下,谁也不敢大意。   徐乐也很清楚,自己现在其实就是个空架子。看外表自己挟新胜之威,阵斩号称无敌的宇文承基,正是风头最盛之时。可是实际上自己此刻脏腑如同火焚,周身气血乱窜不受控制,头疼如锤凿,甚至能感觉到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往外凸,似乎随时都可能炸开。   现在的自己倒不是说没有一战之力,但是如果遇到悍将,处境多半堪忧。然则此时此刻只许向前不能后退,总不能在瓦岗军面前,弱了玄甲骑的威风!这一战不光是和李密打,也是在和徐世勣打。自己在找他的弱点,他何尝不是找自己的弱点?若是让他发现自己也有破绽,那么心中敬畏之意一去,今后再想收服他可就难了。   哪怕是强撑,也得继续撑下去!   终究是多年勤学苦练打下的根基,虽然此刻身心俱疲,就连用惯的马槊都变得分外沉重。但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大槊也端的稳稳当当,只看外表根本看不出真实情况。只要不遇到硬手,也不会露出破绽。如果真有硬手……   徐乐看看身旁两将,心中毫无惧意。就算真有什么硬手,韩约、宋宝、小六以及身旁这若干袍泽,也足以替自己打发了。部下相信自己,自己也相信这些部下,这才是正常的将帅关系。若是连并肩浴血的战友都信不过,还能相信谁?   事实上自己也多半没有了出手的必要。随着徐世勣连环杀招递出,十万人的大阵已经变成一盘散沙。疑兵、搅乱军心,这些都不是什么新奇手段,可是要用对地方也不是容易事。如果不是在恰当的时机施展出来,对于大军的影响其实非常有限。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阵斩承基令骁果丧胆,徐世勣这些手段也未必有多少作用。   可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   能够把握时机根据战场情况及时做出处置,本来就是一个优秀统帅应具备的能力。更何况徐世勣早就有了通盘考虑,否则不会准备那么多唐军旌旗,而且把所有步骤都安排得妥当,这些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何况徐世勣也不是光做完这些就放手不管,事实上现在战场上最活跃的并非玄甲骑而是瓦岗骑兵。   不同于玄甲骑堂兵正阵列队而行,这些瓦岗游骑是以小队的形式分散成若干股,在战场上来回穿梭运动。一方面继续高声呐喊瓦解骁果军斗志,另一方面则是对部分还处在观望状态的骁果军以重击。   毕竟这么庞大的队伍又分散开去,不可能同时崩溃。有很多人是因为身边的人开始逃,自己就跟着跑。但也有些人或许是在犹豫,或许是根本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木在那没有反应。这些人便是瓦岗军所要打击的目标!   本来防线之间用于通行的道路不是一条直线,道路来回变化,顺着路走很容易就走到死胡同。可问题是此刻本应该负责保卫通路,攻击外敌的骁果军已经失去斗志,自己逃命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杀人?如此一来道路就只是道路,没有了危险。而所谓的迷阵在徐世勣眼里,不过是小儿把戏。别看这阵图乃是李密视为自己独门绝技的看家宝贝,可是其原理布局,其实还是离不开上古军阵变化。   可论起对军阵布局的了解,李密又如何能和徐世勣相提并论?但见瓦岗骑兵化整为零后,如同鱼游大海一般,在这些防线内肆意穿插如履平地。所谓的迷阵布局,对他们根本不起作用。那些一时还未溃散,又或者还没来得及溃散的步兵,很快便被这些游骑以及他们手中的弓箭、长矛、骨朵所席卷。再一阵腥风血雨四散奔逃或是干脆化为肉泥!   骁果军败了!彻底的败了!   徐乐心中有数,看似强大的十万大军,此刻已经不足为患。接下来自己要做的就是直抵六合城,救出李嫣,杀了李密! 第九百九十一章 瓦解(一)   位于高地的裴仁基,也被军阵的变化彻底搞乱了阵脚。他带兵多年沙场经验丰富,不管胜仗败仗都打得多了。也知道战场上风云变化,胜负往往只在须臾之间。可是这么快这么大的变化,却是他生平所未遇。   由于距离以及消息传递速度的关系,他此时还不知道宇文承基已经被杀。只是看到远方似乎出现唐军旗号,随后骁果军就突然失了斗志,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如果是一两处防线还可以理解,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整个大阵都开始崩溃。   作为一军统帅,裴仁基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眼下这种情况。哪怕是孙、吴再世韩信复生,面对这种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败了……这次是彻底的败了!   裴仁基很清楚,到了这一步已经是人力难挽。也别说是自己,你就算把上古的军神兵圣找来,也改变不了局面。他不是不知道,李密这个布阵本身就存在着巨大问题。十万大军分布于方圆数里,又用这些木桩拒马分割开去,打仗的时候首尾不能呼应。这都是战场大忌,也是取败之道。哪怕对方只有三五万人马,也足以把己方十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可问题在于,对方去哪里找五万人马?就算是洛阳王世充发了癫,拿出全部家当帮助徐乐。凑个一万多人也就到头了。两万人不到的队伍,能和十万人打平就不错了,要想击溃己方大军未免有点异想天开。更何况从自己掌握的情况看,对手也就是徐乐那八百人而已,哪怕他们都是天兵天将,也不该有这么大的能耐!   再说就算是败,也不该是这么个败法。自己立马高处看得分明,军阵的崩溃是个渐进过程。先是前线兵马突然就乱了,紧接着第二、第三,相邻的以及相邻的相邻……这一连串的崩溃显然不是无缘由的,更不可能是玄甲骑的功劳。   由于自己也是出身大隋官军体系,对于朝廷军伍的方略战法算是了解。裴仁基很清楚,像骁果军这种精锐禁卫军,拥有自己内部的消息传递方法。这既是为了战场上及时沟通,也是保护贵人时候的需要。这种手段和口令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外人无从得知,哪怕是同为大隋官兵,也不会了解他们的内部手段。   李密也不是不懂这个,他的内军也是有这种手段的。不过他的方法和骁果军肯定不一样,所以也对骁果军的传递口令没什么兴趣了解。这种情况明显就是前线骁果军决定逃跑,同时还给自己的袍泽发出了信号。告诉自己的袍泽手足,打不过了赶快逃命。   就像是战场上通知军情一样,也是这么一个传一个,所以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传遍全军。只有自己这个统帅因为并非出身骁果系统,又为了避免李密疑心不敢过问,所以才对情况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肯定出现了令骁果军认为是灭顶之灾的变化,才导致全军迅速崩溃。这变化到底是什么?哪怕自己无力回天,总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否则这主帅也未免太窝囊了?再者三郎现在又是什么处境?是否也被裹入乱军之中?   就在他思虑的当口,只听一阵马蹄声急,裴行俨已经在他那些扈从拱卫下分开队列来到面前。军情紧急自然容不得闻讯,裴仁基开口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徐世勣率秦琼、罗士信助战玄甲骑,徐乐阵斩宇文承基,李唐大军突至。”   裴行俨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似乎是在说一件旁不相关的小事。可是这话落到裴仁基耳朵里,不亚如晴空霹雳,震得他眼前一黑,在马上微微摇晃。   这一句话里所包含的信息,哪条拿出来都意味着巨大的变化。相对而言,反倒是阵斩承基这条似乎影响最小,也最是微不足道。毕竟打仗就要死人,哪怕是所谓的无敌大将,也不是不死之身。战死沙场情理之中,裴仁基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真正让他感到惊讶的,还是徐世勣和李唐大军。   徐世勣出现,意味着这位昔日瓦岗谋主军神公开反叛和李密唱对台戏。虽然李密是瓦岗之主,可是如果论资格,他和徐世勣、秦琼等人比还弱了三分。如果突然发难,李密确实有可能以君主身份通过命令处死徐世勣。可是到了战场这个环境,两方公然敌对的话。瓦岗军到底有多少人支持李密,又有多少人支持徐世勣,可就是一件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李唐大军的出现,就更是一个足以影响战局的变数。眼下这个大阵,在明眼人眼里,就是个被动挨打的玩意。无非是欺负玄甲骑人少,外加有人质在手,徐乐只能硬着头皮硬冲硬打,才具备一定威胁。如果李唐大军到来,那么这个所谓的布置就是个笑话,被击溃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可是就这些,就能让十万大军变成这副德行?哪怕是败,也不该是这般快!   裴仁基看向身边的兵马,指望这点亲兵要想逆转战局并不现实,可未尝没有一战之力。战场混乱,就意味着还有翻身的机会。三郎悍勇,手下亲兵又善战,若是舍命一击,或许可以一搏?   不等他下令,裴行俨已经抢先说道:“大人还在等什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裴仁基立身之处虽然不是战场一线,但是距离也不是太远。如果是正常情况下,他的位置倒是相对安全。就算敌军想要打到他面前,也得费不少的力气。可是现在军阵大乱,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安全地带。全军都在骚动,哪里还会有漏网之鱼。就裴家父子身边这点人马,在十万大军面前什么都不算,随时可能被裹挟其中乃至于被吞噬。   裴行俨所说的,算是保全军伍的见解。可问题是这种见解,本不该出自他的口,更不该是他们现在这个身份该说的话。乃至于裴仁基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是愕然地看着儿子,不敢相信这种言语居然是他说出来的。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父子身上的责任有多重。单就是一个败仗,就足以让父子人头落地。如果再来个临阵脱逃弃军先走,那真是长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如今之计只能舍命一战,未战先走是什么道理?   除非是……   裴仁基到底是人老成精,心思很是活络。转念之间就猜到了儿子这话的意思,随后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三郎……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虽然眼下败阵之局已成,但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李密也不是没打过败仗,他手头的本钱,也足以支撑这种规模的败仗。说到底这些骁果军不过是战俘,在发放给他们武器之前,这帮人根本就是奴隶不在瓦岗战力体系内。李密自己的内军还在,瓦岗的正式军队也在。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把这些兵马都牺牲掉,以瓦岗的兵力和李渊继续周旋,输赢胜负也无定数。   退一步讲,就算李密打不过李渊,至少也有充足的力量找到自己父子,结果自家性命。就算是要另投明主,也得有个人投奔才行。难道三郎方才已经和徐乐搭上了交情,准备去投奔李渊?   不容裴仁基想明白,裴行俨猛然大喝:“李密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不配做瓦岗之主!兵败将亡就在今日,大好男儿怎能为这等猪狗不如的小人丢了性命?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不管去哪里,都好过死在乱军之中。保护大人离开!”   他来的路上已经和自己的亲卫通好了消息,他这句话一出口,那些亲兵发一声喊,几乎同时抢上,趁着裴仁基及身边亲卫没反应过来,前后左右把裴仁基裹了个严实。裴仁基心知不好,正待发作号令,一名军士已经在他的坐骑屁股上戳了一记,战马吃痛一声嘶鸣,不受控制地向前便跑。   裴行俨这当口又说道:“大人往这边走!”说话间轻舒猿臂抓住辔头,就算是此刻负痛狂奔的战马,也抵不得裴行俨神力。被他这么一拽,战马只能乖乖按照裴行俨心思转向,随后由他拉着就走。   那些军士见此情景,只当这是裴家父子早就商议好的事情,不过是演一场戏给自己这些人看。他们本就是裴家父子的亲卫,加上身处乱军之中巴不得早点脱离险地,因此全都按着裴行俨吩咐,簇拥着裴仁基便走。   裴仁基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局面,然而看到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心中便有了计较。或许这一次自己该听儿子的话,至于结果如何,便只好听天由命。   想到此处他便由着儿子心思,在一众亲兵护卫下离开战场。凭借裴行俨的本领再加上这些亲兵拱卫,区区乱军自然是留他们不住。不过随着裴仁基的离开,也意味着战场已经全面失控。本就涣散的军心,至此已经是彻底无法收拾。   原本飘扬的战旗颓然倒地,刀枪盔甲散落的到处都是。那些原本用来迟滞骑兵的栅栏、拒马被推的到处都是杂乱无章,上面斑斑点点满是血迹。这些血并非来自对手,而是那些急于推开障碍的逃兵。   挡在玄甲骑面前的障碍已经不复存在,原本位于重兵拱卫之下稳如泰山的六合城,此刻已经出现在徐乐面前,即将直面玄甲锋芒! 第九百九十二章 瓦解(二)   冲锋!冲锋!   身为骑兵不怕难不畏死,乃是基本的素养。哪怕前方是铜墙铁壁,自己也要靠着快马大槊一击破敌,就算是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才是骑兵应有的觉悟!   在徐乐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接受这种理念教导。阿爷更是不止一次说过,武艺可以通过勤学苦练一点点提高,一天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反正只要肯吃苦用功,总归是能把这方面的短板补齐。可心性意志胆量,却没有那么容易培养。有胆无艺还可以称为勇士,至少可以做陈不占。可若是有艺无胆,就是彻底的废物,本事再大也毫无用处。   也正是因为这种培养,是以徐乐纵然遇到无数凶险,乃至数次遭逢死劫也不曾怕过。过去如此,今日也是一样!   自己纵马冲向骁果军阵时,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可是做梦也没想到,战况会变得如此顺利。固然在开战之前,自己已经做了充足准备,各方面的布置都有,并不是真的带领部下送死。可毕竟打仗就是打仗,尤其是这么一场不对等的战争,牺牲在所难免。自己身为军主冲在第一线,战死也是情理中事。   就算是有若干布置,最理想的结果也是一路浴血冲杀,最后冲到李密面前设法救人。然而没想到现在非但不用浴血甚至不需要冲锋,只要不停地催动坐骑加速往前冲就行了。   前线和六合城的距离看上去很远,实际上也就是几里地的事情。之所以难以接近,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有兵山将海层层阻隔,每前进一步都要经过亡命厮杀,就算是再如何了得的军队,要想突破十三道防线到达六合城下,至少也得几个时辰时间。   现在兵马已散路障已经拔除,这个距离对于骑兵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要说十万大军散的无影无踪自然不可能,不过这些骁果军宁可自相践踏,也会下意识避开玄甲骑兵。这是一种本能,也是玄甲骑之前连破数阵积累的威风所致,如墙而进的甲骑,在骁果军眼中已经成为钢铁恶魔。不需要任何人下命令,也会下意识地选择避开他们,躲得越远越好。是以徐乐一路前行毫无阻碍,六合城城墙越来越清晰,鼓吹声也越来越响亮,徐乐的心也渐渐缩紧。   在自己部下面前,当然要保持一切尽在掌握的风度,这是主帅的必备素养。可是说良心话,能否救出九娘,这谁说得准?毕竟人在对方手里,生死不在自己掌握之内。这不是说能杀善战或者勇不畏死就能解决的问题,自己打得再出色,也挡不住李密脑子抽风下毒手。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是拍胸脯说一定能救下九娘,那才真的是心口胡柴。   自己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能救自然要救,如果救不出来,就杀了李密为她报仇仅此而已。至于说更多的,就不是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哪怕是李渊或者李世民,也不会因为这个对自己苛责。都是带兵打仗的,谁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要换做他们,多半连这一战都不会打,而是一方面悼念九娘之死,一方面擦干眼泪准备报仇。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战场情势的突变,让救人有了希望。越是有希望的事情就越是怕绝望,如果到了这一步最后功亏一篑,哪怕是自己也多半要抱憾终身。饶是已然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徐乐此刻也难以自控,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变得既快且乱不成章法。   自己之前那番苦战损耗不小,外加上身上实打实的伤,这些影响都不是说这么短时间就能恢复的。哪怕是用上家传心法吐纳导引血气,也不过是让症状得到些许缓解,不可能恢复如初。一身本事更是不到平时的一半,而李密的六合城也不是全无战备。   他在哪里他的内军就在哪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内军可不是骁果,他们是徐世勣苦心孤诣练出来的精锐,平日里更是被李密以重金厚币犒赏恩养,不管忠心还是士气,都不是骁果军这种新附降兵可以。甚至在徐乐心中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如果李密从一开始就不搞这些把戏,而是直接用八千内军硬撼自己这八百玄甲骑,不说一定能赢,但至少比这个十万步兵大阵对自己的威胁更大。   眼下虽然击破了骁果,但是并不意味着就没了障碍,内军这个敌人总归还是要解决。倒不是说怕了他们,而是这好歹也是八千精兵。就算自己能胜,也得需要一个时间去解决。这个时间内,九娘的性命如何?万一千辛万苦胜了内军,却只能救回一具尸体,而且还是刚死不久的那种,未免让人心里窝火。   徐乐心中想着,双腿用力猛夹马腹,让战马跑得快些、再快些……   可是眼前的情形,让徐乐心里也有点发毛。面前的六合城虽然烟雾冲天鼓吹依旧,但是看不到任何战备迹象。城头上没有士兵持弓相待,城外更没有士兵列阵等待交锋,这未免也太诡异了。   要知道这好歹是八千人,不管他们战斗力如何,人数总归是摆在那里。而六合城就是巴掌大的地方,他怎么也不可能把八千人都装在里面。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城外有内军层层环绕拱卫其中的李密,再有骑兵往来奔走作为机动。哪怕李密再怎么谨慎,不舍得第一时间把骑兵投入战场,也应该让步军和自己交手。这一个人没有是怎么回事?   埋伏?还是陷阱?   以李密的为人,用出什么歹毒计策都不奇怪。可是任何计策都离不开人去完成,饶是徐乐通晓兵法,也想不出有什么陷阱能够在没有人操作下完成。   难道是六合城内藏了伏兵?可就是这么大点地方,能藏多少人?那点人又能起什么作用?所谓伏兵不过是搅乱自己阵脚,然后再有大兵趁机杀出才能有用。可是就眼前这个战场是李密特意选的,为了十万人能够布阵,就是一块宽敞平地,哪里有藏兵的地方?好几千人往哪藏?自己又不是瞎子,藏到哪自己看不见?   就在这当口,眼前六合城突然自己动了起来。这城池本就是用木板拼搭而成,要动也是不难。不过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饶是豪勇如徐乐者心中也不由得一紧,不知又是什么歹毒埋伏即将发动。   城墙迅速的被拆卸、分散,几块木板挪开并不会导致城池坍塌,只是露出了足以供两三人出入的缺口,其目的显然是充当城门。而随着这城门的出现,一骑白马自缺口处冲出,就在这匹马冲出城池的刹那,那本来被拆掉的木板又都装了回去,重新把六合城遮掩个严严实实。   瓦岗军多有良马,这匹白马也不例外,同样是神骏非凡。马上之人一身盔甲鲜亮,背后还披着素色披风,随着战马奔驰披风随风舞动很是威风。马上横放一杆马槊,战马两侧悬挂撒袋,内中盛满雕翎。   仅此一人一骑迎着玄甲骑冲来,赫然是要单骑讨战冲阵!自玄甲骑成军以来,基本都是以少胜多,再不然就是仗着几位主将勇武盖世,单骑去冲对手的阵。孤身一人主动冲向玄甲军阵的这还是第一个。尤其眼下玄甲骑虽然人困马乏但是锐气正盛,十万骁果军都被击溃,谁心里不欢喜?   要说不累是假的,可是这时候身体上的疲惫已经被这种大胜带来的喜悦心情所掩盖。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感觉不到身体疲乏的。反倒是锐气正盛杀气冲天,都恨不得再杀几个强敌立功。这时候一个人来冲玄甲骑的阵,和送死也没什么分别。   小六见来人悬挂的撒袋做工精良,不问可知乃是能工巧匠用心制造。一般而言,挂这种撒袋的也是善射之士,心中不由得起了争斗念头。不容分说箭已搭弦,弓开如满月,箭簇直指来将面门。   “不可动手,自家人!”   小六的动作并没有瞒过徐世勣的眼睛,只是他一直控制着全军动作,因此所在的位置比徐乐落后了一个马身,正好看到小六摘弓搭箭的整个过程,立刻开口提醒。只是小六是何等性情?别看他对徐乐俯首帖耳,换个旁人试试?哪怕是自己的胞兄韩约,偶尔数落的狠了,他都要小声嘟囔几句,更别说其他人。   徐世勣的话在他而言,根本一钱不值。他也知道徐世勣出身瓦岗,那么对面来的人可能是其故旧好友,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对自己来说,那就是个会走的人头战功,哪能放过?   他生怕徐乐顾念徐世勣颜面,也跟着说一句自己不好再下手,当下更不怠慢,手指松动弓开连珠,只听一声弓弦声响,四枝雕翎如同连珠般朝来将射去。正是他从梁亥特部落神射手处学来的草原绝技:一弓四矢连珠箭! 第九百九十三章 瓦解(三)   哪怕是在九部鞑靼中以射术闻名的梁亥特部,也不是人人都有连珠箭的手段。凡是能练成连珠箭的,全都是部落里面受人尊敬的神射手。虽然地位不如突厥里面的射雕手,相去也不甚远。而这些神射手内部,也有高低强弱之分。   能够三箭连珠的,就已经有资格被称为神射手,像小六这种连发四箭的,就是在神射手中,都是顶尖的存在。更难能可贵的是,明明是射出四箭,却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外人听来似乎只开了一次弓,这就是顶尖中的顶尖。有这份手段的人,不管到任意一个部落,都是受人尊敬的英雄好汉,即便是素来残暴的突厥,也一样会把这等人视为大英雄予以重用厚赏。   梁亥特部最为兴旺时,也就是一两个四箭连珠的射手,可就算他们,也做不到小六这种开弓速度和准头。经过几番苦战,以及徐乐的点拨,外加上当日江都初会承基时的顿悟,如今小六在射术一道上的修为,足以比肩顶尖斗将。别看这手本事是和梁亥特部落学的,早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些梁亥特部落的射手反倒是不如他。   虽说这一弓四箭是仓促出手没有准备充分,可是要想避开也非易事。但见四枝箭如同长虹破空而至,就算是骁勇善战的猛将遇到小六的连珠箭,多半也是不死带伤。徐世勣、徐乐两人都没想到小六有这一手,这时候想要阻拦就已经来不及。   眼看这箭簇直奔来人射去,却见来人不慌不忙,也没有横槊招架格挡,猛地朝马腹下伸手一抓,一张宝雕弓已经托在掌中,随后单掌用力一拍撒袋,四枝羽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落到他的掌中。   随后只见来人弯弓搭箭,弓弦抖动不停,四枝羽箭在空中连成一线,迎着小六射来的箭而去。只听一阵叮当作响之声,两人的箭簇全都落入尘埃。   若是眼迟或是分神的,基本也就是听到几声金铁交鸣,再就是看到一地箭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倒是小六面色一变,一声怒喝道:“再来!”   原来他看的真切,来人这四枝箭不光是把自己的箭挡下,更是每一箭的箭头正中自己射出箭矢的箭头。两两对撞力量相当,才有现在这个结果。   光说以箭破箭就已经是神乎奇技的手段,现在这一手更是证明来人在箭术一道的造诣,已经到了神而明之的地步。哪怕是本领高强如徐乐,也就是看过他的槊法气力,单以箭术论,也不见他有过这种手段施展。不管怎么说,就凭这一手射术,来人绝对有资格在天下顶尖英雄中占有一席之地。   一开始小六的想法只是割一颗大将的人头立功,现在则是见猎心喜,一心要在箭术上和对方争个高下。身为武将自然都是不服人的脾气,小六因为年岁和身体的原因,不会和人在刀马气力上较劲,输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要紧。可要是谁说弓箭一道他韩小六不如某人,那就非得分出个高下来不可!   他没有来人那拍撒袋的功夫,但是抽箭速度也丝毫不慢。眼看一击无功,伸手之间又将四枝雕翎抽在掌中。只是不等他认扣搭弦,徐乐已经抢先说道:“够了!来得既是朋友,便不可坏了交情!”   小六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唯独对徐乐的话奉若圣旨纶音,一听徐乐下令,这第二轮的连珠箭便不敢再放。   可是他不放箭,来人却不领情。脸上扣着铁面具看不到面目表情,只听用带有几分金属回声味道的声音冷哼道:“沙场之上有敌无友,哪里有什么朋友!某今日就是要领教你们玄甲骑的厉害,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来!不结果了某,那位李家公主怕是就要没命了!”   “混账!”小六一咬牙就待放箭。   徐世勣这时却已经催马上前边催坐骑边呐喊道:“三郎何必如此?世人不知你王伯当何许人,难道某也不知?你若是对妇孺下手毒手,还有什么面目在徐某面前出现?不问可知,现如今那位李家九娘定然安稳,至于你来……不过是求死罢了!”   他说话当口,坐骑已经和徐乐这玄甲头一列先锋并行,而秦叔宝、罗士信两人这时候也自催马赶到护卫徐世勣。秦叔宝也是放声道:“你若是想动手,便先朝某放箭!我倒要看看,三郎你的箭是否会朝朋友身上招呼!”   听他们这么一说,徐乐自然就知道来人身份,正是昔日瓦岗五虎之一,后来主动让出名位给裴行俨的瓦岗第一神射王伯当!   虽然为将者弓马娴熟乃是基本要求,尤其瓦岗这种草莽起家的绿林军,某些地方和突厥游骑相似,骑射是擅长手段不算稀罕。可是放眼瓦岗军中,哪怕是骁勇如裴行俨,狂傲如罗士信者,也不得不承认自家的射术与王伯当相比颇有不及。也只有他,才有这份手段以箭破箭挡下小六的一弓四矢。   可他就算箭术再怎么高明,也是孤身一人,硬撼玄甲骑还是死路一条。再说他刚才只在破招并没有反击,显然也没有杀人的意思,徐世勣说他求死,这话倒是没说错。这倒是也解释了徐乐心中一个疑惑,好端端的为何打扮成这副样子?这披风虽然看上去威风,可是在战场上显然属于累赘。拼命的时候,谁也不会披着这玩意和人交手。都不是第一天上阵的新人,这点道理还想不明白?若是说寻死,倒是解释得通了。   从李君羡和徐世勣那里都了解过,王伯当是李密铁杆心腹。两人情同手足,关系远超君臣。李密对王伯当信任有加,王伯当也对李密忠心耿耿。不管到了何等局面,他都不可能出卖李密或是背叛,尤其是徐世勣被逼走以后,王伯当更是成了内军主将。他出现在六合城是情理中事,可是这种求死的行为就有点莫名其妙。他既然有求死的勇气,为何不敢放开手脚打上一仗?放着八千内军不用,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找死,这图什么?   王伯当被叫破行藏也没什么态度变化,手中依旧举着自家的宝弓冷声道:“自古来成王败寇,今日瓦岗兵败,王某身为主将理当丧命于此。徐乐,你还等什么?某实话告诉你,李家九娘已经被某杀了。你杀了某,拿着首级交给李渊,既是立功也是赎罪,更是为自己的朋友报仇。别犹犹豫豫像个妇人!”   徐乐再糊涂,也能听出来他说的是假话,更能感觉出来其中情况有变。手中大槊一举,玄甲骑兵全都勒住坐骑,以墙阵而立面对单人独骑的王伯当。徐世勣这当口也勒住脚力,口内喝道:“不可胡言乱语!你就算想死,也不该说这种混账话!”   秦琼更是说道:“旁人不知你王伯当是何等为人,难道秦某也不知道?你如此讲话,可是把我们也不当好朋友了。虽说你和李密交好,可我们的交情总也不假。难不成你只认那一个朋友,不认我们这几个手足?”   随后秦琼又对徐乐说道:“你们不要误会,三郎性情我们晓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绝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杀戮妇孺。某以人头作保,九娘只要在他手中,肯定是安然无恙。千万别信了他的胡话,这厮昏了头只想寻死,别中他的计!”   徐乐缓缓掀开面覆看向对面的王伯当,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雕虫小技骗得了谁?倘若是九娘真的死了,你就该带着她的尸体出阵,某必然将你碎尸万段。如今你单骑出城,九娘自然平安。某原本以为,李密虽然卑鄙无耻,但他身边总归还有二三好汉。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堂堂瓦岗虎将,一朝兵败就没了斗志只想寻死,这种胸襟气度,又能成什么大事?秦叔宝、徐世勣、罗士信等人当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和你这种人为友!藏头露尾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还敢自称英雄?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他这番话说得极重,王伯当又是出了名的好面子。饶是徐世勣也不由得担心,因为这两句话激怒王伯当当下就厮杀起来。不管立场如何,王伯当的为人还是很为瓦岗群雄所称道,只要有一线机会,还是想要努力把他争取到自己这边。哪怕注定要分道扬镳,也不想自己亲手结果他性命,就算是亲眼看着别人杀他,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可是作为敌对双方,徐乐杀他本来就是天经地义。饶是徐世勣今日作为徐乐友军帮了大忙,也没有立场为王伯当开口求情。刚才喊那几声已经是尽力而为,徐乐肯给面子自己感激不尽,而不是说真的有把握让徐乐按照自己吩咐行事。如果王伯当压不住火翻脸动手,徐乐动手杀他,那是谁都拦不住的事情。   可是王伯当并未如徐世勣想象那般暴怒出手,而是冷冷一笑,将宝弓随手一丢,又把面覆摘下丢到一边,随后飞身下马单膝点地,跪倒于徐乐马前! 第九百九十四章 瓦解(四)   不管秦琼还是徐世勣,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王伯当是什么脾性,大家作为朋友最熟悉不过。哪怕是在李密面前,他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主。李密称王后努力要建立威仪,消磨原本属于瓦岗的绿林习气,对于规矩尊卑看得极重。忤逆魏王举止失仪都是罪过,哪怕是程咬金这种人,在李密面前都要努力提醒自己遵守礼仪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放肆。只有王伯当是唯一的特例。   倒不是说他可以不把李密放在眼里,而是说他没必要刻意伪装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遇到不满意的事情就翻脸骂人,最轻也是满面阴沉把不快写在明处。放眼瓦岗上下军将兵卒十几万人,能如此率性而行李密又不会发作降罪的,也就他那么一个。   这不光是因为两人交情好,也是因为李密熟悉王伯当脾性。知道他不是刻意落自己面子,或者不把自己这个魏王放在眼里,而是他就那么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让王伯当压住火气或者顾虑其他层面的东西,简直是痴心妄想。   要杀了他不难,要让他低头却是难如登天。这么个性情的人,居然会跪在徐乐马前?这是出了什么事?徐乐又有什么本事,做到这一步?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徐乐已经开口。他并没有动地方,而是坦然接受了王伯当的下跪,口气依旧冷漠:“身为战将不能统率三军,不能疆场效命,身为堂堂男儿汉,不能保护妇孺。这算哪门子好汉?瓦岗的脸面,怕是都要丢尽了!现如今知道自己错保庸主,就想着一死了之,这样的心性也配叫豪杰?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这天下怕是就没几个活人能剩下!今日之事并非成王败寇,而是天道有常,你认还是不认!”   “三郎,起来说话!”   秦琼素日与王伯当交好,看不得他受委屈,这当口也顾不上其他,大声喊叫,希望老友至少不用受这个屈辱。可是王伯当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说得没错。某身为大将不称其职,理应跪拜谢罪。再者,某也要为魏公请罪。其人虽然做下种种错事,更是不识大体与大唐为敌罪该万死。但不论如何,他总归是反隋的英雄。便是武德天子未登基时,也曾与魏公书信往来相邀共同举事。人都说李渊为人宽和仁厚不念旧恶,难道就不能饶了魏公这一遭?九娘的命加上某的命,能不能换魏公不死?”   徐世勣等人这才明白,原来王伯当下跪,主要还是为了给李密求命?这确实有点出人意料。还是那句话,李密虽然打了败仗,但是也不至于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当日他跟杨玄感打得败仗比这个严重多了,他都能跑到瓦岗东山再起。如今好歹还有瓦岗大军作为依托,大不了整顿兵马接着打就是。王伯当怎么会认为,李密到了需要乞活的地步?   就算眼下的战场,也还没到一锤定音的时候。八千内军不管论人数还是实力,都在徐乐的玄甲骑之上。倾尽全力一战的话,胜负尤未可知。毕竟徐乐所部厮杀多时人困马乏,裴行俨和徐乐换马,就是考虑到战马的体力。其他人可没这个更换脚力,坐骑更是不能和吞龙相比。是以玄甲骑的战力和一开始相比,其实已经打了几分折扣。   占大头的步兵就更是拼凑而成,里面既有临时补充的民夫,也有来自江淮的士兵。这些人的战斗力参差不齐,彼此之间也没什么配合的经验,拿来作为疑兵震慑骁果军还凑合。真和久经训练的内军厮杀,多半是要吃亏的。   换任何人都知道,这时候应该放手一搏,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也要先分高下再说。怎么还没打王伯当就降了?这可不是勇三郎的性格!   莫非……   秦琼忽然醒悟,怒喝一声:“李密这狗贼带兵逃了?”   王伯当没有作声,只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战场虽然喧嚣混乱,但是就六合城前这方圆之地,变得格外寂静。所有人都被秦琼的话吓得不轻,大多数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这一切证明,这似乎是唯一正确的答案。非如此也解释不清楚,那规模庞大的内军到哪里去了。   那可是整整八千人啊!如果不是逃了,总归也能看到他们的踪迹。如果不是他们逃了,又怎会让堂堂勇三郎失去斗志一心求死?求死不成之后,又改为代李密乞活?   还是徐乐开口了:“原本某也不信,堂堂蒲山公会如此不济。可看到王三郎单骑赴死,再加上眼前这一切,某也不得不相信,就是这么个情形。那位追随再世霸王举兵抗隋,曾经意气风发想要夺取天下的瓦岗之主,就是这么个无能之辈!除了以妇孺为质要挟旁人,再就是玩弄阴谋权术搞些鬼祟伎俩。真到了战场上,不要说和某比拼高下,就是和我公平一战的胆量都没有!为这种人效力,还真不如死了来得干净!不但他走了,八千内军也被他带走了,这六合城就是个空城!王三郎按说理应也随着他一起走,如今既然留下,自然就是抗令。所抗得命令,多半就是和九娘有关!”   要说徐乐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能恢复到正常情况。不过他的头脑却已经变得异常清醒,思路也格外清晰。剧烈的头疼虽然对于思考影响很大,但毕竟是从小打下得功底,对于痛苦的耐受力远胜于常人。是以就算再怎么难受,也没影响徐乐思忖战情,对于当前情况做出分析。   别看没有亲眼看到所发生的事情,但是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所见情形,分析出来的结果也不会相差太远。从一开始李密下令鼓吹,估计就是一方面对李嫣下毒手,另一方面逼迫自己赶紧过来,不给自己从容调度的时间。而战场的突然变化,让李密被吓破了胆。本来他应该带着内军直接到前线,用自己的威望加上内军的武力震慑乱军重整队伍,如果真那样做,那么这一战的结果是什么还难以预料。   可是他显然不是这种豪杰,在生死关头做出了最差的选择,带着兵马逃之夭夭,同时还对九娘下了立杀命令或者是把人带走继续当人质。但不管是哪一条命令,显然都没得到执行。而有这个本事抵抗李密命令的,就只有素日就敢和李密公开唱反调的王伯当。   依李密为人,如果是正常情况,他完全可能翻脸不认人对王伯当这个老友下毒手。可问题是现在是要逃命,他连杀人的时间都不想耽误,很可能最后就是说几句狠话,然后带人逃跑。至于王伯当是什么立场,李嫣生死问题,总归是不如他自己性命来得要紧。   现在六合城内估计就是王伯当的心腹,另外就是九娘李嫣。   从王伯当的反应看,徐乐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没错。只见面前这位瓦岗豪侠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随后又听得他一声叹息。   “世人只知玄甲徐乐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才知是元戎之才。徐大,若论武艺,你十个也比不上他一个。原以为讲韬略就要反过来,可如今看也未必如此。你们两人斗智,你也未必稳操胜券。若是为敌,你便要小心了!”   说话间王伯当起身,随后朝徐乐示意:“人就在城内,你们可以进去了。你们谁来取某的首级?还是准备将某献于长安城武德天子面前?想王某一介草莽,献俘君前也没算不上什么大功。还是一刀杀了来得干净。”   说罢便微微抬头,大有引颈受戮的意思。   徐乐却是微微一笑:“某还没答应你是否饶过李密,你便要求死?不想看看结果,听听某如何作答?”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乐郎君如何决断是你的事情,某又如何能代替你做主?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某今日求死是为己,求活是为友。心意已经尽到,至于结果如何听天由命,某又何必在意。”   “好一个勇三郎!倒是瓦岗好汉的样子!”徐乐看看王伯当,目光中也不禁流露出赞许之意。还是那句话,比起李唐朝中的文武,还是瓦岗军这些绿林好汉给自己的感觉更好,也和自己更对脾气。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出身绿林不在朝堂,才能保持这种味道。如果有朝一日他们身份变化,或许也会和现在那些大唐武臣一样,让自己感到隔阂甚至是厌恶。   只可惜这位好汉注定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和李密的交情以及这人的性情,就注定他不是李君羡,不可能加入到玄甲骑队伍里。哪怕是强行留下,也是给自己找麻烦,反倒是白白让这位好汉轻视。   不过王伯当这个态度,还是得到了韩家兄弟等人的好感。小六更是低声说道:“乐郎君,这人不错,我看他的脑袋还是别要了。反正今个咱们杀人不少,也不差这一颗首级。”   徐乐昂声道:“大丈夫行事只求快意,区区性命算得了什么?若是贪生怕死,又和李密那等鼠辈有什么分别?不过王三郎这等好汉,不该死在今日!这颗人头暂且寄下,有什么话进城再讲!”   王伯当看看徐乐,随后也是一阵朗声大笑。“怪不得五娘子那等人物,会投奔在你的麾下,倒是一个好汉子!他也算是有了个好去处。也罢!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进城!”   随后只见他将右手食指、中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响亮呼哨,但见六合城随着这声哨响,在众人面前迅速消失,从一座城变成了一片片木板。之前怎么拼装上,现在就怎么拆开。装的快,拆的自然也不慢。随着朝向众人这面的城墙迅速消失,便露出原本被木墙遮蔽的军士,以及军士簇拥保护下的九娘李嫣。   随着木板挪开,李嫣和徐乐四目相对,眼神在空中碰撞,旋即便如同被磁石吸住,紧紧黏在一处再不分开! 第九百九十五章 瓦解(五)   战场并不是一个容纳风花雪月的地方,这倒不是不近人情,而是儿女之情乃是两人之间的事不涉他人。战阵偏偏是成千上万人共同作用,才能得出结果的地方。很多事情能做不能说更不能让人误解,如果让人觉得,自己这成千上万人,最后实际是为了两个人的儿女私情搏杀拼命,那怎么可能不寒心?又有几个人还能做到舍命交战不畏刀斧?   所以很多时候看似无情的事情,背后都有它的道理所在。李嫣身为武家女,自然懂得这里面的道理。而作为北地世家之首出身的女子,更是懂得“收敛”二字的重要。   可是道理归道理,情感归情感。能够始终以理智约束自己言行,用道理规范动作的,总归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尤其李嫣此番屡次遇险,更是险些被李密绑在高杆上烧死,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再看到徐乐满身浴血看向自己的样子,又如何能保持冷静?   当下她不顾一切朝着徐乐疾冲,挡在面前的几个军士,被她用尽全力一冲一撞,竟然是被撞得东倒西歪,硬生生被她挤出一条路,朝着徐乐疾奔而去。   在此时此刻的李嫣眼中,千军万马无数豪杰都已经不复存在。她的眼中心中,只有对面战马上那位满身血污单手握槊的英武少年郎。她也知道,对方既为一军之主,身上便有自己的负担和责任,容不得肆意妄为,更不能不顾一切。他有他的职责有他的负担,一切行动也必须与自己的身份相符合。   再者说来,徐乐也没有任何必要对自己作出回应。他今天能够带兵到这里,一路突破十万人军阵直抵六合城前,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从对方身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态。只要是些许的与众不同,又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自己就心满意足。   可是情况似乎并未如她所愿,徐乐似乎真的只是在尽人臣本分,当发现自己能跑能冲之后,就没了什么表态。仿佛自己这个人只要安全,他就可以放心,其他都没必要在意。甚至目光都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多做片刻停留,一扫而过便看向别处,难道自己在乐郎君心中,便只是大唐公主李家九娘?   一念及此,李嫣只觉心中竟是说不出的酸楚,大难不死脱离险地的喜悦全都荡然无存,心中空落落的只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就算此刻自己再被人捉去用火来烧,又或者暗箭冷枪伤及性命也没什么要紧。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心中没了盼望,于生死便也就看得淡了。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变得缓慢且蹒跚。   可是就在此刻,李嫣那逐渐失去神彩的双眸陡然一亮,脸上笑容顿时绽开,身形重又变得矫健起来。原来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徐乐的坐骑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间超出了身旁众人一个马头。导致原本如同刀斩斧剁一般整齐的骑兵队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突出。   如果这情形发生在其他队伍身上或许就只是巧合或是寻常,可是发生在玄甲骑徐乐身上,那就绝不是能用巧合两字解释的。他……心里有我!   李嫣的心情瞬间从谷底直冲云霄,只觉得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这些日子缺衣少食担惊受怕的痛苦全都荡然无存,只恨不得一步冲入玄甲军阵,最好是直接跳到徐乐那匹战马上。   只是徐乐那边已经抢先开口:“小六!请九娘上马!”   小六牵着一匹马越阵而出来到九娘面前,脸上也满是笑容:“九娘没受伤吧?我早说过你是福将,不会有什么闪失。你先上马再跟我说说,可有人得罪了你?只要这人在这,我第一个饶他不过!”   九娘白了小六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若说得罪,你怕是第一个。就是不知你准备怎么发落自己。   不过总归是李家的女儿,一瞬间的情绪失控,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知道这个场合不比寻常,更不是和徐乐密谈的时机。不管心里有多不甘,现在都只能强忍着。非但不能多说一个字,甚至都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接触,乖乖飞身上马,随后便在小六保护下直奔玄甲军中。   毕竟大队人马此番出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救李嫣。尤其是那些新招募的步兵以及高世雄所部,他们不像徐乐,对于这一战的结果并无把握。完全是靠徐乐个人魅力感召,才甘心赴死与强敌交锋。眼下虽然战场上占了先机,可是对于最终结果还是没底。李嫣出现得越早,就越是有利于稳定人心。毕竟沙场混乱,有时候一个小的信息传递误差,都可能引发大乱。   李嫣只要出现,大家就知道李密肯定打了败仗。有这个信念在,后面的战事就方便进行。   王伯当的六合城其实并没有全拆,主要就是拆了面对徐乐那一面,方便大队人马进来。可是整个城池的占地就那么大点,也不可能真的让所有兵将进入。何况这里还有原先王伯当自己的部下在,也要占用一部分空间,能够容纳的外人也就更少。   肯跟着王伯当留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心腹部曲,彼此之间生死与共,若是王伯当死,这些人也必然会随之殉身。是以方才若是小六真的一箭射死王伯当,李嫣的结果如何还真就难以预料。   王伯当自己不怕死,甚至是一心求死,可是他既然为李密考虑,也不能不为这些甘愿跟着自己留下来的部众着想。他们从抗令留下那一刻,就已经断了和瓦岗的关系。如果这边再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这帮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徐乐心里也有数,王伯当请自己进来,也是要谈这些,是以真正进入六合城的也就是玄甲骑主要军将再就是徐世勣、秦琼几个原本瓦岗军中的要人。   众人都不曾下马,而是立马城中举目四望。徐乐边看边点头道:“某在云中时,便听人讲过,大隋皇帝有一座木城。人到哪里城便搭到哪里,比起寻常的行宫方便,也比突厥人的汗帐气派。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在徐家闾乡下,自然是没机会见到,没想到今日倒是开了眼界。这六合城名不虚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不敌真正的城池坚固,可要是有心死守,也足以和骑兵颉颃。”   王伯当面色冷峻:“这六合城本来就是为了对抗那些往来如飞的草原胡骑所制,四周既有串令警报,也有射士可以操纵弓弩的射孔。只要有足够的箭簇,抵挡骑兵几个时辰不成问题。玄甲骑虽然悍勇,却利于阵战不善攻坚。倘若某凭城死守,敢问乐郎君胜算几何?”   徐乐摇摇头:“不曾真正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某只知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城破之时某担保城中之人全都要人头落地,不会有一个人幸免!”   徐世勣在旁打个哈哈:“王三郎不要胡吹大气了,你这守城的法子,不外乎把九娘挂于高杆之上,扰乱玄甲骑军心,让他们无法专心应战。且不说这法子灵验与否,我只说一句话,就你王三郎的为人,能做出这等卑劣之行?到时候怕不用人打,只要骂上几句,你自己就要方寸大乱调度失灵。还守几个时辰?能守一顿饭的时间,我就算你本事!”   王伯当却是毫不退让:“领兵守城的未必一定是我!张童仁、陈智略他们,可没有这么多讲究!”   徐乐悠然道:“我相信李密身边能做出这等下作行径的非止一人,但是有本事靠一座木城抵挡徐某兵锋的,却只有你一个。换做是他们守城,须臾之间便会化作齑粉!”   他说话的时候不光看向王伯当,也顺带用眼神扫了一下徐世勣。“骑兵利于野战不利攻坚,这是所有为将之人都懂的道理,徐某又怎会不知?我徐家几代为将,昔日玄甲骑马踏天下纵横南北,难道就没人想过凭城死守抗衡玄甲?所有这样想的人,人头都挂在了玄甲军将的矛尖上!李密或许就是想起往事,生怕自己重蹈覆辙!”   “乐郎君如此说,就是认定我等任你宰割?”   “徐某只是实话实说。徐某生平最敬好汉,你王三郎的人品手段某都知晓,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的部众皆可留下性命。哪怕他们不肯放下兵器,某也许他们随意离开。日后沙场再遇,大家各凭刀剑说话就是。至于李密……他的死活由圣人做主!不过谁要是觉得,凭借二三劲旅或是一座木城,就有了和玄甲骑讨价还价的余地,那便是大错特错!徐某敬好汉重手足,但不受要挟不谈交易!”   “乐郎君也不要太过自信,李密已经带兵逃走,待等他集齐部众卷土重来……”   “王三郎说得好笑话!你觉得我会给他这个机会?今日之战事关玄甲生死,也同样关系他李密的生死,他败了就是一败涂地,生死都要掌握在我的手中!至于整顿兵马再战?别做梦了!他已经没了这个机会!王三郎你想必也明白这点,又何必自欺欺人,在此拖延时间,没用的!” 第九百九十六章 瓦解(六)   风从六合城城头吹过,吹得仅剩不多的几面瓦岗战旗有气无力地摇动,就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王伯当恰在此时抬眼望去,正好将这一幕看到眼中,心里泛起一个念头:昔日瓦岗战旗随风招展之时,可比现在精神多了。那时候一帮草莽汉子跟在翟让那样一个绿林大豪身后东征西讨,说不上要做什么也说不明白自己最后能到哪一步。每日只有打不完的架,再就是被官兵追得到处乱窜。   要说日子,现在比那时候自然强得太多。要说家底,现在也比那时厚实了不知多少。可是不知为什么,曾经支撑着所有人走下去的那股劲却再也找不回来了。这其实不光是李密谋害翟让事发这一件事造成的,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苗头。哪怕是豪迈如翟让,也对这种情况毫无办法,只能退位让贤希望李密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人就像这些战旗,没了精神就失了神髓,什么也做不成了。壳子还是那个壳子,没了神韵就什么都不是,说好听的叫做行尸走肉,说难听一点就是个傀儡木人什么也做不成。   李密当初也不是那么胆小的。他能跟着杨玄感造反,投奔瓦岗后又能提出攻取洛口、黎阳粮仓的谋略,又怎么会是个胆小的?别的不说,就是对付宇文化及和他的骁果军时,局面也很危险。那时候的李密面对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骁果军,也不曾怕过分毫。照样满身披挂亲自在前线指挥,虽然他的用兵手段和武艺都不算出色,可至少这份胆量在。   也正是因为他这份胆略,才让部下儿郎人人争先。不管徐世勣的策略再怎么厉害,调度指挥再怎么高明,部众没有这股胆量锐气,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不管面对漫天箭雨还是骁果军的刀山枪林,李密都没有怕过什么,反倒是举着宝剑一个劲前冲。自己还得反过来保护他,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中了流箭或是挨了暗算。   这次的李密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前面胸有成竹,仿佛万事都在掌握之中。等到骁果军一乱,既不肯听自己建议亲自领兵出阵振奋军心整顿队伍,也不肯在六合城留守。如果他肯留下而不是带着内军撤退,只要这六合城能拖住徐乐一时三刻,最终的结果或许就不是这样子的。   要知道打仗和高手比武一样,往往就是瞬息间的变化就会影响最终结果。徐乐这支人马完全是靠一口气撑着,只要能让他们受挫折,就不愁打不过他们。这个道理自己懂,李密自然也懂,可是懂不代表愿意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甚至还想带走李嫣继续当人质和李渊讲和。   或许徐乐说得是对的,从李密想要讲和那一刻开始,他其实就已经输掉了这一战。不是输在运筹帷幄之能,或是钱粮兵员上,而是输在了胆魄二字。三军不可无帅,当主帅的都被人吓破了胆,下面的兵士又怎么会有斗志?一个失去胆魄的主帅,又怎么让下面的人信服?   徐世勣看看徐乐:“乐郎君莫非另有妙策?否则徐某鲁钝,实在看不出李密为何败了这一战就无力再起?须知他的根基……”   徐乐摇摇头:“他的根基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的根基理应是瓦岗军的绿林好汉,是那些四面八方投奔的英雄豪杰,是翟让给他留下的大好基业。是他自己非要以骁果治绿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能怪的了谁?徐某虽然不曾在江湖行走,好歹也认识几个绿林朋友,知道这其中的规矩。做首领的最忌讳不公道、没胆色,再就是背叛同道!你们自己想想看,这些忌讳他哪条没犯?”   徐世勣、王伯当都不言语了。   徐乐看看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九娘这次吃亏不小,人就算没什么大事,光是受的惊吓也非同一般。日后在长安城中,更有无数的麻烦要去解决。归根到底,这一切还不都是徐世勣、李密这帮人惹出来得?自己虽然欣赏徐世勣等人的性情,可是李嫣的仇不能说就真的放下,那样的话还能算人?   不对他们动刀动枪,也不可能真的在言语上给什么好态度。再说瓦岗中人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傲气,这也是他们这么多年顺风顺水惯了,尤其是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导致他们从心里就看不起正规军将。不把这个势头给压住,这帮人将来就还是心腹大患,是以决不能在他们面前落入下风。   再说自己也没说错什么,李密干的那些事,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自毁根基!   放着绿林人不用非要用骁果军,惹得瓦岗上下人心离散,这些都是客观事实。如果不是有李密这些行为在,光凭徐世勣等人在瓦岗的老关系,去散布消息离散部众,能起到多少作用可是难说得很。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讲义气念旧情,尤其绿林这么个险恶环境,更导致人心难测,单纯靠情义打动人心可不是容易事。   之所以很多计划得以顺利推进,主要还是李密自己胡作非为导致人心离散。那些人与其说是为翟让、徐世勣等人鸣不平,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讨公道。尤其是之前李密以骁果军威慑绿林军,动辄就要行军法砍人头的行为,已经触及到瓦岗军将的底线所在。大家支持你李密,是为了功名富贵不是为了人头落地。摆明了对着绿林人开杀,还指望绿林人对你忠心耿耿?   只不过李密要是一直赢下去,那些人未必有胆子造反。这就跟驯兽一个道理,只要驯兽者在野兽面前表现得足够强大,再怎么暴虐对方都不敢反抗。时间一长说不定真的被乖乖驯服,还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问题就在于,李密这次败了,而且是惨败!先是十万大军被八百玄甲骑打败,接着是八千内军不敢交战就逃之夭夭。李密或许有无数个道理解释自己这些安排,这些道理也或许确实符合兵法。但是徐乐知道,这些道理再怎么对也没用,对于绿林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你败了!而且是这种窝囊的败仗,这时候便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新账老账都该算个清楚。   李密最大的短板,还是没有自己的班底。他借助骁果军打压绿林,就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心腹武装可用。也就是内军还可以,也正因为此他才把内军当宝贝,生怕他们有所损伤。不敢让内军和玄甲骑交战,多半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生怕内军损失过大,压不住那帮盗贼头目。   只可惜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内军拼掉一部分家当重创玄甲,那帮人绝不敢多说半句话。如今你把内军保全下来,甚至为了保全他们不敢打仗,那些绿林人才真的会饶不过你!   再说精兵本来就是打出来的,光养着不打仗,不让他们经受血火淬炼,这所谓的精锐也会很快退化,用不了多久就会堕落为弱旅。   徐世勣略一思忖,也能明白徐乐的信心所在。可是比起徐乐,他还是有点担心:“李密素有手段,你也不要太小看他。瓦岗军的根基,也远比你想得更为深厚。别的不说,单就金墉城便堪称坚城,军中有广有粮草。凭城坚守不算难事,时日一久他便可以重整旗鼓,到时候胜负难以预料。况且……洛阳那位也不是善男信女,他站在谁那边谁又说得准?不如挟新胜余威,订城下之盟。李密如今心胆皆裂,必不敢违拗。乐郎君领兵在外,完全可以先行定夺。一战迫降瓦岗的功劳,也足够了。”   他话里的意思,徐乐当然明白。说到底就是对玄甲骑没什么信心。别看这一战赢了,玄甲骑依旧是一股虚火。毕竟没有个稳固的后方,就连粮草供应都没有保障。这种情况就只能速战速决,一旦进入僵持状态,这种不利因素会被进一步放大,到时候就该是玄甲骑倒霉。   更重要的是洛阳王世充,那就不是个可以信赖的盟友。徐世勣这次夺令牌外加突然袭击活捉王仁则,强行夺取了洛阳的兵权,后面肯定还要惹出祸来。唯有尽快和瓦岗结束战事,才能让王世充不敢轻举妄动和徐世勣作对,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再说对于王世充来说,徐乐、李密全都是仇人都死了才好。一旦战事进入对峙状态,他万一背后偷袭徐乐,情况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从这个角度看,徐世勣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不过对自己来说,这些道理不管是真是假,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结来一句话就是:毫无意义!   自己的态度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玄甲骑不接受交易!李密不是自己的朋友,更没有交情可讲。自己要做的就是彻底把他制伏,要么他主动投降,要么就是做自己的俘虏乖乖被押到长安听候发落没有第三条路走!   至于金墉城?   真当他还回得去? 第九百九十七章 瓦解(七)   战场的风吹不到金墉城,由于距离和通讯手段的关系,对于前线情况战局变化,金墉城得到的基本都是滞后消息。往往是前线都打出分晓了,金墉城内才知道我军进展顺利或是偶有小挫。这种情况按说是不正常的,毕竟没远到那个份上,如果有心扫听总是可以打探到。但是正因为不正常,大家才都默契的不去关心。这种不正常的背后,是魏王意志体现。他不希望后方的人对于前方情况有所了解,那么金墉城内的人就要有自知之明。   如果谁逾越了雷池,试图去了解自己不该了解的信息内容,那么不测之祸不知几时就会落下。随随便便一个通敌的罪名落下来,便是个人头落地的结果。   是以大家索性安心装起了糊涂,至于这里面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没人说得清楚。反正大家也有自觉,在金墉城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三件。转输物资、修缮城防、守卫城郭。   不同于真正意义的城池,金墉城目前还属于瓦岗军事要塞性质。说是城其实更像是关口,而且由于战火袭扰商路断绝,税收功能也基本消失殆尽。唯一的作用就是作为军事物资尤其是粮草的输送中转站存在,保证军粮及时供应就是这里最重要的职能。只要粮草可以及时接济,其他的事情就都没那么重要。   虽然魏公也下过修缮城池的命令,可是大家都知道,魏公是要到洛阳做皇帝的。金墉城修得再坚固也没用,将来逐鹿天下的时候,这里也起不到多少作用。再说修城是苦差事,要做也该是等得了天下之后征发徭役来完成。让一帮刀头舔血的爷们做这个,这不是大材小用?谁敢下这个命令,被指派到的爷们就敢吐他一脸唾沫!   至于守卫就更是笑话,自己这帮人就是贼祖宗,惯于偷营劫寨偷袭城池的,谁能来太岁头上动土?虽然说自古以来,两军交锋劫粮就是常态。可是现在己众彼寡,正面防御尚且不足,能分出多少兵马来偷袭?就算来也是送死!绿林人别的不会,不让人抢自家粮食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谁敢来动金墉城的脑筋结果肯定是死路一条。   在瓦岗军内部,也有一个认知。只有公认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过失的废人,才会被安排到金墉城做守将。到了这里倒是不缺功劳,输送粮草及时,日后论功行赏肯定有一份。但是也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发展,现在正是打天下的时候,日后论功行赏裂土封王,金墉城守将这种就只能靠边站,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官职。   这一认知直到大战爆发前,守将突然变成魏征,才发生了改变。由于李密这次是全力对付徐乐和玄甲骑,瓦岗武人都得到了调遣。或是前往内军听用,或是按照命令分守关口,总之是没人能闲的住,至于镇守金墉城的任务,就落到了魏征这个文人头上。   不同于徐世勣,魏征算是更纯粹的文士。他不但不善于厮杀,也不太善于指挥军队。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将略,只是他的指挥手段哪怕和绿林响马比也不算出色。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重要,恰恰相反,他也是李密极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一来他善于用谋,往往能够出谋划策赞画军机。随着仗越打越大,他的作用也就越来越重要。随着战争规模的变化,瓦岗军过去那种做贼的经验以及绿林土办法就越来越失去用途。只有正规的军阵谋略,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二来则是魏征处理庶务的能力,放眼瓦岗也不做第二人想。在绿林人眼里,这或许算不了什么。顶多就是能料理民间的杂务,再就是算账记账如同个写账先生。可李密总归是要做皇帝的,当然知道对于国家而言,魏征这种人的作用,足以抵得上数十员猛将。   大家都知道,他是魏公眼前的红人。把这么个红人丢到金墉城,要么是说明他已经失宠。要么就是说明这里的地位发生变化,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中转站,非要人不能镇守。   也正因为此,人们对于魏征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拗。好在魏征也不是个好寻事的,来这里的目的更不是杀人立威或者整顿什么。事实上他连修城都没管,上任之后做的事情就是理清账册清查库房,搞清楚金墉城到底有多少家底。   原本瓦岗军对金墉城的管理就是一团糟,粮草运进来多少又运到前线多少,有多少车马运力,又有多少民夫,消耗需要多少,完全都是两眼一抹黑。反正就是让我运粮就运粮,至于中途损耗多少我也没办法,谁运都是这样。车马调度不及时,或是民夫不够用,那也是这么个情况谁也不是神仙,大不了你就打我军棍我反正是没别的招。   魏征到任之后便开始整理账簿,如今总算是把这些都算个明明白白,也总结出了一套调度统筹安排运输的法子。在他的计算中,如果再运粮草,耗损可以减少三成,速度则可以提高一倍。这一出一入可是好大一笔数字!这还是在中原作战,日后到了征战天下的时候,这种损耗就更是个无底洞。不赶紧弄明白,瓦岗有多少家底都不够这么折腾的。   可问题是,还能有以后么?   衙署内,魏征看着案几上的六枚铜钱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   每逢乱世便是谶语、占卜大行其道的时候。人们越是对前途失去信心,就越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以及命运之上。哪怕是王侯将相,往往也会厚养方士、神棍,或是与所谓“大神通”者相善,就是希望这些人真的有法力可以帮自己逢凶化吉,早点从这个乱世中摆脱出来。   杨家父子崇佛,也是一样的道理。魏征虽然不信神道,但也相信占卜之术。这六幺金钱的手段,就是他从一位号称当世神仙的袁姓道人处习得,每逢不决之事便拿来占卜吉凶。   自己也知道,占卜永远不会给出一个确切的结果,只是一个朦胧的甚至是模棱两可的预告,最后还是要看怎么解读。越是大事越是如此,如果一件关系成败存亡的大事,给出的指引非常明确,那反倒是要仔细斟酌,想想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只不过眼前这个卦象显示的信息,还是让自己有些难以捉摸。自己在占卜胜负,也可以说是占卜生死。   不同于那些混吃等死的守将,他当然知道现在的战局是什么样子,更知道安排自己来此的目的。名义上看,是李密在战败玄甲骑后必然席卷中原,需要得力的人组织粮草供应。实际上是把自己安排到这,确保这个地方不出现意外。一旦战局有变,这里就是李密的退路之一。   狡兔三窟,他的退路当然不会只有这一条。可是退路越多,就越不是好事。   自己也不止一次劝过李密,按照袁神仙的槊法,算命和做人一样,最忌讳半信半疑。如果对自己的占卜没有信心,那最好就别算,否则也只会得到虚假的结果。做人也是一样,没开战就想到逃跑,这总归不是什么好兆头。   别看自己是文人,但也知道士气的重要性。以众敌寡,就直接集中大军冲上去就好了。手握重兵还犹犹豫豫甚至想着逃跑,当兵的士气能高到哪里去?因此自己最近这几天一直在为即将爆发的战争占卜,希望得出一个明确的信息,了解这一战将是何等方式收场。   可是这卦象也未免太奇怪了。   它是个吉卦,但含义是死里逃生否极泰来。如果是武将得这么个卦象,还可以解释为他在战场上会遭遇危险,但是最终不但不会有闪失还能平步青云。自己身在金墉城,能有什么死里逃生得情况?   如果真到了自己面临生死灾厄的时候,那就不光是前线打败仗,而是敌人直接围困金墉城。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自己还怎么否极泰来?这到底是自己算错了,还是卦打错了?   魏征摇摇头,收起金钱,准备再次占卜。按照规矩,一件事一天只能问卜一次,否则也是半信半疑。可是这个结果太过匪夷所思,自己不重新占卜实在说不明白。可是没等他第二次占卜完成,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魏公好雅兴。” 第九百九十八章 瓦解(八)   别看魏征是文人,毕竟是在强盗窝子里面讨生活的,耳濡目染于江湖经验也比寻常人强出许多,反应更是利索。听到动静后第一反应不是抬头看,而是双手抓住案几猛地掀起!将案几做盾牌在面前一挡,人则是就地一个翻滚离开方才跪坐之处。手在腰间一摸,一柄匕首已经抽在掌中,口内更是高喝道:“来人!”   他这一系列反应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若是落入寻常人眼中,多半就是眼前一花,没等看清楚怎么回事,魏征就已经完成了避险、自卫、呼救三个动作。单就这份反应和速度,足以证明其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有资格做金墉城主官!   虽说金墉城不是什么金城汤池,也没必要修成那样,可是并不意味着其真的防守废弛可以随意来去。魏征之所以不主持修城,是因为知道没这个必要更没这个时间。在城池布防上,他还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日常的巡更宿卫,负责警戒的斥候哨探,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尤其是自己居住的衙署内,更是布置了大批武士以备不测。由于自身是文人的原因,魏征实际上比大多数军将更谨慎,也知道突袭斩首对自己的威胁远比对寻常武人威胁更大。   自家事自家知,虽说自己也练过些武艺,但总归不能和真正武人相比。如果真的遭遇刺客,肯定是不能指望自身手段斩杀来人。是以衙署外松内紧,看上去就是自己卜算,实则暗中布置了数十名身强力壮的熊虎之士。只要自己能撑住一时三刻,他们就足以将来人斩成肉泥。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听出来这个声音具体是谁。但是他可以确定两点,这人肯定是熟人,这人肯定不是金墉城内有资格进入自己衙署的武人之一。确定这两点也就足够了。   要知自从魏征上任以来,专门对衙署定了规矩。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任何人不得擅闯衙署违令者斩!一旦有紧急军情到来,也必须有专人负责引领通传,否则也按照擅闯处置。   别看平日魏征是好好先生模样,更是不像寻常军将那样动辄破口大骂。可这不代表他的军令是儿戏,事实上城中的绿林豪强并不怕那些动不动就骂人动武的粗汉,大家都是粗胚对打对骂就是了。反倒是怕极了魏征这个白面书生。他行的是军法,讲的是规矩。小事打打马虎眼怎么都好,他一本正经定的规矩,就是要人遵守的。谁坏了他的规矩,他肯定要谁的命!   是以不管这人是谁,首先就犯了军令,而且肯定不怀好意。不管他什么来头,也先拿了再说。   随着魏征这一声呼喝发出,他的身形也从匍匐变成了躬身猫腰,尽量缩紧身躯防备暗箭。与此同时,他这才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但见一个锦衣大汉就站在门首处看着自己。   他似乎是被自己的反应吓住,或是没想到自己一个文人居然如此利落,一时间有点糊涂,居然没有任何动作。从自己掀桌到现在,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这是谁家的刺客,居然如此无用?你好歹也是个武人,总不能比我个文人更迟钝吧?   不对!   魏征的心陡然一缩,他意识到对方不是没反应过来,而是认为没有动的必要。因为就在这刹那间,魏征只觉得周身汗毛竖起,仿佛有什么危险即将降临。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娇小的影子从天而降直落向自己身前。   这影子似乎是从衙署横梁上下来的,由于动作实在太快,魏征甚至都来不及分辨,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小腹处便传来一阵凉意。直到此刻魏征才看清楚,那个从屋顶上落下的,竟然是个眉目如画身形娇小的异域少女。看她那如画的五官以及巴掌小脸,再配上那我见犹怜的眼神,若是在大街上遇到,只会以为是当垆卖酒的胡姬,又或者是流亡至此的草原贵女。   可若仔细观察,便能感觉出她眼神中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就连魏征这种习惯和绿林响马杀人狂徒打交道的主,见到这眼神的时候也不由得心头一紧。这眼神并不像是随时准备翻脸动手的杀人狂徒,反倒像是山中的野兽看待猎物。这美貌小娘仿佛随时可能化身为雌兽,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再把自己吞噬干净。   而这小娘双手各持一柄匕首,右手刀横于面前,左手匕首则已经刺穿了自己身上的衣衫,锋刃直抵小腹。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就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这个女子拥有着惊人的速度和爆发力,手中匕首也是精炼利器。这样的人拿着这样的宝刀,要取自己的命简直易如反掌。今日留下他们不难,可是如何自保,就得好生斟酌斟酌。   脚步杂乱兵器叮当作响,那些奉命埋伏的武士这时候才刚刚赶到。可是自家主将已经被人制住,这些武士一时间也不敢上前。而那先头开口说话的汉子这时候微微笑道:“怎么?几日不见便不认得某了?某与魏先生虽然谈不到交情,好歹也是故人。今日重逢不给碗酒吃也就罢了,拿刀动剑就太不够朋友了!”   李君羡!   这时候魏征终于认出了来人,正是不久之前投奔徐乐的五娘子李君羡。大家虽然都是瓦岗军,但是平素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印象也不是太深。再说做梦都没想到李君羡会出现在这,心中没有防备,也就没能在第一时间把人认出来。直到此刻听声认人,才认清李君羡身份。   他这一出现,眼前这少女的身份就不难猜。毕竟在开战之前,李密已经通过王世充、李建成等途径,得到有关玄甲骑的诸多情报,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玄甲骑中众军将的身份、本领以及相貌特长。步离虽然不是正规军将,可是她的相貌出众又有一身神出鬼没的暗杀本领,自然也在情报搜集之列。   魏征作为李密谋主,自然是看过这些资料的,也知道徐乐身边有这么一位。只不过在他想来,今日之战事关玄甲骑存亡,全力以赴尚嫌不足,也不可能有余力去做其他的事情。步离这种人虽然不适合安排在正面战场厮杀,但也不可能安排到这里来对付自己。   且不说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刺客的作用本来就有限得很。即便刺客真的有用,也该用来刺杀李密不是自己。就算这小胡女一刀结果了自己又有什么用?除了世上少一个魏征,对天下又能有什么影响?   从情报中已经得知,步离少言寡语神秘莫测,哪怕是玄甲骑的军将,和她相熟的也没几个。似乎除了徐乐以外,没人能和她交流。魏征也就不在她身上费时间,而是侧头看向李君羡。   “某以为五郎此刻应该在洛阳城外,随同乐郎君与我家主公交战,没想到居然大驾光临,倒是有些失礼了。不过五郎你家主上,此番怕是白费心机了。你应该知道某是什么心性,该不会以为白刃加身,就能让某屈膝投降率军归顺吧?徐乐或许不知我是什么为人,难道你也不知道?好歹也是翟大心腹,糊里糊涂死在这里岂不冤枉的很?”   李君羡微微一笑:“魏先生是有名的木人,某又怎会不知?这绰号还是翟大给你取的。说你行事只考虑全局不考虑自身,倘若一件事对你有利于大局有害,你也会反对到底。哪怕是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是以翟大私下不止一次说过,不知你魏先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像你这种人,这种心思,早就该粉身碎骨才对。”   魏征冷哼一声,脊梁挺得越发的直:“既然知道某的心性,你还来送死?”   “若是其他人在此坐镇,某也就不来了。不过正因为魏先生的性情,某才决定走上一遭。瓦岗上下都说你是李密心腹,某却知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心腹,也没有人有资格做你的主上!在你魏先生心中,只有天下二字,因公可以废私,为了天下可以无我。既然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轻易舍弃,自然也就谈不到什么朋友交情,主公恩典,我说的对也不对?”   魏征一愣,自己这个性情难说对错。但是总体而言,和这个时代总显得格格不入。便是几个好友,也弄不明白自己想些什么,最多说自己古怪不近人情,却不知自己并非不近人情而是从来没把人情纳入考虑范围内。反倒是李君羡这么个不熟悉的人,把自己看透了?还是说是那位已死的翟让才是自己的知己?   “魏先生为了天下可以辅佐任何一位明主,于你而言没有谁是你要追随到底的主公,你可以舍弃翟大,自然也可以舍弃李密。只要能让天下一统,你辅佐谁都可以,这话没错吧?”   “五郎这话对错且放在一边,这与你的来意有何关系?该不会是想对我说,你家主帅才是值得某辅佐的天下之主?”   李君羡微微一笑并没言语,而是轻轻拍了两下巴掌,步离身形向后一退,那对匕首如同变戏法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小狼女就那么看着魏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全然没了之前的敌意。   此刻四周尽是魏征的武士,步离又主动放弃了威胁,似乎李君羡有充分把握不会被害,主动把性命交到了魏征手上。   可他越是如此,魏征心里就越是起疑,反倒是不敢轻举妄动。 第九百九十九章 瓦解(九)   魏征行事素来谨慎,甚至被徐世勣批评为谨慎过度畏首畏尾。两人私下谈话时,徐世勣更是曾经说过,玄成若是遇事能够果决一些,少想些有的没的,也可以自领一军征战天下而不是只能充当参佐。自己更不明白,一个遇事能够冷静到只计算全局不考虑自身的人,怎么到了小事上就不能当机立断立刻做出处置!   可惜话虽然这么说,性情又哪里是说改就改得了的?魏征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自己生逢乱世胸藏锦绣,理应为天下苍生谋一条活路,而不是给那些枭雄充当走卒帮他们开疆拓土。自己亲眼目睹过百姓在大隋治下过得是什么日子。地方官吏如何联合豪右盘剥普通百姓,把他们看作是会说话的牲畜而不是人,根本不吝惜人命,只想着在他们死以前尽可能多的榨取出膏腴以自肥。   杨家父子也是一样,他们不管想法如何冠冕堂皇,实际上也是把苍生看作牲畜财帛,所谓的爱护,也不过是和乡间土豪爱护自家的牲口一样。为了打压北地世家消耗豪强之力,不惜把百姓的身家性命作为牺牲品陪绑。明知道以力量对比以及地方的实际情况,肯定是普通人比世家豪门死得快,也照样我行我素毫不手软。   就算是在所谓太平时日,也能看到成村得人饿死或是逃亡,哀鸿遍地民生凋敝的情景更是随处可见,也就是在那时候,魏征便打定主意,要把杨家天下掀个底朝天!自己的才学理应要造福这个天下,而不是某个皇帝,是以自己效忠的对象就不是某个人,而是谁能让天下变好自己便忠于谁。   从追随翟让到李密,都是出于这个目的。也知道这个过程充满凶险,自己的心情不好,更是容易在这个过程中丢掉性命。自己不怕死,但是不能这时候死。起码要死在为天下苍生谋活路这件事上,而不是稀里糊涂被人砍掉脑袋。   你徐世勣虽然号称儒将,归根到底还是个武夫脾性敢于弄险冒险,我这条命是为苍生活,哪里能像你一般冒失?   虽然明知道李君羡现在的做法可能是故弄玄虚,可自己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喝令动手,生怕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再说就步离刚才露的那手本事,自己也不能不防。若是现在翻脸,他们固然要死,自己却肯定会死在他们前面。   正是这些顾虑,让魏征没急着下命令,而是看着李君羡:“五郎远离自家将主来到此地,难道就是为了找我叙旧?还是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我的心思为何,不劳烦你费心揣测。咱们未必是对头,但肯定不是朋友。念在咱们相识一场份上,你和这位小娘束手就擒,我保证不难为你们就是。”   “羊鼻公!你这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李君羡面色陡然一变,喊出了这个颇有侮辱性的绰号。   魏征行走天下时曾经做过道士,民间俚语称道士为牛鼻子。而魏征生有异相外加这个道士出身,也就得了个羊鼻子的绰号。只不过这绰号是看不上他性情的人私下取的,当面不敢说出来,今日李君羡却直接对着他叫,这种行径和骂人也没什么差别。   他既然口出恶言,也就不再容让。别看身处武士围困之中,反倒是表现得咄咄逼人,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魏征才是闯入此地的奸细。   “夸你两句便骨头发轻,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真以为阿爷拿你这书生没办法?别的不说,就方才情形,步离只要手上稍微用点力,你现在已经躺下了!还敢让我放下兵器?是不是以为阿爷不敢杀你?我今日是特意为了你,还有金墉城一干袍泽的前途而来,你不但不领情还讲打讲杀?你以为阿爷怕你动武不成?来!你尽管下令,我看看哪个敢动!”   李君羡说话间手按腰间直刀刀柄,两眼扫视四周,瞪向那些武士。   能被魏征安排在此的武士,自然是他可以信任的心腹,手段也自了得。虽然单打独斗肯定比不上李君羡,可是这么多人放手围攻,怎么也能把他斩杀当场。可是说来奇怪,就见这些本应负责护卫的武士,被李君羡那么一瞪,竟然不是低头就是转脸,没一个人敢和李君羡对视,脚下更是不自觉地后退。别说放手攻击,就连开口呵斥或是举刀劈杀的人都没有一个。   魏征此刻也明白过味道,李君羡能够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面前,步离更是藏身于衙署横梁之上,显然城中有他们的内应。就连自己身边的扈从,也被他们所掌握?   不对!如果真是玄甲骑的细作秘密收买自己部下,自己不可能一点也没有察觉。再说这么多武士,不可能人人忠心耿耿,但也不可能都是见利忘义之徒。玄甲骑不可能让所有武士都听其指挥,还不惊动金墉城的军将以及自己。如此说来,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就是控制他们的不是玄甲骑,而是金墉城的军将。   毕竟自己是文人而非武将,又是半路加入瓦岗军,身边既没有部曲也没有打家劫舍时的伴当或是老班底。是以这些心腹武士,其实也是来自瓦岗军,只不过是划归自己统帅,加上足够的封赏以维持忠诚士气。这种关系和那种部曲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正常情况下倒是可以按照自己吩咐行事,但如果他们原本的上司或是军中的大将下命令,那么这些人的立场其实就难说得很了。   怪不得李君羡如此有恃无恐,想必是金墉城内已经有人和他勾结,至少在衙署内,自己是斗不过他的。想到这里,魏征便也放弃了硬拼的念头。至少眼下不是翻脸开打的好时机,就算要打自己也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行。   想到这里,魏征整整了衣冠,随后朝那些武士示意:“你们既然不肯动手,又何必听我命令?下去!”   武士们并没有动地方。   李君羡又拍了两下巴掌,这些人才缓缓离开。李君羡随后看向魏征:“这回你该相信,我不是在诈你吧?”   “五郎不必得意。倘若你可以控制整个金墉城,就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不过是与一两个军将有旧,靠着他们暗中相助才能暂时控制衙署。若是真的翻脸动武,这城中大半兵力依旧会忠于魏公。”   “羊鼻子你确实精明,阿爷骗不过你。”李君羡说话间来到魏征对面,先是把被掀翻的案几扶好,又弯下腰把掉落在地上的铜钱一一捡起,重又放回案几上,边放边说道:“魏玄成的六幺金钱,也是江湖一绝。不过我并不相信,倘若你真是能掐会算,就该先算算自己是不是跟对了人。李密那种卑鄙小人,注定要受天谴。你跟着他干,不就是等于和上苍作对?”   说话间他已经把铜钱捡完,恭恭敬敬摆放到案几上,随后朝步离使个眼色。在出发之前,步离已经得了徐乐军令,知道此番行动必须听从李君羡命令。再说自己只知道杀人,不会那些有的没的,不听李君羡的也没法完成任务。是以这时候只好乖乖听话,双足点地如同乳燕投林一般直冲衙署的立柱,随后双脚在立柱上借力反弹,又冲向另一根立柱。如此反复借力腾挪两三次,便重新跳到了横梁上。   魏征直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这小狼女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只成了精的猫。也别说有人做内应,就算是所有人都忠心耿耿,想要防范这么个人摸进衙门也不是容易事。这种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刺客,放开手脚厮杀未必有多厉害,可要是一对一暴起发难行刺,便是那些以勇武著称的上将,也未必能逃得过。   李君羡这时则收起了之前的怒气,重新规规矩矩跪坐于魏征对面,脸上也重新露出笑容。“现在我们可以好好交谈一番了吧?”   魏征冷哼一声,也自端然坐定。“那位步离姑娘手段高明,取魏某性命易如反掌。不过她的武艺再高也只能夺命不能夺志!若是想靠性命要挟逼我改投玄甲骑,便不必多费唇舌了。你得手段我知道,想杀就尽管动手吧!”   李君羡微微一笑:“若是旁人在此,多半就以为魏先生必然是个不畏刀斧的忠臣。就像老百姓敬佩的那些忠臣义士一样,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就算是刀子砍在身上也不皱眉头那种。不过这套把戏要想糊弄李某,怕是难以如愿。”   “哦?五郎心中,魏某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   “这话不对。第一贪生怕死未必是小人,单纯的不怕死也未必是豪杰。第二,我从没觉得魏先生是小人,只是相信你并不愚蠢。”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瓦解(二十一)   “徐大,你这话不对吧?”   徐乐说话得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是平和,听上去云淡风轻。不过从他口中说出,就有着非同凡响的效力,莫名就有一股威压之力,让人不敢生出抗拒之心。现场的气氛,也随着徐乐的话出现了缓和。   “徐大既然已经离开瓦岗,就不该以瓦岗军自居。若说这些财物兵甲都是你瓦岗之物,这话实在是不足以服众。”   王世充没想到徐乐居然会帮自己,虽然摸不清原因,但是总归知道该打蛇随棍上。连忙说道:“不错!徐将军持我军令牌,命令我洛阳军马听你调遣,自然是自认为洛阳军将。既然如此,所得之物理应是我洛阳兵马所有,和瓦岗又有什么关系?”   “乐郎君此言差矣!徐某几时成了瓦岗叛将?笑话!某在瓦岗效力的时候,李密还不曾上山呢!我看不上他所作所为,不与其同流合污,只能算是我与他的事情,说不到背叛瓦岗。他才是瓦岗叛徒!谋害翟大部众,荼毒绿林同道。他做出如此恶行,早已经没资格做瓦岗之主,这瓦岗若说谁为头领,得所有头领一起公推才行。就今时今日的局面,瓦岗的首领舍我其谁?是以某自然可以代表瓦岗。我与李密交锋,也不是帮着洛阳军作战,而是借兵讨伐叛逆正本清源。至于报酬……我已经付过了。就是王公所得的那些粮草刀枪,还有瓦岗军的将兵。这些我都不和你计较,已经足以偿付酬劳!你总共才出了多少兵,自己心里有数,这些已经是多给了!”   王世充愕然。   他做梦都没想到,徐世勣居然会如此表态。要知道他当初来洛阳的时候,虽然从没说过自己叛出瓦岗,可是那个局势下,这话还需要说么?谁不知道他是被李密暗算侥幸未死,才来到洛阳投奔的?李密又是瓦岗之主,徐世勣被瓦岗主人攻杀带兵投奔与瓦岗作战的洛阳,谁都会认为他从那时候开始就叛离了瓦岗。   可是现在他居然来了这么一手,不但不承认自己叛出瓦岗,反倒是说自己才是瓦岗军主,这态度就有点诡异了。这里面确实有些地方取巧,甚至说是诡辩。但是王世充不是为这个发愣。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口舌上的便宜毫无意义。再说这也不是个讲理的年头,难道说谁证明自己是瓦岗之主,就能把所有骁果军和李密丢弃的物资要回去?这话有人信么?徐世勣说这话的目的,显然也不是为了赖掉那些许斩获。   说句良心话,这笔物资确实诱人,尤其对于当下的洛阳来说,更是极为珍贵的财富。但是王世充还不至于真就离不开这点东西。他看重的不是眼前这蝇头小利,而是瓦岗寨这块大肥肉。谁能把它吞下,谁就有了问鼎天下的本钱,这才是大头!   正如徐乐所料,王世充最在意的,其实是金墉城归属。如果不是忌惮徐乐的武力以及徐世勣态度,他都想分兵偷袭金墉城。不管魏征归顺谁,反正自己把地盘抢到手就是自己的。现在一听徐世勣言语,马上就明白,他和自己想的一样,最大的目标都是瓦岗寨这个大头。   虽然说如今的瓦岗不如以前,可依旧是一股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势力,谁不想要?可是这也不是白要的,如果不争,那就证明只想安心做一员大将,投奔明主征战四方。谁要是争这个,就说明谁存着自立为王的念头。大将跋扈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想要自立门户的,不管态度如何,都是必要除之而后快!   王世充面色一变,怒视徐世勣道:“徐将军自称瓦岗之主,不知是一时口快,还是真有此心?要知这一方之主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倘若强自为之,只怕于自己大为不利!”   “王公不必费心!瓦岗之主,徐某做定了!昔日翟首领在位时,某就是瓦岗元帅。现在瓦岗群龙无首,我说一句话,他们哪个会不听?实不相瞒,我已经安排信使各地下书,也有许多旧部主动联络甘愿奉我为主。如此王公就明白了吧?我才是瓦岗的主人,你所说的财物兵马,都是我部所有,我要有错么?”   “若是这般说,确实没错。”徐乐这时又打断了两者的对话:“只不过瓦岗军所作所为天怒人怨,徐大如果要做瓦岗之主,就得承担这份因果。你最好想清楚,真要带领一班绿林人与天下为敌?别看杨家父子奈何不了你们,其他人未必就不能将你们斩尽杀绝。我大唐治下,可容不得盗贼横行!”   王世充长出一口气。看来徐乐和徐世勣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亲密。他还是李家忠臣,所作所为都是为李渊江山考虑。这时候讲什么不容盗贼其实有点好笑,天下那么多诸侯,谁不是盗贼?无非有人穿着官袍,有人穿着短打罢了。可是他这么说,就证明容不下瓦岗。如果他们可以斗起来,对自己也不是坏事。   徐世勣闻言正色道:“此中关系我早已经想明白。至于瓦岗何去何从,我自有分寸,不劳二位费心。我今日前来,只为向王公说明两点。第一,他拿去的财物我不再讨还,从此两家互不相欠。他的人若是再来罗唣,别怪我翻脸无情。第二,我执掌瓦岗之后,会暂时与王公修好,暂时不再攻打洛阳。至于日后两家是敌是友,这该是王公该考量的事。瓦岗希望和所有人交朋友,也不怕和所有人做对头!”   王仁则这时压不住火,冷哼一声:“徐世勣,你简直是在白日做梦!李密还活着,瓦岗轮得到你说了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瓦岗之主。不信你就和他比一比,看看瓦岗军现在听谁的话!关起门自己封王又有什么用?”   “李密不过丧家犬而已,要对付他不费吹灰之力。金墉城卡着咽喉,他就算肋生双翅,也别想飞回去!他又如何与我抗衡?”   王世充这才说道:“徐将军能否做瓦岗之主,是你的事,外人不便多口。不过金墉城,可不是你们瓦岗的地方。总不能说你们凭借武力强夺下来就是你的。若是如此的话,我也可以领兵去攻打,大家还是要伤和气。如果你想要和谈,就得拿出诚意。金墉城对洛阳不啻门户,我也不能让它在别人手里。”   徐世勣这次态度莫名的好:“王公所言极是,我也觉得金墉城如果在我手中,不利于贵我两家休兵罢战。因此我决定把金墉城送与……乐郎君!”   他说话间猛然看向徐乐,后者根本不给王世充开口的机会,立刻点头道:“一言为定!有我玄甲骑在,李密就别想回到瓦岗。”   王世充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原来自己还是被骗了,他们就是一伙的!   自己在图谋金墉城,他们也是一样!之所以又说自己是瓦岗之主,又跟自己摆出这副随时可能拼命的姿态,就是为了方便以瓦岗主人的身份把地盘赠送给徐乐。反正金墉城现在是瓦岗所有,瓦岗之主有权把它送给任何人。   这个权,王世充当然是不认的。不过这件事上,他认不认影响都很有限。毕竟金墉城驻的不是他的兵,自己要说以武力强攻,也未必有这个本事,只能由着他们送来送去。可是这口气,怎么也是咽不下的。王世充怒道:“金墉城的门户不能由瓦岗军掌控,难道就能交给玄甲骑?乐郎君就不怕伤了贵我两部和气?”   这次不等徐乐说话,李嫣抢先开口:“王公曾经允诺,只要我大唐出兵助阵,你便举城归顺。既然如此何分你我?咱们都是大唐的军伍,驻于大唐国土之上有何不妥?又如何会伤了和气?说到这个我倒是想问问王公,洛阳的旗帜为何还是前隋旗号?几时才肯正式易旗归顺?”   王世充被李嫣的话噎住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公开说,我那是糊弄人的话,根本就没打算兑现承诺。事是这么个事,话可不能那么说。再说现在说出来,不是马上就要翻脸?   李嫣这时候又说道:“还有,我听闻洛阳城中积存前隋貌索大阅时所记载的天下版籍。长安城中恰好也有一份,正好和洛阳的互为印照。再说版籍关系重大,洛阳城百废待兴此不易保管还是尽快送到长安为好。”   王仁则听李嫣所言,只觉得火往上撞。这个李家小娘难道是从小养在深闺,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真以为自家老子称帝,她就是真公主,能对别人发号施令了?这人被李密抓过一次还不长记性?还是以为天下只有瓦岗才叫响马?   他怪眼圆翻就要发作,不想王世充这时忽然说道:“公主所言甚善,是下官思虑不周还望海涵。不过此事不是朝夕之功,得容下官从长计议。天色不早,乐郎君、徐将军厮杀旬日已然疲乏,某已经安排好了住处,各位速速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议。”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瓦解(二十二)   今夜注定无眠,至少对王世充而言是这样。   不光是他,他那班兄弟子侄哪个还能睡得着觉?徐世勣做主把金墉城送给徐乐,李嫣逼迫王世充换旗交出版籍。这些事哪个都足以让他们心烦气躁,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眠。   安顿了徐乐、徐世勣两路人马之后,这帮人便凑到一起秘密商谈起对策。王仁则咬着牙道:“不用犹豫了!现在他们人就在城里,干脆来个快刀乱麻!直接把人杀了一了百了!就算徐乐神勇,又能对付几个人?我就豁出去用人命去堆,再用乱箭、火攻,我就不信杀不了他!”   “要是那么容易,还用得着你说?”王世充一声冷哼:“我要是不想动手,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把他们诓入城中了。但是现在的情形有些不对,咱们不好轻举妄动。”   王玄应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咱们动手是死不动手也是死。那李家小娘的模样咱都看到了,分明已经把咱们当作李家臣属!若是还听之任之,这洛阳城中人心向背可就不好把握了。”   “李家小娘?她比杨广如何?我连杨广都忍得下,何况是她?若不是她的言语,我或许真就考虑如你们所说,把这些人斩尽杀绝。可是她的话,倒是让我有些警觉。这么个女子,刚刚又被瓦岗擒住,她哪来的胆量对咱们发号施令?你看她说话的样子,神气活现有恃无恐,显然是有所仗恃。你们说说看,她的仗恃是什么?”   这下所有人都不吭声了。众人对于李嫣的态度以及她说的话都极为愤怒,可也就因为都顾着愤怒,没人往其他地方想。现在听王世充说,才感觉出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不对劲。颐指气使的世家子他们不是没见过,可是那些人基本都是没吃过亏,自以为凭借家族势力可以为所欲为才会那样做。   李嫣好歹也是李家贵女,李渊对女儿的教养应该没这么差劲。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李渊教女无方,她也是实打实吃了苦头的。刚刚被人救出来,就敢指着鼻子对洛阳下令,用没脑子来解释实在是无法让人信服。   回忆她说话时理所当然的表情,分明是认定这事就是得这么做,谁也不敢不听自己的话。她那份胆量从何而来?肯定不是身份地位这些虚的东西,必然是有实打实的把握在手。   王世充看看众人,“怎么?都不作声了?这回知道自己糊涂了吧?若是我所料不差,李家多半有了布置。现在无非是引而不发,等着谁跳出来就打谁。若是咱们这时候动武,不但拿不下李嫣,反倒是会招来唐军,那就给瓦岗贼帮了忙。这赔本的买卖也是能做的?”   “可是……咱们的斥候也没发现唐军踪迹啊。”王仁则还是有些不相信,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只能用自己掌握的情况进行分说:“若是李唐大军有所动作,咱们的斥候肯定会有所察觉。再说叔父和李大郎有交情,从他那也能得到消息。我看这李家九娘就是在虚张声势,咱们不能上当!”   “我和李大郎的交情?”王世充一声冷笑:“事关天下,便是父子也无情面,些许交情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我们那又算得了什么交情?说白了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若是这种交情也信,那便是自己把头送过去让人家去砍!倘若李家真打定主意下手,他第一个便会带兵砍了咱的脑袋!哪会跟你讲什么交情!”   “就算如此,他们大队人马行军不可能毫无动静,若是真有大军前来,咱们的儿郎肯定能听到动静!现在什么都没有,哪来的大队人马。左右不过是那八百甲骑。他们野战或许无敌,攻城就是外行。咱们的人就算再不济,守城总行吧?那几百人又能把咱怎么样?”   “你这话还是只说对了一半。大队人马行军确实逃不过斥候耳目,可若是有人出手相助,那可就未必了。你别忘了,李家是什么人!又是谁在后面帮他!若不是有北地世家助力,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席卷关中。那些人神通广大,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再说如果李家真的决心与我为敌,就算我们砍了徐乐、李嫣,于大局也无妨碍。说到底,还是得怪咱们自己。李家挟八百破十万的威风,再怎么强横,别人也只能受着。谁想说个不字,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分量。你们这些人,谁要是有这份本事,我们也就不比如此受气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低下头,没人敢言语。   这话其实是没错的。乱世中决定话语权的还得是武力,谁的拳头大谁说话就有分量。自家人都不是什么信义君子,说了不算也没什么心理压力。所以一开始诈称归顺求援,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相反还会认为这是智慧的体现,谁让你相信我来着?只能证明你自己愚蠢,怪不到我头上。   可是大家可以不考虑道义,不能不考虑武力。如果这一战是洛阳大破骁果军,那么别说徐世勣自称瓦岗之主,就算翟让还阳也没用。我打赢了自然战利品就都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对手,我要什么你就得给什么!   偏偏现在是李渊得胜,而且还是足以震动天下的大捷。八百骑兵战胜十万骁果,这样的虎将对李渊又忠心耿耿。再看洛阳军队,在整个战斗里面完全就是凑数混日子。就这种表现,谁能对自己产生敬畏之心?想让人尊重自己也张不开这个嘴。   正是因为这个表现,徐世勣才敢对自己横眉立目,甚至公开耍无赖。要说怪徐世勣,还不如怪自己没本事。怎么不见有人敢和玄甲骑这样做?想要立国就得有过硬的战绩,否则天下豪杰不会心服,慢说国家无法建立,就算侥幸建立起来也不会长久。   王家人不是不懂这点,只是自家手头兵马太少,更没有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想要建立武勋也没有本钱。这事就只是想想,实际是做不到的。王世充之前邙山大战也堪称豪赌,结果就是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又面对的是十万骁果,哪还敢往前冲?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就是不敢打仗造成的,如果不想法解决,后面只会更麻烦。众人这时候也认可了王世充的观点,事情已经不是杀徐乐能解决的。就算把他乱刃分尸,对于大局也不会有影响。玄甲骑会为了主将报仇,李唐王朝为公主雪恨。洛阳兵弱成为共识,所有人都会来踩一脚,那时候怎么也应对不了。   可话是这么说,不杀徐乐这个事情又该如何处置?现在是李家几乎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什么都不做,难道就这么等着砍?就算自己可以归降李家,他们能不能容下自己也是问题。就冲李嫣表现出来的态度,就算自己肯做狗,人家都未必能留条命。这时候不拼还等什么?   王世充沉吟道:“李家之所以吃定我们,无非是仗着兵强马壮。洛阳孤城一座,势不可与争。所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取势,而不是杀人。说句难听话,徐乐、李嫣的人头要取,但不是今晚。等到咱们大事一成,取他们首级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不比如此麻烦。”   众人看着王世充,等待他进一步说明。   王世充看了一眼王仁则:“你带人盯住徐乐、徐世勣他们,但是别去动他们。从现在开始,不要和他们有丝毫冲突,只要知道他们在哪就行了。我这两日会把他们留在城中酒肉招待,你也不要恶了他们,更不要给他们发作的由头,更不能动刀枪!没有我的军令,谁敢动他们,休怪孤军法无情!”   “您是要软禁他们?”王仁则当然能听出叔父的意思,可是随后又有些为难:“这帮人的脾气您也看到了,当着面就要发作。若是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啊。您又不许我们动手,万一他们动武怎么办?”   “糊涂!孤又不是扔着他们不管。他不是想要版籍么?孤就给他版籍!总归是些无用之物,随便他拿去就是。不过这些东西总要他过目,这总是没错吧?反正用些手段拖延时光,这总归不算困难。一两日间,我们的大事就能有分晓。到时候是杀是放自有定论,你又怎么会为难?”   “一两日……”王仁则算计着时间,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在一两日内就做完,还能影响己方和李唐王朝势力对比。   王玄应却已经反应过来:“父王莫非是想要在瓦岗身上想办法?”   王世充微微一笑:“不愧是我儿,一猜即中。他徐世勣既然自称是瓦岗之主,孤便把真正的瓦岗之主掌握在手上。倒要看看,到时候瓦岗军听谁调遣。探马来报,李密如今以前往河阳,身边不过数百人而已。之前他靠着兵多将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是咱们让他知道厉害!”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瓦解(二十三)   黎明时分,天地间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所笼罩,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薄纱,远远望去朦胧一片,于这充满血腥杀伐的世界里,平添了几分诗意。   然则,这种美景注定不得长久。囊囊军靴声加上铠甲铿锵声,将这股诗意破坏殆尽!大批身穿盔甲手持刀枪的武士,撕碎了自然形成的薄纱,踏着雾气浪涌而出,朝着河阳城的方向快步行进。   队伍的最前方,正是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在意识到权谋手段最终不能取代军功武略之后,王世充选择把这份最大的战功交给自己最为看重的继承人。这固然是对长子能力的认可,也未尝不是为了日后顺利传承基业做准备。希望儿子能够尽快建立武勋获得武人认可,以免李唐那种兄弟争锋导致大哥对二弟部下下黑手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   这支步兵的总数大约在三千人上下,规模虽然不大,但已经是洛阳目前机动兵力的总和。   之前邙山大战洛阳军先败后胜死伤惨重,虽然后来收拢溃兵,恢复了部分元气。又得到江淮兵士支援,兵力逐渐上升。但是从整体看,兵力依旧远远不足。尤其是现在,更是用人的时候,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手。   从表面看,洛阳打了胜仗,按说人力应该富裕。可是要考虑到这些士兵既要参与抢夺战利品,又要四处抓捕骁果军士兵。抓到之后还要看管,更要留出余力守城,免得被玄甲骑或是徐世勣所部打个冷不防。   几方面的情况加在一起,能够调动的兵力自然就极为有限。事实上如果不是河阳之战关系重大,王玄应又是王世充的爱子,都不可能抽调三千人给他。   这三千兵马都是江淮老卒,战斗力虽然比不上骁果军但是已经勉强可以列为精锐。而且又都是楚人,对于王家父子忠心耿耿,可是被视为嫡系。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和忠诚都有保障,也算是尽最大所能,提高此行的成功率。   王世充也知道,仅凭三千步兵在没有攻城器械助力之下,想要攻下一座城池并非易事。尤其时间紧迫,为了避免李唐发现自己的战略图谋加以破坏,必须要在一两日时间完成作战,难度更是提高了几倍。但是情势紧急,已经没有其他的路走,只能放开手脚赌上这一局。   也是徐乐八百破十万之战,给了王世充信心,让他认识到瓦岗军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强大。现在瓦岗新败军心不稳,战斗力自然大不如前。而且河阳小城弹丸之地,也不算难啃骨头。最重要的是,李密原本的战略布局中,河阳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地方。既没有布置兵力,也没有储备物资。   如果说金墉城是彼此争夺的焦点,河阳城就是块鸡肋。李密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也不会跑到那里去。仓促之间逃难到河阳,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以新败之军困守孤城,怎么看都是个必死局面。王玄应要做的就是及时赶到,把李密抓住就够了。至少看上去这是个谁都能完成的差事,无非是愿不愿意做,并没有什么难度。如果不是玄甲骑和徐世勣都忙着搜刮战利品,应该早就分兵前往,顺带活捉李密。   王世充这番安排,就是准备打一个时间差。在其他人注意到河阳之前,夺取这座城池顺带控制李密。别看徐世勣以瓦岗之主自居,可是毕竟没人承认。王世充也不相信,那些绿林头领真的主动跟他联络,愿意奉徐世勣为尊。   他要有那个威望,就轮不到李密做主了。他这次的想法就是,控制李密收编瓦岗。或者把李密拿在自己手里,或者把他当作傀儡控制。总之让他和自己成为名义上的盟友,整合两家兵力和李渊对抗,这就是王世充考虑的势!   有了瓦岗的生力军,以及两大粮仓的粮草,就有了和李渊抗衡的本钱。自己手中广有财帛,李密手中掌握军粮和兵力。双方合作就能迅速武装出一支庞大的军队。那时候再杀徐乐、李嫣也不晚。   自己弱小的时候,别说杀人,就算是些许的冒犯,都可能招来李唐王朝雷霆之怒。但自己只要强大起来,别说杀李嫣之后可以栽赃嫁祸给别人。就算当着李渊面杀了李嫣,他也会自己找借口开脱,这就是乱世的生存法则。   王玄应也知道,这或许是洛阳最后的破局机会。如果抓不住李密,或者攻不破河阳,自家就只好任李唐摆布。父亲之所以不敢动手杀人,其实也是为失败做准备。万一这个计划不成功,也不至于和李唐彻底撕破脸,多少还有个转圜余地。说起来,这也是自家父子最大的问题,缺少徐乐那种舍命一搏的勇气。总想着万事留有余地,结果就让自己越来越被动。   对于河阳之战,他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那个城池自己很是熟悉,其规模比金墉城大不了多少,城防则远比金墉城简陋多了。虽然也是靠近黄河有水运之便,但是由于那一段的河流波高浪急,这座城池在物资转运上的价值不高,也就没人在意城池的归属。当日李密带兵进攻时,河阳就是因为没有城防能力主动投降。现在风水轮流,是自己占据先手,李密也不至于难对付到哪里去。   要知道洛阳的斥候也不是无能之辈,这一晚上时间,已经传来不少军情。李密所部在战场吃了败仗,又在金墉城吃亏,部下人心浮动士气瓦解。如果不是李密对于内军掌握得牢靠,手下多半就要发动兵变,砍了他脑袋去报功了。   虽然军势还在但是军心已失,更重要的是没有粮草!   原本瓦岗军自从占领洛口、黎阳仓后,就没有为军粮问题发过愁。可是河阳由于没做战备,军队临时逃进去,就不可避免遭遇粮荒。根据瓦岗斥候传来的情报,河阳城昨晚根本就没见炊烟!   如果连一支刚刚打了败仗,又没有粮食入口的军队都打不赢,自己还是趁早死了算了。王玄应心中最大的敌人不是瓦岗而是时间,生怕晚到一步被徐乐或者徐世勣的部下抢先。是以军队不光是天不亮就出动,一路上更是不住地催促部下加速行军。为了身先士卒,他自己甚至不顾危险来到了最前方。   王玄应其实心里有数,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帅之才。武艺固然不高,韬略也一般,更是缺少带兵的经验。就连平日操练军队,自己也很少参与。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独立带兵,各方面肯定有问题。都不用真的和人开打,就是行军对自己来说都是个难关。   原本以为行军是最容易的事情,无非就是走路罢了。直到真的走起来,才知道这里面有多难。由于是夜间行动加急行军,饶是老卒组成的队伍,掉队现象也颇为严重。粗略估计,三千人的队伍,掉队的已经达到五百以上。幸亏距离河阳已经很近,否则说不定不用打仗,自己这支队伍就活生生走散了。   为了争抢时间,顾不上收拢部队或是寻找走失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王玄应心里总觉得没底,这种掉队以及行军,似乎不是个好兆头。可是想到河阳的情况比自己更糟,心里多少安稳了一点。不管怎样,只要能比对手强,自己就能赢下这一战!   用这种信念给自己鼓着劲,强压着初次临阵的紧张情绪。身旁几个被王世充特意安排随从的老将,已经看出自家少主的不对劲,连忙低声安抚:“少主千万要平心静气,再走半个时辰就到河阳了。不管怎样,到地方必然是厮杀拼命。那时候全靠下面兵卒舍命,咱们当主官的若是沉不住气,下面的儿郎也就没心思打仗,那可就坏了大事!”   王玄应想要说两句场面话,至少表示一下感激。可是干张嘴发不出声音,额头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老将知道这时候不能吓,越吓人越是糊涂,那可就真的糟糕。心里暗骂王世充这个儿子太废物,比王仁则差了一天一地,脸上还得强坐欢笑。   “少主不必担心,万事自有我等,您只不过是走……”   老将本想把话挑明,告诉王玄应不过是走个过场。可是刚说到走字,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风中突然传出一声弓弦响!   伴随着弓弦响动,一支白羽雕翎箭如电光火石一般划破长空,径直射入这老将口中!   说话的老将张着嘴,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精铁箭头自口内射入毫不留情贯穿皮肉,自脑后钻出。   王玄应因为讲话的原因正面对着老将,眼睁睁看着一支箭射穿了老将,一霎时整个人都怔住了,竟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上微微一凉,似乎有水珠打在脸上。   几乎是出于下意识地,王玄应伸手在脸上一抹,紧接着把手拿到眼前观看,淋漓鲜血赫然入目!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所谓的水珠,就是从老将身上喷出的血!   初次上阵的王玄应神经本就绷得如同弓弦,此刻乍逢巨变,这根弦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住,终于彻底绷断!   他口内发出一声尖叫,二话不说拨马就跑。至于要逃到哪,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内。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意识:跑!跑得越远越好!   可是他现在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这支箭是个信号,伴随着这一箭射出,无数哨箭从四面八方射出。这些鸣镝一边发出阵阵尖啸,一边飞入洛阳步兵阵中吞食血肉性命。   紧接着就是阵阵呼哨声响,数百骑兵从雾气中冲出,从不同方向朝着王玄应的洛阳兵马猛扑而至!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瓦解(二十四)   “混账!你们干什么吃的!三千兵马,被几百残兵打得全军覆没?尔等这是要气死我!”   那些因为跟不上脚步掉队的将士也不会想到,这种行军时候的失误,居然会救了自己一命。正因为没跟上队伍,反倒是逃过了一劫。不但在战场上逃得活命,更是可以及时返回洛阳,向王世充报信。   王世充派出王玄应之后,心中多少也有点紧张。但是在他想来,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精悍老卒加上几个得力老将,不管是沙场经验还是忠诚都不缺乏。这些士兵虽然不如内军善战,但是总归也不是弱旅。再说就李密现在的士气,根本就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这些兵马只要能及时赶到,剩下就是水到渠成。   等到天亮之后,他便以清查版籍的名义,把李嫣、徐乐请到了存放版籍的配殿进行查验。这些版籍的价值王世充心里自然也有数,知道谁掌握了它们,谁就掌握了这个帝国的基石,对于李嫣来说,它是比金珠玉器珍贵万倍的宝物,自己只要用这个钓着不怕她不上钩。   果然,李嫣和徐乐早早就过来,不厌其烦地看着那些版籍,另外就是大隋所存的书籍经典。李嫣狮子大张口,这些东西她哪个都没想给剩下,要求全部送到长安。王世充则敷衍着,一边嘴上说着完全同意,做出臣服模样,另一边又在说着自己的难处和李嫣讨价还价。给人的感觉,就是个油滑但是没什么野心的胥吏,所有讨价还价的目的,都是为了自己得到更多利益。不好对付但是没有格局,作为上位者,不会对这样的人起杀心,这也是王世充希望得到的结果。   本来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在进行,结果没想到先是被内侍以紧急军情的名目请到这里,随后就见到了衣甲不整蓬头垢面的军将,又从其口中得知了自己儿子所部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不光是三千步兵基本全军覆没,就连长子王玄应也被瓦岗捉了去。这点倒是不难打探,李密也没想藏着掖着,反倒是主动宣扬,还特意放了几个被抓的人回来报信。   “王玄应在我手中,王世充若是还想要儿子,就乖乖派人来和孤议和。两下和议若成,孤自然不会为难一个晚辈。否则的话……就别怪孤心狠!”   几方面的消息互相印证,就知道李密不是虚言恫吓,自家的儿子确实被人捉了俘虏。结合瓦岗军的特长,不难想象接下来面临的就是对方的漫天要价,甚至是更为血腥的手段。要知道瓦岗军现在确实绝粮了,真把他们惹急,吃人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王世充素来轻视人命,也不把吃人当回事。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死的不是自家人,被吃掉的更不是自家儿子。若是自己的长子落那么个下场,就算日后把李密千刀万剐,自己也一样是输家。   这也不光是自己儿子安危的问题,更关系到了现在的局势。本来想的就是抓李密破局,把输掉的势扳回来。现在倒好,不但人没抓住,自己儿子还搭了进去。人家徐乐八百破十万,自己这边三千人打不过几百残兵。这让自己拿什么和李唐颉颃?人家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自己敢说半个不字,李渊就敢发兵!都不用大队人马,来个几千人就有信心攻灭你洛阳!   两国相处和两军交战一样,最怕的就是一方认定自己彻底吃定另一方。一旦形成这种观念,弱势方想要翻身就难了。除非有什么意外发生大翻盘,否则之前肯定是弱势一方吃亏。一念及此,王世充就觉得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看着报信军将就觉得心头生恨,大喝一声:“来人!”   两名金甲武士自外而入,王世充只使个眼色,两人便心领神会,拖着这位不顾一切跑回来报信的忠心军将往外就拖!   王仁则这时候也从外进来,朝王世充叉手一礼,随后低声道:“前敌的事小侄已经听说了。这也不怪这帮军将,要怪得怪徐乐。听那几个被放回来的说,带兵的人是瓦岗神射王伯当。要不是徐乐放走了他,大郎何至于吃亏?”   徐乐并没有为难王伯当和他的亲卫,也知道他们不会向自己投降,最后还是放他们离开,并且发给了马匹、兵器全套甲胄。虽然临行时徐乐也说得明白,下次疆场相遇就没情面可讲。可不管怎么说,正是因为他放了王伯当,这位神射手勇三郎才能及时赶回李密身边指挥伏击王玄应之战。   再多想一些的话,李密兵败之后军心离散,按说很可能面临哗变。他别说指挥打仗反击,就是稳定局势都不容易。王世充敢让没上过阵的儿子领兵打仗,也是吃定了这点。现在瓦岗军不但没乱,反而能组织有效的伏击,多半也和王伯当及时赶回有关系。这位勇三郎在军中素有威望,靠着他个人的武勇和声望,确实能够稳定人心组织反击。王仁则就是这么个算法,把徐乐说成了罪魁。   即便厚颜无耻如王世充,也知道这个话说不通。但是至少听上去,心里多少舒服一些。这样起码说明这次败仗不是自己的责任,而是外力所导致。他摇摇头:“说这些有什么用?败了就是败了。你不管怪谁,这件事总是在咱头上。”   “叔父不必担忧,大郎只是被拿没什么大碍。李密虽然侥幸小胜,但依旧是身逢绝地。他回不了瓦岗寨,说什么都没用。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碰大郎一根毫毛。他不是让咱派使者过去么?小侄不才愿意走上一遭。保证把大郎平安带回,若是得手的话,就连李密也一并捉来献于叔父!”   王世充看了看自己的侄儿:“救回大郎,活捉李密,你好本事啊!孤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等手段?倘若真能如此,那自然最好不过。可若是做不到,又该如何?李密这次捉了大郎却没有开出价码,就是等着我们使者过去他好狮子大开口。若是你也被他擒住,岂不是更助长他的气焰?你的心意孤领了,不过这件事不用你操心,孤自有人手。”   “敢问叔父,您打算让谁走这一遭?听侄儿一句,千万不能派那些文官。这帮人虽然能说会道,可是各个都是软骨头。到了地方李密只要拿出刀剑一吓,保证他们一个个都跑得比兔子还快,没一个人能记得为叔父分忧。这年月只能相信武人,也只有武人才有这个本事!”   “你说的没错,这件事确实不该派文人。”   王仁则一愣:“武人?洛阳武人之中,还有比小侄有本领的?”   “你的本领比徐乐如何?”   王仁则惊讶地看着王世充,“叔父的意思是……”   “正如你所说,王伯当是被他放走的。那么这件事就不能说和他无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既然和他有关,他就不能置身事外是也不是?孤让他走这一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正如李嫣所说,孤也是大唐的臣子,和徐乐乃是袍泽。我子有难,他难道不该出手相助?若果真如此绝情,就不怕寒了天下豪杰的心?李渊乃是仁厚君子,难道就这么对待主动归附的部下?”   “可是咱们攻打河阳乃是……”   “我攻打河阳也是为了大唐出力,难道有错么?李密和我们既为敌对,我发兵攻打就是天经地义。总不能说玄甲骑不打,就不许别人去打吧?我儿兵败,就是大唐兵败。徐乐身为大唐战将,处理善后又有何不妥?”   王仁则实在是没想到,叔父的面皮居然修炼到这种境界。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的多半还真以为这事是王世充占理。他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地问道:“就算徐乐有这个本事救回大郎,那今后又该和大唐如何相处?”   “既然争不过势,那就只好顺势而为。他要孤降,孤就降给他看。至于后面的事情怎么做,孤自有计较,你就不必多问了。你去把李嫣和徐乐请来,就说孤有话对他们讲。”   王仁则不敢再问,只好依言而出。看着王仁则的背影,王世充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这点小心思,还敢在孤面前施展?你去当使者,那大郎还有命么?你若真能捉回李密,这洛阳城谁还能压住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夺权,简直是白日做梦!这桩功劳我宁可让给徐乐,也不会让给你!左右中原局势自己已经无能为力,还不如求个稳妥。之后再把这潭水搅浑,大家干脆谁都好过! 第一千章 瓦解(十)   瓦岗军中素来都知道李君羡善于杀人,是个不好惹的亡命徒。但是并没有几个人觉得,他是个能言善辩的舌辩之士,更不会认为他适合当说客。毕竟他那个相貌就决定了很多人看他时容易先入为主产生误解,甚至言语上多有冒犯。李君羡自己又是那么个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日久天长就让大家形成共识,五娘子这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却不是个能够劝人归顺投诚的文士。   就算是昔日的翟让,也是把李君羡当成单纯的武人看待。两人交情当然没得说,可是细算起来,翟让并不真的了解李君羡。这也不奇怪,他是个粗豪性子,行事直来直去光明磊落,没有那么多心思盘算,更没有许多弯弯绕。让他去了解一个人,那是有点难为人。对于翟让来说,你想让我怎么看待你是你的事,既然是你要让我认识你,就该是你自己展示出来,不是我去观察。   而瓦岗寨那种环境下,李君羡能展现的,也就只有武艺这一个方面。再加上他那种亡命徒一般的打法,也就让人对他产生了固定的印象无法改变。真正了解并信任他的,还得说是徐乐。   徐乐并没有对李君羡带有任何偏见,而是真正把他当成个好兄弟看待。既然大家意气相投,自然要从各方面了解。不单是武艺杀法,还有脾性嗜好禁忌,再就是有什么独特的本领。也不光是对李君羡,其实整个玄甲骑的军将,徐乐都是这种方法对待。也正是因为此,他才能得部众之心,让大家甘愿赴死。李君羡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也是这么被发掘出来的。   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李君羡到底也是将门子弟。不可能只学杀人的手段,不学和人往来的礼仪。只不过他所学的东西,和他生存的环境格格不入。你跟一帮绿林人讲官家的规矩,那肯定是事与愿违,也没人愿意看你。就连李君羡自己也认定,自己学的这些东西没用,只能拿刀杀人在绿林闯荡。   还是徐乐一句话点醒了李君羡:你既已离开瓦岗,便该换个想法。就算你仍旧在瓦岗,其实日后也该改换心思。李密错事做了无数,但有一点他是对的。就是瓦岗这种绿林模式只能打天下不能坐天下,那些规矩礼仪迟早还是要用的。   不光是将来治理天下时需要规则,就是现在这个阶段,那些社交上的礼节也一样有用。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绿林人打交道,等到日后自领一军转战天下,必然少不了和人交往。那时候如果还只会绿林规矩不懂真正的交际之道,反倒是会吃亏碰壁。   哪怕是和绿林人交际,也要看场合和事情决定态度和手段。就眼下这种情形,如果是真正的绿林人前来,早就和魏征谈崩了。大家话不投机翻脸动手在所难免,就算是私交再怎么好,这个场合下如果拿不出能让人信服的态度,也一样做不成事情。礼仪、姿态乃至规矩,都是让人信服的一部分。   回想着临行前徐乐与自己密谈时候的内容,再看魏征的模样,李君羡就知道,自己这次做对了。乐郎君说得没错,魏征虽然一直在瓦岗,但是他始终不是江湖人。是以必须用官场的态度,才能让他产生信任彼此之间才能继续交谈下去。   果然,魏征的态度虽然依旧冷漠,但是显然已经不拒绝交涉。但见其轻捻须髯问道:“哦?这番言语倒是新奇,但不知五郎这话所指为何?魏某洗耳恭听。”   “若是愚人一心求死,方才便要大声喝骂,我也只好砍下他的脑袋免得浪费时间。若是小人,一见步离的刀子就吓得魂飞魄散,自然我说什么是什么。那样的货色,也不值得我浪费口舌,更没资格做金墉城之主。只有聪明人才会坐下来,和我谈条件。魏先生不必急着否认,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休想用刀斧逼你投降,而不是说你决不投降。是以要让你投降不是不能而是不易,必须有足够的条件你才会考量,我说的没错吧?”   魏征先是一怔,随后又是一笑,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李君羡等着他继续说。   “这其实才是聪明人的态度,胡乱归顺如何取信于人,又如何能立身?昔日糜芳背汉降吴,被虞仲翔几次辱骂还不敢还口只能乖乖认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何况现如今是瓦岗军占据先机,魏先生自然更不肯归顺。若是李密得胜,率大军杀回来,区区一座金墉城能守几日?与其到时候人头落地,还不如做个好汉死硬到底!”   魏征没有对这番分析做出回应,而是看看李君羡,随后一声叹息:“魏公素有识人之能,可惜在五郎身上却走了眼。若是让你做个文官,比提槊征战有用多了。不过既然你都能想到这里,又为何来劝我?”   “魏先生虽然聪慧,可惜聪明的还不够。我倒要问你一句,既然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为何敢来这一趟?为何城中的军将也愿意当内应?难道他们就不怕死?”   “不是不怕死,而是自以为不会死。”魏征对于这帮绿林人的心思自然也是熟悉,冷笑着说了这一句,可是紧接着他的神色微微一变,后面的话全都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粗看上去或许是这样,绿林人鼠目寸光,自以为不会死,所以稀里糊涂跟着李君羡送死。可是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绿林人见识不高是真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好骗。这帮人本来就是坑蒙拐骗的行家,想要让他们上当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这是关系性命的事情,谁又能稀里糊涂把脑袋赌上?诚然李密的倒行逆施,让那些绿林豪杰心中不满。而官府派系的力量大半又被他调集到主战场和身边以及洛口仓,金墉城内绿林人占据多数。可是不满归不满,如果说就因为这种不满就盲目造反,这也未免把绿林人看得太简单了。自己能想到的问题,他们都能想到,就算是想要谋反,也不会选这么个地方找死。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充分的把握?   想到这里,魏征的目光不由得看向案几上的六枚铜钱。看来和自己抱类似心思的人不少,李君羡与其说是靠翟让当年的关系联络旧部,不如说是因事成事。所谓翟让的关系,最多就是个由头,主要还是对战局的不信任。   不过……仅仅这些还不够。毕竟怀疑和结果不是一回事,仅仅是怀疑就断定李密必定会打败仗,然后把宝押在玄甲骑身上,这同样也太过儿戏。   李君羡微笑道:“魏先生不在玄甲骑,也没见过乐郎君手段,自然不会相信这一战我军必胜。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件事,从开战之前到现在,玄甲骑上下始终相信自己必胜。我带着步离两个人,便敢进入金墉城与你面谈。而瓦岗军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可以战胜玄甲骑。也不光是李密,就是徐大当日,也是一样的想法。否则就不会设计那么麻烦的战法,李密更不会让我去行刺。你不是武人,但好歹也在军中厮混多时,这个道理总能搞明白吧?纯以士气论,双方强弱不言自明。”   “两军交战士气为先,但是行军打仗也不是只比士气。”   “我只是想让魏先生明白,瓦岗军并非稳操胜券。至于说这一战的胜负,我同你说再多,你也不会信,我也不会做这种事情。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希望金墉城投降。但从没想过现在就让你率部归顺。”   这话反倒是把魏征给说迷糊了,他看着李君羡,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见李君羡微笑道:“瓦岗军所布阵势如同常山之蛇,而金墉城便是这条蛇的七寸。打断七寸固然可以把蛇斩杀,捏住七寸不一样是让蛇无法行动?我和步离两个人在此,就让金墉城动作不灵,这就足够了。”   魏征这才恍然,随后忍不住摇头苦笑:“荒唐!我还说五郎是聪明人,怎么这时候又糊涂了?你把我拴住有什么用?稍后只要有人来传军令,你这些把戏就会被戳破。充其量就是拖延一时三刻而已,又有什么用处?”   “我要的就是这一时三刻!”李君羡正色道:“我和步离来此不是刺客,而是使者,是希望魏先生明白我玄甲骑的诚意。你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是才具过人李某佩服,不希望你白白丧命。拖延这一时三刻就是为了迟滞瓦岗的调度,再就是等前线的战报。只要玄甲骑的捷报传来,我相信你会归顺!”   “只因为我是聪明人?”   “没错,只因为你是聪明人!”   李君羡说到此处举目四顾,随后问道:“你在衙署办公,连计时的沙漏都不预备?”   魏征轻轻摇头:“原本现在不是用沙漏的时候,自然就没准备。如今衙署内都是你的人,想要什么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瓦解(二十五)   “王世充好不要脸!他偷偷摸摸去取河阳,分明就是想要背后耍弄诡计,给咱们来个猝不及防。如今打了败仗,又把事情推到我们头上,让乐郎君去救他的儿子。哪有这种道理?不去,说什么都不去!他又不是你的上官,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告诉他这件事只能等圣旨定夺,没有旨意不能离开军伍。这是军中规矩,不能为任何人坏了。”   房间内,李嫣面带怒色,小声嘟囔着。方才在王世充面前,她既是为了保持徐乐权威,也是为了维持李家贵女应有的体面,对于王世充的提议装聋作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直到回了住处,才真的发作起来。   她看着徐乐,眼神内满是关切。她很清楚,徐乐虽然看上去神采飞扬,实则这都是强撑出来的。他的内伤并没有痊愈,相反因为过度透支,反倒是有点严重。明明已经乏得很了,又不能休息,反倒是拼命的操心劳神,这等于是逆天而行,于身体的损害自然远比正常的打斗消耗为大。   徐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和营养,这些都只能回到长安才有希望。按照李嫣的心思,就算是这些粮草甲胄以及骁果残军都可以不要,先回去养伤再说。至于中原的残局,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连这些事都没兴趣,更别说救王世充的儿子。这种事受累不讨好,王世充更不是自己人,犯得上为他拼命?   在李嫣想来,徐乐也不是个好说话的,自然也会跟自己一样抉择。可是实际情况是,徐乐刚才并没有明确拒绝王世充,而是说容自己思虑后再议。这就让李嫣有点想不通,这还有什么可想的,难道还要帮这个白眼狼不成?   徐乐微微一笑:“王世充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有数,帮他自然是不能。但是正因为了解他的为人,才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他现在就是在逼我们表态,如果真的撒手不管,不但于圣人面上无光,于中原局势更是不利。倘若王世充真的和李密勾结,情况就不容乐观。李密麾下瓦岗军尚有一战之力,只不过是没了斗志。如果真让他们重整旗鼓再战,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是以我此番去河阳是肯定的,只不过不是为了王世充,而是为了大唐,为了汉家天下!秦琼、罗士信、程咬金他们哪个不是豪杰好汉?如果都在这种汉人之间的交锋中陨落,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突厥?”   “可是你的伤……”   “不妨事的。我又不是和李密去打仗的,这伤势没什么关系。再说洛阳城也未必就比河阳安全多少。咱们这回虚张声势镇住王世充,若是被他看破机关,也少不了一场厮杀。”   徐乐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事实上如果王世充想要动手,昨晚确实是最好的时机。自己的病导致很多事情没能及时处理,也让玄甲骑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里。兵马分散开去检点物资收拢部众,兵力根本就没聚起来。如果王世充胆子够大,直接来个袭营,后果不堪设想。   正如王世充把自己骗在这里,希望声东击西偷袭河阳一样。自己来这里,何尝不是声东击西,吸引王世充的注意力?他把心思都用在自己和徐世勣身上,就没空闲关注玄甲骑和瓦岗游骑的动向。两支军队这才得到时间集结人马整顿三军,最重要的还是消化金墉城。   李君羡虽然有本领,但是仓促之间,也不可能真把金墉城完全收归己用。之所以能成功驱逐李密控制城池,除了先声夺人以及魏征的配合以外,最重要还是李密败得太惨,以至于乱了阵脚连出败招。真要让他恢复清醒再抵金墉城,情况如何还真不好说。那些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可能倒戈投奔,情况就不可收拾了。   好在这一天一晚的时间没白费。韩约已经带领玄甲精骑赶到金墉城,凭借玄甲兵威镇住局势。现在才是真正扼住了这处咽喉,让瓦岗军首尾不能顾。李密回不了瓦岗,瓦岗的后援也过不来。   之前因为李密对于绿林人的刻意打压,导致前线崩溃后,后方很多绿林军逃散,他在这边聚不起兵马。这些人大部分都逃回了瓦岗寨,还有一些就算没回去,也是在等瓦岗寨方面的表态。只要让两边消息不通,瓦岗军就只能像个无头巨人。再怎么强壮孔武,也发挥不出威力来。   王世充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自以为得计,实际是中了自己的计。昨晚是玄甲骑最虚弱的时候,要是昨晚暗杀自己偷袭玄甲,还是有一定成功希望的。可惜他胆子不够,把机会给错了过去。现在大事基本定下来,接下来就要做最后一步工作,收复李密招安瓦岗军。趁着瓦岗军还没有诞生新的首领,把这头猛虎纳入李家麾下。   原本这事自己就是要做的,只不过如今又多了个给王世充帮忙的理由。这是个好事情,自己可不会白给人帮忙,尤其和王世充又是这么个关系,帮他救人怎么可能白出力?   李嫣问道:“乐郎君准备要什么条件?金银、灵药还是……美人?这些我都可以给你,根本不必向他开口。更不用为了这些东西,就去见李密。那厮不是个好人,又性情歹毒。万一他暗算你怎么办?乐郎君你再如何神勇,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说得都对,不过我贪图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真正的珍贵之物,就是我们今天看的那些版籍和书卷。别以为他答应了把东西进贡长安,就真的会做。这种人言而无信反复无常,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所以我这次必须看着他把东西放上车运走,我才能放心。不光是那些东西,还有你。”   “我?”李嫣一愣,随后摇头道:“我哪也不去,要和乐郎君你共进退!”   “这是军令不是儿戏!”徐乐也板起面孔:“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在这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变数!倘若再出什么闪失,圣人、二郎又该如何想!既在军中便该知道军令如山!哪里能讨价还价!王世充将版籍书卷备好,你便要押运这些东西返回长安不可有片刻耽搁!”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再无笑容目中也无情分,如同军帐中发号施令一样。脸色冰冷目光严峻,直让李嫣觉得心中既是害怕又是委屈,仿佛熟悉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   这位李家骄女往日横行无忌,除了李渊之外谁敢管她?就算你真是军中宿将,也不敢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更别说命令其行事。真要是公事公办,说不定被她掀了案几。   可一物降一物,这么个平日无所畏惧的公主,如今被徐乐这么一通训斥,不但不敢抗拒,就连辩驳都不敢。只是低着头默然无语,眼睛忽闪忽闪的。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她眼眶发红,鼻子也在轻轻地抽动。   徐乐如何看不出来?   他一声叹息,声音不由自主放柔和了三分:“九娘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我这么做是一片好心。你当然有本领,可是不该用在这种地方。现在你是众矢之的,很容易惹出是非,于大局而言并无好处。你不在军中,我才好放开手脚行事。这边的事情越早了结,我也才能越早回转长安。”   “当真?你不是嫌我累赘无用?”李嫣声音哽咽。   “谁敢说九娘无用?我第一个不答应。何况若真是看不起你,又怎会把这么重的差事交给你?实话实说,这些版籍书卷乃无价之宝,除了你之外,任何人押回去我都不放心!不光是王世充,便是长安城中,只怕也有人虎视眈眈。只有九娘你,才能稳住局面,不至于让情况不可收拾。再者程咬金与你相善,你护送他回去还好一些。”   “程咬金?他也要走?”   徐乐点点头:“不过是偷偷走,徐世勣会安排。他自称瓦岗之主无非是诈语,实际已经决定投唐。程咬金自然也要到长安养伤。不过这件事不能声张,所以你也只能装作一概不知。路上也要多费心。程咬金既是虎将,更是瓦岗众将的好手足。我们照顾好他,才能让瓦岗众将归附。这些人的手段你也见过了,他们若是也能投奔二郎麾下,于二郎自然大有好处。”   李嫣的心情这才逐渐好转,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徐乐问道:“那不是还有个单雄信?”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徐乐说到这里也是一声叹息:“他心高气傲,在瓦岗的时候已经有些不快活,更不想到长安,成为若干军将之一。王世充麾下缺乏良将,他留下必然能得到重用。这是他的想法,谁也不能勉强。总之不管是书还是人,都是万金难买的重宝,一切都要你费心!”   李嫣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两眼紧盯徐乐,两人目光对视久久不分,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瓦解(二十六)   事实上王世充的想法也不能算错,河阳城确实不利于防守,更不是个理想的屯兵之地。一场战斗的胜负,不足以改变河阳城的评价,在徐乐眼中看来,这里虽然有个“城”字,实际防御力比神武县都大为不如,就更别说比金墉城。真要说防御,自己在洛阳城外那两个军寨,都比它更适合防守。   在王世充乖乖把版籍、卷册装上车辆,目送李嫣带领一支甲骑押运车辆离开后,徐乐也遵守约定离开洛阳直奔河阳,充当使者劝说李密。   这一次王世充付出的代价不小,那些版籍卷册本来是他钓着徐乐的饵,没想到鱼没钓到,最后居然连饵料都没了。虽然玄甲骑并没有趁机勒索,要求更多的钱粮物资。但光是这批无价之宝的丢失,已经让王世充大为肉痛,何况徐乐要的还不止这些。   你王世充既然说过洛阳城中有的是珍贵药材,徐乐便一口气索要了一批。名义上是给九娘李嫣压惊补身,实际上是为程咬金要的。他虽然经过名医诊治保住性命也恢复了神智,但是受的伤着实不轻。这么一员大将要想快速恢复尽早投入战阵,就离不开名贵药材往嘴里送。长安城自然也有药物,但是能从王世充手里多刮一些也是好的。等到王世充发现不光是损失了书籍、财物之外,连程咬金都没影了之后,只怕会气得暴跳如雷。   徐乐没兴趣看他那副嘴脸,趁着还没发作先行离开,自顾来到河阳城外。王世充请自己出面担任使者,就是想把儿子要回来。至于条件什么的都好说。在王世充看来,李密这个使者本身就是条件。不管是用武力震慑李密,还是李密不顾一切报仇,总之在他们身上起的冲突,就在他们身上解决。徐乐只要把自己儿子带回来就好,至于能不能抓李密,或者和李密谈成什么结果,王世充已经不想考虑。   在徐乐看来,王世充这也算是一种认输的表现。知道自己在中原势力消长中,怎么都不可能得到便宜,就只能选择这么个方式。这是在王玄应兵败那一刻,就已经注定的。说难听话,自己就算不救王玄应,而是代表大唐来和李密谈判,他难道会拒绝?别忘了金墉城在谁手里?主动权在自己,不在于李密,是以只要自己想谈,李密就只能坐下来谈。   是以王世充哪怕明知道吃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谁让他战场上表现丢人,又能怪的了谁?   其实徐乐从没有忽略过河阳,自己之所以没有发兵来攻打,就是知道李密没那么好对付。这么个奸诈小人到了走投无路那一刻,肯定会有一记极为厉害的后招,用来对付赶尽杀绝的追兵。就算是玄甲骑对上这一击,也难免付出死伤代价。   为了大业死伤在所难免,不过既然有人替死,自己何乐不为?对于李密来说,打这一仗也足够了,总不可能真的就凭这一场小胜,就接着打下去。别的不说,就看看眼前的河阳城,他有打下去的本钱么?   这座城池同样是夯土城墙,可是这城不知是哪朝修的,更不知道荒废了多久。城墙风化的厉害,上面满是裂纹、破洞。城头的垛口已经看不出样子,如同狗啃过一样,这缺一块那塌一角,完全没有城墙应有的规制整齐之美。   最重要的是,这城墙实在太矮了。说难听话,自己若是有心的话,以吞龙的神骏,完全可以直接跳上去。这么个矮墙能提供多少防御力?指望这里当根基,那不是疯了?   再说河阳城缺粮,应该是真的。自己靠近河阳的时候,就被瓦岗巡哨游骑发现,得知自己来意后,这些明显带有惊慌之色的游骑,便带着自己一路来到城下。从他们身上,可以闻到马肉的味道。   要知道李密现在可不比往日,军马也缺的厉害。如果不是饿狠了,谁舍得杀马吃肉?再怎么厉害的军伍,没有粮草供应,也迟早得饿死。显然这场大胜对于瓦岗的缺粮只是一定程度的缓解,从长远角度看,这河阳就是个绝地。   自己能看出来,李密肯定也能看出来。就不信他就愿意困在这里一辈子?   这些守军虽然狼狈的很,可是一看到徐乐,全都两眼冒火。不少人已经握紧了掌中兵器,盯住徐乐一语不发。   徐乐看得出来,这帮人对自己是又恨又怕,各个都想把自己生吞活剥,可没人带头的话是,谁也不敢动手。   如果瓦岗五虎还在,肯定有人要出来讨阵。管你是来做什么的,先打了再说。只不过李密自己作孽,曾经猛将如云的瓦岗寨,现在已经没有能出马讨阵的骁将。   “乐郎君?真没想到,行满小儿居然把你请来为使!”   城门开放,从城内冲出的正是那位勇三郎王伯当。他手中托着自己那张宝雕弓,可是看到徐乐之后,便连忙将弓挂起朝徐乐拱手为礼,随后就引着他入城。从他出现那一刻,城头守军的眼神变化看,王伯当于军中的威望显然没有降低反倒是更高了。   在李密兵败之后,军士对他的拥护降到了最低。王伯当反倒是凭借一身本领以及最近的这场胜仗聚拢人心,成为军将支持的目标。他若不是忠义之人,这时候只要一声令下,就能要了李密脑袋,自己邀功请赏。   看来这些残兵败将能够成功伏击王玄应,还真是多亏了王伯当。李密之所以能容下他,也是因为王伯当的手段厉害。至于放走九娘的事,也就当作没发生。这对曾经反目的君臣,如今又恢复了交情。只不过这种交情是建立在随时可能覆灭的压力之下,等到危机过去他们会如何相处,可是谁也说不准。   徐乐心中想着战马不停,随同王伯当一路入城。整个过程中两人不曾再有多余的言语,王伯当固然不曾道谢,徐乐也没有提及放他逃走的事。男儿相交贵在知心,只看行动就知道彼此的心思。   城中原有的民房、衙署都已经拆毁一空。取而代之的,是若干个帐篷。更多的人则是连帐篷都没有,大白天就躺在地上,身旁放着兵器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死了。阵阵恶臭袭来,熏得徐乐都不由得皱眉。   唯一一顶像样点的帐篷,便是李密居所。他此刻正站在帐门外,身上得打扮和部下那些兵士也差不多,都是一身布衣腰间佩刀,看着终于有些像是绿林中人。王伯当勒住坐骑飞身下马,又朝徐乐示意。徐乐也不多言随之下马,不用人说便将自己的直刀解下放在马背上。两名军将凑过来,王伯当却不让他们接手,自己接过缰绳拉着吞龙就走,徐乐则昂首阔步朝李密走去,脚下没有半点迟疑。   “蒲山公,某本想在六合城一睹尊容,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到这里才得相见!这也算是缘分。咱们命里合该见面,躲是躲不开的!”   李密上下打量着徐乐,半晌之后才点点头:“不愧是徐家子,这份胆色和相貌,谁也没法冒认!徐家人出名的胆大如斗,那些刀山枪林得把戏,我也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请到军帐中详谈吧!”   这军帐其实和普通士兵的帐篷已经没有区别,两人坐定之后案几上各放着一瓮清水,这多半已经是目前李密所能提供的全部招待。   李密也不隐晦,朝徐乐道:“我两次败在你手上,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困绝地难免一死。河阳城中兵将也和我一般心思,都已经不存生念。只想着在死之前,痛快的活着!谁若是敢来惹我们,我们便要他的命!规矩体面,那是讲给活人的,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没有用处!我们现在就认一个道理,谁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要谁一起死!王世充的那个废物儿子,我杀了没用,吃了也不够儿郎一顿饭。他只要肯拿粮食、战马、甲胄来换,就一切有得谈。可是看乐郎君前来,多半是不肯出这些东西了。”   徐乐冷哼一声,低头看了看眼前的清水,随后冷冷一笑。端起瓮朝地上用力猛掷!一声脆响瓮碎水流,徐乐二话不说起身就走。李密见状倒是一愣,连忙道:“哪里去?”   徐乐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既然知道某是徐家人,还来这套把戏,那又有什么可说的?你们不是要杀人么?便让我看看你们杀人的本事。今日徐某赤手空拳身无甲胄,你们用多少人命能杀了我!来,尽管试试!”   说话间徐乐已经来到帐篷出口,可是不等他走出,帐帘掀动,王伯当已经站在门口,挡住了徐乐的去路。随后二话不说,一拳直接朝着徐乐喉结打来!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瓦解(二十七)   身形如电,拳快似风。   徐乐、王伯当都练习过江湖武技,又都是军中健儿。是以他们的拳法是军中的搏杀术为主,讲究一击致命简单有效,没有那么多无用花招。可是他们又有江湖功夫的底子,拳法灵活多变。在保证杀伤力的前提下,让拳法更为灵活,招数也更多。比起普通军汉翻来覆去那三两招徒手搏杀术,他们的拳脚功夫威力要大得多。   眨眼之间交手数招,以李密的能力,根本看不清双方的招数,只是看到拳风掌影,随后就是王伯当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   徐乐这一击用力看来不小,王伯当从帐篷门口直接被打得向后飞出一丈开外,落在地上砸得尘土飞扬。   李密见此情形心头大惊,王伯当是当下自己军中第一大将。如果不是他靠着军中威望和个人魅力收服部众之心,就以河阳当下的局面,手下的人马别说伏击王玄应,不把自己宰了就不错。   如果说之前瓦岗是仰赖自己才有那么大成就,那么现在自己则是仰赖王伯当才能保住性命。所以就当下而言,王伯当绝不能有失。好在徐乐和王伯当时拳脚攻击,没有动兵器,就没那么容易死人。   不容徐乐再度跟上,李密连忙叫道:“且慢!有话好说!”   徐乐这才站住身形,但依旧是背对着李密:“都已经动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想要动武,徐某奉陪到底!”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我想乐郎君此来,也不是只为了和三郎交手吧?你也看得清楚,我在帐外并没埋伏什么刀斧手,乐郎君也不必动辄喊打喊杀,咱们有话坐下慢慢讲。”   徐乐这次并没有再执意离开,而是回头看了李密一眼,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随后返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坐定,两眼紧盯着李密,等他接下来的表演。   方才由于是背对李密,对方自然看不到,徐乐脸上其实一直带着笑容。包括和王伯当动手时候也是一样,所有的怒气,都是装出来对着李密用,对王伯当的时候就是另一副面孔,这就是自己人和对手的区别。   王伯当当然是自己人,别看两人动手过程看上去是在搏命,其实早就有默契。从交手开始,就知道彼此之间不会真的要对方的命。这就是武人的默契。   不需要提前约定,或是给出什么暗号。只看王伯当没穿甲胄没拿兵器,就知道他的攻击不管如何凌厉,都是糊弄人的。真要想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武器而不是用拳脚。再说这是瓦岗军地盘,真要是想要拼命,等着自己的就不是王伯当一人,而是大批全副武装的刀斧手了。   是以两人拳脚相交看上去场面激烈,实际都是糊弄外行人的把戏。分寸都在自己掌握,知道不会真伤了和气。徐乐也知道,王伯当不会无缘无故玩这么一出,想来是给李密做戏。毕竟现在人在难处,李密肯定对谁都不信任。如果始终这么互相猜忌,不利于双方的关系,更不利于部队的控制。来这么一场苦肉计对谁都好。   和王伯当的打斗,也是给李密一个态度。自己不怕翻脸,但是你瓦岗不敢翻脸。没有安排刀斧手,这就是李密底气不足的证明。杀徐乐事小,可是后面如何善后?   以他的心胸以及和徐乐的过节,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可以证明他的处境何等恶劣。徐乐相信,但凡李密有点办法,都会选择把自己斩成肉泥,出自己胸中一口怨气。能让这么个人被迫退让,其处境之窘迫不问可知。   既然吃定了对方,徐乐也就更加放松。甚至不主动开口,就等着李密自己谈条件。反正态度已经摆出来了,我不接受讹诈,更不怕你们的恫吓。有诚意就谈,没诚意我就走。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自己走了,下次来的就必然是军队。到时候结果如何,就不是李密能够控制。你要是有本事,就再来一次伏击,看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李密看看徐乐,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我看来还是低估了乐郎君,真没想到徐家子不单神勇绝伦,还是个一等的文士。洛阳城中那班士人,论见识谁也不能和你相比。至少他们不敢对我如此放肆,更不敢和我这么说话!”   “或许是因为那位王玄应的死活我并不在乎。我也不怕说实话,平心而论,如果王大郎死能让你殉葬,我乐见其成。咱们之间没有交情只有过节,哪怕是为了九娘李嫣,我也该把你碎尸万段!所以别以为我多想要你归顺,也别以为我多想要瓦岗基业。外人眼中你瓦岗军或许是个宝贝,可在我眼里,就是手下败将。你们是否归顺,我根本不在意。归顺了就乖乖听话,若是不归顺,我就带兵前来征剿。十万兵都灭了,还怕了你这点残兵败将?你别以为小胜一仗就能扬眉吐气,我可以跟你打赌。不需要我亲自带兵出战,就只让李君羡带金墉城兵马,就能踏平河阳。不信的话,尽管可以试试!”   李密这次并没有反驳,也知道反驳没用。徐乐不是王玄应这种公子哥,作为带兵大将,河阳城的处境瞒不过他的眼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当下河阳的情况,实在是不堪一击。即便自己竭尽所能收拢部众,现在城内兵士也不足千人。也多亏了自己只收拢这么点士兵,否则处境更麻烦。   河阳城没有粮草,自己这边败得又太惨,导致士兵身上大多没有干粮。就算有些人是裹粮而行,身上的粮食也就是一两天的量。这么多人,有数的粮食,根本不够填肚子,这才是最要命的。如果不是灭了王玄应这个废物,现在多半就要断粮了。哪怕是有消灭王玄应的缴获外加上杀马,也支撑不了多久。   攻不下金墉城回不了瓦岗寨,又没地方搜罗军粮。留在这就是等死。往外打的话,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大军吃饱肚子。是以徐乐说得其实没错,眼下是自己急着投降,而不是对方急着受降。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怎么也硬气不起来。   原本还想要靠虚言恫吓,尽量为自己争取主动。可是从徐乐方才的表现,就看出来自己这套对他没用。这位行事就如他的武艺一样,直来直去不玩虚的。跟他讲技巧没用,一切都得拿实力说话,可问题是自己但凡要是有实力,还用得着坐在这谈判么?   李密深吸口气:“乐郎君与王世充非亲非故,想必此行也不会真的是为了王大郎那么个公子哥。那等人也不配你走这一遭。你来这里,说到底也是希望瓦岗军归顺李渊,这话孤所言不差吧?再说乐郎君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当今天下最不希望我死的人里面,李渊肯定名列其中。你既然要做李家忠臣,就不可能不顾虑自家主公心思,这话不算错吧?”   “哦?蒲山公哪来的这份自信?你所作所为就是碎尸万段也不为过,我主为何希望你活着?”   “若不是孤以瓦岗军邀击骁果于中原,李渊又怎能如此轻易就得了关中。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也见过骁果军的本事。若是他们真的杀回关中,就算你以玄甲骑全军相抗,又有几分胜算?战后死伤情况又是怎样?孤是李唐的功臣,这一点总不会反对吧?”   “那又如何?这种功劳有人认么?”   “旁人或许不会,但是李渊如果要做仁君,这功劳就不得不认!杨家父子因寡恩而失国,李渊想要用最小的代价,夺取杨家基业,就得让人知道自己和杨家父子不同。杨家父子寡恩,他便要广布恩泽。孤的功劳不怕他不认!别忘了,这天下可不止有孤王一个诸侯。王世充、窦建德、朱灿还有江淮的各路义军。他不放过我,又怎么显得皇恩浩荡,又怎么让那些人甘心来投?”   徐乐冷笑一声:“你这是把我当三岁娃娃了?那些人归顺大唐,是因为圣人仁厚?若是只有仁厚没有兵甲,那么所谓的仁厚不过就是软弱罢了!他们不但不会归顺,还会争先恐后带兵来攻!咱们都不是第一天披挂为将,这里面的道理全都明白。我还是那句话,你有诚意我自然愿意与你相谈,但若是总想要玩阴谋诡计,徐某第一个不奉陪!”   看着徐乐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李密也觉得无可奈何。饶是他素来多智,这时候也彻底没办法了。要按着他的本心,现在就一把揪住徐乐让他说清楚:到底怎样才肯谈?总不能要自己双手把瓦岗献上才叫有诚意吧? 第一千零一章 瓦解(十一)   案几上除了沙漏,还多了两个大盘子,里面是大如锅盖的胡饼卷着新炙羊肉,外加一壶酒两个酒盏。金墉城毕竟是物资运转中心,最不缺的就是吃喝。在这做军官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放开肚皮享受。只不过魏征为官清廉,又不好口腹之欲,从没有想过占这个便宜。   李君羡显然和魏征心思不同,坐在那里放开肚皮吃喝。他吃饭的时候,也保持着官宦子弟的优雅仪态,进食的速度却快得吓人。眼看着肉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酒也换了一壶。李君羡不但自己吃,还主动邀请魏征共饮,只不过再是如何的珍馐美味也激不起魏征的食欲,这份好意只能心领。   另外两盘肉饼,则被步离拿到了房梁上。她不像李君羡那么优雅,也没考虑过风度。面对食物的时候,小狼女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腼腆。小手抓着大饼不停地往嘴里送,小脸都被食物撑的鼓起来,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咀嚼吞咽。看上去好像几天没吃过饱饭一样。   魏征当然不会认为玄甲骑绝粮,以至于两人见了吃喝没命。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姿态。证明他们对战场很有信心,对于金墉城的投降也很有信心,所以才不管不顾的吃喝,没有半点紧张感。   虽说这种表现有很大程度是在演戏,可依旧值得自己佩服。易地而处,自己可做不到这么从容。眼下这种情况,就算给自己摆一桌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做到的?难道那位乐郎君真的有如此手段,能让部下对他的信任达到如敬神灵的地步?否则的话,怎么也解释不通他们这种胆量是从何而来。   此时魏征对于李君羡所拥有的实力已经估计出了个大概。从他出现到现在,衙署内外并无异状,足以证明他确实联络了一些人。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他所掌握的兵力,不会超过金墉城武力的两成。否则的话,他肯定会闹出更大的动静,而不是跟自己这故弄玄虚。   而这两成武力能帮他到什么地步,其实也难说得很。如果前线的战局发展和他们预想的不同,这些帮手随时可能化身成刽子手转头要李君羡的命。真正能陪他死战到底的,怕是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他们对于衙署的控制,也有些过于张扬。城里面不都是粗鲁人,也有些精细的汉子。一旦被他们看破端倪,就凭李君羡所拥有的兵力,根本就抵挡不住。这时候只要李密一道军令或者一个使者到来,李君羡就可能人头落地。   自己以道士身份行走天下时,也见过犯人被斩首前的情形。哪怕是再如何凶残的盗匪,到了上法场的时候都会吓得魂不附体。不是哭爹叫娘的求饶认错,就是故作豪迈胡言乱语。甚至还有人不知真疯还是装疯,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毫无威风体面可言。笑对刀斧毫无惧色的,一个都没见过。   明知道死期尚且如此,就李君羡这种随时都可能接到阎王帖子的状态,他是怎么做到心如平湖毫无畏惧的?要知道李五郎虽然号称亡命徒,那是指他打架不要命,可没听说过他平日也有这等胆色。   眼看一盘肉饼已经见底,李君羡抬眼瞅了一下魏征,随后又看了看计时沙漏。   “这才刚哪到哪,我估摸着瓦岗军败也败不了这么快。好歹也是十来万人,就算是一群土鸡瓦狗,也能支撑一阵子。咱们先喝一杯再说。”   魏征摇摇头,李君羡见他不饮,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魏征犹豫着说道:“五郎的胆量令人敬佩,我也不忍世上白白少个好汉。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尽力保你周全。”   “魏先生说笑了,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往哪里去?”李君羡一笑,态度很是洒脱:“绿林人耳聪目明是基本功,能活到今天的,就没几个是真的蠢货。咱们相谈许久,城里各位好汉哪能真的一无所知?大家无非装着糊涂,等最后的消息呢。这衙署外面,不知埋伏了多少人。你老兄的情义我心领了,但是现在就算天王老子,也保不了咱们。真正能保你我性命的,唯有乐郎君而已!他只要打了胜仗,咱们就算在这里敲锣打鼓他们也只当自己聋了不曾听到。”   是你不是我们!   魏征心里怒吼着,他太清楚李君羡这套话术的本质。东拉西扯,潜移默化,把自己和他们绑在一起。绿林人往往喜欢自来熟,很容易就吃这种亏。真没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五娘子,居然还会这套手段。看来还是过去在瓦岗被压抑得狠了,否则早就该发现他这份本事。   虽说知道李君羡的套路,但是这时候也没心思跟他做口舌之争。再说自己就算说清楚也没用,他有一句话没说错,就是外面那些绿林头目怕是早已经知道了衙署内的情况。引而不发不过是等待最后的结果。这时候就算自己站出来说,是不得不如此,也得有人信才行。和李君羡一起饮酒吃肉的是谁?又是谁下命令准备的沙漏?你说你们不是一伙有用么?   李君羡又喝了一盏酒,随后说道:“他们的等待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若是换个人,他们会等么?咱们瓦岗成军以来,会过强敌无数,几时有过这种情形?君子不立危墙下,这一战不管结果如何,魏先生都该给自己谋一条后路了。”   魏征闻言也是一声叹息,随后抓起酒盏一饮而尽。“现在的瓦岗也不是当年了。当日你我随着头领颠沛流离躲避官兵追杀时,谁想过为自己谋后路?又哪有后路给咱们?要么血路要么死路,再无其他路可走。正是因为路多了,人就变了。”   “可这不正是魏先生所求?”   “人总不能一辈子过那种日子。总得活想办法得像个人样才对。”魏征一声叹息:“只是不知现在这样,有算不算像个人样。来,这盏我敬你。”说话间魏征主动举起酒盏,可就在李君羡准备举杯得当口,房梁上忽然传出一声异响。魏征刚一抬头,步离已经从房梁上落下,正好落在魏征身侧,匕首直接横在了魏征喉咙上。   魏征不明所以,只好看向李君羡,却见李君羡神色如常,仿佛没看到步离得动作。也就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铿锵声传入魏征耳中。随后就见一名满身戎装风尘仆仆的军汉大步流星来到衙署正中,手中高举着一面令旗,而这面令旗的主人正是李密!   “魏王有令!金墉城守将魏征即刻集结兵马准备迎接魏王车辇,所有府库即刻封存,以备魏王检点。擅动一物者,立斩!”   这名传令的军士,就像没看到李君羡、步离以及衙署内的异常一样,按着往常规矩宣读军令,随后将令旗在手中一摆,转身就往外走。   魏征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看了一眼步离,又看了看李君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早知道方才就该让厨房准备一份醋芹才对。看来你们的运气不好,我的运道就更坏,居然连个饱死鬼都做不成。”   这名传令兵士能走到这里,本身就说明了城中军将的态度。至于说没有人引领他进来,自然也是为了和这件事切割开。随着这名军士的离开,这些人便该发动了。李君羡、步离两人就算有万夫不挡之勇,也不可能把局面逆转过来。   李君羡却是不慌不忙:“想吃醋芹有的是时间,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军令说得明白,让你封存府库以备检点,堂堂魏王居然要来金墉城检点粮草物资,这事情倒是奇怪的很。我认识李密也非止一日,怎么没听说他有事必躬亲的毛病?”   步离这时候也把匕首收回,伸手从另一个盘子里抓出一张卷好了羊肉的胡饼,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出两个字:“洛阳!”   是啊!   魏征原本沉下去的心,忽然又振奋起来。李密如果打了胜仗,这时候应该是兵进洛阳。金墉城的粮草军械,都得往前方运输才对。封存府库以备检点,这不就是说……魏王准备据金墉城而守?又或者是他不过是为自己即将进入金墉城找个说辞,检点封存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自己做好接应!   十万人的接应自己是做不来的,这弹丸之地也根本驻不下那么多兵马。依此看来,李密身边的兵马怕是已经所剩无几,这么急着传令,就是生怕金墉城准备不周,自己难以立足。   十万大军变成所剩无几,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魏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随时都可能顺着喉咙跳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的当口,就听得一阵脚步纷乱,二十几条全副武装的大汉蜂拥而入,让衙署变得异常拥挤。   一眼看去,这些人正是金墉城中手握兵权的实权军将。在场众人所掌握的兵力加在一起,大概占了金墉城全部兵力的九成以上。剩下的也就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   眼看这些人来势汹汹,魏征心头一紧,生怕他们想不到那么远,只急着立功表态,不由分说先把李君羡杀了,那可就无法挽回。连忙说道:“列公暂且听我一言……”   “啥时候了还听?听个球!”一名黑面大汉大吼一声,打断了魏征的话。随后对着魏征叫道:“快随我们上城去看!”   “看……看什么?”   “狼烟火号!战场那边来的!”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瓦解(二十八)   “蒲山公总算是想明白一件事。”徐乐面上带着一丝冷笑,望着面前如同斗败公鸡一般颓废的李密。   “我来不是和你谈条件,而是给活路。现如今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一,带领瓦岗军归顺。至于结果如何,自然有圣人发落。不过正如你所说,圣人仁厚,你也有些许功劳,多半不会要你的性命。第二条路么,就是带领你手下全部兵将与我玄甲骑再战一场。我能八百破你十万,你也可以试试,能否以千余饥卒,胜过我玄甲大军!若是能赢,这一切也还有转机。毕竟这天下是打出来的,谁的刀够快,谁说话就算数!”   李密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悔得肠子发青。要是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还不如不抓王玄应,或者是抓了他之后自己主动派人去和王世充谈,而不是逼迫对方低头。本想敲对方一笔钱粮解决当下的难处,没想到惹来徐乐这么个煞神,把自己的计划全给搅了。   他提出来的根本就不叫谈判条件,而是开战得预告。看他那副凶神恶煞模样,就知道他说得都是真心话。只要自己这时候稍微说个不字,他立刻就会放弃谈判领兵来攻,大家在战场上见真章。   作为李密这种习惯用手段取胜的,最怕就是徐乐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说的横主。大家没办法交涉,也就无法谈条件。自己再多的手腕也没地方用,最后只能被对方逼入死角,用他所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   身为瓦岗之主,李密当然不愿意投降。李渊的为人自己很是清楚,他确实不会杀自己,但是也不会再让自己掌握权柄。最多就是效仿刘邦封雍齿,把自己供起来给个虚官。外人看来官高爵显富贵闲人,实际上就是个摆设。不但得不到尊重,还会沦为李唐股肱取笑得对象。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哪能那样奴颜卑膝过一辈子?再说自己勾结刘武周的事情迟早会被查到,那时候李渊只会更恨自己,那帮家眷在河东的李唐起家老臣,也会恨不得把自己生吞活剥。到了那时候,日子只怕就更难熬了。   但凡有一线之路,自己也不想投降。可是徐乐做事做人都太绝,把自己所有的路都给封死,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出口。要么就接受条件归顺,要么就等着和徐乐打仗。这算什么?这和逼自己选择怎么死有什么分别?   李密不是没想过索性豁出去拼一把,号令全军攻杀徐乐,然后带着王玄应去攻打洛阳。到时候把他摆在前面当盾牌,看洛阳敢不敢开弓放箭。只不过这个想法也就是在脑子里出现了一下,随后就被放弃了。这么做等于是搏命,胜算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实在是智者不取。再说就现在手头兵马的情况,也没什么本钱去搏。   要不就……姑且投降,日后再说?   李密考虑了片刻,但还是不死心。说句难听话,这么大一片基业,不管献给谁都应该能换个富贵回来。徐乐开的价码未免太低,就这么归顺了,实在是从心里过不去。   想到这里,李密故作为难:“乐郎君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办。瓦岗军如今不比以往,洛口、瓦岗各有大将领兵镇守。若是孤在他们面前,这些人自然不敢抗令。可如今关山阻隔,他们手中又握有重兵,是否依旧肯听孤号令,可是难以把握。孤也想答应乐郎君条件,可若是到时候无法实行,乐郎君又要认为孤耍什么把戏,那时候又该如何?”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就大可不必。洛口仓守将邴元真,已经愿意归顺!这消息你想必是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先告诉你。至于瓦岗寨,目前确实还没有拿下来。不过这没什么要紧,能降就降,不能降就打。我带着玄甲骑杀上瓦岗,再有徐世勣在旁相助,蒲山公认为,会有多少人选择死战到底?”   邴元真降了?   李密心头一震,脸色也随之变化。这不怪他涵养不够,实在是洛口仓太过重要,其要紧程度甚至超过瓦岗寨。毕竟打天下首要的就是兵马,而养兵马就离不开粮草。谁手里有粮食,谁就占了先手。自己现在要是有粮在手,哪怕就千余人都敢和徐乐继续周旋。大不了就游走作战,和玄甲骑捉迷藏。就是因为没有军粮人心不稳,才不得不困守于此。   瓦岗寨之所以从绿林响马联盟,变成一支有资格问鼎天下的大军,就是因为控制了洛口、黎阳两大粮仓。对瓦岗军自己来说,粮仓也是大半家当。由于粮食实在太多,不可能放到瓦岗寨存放,所以一直还存在粮仓没动地方。如果这些粮食落到李渊手中,自己就彻底没了翻身的希望。   邴元真这个混账!枉我对你恩重如山,你居然在这个时候背叛?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李密多少还要犹豫一下,想想这话是真是假。可徐乐何等样人?他又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或者说他有什么必要说谎?说句难听话,自己根本就没有欺骗的价值,他又犯得上如此么?   李密无奈地叹了口气,双眼变得黯淡无光,再没了之前的光亮。   “如此说来,乐郎君今日肯来,算是给我留了面子。我的部将已经归顺,孤不过是个空头首领,降与不降,于大局并没有什么影响。正如乐郎君所言,咱们两下有仇无恩,你就算带兵前来杀了我,也是天经地义。我若是你,便会这么做。”   “正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才不会如此。”   徐乐看着李密,眼神中已经满是不屑:“你昔日手握瓦岗大军,帐下有五虎上将,照样被我打得一败涂地。像你这种人,志大才疏鼠目寸光,全靠阴谋诡计立身,并无真才实学存世。最多就是凭借运气逞凶一时,真遇到豪杰便会一败涂地。若是连你这样的人,我都要杀了才安心,那该如何征战天下面对四方豪杰?”   “到底是徐家人,都是一般心思。”李密低头叹息:“你祖上追随李家征战天下,立下赫赫战功,却始终没能建立家名成为世家,你可知道原因?就是因为你们的格局,始终只是战将而不是雄主。以勇力自夸以战功为傲,信奉什么直道而行。说白了就是匹夫之勇,没有为天下谋的胸襟。瓦岗虎贲十万,洛口、黎阳广有粮草。我若是你,便直接收下这爿基业,和李渊分庭抗礼,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你说孤不是豪杰,孤看你才是小丑!大丈夫岂能久居于人下,你们徐家神勇绝伦,却注定只能做李家走卒,这就是你所谓的大丈夫!”   李密原本语气低沉,这时候却是声音渐渐提高,抬头看着徐乐,脸上笑容诡异且有几分癫狂。“再如何骁勇的武人,都不过是杀人的刀剑。男儿生于天地间,理应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怎能甘心做别人手中快刀?杀人多有什么用?战功赫赫又有何用?左右不过是君王眼中的一条恶犬!乱世中你可以靠性命搏富贵,等到天下太平,你又会是怎样收场?别忘了,你老子是怎么死的!”   徐乐并没有像李密预料中那样暴跳如雷,反倒是摇了摇头:“你这番言语,足以证明我不杀你是对的。倘若你真是个枭雄,就该隐忍不发打磨爪牙,找机会东山再起。如今的你……既没了这个胆量,更没了那份心性。真正做事的人,只会收敛性情,不会大喊大叫。你这副样子如果被部下看到,怕是没几个人再愿意跟着你。混到你这个份上,不用人杀自己就该死了。我若是杀你,倒是脏了手。”   说话间徐乐再次摇头起身向外就走,李密看着徐乐背影大声喝道:“站住!你给孤站住!你可知如今河东是什么情形?你可知你老子是如何死的?你可知……孤的话没说完,谁让你走的!”   可惜不管他如何叫喊,徐乐都是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出军帐。   王伯当牵着马站在外间,朝徐乐点点头,随后将缰绳递了过去。徐乐接过缰绳又看看王伯当:“大好男儿,真要陪着这等人?”   “王某不能对不起良心。”   “可惜他未必领情。”   “良心是给自己的,又何必旁人领情?”   徐乐没再言语,而是点点头,随后飞身上马。   王伯当道:“王玄应已经在城外等候了,乐郎君只管带走就是。至于是否还给王世充,全凭你处置。”   “无用之人我要他作甚!我还有许多要紧事做,顾不得他。让他自己回去吧!”   说话间徐乐双足点蹬,战马奔向城外。王伯当一声叹息,自言自语道:“这才是真好汉,只可惜相遇太迟了。”   随后他不再说什么,径直朝军帐走去。 第一千零二章 瓦解(十二)   战马“咴咴”地打着响鼻,四条腿剧烈颤抖着,如果不是畏惧骑士手中的枪杆抽打,早就匍匐在地不肯起来。   再怎么神骏的良驹也总归是血肉之躯,自身的体能也有极限。虽然经过训练的马,比普通人家牲口更耐驰骋,可也架不住长时间冲刺式奔跑。这个过程中为了保证速度,有的骑士甚至不惜以刀枪锋刃戳刺马臀。   这种剧烈疼痛确实能刺激战马疾驰,代价就是对身体的巨大透支,一旦停下来就必须长时间休息,很难马上再高速奔跑。这还是好的,如果身体差一些的马,在这个过程中随时可能毙命。   马匹在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是休息以及骑手关照。有经验的骑兵,则会把随身带的油饼之类用油炸过的食物喂给坐骑恢复体能。可惜现在这些战马的主人,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脚力,或是倒在战马旁边剧烈喘息或是玩命喝水,又或是紧张焦躁地看向四周,总是觉得不知从哪里就会杀出一支伏兵。   他们身上鲜亮的盔甲已经歪斜,许多人的战袍也被扯破,狼狈不堪不成样子,丝毫看不出不久之前的威风。曾经的他们已经把自己视为后备御林军,如今却是只想着活命。至于御林军又或者开国元勋,注定就是个梦不可能实现。   他们的战旗在逃跑过程中已经丢弃的七七八八,仅剩的几面旗帜戳在那,旗面无力地耷拉着,瓦岗旗号以及李字认旗都如同他们的主人一样,曾经威风八面如今则无精打采毫无生气。   由于事发突然,李密在上马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更换衣装。他那原本为了临阵时让部下都能看到自己特意打造的凤翅金盔、金色札甲、猩红战袍全都遗落在六合城内,根本顾不上带出来。身上穿得还是之前在城中下棋时那身,折脚襥头、织锦长袍。这衣服根本就不是为了骑马准备的,哪怕是纯粹的文士,在需要骑马时都会脱下来换上窄袖胡服以求方便。   从战场一路亡命而逃,到了现在这衣服已经不成样子。襥头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衣服在奔跑的过程中因为受风严重影响速度,李密亲自挥剑把碍事的部分割去。现如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一只靴子也不知去向。堂堂瓦岗之主,不久前还想要一统天下登基为君的李密,现如今的模样和落难乞丐几乎毫无分别。   这也就是在军中所以显得扎眼,若是把他扔到现在的洛阳,往那些等着领粥的难民队伍里一扔,保准想找都找不到。   望着眼前东倒西歪的军士,李密又忍不住回忆起上一次洛阳兵败的情景。和前次相比,似乎这次更惨。毕竟自始至终,自己就没见过洛阳城的样子。而且杨玄感直到死的时候,依旧像是个英雄,几曾像自己这般狼狈。这样子若是被他看到,肯定是一鞭子抽过来,再怒骂一声:“混成这样为何还要活着?怎么不去死?”   那是个爱面子重于性命的男人,所以他最后宁可选择像英雄一样死去,也不肯听自己的话,化装成流民混在人群里争取一线生机。若是今日换成是他,肯定是宁死也不走。多半还要披挂上马提起大槊和徐乐分个死活。若是自己也那么做……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李密心里转过这个念头,但是随即又摇摇头:自己绝不会像杨玄感那么蠢,留下来等着送死。十万大军都败了,自己带着八千人又能管什么用?再说乱军之中自己的大旗又格外显眼,很容易被他顺着旗号找过来直接索命。连那个如同神魔一般的男人都死在他手里,自己又不曾多长个脑袋,拿什么和他争斗?   陈智略脚步蹒跚着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双战靴。来到面前将战靴放下,低声说道:“主公请换了靴子,再换一身甲胄披挂。现在这个样子太惹眼,玄甲骑中听说有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   李密听到最后这句话,就像挨了一记鞭子,一个机灵站起身形,二话不说便弯腰脱自己脚上残存的那只靴子,同时朝陈智略吩咐道:“还愣在这干什么?赶快去找甲胄!等等……要一件寻常的就好,不必太惹眼。”   从六合城开始跑,到这里差不多十多里的行程。这个过程中由于光顾着逃命,什么都顾不上,连气都喘不匀就更别说换衣服。这是众人第一次休息,陈智略的提醒说来也不算晚。但是李密心中,已经给他记了“怠惰无用延误军机”的黑账。   现在才说,早干什么去了?若是这一路上真的被神射手盯上,现在早就被射成刺猬了,你再提醒有什么用?酒囊饭袋就是酒囊饭袋,这些许小事都料理不明白,和王伯当那帮人简直就没法比。   到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着巨大差距。也不用说军国大事,就是这点小事就能看出差距。如果是徐世勣处理,肯定能妥妥当当,既不让自己遭遇危险,也不会让自己丢了面子。堂堂瓦岗之主,当着众人面换上士卒衣甲,这颜面何存?只能等过了眼前这关,再把今日之人逐个发落。好在……人也不是太多。   本想着八千内军绕着六合城布阵,撤退的时候把他们带出来不是难事。可是真到跑起来才发觉,事情比自己想象中困难多了。说来自己也是马上天子,从追随杨玄感起事,再到加入瓦岗,也是一路厮杀过来的。虽然自己独立领军的时候不多,可是看的多了也该学会了。   可不知为何,看徐世勣等人带兵时没那么麻烦,真到自己指挥怎么就成了这样?明明有八千人的,怎么现在才剩下那么几个?   放眼望去部下兵将七零八落,这一堆那一堆的分散各处。虽然没法一个个去数,但是大概估计一下也就是六七百人的样子。战前十万虎贲气吞山河对战八百甲骑,结果最后自己剩下的人还不到八百?要知道内军光是骑兵就有四千,人都死到哪去了?前者翟让战死,徐世勣统帅大军撤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虽败不乱,大军虽然损失了不少粮草辎重,可是军队基本都保持完整。哪像现在这样大军十不存一!   徐世勣!这肯定是他捣的鬼!   自古来胜败兵家常事,孤也不是没打过败仗,但败的这么窝囊还是第一次。想来肯定是徐世勣用了诡计,这些内军是他一手操练,军中肯定有不少亲信心腹。肯定是这些人带头煽动,才让孤败得如此狼狈。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李密心中正在想着的时候,陈智略已经从一名骑兵身上扒了全套衣甲,把甲胄衣服全放在马背上,拉着马过来献宝。他由于时刻准备着厮杀,身上披挂整齐,倒是不像李密那么狼狈。可是这一路跑得实在太急,光是张嘴喝风就不知道喝了多少凉气进去。肺感觉都要炸开,走路也是踉踉跄跄走不利索。所以这一路走得很是缓慢,也就更容易吸引兵士的注意。   逃命的时候顾不了体面,陈智略心里给自己开脱着,来到李密面前,强做个笑脸:“主公的脚力乏了,且让它歇一歇。稍后乘这匹马便是。”   李密看看陈智略,又看看他牵来得脚力:“莫非这匹马方才不曾跑?”   “这……”陈智略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光顾着卖好,怎么把这个忘了。大家败得这么狼狈,哪里还顾得上保护那些备用马。大家都是一人一马没命地跑,李密的马累其他人也是一样,谁也不比谁强。这时候想要换马都没马可换,自己这表功劳就不是地方了。   李密瞪了陈智略一眼,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慌什么?玄甲骑不过八百人,侥幸胜了一战,也是元气大伤。借他个胆子,也不敢真的追过来。大家好生歇息,也等等后面的兵马。裴家父子已经去收拢部众,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到时候咱们兵马集合完毕,徐乐小儿若是敢追过来,就要他的脑袋!”   若是想要他的脑袋,又何必跑到这里?陈智略心里嘀咕,却也知道这是李密故作姿态稳定人心。不过鼓舞士气固然重要,可要是为了振奋人心把自己搭进去那就愚不可及了。再说大军这次败得这么惨,人心正在躁动,李密这时候用望梅止渴的计策,怕是一不留神就要引起反噬。   如果当兵的真信了这话,等着裴家父子不走,到时候等不来人怕是就要一哄而散。他连忙咳嗽一声,也提高了声音说道:“末将以为,将士一路远行身体疲乏,今日不宜再战。不如且到金墉城先行休整,等到我军援军到来整顿人马再战不迟。”   李密闻言两眼紧盯陈智略,手不由自主已经移向刀柄,心中杀意升腾,几乎忍不住要下令,把陈智略就地斩首以正军法!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瓦解(二十九)   和来时相比,玄甲骑离开时,已经是脱胎换骨变了个模样。   原本只有八百多人赶到洛阳,以先锋骑兵身份迎战瓦岗。离开时却是浩浩荡荡铺天盖地。步兵骑兵一应俱全,旌旗蔽日铠甲耀眼,车仗辎重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大队人马如同一条长龙,自洛阳城外徐徐而过。   洛阳城虽然同样挑着李唐旗号,却是关门闭户如临大敌。城墙上站满手持强弓硬弩的兵士,两眼瞪得如同铃铛。哪怕眼睛早已经酸涩难当,也不敢眨眼。生怕一个错神,下面的大军就会突然发动攻势杀入城中。   王世充、王仁则都在城头上。两人也是满身披挂全副武装,手按着垛口眼睛紧盯城下,周身上下肌肉紧绷,那架势简直和面对瓦岗军时没什么分别。   这倒是也不怪他们,要知道之前他们面对瓦岗大军时,就是无力抵抗,只能请李渊出兵救命。现如今固然兵力得到了增强,还有一万多骁果军战俘被编入军中,成为王世充麾下精锐。但是城下的兵马,也不是瓦岗军所能比。   总数超过七万的骁果军,以及原本瓦岗军六成以上的兵力,再加上玄甲骑所部骑兵、高世雄的步兵乃至那些自愿加入玄甲的洛阳青壮。以现在城下这支队伍的规模以及实力,别说一座洛阳,就算是整个中原也未必就占领不下来。   随着李密向大唐投降瓦岗倒戈,中原的局势似乎已经稳定。洛口、黎阳两座粮仓易手,原本被瓦岗军控制的城池,也大半归了大唐所有。洛阳王世充名义上同样归附于唐,不过依旧存着割据心思,准备来个听调不听宣。   也就在此时,长安方面终于来了正式圣旨,命令徐乐率兵返回长安。改由大将盛彦师镇守潼关遥制中原之地,而对于王世充则只字未提。李渊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王世充的存在,还是另有其他打算,至少就当下而言,既没有往洛阳派员,也没有调王世充入京的打算。   如果真是这样,王世充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正因为待遇太优厚,他才信不过。生怕是李渊用得诡计,表面上撤走徐乐,实则借着撤兵的机会下毒手暗算。是以今日洛阳高度戒备,城头密布弓弩,已经做好和徐乐舍命一战的准备。   这次最大的赢家当然是大唐,不过王世充也不是没有收获。除了一万多骁果军之外,就是瓦岗五虎里,居然有两人被收罗帐下。除去甘愿留下的单雄信,居然还有五虎之首裴行俨。   这是王世充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本以为裴家父子不是战死乱军,就是也跟着投奔徐乐。没想到裴仁基居然带着裴行俨以及数千内军来投,一下子让王世充乐开了开花。有了裴行俨这员虎将以及数千精兵,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就算和徐乐真刀真枪对上,他也有了几分把握。就算我打不过你,起码也能崩掉你两颗牙。   城下,队伍最前面的徐乐、徐世勣、韩约等人,对于城头的王世充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大家已经打过交道,知道王世充是什么成色,这种人根本就不被自己纳入眼中。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和玄甲骑做对手的,就王世充那点本事,还不够资格入选。就算有再多的兵或者再坚固的城池,也照样不是三合之敌。   众人目不斜视缓慢前行,马队在前步兵在后,队形如同刀裁斧剁般齐整。这样做就是为了给洛阳兵马留个印象,日后若是疆场相遇,遇到玄甲骑就该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躲得越远越安全。   徐世勣低声说道:“裴行俨也是不世出得豪杰,若是能加入玄甲骑,必然是了不起的豪杰。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偏生辅佐这么个主。若是裴家父子真的忠于大隋,当日就不该投奔瓦岗。既然入了绿林,就和官兵没了关系。现在突然做忠良,未免也太奇怪了。”   徐乐也是一声叹息,脑海中又浮现出裴行俨赠马得情景。虽然最后的胜利和那匹马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情自己是要认的。依自己本心,也希望能够和这等豪杰并肩作战,只可惜人各有志,对方既然不愿意,自己也没必要强求。再说裴行俨为什么不想加入,自己多少也能明白。   除了不愿意在自己手下为将这一点外,裴家父子对于李渊,显然是没什么好感。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认可王世充,更大可能是以王世充为过度另寻明主,又或者存着其他心思。   这一点自己也不好断定,但是不久之前和裴行俨那次比武之后,从对方的眼神中,自己能够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那种眼神不属于武将,更像是刘武周或者李世民这种,想要割据一方开创霸业的人才有的眼神。   裴行俨固然不是这个性情,可是裴仁基可说不好。再说人是会变的,说不定正是因为瓦岗大军进入关中,中原地区势力消长发生变化,给了他们野心也不一定。再说他们的选择,也未必就是错的。   自己不喜欢用计,不代表自己真的不懂谋略。李渊这次的布置,在自己看来,其实有很多值得商榷处。别的不说,就说大军入关中的安排。名义上看,盛彦师坐镇潼关遥控中原,进退都在其掌握之中,在战略上处于优势。可问题是,你把大队人马撤走,那些原本被瓦岗控制的区域不是都空出来了?   饶是李渊也安排了大军留驻洛口、黎阳仓,也控制了金墉城。可是这不过是几个战略要点,还不足以把整个中原串起来。大部分的城池依旧是因为这种调动而变成空城,可想而知很快就会被新的豪强所控制。   这些人或许会在名义上遵奉你李渊为天下主,心里怎么想谁知道?一旦时局动荡,这帮人的立场谁又能保证?总之,在徐乐看来,李渊就是故意如此。他宁可承担这种风险,也不愿意让大批精兵处于自己绝对控制外。如此庞大的兵马来回调动,耗损的钱粮就不是个小数目。与其让自己回去,还不如让二郎过来。难道李渊连自己儿子都信不过?   心里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对徐世勣说的,徐乐也只能装作不以为然:“三郎有他自己的心思,咱们也不必多虑。反正凭他的本事,在哪都不会吃亏。日后说不定还有并肩作战的机会,先做好眼下的事情再说。”   “说起来此番乐郎君立下不世之功,回朝之后必有重赏。我也知道,乐郎君并不在意这些。可是身为武人,立功受赏也是无上荣耀。况且我等今后都是乐郎君部下,你得了功劳,我们面上也有光彩。”   徐世勣这话是没错的。他们之所以叛离瓦岗归顺徐乐,除了人品才具方面的考虑外,也必然有前途方面的考量。一两个人可以无视功名富贵,只为安定天下或者追随豪杰。成千上万人自然不会都这么想。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获得更大的成就,封妻荫子功名利禄。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并不需要指责。   水涨船高,只有徐乐先得到重赏,这帮人才有可能跟着提高待遇。是以徐世勣这么说,既是恭喜徐乐也是为自己的部下前途着想。   徐乐也知道,自己这次的功劳确实称得上举世无双。以八百人到洛阳,最后带回去十几万大军。而且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善战精锐,不是普通的鹰扬兵能比。可以说自己帮李家挣回三成家当,这么大的功劳不管如何赏赐都不为过。说句难听话,如果是南北朝那时候,自己这一件战功就有资格建立家名,从此跃升为武功勋贵阶层一员。   不过话是这么说,实际情形如何,自己心里并没有把握。从长安方面来的旨意,只提到了部队调度换防,并没有提及其他。这其实很是蹊跷,如果真是重赏,现在按说就会透点风声出来,让人高兴一下。这种诡异的态度,很难说后面是怎样的发展。不过现在正在兴头上,自己又何必说这些败兴的话。再说自己所求也不是这些,所谓家名或是成为勋贵,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无所求自然就无所顾虑。   真正值得自己关心的,还是河东的战局。这段时间,终于有关于河东的战报送来:刘武周联合突厥执必部偷袭河东,先败李元吉再败裴寂。李建成统兵回援,就是到河东去解决残局。至于结果如何,现在还不清楚。   刘武周已经和突厥勾结起来,这才是真正可虑之事。自己哪怕没有封赏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让胡马南下再乱中原,汉家天下容不得胡儿猖狂!李建成这厮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挡住胡人?若是不行就赶紧让给二郎,倘若是在你身上坏了大事,徐某必将你碎尸万段! 第一千零三章 瓦解(十三)   其实这个时代的战争,伤亡主要是在逃跑与追逐的过程中造成。战场上直接厮杀的伤亡,所占比例反倒是不高。军队怕退不怕进,能够指挥部队往前冲的将军容易找,能够指挥撤退的才是真正的好手。   毕竟大军列阵而战,身前身后都是人,在这种环境下,个人的意志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再怎么胆小的人,被这种环境感染,也可以举着武器胡乱戳刺一番。可是到了逃跑的时候,既没有阵型,身旁的人也可能都是生面孔。这种时候大家都顾着自己,军队的组织基本濒临崩溃,跑起来难度就小多了。   是以大军一旦战败,往往就是惊人的损失。像杨玄感昔日雄兵数十万,一战败下来最后身边不足千人。这中间除去虚报兵力外,大多数人也不是真的被隋军斩杀,而是趁着混乱逃走。不管是落草为寇,还是设法回家务农,再不然就是当难民,总之就不必再做这亡命营生。   李密之所以在此休息,第一原因自然是确实跑不动了。第二点,就是准备收拢溃兵。   大军新败,又只是十几里的距离。大多数人还来不及生出跑回家的心思,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来不及实施。加上人在这个时候最是需要找个群体投靠,看到自己熟悉的旗帜,还是会有一部分人主动靠拢过去。再就是军将骑着马四处寻找溃兵吆喝他们归队,靠着自己的威望或是凶名吓住部下,让他们乖乖回归建制继续当兵。   正常情况下,靠这种手段能收拢大约六七成兵力。至于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每到一处都用类似的方法收拢残部,最后能收拢多少人,还是看老天脸色。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距离最近的这次收拢,这里收拢的溃兵越多,就越容易把其他人也吸引过来。   人心从众。看到自己熟悉的人都回去接着当兵,有不少人就会下意识地跟着走。再说自己对他们天高地厚,这帮人到哪去找自己这么大方的皇帝?不跟着自己,又去跟谁?   可是陈智略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暗示,那些溃兵已经很难收拢。能维持眼前这几百人就是最乐观的结果。说是到金墉城等待援兵,实际就是进了城有了粮食财帛,这些人才能稳定下来不想着跑。再说四周有城墙围着,想跑也没地方去。   自己确实是要去金墉城,否则就不会派人传令。但是自己是要带八千内军去,而不是带着这几百残兵败将去。这副德行去金墉城,自己的面子往哪放?那些军将又该如何看待孤?   他这不是在动摇军心又是在干什么?按他这么说,自己和杨玄感又有什么分别?   想到此处,李密的双眼怒睁,低声呵斥道:“一派胡言!孤岂能丢下裴将军父子等人,先行离去?”   “主公,您看那边!”   陈智略没有辩解什么,而是将手指向战场方向。李密此时是面对陈智略,背对之前的战场。在他内心深处,也不想再往那个伤心地方看。可是陈智略忽然做出这个手势,李密心里也没把握,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随后便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狼烟。   这些狼烟的燃料显然是加入了某些特制药物,黑色的烟柱笔直升腾直冲云霄,绝不是自然形成。这种狼烟在军中往往是作为暗号使用,因为通讯不畅等原因,为了保证消息传递,就烧这种狼烟以通传消息。   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这狼烟和内军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李密发作,陈智略抢先说道:“我军今日不曾约定烟火信号……”   这话声音不大,可是落在李密耳中却如同打了个炸雷。他身子一晃险些跌坐于地,多亏陈智略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才不至于真的倒下。   是啊!自己今日志在必得,根本就没有约定什么烟火信号。反正到时候打了胜仗,大家一窝蜂往前冲就是了,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复杂。也就是说,这信号是玄甲骑放出来的?他们还有后招?   不可能!他们哪还有人马发动什么后招,这一定是诈术!   李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事关生死,若是乱了方寸,可就真是神仙难救。陈智略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密一把推开,随后只见他寻了块石头踮脚,猛地大吼一声:“众将士听令!”   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声若沉雷,着实又有了几分帝王威风。而随着他的呐喊,一直在李密身后的几个武士也随着呼喝:“听令!”更是把腰间直刀抽出半尺,发出阵阵铿锵之声!刹那间还真有几分军中特有的肃杀意味。   原本东倒西歪的兵将,被这番动静吓得不轻。全都往李密这边看过来,一部分人下意识地起身整肃衣甲等待听令,但也有约莫三分之一的人并没有动地方,就是这么看着李密,听他要说什么。   李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知这一战对自己威望打击极大。那些将士嘴上不说,心里多半已经不信任自己这个主将。就连规矩军纪都不顾虑,说到底就是借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强压着心中怒火,只当这一切根本没发生,李密沉声说道:“徐乐小儿诡计多端,此地不宜久留!张童仁,你即刻率三百精骑前往河阳据守,等待援军抵达。余者随我同往金墉城,修正队伍收拢四方兵士。陈智略,你选二十名精骑通知裴家父子,把兵马收拢之后也往金墉城汇合!众将士听孤号令,把甲胄全都丢下,即刻出发!”   所有的兵将除了李密以外,都是满身披挂的。在逃跑过程中,也有一些人为了追求速度丢盔弃甲,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保留了身上的披挂以及兵刃。这固然是武人的习惯,也是大家穷怕了。好容易有了甲胄,也舍不得扔。最多是把之前存的旧甲胄丢了,新的全都穿在身上。   李密这军令一下,大家全都愕然,面面相觑竟没人行动。要知道甲胄在战场上就是半条性命,这时候丢了甲,万一和玄甲骑遇到那可就剩下死路一条了。也别说玄甲骑,就是洛阳的兵马,也足以收拾没有甲胄的自己。主公这是为了能跑快些,什么都不顾了?   就连陈智略这下都有点糊涂,看着李密说道:“主公三思……”   李密勃然变色,怒喝道:“陈智略听令!孤命你脱去甲胄!”   说话间他右手拇指轻点崩簧,腰间宝刀出鞘大半!   眼看李密动了真怒,这下陈智略也不敢迟疑,二话不说便动手摘头盔。两名亲兵一左一右走过来,帮着他除去身上甲胄。   这当口一名始终半躺半坐在那不动窝的军将却冷声道:“谁爱脱谁脱,甲胄就是阿爷的命。谁敢要阿爷的命,先问问我阿爷的兵器答应不答应!”他说话间,已经摇晃着站起身子,示威似地看着李密,手也按在刀柄上。   有熟悉的一眼便认出来,这名为梁三豹的军将乃是内军里面出名的刺头。除去徐世勣之外,很少有人能管得住他。但是他确实有本事,临阵厮杀的本事和他惹祸的本事不相上下,更是在乱军中两次救过李密性命,替他挨了好几枝箭。李密为报答恩情,亲手把赏赐送到他手上。   有这份殊荣加上他的臭脾气,军中自然没人愿意招惹他。于军令他也就是大差不差,大事上不会出差错,但是日常规矩就别指望他能遵守。   没想到这么个人,居然带头抗令。不过大家也能理解,这梁三豹把甲胄看得比命还重,为了抢身上的甲胄,他活活打死了三个骁果军军将。这甲胄是他用命换来的,肯定是不愿意丢下。也不光是他,就眼下这些兵将,有几个愿意脱甲胄的?你李密说得轻巧,等将来拿什么补给我们?瓦岗军可不是官兵,没有自己的制甲作坊和工匠,甲胄都是谁抢到算谁的。现在扔了,以后冲阵的时候拿什么拼?   梁三豹这话说完,一双牛眼瞪着李密。可是李密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只扫了一眼,随后便是一声怒喝:“斩了!”   “我看谁……”   梁三豹这个“敢”字还没说出口,李密身旁的几个武士已经快步朝他冲过来。梁三豹一声怒吼拔刀出鞘,可是那几名武士的动作比他只快不慢。伴随着几道雪亮刀光闪过,两声金铁交鸣,一颗人头滚落在地,污血冲天而起。   就在无头死尸倒地的同时,陈智略身上的铁甲也重重落在地上。 第一千零二十章 瓦解(三十)   长安城中,太液池上,一叶扁舟停于水上随波摇曳。   南人善舟楫,北人善驰骋。事实上自古以来,南北对峙的格局中,南方朝廷往往仰赖江河舟船作为屏障,以防御北地铁骑的攻击。虽说大多时候这种防御不过是苟延残喘无法逆转大局,但是北方人对于舟船的掌握也确实不如南方健儿。杨家父子作为关陇武家出身的帝王,也得承认这一点,哪怕是对于江南充满好感的杨广,也轻易不在太液池上操舟,生怕不测风云变成致命之灾。   但李渊显然是个例外。他虽然是北地武家贵族之首,可是在很早以前就仰慕江南。之前还把这种喜好藏起来,如今既已登基也就没必要隐藏。不但在宫中广列江南器物,自己也是时不时泛舟湖上,感受一下东南水乡的风光。   他这小舟不用外人,操控舟船也是亲力亲为,只有得到天子允许的,才能获准登船。由于小舟狭窄最多只能容纳两人,所以得到登舟资格的不问可知,必然是李渊可以绝对信任的人。获准登舟资格,就是一个暗示,证明此人为帝王所偏爱,也是朝臣中位绝百僚的存在。   今日这艘小舟上,与李渊共同赏玩风景者,正是李渊的至交好友也是朝中重臣:裴寂。   按说裴寂不久之前刚刚犯了大错。带领数万李唐精兵前往河东防范刘武周,不但没能收复失地战胜强敌,反倒是被打得大败亏输几乎全军覆没。丧师失地不说,整个过程更是窝囊无比,把李唐威风悉数丧尽。堂堂李唐大军被刘武周这么个土豪出身的老兵痞按在地上暴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按说犯下这种大罪,又是在刚刚开国的王朝,这么都该预告裴寂官场生涯的终结。哪怕念及旧情不予杀戮,至少也要丢官或者贬谪。然而令满朝文武没想到的是,裴寂不但没有受罚,回朝之后恩宠如旧,甚至还得到了和天子同舟的资格。一些前朝降臣不禁把李渊和杨广对比,一时间也说不好到底哪一种君王才真的是自己心中的明主。   李渊倒是不用顾及那帮人的感受,对他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根本不是几个大臣的想法,而是对徐乐的处置。   他的目光盯着水面,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很是平和。这位昔日就以钝重闻名的天子,登基之后更是高深莫测,难以让人揣度出真实想法。   “八百甲破十万军,给孤带回两座粮仓,外加整个瓦岗寨。这等赫赫战功,封个国公也不为过吧?若不是前朝旧制异姓不王,朕看来都应该封他个王爵。裴监以为,如此封赏可能令他满意?”   裴寂和李渊一样,眼睛望着湖面,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公侯爵位,金银财帛,这些都是小事。天子富有四海,这才是真正的大富贵。和大富贵相比,这些不过就是些微小事不足以论。中原安定瓦岗臣服,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瓦岗归顺的消息传到河东,二郎那边也好过一些。”   “那裴监就给他想个封号,再找块采邑封给他。晋阳若何?”   “这些其实都不要紧,臣只是在想一件事。封了国公便到了顶,那么他从河东回来的时候,又该封个什么官职?上柱国,大将军?录中外诸军事?又或者是加九锡?赏功罚过从来都不是小事,难就难在无以为继这四个字上。外人可以只管眼下,圣人总得想想全局。”   李渊哼了一声:“刚从中原回来便让他去河东?九娘说的裴监莫非没听到?他与宇文承基一场大战伤及根基,又忙着招抚瓦岗劳心费神,马上就让他去河东,铁打的汉子怕也是抵受不住。你这是要把他给累死?”   “没办法,他是咱们大唐第一猛将,自然处处都离不开他。再说现如今国家有难,他身为武人理应出力。二郎带着玄甲骑在河东都打不开局面,这能怪谁?既然玄甲骑只认乐郎君,那也就只好辛苦他跑这一趟了。军情紧急,哪里顾得了那许多。臣这也是没办法。”   “你说的这些,朕一句都不想听!”李渊脸色一沉:“谁都知道朕与徐家是什么交情,如此对待故人之后,你就不怕世人戳朕的脊梁骨?朕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这话要说也是裴监你自己去说!”   “臣正有此意。顺带他的封赏,臣心里也有个方略。国公是要封的,不过得等到河东回来之后。现在干戈未休,封他什么官职也都是虚的,没什么用处。不过有功不赏,也不是明君所为。所以赏还是要赏,只不过未必是赏给他一人。仗不是一个人打得,功也不是一个人立的。我大唐要一统天下,也不能全靠徐乐一人。玄甲骑既为我大唐第一精锐,军中诸将自然也不能少了封赏。”   李渊看看裴寂:“你是说那个太保之议?”   裴寂点点头。“不单是太保,也要封将军。日后玄甲骑要扩军,将军号自然要多一些,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何以领兵?”   “裴监既然有了计较就尽管做主,朕不想多管。不过朕就是那句话,不能让故人之后受了委屈,否则朕绝不会答应!这话已经说在前头,将来若是九娘闹起来,可别向朕来求救兵。”   裴寂哈哈一笑:“这自然是不能,圣人放心,这件事臣保证做得妥当。不过说到九娘,臣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   李渊闻言眉头一皱:“怎么?大郎那个混账,居然找到了裴监那里?”   “是三胡。”裴寂微笑道:“他是什么脾性,圣人最清楚不过。心里存不住事,有什么就要到处去嚷嚷,指望他把话藏住实在太难了。”   “那个畜生,惹出这么大祸患,朕还没找他算账,他还有脸上蹿下跳?真当朕不能处置他?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朕就该……”   李渊该了半天,也没说出该怎样。这次河东之乱根本就是李元吉的胡作非为,随后战场上表现更是一塌糊涂。可是回到长安也没受到什么惩罚,无非就是几句斥责罢了。这等大罪都没有处置,现在就更不会有什么说法,李渊也就是口头说几句狠话,当然不会有实质的处置。   裴寂心知肚明,还是微笑着打圆场:“年少糊涂也是自然,谁少年时不是如此?只不过这件事其实倒也不算是胡闹,毕竟这话是那边说得,三胡最多就是个传话。”   “裴监的意思是赞同?”   “圣人家事,臣哪敢多言?只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是必然。自然,嫁也未必非要嫁给那位,只不过是觉得,九娘这么总在军中也不是个办法。有些事,了断的越早越好。纠葛越多就越是麻烦,此时闹一闹,总好过将来不可收拾。”   李渊这次没再言语,而是静静的看着湖面。裴寂也不再多说,陪着李渊一起发呆。微风吹拂,湖面泛起涟漪,李渊忽然挥了挥手,裴寂立刻明白,随同李渊把船摇向岸边。既然已经起风,就不能在危险的地方多做停留,越早上岸越能安心。 第一千零四章 瓦解(十四)   所有人都没了言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梁三豹的死尸和陈智略的铠甲上来回打转。片刻之后,便默默地开始摘盔卸甲。他们毕竟都是久经训练的精锐,不光是武艺战技远胜常人,就是披挂的穿脱速度,也比普通人快得多。因此虽然闹了这场小风波,于时间上的耽搁还不算太严重。   原本新败之军士气就低迷,眼下又出了人命,气氛就更加压抑。所有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厚重乌云,连呼吸都感觉不那么顺畅。兵将或是低头看着被扔在地上的甲胄,或是看着自己的战马,默默地给马匹备鞍,就是没人去看李密,生怕多看一眼就被其误认为心怀不满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其实这也是态度突然变化,导致兵将情绪变化太大太快一时间不太适应。李密对内军素来宽和,哪怕是有些小过错也就当没看见,睁一眼闭一眼得过且过。于尊卑之分也不是那么太在意,偶尔还刻意与兵将打成一片,目的就是为了让部下归心。梁三豹敢于公开抗令,除了新败之后的愤怒影响,也和李密平日的态度有关系。   按说军法无情,梁三豹公然抗令,被斩首也是情理中事。可问题是李密已经对内军放纵的太久也太过分,现在突然要求兵将遵守军法,本就不容易被接受。更别说刚刚遭遇惨败,人心也是最为浮动的时候,这种时候突然翻脸杀人,固然可以在最短时间内震慑人心,却也必然会导致军心离散。   李密何尝不知,这一番算是把残存的兵将得罪苦了。这几年刻意放下身段推衣解食交好军将,好不容易收拢的这点人心,怕是已经散了个干净。不过这也没办法,情况紧急已经容不得自己从容施展手段说服三军服从,时间不等人,自己现在必须和玄甲骑争时间。晚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自己倒是不怕徐乐的追兵,其实能一路跑到这,就证明徐乐已经放弃了追击。他手下的兵马还是太少,缺乏足够的力量追杀自己。再说自己在战场遗留的海量物资,以及那漫山遍野的溃兵,就足够徐乐忙活一阵子了,他哪还顾得上自己?   那冲天而起的狼烟信号,才是自己真正要担心的事情。张童仁那一路不过是虚晃一枪,或者可以看作是丢卒保车。河阳是否能守住并不重要,金墉城才是关键所在。   从常理而论,玄甲骑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拿下金墉城。但战场从来就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如果真讲道理,自己就不会被徐乐那点人打成现在这副德行了。再说自己的对头也远不止徐乐一个,对于瓦岗来说,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李渊或者徐乐,而是那些世家门阀。   自己这次败得这么惨,很难说这背后有没有世家发力。虽然他们不具备和自己正面对抗的武力,可是背后下刀这套他们玩得最熟练不过,当年杨玄感就是被他们这套手段给暗算了。原本处于控制之下的城池突然倒戈,手下兵将离散部下叛逃,几乎是一瞬间就抽干了杨玄感大军的血液。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现在自己仿佛正在重演杨玄感的经历,这时候没有哪是绝对保险,也没有谁可以信任。只有迅速到达金墉城,凭借自己的威望迅速稳定人心。以金墉城为立足之地收拢部众整合战力,才不至于像杨玄感那样溃败。   这时候他已经不想反败为胜的事情,只想把局面稳定下来,恢复到之前的态势。哪怕自己不能控制洛阳,起码也能实现割据。凭借自己手上的部队和粮草,维持基本的战略均势。至于今后怎么样眼下还顾虑不到,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原本在李密的战略布局中,金墉城就是个转运所在,并不算太重要。可是现在兵败溃散,他才注意到这个城池是如此的要紧。他正好是大军的咽喉,保住金墉城,就能让全军上下喘一口气。可是一旦它落在敌人手里,大军就连回瓦岗都成了妄想。   必须和敌人比快!   虽然谁也无法保证,这狼烟就是针对金墉城的。更别说有魏征坐镇还有数千兵马护卫的金墉城,也没那么容易被攻陷。可是李密就是觉得不放心,总感觉自己的霉运还没走完,晚到一步事情就会变得更坏。眼看众人的甲胄都已经脱下,他也将那件早已经不成样子的锦袍脱掉,只穿着贴身短衫飞身上马,高喝一声:“上马!出发!”   兵士歇息的时间远远不够,尤其是这些脚力,由于之前跑得太急体力透支,这时候大多没得到恢复。丢弃了铠甲之后,战马负重减少大半,倒是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之前消耗的体力没有补充回来,还是没法急行。军法最多能吓住人,却吓不住这些牲口。就算再怎么急,也没法让它们马上就跑出之前的速度。只能是一点点的慢跑预热,再逐渐提高马速。   李密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陈智略大着胆子说道:“主公也不必如此心急,魏玄成并非无能之辈,金墉城内兵马也不少,破敌或不足但是守城绰绰有余。咱们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末将担心……”   “担心的话就不必说了!”李密态度没有丝毫松动,而是冷着脸传令:“传令下去,给战马放血。”   给马放血原本是为了防止马由于过度奔走,导致血液沸腾活活热死所采取的手段。把马的血放掉一些,让血快速冷却下来,,从而可以跑得更快。   李密所说的放血,却是绿林人在这个基础上研习出来的一种新手段。以兵器戳刺马颈上几处要紧的血管,让马持续不断地流血。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马跑出自己的最大速度。由于马能感受到疼痛,血液又始终是冷的,就会一直拼命地跑,速度快得吓人。代价就是这样做之后,作为被放血的对象,这匹马肯定是有死无生。而且这种放血的办法只能短距离使用,被放血的战马跑不了太远,血放出去一半左右马也就失去了动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地不起。   绿林人只有在被官兵追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用这种邪门手段脱离追击。李密现在下这个命令,形同破釜沉舟。等于是豁出去一切,就为了能最短时间赶到金墉城。要知道这些兵将的脚力之间也存在差异,同样放血的话,速度必然有快有慢,战马能支撑多久也无法预料。能有一半人赶到金墉城,就已经是幸事。加上李密之前的举措,掉队的人还是否会回归军中可就难说得很。   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陈智略有些犹豫,他也知道李密这么急躁肯定是有他的担忧。但是全军在战场遗弃的物资,以及方才丢弃的那些铠甲,都是足够分量的饵料。按说就算是王世充也加入到追击队伍里,看到这么多甲胄也早就该被吸引,全军现在应该都忙着发财谁还顾得上追击?如此不惜血本的逃跑,值得么?   李密并没有理他,而是从腰间抽出短刀,对着自己的爱马颈上便戳!见此情形陈智略也知无可挽回,只好转头传令:“放血!”   靠着绿林人古老相传的手段,战马重新又跑出了速度。这时候就看出丢弃铠甲的好处,没了沉重的负累,战马四蹄趟翻如同腾云,眼看着道路两侧的草木从眼前飞速闪过,李密的心才略略放松了些许。   希望还来得及!现在就看魏征的手段,以及徐乐到底给自己布置了什么。只要进了金墉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身后不时传来战马的哀鸣以及士兵的惊呼,不用看也知道,想必是有一些马匹已经禁受不住血液流失而倒毙,连带士兵也掉了下去。还有的更倒霉,因为跑得太快马失前蹄,这样的也是救不回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能走一个是一个。反正多两百人少两百人,也没多少区别了,只要自己活着,其他人谁都可以死!   李密的心里咆哮着,双手紧紧拉着缰绳,全神贯注操纵马匹,生怕自己的战马也像身后那些战马一样倒下。因为他的心神太过专注,因此并未留意到迎面而来的队伍,直到陈智略大声叫喊,才让李密的回过神来。   来自金墉城的队伍已经出现在对面,自己似乎不用再急着赶路了。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瓦解(三十一)   “太保?那是个什么玩意?乐郎君你见识多,跟我说说,这到底是多大的官?我现在和王仁恭比,到底谁官大?不对,王仁恭官多大也没用,在我眼里他也不算个东西。那就跟盛彦师比,我们两个谁管着谁?”   军帐之中小六追着徐乐问长问短,那股子兴奋劲怎么也掩盖不住。步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小六根本就没注意。他现在的心思都在裴寂带来的册封圣旨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这次裴寂亲自带着圣旨前来册封诸将,倒是出乎大家意料。本以为所有的封赏都应该在长安进行,没想到刚刚过了潼关,封赏的旨意就到了。虽然这路程不算太远,但是道路险峻,裴寂也算是吃苦了。   在玄甲骑当军将的,最不愁封赏和军功。只要你肯拼命,财帛官职从来不是难事。不过这次李渊如此慷慨大封诸将,也是前所未有之事,也难怪小六兴奋。   韩约、小六、宋宝乃至新近归入玄甲骑的薛家四兄弟以及李君羡,全都封为太保。除此之外各有将军称号,像是小六都得了个归德将军的称号。他虽然搞不清楚这将军号是什么意思,又代表什么品级俸禄,但是作为神武走出来得少年郎,谁心里没有个将军梦?想起当初在徐家闾务农练武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将军顶盔挂甲前呼后拥的去打仗,如今终于美梦成真,那股子兴奋又哪里压得住?   其实也不光是他,大多数玄甲军将乃至宋宝,都是这个心态。虽然说那些普通军将没有这么重的封赏,可是总归是得到了提拔,最少也是官升一阶。财帛赏赐也不在少数,心里自然是欢喜。   只有徐乐、韩约、步离以及李君羡都表现得很冷漠。与这种愉悦氛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也让小六不太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不过他以为乐郎君是不在乎这些的,所以也没当回事,还是追着徐乐询问。   韩约眉头一皱:“别胡闹!挺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不就是个太保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和人家盛将军比,你比得了么?人家实打实坐镇潼关统辖大军,咱呢?你手上多了多少兵马?又给了你哪座城池?”   被大哥训了两句,小六心中不服又不敢争辩,只好低声嘟囔:“我又不稀罕要城池,再说我要跟着乐郎君打仗,给我城池我也不去。我就是觉得太保这名挺好听的,乐郎君自己不也是太保么?怎么还不欢喜了?”   “废话!就因为乐郎君也是太保,这事情才不对劲!”由于此刻军帐内没有外人,韩约也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有主将和部下都是太保的道理?外人听了都要问一句,这玄甲骑到底谁说了算?裴寂乃是人精,不是你这种混账,这里面的道理他能不明白?既然明白还这么做,你说是怎么回事?”   小六闻言一愣,这才没了刚才的兴奋劲。但是他还是有点不信,摇头道:“是不是大兄你想多了?咱们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圣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用什么手段?最多就是个没考虑周全,没有那么多事情。”   “希望是如此!”   韩约恶狠狠说了一句,随后就不再言语。他也知道李渊没道理这么做,可是这次的册封却让他感觉到,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从表面看,天子对徐乐的封赏不低。徐乐封上柱国、神武县侯、太保、领大将军印绶。听上去确实威风,可仔细算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这些官爵基本都是虚的,就连大将军印绶也是一样。实际的官职还是骠骑大将军,并没有更多的实惠。而且神武县还在刘武周手里,目前不是大唐领土,这个县侯等于就是空头的,采邑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这个县侯跟没有没区别。   相比于诸将得到的赏赐,徐乐所得封赏未免有点口惠实不至,甚至隐约间已经和部下诸将难分高下。就是单纯从官爵职位上,他并不比麾下几个大将高出太多。虽然说玄甲骑是徐乐的队伍,这些将领也甘愿听从指挥。可是在外人看来,已经不能确定玄甲骑谁是主人,这就是问题所在。   另外就是徐世勣等人的安排上。原本韩约认定,这些人是自己招抚而来,理应编入玄甲骑中。可实际情况是,瓦岗诸将自徐世勣开始,全都独立成军。徐世勣更是得了个天策将军,这么个闻所未闻的将军号,所部称为天策军。自成一个体系,和玄甲骑两不相干。虽然从职位上,徐世勣等人在徐乐之下,可实际上看,他们根本不归玄甲骑管。不但如此,就连那些骁果军也是一样。   李渊倒是允许玄甲骑从骁果军中选拔骑卒补充兵员,也没有在建制上做约束。你想要多少兵就自己挑,但是剩下的兵马全都要归裴寂统率带回长安。虽然圣旨上说法是骁果军思乡,不该强令为军,让他们解甲归田。可是谁都知道,哪有这种好事?   现在正是用人之时,骁果军这种勇士是大家都要争抢的。哪怕李渊再怎么仁厚,也不会放他们回去务农。早晚还是得让人加入军队重新上阵,无非是用什么手段,归入谁麾下的分别。这种好兵谁不喜欢?谁又会舍得放走?   别看玄甲骑有个骑字,但是也不能说因此就不配拥有步兵。韩约自己就是作为步将培养,他也希望有一支步卒归自己指挥,以后更好的配合徐乐麾下骑兵作战。多了不说,怎么也该给自己留出一两万步兵才对。可是这下子把大部分兵力都给要走,这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些话不能都说出来,不过说这一两句,下面的人也该明白,这里面不太对劲。而最需要听这话的则是徐乐。   说句难听话,如果徐乐有什么心思,现在采取动作也不算迟。徐世勣他们和李渊并不熟悉,主要还是敬佩徐乐为人。如果他肯出面号令,这些本就绿林出身的瓦岗军,不会介意在长安城下大闹一场。   韩约虽然品行纯良,但是经过这么多风雨,也早已经锻炼出适合在乱世中求存的心肠。知道人要是太仁厚也不行,该狠的时候就得狠一些,枭雄手段不必推崇,但该用也得用。再说就李密那种人,都有资格做一方诸侯。乐郎君比他差在哪?为何注定要做李家部下?   他李密一个降将,就因为也姓李,居然被李渊加封光禄卿,似乎还有认为同族的打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大功臣呢!就凭这个,自己第一个不服!既然这年月做忠臣不如做反贼,玄甲骑为何不能也当一次反贼?   徐乐却是微微一笑:“韩大多虑了。我看这太保也没什么不好,小六高兴得也对。玄甲太保,马踏天下!这听着确实威风。至于这官职么?一品,不过是虚得。咱们是武将,这个官职给咱们就是个虚官,除了俸禄别的没什么用处。不过总归是自己一刀一枪挣回来的富贵,欢喜也是对的。”   “我就说么!乐郎君肯定不会不欢喜。”小六又得意起来。   步离这时候却冷冷说道:“裴寂,不喜欢。”   “是啊,他这人古古怪怪的,当然谁都不喜欢他了。反正他不是咱们玄甲骑的人,彼此不会共事,不喜欢也没什么关系。某刚才不是不欢喜,而是在想事情。裴寂从长安赶过来,肯定不光是为了传旨封官,多半还是要咱们出兵。”   韩约皱眉道:“刚从洛阳回来,还要咱们打仗?”   “多半是河东的局势,已经到了我们不去不行的地步了。这才是最值得担心的地方。”徐乐叹息一声,面色凝重:“若是一个刘武周不算什么,可若是刘武周,也不会有今天这番声势。我担心的是,突厥人借刘武周为筏,要吞并中原!咱们都是见过胡人残暴的,真让他们得了手,咱们汉人就又得被他们奴役!这天下便会变得不成样子!比起苍生,比起神州,咱们那点功名富贵算得了什么!”   徐乐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紧盯着韩约。韩约自然也就明白过来,这话是说给自己的。自己的想法乐郎君都明白,这就是徐乐给自己的答案。 第一千零五章 瓦解(十五)   旌旗飘飘刀枪鲜明,一支约莫两百人左右的骑兵,出现在李密及其部下面前。   在队伍的最前方,是二十几名披甲兵。他们身上大多都是轻骑半甲,战马身上也没有马铠。只有几个主将身上有全副披挂,战马也装具齐全。在他们身后的骑兵则全都是身着布甲,手执骑矛、短弓,装备上看很是寒酸。   这差不多已经是金墉城守军的骑兵总和。坐镇金墉城的部队原本就只是瓦岗军里的二线队伍,而且负担的工作是输送粮草以及守城,骑兵多了也没用。铠甲更是被集中到前线战兵身上,这仅存的铠甲,要么是军将所有,要么就是士兵私人财富不好强夺。   若是平日里,这么一支队伍根本就没资格入李密以及内军的眼。就他们那松松垮垮的阵势,以及用厚布衣充当甲胄的措大样子,看着就像刚学会骑马的农夫,根本算不上军队。   可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双方的情形正好颠倒过来。这支拼凑起来的骑兵,对比李密所部,反倒更像是正规军。李密和他的内军,才是叫花子。   现如今李密身后的兵马已经不足一百五十人,剩下的不知是掉队,还是跑散了。这些人的马依旧在流血,不知道几时就会倒下。而且身上都只有最基本的武器,原本丫丫叉叉的兵器都随着铠甲一起丢掉了。身上全都是贴身的短衫,连布甲都不如。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目的就是为了和友军汇合进入金墉城。可是看到接应的人马,李密脸上非但没有笑容,反倒是满面惊惶,第一时间就想要圈马而走。在他身旁的陈智略,情况比李密更惨,一声惊叫中人已经从马上滑落。也多亏身上没有披甲,一个就地翻滚就逃出老远随后才跳将起来,两眼紧盯着金墉城的骑兵,嘴唇不住开合,却不曾说出半个字。   两人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这支骑兵所举的旗号。他们手中虽然依旧高举战旗,但是这些旌旗上所有代表李密的符号都已经被小刀挖掉,还有的则是剪掉了一半,只剩下半面旗随手挥舞。   这种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这支骑兵反了!由于临时来不及换旗,就用这种方式表明身份立场,也是为了避免和李密原有的旗帜混淆。再者,就是骑兵队伍最前面的军官中,赫然多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柳眉凤目,面如敷粉,看相貌俨然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将。一身布甲手中提槊,赫然正是已经投效玄甲骑的李君羡!如果说之前光看旗帜还不能说明问题,当李君羡出现,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李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金墉城易主变天,已经被玄甲骑所控制。别的不说,就是这支分属不同军将手下的骑卒能被整合起来出城列阵,就可以证明,现在的金墉城已经是玄甲骑说了算。留守军将不管原先属于什么派系,现在全都服从玄甲骑管理。而李君羡不在城里坐镇,主动带着骑兵出来,也能证明他对自己的控制力非常有信心,同时也说明李密的行动全在对方掌握之中,不等他们到达,主动出城迎战。   如果说是在往日,李君羡手下这点骑兵,根本就构不成威胁。哪怕李密手下只有这一百多内军,也足够对付这些二线骑兵。可是此时此刻的李密,哪里还有斗志?又哪里还有战力?   为了争抢时间,这一路不顾一切地驰骋,代价就是全军战力全无。李君羡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把李密和他的部下全都斩尽杀绝。而且到了这一步,逃跑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就算李密圈马落荒,也逃不过李君羡这边一轮箭雨。   一瞬间,李密只觉得心灰意冷,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自己注定要和杨玄感走上同样的道路,就连老天也要刻意和自己作对。口内阵阵泛苦,不知是苦水还是胆汁。他一声叹息,低头看看自己狼狈样子,心内暗自嘀咕:早知如此还不如听陈智略的话,换一身甲胄。至少死的时候还能体面些。   不等战马毙命,李密主动飞身下马,随后朝着李君羡一声冷哼:“五娘子,几日不见便不识得孤王了?李密在此,尽管动手吧!”   李君羡看看李密又看看他身后得兵马,脸上逐渐露出笑容。原本只是微笑,忽然变成大笑,笑声越来越响亮,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李密!这便是你的千军万马,这便是你的宏图霸业?乐郎君说的没错,你根本不配争夺天下!以十万军敌八百骑,最后还被打成这副德行。纵观古今,有哪个开国皇帝,打仗像你这么窝囊?瓦岗军将若是继续跟着你,只会稀里糊涂地送命!大家早就该另寻明主投奔!翟大把瓦岗交给你,是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孤无论胜负,都是一方诸侯,还轮不到你这小儿教训。”李密冷冷说道,随后昂起头,露出自己的脖子。“你不是要为翟家人报仇么?尽管动手就是,皱一皱眉头,就算输给了你!”   李君羡看看李密,却没有催马过去杀人,而是转而看向那些内军骑兵。“我的话只说一次,你们听好了!愿意到玄甲骑吃粮的,现在就过来。不过丑话说在前面,玄甲骑不比内军,是有规矩的地方,容不得你们由着心意行事。何去何从,自己决断。”   这些内军骑兵这时候也都纷纷从马上下来,看着自家的坐骑倒毙于地。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也都没有反抗的意思。都到这一步了,如果还想着垂死挣扎,未免就太不知好歹。说难听话,拼命也得有资格才能拼。就自家现在这情形,那根本不叫拼命只能算送死。若是有人带头,说不定还有人真的会不顾一切搏上一搏。可是李密都摆出引颈受戮的姿态,谁还肯拼命?   这时候只要有二十个骑兵拿着刀排头砍去,就能把这一百多人斩尽杀绝。突然得了一条生路,谁又会拒绝?   一听这话,当下就有人接口道:“真的?莫不是拿咱们耍笑?”   他这话刚一出口,立刻就有身边的人怒骂道:“闭上你的鸟嘴!人家五……李将军犯得上耍笑咱们?别理这厮,咱愿意归顺!”说话间这人便高举双手,朝着李君羡这边跑过来。   有人带头,自然就有人跟上。越来越多的人高举着手跑向骑兵队伍,眼看没人动手杀戮,于是就更有胆子。眼看着李密这边的人越来越少,陈智略眼珠来回转动,忽然也大喊一声:“我是陈智略,你是认得我的!我可以带兵,我可以为徐将军效力!”一边说着,一边也向军阵跑来。   李君羡脸色却是一变,手中大槊朝着陈智略一指:“把他给我绑了!”   话一出口,都不用李君羡身旁的骑兵有所动作,那些归顺过来的内军已经一窝蜂也似,朝着陈智略就扑过去。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十几个大汉按倒在地,有人扔了两条麻绳过去,这些人手脚也是利落片刻之间就把陈智略五花大绑。   陈智略人上了绑,嘴没被堵上,不住地喊着冤枉。李密这时却是一声冷哼:“蠢材!李君羡要的是拼命杀敌的勇士,不要你这种混日子的军将,这都不明白?你有多少本事,难道他不知道?你去玄甲骑能做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真以为自己当过骑将就哪里都去得?”   这时候待在原地没动的内军还有三十余人。这些人看着李君羡,随后便自觉来到李密身旁不再走动,态度自然是明确的很。李密看看这些人,其中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甚至也记不住长相。彼此之间,自然是谈不到有什么交情。   他一声长叹:“没想到,最后还能有这么多人甘愿为我效死,这辈子也不算白活!李君羡,你也算个好汉。你我之间的恩怨和这些人没什么关系,别为难他们。”   李君羡看看这些人也是一愣,随后朝李密说道:“我答应了魏征,不要你的命。真没想到,你这种卑鄙小人,也能有这么多忠义之士甘愿跟随。就连魏玄成,都要保你一条命算是报答往日恩德。”   李密显然也没想到魏征居然和李君羡有这种约定,他愣了一下,随后一声苦笑:“一座金墉城换孤一条命,魏玄成倒是不曾负孤。李君羡,你当真不杀我?”   “只有今日。”   “过了今日,你再想杀孤就难了。既然不杀,那孤便告辞了。”   “慢!我还答应了魏玄成另一件事。来人,把马给他们。”   一声令下,便有数十名骑兵从马上下来,把自己的脚力牵到李密以及身边的内军面前。在战马背上,赫然还放着水囊、干粮口袋以及弓箭、布衣,准备的极为周全。   李密看看马上这些东西又看看李君羡:“这些也是你想到的?”   “是魏征。他说若是你逃到此处,必然需要这些东西。”   李密闻言愣了愣,随后也不推辞,飞身上马带头离去。他身后那些兵士也各自跳上坐骑催马就走,只把陈智略剩下。   陈智略看着远去的李密,又看看身旁的李君羡,试探着问道:“末将……”   李君羡也不理他,只是将手中马槊举起在空中左右摆动两下,这支骑兵便圈转马头押解着陈智略回转金墉城。他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不是结束,还没到松懈的时候。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瓦解(三十二)   军帐之中,裴寂面向徐乐端然正坐,面上无悲无喜。看不出他是在期待什么,又或者是在惧怕着什么。   能够被李渊倚为臂膀的,自然有过人之处。别看裴寂不通兵法将略,论起其他方面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比如眼下这等场合,即便是徐乐这等人物,也没法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端倪,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一路行来,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徐乐依旧为伤病所困扰,也没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在这里消耗。左右裴寂不是敌兵,也就谈不到比试高低,见他不言语,自己就只好开口。   “裴公此番前来,应该不光只是为了封赏之事吧?若是如此小事,也不至于惊动您的大驾。”   裴寂似乎被徐乐从睡眠中惊醒,先是缓缓吐了口气,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乐郎君勇名闻于天下,一战以八百破十万威震寰宇。若是换个人来传旨颁赏,怕是要被玄甲勇士拆了这一身骨头。”   “裴公这话是从何说起?玄甲骑锋刃虽利,却只对外人,又怎会将武力加在自家人身上。”   “咱们自家人,有话直说。你此番的战功,便是直接封公侯之位或者建立家号裂土封疆也不为过。圣人之赏,确实过于微薄。不过你也是带兵的人,明白这里面的难处。固然不能有功不赏,可是一旦赏无可赏,后面的事情便棘手的很。是以我走这一遭,也是为了让你明白,圣人并非杨家父子那般刻薄之人,你的功劳圣人都记在心里。待等天下太平,自当有所回报。一战定瓦岗,救九娘于烈火,又把天下版籍悉数输于长安。这三桩功劳便是令祖,也是望尘莫及。徐家儿郎一代更胜一代,徐老泉下有知自当瞑目。”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亲切:“这些话有一半都是圣人亲口所讲,我追随圣人多年,对他的脾性最是清楚不过。圣人最是念旧,更不会辜负功臣。说一句为臣者不当讲的言语,圣人有过未必罚,但是有功绝对会赏。所以今日你的委屈,日后定会百倍相报。”   徐乐这时候终于开口:“九娘还好吧。玄甲骑的家眷也还好吧。”   他这话说的突兀,饶是裴寂思路敏捷,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回应道:“自然都好。”   “那就足够了。”   徐乐微微一笑:“我生在徐家闾,从我记事之时,便随着阿爷耕种、习武。于我而言荣华富贵不过是乡间野老闲谈五味时的谈资罢了。云中那地方穷得很,人能活着,能吃饱饭就是天大的造化,其他的都不敢想。每到秋高马肥之时,云中男丁人人都要提刀,个个都要厮杀。但不管杀了再多的胡人也不会有封赏,自己死了也不会有抚恤。大家都知道,这本就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战,哪能找别人要财帛赏赐?和那时候比比,现在就不算什么了。慢说八百破十万,便是八百破百万,谁又会给我们什么封赏?还不是为了家人过得好,自己活得下去。如今不但如此,更有了官职俸禄,又怎会有什么不满?”   看着徐乐那一脸真挚的笑容,裴寂也是愣了一下。停顿片刻,才点点头:“怪不得圣人说乐郎君非池中物,单是这份胸襟气度,便比那些只知道用性命搏富贵的军将胜出不知多少。不过还是那句话,圣人不会让自家人吃亏,封赏其实早就准备停当,只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   说到这里裴寂又是一声叹息:“说起来若不是三胡惹出来的祸事,情形也不至于如此。现如今河东旧地已然不可收拾,那是咱李唐龙兴之地,其意义不问可知。原本圣人还想要瞒着,趁着事情没闹大就平息下去。到如今又怎么瞒得住?说来也是我无能,倘若我有乐郎君一半本事,又何至于如此?如今人心惶惶,也确实不是封赏的时候。”   由于李密投降,所以河东的情形徐乐也有了全面的了解。当然由于距离阻隔,即便是李密本人,也不可能对河东的动态实时掌握。只不过大方向是知道的,细节上就得去猜测。徐乐之所以压下火气,更不让韩约等人发作的原因也在于此。   河东的战事不比中原,不是诸侯逐鹿间的胜负,而是胡人从中插手。事实上如果不是突厥人出兵,刘武周当初在南商关便死了,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单凭他本身的实力,就算边军再怎么骁勇,也不可能是李家对手。不管从底蕴还是体量上,李渊都能轻松碾压刘武周。直到突厥出兵,才让情形发生逆转。   目前名义上是刘武周和李渊之间的攻伐,实际上是突厥执必部和李渊暗戳戳的交手。之前作为大隋臣子的李渊坐镇晋阳,其实就是承担着防御突厥入侵职责。只不过那时候有刘武周作为屏障,大多数时候河东不需要直面突厥兵锋,偶尔冲突也是几路汉军分进合击,让突厥不敢有牧马江南之心。   如今情况更易,原本大一统的朝廷分崩离析,本应携手抗敌的袍泽已经成了仇敌。而原本抵抗突厥的中流砥柱,更成了胡儿的马前卒。这已经有了几分昔日五胡之乱的预兆,如果作为汉家朝廷代表的李渊一直打败仗,那必然会被突厥轻视,接下来的情况就难以估量。   单单一个执必部其实倒也算不了什么,可若是那位突厥八部共主,金狼旗阿史那可汗起了攻伐征战之心,一声令下草原百万胡骑南下,那情况可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这不是一家一姓能否坐江山的小事,而是生灵涂炭神州陆沉的大难。   这也是自己能够忍下眼前诸般不公的最大原因,比起汉家天下存续,万千黎民生死,一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自己这次以八百破十万,不光是给李家带来了一场震动天下的胜利,更是给大唐带来了十几万精兵强将。不管是骁果军还是瓦岗军降兵,又或者是瓦岗军那些虎将,都是足以称为汉家精英的好儿郎。只要是一个合格的将帅指挥,以此十万兵足以纵横塞上,杀得胡儿落花流水。不管是执必部还是那位阿史那大汗,都不足挂齿。   眼见裴寂提起,自己正好就问问,前线到底是什么样子。   裴寂一声叹息:“实不相瞒,情形怕是比你想的更坏。咱们接连吃了几个败仗,圣人没奈何,只好让二郎挂了帅。不单是把潼关的兵马带上,就连玄甲骑也派了上去。实指望这一战就打服了那些番邦胡虏,不曾想……”   徐乐眉头一皱:“怎么说?连二郎都……”   “唉,这也不好怪二郎。谁能想到金城的那个土棍,居然在里面掺了一手。更没想到,那位西秦霸王当真是有霸王之勇,三千铁骑所向披靡,二郎猝不及防,在夏县吃了个大亏。行军总管刘世让、陕州总管于筠等人悉数没于阵中。如今只能困守柏璧。”   徐乐连忙道:“夏县失守,蒲坂危矣!”   “就是这话了。”裴寂点点头,认同了徐乐的看法:“原本夏县、柏璧互为犄角。如今夏县失守,不单是让二郎变成孤军,更重要的是,蒲坂渡口形势岌岌可危。虽然二郎及时派兵驻守以求不失,但是敌兵势大,如果旷日持久其情形就难说得很了。更重要的是,蒲坂附近更有前朝余孽作乱。这也是流年不利,诸般对头一起发作,饶是圣人再如何有能,一时间也难免手忙脚乱。”   之前李渊取长安定关中,气吞山河势不可挡。真正的硬仗其实就是徐乐攻长安那次,其他的战斗要么是一鼓而破,要么就是传檄而定,后者的情况还要远多于前者。究其原因,除了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树大根深以及得到其他世家的协助之外,也是因为大势所趋有些人就算想为杨家父子尽忠,麾下文武兵将也不答应。   只是大隋毕竟有一统华夏之功,又是父子两代传承江山,又怎么可能一个忠臣良将都没有?河中守将尧君素便是大隋忠臣之一,明知自己兵微将寡不堪一战,仍然拼死守城,准备一死尽忠。结果不等李家攻城,他手下的兵将哗变杀了尧君素献城。   李渊为了安抚人心,并没有对城中人事做出太多调整,甚至没有派自己人前往接管。而是由尧君素部将王行本接替尧君素守城,不想如今就出了大篓子。   王行本竟然和尧君素一样,都是大隋的忠臣。之前不过是因为强弱悬殊不敢发动,如今李家接连败北,城中那些归降兵将军心浮动,王行本趁机举事,扯起叛旗据城而守,声言要诛杀逆贼李渊为国锄奸。而这河中正好在蒲坂后方,这一变故让蒲坂守军背后陡然多了把刀子,处境就更加危险。   更要命的是,这位大隋忠臣王行本居然和乱臣贼子刘武周遥相呼应,约为盟友,这一来蒲坂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   “王行本?无名之辈,难道就不能先破了他?”   “要讨伐王行本,总得有兵有将才行,这不是……唉!”   裴寂又是一声叹息。 第一千零六章 瓦解(十六)   在狼烟点起之时,正面战场已经基本宣告结束。   十万骁果军当然没那么容易被消灭,但是此刻的他们,已经不能算是军队,最多就是武装难民,又或者可以看作是会走的财富。不管是玄甲骑还是王世充以及徐世勣,都在尽最大可能争夺他们,希望将这些宝贵的兵员纳入自己的麾下。   要知道他们虽然失去了胆气,但并没有失去气力武艺。只不过是赖以支撑他们的主心骨没了,加上李密的布阵错误,才败得这么惨。如果能把他们纳入麾下加以修整,很快就能恢复战力。比起新招募的农夫,或者原本大隋体系下的鹰扬兵,这些骁果军的素养明显高出一大截。这么一支精锐底子,谁又舍得放过?   在几方势力里,表现最消极的还是玄甲骑。不同于王世充、徐世勣他们或是拉拢或是干脆抓人的手段,玄甲骑表现得很克制。虽然也在努力的争取兵源,但没有急赤白脸非要人加入到自己这边不可。按说他们挟新胜之威,哪怕是王世充也不敢和他们公开抢人。可是他们非但不抢,甚至还刻意避免冲突,给人的感觉是压根就不想要那么多人,你们爱来不来怎么都行。   偏又是这种态度,为玄甲骑争取到了最多的人力。对于骁果军来说,最大的吸引力不是钱粮犒赏,也不是军功前途,而是可以回家。   王世充、徐世勣表现出来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还让他们继续打仗。不管待遇如何优厚,归根到底还是让自己卖命打仗,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乡。论待遇优厚,难道能比得上杨广?连他都被自己这些人宰了,其他人的所谓待遇又算得了什么?除非是走投无路,或者是没跑掉被抓住的,否则没几个人真愿意投奔王世充或者徐世勣。   玄甲骑这种态度,则更对骁果军胃口。他们表现得越是冷漠,越说明人家根本不缺兵员。把自己这些人当成混饭吃的,那就最好不过。毕竟这年月兵荒马乱关山阻隔,指望个人的力量想要从洛阳回关中也不容易,如果有人肯把自己当难民看待,押着自己回乡种田,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是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洛阳、徐世勣两面全力抢人,而被抢的骁果军则主动往玄甲骑这跑。搞得高世雄、曹符臣应接不暇。两人都不是什么将帅之才,管千把人就是极限。现在一下子涌来上万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心向自家的将主求助,却发现各位大将比自己还忙。   要知道李密的狼狈逃窜,可不光是丢下一座六合城。海量的粮草、铠甲、旌旗、器械,以及大量的马匹。这些在乱世中都是宝贵的财富,谁要是放着这些东西不争抢,那才是天字第一号败家子。   是以韩约等人现在都忙着带兵收拢物资检点战利品,不但分不出手脚帮忙,还希望步兵这边来帮自己的忙。毕竟那么多东西在,没有人手拿什么搬运?催促高世雄调拨人手的传令兵流水般过来,搞得这位高鹰击头大如斗,只觉得现在比打仗的时候更累。嘴里不住地嘟囔着:   “入娘的,就知道催催催,真当谁是三头六臂呢!就知道找阿爷要人,阿爷去哪找人啊!乐郎君哪去了?他是玄甲军主,这些事得他拿主意。不能让下面人这么胡闹啊!”   “乐郎君受了伤,现在不能太劳累。到底有什么难处,把你愁成这样。”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高世雄当然知道整个玄甲骑就两个女子,一口气说那么多字的,自然就是李家九娘李嫣。   高世雄本来出身江淮鹰扬,并不是李唐治下,更不以李唐王朝臣子自居。在他心里认可的皇帝还是杨家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大老远赶到洛阳勤王。可是通过这段时间相处,他的心思已经发生了转变。杨家的是非功过不论,就眼下的情况看,隋朝确实气数已尽。皇泰主不过是王世充手中的一枚棋子,其弑君篡位是迟早的事情。   李渊的为人自己不好说,但是能得到徐乐这种人的辅佐,就足以证明其是个明君。和瓦岗开战以来,徐乐的神勇和豪迈性情,已经得到高世雄认可。他甘愿认徐乐为将主,给他做部下虽然危险,却可以活得爽利。总好过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过日子。   既然认了徐乐是主将,那么他辅佐谁,自己自然也就要辅佐谁。是以在高世雄心中,已经把李渊当成皇帝看待。既然如此,李嫣这个九娘也就是自家公主哪里敢慢待?连忙回身叉手一礼,随后问道:“乐郎君得伤势如何?”   李嫣这当口也给自己套了身盔甲,腰间佩刀背后短兵,看样子仿佛随时要出去征战一般。小脸面沉似水,一副严肃认真的武人模样。到底是将门之女,举手投足间自带有武人的威风。别看是女儿身,这份威仪气场都足以震慑一干军将士兵。听得高世雄这般问,她沉声说道:“乐郎君伤势并无大碍,只不过今日一战着实疲劳,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些许小事就不必打扰他,有什么事情可以问我。”   “没……没什么。就是咱是个粗胚做不来精细事,一下子那么多人涌过来,又有那么多事情有点招架不住,嘴里嘟囔两句,没别的意思。九娘莫怪……莫怪……”   看着他的样子,李嫣点点头:“你叫高世雄对吧?今日之战你也立下大功,日后必有封赏。至于公务,你不必担心,我来帮你就是。”   “这……这如何敢当?”   饶是高世雄刚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主,这一刻也不由得感觉骨头发轻,整个人都不由自主飘飘然起来。   这位李家九娘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可是大唐皇帝的女儿,她居然会记得自己这么个军将的名字!   要知道哪怕是作为大隋铁杆忠臣,高世雄也得承认,杨家父子两代都不是什么厚道主。尤其是对于自己这种普通军将,就更是没什么恩惠可言。也别说自己这种在江淮的,就算是跟他们远征辽东战死沙场的,也未必能让其记住性命。只有少数几个格外出色又离得近的,才能感受到所谓皇恩浩荡,至于普通人可没这个福分。   自己不管从哪方面看,显然都是普通人,这位李家公主居然能记住自己,还甘愿分担自己的苦差事?就冲这句话,自己今天为她拼命就值了!   高世雄只觉得热血沸腾,心情说不出的兴奋。连连摇头道:“不必……不必了。俺也就是乱骂两句,这些许小事做的来,不能让贵人操持。”   “军中皆是袍泽,哪有贵贱之分?高将军自去操持军务,这些小事我来处理就是了。不就是要人手么,这容易的很。让这些传令的去和来投的骁果军说,凡是不愿意当兵的,便去帮忙搬运物资。只要肯出力,这一路就少不了他们吃食。什么都不做的,也别想吃白食。至于登记造册人数检点,这些事情容后再议也不晚。”   “那……那他们若是逃了怎么办?守着现成的马匹兵器,万一有了什么异动……那么多的人,怕是不好对付。”   李嫣摇摇头:“他们若是想厮杀,就等不到现在。至于说逃跑,随他去吧。本来我们就没想过要养那么多人,跑了不是更好?再说想走的早晚也要走,给他们这个机会也没什么要紧。”   李嫣的话说来轻巧,事情实际上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不管是人员安置还是物资统计,其实都离不开专人负责。玄甲骑打仗自然没问题,可是做这些事情,确实缺乏人手。大家都是拿刀的主,没几个人懂得拿笔,更别说考虑这些细节。对他们来说,与其处理这些事务,还不如到战场上去拼命来的痛快。   李嫣其实也不是干这事的人,但是万事都怕比,和玄甲骑这帮纯粹的武人相比,她就得算是行政方面的人才。事情不管处理的怎样,起码有个大方向。至于细节上的粗疏,就只好姑且搁置,等到以后再慢慢解决。反正无非就是发财多少的区别,怎么折腾都不会赔本,也就没必要太在意细节。   到底是李家的女儿生而富贵,虽然这笔财富数字惊人,但是还不足以让李嫣动心。对她来说这些都损失了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徐乐平安无事就好!   按她的心思,现在就想前往徐乐身边照料。可问题是小六实在是没眼色,什么事情都不管,只围在徐乐身边为他裹伤上药,搞得自己只好先行离开。李嫣一边处理着诸般杂务,一边在心里给小六记了好几笔黑账,最后又把念头落在了徐乐身上。他到底如何了?又是怎样个情形?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射天狼(一)   如果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眼下风头最盛的李唐王朝,在关中之地居然会为兵力不足而头疼。要知道从李渊起兵开始,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力降十会,兵多将广财雄势大,以排山倒海的威势砸下来,管你是谁都得粉身碎骨。   也正是有着这种气魄和势头,保证了唐军始终掌握着大势。就算是偶尔有挫折,最终都能过去。那些想要和李渊作对的军将,就算打了胜仗,也不敢生出轻慢之心。因为知道这不过是侥幸,以实力论肯定是自己不行,打下去总归是败。所以往往就是哪怕赢了也要想方法主动求和甚至投降,就是怕了李家的体量优势。   如果说李家没有兵的消息传出去,恐怕整个帝国都会因此而动摇。就算不至于分崩,那些原本被李家威风吓住而归顺的诸侯,也难免会生出异志,不知道又会有何等的变数。所以裴寂这话也只有此时此地敢说,更是只敢对徐乐一人说起,换个旁人在他都不会讲。   “大唐虽然兵多将广,但是天下未定刀兵纷扰,用人的地方自然更多。各地城池驻守且不说,光是讨贼、开疆,这就要占去大半兵力。所余者就是那么多兵马,折损一多仓促间便难以补足。如果是些许小贼倒是不算什么,可偏偏这次的对手是刘武周加上执必部,全力搏杀尚嫌不足,就更没有余力分兵他处。况且王行本也不是无能之辈,军中能与他争胜负者寥寥无几。几次征讨非但没能擒拿王行本,反倒是让他的名声更胜以往,不少贼寇纷纷投奔。如今他手下兵马足有数千,羽翼已成难以剪除。这时候就得慎重行事,如果再让他胜几仗,那蒲坂守军怕是连与他交战的胆量都没了。”   徐乐一听便明白了,不是说大唐如今拿不出足以征讨王行本的部队,而是李渊在接连失败之后被打没了胆子。他前面走的太顺,如今屡次受挫,心气有点顺不过来。败给刘武周、突厥人都还说得过去,输给王行本这么个军将,未免让他觉得面皮扫地。   偏偏王行本还越打越强,从一股叛军逐渐成了气候。这时候如果再讨伐他,就得动用万人以上的部队。如果这种规模的兵马打了败仗,李渊的面子就要被剥个干净,再想翻身就难了。更重要的是,如果王行本真的可以消灭上万唐军,那么关中其他人的心思就难猜,到时候谁知道会不会出第二第三个王行本?   是以李渊眼下倒不是没有兵,而是不敢派兵。他必须把兵马抓在手里,震慑关中各处,免得其他人有样学样。可是这样做最多是保持局面不恶化,没办法改善局面。这种僵持状态对于正面守军还没什么,可是足以要了蒲坂守军的命。   要知道他们可是正面有挟新胜之威的刘武周大军主力,背后还有个突然反水越战越强的王行本。腹背受敌之下,就算有黄河屏障,军心也难免动摇。这时候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后果。这就是最大的危险所在。   要知道李唐当然自河东入关中,就是攻下蒲坂后一路畅通无阻。如果刘武周有样学样,也打通了蒲坂渡,黄河防线就被他攻破。到时候突厥的铁骑就可以滚滚而下席卷关中荡涤中原,汉家噩梦就会重演!这才是最为危险的后果。   徐乐万没想到局势居然坏到这种地步,如果说之前只是担心河东收不回来,对于李渊面上有伤,也不利于关中后方的话。现在的情况就是,不是担心河东收不收的回来,而是要担心关中是否守得住。   这或许就是乱世的真正底色,瞬息之间攻守易势,原本虎踞关中眼看就要一统天下的大唐,居然这么快就陷入被动防守,甚至随时可能一败涂地的地步。所以说乱世中非雄才大略者不能称雄,如果换个庸人,都不用人打,单就是这种情势变化就足以让其失去斗志乃至全无章法只能束手待毙。   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广在江都的时候,多少就有了点这种苗头。整日醇酒美人自娱,说白了就是失去勇气,不敢面对山河破碎的局面。   李渊到底是比杨广强出许多,并没有被这种局面吓住。虽然说手段也不算高明,但是至少知道要努力维持局面,试图扭转。只不过在徐乐看来,李渊做的远远不够,如果他能及时处置,事情本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自己好不容易在中原赢回来的东西,却被李渊都给输了出去。   这还多亏自己此番能够一举击溃瓦岗,否则的话,中原打成僵局,后方又是这副模样,李家天下怕是怎么都保不住了。现如今总算一切都还有的挽回,凭借自己带回来的生力军,足以解决李家兵力不足的窘境。消灭王行本支援渡口,再破刘武周、执必部,不过是反掌之间。   可是他刚想到这里,裴寂就已经开口:“圣人此番差我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对乐郎君讲。这些新附降兵心思难定,不足以托付大事。只能先在关中以军将重新编练整顿,再行派往战场。是以乐郎君能带的,就还是自己的本部兵马。”   徐乐闻言眉头一挑,双目寒光闪烁!   这是什么意思!让自己去救场,却不给自己派兵?明明有十几万兵马不让自己统帅,却只给本部人马,这是什么意思?真以为玄甲骑人人三头六臂铜浇铁铸?还是以为自己能够八百破十万一次,就能一直破下去?天下间哪有那种好事?   且不说这次自己取胜的侥幸程度,就说刘武周能把仗打成这样,除了有突厥人助战之外,身边必然也有能人辅佐。这个人在军略上的本事,肯定远在李密之上。这么个人绝不会像李密那般布个死阵,给了自己以点破面的机会。更不会让自己内部变成那种模样,以至于兵无斗志不战自乱。   所有的破绽都不在的情况下,就算自己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就靠这几百人逆转战局。李渊这是要自己当援兵,还是去送死?   裴寂不等徐乐发作,抢先说道:“二郎此番出阵,将玄甲骑悉数带出。乐郎君亲手练出来的兵,何等手段心里有数。虽然打了败仗,但是败而不馁。如今元气在,战力也没受折损。乐郎君是他们的军主,又是二郎的至交。你们兄弟齐心,又有我大唐无敌铁骑在手,刘武周也好,王行本也罢,又岂堪一击?”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随后语气变得低沉:“你是我大唐的擎天玉柱,若是这一战连你都败了,只怕大唐江山也难以存续。”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声叹息:“圣人为了大业筹划多年,绝不希望自家江山倾覆。只可惜我是个文人,不能上阵厮杀。否则的话,也要陪乐郎君去打这一战。如今这大唐江山,就只好压在你的肩上,是成是败全看你的手段。我在长安等着为乐郎君庆功。”   徐乐明白,他这番话看似托付,实际是给自己释疑。李渊的江山兴废就在自己这一战上,所以不管怎样,都不会是故意拖自己后腿更不会坑害。   话虽如此,徐乐还是难以接受把这么多兵马都留下,只给自己几百人就去前线。就算是玄甲骑大军在,但是自己手头也必须控制足够的兵马才对。再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自己在接手自家兵马之前,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手头没有足够的兵力,就没法保证控制局势。   所谓勇武不等于鲁莽,更不是野蛮。世人都知道黑甲徐家胆大包天,却不知道在大胆的表面下藏着的,乃是比发丝更精细的心思。没这个做支撑,徐家也传承不到自己这一代。   徐乐看着裴寂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谨慎。我本部兵马师老兵疲,短时间内难以经历苦战。圣人的旨意不能违拗,但是这些兵马中的甲骑,需要拨给我指挥。”   “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曾操练玄甲战法,带在身边只会碍手碍脚。”   “是否会碍手脚,如何指挥,那是军将的事情。裴公乃是贵人,就不要为这种小事发愁了。”   裴寂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恼,而是看看徐乐,问道:“乐郎君前者豪勇盖世,此番为何这般谨慎?莫非是有什么难以言说之事?”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出兵,就一定要打胜仗。就这么去见二郎有什么意思?去之前先立个大功才对!既要立功就要有兵,这些兵马万万少不得。”   “不知是什么功劳?”   徐乐摇摇头:“兵家机密岂能为人所知?裴公也是带兵的人,就不要为难我了。总之你就和圣人说一句,敬候佳音就是了。” 第一千零七章 瓦解(十七)   别看李嫣跟高世雄说得轻巧,徐乐的伤势实际上比那严重得多。外伤还好一些,最主要的还是对于身体的透支。其实就以徐家修行的功法,以及徐家人战阵表现看,徐敢绝对能算得上长寿。就徐家人的打仗作风和功法配合而言,立的功劳越大就越难长寿。战场上的英勇,代价就是对于身体本源的透支,这部分又是药石难以起效的领域。   徐乐虽然知道其中凶险也努力避免这种情况,但是今日之战还是不得不破例。打仗的时候还好,靠着信念支撑,勉强还能压制。等到外敌一去,加上自身流血过多,立刻就发作起来。   比起当日大战南商关手刃王仁恭时,现在的处境更为危险。毕竟当日虽然疾病缠身,面对的只是个世家子,外加他手下的那些兵将。他们人数虽多却没有好手,尤其没有宇文承基这种堪比魔神的存在。   今日不光是以寡敌众,更是和宇文承基互拼根基,内忧外患一起来,情形可是不容乐观。在王伯当等人面前徐乐还是强撑着,如今这些人都应酬完毕,也就撑不下去。身上甲胄已经脱去,伤口裹着药布,外面又用厚实的斗篷围起来。头疼的如同要裂开,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愿意动。   小六把丝巾用水浸湿放在徐乐头上,过不了多久就得换一条。军中的郎中处理外伤是好手,但是治疗这种内部的伤病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对于徐乐的情况,他们既说不明白也给不了什么保证,气的小六直想打人。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徐乐的伤口没有恶化痕迹,那条人骨槊上也没有毒,以军中的药物,徐乐外伤很快就能痊愈。至于现在的情形,只能解释为外邪入体。至于说外邪如何入体又如何祛除就没有头绪,最好是回了长安再说。   这个答案让小六很是有些愤怒,可是玄甲骑里面总共也没几个郎中。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否则连治病的人都没了。而且徐乐这副样子,很多事情也处理不了。偏偏他又是玄甲之主,他不能处理,事情就很难推进。   这还真是多亏了李嫣,如果不是她及时出面代为处置,事情怕是就要麻烦了。别的不说,光是自李密手里取得的利益就不知道要损失多少。这也是多亏了她的身份占便宜,不管是玄甲将兵还是王世充那边,都不敢不卖这位李家九娘面子。她对也好错也好,只要不是太离谱,就怎么说怎么是。总归是大家发财的事情,犯不上为了点小事和李家结怨。   徐乐越是病着,事情就越多。总有人来看望将主,也有不少事情要通传。如果是玄甲骑自己的事情还好办,有一些则是关系到王世充或是徐世勣就比较麻烦。   从交情上看,徐世勣和玄甲骑走得更近。从隶属关系上看,他们又是王世充的麾下。实际表现上,他们又像是一方独立武装。其关系很像是当初徐乐和刘武周,以客军的身份为王世充服务,拿好处干活,得了便宜人人有份。   这种身份肯定得不到王世充信任,之所以能容忍其存在,主要还是因为瓦岗军的压力。如今强敌已去,徐世勣擒拿王仁则于先,公开和王世充争夺战利品以及兵员于后,双方关系自然迅速恶化。其实也不光是他们两边,玄甲骑自己也在这个暴风眼里。王世充对于玄甲骑同样没有好看法,如果不是徐乐这一战打得漂亮,把王世充给震慑住,现在多半就要武力逐客。   饶是如此,王世充对待玄甲的态度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恭顺友好。三方彼此掣肘,互相牵制,形成了一个战略上的均势。   这种均势随时可能打破,一旦打破又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不管王世充还是徐世勣,都在努力拉拢玄甲骑,希望能够得到玄甲骑的支持,从而压倒另一方。这种事关系重大,肯定是要和徐乐谈。他现在这一病,根本没法前往会面。如果仅仅是不能对局势施加影响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危机在于,徐乐的身体影响的不光是王世充和徐世勣更是玄甲骑自身处境。   从表面看玄甲骑确实是现在最大的赢家,不管战果还是实力,都不是王世充、徐世勣所能比。可这一切并非来自玄甲骑自身的强大,而是仰赖徐乐自身勇武。就连整个玄甲骑的组织,其实也是建立在徐乐个人身上。现在之所以两家都争相结好玄甲骑,与其说是顾虑玄甲骑的武力,不如说是在意徐乐个人的手段。   这种情况有利有弊,好的一面自不必提,坏的一面就是一旦徐乐这个人有闪失,那么基于他所产生的威压全部都会消失,整个玄甲骑还会遭遇反噬。之前别人对玄甲骑有多怕,现在就会有多强硬。   乱世中人心难测,情义永远不如实力可靠。更何况王世充本来就不是什么讲情义的主,至于徐世勣为人虽然好一些,但是他也要为自己的部下考虑,关键时刻做出什么选择谁也说不好。现在两家摸不清徐乐的情况自然不敢妄动,可真要发现徐乐虚弱,两家是否会联手把玄甲骑吞下,谁又说得好?   一想到这些,小六就觉得头大如斗,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偏偏这时候,又是一名梁亥特部落的射手走入,朝小六行个礼随后说道:“王世充的使者又来了,还是要请乐郎君进城。他还说……”   “说什么?”小六沙哑着嗓音问道。   “他还说洛阳城内有为皇泰主诊病的太医,如果乐郎君的伤势严重,还是该请他们看看。城中的郎中和药,都比咱们军中强得多。”   “混账!”小六握紧拳头低声斥骂。这哪里是什么好意,根本就是在刺探虚实或者说是逼宫。如果徐乐这时候还不出现,那就证明他的病势不轻。接下来王世充会采取什么行动,可就谁也说不好了。饶是小六这种年纪和性情,也能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就更别说其他人。王世充显然也没打算藏着掖着,而是用这种方式逼迫徐乐表态。你若是没病没灾,这时候就该露面。如果始终不吭声,也就别怪其他人不客气!   小六想了想,随后朝这名射手说道:“你照料乐郎君,我出去看看。”   他说话间手已经握紧直刀刀柄,大步流星往外就走。可是刚走出没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你要往哪去?”   乐郎君!   小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转身就看到挣扎着起身的徐乐。连忙两步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乐郎君如何?感觉好些了没有?可是觉得饿?还是口渴?这军中就是不如家里,当初我发热的时候,阿娘便给我熬热汤来喝,里面再放些生姜。完事盖上被子好好发一晚上汗,人就能舒坦一半。我这就吩咐……”   “行了!”徐乐打断小六的话,双手紧扣住小六的胳膊问道:“我问你往哪里去?”   “王世充这鸟人,派了使者过来打探消息,我去给他点颜色看看,绝了王世充的心思。反正我的年纪小,将来闹起来,就说我不懂事胡作非为坏了两家交情,打几十军棍给他赔不是也就是了。总之先把眼前这关对付过去,再说其他的。”   “胡闹!你这么做,等于授人以柄,咱们再想出面为两家调停,就没了上桌的资格。”   徐乐别看处于伤病之中,但只是昏昏欲睡懒得睁眼,神智还算清醒,对于外面说得什么全都听得见,也知道目前是个什么处境。只不过他没心思管,也不觉得情况危急到那个地步。直到小六这么怒冲冲往外走,徐乐才意识到自己不说话不行,这才开口叫住。   “我也知道这不是个办法,可是也没别的法子。我哥带着人去抢马了,一时三刻回不来。再说他那张嘴你也知道,比锯嘴葫芦强不了多少。讲动武自然是可以,可要是和王世充那等人斗嘴,三个也不是人家对手,宋宝就更别说。一个泼皮侠少,根本上不了台面。我不把人弄走,咱们实在是没办法。”   “人家请的是我这个将主,我又没死,为何不能去?”   “乐郎君要去?这可使不得!”小六连忙阻拦:“王世充那人实在太过歹毒,之前还碍着瓦岗军在不敢妄动,现在没了顾虑,不知道要用出什么手段!乐郎君绝对不能去!”   “你小子年岁不大胆子不小,都已经管到我头上了?”徐乐微微一笑,朝小六肩膀拍了拍,“十万骁果军都没能奈何我,区区一个王世充又算得了什么?我若不去,事情就麻烦了。这事你不懂,就不要多管了。”   说话间徐乐已经脱去外面的斗篷,想了想,又解下腰间直刀。“见他就不必带这些了,免得把他吓着。”   “那也不能孤身一人啊。我陪乐郎君去,王世充要是敢耍花样,我就一箭结果了他。”   “你?你还是好生在这待着吧,我陪乐郎君走上这一遭!”   声音来自小六身后,不是九娘李嫣又是何人?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射天狼(二)   “敬候佳音么?但愿如此。裴监所言不差,如果他再败了,我大唐基业怕是就难以久存,我李家的江山怕是一代而终。”   宫中,李渊听着裴寂讲述与徐乐相见交谈的情景,不住点头思忖。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何心思,裴寂也不多问,就只好是如实回奏,再等待李渊给出最后的答案。   从表面看自己差事做的不错,并没有激怒徐乐,也没有惹来将兵聒噪。十几万大军的兵权就这么拿过来,随后又都安排布置妥当,不至于让大军落入任何一个军将手里。徐乐本人则心甘情愿带兵去了柏璧,整个发展和预想的差不多。唯一的变数,就是徐乐部下的骑兵数字陡然增加,足足有三千人随着他前往柏璧支援,和之前想的兵力有区别。   不过在裴寂看来,这点兵力的浮动,其实影响不了什么。毕竟那个战场兵力是以万来计算的,尤其突厥兵都是骑兵,成千上万的铁骑往来驰骋,那种战场上三千骑和八百骑,又能有多少分别?   只不过到最后也不知道,徐乐让李渊敬候佳音,指的又是什么。难道他这三千人还能像上次一样,一战就灭了刘武周,从而结束河东战局?说心里话,如果真能这样,自己倒是乐见其成。不管对徐乐是什么看法,眼下的局势确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地步,不管是谁只要能灭了外敌,就都是好事。   李渊的想法显然和自己差不多,当听到敬候佳音的时候,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随即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刻板模样。自言自语道:“江山社稷系于一武人之身,从来就不是吉兆。长此以往要么就是大臣跋扈,要么就是君臣反目,再不然就是将军丧于阵前,江山一旦倾覆。不管是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王朝若想鼎盛,不能没有上将,但绝不能只有一个上将军。更不能只有一人包打天下,余者皆要为其马首是瞻。”   “圣人所言极是,是以设立天策府,乃是上上之选。瓦岗诸将虽然野性难驯,但是一身本领非比寻常,内中不乏精通韬略或是武艺高强者。只不过……”说到这里裴寂停顿片刻:“只不过他们与徐乐交情莫逆,只怕这天策府有名无实。”   “他们才认识几天,又有什么交情可言?总不过是所谓惺惺相惜,那种武人间互相认可的交情罢了,在功名富贵面前不值一提。这帮人落草为寇,所图的不外乎富贵权柄而已。这些李密给不了他们,徐乐也给不了,只有朕可以给。他们不为朕所用,又能为谁效力?再者说来,此番徐乐夺了他们的甲骑,这些人心中又如何肯服气?”   “臣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裴监你到底不是武人,自然不知道军将们的忌讳。夺他人的部曲,乃是最大的折辱手段。但凡有点血性,也不会允许他如此,不当场发作就算不错,有怎么可能还把他当作自己人。就算他们自己不在意也没用。天策府,玄甲骑。各自麾下都有千军万马,做主将的可以大方,那些当兵的又怎么可能顾念这些?只知道有人抢了他们的钱粮犒赏,占了他们的晋升之路,又怎么会没有恨意?军将再如何独断,也不能和所有部下对着干,结果就还是一样。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两下注定会反目。”   “圣人妙计!”   裴寂如梦方醒,李渊这一手根本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设立天策府,把降兵单独编练成军依旧归原来的主将统帅,看上去固然是宽厚仁慈,也足以让降兵归附。暗中则是存着挑拨打压心思,让玄甲骑和天策府互相为敌彼此牵制,那么李渊其实什么都不做,就能保证两支队伍不会一条心,更不用担心他们联手谋反。   而由于有了替代品存在,不管是新归降的兵马,还是原本的玄甲精锐,都不至于自视过高嚣张跋扈,那么这个朝廷也就不至于被武人把持,沦落到前朝“狗脚朕”的地步。处于危局之中,还能想出这等阳谋,足以证明李渊绝不是无能之辈,更不是只靠仁义就得到天下的好运之人。只不过这些计谋说到底还是只能用来对付自家人,拿来御敌破贼就有点力不从心。   李渊思忖着说道:“徐乐不会空口说白话,他说有佳音,自然是有把握。我军最近屡次受挫,是该打几个胜仗振奋士气了。不管怎样,他还是咱们手中的一口宝刀,这口刀依旧锋利是好事。若不是他,如今的局势怕是就真的不可收拾。赏功罚过,他的功劳朕确实不会忘。只可惜……只可惜啊……”   他连续说了两声可惜,又是摇头,语气中的惋惜之意显然不是假的。裴寂心知,徐乐表现得越出色,李渊心里就越是担心,毕竟这么一头猛虎,不是谁都能驾驭的。更别说徐乐的性情和寻常武人不同,他越是不贪慕富贵,越说明这个人不好控制。偏偏他和李渊之间,还有那种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宿怨,将来会演变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好,李渊如此提防他也不为过。   说起来还是老徐敢你教错了孙子,如果你把他教的如同大多数武人一般,甘心为人驱驰,又或者可以为了子孙富贵放弃仇恨的性子,今日的局面肯定不是如此。只不过那样的徐乐,还是黑甲徐家的人么?   世上之事总归难以两全,这也怪不得谁,只能说是天意。裴寂心内为徐乐惋惜,嘴上则问道:“天策府成立之后,不知该由谁掌管。”   “二郎此番若是大破刘武周而归,总该有所封赏,天策府就是他的赏赐!朕也算看出来了,大郎领兵不过中人之姿,再好得兵马交给他,也带不出个样子来。现在是用人之时,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这天策府非二郎不能为帅。”   “只是这样一来,大郎那边……”裴寂说到这里没再说,而是偷眼看李渊。还是那句话,自己对于李家几个儿子其实没有亲疏远近之分,只不过李建成身为嫡长理应即位登基,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自己所作所求,也就是希望不要坏了规矩而已。   李渊摇摇头:“他怎么想随他去吧,这次搞出这么大得纰漏,总不能还是没有责罚。要是这么下去,那些新附之军必然看轻了咱大唐,就别指望他们忠心。再者说来,玄甲骑日后迟早也是他的,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在他身上。”   裴寂这才长出口气,李渊并没有起废立之心就是好事。至于说两大精锐如何划分,又是怎么个安排,就都是细枝末节。再者说来李渊这样安排也不错,徐乐和李世民亲厚,却要在李建成麾下听用。而作为陌生人的天策府军将,则由李世民从头教授一点点建立威望形成统帅,这样倒也是人尽其才,毕竟李建成固然善于交际,怕是也没有这份本事。   李渊又说道:“如今事关江山兴废,大郎既然不是领兵征战的材料,便让他负责军需供应。你找机会敲打他几句,让他搞清楚轻重。朕知道他的心思,许多事也可以容让。但是如今事关生死,绝不许他再任性妄为!否则的话,朕需放不过他!”   “臣遵旨。”   李渊的心思此时又回到战局上,毕竟自家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战局则是关系到生死。不管怎么说,也是武人勋贵出身,并非不知兵的人。之前处处被动,固然有出其不意的原因,也有手下缺乏将才的影响。如今手上兵多将广,很多事情就能筹谋,事情也好做,自然就可以从容考虑。   李渊的目光在地图上来回转动,想着若是自己领兵,该去攻打哪一处。思来想去,忽然把目光落到一处,自言自语道:“若是所算不差,这第一功便是此处!但愿徐乐马到成功,也算给孤再立个大功!” 第一千零八章 瓦解(十八)   红日西沉,天色入暮。本就是尸山血海的战场,就越发显得肃杀恐怖。   原本纷扰喧嚷的沙场,已经变得安静。贪食的乌鸦发出阵阵呱噪,在空中往来盘旋,寻找机会下落捕食。   由于几方势力全都忙着发财,没人顾得上收拾战场。那些战死的人和马匹尸体,就那么倒在地上任人踩踏毫无尊严。这其中有一部分人伤而未死,却也没能得到救治,或者说已经失去了救治的必要,只是一息尚存勉强维持不死而已。就那么躺在那,不时地发出哀嚎,期望救星从天而降。   乌鸦啼叫声、伤者惨呼声间或响起如同鬼哭,偶尔还会有几声凄厉的尖叫声传来,多半是有哪个倒霉蛋命运不济,人还没死透就被贪嘴的乌鸦啄去了身上血肉。   原本最是热闹的战场,现在变成了最寂静的所在。死人是不会跑的,身上值钱的东西也有限。几方人马现在都忙着去抓那些会跑会动的人或者牲口,再不就是去搬运粮草、甲胄。是以战场上没什么人在,一眼望去只能看到遍地尸体以及断枪残刃,好不凄惨。   两匹马便是在此时出现在战场上,沐浴在落日余晖中,以不紧不慢地步伐向着洛阳方向前进。两匹马都极为神骏,一看就知道乃是千金不易的宝马良驹。马上之人身披斗篷手控丝缰,正是徐乐、李嫣。   王世充的使者在得到徐乐必然会前往洛阳面见王世充的承诺后便先行离开,如今就只有徐乐、李嫣两人向着洛阳方向走。徐乐虽然说是怕吓到王世充,但小六还是死说活劝的,让他挂上了自家的马槊,骑的坐骑也是吞龙。至于李嫣则是挂了一身兵器,弓箭、马槊、直刀、短兵一应俱全,如同个会走得武器仓库。也多亏她喜好武艺又着实下过功夫,换别的女子穿上盔甲再配上这一身武器,怕是连走路都费劲,更别说陪着徐乐前往赴约。   徐乐的身体并没有恢复,甚至都不敢让马跑起来。好在时间还有富裕,是以徐乐并没有放开脚力急行,而是不紧不慢的走,边走边以自家的吐纳法吸入空气运转周天。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和补品。徐家的吐纳法虽然厉害,可是现在用就等于是雪上加霜。相当于一个人已经负债累累,又去借了一笔高利贷,结果可想而知。只是现在形势使然,也只能这样才能尽快恢复,让自己以一个相对好的状态去面见王世充。   李嫣虽然不懂吐纳之道,但是也明白徐乐是在做什么,并没有去打扰。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并马同行,李嫣低着头,望着地上那两条长长的影子,只是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这战场没有边际才好。至于遍地尸骸以及血腥恶臭,都已经算不上什么。此时此地的血肉沙场,胜过长安城御花园千倍万倍。   “九娘其实不必走这一遭的。”徐乐的功法终于行满一个周天,一口长气吐出。虽然头依旧难受,但是脸色比方才好看了些许,人也有了点气力。勉勉强强可以撑住场面,也有余力开口说话。   “王世充豺狼之辈,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他或许会畏惧李唐的威仪,不敢冒犯九娘。但也可能铤而走险,效仿李密把你抓住作为人质,向圣人提出条件讨价还价。这段时日他腌臜事情做得多了,如果一件件都摆在台面上,双方只怕立刻就要开战。真到那时候,他对你有多恭敬也没用,反倒是把你抓起来更有利。这种人是亡命徒,对他有利得事,冒险也会做。”   “那又如何呢?”听到徐乐说话,李嫣心中先是一松。随后连忙开口回应:“我原本也以为,父皇既已登基,我这李家九娘身份总能镇住些宵小。不过这一番出长安,也算是给我长了见识。人还是得自己有本事,不能指望爷娘得名号过活。乐郎君说得对,我这公主身份,未必能吓住谁,说不定还会惹来麻烦。不过我不怕,有乐郎君在我身边,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上一闯!”   “只可惜现在的我,可没有平日的手段。”这时候没有外人,徐乐也就实话实说。“承基和我算是两败俱伤,他丢了命我也伤得不轻。再说洛阳乃是王世充的地盘,一个人再有本事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他要诚心翻脸,局面只怕也不会太乐观。”   “那也没什么要紧。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乐郎君你救得,就算陪你送掉也没什么要紧。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们男子不怕死,女子也是一样!我李家也是将门出身,不管男女都有胆量!你既然要进洛阳面见王世充,就得把自己的面子撑起来,孤零零一个人去成什么样子。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好歹是李家公主啊,随你前去总归能撑撑场面。再说,王世充倘若是要和讲条件,有我在也方便些。”   徐乐没有作声。他当然知道李嫣说得不是全部事实。正常情况下,堂堂金枝玉叶才不会陪自己去这种地方冒险。就算李嫣不是寻常闺秀,也一样要分人。你不信换个旁人面临这种情况,她最多就是言语上鼓励几句,或者从心里佩服其胆量,其他的就谈不到。至于说陪着一起冒险,那就更不可能。她只是有侠气,不是没脑子,不会什么事情都往上冲。   不过这件事大家心里有数就够了没必要说出来,心照不宣对谁都好。   李嫣这时候问道:“我其实不明白,乐郎君为何强撑着也要走这一遭?你就算不去,也没什么要紧。王世充若是想要翻脸,也要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再说玄甲骑兵马不多又都是骑兵,连夜拔营回长安,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追。”   徐乐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我如果只求自保,根本就没必要趟这趟浑水。可是我现在想的可不仅仅是自保那么简单。咱们这次吃下去的东西太多,如果就这么走,就都得吐出来,那不是便宜了王世充?论兵马,咱们收拢的骁果军也有几万人。更有高世雄等步兵,这些人怎么带走?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有一笔横财。也正是这笔财,惹得王世充眼红,甚至冒着风险跟我玩这套把戏。他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这笔财,他也是什么都不顾了。”   “乐郎君说得横财是?”   “金墉城!”   徐乐缓缓说出这三个字,随后便没再言语。   金墉城作为瓦岗军的物资中转地,所存粮草数字惊人,远比战场缴获的这点粮食要多得多。而且比起粮草,金墉城这个地方的价值,就更是难以估量。可以说这里就是关系着整个河南战局的胜负手所在,也可以看作是必争之地。谁拿住这里,谁就掌握了整场战役胜负的关键点。   控制着金墉城,瓦岗这条长蛇就是死蛇。接下来的对瓦岗作战,就能占据主动权。更重要的是,如果操作得当,说不定就能把这条绿林之龙一口吞下!   如此庞大的利益,足以让任何人眼红。说句难听话,如果徐乐操作得当,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完全继承瓦岗势力顺势割据一方,从李渊的部下变成和他平起平坐的诸侯!至于王世充,也可以由弱转强,成为中原的霸主。这已经不是一个地盘,或者说一笔钱粮的归属问题,而是关系到自家霸业,也就怪不得王世充如此眼红。   听到这些,李嫣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虽然不喜欢这些东西,但是也承认,在这种巨大的利益面前,翻脸动武反目成仇都不奇怪。至于徐乐,他同样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所求,为了利益去搏命也是情理中事。这并没有什么可诟病之处,自家父兄也都是这样的人,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如果他们不是为了富贵舍命,又怎么会从大隋臣子变成大唐的开国皇帝和皇子?   她看看徐乐,试探着问道:“乐郎君也想要一口吞下瓦岗?”   “那是自然。”徐乐毫不隐讳,随后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战打得越久,于百姓就越没有好处。而且长安那边的动静不太对劲,我有些担心,是不是突厥人那边又搞出什么名堂。如果我们厮杀日久,最后被胡人捡了便宜,那就是汉家的罪人!当日的错误不能重演,这一次绝不能让胡马再入中原!是以我得尽快吞下瓦岗,带着他们的兵将一统天下。唯有华夏尽快一统,才能让那些胡人异族不敢再生觊觎之心!”   原来他不是为了富贵,而是为了天下?李嫣相信乐郎君不会骗自己。这番言论,肯定是他的真心话。他的想法或许和自己熟悉的人,以及熟悉的心思都不一样。不过这听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不觉间,李嫣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至于为何而笑,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射天狼(三)   河中小郡城小民寡,算不上什么要地,更谈不到什么兵家必争。尧君素据城而守之所以失败,也是因为这一点。弹丸之地难以久守,以这么个地方对抗李渊大军,等于是螳臂当车。他自己想要为国尽忠,手下文武却没有这个心思。倒不是说他们没有忠义之心,只不过是知道根本做不到。   王行本起兵之初,其实也是一个道理。麾下军将士卒有多一半是被裹挟起事,心中都存着自己的主意。若是李唐大军前来平叛,第一个砍了王行本脑袋去邀功。若是那时候当真有上万大军杀来,那么王行本根本连守城都做不到就得人头落地。   可惜世事难料,看上去必死的局面,居然被王行本盘活了。不但起兵之后没有被大军围剿,反倒是主动出击打了几个胜仗,接连战败唐军。这一来就让麾下的心气发生变化,觉得或许王行本所作才是对的。唐军接连吃败仗,在夏县还被刘武周打得落花流水。如此看来或许真是气数已尽,早点换船才是道理。   自家主将已经说了,此番讨伐逆贼李渊,也不是全凭自己这点人马,主要是联合了刘武周大军。只要刘武周兵马过河,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甚至不需要自己这些人冲锋陷阵,跟在后面捡便宜就能得富贵,还能落个好名声。   关中府兵不同于边军,对于突厥人是畏多于恨。彼此之间谈不上血海深仇,倒是惧怕突厥铁骑踏阵铺天盖地的威风。是以虽然知道刘武周和突厥人合作,但是并没有多少恨意,反倒是畏惧刘武周兵威,觉得李唐恐怕真不是他对手。跟这样的人合作倒也不坏。   军心逐渐稳定,声势便逐渐打了出来。毕竟李家人控制关中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人心并未完全归附。更重要的是,这边江山草创,那边世家门阀便已经开始发力向朝廷索要回报。毕竟李渊立国多赖世家出力,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慈悲人物,更不会慷慨到若干年后再索取报酬。   事实上世家的帮助就像是灾年时候他们的放贷一样,固然解了一时之厄,但是随后就要面临惊人的利息,以及无时无刻的催逼盘剥。关中之地,世家所要的官职就超过一千。这其中既有庙堂之上的重臣,也有海量的地方官吏。这些人到地方上,自然是要负责帮主家收回本钱,而讨债的对象自然就是百姓。   原本就被杨家父子盘剥得倾家荡产的百姓,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被如狼似虎得新朝官吏迎面一脚。这么折腾,谁受得了?   原本关中之地盗贼蜂起,不过是因为李唐初定才逐渐安稳。如今眼看着没有活路,自然就把之前埋下的刀枪挖出来重操旧业,本已逐渐消失的盗贼重又猖獗,声势更胜以往。   这些盗贼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抵挡李唐大军征讨。是以纷纷寻靠山投奔,王行本打出了名头,就不愁没人来投。是以时间不长,麾下兵马已经超过四千之数,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能聚集过万部众。   当然,这些人里面充人头的居多,真正可堪大用的连一半都不到。壮壮声势尚可,指望他们厮杀对垒那肯定是办不到。也别说真的临阵,就是日常约束都不容易。彼此之间互不熟悉,又都是些好勇斗狠的汉子不肯让人,是以城中三天两头对骂打架乃至按照山头分开阵营群殴都不稀罕。   只不过今日的河中和往日不同,城中破天荒地有了规矩。那些好勇斗狠的刺头,都在营房里老实待着不敢随便走动。满身披挂手持雪亮仪刀的军汉,就守着营门肃立。谁敢乱走乱动,立刻就要挨刀。有这么一群杀神在,再怎么难管的刺头也不敢造次。他们不敢闹事,其他人更不必说,一个个全都屏息凝神如同三孙子一般听话,没一个敢大声造次,就连走路都格外小心。   城墙上旌旗招展,大批甲士持矛而立,看上去也是格外威武。王行本满身披挂坐骑骏马,在一众军将簇拥下,立于城门外,向远方眺望着,脸上也难掩焦急之色。   他今天摆出这种排场,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突然意识到整顿军纪的必要性,而是为了招待贵客,不要在贵人面前丢了威风。至于招待的对象,正是来自刘武周军中的使者。   王行本并非愚人,若是他和尧君素一样死脑筋,当时就也被一起杀了。他能忍过当时,还能获得李渊重用,自然是个不缺乏权变的乖觉人物。其很清楚,以卵击石除了找死之外毫无意义。保住有用之身才能为国除贼。事实上如果不是李唐接连战败,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在河中举事。他也清楚的很,这地方并不利于防御,更不是个能和人争胜负的地方,只不过情势所迫没有办法。如果没有外援,自己困守孤城,覆灭就是迟早的事。而敢于起兵对抗李家的凭仗,便是刘武周。   作为大隋忠臣,王行本对于突厥人其实并无好感。之前杨广巡边被困雁门关时,王行本也是护驾武臣之一。亲眼见过突厥人的凶暴以及杨广的窘迫,自己胸前更是中了一箭,要不是身上的甲胄乃是将作监精心打造甲叶厚实坚固,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情况如此也容不得自己挑三拣四。自己能选择的对象不多,刘武周再怎么混账,突厥人再如何残暴,也总好过乱臣贼子。只要能为天子复仇斩杀李渊,自己就算背负骂名也算不了什么。   王行本和刘武周手下新近崛起的大将宋金刚乃是老相识,有这份故人之情再加上李渊这个共同的对手,因此一拍即合很容易便达成合作。宋金刚答应帮助王行本雪恨杀人,王行本则需要帮助宋金刚攻取蒲坂渡口。   突厥人善骑射不利舟船,看到黄河心里先就发怵,让他们攻打渡口确实有困难。刘武周本部兵马兵力有限,而且刘武周也要控制伤亡,这件事只能托付给王行本。   王行本也知道,自己手上的兵力其实是个虚数不能真当四千人用,攻打蒲坂渡口并非易事。可是为了和刘武周合作,也为了让刘武周看得起自己,只能强撑场面应诺,随后便是今日的会盟。   只要盟约一成,按照约定王行本就该带兵去攻打蒲坂渡,等到渡口到手易旗,刘武周大军就会顺着渡口杀过黄河直取关中。到时候就不是李渊怎么攻打王行本,而是他该考虑自己往哪逃。刘武周的使者过来既是结盟也是督战,保证大军能够尽快夺取渡口控制通往长安的水路。而王行本想要的,则是从这位使者手里讨要些兵马钱粮乃至铠甲兵杖,让自己的部下进一步得到武装,攻打渡口的时候也能多几分底气。   之所以今天摆出这么大阵仗,就是希望让刘武周的使者知道,王行本不是个软柿子!自己虽然兵力孱弱但是乃是堂堂官兵出身,不是寻常草莽可比。所部精锐能杀善战,即便不能靠硬拼夺取渡口,至少可以骚扰偷袭,让唐军疲于奔命,刘武周再从正面进兵大事可成。   只是不知道刘武周方面派来的是和等人,又是否容易沟通。之前从宋金刚处送来的消息,刘武周部下基本都是边军粗汉,杀人放火都是行家,却没几个能和人把事情说明白的。更别说他们现在接连取胜,一个个眼珠子长在额头上,就更加难以商谈。王行本也担心,一会来的也是这么个生瓜蛋子,那可就不好办了。   銮铃声传来,远方逐渐出现了一匹高头骏马。由于距离太远,还看不清楚面目,只隐约能见到一人一骑当先,身后二十余骑雁翅排开列阵而来。日光照射下,只见这些骑士身上铠甲泛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远远望去真如同天兵天将一般。   来了!   只不过怕什么来什么,明明是来做使者的,怎么还如此张扬?要知道这一带情况复杂,固然大部分道路被自己控制,但是李唐兵马也随时可能出现。满身披挂如同军阵厮杀一般,这是怕人家看不见?   王行本身旁军将低声嘀咕道:“将军小心有诈!万一是李唐的奸细……”   “休得胡言。他们背后的认旗,天青三角火焰边,就是约好的认旗错不了。我军斥候遍布道路,若是李唐奸细,早就示警了。再说你见过只有二十人的奸细?这么点人来,莫非是活腻了专门送死?”   王行本呵斥了一句,随后又吩咐道:“刘武周身边这班人乃是边军出身,和咱们关中的武人不同,根本就没一个讲理的。一会不管他们如何发作,都给我压着火气,免得误了大事!”   身旁诸将各自点头不语,全都看着来人。眼看来人已经越来越近,渐渐可以认清面目。只见为首之人一身雪亮披挂,胯下战马神骏非凡,只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塞上草原的宝马良驹。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上下,相貌竟是格外英俊,那股英武之气如同出鞘利剑,让人一见难忘。   但见来人一手持槊一手控马速度快如流星,眼看距离王行本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   这一来便是王行本也觉得有些不对,身旁军将连忙挥舞手中角旗打出旗语,口内呼喝道:“王将军在此!来使下马!”   可是这位军将根本没有核对旗语口令或是停下的意思,反倒是双腿猛夹马腹,战马猛地朝着王行本急冲而至,口内更是高声喝道:“大唐徐乐,今日特来讨贼!”   说话间马往前冲,双手握槊朝着迎面军将狠狠刺去! 第一千零九章 瓦解(十九)   洛阳城外,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相仿。   数百名长身大面全副武装的武士,手中高举火把,把同样一身戎装的王世充护在正中。在王世充身旁,都是王家的子弟。左右分别是王世恽、王世伟这帮兄弟。再往后则是王玄应、王玄恕、王仁则等子侄辈。再远一些,则是王世充麾下文武,包括那位草包将军云定兴,以及作为应声虫存在的段达都在其列。   数百人就这么盯着远方一动不动,现场鸦雀无声。火焰燃烧时的轻微爆响,都听得分外清楚。   王仁则就在王世充斜背后,两人距离很近,他压低声音道:“徐乐是不是不敢来了?故意说个谎,让咱们在这里傻等。”   “孤还盼着他不来呢。最好是自己跑掉!”王世充也压低声音道:“只要他撤军,这中原就是咱们的囊中物。他以八百骑大破骁果军,又被咱们几句话吓走。这消息要是能传开,对咱们肯定是天大的好事。我反倒是担心,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要我看还不如直接杀上去。听说他受伤不轻,现在正是结果他的好时机!不管来不来,咱们都直接杀上门去一了百了!”   王仁则今天吃了大亏,本来带兵出去是准备暗算徐乐或者隔岸观火的,结果没想到徐世勣二话不说直接下令动手。秦琼、罗士信两人合击,眨眼之间就把他拿住,随后就是一顿臭揍。最后更是用性命要挟,逼迫王仁则按照徐世勣军令行事,乖乖帮着徐世勣完成计划,成功瓦解了骁果军斗志。   虽然这一战赢得爽利,也让洛阳军借机发了横财,可是王仁则依旧觉得不服不忿。自己堂堂洛阳军中骁将,被人当猴耍了一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要是依着他,就直接和徐世勣火拼了。可是王世充严词拒绝,他也不敢妄动。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灭了徐乐也是一样。   王世充冷声道:“别胡闹!是战是和,轮不到你做主。谁敢妄动,我要谁的脑袋!”   正说话间,就见远方出现两条人影,由于距离的关系还看不清楚是谁。不过深更半夜又是战时,哪里可能有百姓骑马夜行?不问可知,来得必然是徐乐。不过王仁则做梦也没想到,徐乐居然会只带一个随从就敢前来。按他想如果是自己放到这个位置上,起码也要带百十名卫队才放心。两人双马直闯洛阳,他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身?还是觉得吃定了我们,觉得我们洛阳不敢翻脸动手?   他心头先是一惊随后就是一阵狂怒,徐乐小儿欺人太甚!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如果不是王世充刚刚下了严令,他就忍不住想要吩咐武士直接乱刀砍死徐乐,拿着他的脑袋去袭玄甲骑的营。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徐乐和李嫣的坐骑已经越来越近。王世充见状二话不说大步向前,王家子弟、洛阳文武只能随着他往前走。那些原本挡在前面的武士自觉散开,让出一条通路。王世充抢步前行,边走边高声说道:“来得可是乐郎君?王某目力不佳看不清楚,不知是否认错了。”   “王公客气,徐某在此!”徐乐嘴里做着回应,却没有停下脚力的打算,而是继续骑马直奔王世充,而王世充也当作并没在意,大步流星迎着徐乐就走,堪堪两人距离不过十余步的时候,徐乐这才勒住缰绳,随后和李嫣同时飞身下马。王世充这时也停住脚步,两眼紧盯着徐乐,注视着他下马的动作和步伐。   眼看徐乐双足落地,他似乎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两步:“乐郎君,王某有失远迎,还望乐郎君恕罪!但不知这位是?”   李嫣这时站在徐乐身旁盯着王世充道:“大唐公主,李嫣!”   她话说得简练,可是对于众人来说,俨然就是一声惊雷,震得众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便是王仁则这当口也不禁暗自嘀咕,这徐乐怎么还敢带大唐的公主来?他是真的狂妄,还是另有把握?   李嫣要说凭借大唐公主身份想要吓住王世充这边,确实有点痴心妄想。也别说是她,就算李渊亲自来,也做不到这点。大家都是要逐鹿中原的诸侯,彼此之间身份相当,别看王世充之前俯首称臣伏低做小,实际上心里根本就没把李渊当回事。这个天下谁坐还不一定,一个所谓的公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真正让他们感到吃惊的,是徐乐的胆量。他毕竟是李唐臣子,李嫣对他来说,是实打实的贵人。今日这一战,就是为李嫣打的。这么个要人好不容易救出来,肯定是严加保护。按说第一时间就该护送她返回长安才对。现在不但不把人送走,还带着她来洛阳,这份底气从何而来?   要知道徐乐不是第一天上阵的愣头青,这里面的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清楚此行凶险。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敢大摇大摆过来,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另有凭仗。作为一个刚刚带领八百骑兵大破十万骁果的主帅,说他不知天高地厚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他敢带着大唐公主前来,就证明有自己的凭仗,既然敢来就能保证全身而退。带这么个贵人来,其实是实力展示的一部分。   王世充本来就是个狡诈多于胆量的主,更别说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也容不得他不想。不光是他,王仁则以及其他人这下都有点纳闷,不知道徐乐的凭仗到底是什么。人对于未知的风险总是保持警惕,正是因为不知道徐乐底牌所在,也就越发不敢妄动。   两下里寒暄几句,便准备进城。就在这时,就听一阵马蹄声如同疾风骤雨般响起。不同于徐乐的徐徐而行,这次来得脚力奔跑如同疾风,而且听声音就知道,来的骑兵人数不少。   “保护公主!”王世充毫不犹豫,一声大喝下达军令。   被他带出来的甲士都是王世充心腹精兵,之前饿着肚子守城都一起熬过来了,忠心、胆量都不缺。此刻更不怠慢,立刻排开阵势,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王世充更是对李嫣道:“请公主速速进城!”   李嫣纹丝不动,只看着身旁徐乐。王世充急道:“徐将军,这可不是儿戏!”   “慌什么?来的是谁都不知道就拿刀动枪,也未免太过胆小了些吧?先看看情形再说。”   说话间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王仁则等人偷偷对视,都在担心来得会不会是徐乐的伏兵?自己谋图徐乐,该不会这厮也在谋图自己吧?莫非要借着赴会的机会,给自己来个一锅端?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时,这支骑兵已经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但见这支队伍人数超过百人,为首三骑正是徐世勣、秦琼、罗士信。   只看人再看旗,就知道来得是这支瓦岗客军。徐世勣在马上更是高声笑道:“洛阳城这般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我们?王公,咱们刚刚合力破敌,就要刀兵相向?你的部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和咱们动手不成?”   徐世勣盗令牌、擒拿王仁则击破骁果军之后,就没再回洛阳。而是自己另寻了地方扎营。毕竟要收拢骁果残兵,又要尽量多的收缴战利品,部队如果还驻在洛阳城内,得来的好处如何分配就还是个问题。再说已经和王世充半撕破脸,继续住在城里也没意思。   不过徐世勣也算给王世充留了点面子,那些洛阳步兵没有趁机收编,全都放了回去。两家现在的关系非常微妙,既没有成为敌对,却也谈不到交情。程咬金、单雄信还在洛阳养伤,徐世勣也没开口讨要。不过他似乎也有充分的把握,断定王世充不敢对自家手足下手。彼此之间就是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正式翻脸,可是也都清楚,这种关系不会长久,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打起来。   王世充邀约徐乐,并没有通知徐世勣。见他带兵前来,心中暗自嘀咕:莫非他就是徐乐的凭仗所在?他们若是联成一线与我为敌,倒是不好对付。好在徐世勣所带的兵马不多,倒是不至于威胁到洛阳的安危。不过此人诡计多端,表面上是百十人,谁知道暗中又藏着什么埋伏。   徐乐这当口哈哈笑道:“徐大说得哪里话来?瓦岗虽败未亡,就在咱们身边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时候翻脸动手,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王公几次遣使相邀诚意十足,我也不好拒绝。特意请你来,就是为了给咱们三家说个清楚,王公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果然如此么?王世充目光一寒,看向徐乐和徐世勣的眼神中,已经带了几分杀意。如果说大家还是三足鼎立的关系,徐乐这话自己也认。但若是他们真的连成一线,这番话就是纯粹拿自己当成小儿糊弄。你们联起手来,比瓦岗的威胁大多了。自己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让你们白白得去便宜!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射天狼(四)   波分浪裂!   王行本作为老军伍,又是能够瞒过李渊,在河中举兵造反的主,自然不会是全无戒备之心。哪怕是和刘武周会盟,也是做好了诸般准备,其中就包括对方言而无信借会盟为名杀人夺权。   此番出城的军将不下三十人,全都是军中善于厮杀的好手。王行本本人也是军中出名力士,马槊之下不知杀伤了多少人命。身后就是河中城,城上城下甲士数百,城中更有几千兵马。如果使者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是难逃王行本掌握。   可是世事难料,王行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手下这些善战军将,在来人面前竟然如同童稚!随着一声断喝,紧接着大槊出手,就见自己身前的护卫马上就如同滚汤泼雪一般四下溃散。不是夺路而走,就是被打落马下,竟无一人能挡住来人一招半式。   从对方断喝出手,到王行本抄起大槊准备抵抗,前后不过是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王行本面前已经再无他人,只剩下王行本和徐乐对面。   槊锋抖动化作一点流星直奔王行本咽喉,王行本提起大槊准备招架。可是不等他的槊挡住来槊,就只觉得喉咙处一阵凉意袭来……   “乐郎君!他是神武徐乐乐郎君!”   城头上不知是谁忽然想到了徐乐身份,在后面高声喊起来。这也是王行本在世上听到的最后声音。   徐乐战马不停继续前冲,大槊一递一收,随后就是个乌龙绞尾,将两名军将抽落马下。直到这时,王行本的死尸才刚刚落地。徐乐却连看都不看,而是紧催坐骑直奔城门!这才是此战的关键所在。   王行本随同军将自然不可能都被徐乐杀了,实际上他刚才只是以神兵天降之势打开一个缺口,然后中宫直进直取主将,至于那些随从军将根本没理会,也不需要自己理会。他们的性命,自然由身后韩约、小六、李君羡、薛家四将等人料理。   如今的玄甲骑兵力上虽然依旧有限,但是将官上则得到了空前的加强。除去韩家兄弟、步离、宋宝以外,李君羡和薛家昆仲已经正式编入玄甲骑军中。除此之外,就连瓦岗大将秦叔宝,也在队伍之内。只不过他的身份并不是玄甲军将,而是以瓦岗骑兵统帅的身份,暂时归属徐乐指挥。   这也是徐世勣的安排。毕竟瓦岗骑兵出身绿林,和玄甲骑隔着一层。而且这支队伍就当下而言,也没说正式编入玄甲序列,所以他们的归属很难说。徐乐要想直接对他们发布命令,既有手续上的麻烦,也有日后如何安置的问题。有秦琼在管理这些骑兵就容易,没人敢对他耍脾气或是不服号令。如果日后这支队伍回归天策府,有秦琼在徐乐也不会强行扣人。更重要的是,此行既有秦琼参与,那么不管多大的战功,天策府都会从中分润。这也是徐世勣为了自己人前途做的准备,既然已经决定投唐报效,就要早点考虑建功立业的事情。   官府不比绿林,武将不是单纯能杀人就能立功,该立的战功要立,该分的也要分。徐世勣到底不是那种愣头青绿林草莽可比,是以这番安排也是尽最大可能为日后的天策府即瓦岗旧部争取利益,徐乐自然无话可说也觉得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自己所图是为国效力,而不是所谓功劳或是封赏,是以谁爱分谁分,只要不误了大事,这些都好商量。   不管秦叔宝为何而来,只要打仗的时候出力就够了。他那身武艺自己是见识过的,放眼军中除了自己之外,不做第二人想。今天这些大将悉数出战,也别说是这几十个军将,就是再多一倍又能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城门。   虽然王行本已死敌军群龙无首,但是既然能出一个王行本,焉知不会出第二个?若是此时有人接过指挥权柄带兵死守城池,自己就算可以拿下河中也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兵力耗费多少时间,是以此时徐乐不顾一切纵马直奔城门。   由于要接待贵宾原因,城门自然是开启的。不过城门洞内自有甲士护卫,眼看突生变故,这些甲士连忙用尽全力推动门板,脚下不停试图把城门尽快闭合。   只不过他们快,徐乐的速度却更快。不等城门关实,他掌中大槊已经抢先一步,直戳在门板上,口内更是一声大喝:“谁敢!”   按说他一人一马冲力再强,也敌不过这么多兵士合力。可是听到他这声大吼,这些兵士莫名只觉得心头一缩四肢无力,十分的力气只剩了一半。这门竟然关不上,反倒是被徐乐抢进门来,手中大槊盘旋抽打,将甲士打得东倒西歪。口内更是高喝道:“神武徐乐在此,不怕死的只管来!”   此时,城中已然有了动静。谁也没想到,王行本为了以防万一所做的布置,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一标骑兵已经沿着城中道路向城门疾冲而来,这支骑兵虽然规模不过百人,但也是满身披挂杀气腾腾,何况足有百人之数。按说以百敌一,怎么也能把徐乐逼退。只要这些人能把城门控制住,那么河中城池就还是在叛军掌握之中。   可是就在这些人疾冲之时,城头上有人扯脖子高喊道:“小心!他是徐乐!八百破十万的徐乐!”   如飞似电的铁骑,陡然间停止了冲锋。有些人因为勒马太急,甚至直接从马上跌落。但是这时候已经没人管他们情况,而是都盯着徐乐。有人甚至小声嘀咕道:“神武徐乐?他怎么来了?”   徐乐身形岿然不动,对面的百骑以及城中越来越多的兵马,在他的眼中仿佛土鸡瓦犬根本不足一哂。冷哼一声道:“某正是神武徐乐。奉圣人旨意来此讨贼!如今王行本已然伏诛,尔等要死还是要活!”   “要死还是要活!”第二个声音从徐乐背后响起,喊话之人正是秦琼。他人高马大如同天神,如果只从外表看,其实比徐乐还要威猛几分。单纯以威慑力论,他其实还在徐乐之上。更重要的是,之前还是徐乐一人夺门,如今援兵已至,这就意味着城门失陷基本已经是必然。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否则夺不回来。   光是徐乐八百破十万的名声,已经足以令人心胆俱碎。再加上城门失陷,更是令这些兵士胆寒。随着秦琼的进入,韩约、小六等人陆续冲入城门之内,很快便将城门洞牢牢控制在手中。韩小六手中高举王行本的人头大喊道:   “你们的主将已经被杀,谁敢不降也是同样下场!”   城头上又有了动静,那些原本在城头张弓搭箭作势向城下射击的兵士,这时候纷纷丢了弓弩,还有人大喊道:“好多兵马!外面来了好多兵马!”   “我大唐三万精骑就在城外,只要一声令下,便会踏平这弹丸之地。谁想要陪着王行本一起死的,便只管拿起兵器厮杀。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徐乐的话音刚落,对面的骑兵中便有人翻身下马,二话不说跪倒在地。紧接着就看那些骑兵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下马投降,刀枪兵器丢了一地。而城头上的守军投降的更快一些,弓箭刀枪全都不要,也不下城就那么跪倒在城头、马道之上。   人无头不走,王行本为了和刘武周谈判,把城中所有够分量军将都带在身边,城中本来就没有几个能够号令三军的人。现在这些人被杀了个干净,城中兵马虽多有斗志的却没几个,更缺乏能够组织兵马抵抗到底的人物。   城外那冲天而起的征尘,就足以令人不敢抵抗,更别说徐乐的威名实在太过响亮,这两个字一报出来,这些兵将残存的那点斗志也都荡然无存。   当后续的骑兵陆续进城时,就只见一地的刀枪,外加整整齐齐跪在道路两旁的俘虏。这一战从头到尾,也就死了王行本以及手下那几十个重要军将,外加几个叛军斥候,余者不管是守城兵马还是玄甲骑兵,竟然无一伤亡。   饶是秦琼经历过大小战阵无数,像是这种近乎碾压的完胜,还是第一遭,不由得高挑大指不住赞叹。   小六倒是不以为然:“这算什么?人的名树的影,乐郎君的名号报出来,他们自然吓得没了魂,哪里还敢厮杀。跟着乐郎君,以后有的是这种战阵,你就慢慢看去吧。”   徐乐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而是紧锁着眉头对韩约说道:“把苑四带到衙署,别让人看到。” 第一千零一十章 瓦解(二十)   洛阳,皇宫内。   王世充已经不屑于再做表面功夫,直接把酒席开在了洛阳皇宫的偏殿内。虽说随着战局变化,洛阳的粮荒得到了些许缓解,但主要仰赖江淮支持的洛阳,口粮依旧高度紧张,更不可能有什么珍馐美味。所谓的酒席,其实也很是寒酸。不过在场众人,谁的心思都不在吃酒上,所以食物到底是什么并没有人在意。几方真正在意的,乃是大家的坐席安排,谁该坐在哪里。   原本只有徐乐一方,情况就好处理。王世充为主,徐乐是宾,宾主自有位分。可是徐世勣带着秦琼、罗士信到来,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就是个值得考虑且斟酌的问题。   按说他们目前的公开身份是王世充麾下客将,是否有资格出席,得王世充说了算。就算被允许出席,也得是位于下座。可是徐世勣如今摆出来的态度,就是自认和王世充平起平坐敌体相待,你让他居于下首,他肯定是不愿意。而把他摆在和王世充同等的地位,王世充自己也未必能点头。   几方面都是武人,谁又肯让人?   徐世勣按说号称儒将,素来给人的印象也是温文儒雅比较容易接近,按说交涉起来不难才对。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徐世勣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空前强硬。单看他此时的态度,没人相信这位是瓦岗儒将,还以为是个从小就熬大营的老兵痞。一言不合就要骂娘,再不然就要扬长而去,声称没必要再谈下去。   如果按照王世充本意,当然是巴不得他退出。你走你的,我和徐乐谈,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你倒霉。可是徐乐带李嫣到此,徐世勣突然出现,让王世充心里开始嘀咕,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徐世勣这么反常的举动,更让他感觉这其中有诈。说不定对方正巴不得自己这么做,然后再有什么厉害手段用出来,最后还是自己倒霉。   由于有了“徐乐和徐世勣勾结,设计对付自己”这个认知,就看什么都像诡计。徐世勣的举动又反常,也容不得王世充不多想。由于猜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打算,就只能采用相对简单的办法,打乱对方的布置,事事与对方相反。你要走我就偏要留,左右不过是发一顿脾气,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脾气再大,还能大得过杨广?我连他都能忍,忍你就更不成问题。   王世充也不是没想过用更简单的办法,直接一声吩咐,刀斧手一拥而上把这些人都砍死。但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徐乐、徐世勣都不是蠢材,徐世勣更是号称再世诸葛。这样的人做事,不会露这么大破绽。动手砍杀这件事,肯定在他们预料之中而且早有戒备。真要是动手,自己未必能遂心愿,说不定还要遭殃。且不说人家只要逃出去,就能名正言顺调兵灭了自己。就说在场几人的武勇,到底要不要逃也还在两可之间。   自己观察了徐乐下马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受伤的模样。之前关于徐乐伤势沉重不能理事的消息未必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徐乐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引自己上钩。如果真如王仁则所说带兵杀上门去,可能就是主动送人头,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一个徐乐已经是不好对付,再加上秦琼、罗士信两员大将,这三人联手足以让百十名武士招架不住,搞不好自己都会被他们抓住。真要是到了那一步,可就是真的没了转圜余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李嫣自己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出现给了王世充足够的压力,让他在查清楚徐乐的后招以前,不敢轻举妄动。强压着怒火讨好徐世勣,最后不得不答应一个条件,对席位做出调整。从原来的宾主对峙,变成了搭一横坐,形成三方面鼎足而坐的模式。   连简单的席位问题都要争一争,气氛自然不问可知。三方面的人全都面色阴沉闭口不言,殿宇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这个时候比得就是禅定功夫,谁先开口就要被怀疑是心虚,再往下说什么都不好谈。李嫣别看平日风风火火,给人的感觉是没什么涵养。其实她出身豪门,又怎么会不懂这些东西?无非是她的性情豪爽,不喜欢这些把戏罢了。不喜不等于不会,现在关系重大,她自然不会关键时刻拖后腿,因此坐在那一动不动,看模样就算是让她这么坐一天都没关系。   她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徐世勣、徐乐,谁的涵养功夫又差了?都说军汉性如烈火,那是说在战场上以及军营里,那种环境就需要对应的性格。真要是一味冲动粗暴,也不会有今天这般成就。   秦琼等人倒是没有这么好的修养,不过他们都是部下,自家主帅不动,他们就只能强忍着。这就看出带李嫣的优势,如果来得是小六或者宋宝,多半就已经受不了要主动采取动作。   眼看着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光景还是这样,王世充只好清清喉咙,率先打破僵局:“今日之战,徐将军当为首功。以八百骑破十万军,足以为天下武人表率。相信用不了多久,乐郎君威名就会广布海内,到时候天下武人都会以乐郎君为楷模。”   “如果王公之说要说这些,我看还是省省力气吧。天色不早,我们厮杀一日也乏得厉害,想要好生休息了。”   徐乐丝毫不给面子,故意打了个哈欠,随后说道:“咱们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不累不饿。王公你在城中高卧,自然是不知将士得辛苦。我实在熬不住,恕不奉陪了。”   “慢!”王世充连忙打断:“我邀请乐郎君前来,主要是有两件事。第一,洛阳城中还有几位堪称国手的名医,于诊治伤病颇有心得。便是宫中贵人,也多赖他们诊治。再说这皇宫之内,也有不少名贵药材。洛阳虽然民穷财尽,但是也不能知恩不报。是以请乐郎君来,就是想让几位郎中帮乐郎君诊治,外加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其次,则是我与徐世勣将军之间有些事情需要了结,还望乐郎君能够做个公正。”   “王公好意徐某心领,至于郎中和药物,我玄甲骑身为大唐军伍,所需之物圣人自会安排妥当,不劳王公费心。待等几日之后你我成为袍泽,到时候再听圣人旨意安排不迟。至于王公与徐将军之间的事,我倒是有些糊涂了。你们还能有什么账目要算?王公几时成了商贾,做起了这份营生?”   王世充当初借兵时候,可是允诺过向李渊称臣,让洛阳成为大唐的领地。徐乐现在旧事重提,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别再费心拉拢我,你先想好自己的出路。若是你敢说了不算,拿李唐王朝戏耍,我能打宇文承基,自然就能打你。等破了洛阳,需要什么自己取就是。怎么也不用领你的人情。   至于徐世勣这档子事,自己肯定是不会坐视袖手的。王世充若是想要恃强吞并,就得先掂量掂量,是否是自己的对手。虽然态度说得含糊,暗含着已经是站在徐世勣这边。自始至终,态度表现得很明确。我和你王世充不是一回事,也不要试图收买拉拢,让我和你同流合污!   王世充这种人精,哪里会听不出这里面的意思。他心中怒意升腾,但还是强压着火气说道:“乐郎君有所不知,今日之战徐将军出力虽然不小,但是一些行径,也确实有些冒失。我就不说擒拿我军部将,擅自夺取兵权之事。就是对于那些骁果军还有瓦岗钱粮得处置,也大有可商榷处。为了夺取铠甲粮草,徐将军所部几乎对我部下军将白刃相向。这似乎不太妥当吧?再说徐将军之前无处立足前来投奔,某自问也算得上竭尽所能供应徐将军一应需求。如今公开劫夺我军粮草器械强抢兵员,未免太过无礼!久闻绿林中人义气为重,这就是徐将军你们的义气?”   徐世勣闻言非但没有羞愧之色,反倒是变了脸。手猛一拍案大喝道:“住口!看在你所作所为上,某给你三分面皮。但你若是敢辱我瓦岗名声,徐某认得你,徐某的宝刀须不认得你!我还有账没和你算,你倒是有脸来问我?我来问你,战场的衣甲刀枪还有兵马,是不是我瓦岗所部?徐某身为瓦岗军将收拢我瓦岗兵马粮草何错之有?我不向你讨要被强夺去的钱粮器械,你就该烧高香了,怎么还有脸问我?也不扫听扫听,我们瓦岗军几时吃过这种亏?我看在你之前招待之情不和你计较,你不要不知好歹!”   一旁秦琼、罗士信两人此时也已经变了脸色,两人如同即将扑出捕食的猛虎,眼睛紧盯着王世充,看模样随时可能翻脸动武。王仁则等人见此情形也自起身戒备,其中王仁则更是已经准备命令外面值宿武士进来。   眼看双方就要翻脸,徐乐终于开口了。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射天狼(五)   河中原本就是军民不分,城中主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所以发号施令的帅堂,也是本地的衙署所在。   如今城池既然已经易手,这所在自然也就被徐乐接管。他来到衙署刚刚坐定,韩约就带着几个心腹军将挟着苑君玮自外而入。   此番刘武周的特使,正是昔日恒安甲骑中出名的斗将苑四苑君玮。只可惜他流年不利,所部兵马连同自己刚刚偷渡过黄河,还不等进入河中辖地,迎头就撞上徐乐所部精锐,结果就是全军覆没自己也当了俘虏。   说起来苑四和徐乐也是故人,两人算不上朋友,但是也不算是敌人。嫌隙自然是有的,可是也没到不共戴天地步。虽然当初徐乐因为苑君玮缘故直冲恒安大闹云中,惊动刘武周出面调停,才有了后续的种种经历。可是细算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说到底就是边地这么个地方,注定是这么个活法。徐乐也恨过苑四,不过后来也就释怀了。   这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勉强也算个好汉,尤其是在汉胡大节上还是可以信任。这次要不是他配合,自己的计划也不会那么容易成功。要知道王行本带领弱旅孤军能在大唐领内折腾这么久,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事实上其善于用兵且精通谋略,算是个难得将才。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被杀掉,除了未曾查探到骑兵动静外,最重要的还是苑君玮提供的情报。   自己按照他所说准备认旗,就连铠甲都是苑君玮一行人随身携带甲包内缴获得来,这才让王行本一开始没有生出戒备之心。否则要是一人一身黑甲骑马端槊往前冲,王行本只要不是个瞎子,肯定会有所提防,能否那么容易取胜就不好说了。就算能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全员无伤取胜。   徐乐很清楚,苑君玮并不是个软骨头。他算不上那种不怕死的好汉,但是能在恒安甲骑那种环境下混出头的,身上少不了那种老兵油子才有的豪横劲,否则你再有本事也没人认你。如果苑四不想说,那就算你打断了他的骨头他也不会说。更别说熬大营出来的,谁不是三十六个心眼?只要在关键地方随便说错一两处,就能让自己露出破绽,让王行本可以做出防范。固然这样做结果是自己也会死,可是被人抓了本就是生死难料,能拉人同归于尽绝对不眨眼,这才是恒安甲骑的做派。   是以他能对自己说实话,足以证明其心中其实并不认可刘武周所作所为。只不过苑君璋在刘武周手下,他也没办法罢了。只能用这种方法,表达自己的不满。   苑君玮倒是没受什么罪,大大咧咧走进来看看徐乐,也不用人招呼,就在徐乐对面坐下,嬉皮笑脸说道:“恭喜乐郎君,又给李家立了个大功。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王行本这厮算是活到头了。想当初在南商关,你病得都快起不来了,照样能火并王仁恭。他王行本又不多长个脑袋,拿什么和你碰?就他手下这点乌合之众,根本就不配和你交手。也别说是你,就是我们这边,其实也没把他算成自己人。就是指望他死前,能多消耗几个唐军,最好是把蒲坂拿下来,那就省了大事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看看韩约又看看徐乐:“我说,这就是你们不对了,大家好歹也是老相识。就算是要我的脑袋,也该给一碗饯行酒。我这说了半天,酒不见一滴,这也未免太过寒酸了。难道李家如今穷到这地步,连口酒都供不起了?”   徐乐一笑:“苑四说得没错,拿酒来!”   一坛村酿浊酒,配上几个粗瓷碗,徐乐、韩约、苑君玮三人共坐饮酒,看上去并非两国仇敌,反倒真的是故人重逢叙旧。   苑君玮大大咧咧混若无事,酒来就干说笑无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玄甲骑袍泽。连喝了几碗酒之后,徐乐才说道:“咱们都是边地出身,有些话别人不懂,咱们都明白。突厥人是什么东西,苑四你心里有数。别的不说,恒安甲骑和他们之间的血债,就是算一辈子也算不清楚。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里,你心里明镜相仿。咱再怎么不济,也不该和他们弄到一起。你们和李渊争天下,这说不上对错。可是勾结胡虏牧马中原,就不怕乡亲们戳脊梁骨?”   一声闷响,却是苑四把酒碗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任酒浆肆意流淌。   “少跟我说这些!我苑四是军汉,不懂那么多道理。就知道兵随将令草随风,主将让干啥就干啥,让杀谁就杀谁,多做少想!从古到今,武人就是这么个活法。想的越多错的越多,想得越远寿命越短。反正酒也喝够了,要杀就往这砍!”   说话间苑君玮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徐乐也把酒碗放下:“你跟我来这套,莫非是皮痒了?真忘了当初怎么被我揍得满地找牙了?你这套跟别人使唤,在我面前少来!都是边地爷们,谁怕谁啊?要杀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我不想要你的脑袋,只想要你几句实话。到底是不是诚心诚意跟着突厥人干,刘武周那边又是什么情形。”   苑君玮怪眼一翻:“你这叫什么话?我苑四什么人你莫非不知道?让我卖主求荣,下辈子吧!刘武周就算有再多不是,他也是我的主公。卖主求荣的事,我做不出来!咱是不是给突厥人卖命,你自己想去!我就知道给刘鹰击效力,他让我做啥我就做啥,别的一概不知。想要从我这套出点什么,纯属妄想!”   “那好,我不问刘鹰击,我问问李世民,这总可以么?他的情形怎样?西秦霸王薛举,又是怎样的人?”   “李世民还活着,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现在坐守柏璧,实际上就是等死。不管是军粮断绝还是军营失守,结果都是个死。至于薛举,你都说了,他是西秦霸王,还能是怎样的人?楚霸王啥样他就啥样子。”   苑君玮看看徐乐:“对了,他也是个斗将。我这么说吧,黑炭头那两下子你见过吧,在薛举面前完全拿不出手。几次交手输的那叫一个惨,若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至于投了李世民。”   “你说什么?”徐乐一愣,苑君玮这话可是个天大的消息,他连忙问道:“你说尉迟恭反了?”   “废话。他要是不反,我能说他的坏话么?这黑炭头不是个好汉,居然背叛主公投了李世民,若不是他归顺,李世民多半早就死了。黑炭头这人你也知道,恒安弟兄谁没欠过他人情?战场上遇到难免有点下不去手,结果反倒是成全了李二郎。不过他的好日子也就到这了,且不说突厥人和薛举,就是主公也下了军令,谁拿到尉迟恭首级就官升三级,外加锦缎千匹。那黑炭头整日里闹穷,这回总算是值钱了一把。我要是砍了他的脑袋,他欠我的那些债就一笔勾销了。”   苑君玮话里的意思是,恒安甲骑人心不稳,刘武周不得不一边用军法规范,一边又拿出重金赏赐收买人心。连尉迟恭这种老班底都叛逃到李世民那边,可见刘武周投靠突厥人并非有利无害。至少一部分老部下对他也产生不满,甚至到了要改换门庭的地步。   当然,这种不满并不足以直接摧毁刘武周。毕竟他能有今天,靠的也不是自家实力。换句话说,本来就都是外力影响,才让他有了一切。自己内部的支持或者反对,在强大的外力面前,能起到的作用就微乎其微。所以不可能指望像对付瓦岗一样,利用其内部的不稳将其击溃。   不过能听到敌人的弱点总是好事,至少可以证明,目前的敌人并不是一条心。   苑君玮又说道:“薛举和那些突厥狗一样,都不怎么擅长水战,所以不敢打蒲坂。总是怕一不留神就喂了王八。若非如此,这渡口早该改姓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手下的三千甲骑确实有模有样,阿爷也得说一声,好兵!你的玄甲骑名声在外,他早就想跟你碰一碰,估计很快你们就能遇上。说到这个,阿爷还有桩趣谈说与你听,那薛举的骑兵,也是个怪模怪样的军阵,和你的差不多。”   “什么!”   徐乐、韩约同时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苑君玮,神情诧异。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射天狼(六)   徐乐从第一天学艺,便被爷爷耳提面命地叮嘱,这世上没有谁的本事注定是独一无二。不管武艺、兵法还是战阵。既然你会,就肯定有别人会。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只有你一个人会其他人都不会,那肯定是这东西本身有问题,否则怎么也会流传开。   这世上确实存在所谓传子不传女的秘术,但是这种秘术最多是保证最关键的部分不为外人所知,拿到外面展示出来的东西,当你呈现于人眼前的那一刻,就注定会被人仿冒。可以说不得点拨学不到神髓,但是要说连皮毛都学不去,那也是未免有点过于自负。   就像徐家的骑兵墙阵,既然有马踏四方的威力,自然少不了有人觊觎或是学习。只不过墙阵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阵型摆放,更多的是指挥调度以及士兵之间的配合,不是说看到就能学会。或者说你学着方阵样子摆出来当然可以,可是到了战场上怎么让它动起来且能发挥作用,那就是另一回事。   没有徐家的人点拨教授,没有合格的主帅指挥,光是让骑兵靠在一起前进,根本就发挥不出威力来,只能算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但不能克敌制胜,还会自讨苦吃。是以徐乐知道世上有人想要学习墙阵,但也知道他们肯定学不会。   如果苑四只是说薛举的阵法像自己或是模仿自己,徐乐都不会惊讶。自己的玄甲骑打了那么多胜仗,如果算上祖辈的战功,骑兵墙阵早已经成为一个响亮代表,象征着骑兵的巅峰,有人学是正常的。可是苑四说得是差不多,这就指的不是单纯形似,而是说威力上足以比拟。   要知道苑君玮虽然手段一般,可终归是老军伍,眼光还是有的。他看东西不会错,他如果说差不多就肯定是差不多。具体威力上会有差距,但是大方向上不会差出一天一地。   这就未免有些奇怪了。自家这个阵法属于祖传,薛举从哪学来的?难道他也是徐家子弟,不是姓薛而是姓徐?又或者是机缘巧合,得到过徐家人点拨?可是徐家一脉单传,并没有分支旁系,更不会有人去点拨外人军阵,这就有点想不明白了。   苑君玮看出徐乐的疑惑,大剌剌说道:“你那怪模怪样的阵法,我也是问过的。别看咱不会摆,可是咱会看不是?薛举若不是有你这么个阵法,也不会把李家二郎打得那么惨。后来趁他喝得兴起阿爷在旁询问,总算得了只言片语。他家祖上曾经追随过前朝大燕战神慕容垂,这战法就是从那学来的。只不过他们得的也有限,后来几代人努力补全,勉勉强强成了军阵,就是不知道和你的比,到底谁厉害些。”   原来如此么?   徐乐并没听爷爷提过自家军阵的来历,不过自己也明白,军阵这东西不会凭空出现,更不会是随随便便一拍脑袋就能想出来,肯定是有个源头在。从这个源头处开始,再一点点摸索探究,才能有现在这个阵法。只不过这个源头是什么没听爷爷说过,自己也没去关注。   回忆一下,爷爷提到当年乱世中各路枭雄的时候,对于鲜卑慕容氏那绝代双骄言语间极为推崇。甚至可以暂时忘却对方鲜卑身份,把他们视为不世出的豪杰英雄。对照一下,大概就能猜出,或许自家的阵法就是从慕容氏那天下无敌的鲜卑铁骑战法中学来的。至于这个学习方法是教学相长,还是通过搏杀拿命换回来的秘籍就无从知晓。   前尘往事和今人无关,不过这一点想通,也就不难理解薛举为何会和自己一样的阵法,也相信苑君玮没有说谎。其实之前徐乐就在怀疑,李世民麾下精兵强将那么多,更有自己操练的玄甲骑,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哪怕是说薛举突然出现打了个冷不防,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   如今这一说就明白了,玄甲骑得力军将都随自己去战瓦岗,留下的倒不是无能之辈,可是手段总归差一些。李世民又不是他们的军主,指挥上多多少少会遭遇问题。这种小问题如果对上普通敌人还不至于有失,可是当敌人摆出和自己一样的军阵时,这帮人不慌才怪。   遭遇突袭在先,军心动摇不知所措于后,具体负责军将又不是那些善战精锐,吃败仗也在情理之中。并不能证明玄甲骑战力不济,只能说这次遇到的对手远超想象,更不是寻常人所能颉颃的狠角色。   其实这也能看出来,苑君玮嘴巴硬,其实心里还是有自己算计。他并非愚顽之人,更不会无心说错话。把这些说给自己听,就是给自己提醒。否则沙场遭遇,如果薛举突然摆出那么个阵仗,说不定自己这边也会慌乱或是迟疑。有了他的话打底,再遇到薛举兵阵结果就会好得多。   这种人情不需要说,只要一个眼神,大家知道怎么回事就够了。   苑君玮又说道:“这次薛举肯出兵,更亲自带兵前来,主要还是两件事。第一,就是突厥那位大汗的命令。我说的可不是执必家那老货,而是阿史那大汗!别看我,咱们现在都这么叫,阿爷也得跟着叫,否则容易挨嘴巴。薛举一个金城土棍,何以能闹出那么大声势?还不是背后有阿史那大汗给他撑腰?拿了人家好处,就要受人家差派,更何况阿史那的好处又哪是那么好拿的?至于第二么,则是因为你。”   徐乐一愣:“我和他还有什么纠葛不成?”   “那是没有,不过谁让你名气太大呢?这就是最大的罪过。薛举人品就那么回事,可是武艺着实厉害。他这人又最爱自夸武勇,最听不得的就是谁比他本事大武艺高,要不是道路阻隔,他都想去会一会宇文承基。听说你是大唐第一斗将,出世以来未逢一败,他气不过就特意来寻你厮并。按他说得,用兵谋略胜过他薛举的不知多少,但是单打独斗他薛举就是无敌。谁敢说自己本事好,他就要找谁较量。突厥人里面的勇士也被他打了不知多少,但是突厥人尚武崇力,加上知道他的脾气,没人因为这事怪他,所以打了也就白打。反倒是因为这个,对他另眼相看。等你在战场上遇到他的时候可要仔细着,他怕是什么都不顾,也要找你分高下。”   “哦?这么个莽夫也能做一路诸侯?他手下的文武也肯服他?”   “这世道什么人不能当头领?咱刘鹰击的武艺……算了不说了,我们不还是服他?至于薛举,他手下的人都是和他一样的脾气,一根筋!主帅是个不要命的,手下也是一班亡命徒。听到金鼓两眼放光,说声开打比谁都欢喜,都是这么一群货色。也就是薛举这样的头领,才能管住这么一帮部下。他要真是个稳当主,怕是反倒坐不稳帅位。”   徐乐看看苑君玮:“你这话倒是没错,兵随将转,什么样的主将带什么样的兵。不过刘鹰击的为人,你想必也看出来了,你在他手下还能待多久?远的不说就说眼下,你出使不成又被我擒了,刘鹰击能不能放过你?”   “想要劝降?”苑君玮眼睛一瞪:“你要是敢说出这两字,就算满口牙都留不住,我也得骂你八辈祖宗!”   “不是劝降,是想为你谋个后路,总不能真看着你去死。”   “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命是阿爷自己的,死活不用你操心!你有那个闲心,还是想想自己的出路。你的事情我也有耳闻,真没想到神武县的穷小子,居然还有这么一门阔亲戚。早知道这个,当初阿爷哪怕给你倒夜壶,也要攀你这棵大树和李家结善缘。不过话说回来,多年不走动,实在亲戚也生分了何况就是个老交情?听说你在李家最大的靠山不是李渊而是李二郎?俺寻思着,一家子几个兄弟,未必就都像我和我家老大那么亲厚。你既然和二郎交好,和其他人说不定就差着些。倘若二郎有个好歹,你这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吧?”   说话间苑君玮看看徐乐又看看韩约:“你们现如今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可越是这样的人死的就越快。朝里没有自己的人,人家李家凭什么信你?若是自家主帅不信,你战功越高兵权越重死的就越快。是不是这么个事?有空想我,不如想想你们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安稳!”   徐乐一愣,裴寂只说李世民兵败,可没说其他。苑君玮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好像是李世民本人有什么危险?他连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们和李二是仇家,他的情形我其实也不是太清楚。只不过那天打仗的时候场面乱得很,事后听薛举吹牛,说他差一点就要了李二的命。又说就算不死,也够他受的。这话真假我也不知道,兴许是他信口胡吹大气。不过姓薛的为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从不见他说过假话。刘鹰击也派了斥候去探李二的生死,不过军营防范森严什么也查不明白。具体情形如何,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徐乐的脸色微微变化,猛然间起身说道:“集合队伍准备开拔!”   韩约也不多言连忙转身出去,徐乐又对苑君玮道:“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杀你也不放你,你只说是杀了看守夺了战马逃走的就是,至于刘鹰击信不信就看你自己造化了。日后沙场相见……”   “生死各安天命!”   酒坛重重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一如旧日交情,碎了就是碎了再也补不回来。所谓故人终成对头。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射天狼(七)   长安城中,李建成府邸内。   在徐乐与瓦岗军厮杀,以及随后的收容工作的这段时间,长安城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既包括战局也包括人事。   以李建成为例,他先是带兵急匆匆从潼关返回,随后又带兵前往河东平叛,紧接着就打了败仗。好在他经历过几次挫折之后,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谙天高地厚的世家公子哥,将略上未见得有多少提高,但至少学会了谨慎和小心。见势不好逃之夭夭的本事大为提高,两军交战发现势头不对立刻组织逃跑,手下军将也确实得力,至少撤退战打得中规中矩。一场仗打下来虽然吃了亏,但总算没有伤到元气。   只是这一次的战败,似乎让李渊对他的容忍到了极限。最终收回了自家长子兵权,把虎符帅印都交到了李世民手中。李建成不可能在军前接受二弟指挥,只好狼狈地返回长安,和李元吉做一对难兄难弟。   他们两人本就亲厚,此番又都在同一个人手上吃了亏,走动的也就越发频繁。此刻李元吉便在李建成面前手舞足蹈,诉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情形。   “那西秦霸王着实了得,听说他也会徐乐那个鸟阵。三千骑兵如墙而进,一下子就让二郎乱了阵脚。这还不算,薛举更是当先冲阵,举着马槊追杀二郎。二郎别看平日里和军汉厮混一处耍枪弄棒,武艺就是那么回事。真要是放对,我能让他两个!这等手段哪里抵得住人家西秦的霸王?结果你猜怎么着?几个不知死活的护卫全都被薛举挑了,听说他也挨了一槊。只可惜那一槊是抽不是刺,否则的话当场就要了他的小命!大兄……大兄?你怎么这么看我?我说的绝对是真的,我手下门客就在军中看得真切,这是他舍了命送来的消息假不了。只不过二郎退回柏璧之后就深沟高垒闭门不战,身边更是大批护卫保护不让人靠近,所以情形根本探不出来。伤势到底如何,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够了!”   李建成对于李元吉素来宽和,言谈间有什么荒唐之处也不会加以批评,与其说是长兄,不如说更像慈父。也是因为这一点,李元吉才和李建成亲近和李世民疏远。但是今日他破天荒地沉了脸,大声呵斥着李元吉,让后者有些不知所措。   对于自己的兄长,李元吉还是恭敬的,并不敢像往常那样耍浑。就那么看着兄长,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李建成面色阴沉:“你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话!二郎是咱们的骨肉,战场关系着大唐存亡。在你嘴里就成了儿戏?倘若二郎有个好歹,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咱的一奶同胞死在外人手里,莫非咱们还要欢喜?不管怎样,薛举胆敢打伤二郎,就是我李家的仇人。日后此人落在我手,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再说如今什么情况你清楚,如果河东有失,咱们关中都危险。江山没了,说什么都是虚妄!”   “大兄别动气,我这不也是为了你着想?”李元吉连忙陪笑说道:“你想想看,此番咱们都吃了败仗惹得阿爷震怒,还有个九妹煽风点火找咱的麻烦。若是二郎真的打了胜仗,你我弟兄还有站的地方么?当然,有阿爷关照,倒是不至于把咱们怎样,可是最多也就是当个富贵闲人,别的就别想了。我是没关系,反正不管在哪,只要能让我吃喝游猎就行,别的怎么都没关系。可是大兄你呢?你可是咱李家嫡长,你就愿意把到手的东西让出去?那可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建成打断了李元吉的话,虽然说这是自己府邸且是兄弟相谈的房间外人不得入。可是豪门之中往往越是隐蔽所在越容易走漏消息,万一哪句话露出去,那可就是不测之祸。尤其眼下是非常时期,自己两兄弟又是代罪之身,就更得谨慎一些。   李元吉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说过了头,连忙顺着李建成的话头说下去:“小弟是说,绝不能让二郎得胜而归。说句难听话,他要是被薛举一槊打死,倒是省了咱们好大的力气……你先别瞪眼,听我说完的。这天下的事情都是有规矩的,谁坏了规矩就要出大事。现在要坏规矩的不是咱们,是他!我这也是为了维护规矩体面。就算他不死,也不能让他真打赢了刘武周。尤其如今徐乐也去做援兵,你想想看,他刚刚大破瓦岗名动天下,若是再让他战败刘武周,这天下还能装得下?到时候他要是有了二心,只要振臂一呼,不知多少军汉都会站到他身边去。真到了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我算看透了,这人就是个老虎,养着他迟早要吃了主人。”   “那依你之见?”   “大兄不是如今负责粮草度支?”   “你这是什么混账主意?裴叔不久前刚和我说过,这次如果有什么供应不及,阿爷那边怕是不会见容。你还想用这手段,是怕我倒霉的不够?到时候阿爷怪罪下来,谁承担得起?”   李元吉摇摇头:“他说他的,咱办咱们的。你听我说,咱们这事要是不办,真让徐乐打了胜仗回来,兵权肯定是拿不回来了。到时候二郎手握天下兵马,咱们拿什么和他抗衡。就算你宅心仁厚,愿意一切按规矩办,他愿不愿意谁说的好?到时候就怕要的不光是你的身家,连性命都保不住!”   李建成这次并没有呵斥李元吉,而是陷入思忖之中。身为贵人子弟,他太清楚豪门内斗的残酷程度。当日杨家骨肉相残的情形还清晰记得,轮到自己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固然二郎看上去不像杨广那种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关系到江山社稷,人随时可能变成鬼。再说一个长期在军营厮混的主,本就比普通的贵人子弟更为决绝。所谓的骨肉亲情对他有多少羁绊,其实也是难说得很。   可是话虽如此,李元吉的主意还是让他有点担心。这事实在是太大了,万一将来追究起来,父亲那关怕是过不去。其实就眼下而言,自己头上也悬着个雷在。别忘了,徐乐没死,李密、王世充也没死。万一哪天李密把自己与其勾结共谋徐乐的事情说了,也足以让自己焦头烂额。何况徐乐那个脾气也不是好惹的,谢书方暗算又被抓了现行。这次是他没进京,否则恐怕已经提着大槊打上门来,一个敢单人独挡玄武门的主,还会怕自己一个王府?   李元吉道:“左右已经得罪了徐乐,而且是没得商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事情做到底就算了。否则这么悬着,迟早是大祸临头。哪怕二郎不死,只要去了徐乐,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离开徐乐,二郎什么都不是!而且徐乐和咱家的过节……除了他,父皇那边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真的怪罪。”   “你这话平时说倒是可以,可眼下是什么情况?大兵压境危如累卵!这时候还敢随便谋自己的大将?万一刘武周打进来,咱们就什么都没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去对抗突厥铁骑和刘武周的精兵猛将?”   “若是前几个月说这话,我肯定是双手赞成,现如今可就不一样了。别忘了天策府!”   瓦岗军这块肥肉,其实已经被很多势力盯上。这里面既有朝廷也有世家,都想把一部分天策府战力挖到自己手下。建成元吉二人自然也不例外,都试图从天策府挖人,而且也都成功挖到了不少。毕竟天策府的规模实在太大,那么多瓦岗军将怎么可能形成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在足够的利益面前,肯定有人改弦更张。不过他们挖的也就是个边边角角,还不足以动摇整个天策府的主力,大头还是没动。   就算这种零敲碎打似的挖脚,也让两兄弟意识到瓦岗军的厉害之处。这些人和自己以往接触的正规军将不一样,未必有正规军那么好的组织和纪律,手段也未必一定高明,但是大多有些独门本事。对于这帮公子哥来说,这种奇人异士就如同新奇珍玩一样难得,是以自然就看作珍宝。乃至对于天策府整体的评价,也凭空提高了许多。   听到李元吉这么说,李建成点点头。“天策府又如何?”   “有了天策府,还需要玄甲骑么?徐乐以往就仗着他那鸟阵铁骑横行霸道,如今人家薛举也会,可见他这阵法也不是独一无二。反倒是天策府这帮人身怀绝技,才是真的精兵。干脆趁着这次机会,把天策府拿到手里。再说你手下不是已经有了个天策府的要角?那位魏玄成不就在你手下?有他在,接收天策府比别人总归要省些力气吧?” 第一千零三十章 射天狼(八)   李家兄弟之间,很多情报都是互通的。尤其是挖人这方面,更没有保密的必要,李元吉能知道这个情况李建成也不觉得意外。这段时间抢人大战,几路人马各显神通,挖走的人也不一样。其中不少是瓦岗军中高级将佐,又或者是勇名在外的豪杰。不过级别名气能和魏征比肩的一个也无。   到底是世家出身子弟,对于人才的价值心知肚明。知道那些武将再怎么了得,也终究比不得魏征这种谋主来的有用。毕竟武人的力只能谋一时,谋臣的智可以谋一世,这里面的轻重还是要能分得清。   听到李元吉如此说,李建成摇摇头:“三胡,怎么连你都这么说?若是真那么容易,我又何必如此?说实话,天策府乃是阿爷拿来制衡玄甲骑的没错,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就不是你我能觊觎的。咱们挖些人手不算什么,可谁要想把它一口吞下,那就是有点不知死活了。阿爷心中肯定有属意的人,若是谁想要在这件事上作梗,那就是和阿爷作对。也别说我吓唬你,阿爷再怎么仁厚,有些事上也是眼里不揉沙子。”   “说来说去还是怕阿爷。你怕来怕去,兵权归了别人,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看你怕还是不怕!”   “你说的那是孩子话!你也老大不小了,想事情怎么还是那么荒唐?按你想得那么个折腾法,且不说会不会坏了国事,就说阿爷那里就交待不下去。你也知道,现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如果咱的粮食不运过去,二郎那边就得饿肚子。那可是几万人!这里面不少是咱们的栋梁元勋,也有世家中人,就那么死了,你以为没人会说话?到时候群起而攻,就算阿爷有心回护怕是也不好开口。再说阿爷已经说过不许如此,再犯的话那就是执迷不悟,到时候一准是死无葬身之地!”   李元吉却是不当回事。“你就是胆小。咱不说别人就说徐乐,他混帐事情干的少了?结果又怎样?还不是好端端的在这,连根汗毛都没掉。咱自家人什么事不知道?阿爷的脾气就是那样,你就算惹再大的祸,只要设法讨他欢喜,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咱惹了祸不怕,好好赔不是,给阿爷顺气就是了。再说我有个妙计,保准让你能讨得阿爷欢喜。也别说是粮草小事,就算你现在把天捅个窟窿都没人敢多说半个字!不就是一帮随军混功劳的世家子么。能被扔到柏璧的,就没一个是正经出身。不是庶出就是偏房疏宗,死也就死了。只要阿爷不开口,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说的功劳是?”   李建成满面疑云看向李元吉,后者脸上泛起一丝奸笑:“大兄怎么糊涂了?前者徐乐为何独挡玄武门?要不是有这档子事情在,阿爷也不至于恨他入骨。”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来做甚?”   “事情是过去了,可是人还在呢。你帮阿爷了了这桩心事,还怕阿爷不关照?”   李建成这才明白,李元吉跟自己盘马弯弓,原来用意是在于此。前面说的都是借口,这才是真正要意所在。他连连摇头:“胡闹!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种事情也是做得的?阿爷的面皮不要了?更别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搞出这种事,搞不好就要出大乱子,到时候阿爷不但不会保你,只会加倍罚你。再说文武百官怎么看?阿爷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如此荒唐?这也不是昔日北地那些胡人朝廷,可以不遵法度为所欲为!你这么做简直是胡闹!”   李元吉对于兄长的表现很是不满,撇撇嘴一脸不屑:“什么叫法纪?就是我们说什么,什么就是法纪!要不是为了这个,又何必要当皇帝?阿爷千辛万苦夺了杨家天下,还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快活?都像你这样阿爷才要气死。胡人怎么了?要我说咱们就该学那些胡人可汗,只要当了头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不服就杀谁,那才痛快呢!再说这事又不是阿爷干的,是咱们干的。咱们又不是皇帝,有什么不行的!”   “那也一样于名声有损!你真以为朝中文武都是泥捏的?你今日能对付徐乐,明日就能对付他人。兔死狐悲,到时候肯定群起而攻。真要是成了百官之敌,那就寸步难行了!再说现如今大敌当前,搞出这种事来,没有人会说你的好话。你真想让咱们在百官心中落个荒唐名声?”   “名声哪有刀子好用?”李元吉小声嘟囔着,等看到李建成要翻脸,才连忙说道:“我是说这事坏不了名声。大兄是把事情想得太过棘手,其实没那么麻烦。咱们只要动手快,抓了人就走,谁知道是谁干的?等他们查出端倪,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还能怎么着?阿爷能为这事怪你?还是百官能因为这点事就和你反目?至于说他们会不会兔死狐悲,我看不至于。咱们又不是逮谁抓谁,从头到尾就只做这么一票,他们又怎么会多心?”   “就算如此也不行,那小娘现如今和玄甲骑家眷住在一起。那些人出身边地粗鲁的很,一旦冲突起来难免有伤亡。真要是出了人命可就不好收场。别忘了,玄甲骑现在正顶在前面帮我们李家打仗。他们的家眷要是有个好歹,那可是要哗变的!”   “这……”李元吉想起自己在河东捅得篓子,一下子也没了话。毕竟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发号施令,以至于真的认为自己生而为贵,就有权主宰他人生死。生杀予夺都是自己的权柄,那些人必须乖乖受着绝不能有反抗念头,对于哗变叛乱的意识最为淡薄。直到河东之乱发生,他才意识到情况和自己想的不一样。那些军汉臣民和自己一样都是人,也有翻脸骂娘拿刀杀人的勇气和权力。   现如今听李建成一说,他也意识到这确实有危险。如果真是因为自己胡闹,惹得前方出现大乱子甚至部队哗变,李渊再怎么回护子弟,也少不得要有所责罚。一想到这里,李元吉额头上的汗就有点见多,李建成看在眼里很是纳闷。   “你慌什么?知道这里面的干系不去做就好了,犯不上如此大惊小怪。”   “大兄有所不知,人已经去了……”   “去了?谁去了?谁让人去的?”   “是我府上的家将李延年,带着几十个得力的人手。”   “胡闹!你做这事也不跟我商量?”   “我这不是怕你不答应,想着先坐下再跟你说,可确实没想到这一层。不过那些军汉……应该不至于哗变吧?道路阻隔,他们应该听不到消息才对。”   “你以为刘武周的人就没长嘴巴?道路阻隔……道路阻隔能挡得住那些人的心思手段?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派谁不好,偏偏派李延年!来人!”   李建成本意是想要派出自己手下得力家将,先把李延年追回来再说其他。可是他这一声断喝发出,片刻之后便有一名锦衣家将走入叉手行礼道:“回主上,李延年在门外求见!”   “糟了!”   李建成心知自己总归还是慢了一步,终究是没能拦住李延年这个杀神。不过眼下纠结这个已经失去意义,连忙吩咐道:“快点让他进来!记住,走小门,别让人看见。”   身为贵人,对于仆从家将的名字,李建成是不屑于记的。不过李延年给他的印象太深,以至于他不得不记住。而这个印象当然跟任何赞美词语都没关系,全是和嗜杀、残暴再不就是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一起出现。要知道李家作为武勋世家,什么残忍的事情没见过?李渊仁厚不代表手下都仁厚,更不代表李家没有杀人快刀。能让李建成都记住的暴行,其性质不问可知,李延年是什么人也就不用多言。   李建成只觉得脑袋发胀头晕目眩,心砰砰乱跳个不停。若是李延年真的惹出大祸,自己又该怎么收场?又或者说,自己该不该为三胡承担这个罪责?还是说大义灭亲,把一切都推到李延年头上?可这也不行,长安城没几个傻子,谁又会相信这种话?   还不等他想明白该当如何是好的时候,李延年已经在家将带领下从外走入。不等李建成表态,李元吉已经抢先一步来到李延年面前,两眼紧盯着李延年问道:“可曾得手?”   “不……不曾。”这位凶名能传入李建成耳朵里面的狠角色,面对李元吉的时候一样是体若筛糠不敢大声回答,低头小声嘀咕道:“请主上恕罪,小人……小人……”   “快说,到底怎么了?”   “小人把事情办砸了,特来向主上请罪!还望主上早作定夺。”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射天狼(九)   李延年并非这名家将的真名,就像李鹰、李豹那些家将一样。当他们成为李家锦衣家将,拥有着世上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前程乃至可能的权力同时,也必然要失去一些生而为人理应拥有的东西。比如个人的意志,再比如就是性命。   不过对于李延年来说,这其实都不算什么。自己本来的名字比这个难听多了,做的事情就更是不能提起。光是陈述自己曾经做的事,就足以让人汗颜,同时也会惹得部分满腔热血的正道之士愤怒乃至拔刀相向。   他出身绿林,乃是个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不同于那些走投无路被迫落草的可怜人,他属于生性如此。从小就好勇斗狠,再大一些便知道杀人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随后拿了把刀就去做。人命在他眼里,和猪狗牛羊没什么区别。杀人和杀猪一样,也就是个手起刀落的事情。先是为了活命后是为了发财,再后来干脆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李延年自己也知道自家的毛病,很多时候根本没必要动刀动枪,却还是忍不住拔刀杀人。这不是什么迫不得已,纯粹是自己很享受杀戮以及剥夺别人性命的那种感觉。在他看来,这种感觉比抢夺财物本身更为有趣。   这种事做的多了,名声自然就臭了。哪怕是绿林人,内部也是有等级之分。就李延年这种荤素不忌无所不为的,是绿林中最下等的那种,但凡是个像样的山寨就不会要他。是以他虽然有一身本事,却没有几个地方可以投奔。肯收容他的都是恶贯满盈的亡命徒组织,这种地方也存在不了太久,不是被官兵捣毁,就是被世家所掌控的武力所消灭。毕竟那些世家也只需要听话的盗贼,这种见人就杀的武疯子他们也不想多看一眼。   没地方收容外加罪行累累,处境自然就越发危险。事实上要不是李家收容,李延年有八个脑袋都被人砍掉了。从他成为锦衣家将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罪行都随着曾经的名字消失,随后便可以堂而皇之拱卫贵人,出入衙门时候非但不用害怕被人认出,反倒是可以用鼻孔看人尽显自己豪门奴仆的势派。   按说有了这条路也不失为好归宿,可是很多事情一旦形成了习惯,就改不过来。李延年杀人杀惯了手,再想收就不容易。哪怕是明知道身份今非昔比,却还是控制不住杀戮欲望。找到机会便要结果人命,或是用出种种手段,让人在死前受尽痛苦,他的名气也是这么一点点传开。   换个两姓旁人,就冲这个名声,也早就把他赶走不会留这么个祸害在身边。偏偏李元吉自己也是这么个性子,非但不觉得李延年有问题,反倒是认为这才是真男儿好汉子,引为知己须臾不离左右,成为了极为倚重的臂膀。有这么个贵人做靠山,李延年自然就更加肆无忌惮,杀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享受这种感觉。   平日里他主要负责为李元吉干些脏活,杀一些可以杀却又不好明着杀的主。李延年完成的很好,也就越发为李元吉赏识,俨然成了李元吉身边头一号杀将。所以今天得了命令之后,他脑海内第一反应就是,掳人是假,杀人才是真的。   玄甲骑的家眷比邻而居,以徐乐的府邸为中心,左右前后都是玄甲骑家属。这其中既有徐家闾走出来的乡亲、梁亥特部老弱,也有后续加入玄甲骑的军将眷属。随着玄甲骑兵马增多,家眷自然也开始增加,眼下玄甲骑家眷控制的地方足有两个坊。这么大的范围,要想找一个人并非容易事,李延年再如何也不能一间间去搜找。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办法:抓蛇抓七寸!   他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徐乐的府邸,也认定要找的女孩,肯定藏在这里。他同时也明白,徐乐把人藏在这也是有所凭仗的,其凭仗就是赫赫战功外加上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谁敢擅闯他的府邸,就等于向徐乐宣战,随后就要考虑一下,自己这小身板能否接住徐乐一槊。   可惜这些谋算对于亡命徒来说毫无意义,既然连命都敢压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你徐乐再厉害,最多就是打死我。完不成主命,也一样是这个下场。还不如搏一搏,看看自家主公能否保住自己性命。   有了这个底气,李延年其实也不怕什么。他自幼练功,有一身高来高去的绿林功夫,徐府那高大的院墙根本挡不住他,双腿发力人往上跳,随即便已经扒住了墙头,紧接着身形一飘人就落到院落里。   身为李元吉的奴仆,对于豪门大户房舍布局最是清楚不过,自己所选的方位正是内宅所在。比起前厅、天井,这里的防卫肯定是大为不及。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值守,最多就是几个侍女往来走动看到人喊一嗓子,吓唬吓唬蟊贼尚可,遇到真正的强人毫无意义。   他已经做好落地之后见到人便将其一刀结果的准备,可是当他落地之后却发现,这实在太静了。   虽然说豪门世家也会对奴仆有所要求,比如说走路不能发出声音,以及不能高声喧哗等等,以此约束奴仆彰显权威。可是这也得有个度,像现在这么安静的就未免过分了。而且放眼望去,四下根本看不到人,这就更奇怪了。就算徐乐不是豪门世家,没有那么多仆役,内宅也不可能一个人没有,这人都哪去了?   比起来回走动的侍女仆妇,这种寂静无人的情景,更让李延年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做贼多年早就养成了狡黠如狐的性格,对于危险的感知更是远胜常人。手里提着刀,脚下不自觉放慢了步子,人也把注意力提高到极限。   可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一阵紧凑的锣声响起,不等李延年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断喝:“向前一步,立斩!”   假山、回廊乃至树后,突然出现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妇人。这些妇人个个生得身材高大粗壮,乍一看和男人都看不出分别。身上也是穿着铠甲,手中或持刀矛或张弓弩。而首领却是个拿双刀的老妇人,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这是怎么回事?   虽说知道有的世家豢养习武的妇人护卫内宅,但是总体而言还是少数。毕竟这世上善于厮杀的妇人怎么也比男人少,找起来困难,雇起来也更贵。徐乐再怎么说也不是世家,哪里来的这个排场?而且这些妇人的打扮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李延年还没等想明白这些人装束的出处,就听到一声娇叱:“贱奴,在本宫面前还敢拿刀动杖,莫非是要谋反!”   说话间一个身穿紧身胡服,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女分开人群来到李延年面前,美眸生寒高声呵斥:“还不丢了兵器等待何时?”   九娘?   李延年这下可认了出来,眼前这个少女,正是自家主上的九姐,李家那位公主李嫣!认出李嫣身份,那么这些妇人的身份也就一下子想起来。要不怎么说眼熟,她们不正是李家那些公主豢养的女家将?也只有这帮金枝玉叶才有这个排场,手下有这么多习武壮妇,而且个个杀气腾腾,一看就知道是有真本事在身并非花架子。最重要的是,她们真的敢杀人。   李延年倒是不怕这些妇人,毕竟比起杀人来,自己还没怕过谁。可是他可以不怕这些妇人,却不能不怕杀气腾腾的李嫣。杀人也要分对象,杀老百姓怎么杀都没关系,可是这些贵人也别说杀,就是碰倒一根汗毛,都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   光棍不吃眼前亏。李延年根本不敢交战,连忙把直刀一丢,随后跪倒在地道:“还望千岁息怒,小人并非歹人,这其中想必是有误会。小人乃是……”   “你是三胡门下家将名叫李延年!”李嫣根本不用李延年自报家门,就直接说出了他的身份。这么个凶神恶煞,其实在贵人圈子里也算是有点名气,加上他那狰狞相貌,认出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身份一暴露,其他的就不用多说。李嫣自然明白,李延年天大的胆,也不敢擅自行动。当下怒喝道:“三胡那里我自会去寻他当面讲清楚,至于你……不过是受命行事罪不至死,且放你回去带话给三胡。徐乐的事便是我的事,谁敢找他的麻烦,便是找我的麻烦。他要是还敢派人前来聒噪,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至于你如何发落,让三胡自己看着办。不过这三个月内,若是再让我在城中看到你,杀无赦!”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李嫣猛地抽出腰间直刀,朝着李延年面前虚劈一记!虽然刀锋未曾伤及躯体,但那丝丝寒意还是侵入肌理,让李延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很清楚,这位九娘不是说笑,而是认真的。下一次,她真的会往自己脖子上砍。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射天狼(十)   听了李延年讲述,李元吉没说话,李建成先就勃然变色。   “我就说让你不要胡闹,现在倒好,闹出乱子了吧?好端端的谁不好招惹,非要去惹九娘。现在如何收场?你啊,先在我这住几天再说别的,否则让她找到,准有你的好受。至于这个贱奴……”   李建成看了一眼李延年,眼神中满是厌恶之意:“来人!拖出去斩下他的双足!”   “主上!主上!”   李延年别看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等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是一样魂飞魄散,全无平日的豪横派头。李元吉看着他那窝囊样子心里就来气,猛地飞起一脚,正中李延年心窝,将人踢得向后飞出去足有八尺,随后便不再看他,而是对李建成道:   “不用她找我,我去找她!”   “你疯了!这时候找她不是自讨苦吃!”   “我带兵去。”   “越说越混账,那是自家人,你难道还想要动手?我实话告诉你,你敢动九娘一手指头,阿爷第一个饶不了你!别忘了还有大姐!你真想闹到家宅不安天下大乱才欢喜?非要如此的话,我可是不会答应!”   李元吉冷笑一声:“大兄,你好糊涂!你真以为咱们李家还能像过去那般兄友弟恭手足亲厚?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事情?你心里难道没数?九娘偏帮徐乐、二郎,就是和咱们为敌。既然是对头,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再说我也不是去对付她,而是去抓奸细的。”   李建成一愣:“什么奸细?徐乐府邸有奸细?这话可不敢乱讲,搞不好是要闹得大乱的。李延年不过是个奴仆,废了就废了,有什么要紧?要我看这样也很好,左右没闹出人命,不正是咱们想要的结果?总好过他手上真伤了几个玄甲家眷,那才叫不可收拾!”   “大兄所言甚是,如果是徐乐府邸的人或是九娘的奴仆打伤了李延年,哪怕是要了他的脑袋都没关系。可是九娘现在亲自出面,这事情便不是那么个讲法了!如果今日就这么算了,以后咱们什么都做不成。不管做哪样,她都会从中作梗,到时候只能乖乖按照她心思办。今日我就是要让她知道,耍脾气任性那套行不通了!这长安城,是大兄你说了算!至于奸细也好说,就是杨广的那个孽种!”   “胡说!咱们还是亲戚,怎么叫孽种?再说她又是谁家的奸细了?”   李元吉面色阴沉,两眼怒睁似乎是要喷出火来:“突厥人几次挫动我军锐气,分明是有奸细暗中通风报信,让突厥早有防范。据我心腹来报,通风报信之人就是杨思!她也不是杨广亲女,乃是突厥的奸细!徐乐上了当,把个奸细当成贵女带入城中,是否怪他由父皇定夺,咱们只管抓人。九娘有天大的脾气,让她找父皇发去!”   李建成愕然。   他看着自家这个兄弟,只觉得他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可怕。万没想到三胡会变成这副样子。原本以为他不过就是少年贪玩,再就是有些胡人作风荒唐任性。没想到他竟然会变得如此阴沉,又是如此的狠毒。   原本抓杨思献给父亲,只是为了后续的计划不被责罚。现在看来,竟然还有更深层次的用意,作为一柄随时可以斩出去的刀,拿来震慑徐乐甚至是李嫣。毕竟他们都和杨思交情匪浅,而一个奸细要想把消息送出去,也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必然外面有人接应,拥有一条能够传递消息的线路才能做到。而这样的线路参与者,都可以算作大唐的敌人或者说是叛徒。而只要沾上这个罪名,就可以随意拿捏杀戮,还不怕招来非议。   只要把杨思拿在手里,再把她说成奸细,就等于可以说任何人是她的同党再予以诛杀。这种歹毒心思,为何会出现在三胡身上?又为何用在自己人身上?   李建成看看李元吉,随后又摇摇头:“这等大事不可儿戏,且容我……思虑思虑。”   “不必了!大兄只管在府中安坐,外面天崩地裂也只当没听到就好。其他的事情,小弟一力承担!就算将来真惹出祸事,就让徐乐拿着槊来杀我就是!”   说完这句话李元吉头也不回转身就走,李建成作势想要叫住他,可是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更没有做出挽留的动作。   让他闹一闹,或许也不是坏事。至少让那些暗戳戳倒向二郎的人知道,自己这边并没有输。当然,事情不会恶化到三胡想的那个地步,不管怎么说,李家内部不能乱。等他把人抓了之后,自己再进宫向父皇求情,把事情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就够了。不过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三胡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可不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他愿意管的事,怎么好端端的居然转性了?   长安为国都所在,留守兵马自然不少。尤其是眼下正在战时,前方局势又处于胶着状态,国都守军自然比平日更多,而且对内对外防范都极为严密。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按说谁也不能擅自调动部队,更别说带兵包围大臣府邸。只不过这一切规矩在李元吉面前,根本就毫无用处。   身为李渊之子,他就是拥有其他人无法比拟的身份和权力,那些领兵军将谁敢不听他的号令?谁不知道李三胡不光是蛮横跋扈,更是有名的草菅人命动辄杀人。在河东以人命为儿戏闹到兵变地步,李渊也没把他怎么样。杀自己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谁犯得上拿自己的性命做耍?   是以他只是带着一队锦衣家将到校场转了一圈,便拉出千把人外加自己府邸卫队,气势汹汹杀到了徐乐府邸之外。早有弓手上了坊墙,居高临下张弓搭箭以为威慑,虽然说没有真的放箭杀人,但是这个架势摆出来,就没人敢擅自行动。   坊门已经关闭,同样由明盔亮甲的武士守卫。徐乐府邸前后左右,更是被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士兵都是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看样子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将这座府邸化为瓦砾。   徐府眼下并没有可靠的主事人负责,毕竟从徐乐出征开始,所有能打的都随着他离开了。原本是靠玄甲将兵在这一带执勤宿卫保护安全,可是随着李世民带兵出征,所有玄甲将士都随着出战,就连这个都没了。眼下徐乐府邸内,就是一群来自徐家闾的老弱妇孺。除去李嫣带来的那些女卫,就没有任何武力可言。在如狼似虎的大军面前,这府邸就如同一座用沙砾堆成的堡垒,只要一脚就能踢个粉碎!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徐府并不像预想中那样大门紧闭不敢出声。相反府门洞开,府中十几个婆子在韩大娘带领下列队而出,在她们面前正是九娘李嫣。   这些婆子并没有拿兵器,可是面对手持利刃的军士神色如常浑然不惧,仿佛他们手中拿的不是夺命刀枪,而是小儿玩耍的道具一样可笑。九娘李嫣则是面沉似水怒目而视,两眼紧盯着骑在马上的李元吉喝道:“三胡,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胆量,敢带兵来此!莫非是要谋反!”   李元吉对李嫣素来畏惧,尤其是李嫣背后的李秀,更是惹不起的存在。可是今天他却破天荒地没有表现出怯懦,反倒是冷笑一声:“九姐息怒!小弟今日前来乃是为了公事,等我先把公事办妥,咱们再论家礼不迟。来人!进去抓人!”   “谁敢!”   李嫣一声断喝,让那些作势往上冲的军将全都停住脚步。李元吉要命,难道李嫣就是善茬?李家这帮子女,哪个是好惹的?得罪了李元吉要死,得罪了李嫣一样不能活。难道指望李元吉到时候为自己这帮人撑腰?这时候只有傻子才往上冲,大家都只是做做样子,至于该怎么办,都是见步行步,现在谁说的好?   “九姐,在家里你说啥是啥,小弟不敢说个不字。可如今公务在身军令如山,难道你也要阻拦?咱们都是武家子弟,这是什么罪名,你难道不知道?”   李嫣看看李元吉冷声道:“你先别急着说这些,我且问你谁是奸细?是韩大娘,还是哪位大娘?无凭无据空口白牙,你说谁是奸细谁就是奸细了?”   “她们自然不是奸细,奸细乃是那个杨思!她是突厥人派来的细作,刺探我大唐军情,暗中送于刘武周!这事千真万确,九姐若是不信,大可以入宫问问父皇!”   李元吉这话一说,本以为李嫣会暴跳如雷,或是按照往日的风格继续耍横。却不想李嫣美眸转动,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哦,你说杨思啊。她是不是奸细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来错地方了,杨思她不在这。要想抓她趁早换个地方,别在这浪费光阴。”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射天狼(十一)   李元吉一愣,随后便是一阵狂笑。他这笑倒也不是单纯为了壮门面摆威风,而是发自内心,为自己终于能成功战胜九姐一次欢喜。平日里李嫣仗着父母护持背后还有大姐李秀,把自己欺负的无法反抗。   动手自然是不敢的,斗嘴斗心眼,每次都是输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想基本就没有赢过一次。今天总算是风水轮流转,也让自己可以威风一次。人不在府邸中,这种谎话都能说得出,也亏她想得出来!莫非真以为自己是三岁娃娃?   “九姐说得好笑话!人不在府中又在何处?咱们姐弟之间说笑做耍原本不算什么,可是如今公务在身不容儿戏,还请九姐你让开,免得伤了咱们一家人的和气!”   依照自己对九姐的了解,这句话实际是火上浇油。自己越这么说,李嫣那边就越是不会软化,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越闹越僵。这也是自己的目的所在,不把她的火头挑起来,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做。   可是没想到一言出口,李嫣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暴跳如雷,反倒是嫣然一笑:“小三胡长大了,终于学会了讲话。你说的没错,公务在身谁也不能阻拦,九姐我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阻挠公务军令。你既然要抓,那就尽管去抓吧。不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人不在里面,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自己去找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徐乐如今可是我大唐的上柱国,大将军。堂堂大将军的府邸说搜就搜,未免也太儿戏了吧?这事情要是搞不好,父皇那边怕是也不会答应。你自己想清楚。”   想诈我?   李元吉初时也有点迟疑,可是当他注意到李嫣眼神中那片刻的犹疑后,就明白过来,自己差点中了李嫣的计策。这分明是她用的空城计,想要用这种方式加上言语把自己吓跑。我才不会上当!   “搜!”   李元吉一声令下,身旁锦衣家将催促着那些兵士便朝大门冲来。李嫣这当口却也不与他较量,而是对韩大娘等人使个眼色,这些妇人左右一分便将道路让开,由着这些兵士冲入府中。   这年月男女之防不似后世那般严苛,倒也不至于避讳什么。再说徐乐府邸里,也没几个年轻女子,所以也不怕兵士进去搜检。李嫣站在门首冷眼看着李元吉:“小三胡,你自己不进去?若是手下的兵士搜检不利放走了人怎么办?你不该进去盯着他们?”   “不必了!区区一个女流,看她能跑到哪里去!我就不信,就这么个小地方能架得住一艘?”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嫣、李元吉都不再言语,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眼神交错火花四溅。到了这一步其实和抓破脸已经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情势特殊,谁也不方便发作罢了。李元吉其实也想要亲自进去搜检,但是李嫣在这,自己就不好乱动。毕竟只有自己才能和她颉颃,若是自己离开,身边这些军将以及家将谁也扛不住她,到时候只要她一发作,情况还会有变化。   好在杨思就是个弱质女流,并不会武艺,按说抓她应该不费什么力气。可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府里面并没有动静传出来,这就有点奇怪了。明明一抓就能抓住的人,偏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就在李元吉思索的当口,一名锦衣家将从府邸里快步而出,朝着他快步走来。李元吉一看家将脸色就知道情形不对,连忙飞身下马迎着自家奴仆走过去。那名奴仆脚下加力,快速从李嫣身旁走过,来到李元吉面前时低声嘀咕道:“没人。”   李元吉的脸色变了!   九娘不是在诈自己?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李嫣,却见李嫣也在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宝刀锋刃分外伤人。   她有一句话其实没说错,那就是徐乐的府邸其实不是想搜就能搜的。哪怕是国朝初创诸事未定,很多规矩制度都没有建立,法纪也就是那么回事,但是并不意味着真的可以不讲规矩。堂堂上柱国的府邸说搜就搜,这影响的不是一个徐乐,而是整个朝廷文武。连上柱国的府邸都这样,自己又能如何?   要想搜府必须有圣旨或是军令,再不然就是抓到真凭实据到时候直接一棍子打死。如果这些都没有的话,这个行为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倒不是说做了这事一定会有后果,但是你做初一别人就能做十五,你李元吉能带兵搜检徐乐府邸,等徐乐回来是不是也能带兵搜一搜你的齐王府?真到了那一步大家就是只比谁刀快拳头硬,天下就没有规矩可言了。   自己倒是觉得那样也挺好,就像塞上突厥一样,哪个部落强大哪个部落说话声音就大,所有规矩都要让位给刀枪。可是父皇显然不希望如此,所以自己这话绝对不能说。本来只要抓住杨思,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可是现在人找不到,刀把子可就落到对方手里了。   不对!九娘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算计的这么准?   李元吉心头一动,已然有了主张:杨思绝对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会跑得太远。这人肯定就在这附近,会不会就藏在其他人家?   心里想着眼睛朝四下望去,整个坊都是玄甲骑家眷,杨思藏在谁家都有可能。那要不要把整个坊逐间屋子搜检一遍,翻他个底朝天?   不对!还是不对!若是自己果真如此,就又上了九娘的恶当。搜检整个坊的动静和后果,可不是搜检一座徐乐府邸能比的。即便自己再如何遮奢,也不可能真的得罪整个玄甲骑。毕竟玄甲骑是大唐眼下第一精锐,哪怕是李渊扶持天策府,也不会说把玄甲骑搁置废除。毕竟徐乐是徐乐,军伍是军伍,李渊再怎么忌惮徐乐神勇,也不会因噎废食把一支队伍废掉。   日后哪怕是对玄甲骑进行整肃,也就是处理一些军将,主要的士兵以及将领还是要继续留用而且还得重用。今天自己要是搜了整个一坊,日后自己肯定和这支部队没法接触。哪怕是他们不敢对自己怎么样,阿爷那边也不会让自己接手这支兵马指挥权。更重要的是,真的搜了一坊,就能找到杨思?   恐怕还是会和现在一样。   九娘现在有恃无恐,分明就是断定自己找不到人。那么她不会想不到自己最后一步,会搜检整个坊,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如此镇定,就只能说明一点:她压根就不怕。人肯定不在这。   对了!人在她府邸里!   李元吉心头闪过这个念头,随后就觉得豁然开朗。九娘在这其实就是故意误导自己的思维,让自己把心思都用在这而忽略其他。不管她是怎么猜到的,但结果肯定是这个。人在她府邸里,她则来到徐乐这里和自己对着干,实际就是声东击西。   想明白这一层,李元吉只觉得呼吸都畅快了几分,原本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他看看李嫣,随后微微一笑:“九姐好谋略!不过小弟不上你的当。人不在这里就在别处,总不会插翅飞出长安城!依小弟之见,既然徐府没有,就得去别人的府邸找找看。”   “别人的?谁的?长安城文武百官的家,你都要搜一个遍?”   “那倒不用。不过杨思和九姐似乎走得很近?听说你们时常往来,九姐也会请她到家中做客。若是一时欢喜忘了回来,或许也是有的。”   “小三胡,你这么说是要搜我的公主府?”   李元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九姐你莫非不敢让我搜?”   “你若是想搜就请便!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这件事不会那么算了。你自己仔细着!”   “既然九姐开恩首肯,小弟哪敢不从命!随我走!”   李元吉回头招呼着军将兵卒,却见这些军士如同聋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笑话!你李元吉想要怎么折腾都没关系,我们却没有你这么硬的脖子。天子怪罪下来,我们怕是都要人头落地。搜徐乐的府已经是底线,搜公主府自己这帮人才懒得掺和。   李元吉心头怒火升腾,手按刀柄就准备拔刀杀人,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可是他的脚刚迈出半步就停住了。   这里是长安不是晋阳,上面还有个阿爷看着,身边更有无数双眼睛。眼下又是武人用命的时候,若是随便杀戮军将,只怕阿爷那边不好交代。再说真杀了他们,那些军兵搜检时候不用心也是白费功夫。好在自己手上的卫队还是听令的。   李元吉朝着齐王府的卫队一声吆喝,随后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这些披甲武士二话不说,紧跟在李元吉身后。李嫣却是不慌不忙走向徐府的马厩,既然小三胡想要抢先,那就让他抢吧,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快。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射天狼(十二)   “胡闹!”   一声怒喝,紧接着便是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茶盏摔得四分五裂碎片到处都是。   素来以钝重闻名,讲究遇事从容不慌的李渊,这次终于忍不住发怒。越是平日宽和之人,发起怒来就越是可怕。所谓老实人发威就是这个道理。何况李渊身为一国之君,他的雷霆之怒,又哪是那么好面对的?   负责汇报情形的宦官,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接下这么个倒霉差事。万一皇帝生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杀了可怎么是好?   李元吉在长安闹出这么大动静,当然瞒不过李渊的耳目。其实就在大军包围徐乐府邸时,已经有人把消息送入宫中。只不过当时李渊听后,就只说了一句:三胡又在荒唐,且看阿乐回来怎生教训他,便不再过问。把这场冲突看作是一场后生晚辈间的打闹玩笑,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说。他都是这个态度,其他人又哪里敢多管。   可是当听说李元吉带着卫队包围李嫣府邸,并且派人入府搜检的事情,李渊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就连河东战局接连恶化时,都不见他这么发脾气,现在却是真的变了脸动了怒。   “现在情形如何?”   “奴婢……奴婢……”   “滚出去!请裴监来!”   作为负责整个大唐机密的首领,裴寂大抵是长安城里耳目最灵通的那个,简直堪比人间城隍。城中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来禀报。之所以不出现,只不过是不知道李渊的心思如何,不知道自己该出现还是不该。   李渊见召实际就是个信号,没用多少光景他便自外边走入。也不用裴寂行礼,李渊抢先说道:“裴监何以如此放纵三胡?九娘就算有再多不对,也是他的亲骨肉。如此胡作非为,难道日后我李家也要如杨家一般骨肉相残?”   “圣人息怒。三胡所为虽然荒唐,但是有个公子在前。臣若是随便阻拦,怕是会坏了大事。”   “他那混账话也算公事?”   “杨家娘子虽然不是突厥奸细,但是城中未尝就没有刘武周的细作。就算过去没有,现在也难说得很。”   李渊默然。   长安城中这帮文臣武将里面,很有一批是大隋遗臣,还有就是新近发迹的世家子弟。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这群人对于大唐并没有多少忠诚可言,当然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永远只忠诚于力量,谁的力量更强谁就是他们的君主。哪怕是所谓的忠臣,也不过是因为大唐足够强大,所以才忠心耿耿。一旦出现更强者,他们马上就会以同样的忠诚效忠新主人。   长安城内忠奸之分便是神仙也说不清楚,只能把所有人都当忠臣对待当贼子防范。不过自己之前在气头上,只想着自己儿女间的事情,倒是忽略了裴寂所说的这一层。   “裴监的意思是……让三胡吓一吓那些人?可这未免也太过分了。”   “若非如此,又如何震慑人心?那帮人个个都是精明透顶之辈,便是臣也拿不住什么真凭实据。对他们用道理说不通,需得有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人闹一闹,他们才知道害怕。先让他们怕再和他们讲道理,才能让人老实。不讲道理和只讲道理,结果都是没用。是以臣一开始不愿阻拦,后来则是不敢。”   “不敢?”   “臣也不曾想到,三胡居然如此胆量,敢搜到九娘头上,以至自己都有点拿捏不准,他是真的胆大妄为,还是拿到了什么真凭实据。何况帝王家事,又哪里是臣所能预。”   “你!你啊!”   李渊指了指裴寂,随后又是一声长叹,也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感慨。他摇摇头,随后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热闹的很。公主府外车马往来穿梭,那情景倒是有趣。”   李渊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裴寂说的是什么意思,随后连忙问道:“都有谁参与其中?”   “李家所有的公主,一个不曾落下。”裴寂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三胡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就连平阳公主府都插了一手。”   “嗯?大娘不是不在京中,谁敢这时候插手?”   “据说是公主身边那位养娘传的话,说是平阳公主出征前曾经留下一句话,九娘的事情就是她的事情,谁欺负到九娘头上,都得问问她答应不答应。有她开口,做下人的不敢不听。”   李渊脸上的怒气渐去,又露出了笑容,“天佑我李家,骨肉之间不似杨家那般生分。大娘这件事做得很好。等她回来,朕要重重得赏赐。”   “三胡那边……”   “他闹也闹够了,丢的脸也丢够了,裴监辛苦一趟,把他带回来吧。是时候让他长点记性,朕也得好好跟他讲讲道理!”   李家那些公主的府邸相去都不远,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了她们机会,联起手来让李元吉知道了什么叫眼花缭乱。   李嫣府邸门外,两辆装点得花团锦簇彩缎包裹的马车疾驰而过,朝着长广公主府邸驶去,与此同时,又有两辆同样装点的马车自房陵公主府邸驶出,朝着李嫣府邸疾行而来。这还不算,十几辆装点得一模一样的马车,在其他几位公主的府邸外停留、离开,往来穿梭如同演阵。所有马车都是一样布置一样装饰,就连车夫的衣衫颜色,拉车的马匹都差不多。哪怕停在那里看都不容易分辨,一旦跑起来就更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李元吉麾下的卫队,已经彻底傻了眼,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他们原本气势汹汹来到李嫣府邸门前准备搜查,可是不等他们动手,就看到两辆马车堂而皇之从李嫣府邸后门驶出,要直奔长沙公主府。   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放任车马随意行动,可是带队的军将刚一掀动车帘,就挨了一记响亮耳光,马车内端坐的竟然正是长沙公主本人!   要知道李家虽然是武将家风又是胡人做派,不忌讳男女之防,可是尊卑上下却是不能不讲。尤其是李渊称帝之后,李家子女都是凤子龙孙,地位一下便超然于众人之上,谁敢冒犯便是冒犯大唐天威,就是和整个皇室为敌。长沙公主只要说一句这位军将有意冒犯,也别说是打,就是把他杀了又能如何?李元吉就算在后面看着,却也没法阻拦。毕竟长沙公主维护的是大唐皇室也就是李家的威严体面,你李元吉想要阻止,莫非是也不把李家体面当回事?   这还不算完,李元吉刚想吩咐继续搜,就又有两辆马车停到了李嫣府邸外。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就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两辆马车就那么对着门停着,又有李嫣府中女卫出现组成人肉屏风,让人看不到马车后面到底有什么动静,只知道过了一阵人群散开马车就要走。这次李元吉亲自上前查验,结果车内居然是大姐平阳公主的养娘。   要知道那位老养娘和平阳公主情同母女,就算是在窦皇后面前也是能说两句话的主。虽然不至于发作,但就是那么不温不火的几句话,已经吓得李元吉冷汗直流,庆幸是自己亲自来而不是派军将。否则老养娘只要说自己被军将冲撞受了惊吓,恐怕这官司就能闹到宫里。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上当了。李嫣分明是和所有公主串通一气,故意布局整治自己。自己可以和任意一个公主交恶,哪怕是翻脸都没关系,日后再赔个笑脸说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可是所有公主联合起来,就算是李建成在这都得掂量掂量该怎么办。要知道这些姐妹如果集体入宫到父皇面前告状,那也是能让自己难受好一阵的。   更别说就这么见马车就搜,不是被人当猴耍?别说告状,就是丢人也受不了。是以只能眼看着各府车马往来不断,如同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谁也不知道马车上有谁,也不知道马车停留之后又有什么人上下或者是否有人上下。   这当然不正常,可是不犯法啊。你李元吉再霸道,还能说不许人家没事遛马?就为了好玩不行么?你李元吉能带兵出去射猎甚至是让士兵搏杀作乐,一样是李家骨肉,公主们就不能找乐子?这话到哪也说不过去,自己也不占理。   现在势成骑虎,自己带兵进去搜,肯定鬼影子都找不到。如果就这么回去,就算是彻底丢人到家。再说就算想回去也未必回得去,李嫣已经带着一队女卫回府,就在府门外列队观看。别看现在不说话,只要自己一收兵,她那肯定有动静。   这……如何是好?   本就不是以谋略闻名的元吉,这下更是感到无所适从。可惜自己的那个谋主不能露面,否则的话……   也就在这个时候,裴寂的马车悄然出现,车帘掀动,这位大唐天子的第一宠臣不慌不忙走下,看着面前这一幕笑而不语。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射天狼(十三)   “好在裴监来得及时,否则这一切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收拾。”   李嫣房中,杨思满面歉意对着李嫣说道。   其实就在李延年被赶走的同时,杨思就已经转移到李嫣府邸内。李元吉猜得不能说错,只是没能考虑周全。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些姐妹居然会团结起来保护一个外人,而且这个外人跟她们并没有交情也没有利害关系。在人情如纸万事看利的豪门世家之中,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实在太低,也不怪他想不明白。   其实这还是徐乐的功劳。正是因为他的英武气概,才能让这么多公主对他产生好感,进而形成一种崇拜心理。这些金枝玉叶居然同时迷恋上一个男子,并且因此结社,在骨肉的基础上又加深了一层,成为共同追逐一个男子的战友。这里面甚至也包括丈夫被徐乐一顿臭揍的永嘉公主在内。比起自己心中迷恋的偶像,所谓丈夫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随着徐乐踹阵救李嫣,格杀宇文承基,八百破十万的战绩传开,在长安城的贵女圈子里,他已经成为神一般的存在。这帮名门闺秀私下一提起徐乐便忍不住面红心跳掩口微笑,眼神里满是痴迷之意,仿佛徐乐此刻就站在她们眼前一般。也不光是这帮李家公主,就是那些官员以及富商人家的女儿,也差不多都是如此。   如果李元吉多做一些功课,就会知道惹徐乐就等于同时惹上了这帮女子,而且还是结下深仇大恨那种。也就仗着是李渊之子自家骨肉,否则今天怕不是脸都要被抓破。   别看徐乐已经带兵离开,坊内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但是并不意味玄甲骑的家眷就全无防范之力。尤其是那些从徐家闾走出来的乡亲,都是徐敢一手栽培出来,又经历过那种险恶环境磨砺,并非普通百姓可比。壮丁去打仗,妇人、孩子、老人也得设法保护自己。   表面看那就是个普通的坊,实际上不起眼的路人,瞎跑的孩子,都是眼线耳目。这也是在云中那种地方养成的习惯,虽然住在长安一时也改不过来,而且被当作操练的一部分延续。也正因为这份谨慎,李延年人刚一进坊,就已经露了行藏。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徐乐府邸不发出动静,实际上就是李嫣背后指挥卖个破绽,目的就是对付幕后的李元吉。   自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如果不能一次让李元吉知道疼,这种事就会没完没了。李嫣虽然不知道李元吉的具体目的,但是想想就能猜出来,徐乐府里能值得他动手的,就只有杨思一个。随后的安排,就都是基于这一点做出布置。至于最后的马车大阵,就是姐妹结社的威力所在。   一帮无所事事的公主本来就闲的发慌恨不得找点乐子,何况李元吉是一脚踩到自家偶像头上,能放过他才怪!李嫣一声令下,其他的就都不必管,这些姐妹自然会安排得妥当,李元吉一个人对上整个公主团,事先又没有准备,倒霉吃瘪也就是情理中事。   虽然从表面看,他也没受什么委屈。就是在李嫣府门外不知所措,接着被裴寂叫上马车离开。可是李嫣这帮公主是什么人?这点脑子总还是有的。   已经惊动裴寂出面,而且是把人叫走,不问可知这背后必然是父皇授意,拉他去的地方肯定是皇宫。大家都是姓李的,老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你李元吉会借父皇的势,这些公主就不懂得进宫去哭?   要知道在这帮人里,李嫣还算是懂事的一个,知道眼下军情紧急尽量不要让父母再操心。可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大多数公主根本没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依旧只想着自己的事情。现在就是自己被三胡欺负了,这口气如果出不来就连饭都吃不下去,至于其他的根本不在乎。已经有几个公主一起进宫去找父皇讲道理,想想也知道李元吉的日子不好过。   可是作为当事人杨思,并没有因此就觉得欢喜,相反倒是越发的自责。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就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更不至于连累李家家务不和。   李嫣听她这么说,连忙摇头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理应互相护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长辈们的恩怨我不管,我就知道咱们是实在姐妹,谁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再说这事也没那么严重,我最后之所以让姐妹们摆马车阵,就是为了让事情不至于激化。”   杨思冰雪聪明,又是杨广专门训练过的,自然能明白李嫣的意思。“若是公主们为了保护我真的和齐王府卫队对抗乃至对打,不管输赢都是一场大祸,圣人动怒后果不堪设想。现如今不过是马车随便跑跑,最多就是儿女之间打闹嬉戏,在圣人看来,更像是姐妹们联起手来和自家兄弟打闹。在百姓人家这种事也是有的,圣人又是最疼爱骨肉,看到这种情形自然不会动怒,多半还会觉得好笑,甚至想起当日你们都是顽童时的情景。胸中十分火气立刻就会减少五分,九娘你这手当真是好安排,足以让圣人息了雷霆之怒。”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三胡那个人就是个混账。你又不能杀了他,把他教训得狠了,日后总归是不利。让他吃点苦头知难而退,父皇再好好教训他一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举动。再说还有大郎看着他呢。”   杨思听到大郎两字眉头微蹙:“大郎可不比齐王,他心思阴沉足智多谋,不动手则以,一旦动手恐怕就不是今日这么容易了结的局面。”   李嫣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事。三胡少谋不难对付,可是大郎要是发难,我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过关。而且裴叔是站在他那边的。别看裴叔打仗不行,其他手段厉害着。整个长安也算是在他掌握之中,他要是铁了心拿人,就真的不易逃掉。所以我有个想法……你学我。”   杨思看看李嫣,随后摇摇头:“我可没你的本事,更没有你的自由之身。他们既然要找我,我一出现肯定逃不脱他们的眼线。与其害人害己,还不如……”   “什么不如!”李嫣杏眼怒睁,朝着杨思道:“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想不开的!乐郎君当初为你独战玄武门,我们为了他也要护你周全!再说我也是有事要你帮我。”   “我还能帮九娘?”   “当然!自从上次出了事,我就不能离开长安。但是眼下有一桩事,却是非要当面和乐郎君分说才行。此事关系重大,根本就不能留存文字。必须有个可靠之人,把口信带给乐郎君。送信之人既要让乐郎君信任,也要冰雪聪明能牢记我的言语。放眼城中除了你之外,我还能相信谁?而这句话如果不带过去,不光乐郎君,就连我也会有麻烦。”   杨思的脸色也严肃起来,她看得出李嫣不是信口妄语,肯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她点点头端然正坐:“若是如此,杨思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要把口信带到。可是我只怕自己根本出不了长安。”   “那件事稍后再议,你先记住我的话。河东之战不可败更不可拖延,若是迁延日久,只怕会有易帅之举。倘若二郎兵权被夺,我辈都无下场!”   李嫣素来给人的感觉就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万事都不上心。可是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是少有的正言厉色显然不是说笑,更不是为了让杨思有个事情做临时编出来的谎言。   杨思自然也知道这话的分量以及背后的杀意,心头既惊又疑,忍不住问道:“这……这从何说起?乐郎君乃是大唐第一上将,二郎更是圣人骨肉,怎么会……”   “这种事你又不是没见过,自古来无情最是帝王家。何况这里面还有很多佞幸兴风作浪,就更容易生出变故。若不是有这些事,三胡又怎么敢做出今日之举?现在他们身边,有一帮卑鄙小人煽风点火,父皇身边也有这种人不停进谗。我们就算再怎么说好话,也是无济于事。唯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尽快扫平刘武周,才能让天下太平。”   杨思看看李嫣,忽然问道:“敢问这消息是不是从长孙夫人处得来?”   “你怎么知道?”   杨思并未回答,而是叹了口气:“若是长孙夫人所言,那就肯定不会有错。其中干系我自然明白,只是还是那句话,我该怎么离开?只怕城内城外天罗地网,我一介女流难以自保。一人生死轻如鸿毛,可若是误了大事……”   “我这就带你去见嫂嫂,她既然对我说这些,想必有送人出去的办法。若是她没有,我就去求母后。我还就不信了,不能把你平安送到柏璧!”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射天狼(十四)   柏璧村背枕黄河龙门渡,直面绛州。再往后便是晋州、吕州、并州这一条线的河东故地,若是顺利的话自此一路向前,便能如珍珠卷帘之势,直接打到太原、晋阳,把沦陷于刘武周之手的土地悉数夺回。   李世民带兵之初,也确实是如此打算。他之所以带兵过龙门渡直抵柏璧,就是准备沿着河道进兵一举荡平刘武周所部。   由于之前裴寂与刘武周会战于索原度,几乎被打了个全军覆没。随后李建成又吃了大亏,在李世民带兵的时候,局面已经非常恶劣。魏王吕崇茂据夏县而反,刘武周所部游骑更是沿着黄河寻觅适合渡口,大有长驱直入杀到关中的态势。   李世民到底是知兵之人,麾下又有玄甲骑这等精锐,是以初战很是光彩。破吕崇茂、斩黄子英,连战连捷将刘武周打得节节败退,大有一战定乾坤,让大唐东西两大战场同时报捷的态势。只可惜夏县一战,就被打回了原型。   如今的柏璧已经彻底转入守势,大军沿着河道、山势布阵,营盘绵延数里如同一字长蛇。寨墙、拒马、栅栏等守御设施应有尽有。营外挖着三道壕沟,壕沟里面满是蒺藜。若是要走人的时候,就在壕沟上架上宽大木板,平时则把木板用绞盘绞起,依靠这些宽大的壕沟防范刘武周部下进攻。   营垒间广立刁斗,士兵昼夜值守监视前方。一旦发现有敌兵试图偷袭,立刻就能传信示警。白天用旗号,晚上用灯火,这柏璧大营的几万将士就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将来犯之敌拒于营门之外。   看得出来,这些兵士中很有一批善于土木作业的好手。营垒已经修得如同一座简易城池,虽然没有城墙但是已经垒起夯土寨墙,营墙外甚至修有马面,寨墙亦有垛口,和城墙比起来其实没多少差别。要想拿下这么一座营寨要花费的力气,其实并不比攻城少多少。要么拿人命去堆,要么就得乖乖修造攻城器械一点点磨。比起徐乐在洛阳城外驻守的两座新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就是唐军资材充沛,否则绝不可能如此败家,用那么多人力物力修个随时可能离开且带不走的营垒。   看上去这营盘确实杀气腾腾戒备森严,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这里面的不对劲。别的不说,一座营垒你修那么结实有什么用?所谓行营,就是说临时驻扎地。等到打仗之后部队总要移动,这些累赘不是白费工夫?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座大营的主将已经放弃了进攻打算,完全就是在这不动干耗。深沟高垒拖延时间,便是指眼下这种情形。   作为营中的军兵,也能感觉出这里面的不对劲。先是夏县战败,随后就修了这么个营垒,谁心里没点数?更重要的是,作为三军主将的李世民,自从那一战之后就不曾在人前出现过。就更让士兵们心里嘀咕,不知道二郎的情形如何,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受了致命的重创,情况岌岌可危,已经不能理事?   绝望、猜疑、悲观……种种负面情绪如同瘟疫,在军营中弥漫开来。包括玄甲骑在内,士气都已经低落到非常危险的地步。好在唐军的军法严苛,军法官带着刽子手在营盘中来回走动,环首刀雪亮的刀锋以及淋漓血迹,就是最好的警告。谁在这个时候交头接耳或是鼓噪生事,不管是什么官职或者出身,结果都是死路一条。   比起李建成或者李元吉,李世民更能得士卒之心。加上严苛的军法,以及赏罚分明的纪律,唐军还能维持住基本的士气和组织,不至于变成一盘散沙被刘武周轻松击破。但是这种局面能维持到几时,却是谁也不敢保证的事。比起生死难料的主帅以及漫山遍野的敌兵,有一桩更大的危机就摆在唐军面前:军中粮秣不足,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断顿了。   从李渊坐镇晋阳统帅河东六府鹰扬开始,直到他稳坐长安登基称帝,他手下的兵将就没过过穷日子。当初做晋阳留守的时候,便是三天两头财帛赏赐,让军将兵卒拿钱拿到手软,恨不得把命卖给李家良心才过的去。至于饮食方面就更不必说,放开肚皮吃喝都是最基本的,每月起码都能开两次荤,偶尔还能喝几口酒。   同样都是当兵,做李渊的兵就比云中边军日子舒服,也比杨广麾下的府兵安逸,这几乎是当时武人的共识。等到起兵之后更不必说,李家靠的就是财雄势大以势压人,背后更有世家豪门支持,钱粮财帛如同长江流水滚滚而来。当兵的只管卖命杀人就行,吃喝赏赐根本不用担心,足够保证供应。   唯一一次危机,还是阴世师驱民那回。不过徐乐处置及时,事情根本没有蔓延开。除去高层之外,大多数士兵根本不知道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断炊危机。从那之后大唐得了永丰仓粮储,士兵就更是不用为吃喝担心。在这个大多数人大多数时间都要忍饥挨饿,乃至把挨饿当成理所当然的时代,唐军已经把吃得饱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家打惯了富裕仗,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也可能吃不上饭。   大军打仗粮草军需不可能全靠自备,来自后方的供应才是保障。可是如今,就是后勤供应出了大问题。   龙门渡并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渡口,对于大队人马来说更是如此。李世民能够渡过龙门,很大程度上是仰赖运气。可是等到他兵败夏县之后,运气似乎也到头了。龙门突然涨水,水流变得湍急,军粮运输变得极为困难。据说韩城主将急得跺脚骂娘,几次恨不得投水自杀,也还是无法把城中粮秣运到军前。只能零敲碎打运些粮食过来,比起大军的消耗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行军司马已经开始控制军兵的食量,那些大肚汉被迫勒紧腰带,不能像以前那样放量吃喝。每日负责上墙守卫厮杀的士兵与轮空的士兵以及值哨士兵饮食数量都要有所分别,就连守军内部也要依据军兵种定出不同的标准。骑兵吃得多,弓手次之。若是最普通的长矛兵就活该倒霉,哪怕真要上墙厮杀,也只能吃个七分饱。   到了这一步,老兵就能感觉到不对劲。背后是黄河,固然可以免了后顾之忧,但是同样也意味着没了退路。要是再断了粮,大家等于是自入死地,根本没有活的希望。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在想,不自觉地把目光瞟向营房中那顶牛皮帅帐。希望李二郎能快点出来,给三军拿个章程。至少走一走转一转,让大家看一眼也能安心。   只不过帅帐外被上百名锦衣家将团团簇拥,谁也看不到里面情况。只能看到人进进出出,可是这些人又都被严格保护,不准任何人接近,自然也就无从知晓情况。整个帅帐就如同禁地,可越是如此就越是让兵将忍不住怀疑,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要如此神秘。   帅帐内药香弥漫,若是有经验的郎中或是老卒在此,只要一闻味道就明白,是有人受了不轻的内伤。必须要用这些草药治疗,至于受伤者为谁自然也就不必多言。   三军司命的营帐不同于寻常士卒,虽然不是杨广那种八宝黄罗帐那么遮奢,却也是既高且阔相当于寻常兵士帐篷的数倍以上。帐中摆着一张床榻,李世民躺在上面双目紧闭,额头上还放着一方手帕。一旁的灶上驾着药锅,下面火生得正旺。   也多亏了这营帐够大且和所有帐篷都保持距离,否则就是药味和烟火味,也会让所有的布置都失去意义,早早就露了马脚。   那位侍奉李家多年的老郎中跪坐床边为李世民切脉,新近归顺的大将尉迟恭则背对床榻面对帐门戒备,那条如同门闩一般的铁鞭被他紧握在手,谁要是敢随便闯进来,立刻就要脑袋开花。   长孙无忌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口内喃喃自语道:“早就说过身为主将不要学斗将模样和人比拼武艺,你该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和武人争高下赢了也没光彩。现在弄成这样,可如何是好?张老,您看这都几天了,怎么人还是这样子?是不是再改个方子?”   郎中一声叹息:“这不是方子的事情。军中缺医少药,只能因陋就简,见效自然就慢些。就这怕是也不能长久,实不相瞒,药材所余无多,最多再熬三副药,便不够用了。”   “这?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连药都没了?”   郎中摇摇头:“这话老朽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长孙若是怪罪,便只好将老朽军法从事。只是这药,老朽真的无能为力。”   李世民这时却勉强睁开眼,以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不可放肆……张翁,不要理他。”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射天狼(十五)   长孙无忌何尝不知,这事怪不到人家张老身上。谁家郎中也不会背着几百斤药材到处跑,更何况李世民喝的药里面,不少是颇为名贵的药材,更是不能随身带太多。能预备这么多,已经是老人异常谨慎,换个别的郎中才不会预备。   这些药主要是治武人内伤的,可是药材的价值,根本不是寻常武人能够享受。换句话说,能用这种药的贵人,一般来说不会在阵前受这种重创,真受伤的人,又没资格使用这么好的药。所以这些药材基本就是样子货,轻易用不上,不带都是正常的。不管从哪方面讲,张老先生都没有错处。   可是自己不跟他发脾气,又能对谁发脾气?自己这一肚子火,又找谁去撒?   长孙氏也是武人出身,长孙无忌当然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别看武家勋贵威风八面,要想走这条路,就得有拿性命做赌注的胆量。不知有多少人,在成为勋贵之前,就已经丢掉了性命。自己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危险,只是为了重振家声别无办法,再就是没想到这种命运真会落到自己头上。   先是夏县吃了败仗二郎受了内伤,再就是现在落入缺吃少药的地步。本来二郎自幼习武,虽然本领不算高明,但是身体总归是比普通人强壮的多。同样的伤势,别人要躺一个月,他只要调养七八天就能活蹦乱跳。张翁更是名医国手,尤其擅长给武人治伤。不管外伤内伤,都是行家里手。按说李世民的伤早就该好了,可是如今却受制于药、食不济,就连像样的补品都吃不上,所以才好的这么迟。   外面的兵士不知内情,自己却是心知肚明。根本不是什么韩城守将无法运粮成功,而是韩城根本没有粮草可运。那些零敲碎打输送过来的粮草,已经是韩城地方搜刮地皮,不惜一切代价弄来的。如今罗掘俱穷,如果再逼下去,估计韩城那位主将只能效仿前朝旧事,把人肉脯送到军中。   这里面肯定是有人搞鬼!   长孙无忌虽然用兵手段不算高明,但是这方面可是一等一的大行家。他才不信什么刘武周游骑骚扰粮道不畅之类的鬼话,肯定是有人想让二郎败甚至死,故意在粮草上卡脖子,等着看二郎的好笑。   要说长孙氏也不是软柿子,军中更有不少世家子弟担任军将,李世民更是陛下骨肉,一般人谁敢玩这种把戏?不问可知,必然是大郎或是其党羽所为!毗沙门,有朝一日我非要你的脑袋……只是自己还能看到那一天么?   长孙无忌嘴上当然不会认输,心里却已经没了希望。仗打到现在这样,怎么看都是败局已定人力难挽。要想破局,就得在粮草消耗一空之前,尽快出阵野战破敌。只要打破对面刘武周的军阵,把绛州拿下来,乏粮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其他的事情也就不算个事。可问题是,这事就只能想想,根本做不到。   野战争锋,得有足够的本钱才行,可如今哪有这个本钱?虽然帝国最强的兵团玄甲骑并未损伤元气,单从纸面兵力看,损失微乎其微。但是实际上夏县那一战,出问题最大的就是玄甲骑。   玄甲骑由于选拔严格,士兵的体魄、战技都是军中一时之选,再加上徐家的骑兵墙阵,按说应该是沙场无敌的存在。从一开始的表现看,也确实是这样。不管吕崇茂还是黄子英,只要对上玄甲骑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力。哪怕是夏县大战之初,昔日名动天下一力扛下突厥大军的恒安甲骑,对上玄甲骑照样是没有招架之力。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薛举和他部下的出现而改变。别看长孙无忌武艺不高,但是毕竟出身将门,眼光总是有的。他很清楚,夏县之败并不是什么偷袭,或者什么猝不及防,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遇到了足够强大的对手以及自身的不足。   李世民并没有掌握骑兵墙阵的要诀。这一点当然对外不能说,但是实际就是这么回事。虽然他是个优秀的统帅,但是擅长的还是正规的战法,包括对阵型的掌握,也是常规的骑兵军阵操纵指挥。墙阵作为一种并不常见的阵法,李世民之前没接触过,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培训,在指挥方面和大唐其他军将一样,完全是一张白纸。   就算是他和徐乐的交情莫逆,日常相处中看徐乐练兵演阵,又跟着徐乐学如何指挥,比朝中其他人强得多,但由于时间的关系,并没有做到完全融会贯通。还是那句话,骑兵墙阵不是让骑兵那么排成一排就算合格,到了战场上它需要动起来,更要做出种种变化缺一不可。没有这些,所谓的墙阵根本就是纸老虎毫无作用。   李世民能够让军阵移动、破敌,也是靠这一点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但前提是他的对手并不懂得墙阵也不能给玄甲骑造成足够的威胁,只要按照常规打法,如同日常操练一般推过去就行了,这样才能赢下那些战斗且赢得并不艰难。到了薛举这,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薛举那三千骑兵虽然少但是精锐剽悍,都是长身大面的西北好汉,论身体素质和战技,比玄甲骑只强不弱。而且他们显然操练日久,墙阵更熟练,也更能针对战场做出变化。李世民只得形未得神,遇到一个形神兼备得对手,先天就吃亏。   再者说来,墙阵得威力很仰赖前排兵将的冲击力。而这种冲击力建立在组织、士气以及将兵的武勇之上。徐乐的玄甲骑能够每战必胜,和徐乐个人的神勇分不开。而眼下的玄甲骑,却缺少那么个箭头人物。   留下的军将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可是比起徐乐以及他带走的那些精锐,总归是差了一筹。而薛举却是拥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豪杰,此消彼长之下,两个墙阵对冲,自然是玄甲骑吃亏。二郎之所以受伤,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当时是想要以亲自临阵的方式激励士气,让玄甲骑恢复斗志,凭借人数优势压死薛举,没想到事与愿违。若不是尉迟恭那个黑炭头是舍命救护,李世民眼下多半已经死了。   看看尉迟恭的背影,长孙又是一声叹息。这家伙身上一堆的毛病,惫懒、不懂尊卑,爱喝酒爱借钱,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怎么看都是十足的老兵痞,根本就没资格站在二郎面前。可如果不是二郎收下他,现如今唐军恐怕连在这挨饿的资格都没有。   夏县之败,正是尉迟恭舍命厮杀力挽狂澜,拼着身受重伤也挡下薛举,让薛举那三千骑兵没能打出彻底的击溃战。唐军虽败而不溃,最后保持建制退到柏璧。也是尉迟恭以重伤之躯,硬挺着布置防务,把军寨修得铜墙铁壁,让后续追杀而至的突厥骑兵吃了大亏,这才稍稍遏制颓势。若非如此,恐怕自己这些人都已经被突厥人赶入黄河喂了鱼虾。   可这黑炭头的本事也就到这了,守寨绰绰有余,破敌却远远不足。他自己也不是薛举对手,也不会指挥玄甲骑,二郎又伤病缠身无法指挥作战,这局该怎么破?而且玄甲骑由于自诞生以来就没打过败仗,平日里也是自视天下无敌。夏县这一败,挫动了全军锐气。这些日子玄甲骑的士气最低迷,士兵们嘴上不说,但是神色间的不满瞎子都看得出来。   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情况。兵将不满意自己的主将,上下不能同心,这还怎么打胜仗?显然玄甲骑把战败的责任归咎于李世民,认为要是跟着乐郎君绝不至于如此。不说他们这么想对不对,而是说既然有了这种心思,后面将帅之间又该如何相处?光靠杀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你能封住他的嘴,还能封住他的心不成?   徐乐!唯有徐乐!   长孙无忌心里琢磨着,此时此刻就只有徐乐回来,才能让军心重新振奋恢复斗志,也只有他才有可能战胜那位西秦霸王彻底扫平刘武周的兵马。只不过他现在在哪?几时才能到军前?   眼下柏璧之战的胜负,关系到大唐的兴衰存亡,长孙相信李渊绝不会在这件事上掉以轻心。徐乐肯定会带兵来支援,只是由于消息断绝,自己不知道他几时会出现,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到那时候。   消息不通,也严重影响着士气。比起没有希望,不知道希望几时来临,同样也是折磨。可是现如今连粮草都送不上来就更别说消息,徐乐的情况自己又能去问谁。   李世民这时候已经挣扎着坐起,忽然朝长孙无忌招呼道:“长孙你和敬德都过来,我有话讲。”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射天狼(十六)   其实李世民倒也不是真的完全不能动,薛举那一槊杆抽的狠,不过身为三军主帅李家二郎,李世民身上的铠甲也不是凡品。三层重甲不是白穿的,薛举虽然力大无穷,但是被几层甲胄减震之后,那一槊之威总归是要打几分折扣。   脏腑确实受了点伤,但是也就是受伤并未真的碎裂破损,骨头也没断。于武将而言,只要上阵就难免受伤,这种伤属于不轻不重。不能说什么事情没有,但也没到太过严重的地步。之所以卧床不起,伤势的影响只占三成,最主要的还是心情沉郁精神倦怠所致。   自从败退到柏璧,李世民就不怎么说话。每天倒在榻上一语不发,偶尔说几句话,安排下军情,或是询问些情况随后继续沉默。长孙无忌再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之任之。眼下听到李世民喊人,心头一喜,连忙来到床榻旁边,尉迟恭也一语不发来到另一侧。   那位老郎中识趣的离开,看着他走出营帐,李世民才道:“张翁侍奉我父子两代尽心竭力,医术品行无可挑剔,长孙你以后对他老要客气几分。若不是他老,我怕是也不会好得这般快。”   他方才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有气无力,一副伤病缠身模样。可是这时候声音逐渐清晰,声调虽然不高但是听得很清楚。再看他双眸光芒渐盛,和之前的浑浊无神模样大不相同。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病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   长孙无忌愕然道:“二郎你的伤?”   尉迟恭接过话来:“这还看不出来?早就好了!”   长孙白了他一眼,并没有作声。尉迟恭这人缺乏作为降将的自觉,明明刚投奔过来时间不长,按说正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谨小慎微还要怕行差踏错,免得惹来新主怀疑。他可倒好,非但没有这种谨慎,反倒是有点自来熟的意思。   也是二郎对他太过宽厚,解衣推食不说,更对他不加防范,动不动还一起探讨武艺兵法,或是同桌吃喝饮酒。让这黑炭头有点搞不清自己吃几碗饭,居然真把军营当成自家,说话做事全不知道检点,更不知道尊卑上下礼让贵人。   自己说话他都敢顶,这还有王法么?只不过现在不是跟他斗气的时候,将来再说。   长孙没理会尉迟恭,而是看着李世民。李世民微微一笑:“敬德这话说对了一半,我的伤确实已经好了,但是也不算是早好。若说上马厮杀,其实还是有点妨碍。不过不至于像病秧子一样倒在床上不能动弹,更不至于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张翁也不是看不出来,但是我就是不睁眼,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把上好的药材,浪费在我这么个没病的人身上。他老嘴上不说心里有气,你这时候再气他,仔细老实人发火!”   “那你这些时日为何……”   尉迟恭忍不住道:“这还用说?自然是要用计!你们这帮书生,平日说起来都是一肚子主意,怎么到了动心眼的时候,反倒是不如我们这些大老粗?”   李世民笑道:“长孙关心则乱,再说他也不是军汉,自然想不到这一层。敬德说得没错,我正是要用计。眼下我军的处境,咱们心知肚明。若是正面厮杀并无胜算,既然不能力敌就只好智取。”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过来,李世民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消沉以及虚弱,都是伪装出来的表象,就是要打刘武周一个冷不防。虽说自己不以韬略见长,可终归也是武勋世家出身,这么粗浅的兵法如何不明白。二郎显然是前次吃亏之后,就想到了这个骄兵之计。   可即便如此,是不是也做的太过分了些?骄兵示弱都可以,但那应该是假的。拿来欺骗敌人而不是骗自己。可现在全军士气低迷,玄甲骑人心离散,这些可不是装出来的。全军粮草匮乏,同样也是事实。用计用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刘武周狡黠若狐,苑君玮足智多谋,执必家那位阿贤设更不是等闲之辈。何况如今刘武周麾下又多了宋金刚这么个帅才。若是胡乱敷衍,他们又怎会中计?到时候不来个将计就计,设好陷阱等我们钻才怪。两军交战除去彼此派细作斥候打探消息,就是根据对方军寨情形判断处境,以此制定方略进行布置。咱们军寨防卫森严,他们的细作进不来。但是每日只要派小股游骑袭扰,就能看出我军兵士情形。若是不骗过自己人,又怎么能骗得过刘武周?”   “话虽如此,可是二郎这么做也实在是太冒险了。不说是否破敌,咱们自己先走到了死地。若是一个不留神,只怕就要全军覆没。别的不说,粮草总得供应上。”   “只怕粮草这事,并不在二郎计划之内。”尉迟恭在旁忽然接口。   李世民看看尉迟恭,苦笑道:“不愧是乐郎君的好朋友,果然能猜到某家心思。敬德所说不差,这军粮之事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也不曾想到,事关大唐存亡之战,军粮居然会接济不上。看来我这一病,不光骗过了对头,也骗了自己人。”   长孙无忌一声咳嗽,李世民却是毫不理会,看向尉迟恭问道:“敬德是不是后悔了?你在刘武周那边过得不快活,到了大唐,却发现也不似你想的那般简单。你和阿乐的性情一样,都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可是人生在世,这种事又怎么少的了?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管遇到什么事,只靠一双拳头打将过去就是了。只可惜,我没有这个造化。”   “二郎说得什么话?俺第一天来投时就说得明白,刘武周对我不薄,我自当为他效死。哪怕是要我这条命我都没二话。可我尉迟恭顶天立地的男儿汉,绝不能给突厥人当狗!他勾结了突厥,又答应了阿史那那个狗贼,给他做先锋帮他夺汉家天下。就冲着一条,我就看不上他!徐乐那小子的眼光我信服,他看重的人绝不会差,哪怕是刀山油锅,我也跟你走就是了。至于你们家里的事,俺是懒得听,也懒得操心。不就是没粮么,在恒安那时候早就习惯了。也就是你们的兵马娇气,居然挨不得饿。这要是放到边地待几年,就都老实了。”   尉迟恭看看李世民:“不过咱在刘武周麾下的时候,也知道一个道理。不管有多少家底,到了玩命的时候,都得散给那些玩命的将士。就算是杀头都得吃饱了上路,空肚子玩命的事没人愿意干。不管你啥时候去偷刘武周的营,都得准备好一批粮食,还得有荤腥。大家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杀人。”   长孙看尉迟恭那两眼放光的模样,都拿不准他是急着要打仗,还是急着要吃肉。连忙阻拦道:“二郎筹划这么久,又走到这个地步,分明是要一战定生死。千万不可草率。”   “看你说的,咱们打仗就是赌命,什么时候不是一战定生死?”李世民朝长孙无忌说道:“那日若不是敬德舍命救护,我已经死在薛举槊下。谨慎不等于怯懦,前怕狼后怕虎,还打什么仗?趁早死了算了。”   “那你有几分把握?”   李世民看看尉迟恭,后者摇摇头:“一成都没有。”   “那不是送死?”长孙无忌虽然没有失态到喊出来,但是说话语气已经不自觉地变得有些焦躁。   “俺说得是实话。宋金刚那厮用兵是把子好手,咱们恒安甲骑又是偷营的祖宗。拢共那么点人,和突厥人硬拼早就死光了。我们能守住云中还能杀得突厥人哭爹喊娘,靠的就是偷营、夜袭、打埋伏。整日打雁的不会让雁啄了眼,何况你们的兵马也不太会打这种仗。就算偷营得手,也得想好怎么对付薛举和他手下的铁骑兵。薛举是夜眼,白天晚上对他来说没分别,偷袭对他影响有限。咱们这没人是他对手,到时候只要他带着铁骑兵挡住咱们势头,宋金刚就有时间整顿兵马。偷袭打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让对手喘不上来,就能要他的命。可他要是把气喘匀,就该要咱的命。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胜算。要是在恒安,这时候就该抽签,去的人喝酒吃肉找姑娘,留下的准备养活这些送死袍泽的家眷。”   “那……那还打个什么。”长孙只觉得一阵无力。听尉迟恭这么说,李世民苦心孤诣想出来的办法,根本就用不上反倒是会送死?既然如此,索性不去才对。   李世民道:“难道守在这里就有活路?等到军粮耗尽一样是个死。再说咱们也不是全无胜算,敬德说得只是正常情形,但是打仗打得就是这一线生机。乐郎君八百破十万之前,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能打胜仗。他能,咱们就能。吩咐下去,杀三千匹战马,给玄甲骑的兵士吃饱饭。今晚某率领玄甲骑偷刘武周的营。胜负生死,就看这一遭!”   长孙无忌心知,李世民这是要孤注一掷拼命。夜晚之间变阵不易,自己对于墙阵未曾全面掌握的短板,可以被掩盖住。拼着玄甲骑元气大伤,也能兑掉刘武周大半条命。不得不说,这未必是好主意,却是当前处境下,唯一的破局手段。   尉迟恭未曾作答,但是从他神色看,显然也支持李世民如此。长孙正准备传令的当口,忽然阵阵号角声传入耳中,尉迟恭、李世民同时皱起眉头:突厥人又来了?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射天狼(十七)   号角声呜呜响动,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令人胆寒。   晋阳宫其实可以视为一座军事要塞,包裹晋阳宫的仓城之内,尽是大业天子用来安插随驾军马的屯所,还有演武调动的校场。   柏璧军寨正对的,便是一片开阔平地,正适合战马驰骋。执必思力与自家叔父执必落落并马立于高处。两人都是眼神犀利面寒如冰,眼睛紧盯着唐军那如同简易城池一般的军寨。身边亲卫一遍遍的吹动号角,另有兵士疯狂摇动着青狼令旗。   披甲持戈乘骑战马的执必部青狼骑兵,在军寨外往来驰骋趟起漫天征尘。箭簇破空声如同裂帛不绝于耳,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随即就被更为密集的破空声淹没。   作为执必部核心力量的青狼骑,到底不是普通士兵可比。虽然说突厥人不善于攻坚,骑兵更不善于直面这种守备严密的军寨。但依旧可以凭借一身娴熟的弓马骑射手段,牢牢控制战场节奏,以密集的箭雨对抗守军的强弓硬弩不落下风。   虽说塞上男儿能骑善射,但是真要是比拼起弓箭等远程兵器,其实并不是汉家子的对手。弓箭射术可以通过训练时长练出来,但是器械工艺,就不是单纯磨时间或是有天赋就行的。汉家精良的工艺以及充足的原料供应丰富的资源,注定突厥人一辈子都追赶不上。你的射术再好,也不如人家用工匠打造的上好弩机射出的劲弩。你的箭术再高明,不能洞穿对方甲胄也是枉然。   尤其是守军有营垒可以依托的情况下,对射就更是吃亏。不过青狼骑这两个千人队,居然就靠两个千人队往来驰骋,骑射攻击和守寨唐军打了个势均力敌!从场面上看,谁也没占到上风。放眼草原八部突厥,能打出这种战绩的部队寥寥无几,单就今日表现来看,青狼骑无愧于草原精兵的身份。执必家虽然之前连吃败仗连少汗都被人拿了去,但是只要青狼骑维持这种战力,就依然可以在草原上屹立不倒。   能打出这等成绩,固然有执必落落指挥有方以及青狼骑训练有素的原因,也和装备离不开。草原上资源匮乏,哪怕是执必部最为核心的青狼骑,装备也就是那么回事。尤其是甲胄方面严重不足,主要靠屡次入寇中原和汉军交战,从战俘以及死尸上缴获的战利品来武装自己。那些甲胄基本都带着血,是用血肉性命换来的。   这样搞来的甲胄注定不成规模而且制式各异,全甲、半甲什么都有,其中又以半甲居多。事实上除了阿史那的金狼骑以外,其他各部的核心骑兵都是如此。名义上的重骑兵,实际就是中原的轻骑兵。谁都知道这样不妥,可是没有甲胄就只能将就。   可是如今的青狼骑却是脱胎换骨,担任进攻任务的两千骑兵,披挂率超过八成。而且这八成骑兵身上,套的都是大隋制式甲胄,使用的也是原本应该列装汉家儿郎对抗胡人的精制骑弓。也正是有了坚甲良兵,这些草原上纵马驰骋弯弓射雕的豪杰,才能够大展身手和汉家弓手打得不分上下。   这些甲胄弓箭来源,自然是汾阳宫宫藏,以及从河东等地劫掠来的战利品。李渊将河东视为自己的后路,秘密储藏了大量钱粮军资,实指望一旦战事不利,可以靠这些物资翻身。又或者以这些财货为基础,向突厥发起挑战。没想到这些物资非但没能发挥作用,反倒是白白资敌。   按说青狼骑仗打得有模有样,伤亡也不算太大,执必叔侄理应欢喜才对。可是两人面上都没有笑容,相反面孔绷得很紧,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并不是两人装模作样,也不是他们真的心大到想要一口就吞下柏璧军寨,而是因为两人都很清楚,这种事本来是不该自家做的。   和刘武周合作只是为了方便进入中原劫掠物资,所谓的定杨可汗也就是个虚衔,谁能当真?对于执必家来说,刘武周就是自家帐篷门口栓的猎狗。用来追赶猎物方便自己捕获,再就是去探险当炮灰,方便自己吃现成的。   像是攻城拔寨这种注定要牺牲人命的事,就应该是刘武周和他麾下兵将的责任。人不够就去抓丁,粮不够就去抢。总之我们执必部扶持你就不错了,还指望我们的将士为你拼命不成?你刘武周有什么资格向执必部提要求?谁给你的胆量?   可万万没想到现在居然颠倒过来,变成执必部的青狼骑亲自攻寨,反倒是刘武周的部下可以在旁观战不必亲自冲锋。这里面的原因,当然不是执必部突发善心,或是贪图什么好处搭上人命,而是因为一个无法拒绝的要求,一个来自阿史那部小贵人的要求!   此番出战,阿史那大汗破天荒地派出了自己的金狼骑。名义上是助战,实际上更像是监视。一开始执必家叔侄都以为是执必部几次打败仗,让阿史那大汗产生了轻视。外加欠下阿史那家的巨债,全指望这次入关寇掠来偿还,人家派人监视也是应该的。可是等到正式发兵才发现情况不对,阿史那派来的金狼骑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两千!这还不算,西秦霸王薛举此次率兵助战,也是受了阿史那大汗的军令。他带来的骑兵共计八千,其中薛举自己的部队就是那三千铁骑兵。其余的,都是足以令草原诸部闻名丧胆的金狼骑!   要知道虽然阿史那部号称控弦二十万,但是金狼骑这种精锐中的精锐也就是三个万人队。这次一口气出动了七千,当真是难得的大手笔。如果说就是两千人的话,执必家还可以认为是来催债的,七千金狼骑,那就未免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来要命的?   不过很快他们的戒备之心就放下了,原来这次之所以如此大的动作,主要还是因为这次出征的人中有一位身份特殊的阿史那家族小贵人,也就是当今始毕可汗的次子:阿史那结社率。   突厥不同于中原,嫡长子继承并非铁律。骨肉同胞也讲究以力为尊,大家各自比拼本领强存弱死。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谁大汗之位落到哪个手里。搞不好这位阿史那结社率就是日后突厥百万勇士的共主。   这么个贵人出阵,七千金狼骑保驾也就不奇怪,对于执必家来说倒也没什么影响。可是没想到刘武周和宋金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居然巴结上了这位小贵人。结果到了攻寨的时候,阿史那结社率一句话:也别光让汉人露脸,突厥人也该显显手段别让人看轻了。自家叔侄就得率领骨干精锐来做这受累不讨好的差事。   他们当然可以用奴兵当炮灰一点点磨洋工,可问题是战场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金狼骑一位千夫长带着本部人马在后方观阵。名义上是助战,实际上就是督战。如果自家出工不出力恶了阿史那家少汗,这后果恐怕不是执必家能够承担的。   草原不是个讲情义的地方,以狼为图腾崇拜的突厥人,向来不介意弱肉强食。执必部几次战败,已经让不少原本服从执必部统领的贵人生出异心,准备取而代之。之所以青狼旗还掌握在执必一族手中,就是靠着始毕可汗的支持。   连自己可汗的位置,都是始毕可汗扶持上去的,哪敢拒绝对方的要求?就算结社率现在还不是大汗,也一样是始毕可汗的爱子,论关系怎么也比自己亲厚得多。哪怕明知道结社率此举的目的是消耗执必部实力,以免日后威胁到阿史那部落的地位,也只能认倒霉顶硬上。   执必落落自然也不会老实到真的拿自家人命去硬啃军寨,两相权衡之下,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以青狼骑主力出战,算是给足了你结社率面子,但是又不让青狼骑真刀真枪去猛攻硬拼。而是就这么往来驰射,利用弓马娴熟的优势和军寨守军比拼箭术。   这种战法虽说对于攻寨来说乃是下下策,而且对于箭矢和马力的消耗都不小。突厥可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宰了执必落落,也不会打这种败家仗。可是现在就得先算人命账,后算财货账。不管怎么说,手下精锐的命也比物资值钱。靠着装备精良,外加调度指挥,这几日始终就是应付下来,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   而且这种打法也不是真的没意义,毕竟守军箭矢有限,进攻方则可以从各处获得补给,更有之前战阵的丰厚缴获。就这么耗下去,肯定是守军先熬不住。从这点看,执必落落的打法也不算有错,那位结社率也挑不出毛病。   只不过被人硬逼着打这种仗,谁的心情也不会好。叔侄两人眼睛看着寨墙,心已经飞到身后,琢磨着有什么办法,能收拾了结社率这个混账东西又不用承受阿史那的怒火。 第一千零四十章 射天狼(十八)   突厥人讲究力量不尚虚名,忠义之类的名号,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大家都是自认为狼的后裔,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那种所谓的“狼性”。哪怕是面对高高在上的狼王,也是表面恭顺,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取而代之。   结社率的确不是执必部所能招惹,而且随着执必部出阵,其安全执必部有义务保全。他有个好歹,始毕可汗必然降下雷霆之怒,那时候谁都不易招架。可问题是这些都不代表他真能骑在执必部头上作威作福,执必部更不可能真的从心里接受这种安排并且高喊少汗英明。你平日里干什么都行,但是不能损害我的利益,否则我就要宰了你!这才是真正突厥男儿该做的事!   再说就结社率目前和刘武周的亲厚关系,对执必部而言也是个巨大威胁。要知道刘武周是执必部扶持上去的,目的就是借用他做开路先锋,帮自己打进中原劫掠。在执必部的算计里,大汗要想进中原,就得通过自己联系刘武周。刘武周要想借突厥的势,也得通过自己巴结阿史那。刘武周自己又不知道阿史那汗庭所在,就算知道也不敢去。那么自己吃这碗中间饭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阿史那的二儿子会随军出征。更没想到刘武周神通广大,居然真的搭上这条线。两下一联系上,执必部就可有可无。人家两家合力把你执必部吃掉不好么?何必让你白得好处。   就冲这一条,结社率也得死!   执必部自己动手杀了结社率肯定不行,但是可以借刀。比如眼前的李世民以及他手下的大唐官兵。至于未来承受始毕可汗的人,自然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刘武周。反正少汗和他交好谁都知道,到时候就让他承受大汗的怒火去。   执必叔侄运用的这种骑射战法虽然了得,但是如果遇到骑兵突击,就难以招架。李世民手下玄甲骑的厉害他们是见过的,之所以采用这种战术,就是希望李世民带着玄甲骑杀出来。自己趁乱就把道路让开,让他直接突击身后督战的金狼骑千人队。   接着青狼骑部队就会趁机溃败搞乱军阵,那位结社率自恃勇武,又是初次上阵不知道天高地厚,特别迷信主帅亲自冲杀那套。这种人最容易死在乱军之中,自己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一两个人合适时候帮一把,就一切都能达到目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唐军怎么还不出来?   一连几天攻击,督战的狼骑换了一队又一队。彼此之间的箭簇也是流水般消耗,可唐军就是咬定牙关不出战,让执必叔侄空自懊悔毫无办法。两人心里也在嘀咕,会不会薛举那个疯子说得是真话?他那一槊,真就把李世民给抽死了?   薛举这厮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道,居然早在多年以前,就和始毕可汗搭上了关系。这些年来,他在金城那边做土豪,表面看是绿林豪侠,实际上则帮着突厥人采办各类物资顺带打探消息。作为回报也得到了阿史那部提供的战马、兵器、铠甲等重要物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起兵之后迅速壮大,很快就跃升为一路诸侯。   这人武艺高强性情粗豪,动不动就动武。偏偏力大艺高,谁也不是他对手。也别说汉人,就是突厥人都惧他三分。是以他说的话,执必叔侄是记得的。自从夏县大战之后,这厮到哪都说自己在阵前槊打李世民。谁要是敢说不信,他立刻就要动武。   执必叔侄事后也问过一些人,得到的情况是薛举这个浑人确实打伤了李世民,但是是否如他所说,这一下就能要命就吃不准。   本来叔侄也是不怎么信这个狂人的言语,可是这么好几天,唐军连出寨交战都不敢,这就让人不得不相信那个混账说得是真话。或许他真的交了好运,又或者说李世民倒霉,真就被他杀了?若果然如此,那么自己的计划肯定是落空,不过于整体战局而言,似乎又有好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叔侄两人认为今天就像前几天一样,会在这种箭簇交错中渡过然后收兵撤队的时候,一阵号角声陡然从身后响起。随后便是一阵接一阵,急促有力的号角争鸣在天地间回响。   按照突厥军中规矩,非大贵人不会用这种礼仪。两人不用看就知道,现如今军中能摆出这种排场的,只有阿史那结社率一人。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骂了一句:胡闹!   执必落落看看执必思力,后者点点头,落落催动坐骑下了高坡向着后方疾驰而去。   军中的指挥不能停,贵人同样不能怠慢。   行不多远,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数面高大的狼头纛旗。而在正中位置,旗杆最高旗面最阔的,则是一面金狼旗迎风舒展。而在金狼旗下,一位满身披挂的少年郎乘胯宝马傲然正坐,双眼直视前方眼神中满是傲慢意味,仿佛天下间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入他的眼睛。   草原苦寒,磨砺出了突厥人坚韧顽强好勇斗狠的性格,也磨得草原男子满面沧桑沟壑。表面年龄往往比实际岁数大得多,便是少年郎也往往看着老成。可是这位阿史那家得少主却是个另类。   溜光水滑细皮嫩肉面白如玉眉目俊俏,如果不是被金狼骑簇拥,执必落落都要怀疑他是汉人假扮的。其一身披挂也是汉家风范,头戴兽首冲角盔,身披大叶札甲,甲叶子在日光下烁烁放光,背披斗篷马上挂槊,战马左右两侧分别悬挂雕弓、撒袋。乍一看上去,活脱就是个汉家勋贵子弟,莫名其妙混到了突厥军中。与身旁这些突厥打扮的护卫军将以及金狼旗显得格格不入。   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切显然和始毕可汗的可贺敦,那位大隋的公主脱不了关系。草原上早就有物议,那位和亲的公主实际是汉人的密探,用妖法迷惑了大汗要让突厥人变成汉人模样。从少汗的打扮和气度看,这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   心里想着马不敢停,来到距离结社率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便勒住坐骑随后翻身下马右手平胸行礼道:“执必落落参拜少汗!”   “不必了!执必部得父汗恩准,亦可自称为汗。你我之间并无高下之分,阿贤设不必多礼。”   虽然打扮像汉人,但是一开口还是一嘴地道的突厥言语。只不过说话的语气,又在刻意模仿汉地权贵,让执必落落说不上的心烦。   不容他发问,结社率已经抢先说道:“我在绛州左右无事,那几个汉女也早玩腻了,想来军前看看,阿贤设不会不欢迎吧?”   “少汗说笑了,执必部永远是大汗的先锋。少汗今日前来督战,我执必部敢不效死!”   “不用如此。我只是在家的时候,就听父汗说过。执必家的阿贤设很会打仗,能帮我们对付讨伐所有的部落,也能帮我们打开通往中原的门户。有朝一日,我们突厥人要到中原牧马,让汉人给我们做奴隶。这一切都离不开执必家那位阿贤设的手段。还要我多向阿贤设学本领,我今天就是来学本事的,阿贤设尽管放开手脚打,让我看看你们怎么攻寨的。回去之后也好向父汗当面说明。”   他嘴上说的很是恭敬,可是全程眼睛都没看执必落落,而是直盯着前方军寨。随后又不阴不阳说道:“听说汉人很会修城池,我们过去就是受阻于坚城,不能打进中原。阿贤设既然是父汗看中的人,攻城应该没问题吧?城都攻得下,这么个小军寨就更不在话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刘武周那个混账,又偷偷说了什么?   听话茬就知道,少汗是来找麻烦的。所谓父汗的夸奖不就是变相威胁?点名了执必部拥有可以威胁阿史那地位的武力,如果自己不听话,就是坐实了执必部不只有这个力,更有这个心。而他后面的话,分明是要逼自己今天就拿下柏璧军寨?   “少汗英明!伟大的突厥将士能够在草原上击败任何对手。但我们的勇士擅长的是骑马而不是爬墙,攻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有的城池,都需要有足够的器械,再就是有汉人为前驱,替咱们的勇士打开城门……”   “对啊,攻城才需要那么麻烦。区区一个营垒就不用了吧?今日我带着父汗册封的两位汉人汗和屋利设前来,就是要看阿贤设的手段。还请阿贤设拿出全部的本事,千万别在汉人面前丢了咱突厥人的脸面!”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射天狼(十九)   刘武周归降突厥并非个例,在他之前就有朔方人梁师都归降突厥,又有依附于梁师都的军帅郭子和,也带着两千骑依附于突厥羽翼下。   随着这次刘武周封汗,这些人也得到晋升。像是早在大隋末年就据昔日统万城而反的梁师都,被册封为大度毗伽可汗、解事天子,听上去仿佛是个皇帝。而依附于他的郭子和,则拒绝了突厥的可汗头衔,最后被封为屋利设,地位和执必落落这个阿贤设相比逊色一点,职权上其实没什么分别,都是负责为部落领兵。无非是大部落才有权设立阿贤设,小部落就只有屋利设。   只听郭子和官职就知道,在始毕可汗眼中,梁师都的地位远不如刘武周重要。不管可汗还是天子名号都不过是个糊弄人的虚衔,在他心里梁师都就是个小部落上不得台面。论起地位还远不如薛举重要。   突厥人只认实力,既然实力不够,自然就没什么尊重可言。此番结社率出阵,连薛举都被调来助战,梁师都又哪能安守疆域?始毕可汗一支号箭,他便和郭子和统率五千骑赶来河东为刘武周助拳。是以眼下柏璧战场上,李世民面对的敌人乃是执必、刘武周、梁师都、薛举四路诸侯,若是把郭子和这个屋利设也勉强算作一路诸侯的话,那就是以一敌五。   今日阿史那带着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前来,摆明了就是给执必部落施压。口口声声让执必不要丢了突厥人的脸面,实际就是断了他的退路。如果他还用之前的骑射战术糊弄,显然是交待不下去的。   执必落落可以不理会刘武周这帮人,但是没法不理会结社率,更不能真让执必部担下在汉人面前丢脸的罪名。要知道突厥大汗既为草原共主,就有权力处置部下部落的财产、人口。无缘无故不能对付你执必部,如今你丢了突厥人的脸面,还不能处罚你?随随便便罚你一万帐子民平分给其余六大部,看看有谁会反对?   说到底还是忌惮执必部这段时间抄掠河东所得甚丰,担心日后挟制不住,就来削自己的实力!这位结社率不愧是始毕可汗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歹毒心思,表面上的骄横跋扈不知天高地厚说不定都是装出来的。   执必落落的脸部肌肉微微牵动,并没有开口。结社率却是没打算放过他:“阿贤设若是有何不满,尽管说出来。几位都是我突厥贵人,有什么话只管讲。若是小王有什么错处,当面说出来就好了,我自会当面向阿贤设赔礼。又或者青狼骑徒有虚名,根本攻不下面前这汉人军寨?那也没关系,只要阿贤设肯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听父汗说过,阿贤设素来慈悲,最怕部下受损。莫不是阿贤设生怕强攻军寨死伤太重?那也不要紧,小王回到汗庭之后向父汗禀报,从我阿史那部麾下拨几千帐子民与你就是,不用担心执必部因丁口不足衰落或是受人欺负。”   “不敢!执必部世代效忠大汗,就算全部战死也无怨言,更不敢有保存实力的念头!”执必落落连忙表达忠心,随后又深吸一口气道:“柏璧军寨内唐军数万,我军目前兵力不足众寡悬殊。且容臣调度本部兵马再行攻取!”   原本执必落落入河东时兵力也并不算太多。但先是在汾阳宫发了横财,后又破晋阳得晋阳宫藏,不但把之前的物资损失都补回来还发了横财,自然就要增加兵力。随着河东战事一路顺利,执必部投入的兵力也越来越多,前前后后投入人马已经超过四万,作为核心主力的青狼骑也有足足一万三千人。再加上强抓的汉人壮丁,兵力可以达到八万左右。这些部队要分别驻守河东各地继续劫掠抓丁,在绛州前线的兵马,大概在五万左右。   这么多的人马当然不可能一股脑都摆在战场上,再说执必落落并不想靠硬拼攻下军寨,所以更不会如此安排。可是结社率此番发难,却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不得不如此。   随着号角声变化,方才还在来回奔驰放箭得青狼骑阵势一变,交替掩护边放箭边撤退。这原本是突厥精锐撤退时候惯用战法,然而今天这些守寨唐军却意识到,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些突厥鞑子马力尚健气力也足怎会如此轻易的撤兵,更别说他们兵马虽然后撤,战旗却不减反增,这怎么看也不是个退兵模样。   情况不对!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帮狗鞑子要玩真的!”   今日负责指挥的,正是大将侯君集。他到底是将门出身,也在尸山血海中打过几次滚,经验见识远胜从前。只一看就知道情形不对。再说身后刁斗上放哨的军兵,已经把梆点快要敲出火星子,那份惶急已经掩盖不住。任谁都知道,这是要出大事!   侯君集吞了口唾沫,二话不说先是狠狠扎了扎鸾带,心里暗自咒骂道:入娘的,若是阿爷有命回长安,定要将管军需的千刀万剐!打仗不发粮,这是让阿爷做饿死鬼?眼下大战在即,值守兵士却连饱饭都吃不上,这仗可怎么个打法?   心里嘀咕嘴上还得大声吆喝,这时候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用大嗓门加军法,把士兵的士气振奋起来。好在这些兵士都知道突厥兵的残暴,真要是落到对方手中,想要求个痛快死法都是奢侈。是以不管士气如何低落,这时候都得咬牙硬顶。   兵士们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抓紧时间取下水葫芦,嘴对嘴长流水,将里面的水全部喝光,随后把葫芦往下面一扔。自有袍泽负责接住打水,再递送回来。按照日常的规矩,这时候应该是取出干粮袋咬几口吃食混着水吞下,这样一会厮杀起来才更有力气。可如今大家的干粮袋都是瘪的,就只能咬牙硬顶用水骗肚子。   射士的手都已经被弓弦割伤,却顾不上疼痛,随便撕扯下一块战袍胡乱包裹,接着就抽出箭矢插在面前。矛兵、刀手都是紧握着武器不吭声,只是拼命地喘息。   其实也不用侯君集或是刁斗上的哨兵提醒,有经验的老军将都能感觉出情况不对。往常就是执必家的青狼旗在眼前晃悠,可今天光是狼头纛旗就出现了三面,更有一面金狼旗迎风招展!这玩意代表什么意思,大家谁还不知道?就算明知道突厥始毕可汗不可能亲自带兵到此,但是心也一样提到了嗓子眼。   对于中原人来说,这面旗就是噩梦。不管是阿史那家的哪位,只要有资格持此纛旗,就不是好相与的。   侯君集一边在寨墙上来回走动高声吆喝振奋士气,一边偷眼往身后看。二郎到底是什么情形?往日里突厥人小打小闹,自己这帮战将指挥就能应付。今天金狼旗都亮出来了,自己这帮人怕是难以承担重任。身为三军主帅这个时候还不露面,将士们怎么会服你?更别说将为兵之胆,没有主帅坐镇指挥,军心必然涣散。就算大家知道和突厥人交战只有死战到底这一条路走,心里有底没底的区别还是非常大。   若是完全靠着血勇硬顶,也难以支持太久。   柏璧营盘如同一条长龙,敌人进攻必然也是从不同地点同时攻击。没有主帅指挥全局,全靠军将各自为战,战局怕是不容乐观。   就在他思忖的当口,对面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变化。只见尘土飞扬旌旗招展,越来越多的青狼旗出现在战场上。大量衣不蔽体的男丁,在突厥人皮鞭抽打下,在阵前缓慢集结。只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这些人都是本地的百姓。他们中既有富户也有乞丐,甚至有些可能是绛州的官吏差役,或者和世家豪门朝中大臣沾边挂拐能扯上亲戚。只不过在突厥人这,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牲口!   他们的地位比奴兵更低,在突厥人眼中其实和牛马牲畜没什么区别,死了也就是死了没什么要紧。平日劳作战时填壕,就算是立下战功也不可能得到任何赏赐。若是临阵不前或是退缩,立刻便是一箭结果性命。   倘若突厥人真得了中原,天下汉人便都是这个下场!   生口上阵既无衣甲也无刀枪,根本就没有战斗力可言。往前是死,往后也是个死。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守军箭簇,再就是拿来填壕沟。所以野战的时候,他们其实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突厥人把他们集结起来,就意味着要用最原始却也是最残酷的方式攻打军寨。   用人命填平壕沟,再用人命蚁附攻坚,大家以命换命以血换血,直到有一方支撑不住鲜血流干为止!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射天狼(二十)   这年月的战争节奏并没有那么快,组织度也不高。突厥虽然号称全民皆兵,但那也只是针对玩命的时候而言,其组织度比起训练有素的汉家子实际是远远不及。是以这种攻坚战对于突厥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执必落落之所以之前不想这么打,自然不是担心生口损失,而是考虑自家人的性命。毕竟生口的作用就是填壕,等到障碍被推平,硬攻军寨的时候,就还得是自家人往上填。执必部虽然得了大笔财货,可是人口的损失并不是靠财富就能换回来的。若是精锐战兵折损殆尽,这些从河东掠夺而来的财宝非但不能为执必部带来富贵,反倒是会成为催命符。   显然结社率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摆出阵仗逼迫执必落落必须采用这种简单原始的方式交战。   柏璧军寨外面已是鼓角齐鸣,旗幡招展貉带飘扬,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执必部大军尽出,数不清的队列人马好像密密麻麻蠕动的蚁群。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号角声撕心裂肺如同群狼嘶嚎。   大量的军队调度不仅是对人力的消耗,也是对指挥官的考验。自古以来兵多累将,大队人马意味着指挥压力倍增,一个处理不好,就成了隋军在辽东那种情况。几十万大军展不开队形战场乱作一团,反倒是容易被对方得手。   尤其现在执必部的前方是大量牲口,这些百姓知道今日被驱逐向前就是让自己送死,哪个会心甘情愿?纵然碍于突厥兵的刀枪不敢反抗,但是脚下都像是趟了镣铐,走路慢如蚁爬。而且东一堆西一堆挤成一团,迟迟形不成阵型。任是突厥兵喊破了喉咙皮鞭不停地抽打,进度也是异常缓慢。   “将爷,天赐良机!现在杀出去,保准杀突厥狗一个落花流水!”   一个老军将来到侯君集身旁小声嘀咕着。   侯君集眉头紧锁并没出声。   老军将连忙催促:“等他们布好阵势就来不及了!现在杀出去,还能少死几个百姓。若是等他们被赶过来填壕,咱可就不好办了。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杀了。咱的儿郎有不少也是本地人,我怕他们下不了手……”   “混账话!第一天当兵么?上了战场哪有什么慈悲?便是亲娘老子,也得照杀不误!再说他们既然落在突厥人手里,迟早是个死。你杀不杀又有什么分别!”   “将爷说的是。可是让他们真攻过来,末将担心……”   侯君集其实很清楚,老军将说的没错。用生口填壕的另一个危险,就是这段阵型混乱期特别容易为人所趁。这时候如果一支精骑杀出去,那些百姓肯定四散奔逃,不光他们的队伍混乱,就连突厥自己的阵型也会被冲散。骑兵只要保持阵型持续进攻,肯定能让突厥人吃个大亏。   自古守城必野战,以骑兵出去袭扰冲锋,让敌人不能布阵,远比守寨来得有用。再说布阵再慢也有完事的时候,等到牲口们被迫压过来的时候,就轮到自己这边倒霉。是以不管是从用兵交战还是从保护百姓方面出发,出战都是上上之选。   但问题是,这事情自己说了不算。   要想破敌就得用精骑,而大唐最精锐的骑兵,现在就在军寨内,但是偏偏不归自己指挥。玄甲骑的指挥权在李世民手里,他不发话谁能动?自己作为将军,手下不过是几千兵马,其中骑卒总数不过千人。这点骑兵杀出去,最多就是让突厥人难受一阵,随后就能用大队骑兵把自己埋了。没有李世民发话,自己出阵就是送死!   老军将挨了两句,就不敢再多口,只能恨恨地朝脚下吐口唾沫:“入娘的,这打得叫什么仗?阿爷不怕死,可是不想死的这么窝囊!”   眼看就到了玩命的时候,军将们对于主将的畏惧远不如平日,主帅也不会在小问题上和军将较真。哪怕是脾气暴烈如侯君集,这时候也只能装聋作哑,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强压着怒火,两眼紧盯前方,盘算着对面有多少兵力自己又能坚持多久。   忽然,身后传来阵阵呐喊鼓噪之声。侯君集正待回头观看,就又听到一阵己方的号角声鸣。紧接着望楼上的牛皮战鼓隆隆作响,很快这些鼓点就被人以接力的方式次第敲响,在整个军营间激荡。   主帅上来了?   这鼓号代表主帅亲临全军准备,所有兵将此时不论是否当值,都要做好厮杀准备。该披挂披挂,该准备战马准备战马。从此时开始直到休兵梆点敲响之前,全军都要保持这种临阵状态。   这种鼓点只有在主帅出现后才能打,否则便要斩首号令。侯君集心头一喜,回头望去,便看到一身披挂的李世民正顺着木梯走上寨墙。   自从夏县兵败之后,侯君集也始终没见过李世民,也不知道他的情形如何。如今看去,只见李世民面色虽然苍白但是两眼有光步履沉稳有力,一看就知道并没有什么大碍,一颗心总算落地。   外敌当面,自家人的嫌隙自然要先放下。不管自己支持的是谁,也不管对于李世民看法如何,都先打退了突厥人再说。   “大帅!”   “大敌当前不必多礼。情形如何?”   “情形不太妙,突厥人要用生口填壕。依末将之见,现在让玄甲骑出战还来得及!就对着金狼旗冲,攻敌必救,肯定能杀突厥人一个落花流水。”   侯君集身旁那几个军将,也都大瞪着两眼看着李世民,期待他快点下令让玄甲骑出去冲锋。平日里这些大爷高人一头,一样是当兵,他们的粮饷都比普通兵士丰厚。要说心里没气纯粹是鬼话。既然多吃多占高高在上,那玩命的时候自然是第一个上。不管冲锋能不能真的一战成功,至少也得让他们去打去卖命才对。   李世民并没有急着下命令,而是来到侯君集身旁,朝突厥军阵观看。侯君集在旁道:“今日这事有蹊跷,似乎突厥人一开始没想这么打,不知道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否则的话,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破绽给咱们。若是等他们布好了阵,只怕这仗就不好打了。将士们腹内无食体力不济,久战只怕难以支撑。”   “玄甲骑……不能动!”   李世民看了良久,才说出这六个字。这句话一说,几个军将全都觉得泄气。若不是平日里李世民待自己这些人恩厚,怕是也要夹枪带棒骂几句不可。   不过李世民不等侯君集劝谏就继续说道:“执必家那位阿贤设是什么手段,咱们心里都有数。还有刘武周新拜大帅宋金刚,也是个善于用兵之人。就连刘武周自己,也是久经战阵的行家里手,他们怎么会露这么大的破绽给咱们?你想想看,金狼旗都亮出来了,怎么会没有防范?突厥军阵看似凌乱,实则自有章法。他乱只乱在步兵,骑卒早就列阵严整。执必落落带兵有方,怎么会迟迟布不成阵。”   “大帅的意思是?”   “执必落落分明是诱敌之计,就等咱们派骑兵出战,他的骑兵便可以趁机猛攻!”   侯君集也是知兵的人,方才为军将说动,又加上眼前局面太过凶险,所以便没想太多。现在听李世民一说,再仔细看去,果然如李世民所说那样。突厥的骑兵其实早早就列好了阵势,只不过这些胡人的军阵不如汉家严整,乍一看还以为是胡乱站的,仔细看去才能看出端倪。   他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出战。若不是二郎好眼力,这下麻烦就大了。相比而言大郎在军略上确实远不如二郎,从武人立场出发,还是跟随二郎这样的元帅才有前途。   只不过这位有前途的元帅,也只是避免自己中埋伏,却无法解决眼下的问题。自己不出去,人家也要杀过来。到那时候又该如何?   方才力主出战的老军将嘀咕道:“大帅的意思是,现在出战就肯定吃亏?”   “不光是吃亏,而是有全军覆没之险。”   “可是末将似乎看到,已经有人去冲突厥的阵了。”   李世民一愣,随后便顺着老军将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发现突厥大军后方尘土飞扬,隐约间还能看到旌旗晃动。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旗号内容。正待他准备上刁斗仔细观看的时候,却听刁斗上的值哨兵士已经兴奋地大叫起来:   “玄甲骑!是玄甲骑!乐郎君来了,我们有救了!”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射天狼(二十一)   铁骑飙发电举,以踏破山河的姿态,出现在突厥军阵后方。   自从夏县之战结束后,刘武周大军的重点,便集中于柏璧方向,但这并不代表,对其他方向就放松了戒备。这支联军中不乏将帅之才,其中更有执必落落、宋金刚这种足以和天下英雄争锋的优秀统帅,当然不可能犯那种疏忽大意的新手错误。   不过他们也知道,目前被围困在柏璧的军团,是大唐目下在关中地区的唯一主力。不管兵力、素质以及将帅,都是李渊能拿出手的最高级别。其主帅是李家次子,军中更有不少李氏宗亲以及世家子弟以及功臣宿将。只要能把他们一举全歼,李唐不说彻底丧失元气,至少也得是伤筋动骨。   前者夏县之战,薛举槊打李世民阵斩永安王李孝基,已经拿了李家一颗人头。这李孝基论辈分还是李世民的叔父,虽然说在李家整个宗族里面还不算至关重要人物,但是一位宗室被斩首,对李唐而言怎么也得算是奇耻大辱。只要能消灭柏璧的唐军,类似李孝基这样的人,肯定还能抓到不少。不管是斩首立威,还是拿了人质和李家谈判,其作用都是非同小可。   有这些原因,刘武周的主要精力肯定是都用在柏璧这,于其他方面是戒备而不是处处严防。毕竟处处严防实际就等于处处不防,说了也是白说。也正是这种布置,给了徐乐可乘之机。   在河中斩王行本尽收叛军之后,玄甲骑稍作休整即刻开拔,自蒲坂渡过黄河,随后便开始了秘密行军。   也多亏现在队伍里除了玄甲本部之外,还有大量出身瓦岗的绿林骑兵。这些人论阵战的本事,不能和玄甲骑老班底以及骁果甲骑相比,但是说到这种秘密行动以及隐匿行踪躲避敌人斥候,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是以大军一路潜行并没有被刘武周发觉,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了美良川。   美良川地势极为险恶,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可供通行。若是在此设伏,便是玄甲骑这等精锐也要饮恨当场。不过也正因为此处地势凶险路狭难行,并不适合大军通过。就算是人能过去,辎重车仗也无法通过,是以刘武周对于此处并没有什么防备。   毕竟李唐如果发兵来援,必然是千军万马。这么多兵将,不说是人,就是所需要的物资就无法从美良川通过,在这设防毫无意义。只安排了一火斥候在此监视,发现动静及时通报,便没了其他安排。   这些斥候看过地形之后,也和自家主将一样心肠。这种鬼地方,撑死就是一支偏师游骑才能通过,还不能带辎重粮草。李家的兵马自己也不是没见过,都是堂兵正阵的打法,不是搞阴谋诡计敲闷棍的材料,不可能从这里走。一连几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人也就懈怠了。   刘武周投降突厥的负面效果之一,就是对于部下的约束能力大不如前。以往大家敬你刘武周仁义无双,是马邑顶尖豪侠,大家以恩义相结生死相托,你说句话我就把命卖给你又何妨?从你投靠突厥人那天开始,豪侠名号便被所有马邑人踩在脚下,边地男儿凭什么还认你这个大哥?   没了恩义就只剩下利益以及军法,大家全都公事公办。你有命令我们不敢不听,可是你又没派大将过来坐镇监督,拢共一伙弟兄,谁还能管住谁?所谓火长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充当铁面无私的执法官,只能随波逐流跟着下面弟兄走。所谓监视就成了偷懒的好借口,大家想睡觉睡觉,想要打牙祭就去山上寻野味。结果就是一伙善战老兵在全无防范的状态下,被早有准备的瓦岗先锋斥候杀了个一干二净,连点动静都没发出。   徐乐的大队人马就此顺利冲出美良川,直接插入战场。   早在大军发动冲锋之前,徐乐已经在高处看明了情形。那飘扬的狼头大旗以及金狼纛旗,外加上即将被驱逐着去填壕的百姓,成功点燃了他的怒火。   虽说生长在神武,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但是这不意味着真的可以对这种事视若无睹全不放在心上。他也看得出来,突厥人是在用计,试图诱守军出寨野战一举歼灭。但即便如此又何妨?你突厥人有埋伏,我汉家子有本领,倒要看看谁才是最后赢家!   披甲、备马!   徐乐此番依旧是清一色骑兵,那些在河中收降的步兵并不曾随行。这三千甲骑人数不算多,但是胜在训练有素战技高超。不是骁果军中精锐,就是绿林中善战老卒。不光是战备武装速度快,更不会被前方虏骑万重的场面吓住从而失去士气。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自然而然地完成整备动作,随后稳坐鞍桥等待主帅下令。   虽然这支队伍前不久之前分别属于三股不同的武装,彼此之间甚至白刃相向。而且由于仓促成军缺少磨合,不管配合还是调度上都存在巨大不足,就连徐家赖以成名的骑兵墙阵也因为操练未久不足以施展。但是当发现自己这次的敌人是突厥时,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不管大家曾经的立场如何,面对突厥人的时候,自当同仇敌忾!这是所有豪杰的共同立场,若非为了对抗突厥,也不必成立骁果军。若非为了对抗突厥,瓦岗好汉又何必一心要走正路归顺大唐?自家人关上门或许谁看谁都不顺眼,但是面对外敌的时候,大家就是共进同退生死与共的手足!   徐乐也觉得周身热血升腾,虽然一路急行鞍马劳顿,之前大战宇文承基时的旧伤并未完全恢复,内伤外伤都影响自己施展武艺。但是此时此刻,在周身热血驱动下,这些都不算什么。   以往自己的对手虽强,但大多都是汉家豪杰。最多就是和执必部打过两次,但是哪次都不是全力发挥。不是众寡悬殊,就是被人家卡住了咽喉不得不拼命。理想中的带领汉家精骑踏破贺兰山缺,建立封狼居胥武勋那种情形始终未能出现。总算老天开眼,机会终于来了!   麾下汇聚了诸多优秀的将领,更有堪称一时之选的汉家精兵。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自己也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一场硬仗甚至是苦仗,但是那又如何?身为武人本就为战而生,何况自己立志扫荡蛮夷振兴华夏,这种苦仗肯定少不了。比起日后要面对的阿史那本部精锐,这点小战事又算得了什么?   “秦叔宝!你统帅瓦岗兵马为左辅,拿出你们浑身的解数,让突厥人看看厉害。待等冲乱军阵之后,便护着百姓往军寨里逃。若是不开门,便报我的名字。再不开门,你便把军寨攻下来!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某为你顶着。但若是百姓伤亡超过两成,我要你的脑袋!”   “遵令!”   “薛万述!你统率所有原属骁果的甲骑为右弼,拿出你们在幽云和鞑子周旋的能耐。骑射冲锋手段不拘,只有一句话,虚张声势以为疑兵,让突厥狗看不出你有多少兵马。若是遮拦不住时,便也往军寨中撤。”   “遵令!”   “其余人等随我夺金狼旗,斩刘武周!”   所有军将皆同声唱喏,语气刚毅。   无一人退缩,也无一人迟疑犹豫。哪怕是刁滑如宋宝者,此刻也是神情坚毅目光笃定,和平日那种形象全然不同。并非是他突然转性,而是这次的对手不同以往,这次的军容也不同从前。正是放手厮杀的大好时机,这时候谁要是露出些许惧意,今后就注定在人前无法抬头。   “今日之战,我军旨在救民、破敌、杀突厥!只要能活着,军功我来帮你们要,赏赐我来帮你们讨。战场割级者斩!临阵退缩者斩!杀伤百姓者斩!让那帮突厥狗贼看看,我汉家男儿的勇武!”   伴随着一声大吼,徐乐手中大槊高举,三千铁骑化作一条张牙舞爪的铁龙怒吼而出,誓要将今日之柏璧,化为血肉屠场!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射天狼(三十一)   鼓角争鸣!旌旗飘扬!   沉寂多时的战鼓突然响起,把厮杀正酣的青狼骑着实吓了一跳。   三处战场中,秦琼所在的战场压力相对较小,但是血腥程度犹有过之。   三路兵马中,秦琼所部兵马最多,而且也是自己一直统帅的旧部,将帅相得指挥便利,兵将手段也高明按说压力应该最小。可问题是,他们也有着其他两军所没有的包袱,就是那七八千老百姓。   徐乐所说的百姓死伤超过两成斩首,未必真的会落实,但是作为秦琼自己,却不会因此就真的放弃对百姓的保护。若是眼睁睁看着百姓死在自己面前不闻不问,那还算什么好汉?自己今后还有什么脸在江湖上混?   不管徐乐有没有这个军令,他都会保护百姓到底,哪怕是搭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要救百姓,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些老百姓不光是没有战斗力,更重要的是连起码的护具都没有,又没有战斗经验。被突厥人抓了生口之后就只能逆来顺受,现在遇到活路就是乱跑一通。尤其是当突厥人放箭以后就更是混乱,不知道怎么躲避或者往哪逃安全。一个个鬼哭狼嚎胡冲乱撞,完全就没有章法可言。   这种没头苍蝇一样的老百姓,比执必部的青狼骑更让秦琼头疼。前者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去杀,不管说胜负如何,总归是自己打出来的结果不会有缺憾。后者自己却是打不得更杀不得,又没法让他们听令。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李渊对于治下百姓保护的不错。徐乐那帮人之所以表现得训练有素,遇到战事就能迅速应对,除了徐敢的栽培操练,就是生活环境使然。官府不管百姓死活,就知道催租调,突厥人来了你们就自求多福。   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百姓肯定是不相信官府且对官府充满敌意。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警惕性高也是正常的。不管有没有徐敢这样的老将做教头,他们都会自发操练武艺军阵,遇到危险的时候当然就会应付。   河东百姓不习战阵,也说明这里没这个需要。有爱民如子的李渊坐镇,百姓就能高枕无忧。只要安心本业努力完成租庸调就好,别的不用你多想。人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并没有厮杀的需求也就不会练习这方面的技艺。此番突遭大难固然是无力反抗,可是从平日的生活看,显然还是河东百姓活得更为安逸舒适。   按说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进入柏璧军寨。可是秦琼并不敢让他们随便就往军寨里冲。不用问也知道,军寨前肯定有壕沟,否则突厥也不用把百姓拉上前线来填。回头自己救了人,却又让他们掉进壕沟丧命,那和突厥还有什么分别?要想让百姓得救,只能是军寨方面主动配合。   徐乐虽然说过报他的名字,不听话就硬攻。可是且不说这方略能否执行,就眼下这种环境,也没有那个空暇。秦琼只能硬着头皮,带兵死守阵线,尽量不让突厥兵突破防线去杀戮百姓。骑兵阵线呈现出一个弯月形状,百姓就都在这道钢铁弯月的遮护下。   然而这道弯月无疑是脆弱的,不到两千骑兵保护八千多百姓本来就难如登天。何况突厥兵的人数又在瓦岗铁骑之上。集兵于一点突破的话,你这个弯月怎么也是守不住的。   秦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更何况瓦岗骑兵并不擅长打防守战。骑兵讲究机动灵活打了就走,绿林骑兵更是如此。是以他的应对方式就是以攻对攻,带着两百甲骑直接冲入突厥军阵往来冲杀。   以两百骑对数千骑,如果硬拼肯定很快就会被淹没。不过秦琼也是带兵多年的将领,自然知道如何趋利避害。骑兵比之步兵的优势就在于此,不是留在一个地方死磕硬拼,而是发挥机动灵活的优势,打了就跑不和突厥人硬拼,就是不让你组成军阵来冲我的防线。再就是发挥个人的武艺,尽可能多的杀人,直到突厥人胆寒为止。   铁枪之上已经满是血肉,秦琼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自己又中了多少箭。只是尽情地把一身武艺发挥到极致,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敌兵冲破防线杀戮无辜,这便是秦某的胆魄操守!是汉家军将的品德所在!   忽雷驳善于纵跃的优势,秦家的杀手锏杀法,已经不知用了多少次。跟随在身边的两百骑,剩下的已经不足四成。按说这两百人厮杀一阵就该退回去换人,总不能堂堂两千人的队伍,只有两百人玩命其他人都看着。   可是突厥狼骑也不是好相与的,论战斗力或许不如瓦岗甲骑,可是眼光以及战场调度能力并不逊色。他们显然也看出秦琼所部的打算以及短板所在,是以每当秦琼的兵马想要撤回战线,就会被突厥狼骑拼命抵住,就是不让他们两军会合。不但如何,这些狼骑就像是围猎徐乐一样,也把秦琼的兵马当成了猎物,四下围堵缓缓合围,摆出了誓要把这一支偏师先行吃掉,再一口口吃光整个秦琼部队的姿态。   秦琼并非看不出这里面的危险,但是兵力上的差距在这,他也无能为力。自家的兵马若是全力一击,也能打破封锁实现会师。可是这样一来,那些百姓就会暴露在突厥铁骑刀锋之下。在自己的性命和百姓安危之间,秦琼还是选择了后者!只要自己有三寸气在,就不能让百姓被杀戮!   若是无法生还,就多杀几个突厥人,多坚持一刻也不差。反正今日杀得突厥人死伤无数,就算是死也够本了!   面临绝地的秦琼心中非但没有畏惧之意反倒是更添几分豪情,单手持枪一手握锏,大喝一声带着部下再一次发起了突击。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突击,既然如此,那便尽量多杀几个人,让这帮突厥狗长长记性,知道汉家从来不缺豪杰!   枪出如龙,锏出似风,人马行处衣甲平过。狼骑的血溅到秦琼脸上,换来后者一丝冷笑。只会欺负百姓的胡儿,若不是今日阿爷手脚被束缚住,又怎会死在你等宵小手中?   持续高烈度的交锋,对于身体的自然是沉重负累。秦琼也知自己这种状态不可能长期维持,一旦速度降下来或是气力衰减,便是自己丧命之时。不过那又如何?只要今日保住这些百姓,日后让天下都知道我秦叔宝为护卫百姓而死,纵死也无憾!   青狼骑也不是待宰羔羊,而且随着秦琼的体力渐渐流失,青狼骑的反击就越发强烈。若是秦叔宝只想自保,一时三刻间还没人能伤到他。但是眼下秦琼已经萌生死志,只想要趁着有力气的时候多杀几个人,出手完全是大开大合有攻无守的拼命打法,为刀枪所伤便是在所难免。   长刀砍中前胸,在铁甲上蹭出一串火花.秦琼反手一锏,那名狼骑的脑袋便被打个粉碎。与此同时,至少有三根长矛刺中秦琼,可是秦琼不闪不避依旧保持前冲势头不变,在一声大吼中,三杆长矛齐齐断折!秦琼铁枪一记横扫,两名突厥狼骑已经骨断筋折。侥幸不死的狼骑圈马欲逃,秦琼却是双腿猛夹马腹,忽雷驳腾空而起飞跃而出,已然冲入前方狼骑军阵中,和十几名突厥精兵挤撞在一起。就在忽雷驳即将落下的刹那,后腿飞速地向后一蹬随后一收,那第三名狼骑在惨叫声中鲜血狂喷,人如同断线风筝般飞出落地。   秦琼顾不上看他,而是将手中长短兵器抡开,朝着四面八方乱打。只听兵器碰撞的金铁交鸣伴随着惨叫声此起彼落,刀枪乱飞鲜血狂飙!秦琼满身是血,随行的甲骑只剩不到三十人。但是他依旧大吼着挥舞枪锏,将目力所及内的狼骑变成死人。   一部分狼骑已经放弃了对秦琼的围攻,绕过去试图突破瓦岗骑兵组成的弯月军阵。军阵中自然也有军将指挥,可是眼看自家主将陷入围攻眼看随时都有可能捐躯,这些军将以及兵士的士气难免受到影响。哪怕嘴上不说,行动上也难免变得迟缓。失去大将坐镇的军队,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是战斗力已经大不如前。   眼看着前方狼骑硬顶着枪尖刀刃依旧猛冲猛打,瓦岗军的军阵渐渐出现松动迹象。这道本就不牢固的弯月,已经出现多处裂纹,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化作无数碎片!   就在此时,鼓声大作!   柏璧军寨寨门洞开,原本用绞索悬起的厚木板重重落下。木板架设在壕沟之上,自然就有了桥梁。那些百姓见到活路,不用人招呼,你争我夺都往木板上冲。与此同时,无数兵马已经高举战旗自军寨内冲出。   一些被拉扯推搡到后面的百姓看到冲出的骑兵和军旗,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后大声喊道:“别跑了!咱的救星来了!别急着跑!咱没事了!”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射天狼(二十二)   徐乐所部出现得位置并非刘武周大军正后方,而是侧后方向。而这个突进方向的选择,对徐乐的计划更有利。   刘武周这帮人都是沙场老将,自然不会真的把自己背后露出来让人随便捅刀子。哪怕是全心对付柏璧守军,也不会忽略了自身的防卫。执必部眼下大军云集正前方密不透风,大军后方则是刘武周的五千步卒列阵护卫。   这些步兵原本是王仁恭部下,刘武周火拼王仁恭后夺了马邑大权,兵马自然也都落在自己手中。他对于这些降兵并未加以杀戮,反倒是和原本的恒安甲骑一体对待。而且他和王仁恭不同,不蓄私财不养姬妾,所有的财帛都拿来结交将士。是以很快便将这些兵马收为己用,成为自家争霸天下的本钱。   王仁恭世家做派算不上名将,但是其部下兵卒绝非庸碌。王仁恭当日之所以生出割据一方的野心,便是因为马邑的精兵强将确实战力过人。这些步卒当初也是和突厥人真刀真枪拼杀过多次的,以步御骑结阵死战,让不少突厥铁骑撞得头破血流饮恨败北。   他们既有对付骑兵的经验也有勇气,就算是具装骑冲阵,他们一样敢硬顶着死战到底。若是徐乐当真以后方为突破口,即便是以玄甲骑之能,也不可能在一时三刻间迅速破阵而过。而他现在要的就是一个字:快!   骑兵交锋谁控制了速度谁就赢了一半,若是和步兵缠斗浪费时间就误了战机。是以徐乐绕开步兵从侧后突击进攻,这样一来挡在面前的便只是一支骑兵千人队。   这支骑兵千人队亦是执必家青狼精骑,战力自然不弱。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一支甲骑会无声无息从身后出现。他们从哪来的?沿途的斥候死到哪去了?挡不住就算了,怎么连消息都没有发出?   当他们听到那如同滚雷的马蹄声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见漫山遍野的骑兵蜂拥而至,刀枪耀眼甲胄生寒。这些青狼骑的第一反应便是:放箭!   毕竟突厥人的拿手本领就是骑射,哪怕是现如今他们已经得到了大量大隋遗留的制式装备战力大为提升,青狼骑也专门训练过骑阵冲锋。可是乍遇强敌时,第一反应依旧是放箭。   这种深刻在血脉里的反应已经演化为一种本能,甚至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思考更快。看到敌骑接近第一反应就是先拿弓箭招呼几轮再说。而且这支千人队实际就是刚才利用驰射战法和柏璧军寨守军对射的两个千人队之一,撤下来守卫侧后。他们之所以能承担这个任务,就是因为射术高明。对他们来说,自己最厉害的手段就是射箭。乍逢强敌,当然就要用自己最得意的手段对付。   按说这种反应也不算错,可是今天他们的对手,并不是平日里面对的半甲轻骑,他们手中弓箭的威力就大为削弱。更重要的是仓促接战,弓手并不具备距离优势,弓都来不及拉满,箭就要射出去,否则长矛就要戳中前胸。这种情况下射出的箭力道大为不足,纵然突厥勇士骑射为本,对于重甲骑兵而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叮当作响声不绝于耳,大部分的箭都被骑兵以兵器格挡招架出去。纵然有一部分箭矢命中,杀伤力也远远不够。这些被重重铁甲包裹的汉家儿郎一个个仿佛不死之身,有的连人带马身上带着十几枝箭,依旧勇猛冲杀,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哪怕是和大隋官军打过无数次交道的青狼骑,这下也有点手忙脚乱。毕竟这种具装骑因为成本太高,边地并不多见。恒安甲骑虽然有甲骑之名,但是真正的具装骑也没多少。便是被当作宝贝的那一营重骑兵,装备程度和玄甲骑也是比不了的。   可就是这一营重装骑,已经能扛得执必部一个部落万分难受。现如今是一个千人队,对上三千远比昔日恒安重骑装备更为精良的甲骑。即便是青狼骑如今装备远胜从前,却依旧是难以抵挡。   徐乐一马当先手中大槊舞动如风,左秦琼、右万述手中兵器也是化作钢铁旋风,在突厥军中疾扫而过,带起无数血肉。伴随着突厥人凄厉的痛呼声,已经在突厥军中杀出三条血肉小巷。   大军在行进过程中一分为三,边冲锋边变换阵形。别看突厥人号称马背民族,论起阵型配合组织调度,又如何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汉军?这种冲锋变阵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不可思议。本就因为战法错误一开始就陷入被动的青狼骑,随着玄甲骑突然变阵,就变得更加慌乱不知所措。   眼看着自家兵马已经乱作一团,甚至有的青狼骑已经顾不上自家阿贤设的军法,掉转马头就要逃跑。带兵的千夫长勃然大怒,大叫着:“退后者斩!”催动坐骑高举铁棒直取秦琼。   他是认识徐乐的。作为执必落落麾下爱将,前者执必部进犯马邑时,他便是千夫长。亲眼见过徐乐的神威,知道自己若是和他厮杀跟找死差不多。是以仓促间便选了唯一一个不用马槊的汉人军将。   虽然秦琼给人的感觉比徐乐还可怕,但是这位千夫长和汉人打交道多了,也多少知道些汉家武人的路数。但凡是名门之后或是有手段的大将,大多会选择马槊这种兵刃。只有和自己一样的野路子,才往往会用各种奇怪的武器。秦琼的大铁枪确实看着吓人,可毕竟不是马槊。按照汉人说法,这就不是贵人的兵器。或许这个钢铁巨汉和自己一样,都是平民出身,靠着气力以及军中杀法混饭吃的。打徐乐打不过,打这种人或许还有点希望。   这也是执必落落军法太严,让这位千夫长只能如此。他兵败已经是大罪,如果也和部下一样落荒,不光自己要杀头,就是全家也要被贬为奴仆,从此再无出头之日。今日唯有拼着性命,为家人求一条后路!   他怒吼着举着铁棒直奔秦琼,秦琼也不理他,手中铁枪劈面便刺。这名千夫长手段也自不弱,早在交手之前就想好了方法,手中铁棒运尽全力将铁枪向外一格,随后便准备借着二马错蹬,对手铁枪无法及时兜回防御的空当,一棒子砸碎这汉将的脑袋。   一声金铁交鸣火花四溅,震得人两耳生疼。   这名千夫长不能说想的不对,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和他想的不一样。这用尽全力的格挡,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把铁枪崩飞出去,甚至连它的前进趋势都没能影响。就只觉得虎口疼痛欲裂,两臂酸麻,而那条铁枪就这么在自己目光注视下径直刺入了自家胸膛。   “这是哪来的力士?怕是只有姓薛的疯子,能和他比比力气。”   这位千夫长临死前,就只剩下这个念头。秦琼却根本不在意他想什么,只是把大枪一甩死尸就飞出去,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继续舞枪冲锋。   徐乐的军令里面,最让秦琼满意的一条,就是不许战场割级。今日阿爷就是要放开手脚杀人的,不管是突厥人还是为突厥效力的汉人,只管放开手脚杀就是了。割什么级?那不是耽误光阴么?有那个工夫,多杀几个突厥人不好么?再说眼前那么多突厥人,哪里割的过来?   区区一个小军官算什么,那个什么阿贤设还有什么金狼旗,拿了他们的脑袋才有面子。   秦叔宝只觉得自己出世以来,属今天杀得最痛快。兴起处一声长啸,胯下忽雷驳也是一声嘶鸣,带领着瓦岗骑兵在战场上跑出一道弧形,沿着外沿朝突厥军阵直冲而去!   若是此刻在空中俯视就会发现,唐军甲骑已经从一条长龙变成了三条,大军分别顺着三个方向向前推进。其中以左军、中军推进速度最快而右军稍逊。但这并不能证明右军无能,相反在这种调度下,右军就像是武师屈肘回臂,任谁都看得出来,一旦这一拳捣出,势必是最为有力也最为致命的一击!   阻挡着他们进攻的障碍已经被突破,执必部的大军暴露在骑兵面前。虽然从人数看,是执必部的兵马占据了压倒性优势。单是从气势上则是颠倒过来,在徐乐和部下眼中,这些突厥人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自己才是猎手。根本不容执必落落作出反应,三队铁骑便已摧枯拉朽之势撞入了突厥军阵!   执必落落布阵自然不会露这么大一个破绽,但是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对付李世民身上,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一支精骑裹粮而行,抛弃了辎重物资,轻骑直进美良川。更没想到自家部下如此不济,居然连迟滞对方一时三刻都做不到,就被打穿了阵型。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还好,最可怕的是,执必家的那位少汗,自己的好侄儿执必思力,居然也出了问题!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射天狼(三十二)   旌旗如林战马如龙,马上骑士持长枪着黑甲,与徐乐所部装备、旗帜一模一样。   当先一将满身具装手持大弓,背后的认旗却是三军司命专属帅旗。左右各有一员大将遮护,这自然就是大唐武德天子次子,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玄甲骑!大唐的皇子带着大唐第一精骑出阵了!   要知道玄甲骑的威名已然响彻关中,河东之地自然也不会一无所知。尤其为了扬威外加震慑周边,李渊之前有意在民间造势。所以不少人知道玄甲骑的威名也识得他们装束。眼下一看就认出来,自柏璧军寨中杀出的,正是大唐第一精骑!   他们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夏县之败,只知道自家甲骑天下无敌。圣人就是靠玄甲骑打下了偌大江山,在他们心中,这玄甲骑其实就是天兵天将。只要他们一出现,天大的事也都可以化解。至于说为什么这支天兵天将会困守军寨,甚至徐乐所部出战之前,他们都没打算出来搭救自己,就不是百姓所能想的事情。他们只知道自己有救就足够了。   原本这么多百姓胡乱冲撞踩踏又要争着上木板过壕沟,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倘若是再让他们挡住大军前进方向,结果就更是难以预料。可是当他们看到成千上万玄甲骑蜂拥而出的情景时,心里瞬间就有了底。甚至不用人吆喝整顿,便自发停下了脚步,主动让开道路便于大军通过,好去杀那些突厥贼兵。   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望着滚滚而过得铁骑,忽然瘫软在地,用力捶打着地面,高声呐喊着:“报仇!报仇!”   说起来突厥作为游牧民族,马战本来是强项。哪怕是面对汉家精锐甲骑,也不是没有抵抗之力。前者夏县大战的时候,双方成千上万骑兵混战厮杀打得天翻地覆,不说结果如何,至少场面上可以不落下风。不至于说玄甲骑一出现,部队就没了战斗力,任人家随意宰割。更何况之前本就是为了诱杀玄甲骑做的布置,按说现在就算李世民精锐尽出,执必部一样有一战之力。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徐乐的出现而改变了。   之前的种种布置都用在了徐乐身上,现在执必部根本没有任何手段拿来反制大唐骑兵。相反由于徐乐所部的厮杀,双方已经绞在一起,突厥军没法列阵。这时候唐军大队人马杀出,青狼骑如何抵挡?   一部分青狼骑自发迎上去试图拖延个一时三刻,给自家兵马赢得整顿列阵的机会。可是数量实在太少,和铺天盖地的玄甲骑根本没法对抗。一个百人队上去,眨眼间就退下来。就这一进一退不过是眨眼间事,兵马已经损失了七成以上。   铺天盖地的钢铁洪流,将青狼骑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包围秦琼的执必狼骑再如何善战,这时候也没法颉颃。突厥骑兵一边发出阵阵呼啸,一边催动坐骑四散溃逃,眨眼之间就逃得无影无踪。   李世民手持大弓连发三箭,每发一箭必有一名狼骑落马。但是李世民根本不看这些,两眼紧盯执必落落所在,催动坐骑带领大军直扑执必落落而去!   “徐乐从一开始便是这个算计,以自己为饵,诱杀咱们的阿贤设。若是那支骑兵偷袭得手,阿贤设掉了脑袋,唐军自然就可以轻松得胜。即便是不成功也不要紧,只要执必落落不逃,自家的性命就送掉了一半。和执必部相比,徐乐的三千骑确实不多。可是和柏璧寨的唐军加在一起,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坡之上,结社率看着滚滚而来的唐军,神情依旧从容。其实就算是唐军加上徐乐的三千骑,在人数上也不占优势。可是徐乐的三千骑所发挥的作用,普通三万骑都比不上。正是他成功的表现搅乱了突厥军阵,导致当大唐主力真的杀出来,执必落落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原本的陷阱现在变成了催命符,不但没能抓住野兽,反倒是丢了诱饵。对于一个猎手来说,这种情况自然是充满了危险。而作为猎手的同行者,按说阿史那有充分的力量加以援手。可是他非但没有派出金狼骑阻击的意思,反倒是朝刘武周道:“小王有些困倦了,劳烦定杨汗陪我回去。”   “遵令!”   众人谁还不明白?阿史那这就是压根不想管执必落落死活,也不在意这场战斗的胜负。这时候谁要是再说救援执必落落,纯属脑有贵恙。是以也就没人多说什么,都乖乖陪着阿史那向营盘撤退。至于说那些金狼骑则还要等一下,毕竟也是八千来人,就这么一窝蜂往下退搞不好要出大乱子。他们虽然没想过救执必,但总得保住自己。是以要先在战场上列阵警卫,等到阿史那撤下去之后再徐徐退兵。   刘武周能够明白阿史那打压执必的用心,但是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就算是阿史那看执必部不顺眼,也大可等大局稳定之后再说。先夺了关中、长安,或者是整个中原。之后再慢慢收拾打压执必部也不晚,为何非要挑这么个节骨眼,就不怕耽误了战局?   事实上对于结社率来说,就连这次战役的胜负也没那么重要。打到现在阿史那部能发的财已经发的差不多了,就算是地盘被夺回去,于阿史那而言损失也不大。至于说趁机夺取关中甚至牧马中原,这种事就连想都没想过。倒不是说阿史那没这个野心,而是始毕可汗很清楚现在还不到时候。   中原群雄逐鹿之战还没有彻底结束,不少诸侯依旧保持元气。这时候自己入关,他们必然同仇敌忾和自己作对,这自然是犯不上。再等等,等到中原群雄打到两败俱伤,各路豪杰或死或逃,民生凋敝十无一存的时候,数十万突厥健儿纵马南下,到时候谁还挡得住?   时机不到事情不能做,不光是自己不能做,也不能让执必部做成。这打算不能让刘武周知晓,否则还怎么让他为阿史那部落效力?反正这厮胆子小不敢问,就让他糊涂着吧。至于执必落落……他的死活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执必部的元气受损,他这个阿贤设本事再大,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在即将退出战场的时候,结社率最后瞥了一眼战场,正看到那高大的青狼战旗颓然倒下,至于执必落落的死活则看不清楚。   结社率不再多看,催动坐骑离开战场。到了这一步,自己的目的基本都实现了。至于执必落落死活就那么回事,自己已经不关心了。   结社率撤出战场的同时,李世民和徐乐,也在战场上重逢了。眼看满身是血的徐乐一槊打倒青狼纛旗的雄姿,李世民掀起面覆高喊一声:“阿乐!”   随后整个人在马上略略一斜,险些跌落鞍桥。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射天狼(二十三)   正如李世民所判断的,执必落落带兵多年,便是草原八大部的阿贤设对比,执必落落的才具也是数一数二。以他的手段,即便是仓促间被迫改变策略强攻,也不可能露这么大的破绽给唐军。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引李世民出寨野战,他好一举歼灭唐军骑兵主力。如果有机会,就让自家兵将裹在唐军败兵里进入军寨趁机夺下营盘。就算做不到,也能收兵罢战。只要自己能在野战中大败唐军,阿史那结社率就得承认自己的本事,更无法把令突厥蒙羞的罪名丢到自己头上。说到底就是只要有一线机会,他就不希望用执必部自家人去打攻坚战,自然是能争取就争取机会。   做戏要做足,这种伏击战要想成功,就得把样子装像,而且各方面都得有人调度。有人要负责正面战场调度,做到乱中有序既不能让人看出破绽,也不能真的乱套被人一举端了营盘。又得有人负责指挥外围骑兵,在合适的时机发动围攻,把出寨唐军消灭。   往日里这种事执必落落都是交给麾下大将,可是今日面对李世民这等统帅,他也不敢大意。是以正面诱敌的指挥自己亲历亲为,而指挥伏兵的重担,就交到了执必思力手里。虽然自家侄儿有着一堆臭毛病,但是行军打仗的手段还是有的。而且前者被擒之后,执必思力也算是脱胎换骨。   经历了几次挫折,知道了天高地厚,人也变得可靠多了,不像过去那么骄纵自傲,也不再藐视天下英雄。自家兄长偏爱这个儿子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执必家第二代中,论才学天资,执必思力不做第二人想。之前是因为被宠坏了,所以难免有些纨绔秉性。如今心性一变,便是个足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执必落落知道自己已经被阿史那家盯上,生怕不知几时就遭了这位草原狼主的暗算,所以也有心栽培侄儿以为日后打算。让他指挥执必部一万两千青狼骑准备伏击出寨唐军,也是锻炼的一部分。以执必思力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能力,也足以胜任。   军寨里面的唐军不曾出来,反倒是背后来了对手。执必思力就应该随机应变,调动手中的青狼骑做出应对。可是当执必思力看到徐乐所打出的军旗,以及一身玄甲头戴怒目金刚面覆跨骑吞龙的徐乐之后,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有几十息的时间,既没有军令下达也没有任何言语,就那么木木地立在那一动不动。   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位执必家少汗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嘴唇抖动不停,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却又听不出是什么内容。只隐约听到一个“败”字!   沙场瞬息万变,哪怕是现在的战争节奏没那么快,也不允许堂堂主帅这副模样。何况徐乐所部本就是以快打慢,纯骑兵杀出,就是为了保持速度不让人有反应机会。你全神应付还嫌不足,这么一发傻登时就要了命。   执必落落指挥的诱敌部队主要是以步兵为主,其成员大部分是奴兵,再就是掠夺来的生口。真正的战兵不过三千,青狼骑就更是只有一个千人队负责护卫安全。在计划里,他们的作用就是诱饵,负责拖延唐军脚步,方便执必思力的精锐发起围攻。是以从表面看兵山将海,实际战斗力并不高。   作为马背民族,突厥步兵战斗力并不高。由于草原的特殊环境和军事体制,突厥士兵的组织度有限,个人技艺高明,结阵而战的能力不行。步兵偏偏又是最重视配合和组织纪律的兵种,是以突厥的步兵始终是个短板。只能靠骑兵野战把汉军机动部队消灭之后,才能派出步兵一点点磨,攻破守军的城池军寨。   未曾结阵,又没有多少训练的奴兵步兵遇到势头正盛的骑兵,结果不言而喻。眼看着上千具装甲骑呼啸而至,方才还挥舞皮鞭刀棍如同凶神恶煞的突厥奴兵,一下子就慌了手脚。再严苛的军法,这时候也控制不住魂飞魄散的兵卒逃亡。奴兵们一时间也顾不上砍杀牲口或是阻击骑兵,丢了武器撒腿就跑,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   其实这种情况,他们自己也曾经见识过好多。许多汉家百姓农夫遇到突厥人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选择,其结果就是把后背卖给对手,让人家杀起来更方便。当时这帮奴兵也曾经嘲笑过汉人懦弱活该被突厥勇士杀戮奴役,如今风水轮流转,才发现自己并不比汉人出色。就连死法也是一样。   他们这一逃,反倒是方便了瓦岗军杀戮。背对自己的敌人,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还有什么可怕?秦琼手中铁枪舞动如飞,口内不住大呼:“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身后左右的骑兵也是有样学样,或是矛戳或是刀砍,还有的干脆就是用战马去撞。眨眼之间战场上已是尸横遍野,不知多少执必部奴兵已经命丧异乡。   那些被驱赶过来准备填壕的百姓,本来就盼着有人来救,如今既然来了救星,哪还会待在原地等死?反身厮杀的勇气自然是没有的,但总是懂得逃命。庞大的人群如同海潮一般冲向柏璧军寨,不同的是这次不是被强行驱赶着填壕送死,而是试图为自己找到一线生机。   秦琼也并未因为杀得兴起就忘了自己的使命,骑兵成功一路碾碎突厥奴兵的所谓军阵之后,随即兜了个圈子又转头杀回来。那些在上一次冲锋中侥幸逃得活命的奴兵还没等把气息喘匀,就发现那些要命的铁甲阎王又回来了。   他们哭爹喊娘地拼命逃跑,心中也有个疑问升起:这帮汉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盯住自己不放了?阿贤设大人明明就在后面,他们怎么就当没看见?光打自己这些奴兵有什么意思?   按照常理而言,骑兵破阵讲究的是一鼓作气。趁着奴兵被打得崩溃敌方阵脚动摇的机会,立刻挥师疾进一路向内冲杀直取执必落落才对。没想到这支骑兵居然就在外圈反复冲锋,在奴兵身上反复踩踏,偏偏就是不往里杀。这不是给那些战兵布阵,以及执必落落撤退的机会?他们这么做是图什么?总不会就是为了那帮百姓吧?   在突厥人的眼里,这些百姓就是两脚牲畜毫无价值。比起军功、缴获,两脚牛羊算什么东西?难道真的有人会蠢到为了这些人,放弃到手的军功?这怎么可能?便是昔日隋军精锐,也不会这么做,这帮人又是怎么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徐乐安排的用心所在。秦琼所部瓦岗军本就是出身于民间,单论对百姓的感情,远在那些骁果甲骑之上。在绿林中打家劫舍没有办法,一旦有机会救人他们还是能够把百姓死活放在军功利益之上。若非如此,当日瓦岗得了洛口仓之后,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把粮草发给四方饥民。   不过这也是执必思力那边出了问题,否则也不会让他们的掩护那么顺利。由于他整个人木在那,导致执必部的调度出了大问题,作为主力的青狼骑无令不敢擅动,导致战场上没有足够的力量牵制秦琼所部兵马,自然就只能任他随意驰骋。   骑兵不比步卒,没办法用军阵隔绝战场,制造一个安全屏障。就只能靠这种笨办法,用战马往返冲锋的方式,在战场上划出一条线。只要百姓逃过这条线,就可以得到暂时的平安。秦琼就是在用这种方式完成军令,尽量拯救那些无辜百姓。   只是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执必部抓的百姓生口足有几万人。虽然说如此庞大的人群不可能都拉到战场上,但是就当下而言,用来填壕的百姓也得有七八千。如果放任他们随便跑,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自相冲撞践踏造成的伤亡数字也足够惊人。是以秦琼这边不但要往返冲锋救人,还要分出数百骑兵负责组织引导,让百姓有序而行,不至于死在自己人手里。这样一来速度自然就上不去,对于秦琼来说这些百姓其实就是个负累。   百姓不曾完全得到解救且摆脱凶险的前提下,自己的骑兵就只能在这个区域内来回移动不敢离开。骑兵的机动灵活优势发挥不出来,对上无牵无挂的突厥狼骑,未曾交手先就吃亏。   这一点秦琼看得出来,执必落落自然也看得出来。这位能让阿史那部金狼汗另眼相看乃至要出手打压的阿贤设,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虽然乍逢巨变却丝毫不乱,两眼扫视战场,眉头微微皱起。   “黑骨!你去缠住面前这些汉狗!抵不住他的兵,便去杀那些生口!只要把人给我钉在那就行!”   “诺!”   名为黑骨的突厥军将,正是拱卫执必落落那个青狼骑千人队的千夫长。他一声长啸抽刀在手,带领着自家本部兵马朝着秦琼军阵冲去。   执必落落随后又吩咐身边仅存的二十几个卫士:“走!随我回去,帮咱们少汗回魂,顺带把这些汉狗杀了,给少汗压惊!”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射天狼(三十三)   李世民能够出击的这么及时,主要是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他在寨墙上看得分明,已经看到徐乐所部的动作,自然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出配合。第二,则是因为步离的通风报信。   徐乐之所以让秦琼保护百姓进入军寨,甚至说出不开门便给我攻寨的话,就是因为他派了步离去通传消息。由于事发突然,步离没办法提前进入军寨,只能这时候进去。她长于刺杀拙于战阵,这种大规模征战的沙场,让她上去还不够操心的。是以安排她给李世民送信算是人尽其才,也是避免她遭遇意外。   勇猛不等于莽撞,徐乐很清楚,自己要想指望三千人就消灭刘武周全军,纯粹是白日做梦。之所以说放手杀人,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身后有数万唐军做后盾。比战阵比战力还是比兵马多寡,你执必部都不占优势,我又有什么不敢?至于说敌人全军压上的问题,第一没那么容易,第二真的到那一步也没什么关系,开打就是了。李世民没准备好,难道你突厥就准备好了?   如果都是在仓促状态下决战,自然就是比拼平日的积累和训练。这方面唐军怎么也比突厥人强得多,要是连打这种仗的胆量都没有,那还是趁早解甲归田别在军中胡混。   至于出阵的时间,则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玄甲骑从集结到出战,总归是需要时间。何况李世民是三军主帅,他想的东西和徐乐并不一样。百姓要救徐乐也要接应,可是军寨也不能不要。如果不把防务布置周全导致军寨有失,李世民同样无法接受。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耗费光景自然不短,玄甲骑也就不得不经历了一场苦战。其实这也正常,如果不是之前那场厮杀吸引了执必落落全部注意,让他必须拿出全部精力应对,李世民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把执必部打得落花流水。   其实李世民身上的伤并没有痊愈,薛举那一下子总归不是儿戏。即便不至于伤及性命,可是对身体还是有所妨害。李世民想出的骄兵之计,固然是克敌制胜手段,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确实有问题顺势为之。只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唐军当下处境何等危险。若是自己再示弱,尉迟恭等人没了心气,这一战就彻底没了指望。   所以在营帐内提出劫营主张的时候,他其实多少有点强撑场面。完全是靠一口气硬顶着,不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虚弱。可是如今一见到徐乐,心里就有了指望。人一旦有了指望,自然就来了惰性,那口气散去人便顿觉周身无力伤痛发作,在马上也难以坐稳。   徐乐连忙上前一把扶住李世民,低声道:“主帅不可示弱。”   “乐郎君咱们回去?”   “我还得再做件事。”徐乐说话间单手提马槊,另一手松开李世民胳膊,将他手中紧握的大弓抓在手中。李世民连忙松手递弓,同时将马上几个撒袋一股脑全都递给徐乐。徐乐却不多要,只取了一个撒袋放在马上,随后圈转坐骑单人独骑朝着金狼骑直冲而去!   战场上依旧在交锋。执必部并不是兵败如山倒,游牧民族弓马娴熟的优势,在逃命的时候也能得到体现。步兵该舍就舍,骑兵没命地逃。铠甲刀枪能扔就扔绝不贪恋,反正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本来就是抢来的东西,日后设法再抢就是了。   还有一部分则是留下来死斗,这些人其实也知道自己成了弃子。可是畏惧执必落落军法以及执必部那残忍的规矩,为了妻儿老小考虑,明知是死也咬牙硬扛。有他们在,战事一时还结束不了,只不过大局已定不会有什么变化。   金狼骑和青狼骑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不管战场情形如何,他们始终是以置身事外的姿态观看,不曾对青狼骑施以援手。而玄甲骑在没得到李世民命令的前提下,自然也不会主动招惹这么一支看上去就不好对付的强兵。彼此之间保持着某种默契,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   直到此刻,徐乐竟然打破了这种平衡,冲过青狼骑乱军,直奔金狼骑冲来。沿途所遇的青狼骑或是执必部战兵,都已经是失去指挥的残兵败将。不管再怎么拼命,都没了军阵中最重要的组织和配合,自然也就拦不住徐乐的战马。手中大槊挥处,见人见马都是一槊,很容易就杀出一条血路。   为了保持军阵严整,金狼骑撤退的速度并不算快。不同于执必部那种仓皇而走的慌张,金狼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严整阵型徐徐而行,这种战场表现其实更像是一支汉家军团。乃至让徐乐忍不住怀疑,那位和亲的大隋公主,是不是不光人嫁了过去,也把其他的一些东西也带了过去,让这草原第一部落变得越来越像中原王朝。   眼看徐乐单骑冲来,金狼骑亦有了些许骚乱。自金狼骑成军以来,还从没见过一个人敢来冲自家军阵的。军中已经有聒噪之声传出,有人甚至跃跃欲试,准备直取徐乐斩下他的人头。   不管徐乐的武艺多厉害,此时的行为都是冒犯整个金狼骑,亦是不把阿史那部落放在眼里。身为金狼骑军将,自然要捍卫自家的荣誉体面。可是几个千夫长却大声呵斥,制止了自家部下的鲁莽,相反随着几声号角,金狼骑撤退的速度反倒是比之前更快了。   战场的情形,看上去就是徐乐一个人在追着整个金狼骑撤退。这一幕要是放在草原上,足以惊掉那些草原大汗狼主的下巴。得是什么样的天将,才有这等神勇?能以单骑八千退金狼骑,简直和神仙差不多少。   徐乐其实很清楚,这些千夫长主要是被自己的行为吓住,生怕中了什么计策。金狼骑固然是阿史那家精锐,但是也正因为此,他们的性命就格外重要。只有为阿史那部落建功立业时才能拼命冒险,眼下这种情况对于他们来说无利可图,就不能随便拼命。他们怕的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身后的千军万马。真要是在这损失过多,这些千夫长里面怕是有人就要掉脑袋了。   既然如此,那就帮你们一把!   徐乐的马快,饶是金狼骑退兵速度加快,但是也快不过他的吞龙。眼看其距离自家兵马越来越近,金狼骑中善射之士已经开始抽弓搭箭,朝徐乐瞄准射击。   这些手臂异常粗壮的突厥射士所用的也是草原极难见到的优秀骑弓,其质地、弓力几不逊色于大隋将作监出产的精品。可是比起威力射程来,终究还是不如李世民所用的那张宝弓。虽然箭矢频发,但是徐乐始终在有效射程之外,大多数箭簇对他没有威胁。少有几枚能够接近徐乐的箭矢,也被他随手用弓打落在地。   看上去徐乐冲的急甚至有点奋不顾身如同飞蛾扑火,实际上对于距离掌握的非常精准。知道自己能冲到哪,也知道该冲到哪就停止。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卡在突厥弓箭射程的极限。就是大多数箭矢射不到他,前排的箭勉强可以射到但是威力已经减弱许多,对他形不成威胁。   与此同时徐乐自己则将马槊挂好,人站在马背上,前把推泰山,怀中抱月式,将刚刚从李世民手中讨来的宝弓拉圆。   三支大羽箭搭在弦上,两眼紧盯那面被数千突厥精锐团团遮护的金狼战旗不放。这些突厥兵现在还没搞明白,徐乐到底想要干嘛。看他摘弓搭箭,只当他要反击。却不想徐乐猛然间一声大喝,弓弦松动三箭连发而出!   箭无虚发!   第一箭正中金狼纛旗的绳索,索断、旗落!   第二箭则正中掌旗力士的面门,利箭破面直贯入脑!   第三箭射出时略略慢了一点,而这个慢,也正是徐乐精心计算的结果。第三箭射出之时,正好金狼旗那阔大旗面飞速坠下,利箭破空而至,正好穿过旗面,将战旗旗面牢牢钉在旗杆之上!   原本威武霸气的狼头,眉心处多了一支汉家大羽雕翎。那位始毕可汗得知此事之后,想必会暴跳如雷。而且随着掌旗兵的死,战旗正在一点点歪倒。若是金狼旗今日和青狼旗一起在战场上倒下,突厥的面子就要丢光。   徐乐三箭射出也不停留,圈转坐骑转身就走,不再理会身后那帮金狼骑如何叫嚣怒骂。   今天的情况,肯定不可能把这八千突厥兵歼灭于此。不过自己这三箭也算是个见面礼,告诉刘武周以及他背后的突厥靠山一声:神武徐乐来了!你们休想再嚣张跋扈下去!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射天狼(二十四)   此刻的战场处于血腥混乱的状态,薛万述所部骑兵荡起大股烟尘,看起来杀气腾腾,进攻的速度实际并不快。秦叔宝铁骑突进往来驰骋杀得人头滚滚,但是也始终在突厥军阵外围往返,并没有深入内圈。真正承担起直捣腹心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任务的,还是徐乐和他的玄甲骑。   钢人铁马如墙而进,这种军阵打法突厥人已经见识过。之前李世民的玄甲骑就是用这种战法,在夏县和突厥交战。乃至突厥自己扶持的傀儡之一薛举,也能摆出同样的军阵厮杀。只不过同样的军阵在不同的人手中施展,威力便有了天壤之别。一样的骑兵墙阵,一样的玄甲骑兵,只有在徐乐手中才发挥出了真实威力,只有在他旗下的玄甲骑才是真正的玄甲骑!   但见铁人钢墙组成的钢铁洪流,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冲破眼前堤坝,所取方向并非已经被吓呆住的执必思力,而是正在后方坐镇观阵的突厥八部共主次子,金狼旗少汗阿史那结社率!   要知此刻战场上刘武周各路兵马加起来,林林总总也有数万之众。这些人里面并没有把那些无辜百姓算进去,全都是真正的兵士。其中固然有一些弱兵,但也同样是手中有刀枪能杀人的主。何况能战精锐的数量也不在少数。   光是执必部青狼骑就有一万多人,外加阿史那家八千金狼骑。这是远比青狼骑战力更强,也更为凶悍的存在。阿史那能够威压草原,令诸部不敢违拗。除了麾下二十万控弦之士,便是仰仗帐下三万金狼骑精锐。甚至有人说过,哪怕有朝一日阿史那部落遭遇意外部众死伤殆尽,只要这三万金狼骑依旧效忠于他,他依旧可以横行草原,并且凭借这支精锐东山再起。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元气,再聚集几十万部众。   那位始毕可汗明知道执必落落乃是草原枭雄,还敢把自己次子派来打压他。结社率更是敢摆明了逼执必部消耗元气,也正是因为有八千金狼骑随行护卫。别看金狼骑兵力远比执必部为少,但是结社率有这个自信,倘若执必落落不遵号令,自己就只靠这八千金狼骑,就能把执必部杀个人仰马翻乃至全军覆没。事实上如果不是结社率深得母妃宠爱,始毕可汗都不可能给他这么多金狼骑。   倘若结社率有异心,凭借这八千兵马足以在草原上自立一方,建立属于自己的汗庭部落,成为一支全新的势力。   这些金狼骑成员并不都是突厥人,其中也包括了九姓铁勒、三十姓鞑靼、契丹、奚等部落成员。   突厥四处攻伐,除了进犯中原,也经常攻打其他部落。每一战打下来,都能抓住许多战俘。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被充做牲口供奴兵驱使,承担部落中的苦役。人被当作牲畜使唤,还没有饱饭吃。真沦落到这一步,哪怕不被拉去填壕,也活不了多久。   但是也有极少数人可以摆脱这种命运。倘若是你在战场上表现出色,让突厥人可以记住名字,又或者天赋异禀身体格外强壮,便可以不用做奴隶,而是被带到军中成为金狼骑候补。   这个阶段其实比当奴隶更惨,虽然不用承担苦役,但是依旧没有饱饭吃,而且还要进行各项残酷训练。这种所谓的训练,其实和变相的折磨也差不多。要么是赤着身体扛重物奔跑,要么就是没有任何装具的前提下策马疾驰,再有十几个突厥骑兵用折断了箭头,包着布条的羽箭把你当野兽围猎。   一场训练下来,不管你的成绩如何,只要是排名居末便要斩首。就算你表现突出,那些突厥军将的态度也难以预料,高兴了便是酒肉赏赐,若是心情不好或是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便是劈头盖脸一顿皮鞭棍棒。倘若在这个过程中稍微流露出不满或是反抗,也是立刻就地正法。   如是折腾几个月下来,留下来的基本都是武艺高强且已经被驯服的忠犬。之后便可以吃饱喝足参与训练,但是考评依旧严格,稍有怠惰不是一顿毒打就是人头落地。可即便是通过了以上种种考验,也不意味着就能出人头地,在他们面前还有最后一道关口横在那:神选。   金狼骑的编制永远是三万,死多少递补多少。如果没有缺额,那候补就得一直熬着。有了缺额之后就进行所谓神选,让一批候补全副武装来到一片空旷草场,四周用木栅围着,木栅外则是精锐射手持弓瞄准。这些栅栏内的候选互杀,直到主官命令停止才可以停下。谁想逃跑就地射杀,谁想避战也是就地射杀。哪怕是你用心交战,若是到了规定时间,战场上的活人依旧比缺额多,便要实行抽杀率,主官闭着眼睛用马鞭抽,抽到谁就砍谁的脑袋,直杀到活口和缺额相当为止。   只有通过所谓神选的,才是真正的金狼骑。也不光是对战俘如此,就是突厥本部也没好到哪去。如果没有足够的战俘,就用本部勇士补充。但是规程待遇比战俘也没好多少,毕竟突厥人拿谁都不当人看,对自己人也没太多优待。   如此甄选出来的金狼骑,不但武艺高强且服从性出色,骨子里的反抗意志早就被种种残酷手段消磨干净。只要汗王一声令下,便是要自己的命也毫不眨眼。   这等精锐天下少有,也慢说战场上刘武周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就算什么部队都没有,只有这八千金狼骑,也足以和玄甲骑一较高下。是以当看到玄甲战旗朝着自己所在飞速推进时,结社率非但不惊,嘴角反倒向上牵动露出一丝笑容,嘴里吐出两个字:“找死!”   一旁的刘武周却没有他这么从容,他虽然不像执必思力那么失态,但是当他看到玄甲军旗时脸色也变得铁青。尤其看到玄甲骑朝着结社率冲来,结社率还没有丝毫反应时,忍不住提醒道:“少汗不可大意,这领兵的就是……徐乐。”   “八百破十万的徐乐?”结社率笑容依旧:“早知道就该把那癫子唤来,让他遂了心愿。领这么点兵马就敢来冲本汗的军阵,我是该称赞他的胆量,还是该说他也是个癫子?”   “这……这厮不知少汗厉害,否则绝不敢来寻死。不过徐乐素来胆大妄为,昔日在臣麾下听令时,曾经单人冲阵,斩断执必部青狼王旗……”   刘武周看看结社率,后面的话没敢多说。这位小贵人喜怒无常,若是认为自己轻视他,未来就不好相处。再说这种人脾气都不怎么样,自己越是说徐乐厉害,他可能越是想要看看徐乐有什么本事,到时候反倒是坏了事。只好委婉提醒他,哪怕是有金狼骑护卫,也不代表真的高枕无忧。按说这种纨绔子最是惜命,绝不肯自己冒险。只要他肯走,自己也就可以放心了。   哪知道结社率闻言毫不在意:“哦?这徐乐的胆量着实不小,武艺也确实了得。正好,小王此行,就是要看看中原豪杰还剩下多少,又能否和我突厥勇士一较高下。徐乐这个人既能单骑破阵夺旗,必有非凡处。小王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手段!”   他说话间用马鞭一指身旁的侍卫:“将金狼旗前移三十步,命金狼骑布防守护我军纛旗,旗在人在!”   号角声再次吹响,象征突厥大汗权威的金狼旗缓缓向前,看着就像是要和玄甲骑来个正面对冲一般。只不过在前移出一段距离后,便牢牢扎住不动。而金狼骑也没有像预料中那样朝玄甲骑冲去,而是将自家战旗团团围住以人墙遮蔽。看样子是准备死守战旗,而不是和玄甲骑直接交锋。   结社率看了一眼刘武周笑道:“定杨汗心中肯定暗骂小王荒唐,不知进退,还要拖累其他人。”   “这从何说起,吓死臣也不敢……”   “不敢不是不敢,也就是说定杨汗确实这么想。天气还没那么热,定杨汗为何出了这许多汗?这么想又没什么不对,换做小王不但如此想,还要破口大骂一通才是。你说的没错,小王犯不上和徐乐硬拼,不管输赢对我都没好处。”   刘武周心道,你既然都明白,那还这么做?   可是结社率话锋一转:“可小王若是撤兵,徐乐的兵马岂不是进退自如,如何困得住他?有这面旗在,他便不会随便逃蹿。接下来就看咱们的阿贤设够不够本事把他留下了。”   说到这里结社率脸上笑容逐渐变得狰狞:“徐乐是大唐第一勇士,若是能将他的首级带回去献给父汗、母妃,他们一定非常欢喜。父汗依旧许久不曾有新酒器,我身为人子理应尽孝,你说是也不是?”   “少汗英明,臣望尘莫及。”   刘武周一边恭维,心里暗抽一口凉气:这位少汗看似纨绔,心思却是恁的阴沉,真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他这话半真半假,有的话不便明说只好意会。他这面金狼旗可不光是把徐乐钉在这,也是把执必部给定在这。他要是一走,执必落落完全可以放徐乐所部突围离开。   现在他不走,徐乐也没法走,执必部就只剩下死战到底这一条路。这样死拼下去,不管最终谁胜谁负,结果都是两败俱伤,只有阿史那一个赢家。至于酒器……徐乐的人头可以,难道执必落落的就不够格?到底带谁得回去,谁又说得准?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射天狼(三十四)   柏璧军寨沸腾了!   之前沉默死寂的军寨,忽然间焕发了活力。之前压抑的太久,这次的反弹自然就格外强烈。   今日之战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大捷,别的不说就光是执必部丢下的尸体就已经超过一万五千之数。要知道对于任何一个部落来说,一口气损失这么多兵马,都是元气大伤的事情。就算执必部不至于因此一蹶不振,短时间内也必须低调做人。那些草原上的部落,乃至本部落里面的大小贵人,怕是都惦记着和执必家的人别别苗头。   不说就此退兵,至少接下来的战斗里面,执必部就得掂量掂量得失,再考虑如何交战的问题。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放开手脚猛冲猛打。毕竟他的根基在草原而不是中原。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乐郎君回来了!   如果说对于战局的推演超出大部分军将士兵的能力范围,那么乐郎君回来了这个消息简单明了,也更容易理解。天下无敌的乐郎君来了,我们再不用受苦了!   唐军上下弥漫着这股必胜情绪,原本低迷的士气,瞬间提升到了巅峰。军士们脸上多了笑容眼神中也有了光芒。军寨上下忙得热火朝天,所有人都闲不住,不过大家非但没有一句怨言,反倒是希望这种忙碌越多越好。   这次交锋不光是重挫了执必部的兵马,更是缴获了不少物资。别的不说,光是从战场上缴获的马匹就不下五千之数。如果再加上一部分尚且完好的死马,数量就更为可观。眼下唐军缺粮,有了这批缴获,至少可以让全军饱餐一顿马肉。   玄甲骑的将士承受压力最重,自然也少不了死伤。死者要掩埋伤者要救治,这都离不开人手。是以军营中人声鼎沸人员出出进进,谁若是行动慢一些,肯定要被自家主将打一巴掌,然后骂一句:“什么时候了还躲懒?活得不耐烦了?”   只是人们忙碌的同时,心里其实都有个疑问:乐郎君哪去了?打仗的时候看得到人,怎么打完仗就不知道去哪了?   只有少数明白人知道,徐乐此刻肯定不会在人前出现,而是陪着自家主帅在帅帐内才对。别的不说,光是眼下的局面就值得他们好好商议一番。毕竟这一战虽然胜,却也并没有改变大局。至少从场面上,依旧是贼兵占据主动,而困扰自己这边最大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某也不曾想到,在河东打仗居然会缺粮。”   帅帐内,李世民、徐乐都已经脱去甲胄穿了战袍对坐,军帐虽大但是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都没得到列席旁听的资格。两人面前既没有茶也没有酒,只是放着两个水葫芦。坐定之后二话不说,抱起葫芦一通牛饮,等到把水喝光之后,才又静下心来讲话。   李世民摇头叹息一声:“河东乃是我李家根基之地,按说在此作战怎么也不该缺粮。不曾想居然会落到这种地步,真是惭愧。”   “二郎不必如此,这也不能怪你。若是刘武周自己发兵来攻,或是其他诸侯攻取河东,我军自然不会缺了粮草。就算长安的不发一粒粮草,就凭借你李二郎的名号,还怕征集不到粮草?可是此番你的对手乃是突厥!和他们交战不同于别人,李家的名号就没那么好用了。”   李渊结好世家,在地方上则结交豪强。有了这些豪强地头的支持,李家的统治才能安稳。而这些人是这个时代民间秩序的维持者,中原诸侯争霸天下为的是夺取皇位。不管谁当皇帝,都需要这些豪强帮自己控制地方,所以对他们的很多行为就是睁一眼闭一眼。哪怕明知道他们给李世民送粮,也不会过分追究。而这些人基本也不会死命倒向其中一方,哪怕和李家的敌人有往来,也不至于因此断了李世民粮草补给。   可是突厥就不一样了。他们根本不拿汉人当人,也就不需要谁帮他们维持秩序。以天下为草场,视汉人为牛羊。爱折腾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大不了拍马走人,豪强门阀对他们而言毫无价值,自然也就得不到优待。再加上这帮人手里有钱有粮,反倒是成了突厥人优先攻伐的目标,就今天救出的这批百姓里面就有不少原本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豪右。   这批人被打掉,相当于摧毁了本地的秩序。失去了地方上组织者,李世民自然就征集不到粮草。后方的军粮又迟迟不发,想要解决军粮问题自然就难如登天。   徐乐看着李世民并没就粮草问题再说什么,而是直接问道:“是谁打伤了你?”   “些许小伤不算什么,倒是粮草……”   “某是说,谁伤了二郎?可曾知道这人的名字?又或者是否要了他的脑袋?”   “那倒是不曾。伤我的乃是西秦霸王薛举,这厮今日没上阵,不过日后肯定有减免的机会。再者这厮也会……”   “我知道了。”徐乐再次打断李世民:“他的人头我要定了!伤我徐乐好友,我绝不会饶他性命!”   李世民只觉得心头一热,粮草的话也就没再继续下去。徐乐跟自己并非君臣上下那么简单,而是手足兄弟。见面谈的自然不该是军国大事,而是先说说各自的情况以及境遇才对。   不过徐乐也没有让李世民难堪,立刻继续话题:“军粮之事也不是没办法解决,河东虽然承平日久百姓不习战阵,但是总不至于被突厥人全数抓捕杀戮。落到他们手里的总归是少数,大多数人肯定也有自保之道,这是咱们汉家人多年以来练就的本事,就算突厥再如何凶暴也不会真把我们斩尽杀绝。”   “乐郎君此言不差。某也差人打探过,现如今河东遍地坞堡,都是百姓自发修建而成,借以安身立命。只不过他们据坞堡自守,也只是为了保全性命,手中存粮自保尚且不足,又怎会主动献出以助军粮?”   “据坞堡自守也不过是一时之计不能长久。之所以能活,是因为我军大军在此牵扯了突厥兵力,让他们无暇分神他顾。若是我军退回关中,本地那些坞堡还能剩下几个?”   徐乐冷哼一声:“论坞堡我们云中子弟第一个不服!到边地看看,哪里不是坞堡?可是又有什么用?突厥人不打不是因为打不开,而是因为懒得费那个力气。反正有的是地方可以劫掠,何必在一个坞堡这浪费时间精力?再说他们大队人马还要应付马邑边军,自然是不可能分出太多兵力攻打民间坞堡。现在也是一样。因为有我们存在,那些百姓才能守着坞堡过活。没了我们突厥人便能集中精神对付他们,这些所谓坞堡哪个能扛住突厥人的攻打?就算有也没用!他们的存粮能吃多久?粮食吃光了不还是得饿死?这个道理咱懂他们也懂,谁又比谁愚蠢多少?”   “那乐郎君的意思是?”   “他们是在等。用这点粮食外加坞堡,给自己争取时间等一个结果出来。若是唐军得胜,他们自然会箪食壶浆以犒王师。若是咱们持续吃败仗,他们便会倒向刘武周。这也没什么错处,更不该被追责问罪。”   李世民点首道:“乐郎君所言极是。身为朝廷不能保护百姓,那么就别怪百姓投奔能保护自己的人。不管刘武周是和等样人,也不必管这种投奔是否真的可以保全自己。总之朝廷已经指望不上,刘武周就成了唯一人选。若把我换做百姓也会如此。之前某就没想到这一层。”   徐乐一笑:“这也不奇怪,百密一疏情理中事。能参透这点,二郎想必就知道该当如何了。”   “今日救下这许多百姓,又大破了执必部,难道还不够?”   徐乐摇摇头:“若是之前没有打那么多败仗,这些自然是绰绰有余。如今积重难返,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力气才能遂了心愿。”   “那应该如何?”   徐乐看看李世民,随后说出两个字:“行险!”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射天狼(二十五)   执必落落来到自家侄儿身边时,执必思力已经回过神来。但是并没有挥动令旗调度兵马,依旧是木怔怔地站在那,紧盯着徐乐的认旗不放。   眼看他这副模样,执必落落也不说话,只是猛地抡起胳膊,一巴掌落在执必思力脸上。这位阿贤设也是执必部有数的豪杰,这一下又是含怒挥出力道十足,只听一声脆响,执必思力被打得身子一歪,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分外醒目。   执必落落也不废话,朝身边的侍卫使个眼色,侍卫二话不说劈手从执必思力手中夺过了代表执必部指挥权的令旗。   草原崇拜力量而不是官职,一个大汗要想维持权威,就必须让部下惧怕,而不是拿着大汗名号吓唬人。是以正常情况下,执必落落一定会维护侄儿得体面,不能让他在族人面前丢人现眼,否则日后想要顺利交接汗位就不容易,更会被人认为是有篡夺之心。今日此举证明他不光愤怒到极处,更是对侄儿彻底失望。   汗王可以输掉战争但不能输掉骨气,连面对敌人得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男人?又算哪门子汗王?这样的人就算强行被扶上汗位,也只会让部落走向衰亡。   “叔父!”执必思力这时候却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徐乐!来的乃是徐乐!咱们执必部要死伤多少儿郎,才能把他和他玄甲骑留下!这是咱执必部自家的精兵,是咱们的本钱,不能葬送在此!此子神勇盖世绝不可力敌!”   “我们的少汗疯了!来人,给我绑了!再封住他的嘴巴。从现在开始,他说一句话,某便杀一名侍卫!”   执必落落军令一出,那些侍卫哪里还敢怠慢。执必思力还想叫嚷,但是一名青狼侍卫眼疾手快,一记手刀已经劈在执必思力颈上。随着这一记重手落下,执必思力两眼一翻身子瘫软倒地,两名侍卫左右一抄,已经把他牢牢抓住,随后便抹肩头拢二臂将人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麻核。   看着侄儿狼狈模样,执必落落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楚味道。傻侄儿,你可知你方才那话一说,咱们执必部又得扔进去多少人命?真以为身边亲卫里就不会有阿史那的探子?这些话只有你我对谈的时候才能说,有第三个人在场都不该开口,我若不如此,你丢的就不是脸而是命!你说的叔父何尝不知,可是现如今我们又有什么路走?所有的罪责就由叔父扛下,希望阿史那认定你是个纨绔不会对你有防备之心就好。   心中想着手中令旗左右摇晃,等待多时的旗语终于发出。伴随着阵阵嚎叫,草原青狼终于露出了锋利獠牙!   原本逡巡躁动的青狼骑精锐,终于开始了动作,只见两个千人队飞速冲向秦叔宝所部,但是并不和秦琼交战,而是从骑兵身侧绕过,直扑那些逃向军寨的百姓。手中弓开如月箭簇在弦,只待距离一到便要放箭杀人!   你这些具装骑钢人铁马刀枪不入,杀起来肯定不容易。但是这些老百姓手无寸铁,杀他们跟杀鸡一样。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护住多少!草原上的凶兽很多,单打独斗比狼厉害的有的是。可狼群始终是草原食物链的顶端,就在于狼群为达目的可以抛弃一切,而其他野兽不能,这就注定它们就不是狼的对手!   随后执必落落令旗再摇,又有两个千人队如同幽灵般冲出,跟在之前两个千人队后方伺机而动。紧接着只见令旗晃动,执必部剩余青狼骑一窝蜂般冲出,目标则是徐乐认旗所在!执必落落已经打定决心,今日哪怕执必部的青狼骑死伤殆尽,也得拼掉玄甲骑斩杀徐乐。唯有如此,才能让执必部的名声响彻草原,让阿史那知道执必部不可轻侮!否则宁可全族拼光,也要让你阿史那家付出代价。   只要有了这个名号震慑群雄,自己哪怕死于阿史那暗算,执必部也能延续下去。为了这个目标,死多少人都没关系!   执必部的兵力优势在这个时候就凸显出来,毕竟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诱击李世民麾下的玄甲主力。上万甲骑都吃得下,又怎么可能无法对付区区三千甲?   “二哥!突厥狗的举动不对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琼部下的那帮绿林好汉。他们原本正在和黑骨的那一个千人队厮杀,陡然间敌人兵力增加,而且所攻击的目标居然是百姓,立刻就有人看出其中的问题。毕竟都是吃绿林饭的,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远胜常人,即便没有看出敌人的用心,也能感觉到其中有诈。   秦琼怒骂了一声,随后吩咐一声:“儿郎们,保护百姓!”圈转忽雷驳,朝着一支青狼骑直冲而去。有他带头其他兵士有样学样,不再斩杀已经被击溃的突厥狼骑,直取从自己身旁掠过的生力军。   嗖嗖嗖!   箭雨就在此时,降落在这支甲骑头上,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秦叔宝回头看去,却见又有两个千人队已经出现在自己部队身后,而前方的千人队则猛地回转马头,张弓搭箭朝着己方兵马瞄准。另外一个千人队并不加入战团,而是和之前被打溃的千人队汇合,随后朝着百姓人群中冲过去!   卑鄙小人!   秦琼一声怒吼,便要朝着这些突厥兵冲过去,可是他这刚一动,前后就同时有箭簇射到。这就是突厥人的围猎战法,根据草原上群狼围攻兽群所创,以兵马将对方围住放箭射杀。你不管冲哪个方向,肯定有一个方向没有防备只能乖乖受箭。如果你两面都要兼顾,那也好,我就另外派一队兵马去偷袭的城池或者老营之类所必救的所在,就像是群狼围攻大兽时,分几只身体孱弱的狼去偷吃对方幼崽或者雌兽。这也就是所谓攻敌所必救,一旦救应就会露出破绽,接下来就等着被突厥勇士收割。   伴随着一轮弓弦声响,已经有几十名落后的百姓惨死于突厥箭下。那些百姓本以为已经逃离险境,没想到突厥人居然绕过己方兵马直接来到身后。一些人心慌意乱之下章法大乱,不是和其他人撞在一起就是自己跌倒。那两个百人队已经失去对百姓的有效约束,急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而这支千人队也是认准了要捏软柿子,明明看到保护百姓的队伍多说不过两百多人,但是依旧不和他们厮杀,专门拿箭招呼这些无辜老弱。   一名带队的瓦岗军将怒吼一声,带着自己标下兵马朝着这支千人队冲去。可他刚刚冲出不到二十步,连人带马就多了几十支箭,而箭簇的方向来自身后、侧后……   原来那支原本被打散的突厥狼骑已经在黑骨带领下重新集结起来,于侧翼远程放箭袭扰。这位瓦岗豪杰运气着实不佳,一支箭好死不死正中哽嗓。他身形在马上来回晃动几下,但最终还是没能保持平衡,如同堆金山倒玉柱一般跌落马下!   其部下先是惊愕随后便是愤怒。若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自家主将原本不用死的。大家都是骑兵,谁能捆住谁?只不过是为了守护百姓无法高速移动,才被突厥人占了便宜。一名火长高声喝道:“给尚大报仇!”剩余甲骑同声呼喝,紧催坐骑直冲向那些突厥狼骑,任凭对手箭雨再如何密集,也硬顶着前冲。眨眼之间已经有十几骑倒毙于地,但是剩下的骑兵也和突厥骑兵成功拉近了距离。   眼看着马上就要进入短兵相接的环节,却见青狼骑陡然分开,从一个千人队变成了一个三百人队和一个七百人队。位于正前方的狼骑丢弓挺矛,迎着瓦岗甲骑直冲过去厮杀,剩下的突厥兵依旧是开弓、搭箭朝着百姓瞄准射击。   他们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杀人,而是诱捕。既要乱你秦琼军心,也要引诱你另一个百人队放弃自己的优势,直接往我的军阵里撞。一旦形成缠斗,你就算再怎么装备精良,也还是血肉之躯,以三命换一命,不信换不走你。只要这边乱,那边秦琼统帅的主力军心也必然受挫。等到他们军心浮躁不再能保持阵型,就轮到自家勇士去收割人命。至于这个过程中狼骑的死伤,那就是没办法的事。   自家军法严苛,要你去拼命你就不能拒绝。哪怕明知道死路一条,也得硬顶着往上冲。   而徐乐那边的冲锋,也遇到了阻碍。当他们一连突破几道突厥防线之后,距离那面象征阿史那家族的纛旗已经越来越近,自然而然和金狼骑的前锋遭遇。中原甲骑之冠与塞上第一劲旅的首次交锋就此展开,这道钢铁洪流第一次遭遇了足以硬抗自己正面冲击而不溃不败的礁石。   血肉纷飞!火星四溅!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射天狼(三十五)   “他这不是行险是送死!”   军帐内的人已经从徐乐变成了长孙无忌,长孙此刻额头青筋暴起,两眼通红,看样子好像是要吃人。   他看看帐篷门口,明知道帅帐四周不可能有耳目声音也传不出去,但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我看姓徐的八成是疯了!他自己疯,你不能陪着他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我大唐皇子,日后……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哪里能和一个武夫去冒险玩命。再说突厥人可不比其他,各个弓马娴熟,一旦被发现连逃都逃不掉。”   见李世民不说话,长孙无忌又稍稍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和徐乐有交情,我更知道他是咱的臂膀。可是万事有轻重,不能为了臂膀把脑袋搭进去,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再说徐乐这厮惯会行险,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就什么地方都敢去。反正他有把握能杀出来,却不曾考虑过旁人死活。二郎和这种人交朋友得多个心眼,他未必是有心害你,但容易把你想成和他一样的人,以为自己能逃掉你就也能。到时候他跑了你怎么办?恐怕他未必肯出手救你,就算他愿意也未必来得及。”   “长孙所说某何尝不明白?”   李世民这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不遗余力维护徐乐甚至不惜和长孙翻脸,反倒是主动认可了长孙无忌的说法。这种反常的态度,让长孙也颇有些惊讶。要知道今天这一战,最大的功臣还是徐乐。按照李世民的为人秉性,按说正该是对徐乐推崇备至的时候,更别说徐乐之前更是从瓦岗贼手里救了九娘,又打出八百破十万的辉煌战绩。   可以说要是没有徐乐之前战绩振奋人心,等不到徐乐到来,柏璧军寨这边的士气就已经崩溃了。从哪方面看李世民都不会允许有人说徐乐坏话,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正在他疑惑的当口,李世民已经开口分说。   “长孙今日不曾临阵,有些事并不清楚。某带领玄甲骑出阵时,可以感觉到,这支队伍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些人,但是士气斗志完全不同。”   “这……这不是很寻常?二郎带伤上阵亲临阵前,加上此战我军占据先机,部下自然就有胆魄。”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李世民摇摇头:“夏县大战之时,我军也是新胜之军,某也是亲临战阵身先士卒。可是即便在薛举大军到来之前,玄甲骑也没有今天这么高的士气。虽然说战力依旧惊人,但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固然打起来也是生龙活虎,但用起来就是怎么都不顺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得力。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至于战败。”   “二郎你的意思是?”   “玄甲骑的心始终是在徐乐一人身上。所谓玄甲骑天下无敌,其实并非是因为骑兵墙阵,也不是铠甲兵装。而是徐乐的神勇。有他在三军就有主心骨,从上至下人人甘愿赴汤蹈火,玄甲骑这才能够马踏天下所向披靡。一旦离开徐乐,这支精锐便要打几分折扣。胜仗当然还是能打,但是表现就大不如前。乐郎君并不会神通,之所以令军士如此信服,原因也非常简单,便是他的豪迈与神勇。”   毕竟是和军汉打成一片的主,李世民当然知道怎样的表现才能得三军之心。军汉固然认可钱粮犒赏以及功名前途,可是这些东西都得活着才能享受。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力量才是最简单直接且易于展示的手段,也最容易得到兵士的认可。   比起一个给他们钱财官职的主帅,士兵们更需要一个勇冠三军能带他们百战百胜的豪杰。   “乐郎君去冒险,某安坐营中,这或许不算什么错处,但是也注定得不到军将之心。玄甲骑就永远姓徐不会姓李,不管我给他们多少好处,他们都不会服我,更不会为我所用。”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此番出兵之前,父皇曾叮嘱于我,让我借助此番领兵的机会,把玄甲骑掌握在手中。此乃圣旨绝不可违。”   长孙无忌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他从二郎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之前从没见过的东西。那东西可以叫做野心,又或者可以称为抱负。   他显然已经被李建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彻底激怒,不再像以往那样忍让。不光是在事情上的不忍让,更是在那个至关重要问题上不再忍让!   要达到那个目标必须拥有武力,把大唐最强大的武力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想法也是没错的。但是自己想不明白的是,以徐乐和二郎的交情,掌握在徐乐手里和掌握在自己手里又有什么分别?除非是……   李世民摆摆手,打断了长孙无忌的猜想。“乐郎君永远是我的手足,他于我的恩情于大唐的功劳某永远记着。他救下九娘更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忘的情义!不过治军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只能以兵法布勒,不能以人情私相授受。尤其玄甲骑为我大唐第一精锐,若是他们只认徐乐不知大唐,不管对江山社稷还是乐郎君自己,都是祸非福。之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不是乐郎君来的及时,这些玄甲骑能打这么大的胜仗?若是他们只有看到乐郎君才有斗志,日后如何为我大唐建功立业?”   长孙频频点头并未加以评论。论兵法将略,他自问远不及徐乐、李世民等人。但是要说到心机谋略权谋手段,他自问比这两位常年在刀枪林里面打滚的人物,不知道要强出多少。李世民话说得怎么冠冕堂皇自己都不信,自己相信的只有一点,就是结果。   李世民要夺徐乐兵权,但是又要夺得巧妙。不是像李建成那样明目张胆,而是悄无声息和他争夺军中地位。平日里兵权还在徐乐手中,但是时机成熟之后,一句话就能收回来,这才是大人物的手段!   这正是自己心目中二郎应该变成的样子,可等到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又有点后悔甚至是后怕。怕这个二郎不再是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人,更怕他日后变成一个令自己陌生且畏惧的人。如果真是那样,自己不知道算不算作茧自缚?   不过不管怎么想,现在都来不及了。长孙无忌只好收回心思,对李世民说道:“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不再多讲什么。只要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就够了。”   “你什么都不必做,只是按乐郎君吩咐,派人到各处邬堡宣讲,讲乐郎君已经到了河东,不日必将克服。如果有人愿意助粮,他日便有重赏。再就是安排一支亲兵精锐,把咱们军中那几个世家子送回长安。”   长孙无忌点点头,并没再多说什么。在夏县大败之后,那些世家子就嚷嚷着要回长安,只不过自己把他们扣着不放,就是为了拿这帮人当人质,好向长安要粮草军需。现在看这帮人留着已经没什么用,还不如放回去,让他们到各自的家族告状。就算告不倒李建成,只要有风声传出来也够他受的。   就在长孙无忌即将离开之时,忽然帐外传来几声击掌声。这是李世民的暗令,听到这动静就知道是有紧急军情禀报。长孙无忌连忙掀开帐门,一名锦衣家将自外而入,低声禀报道:“长安城来了位信使,刚刚进入军营去见乐郎君!”   李世民眉头一皱:“是不是个女子?”   “主上神机妙算。”   “某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到这名家将离开,长孙无忌道:“来得莫不是那位杨家千金?”   “除了她还会有谁?想必是长安城中出了大事,才让她走上这一遭。若是某所料不差,这里面少不了裴叔父出力。”   “他……”   “裴叔父虽然不是咱的朋友,但也不是大唐的敌人。各为其主没什么话讲,大事上他还是信得过的。”   李世民一声苦笑,看看长孙无忌说道:“若是我所料不差,等你听完她带的口信,也会同意我随乐郎君去冒险。这件事恐怕是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只有这一条路走了。”   “二郎不去看看?”   “没这个必要,一会乐郎君自然会带着杨思过来,我们在此等候就是。你吩咐下去,让人准备些热汤款待,她一介女流远路而来,总得有点表示。”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射天狼(二十六)   位于玄甲骑正前方的金狼骑,并非突厥骑兵,而是同样以重甲包裹的步兵。   突厥本为柔然部落锻奴,冶铁、铸造之术极为高明。也正因为这种卓越的技术能力,才让他们在草原争锋中胜出,一点点发展壮大,最终将自己的旧主柔然彻底消灭吞并!   只不过草原上物资奇缺,不能和地大物博的中原相比。突厥人的铸造手艺再高,没有足够的铁料也是枉然。所以大多数部落必须依赖和中原贸易,靠出口牲畜、毛皮,来换取宝贵的铁料。虽然中原王朝对于铁料的管控极为严格,出售铁料到草原往往要杀头灭门。怎奈重利相诱之下,总有人铤而走险,为了一时之利,不惜把这种军事物资出售给敌国胡虏。   阿史那部能成为草原共主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他不缺铁!一方面其控制着草原上少有的铁矿矿脉,另外就是掌握着最大的贸易通路。其秘密扶持的代理人,在中原为他们经营走私贸易。千方百计拉拢官员、守军,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放任铁料流入阿史那手中。   像是西秦霸王薛举,就是代理人之一。而像他这样的代理人,阿史那还有好几个。这帮人本身就是边地大豪,家中广有资财,手下有的是亡命徒。逼急了造反,也足以杀官夺府据地称雄。   地方官对这样的人,基本都是明让三分暗让五分,谁也不希望为了公事把自己脑袋搭进去。如此一来所谓的铁料禁令形同虚设,再加上隋末天下大乱,叛乱、民变时有发生,吏治更是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官吏军兵都没了维持法纪的心思,只要价钱合适,也别说是走私铁料,就算是直接把铠甲刀枪卖了也不是不行。   是以阿史那部铁料充足,部落中更养着海量善于锻造的工匠。草原苦寒之地,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哪怕是战士,太平时日也得牧马放羊养活自己。只有阿史那部落才会拿出大笔钱粮,养着不放牧只锻造的工匠。他们既不用临阵,也不需要放牧,每天只要专心为大汗打造刀枪铠甲就行。其地位和待遇,和大隋将作监的工匠基本没什么差别。   也正是靠这些人提供的坚甲利刃,才让阿史那部得以在装备上保持对其他各部的压倒性优势。有这帮人源源不断铸造的武器,阿史那部落的勇士就能征战四方。比起那些刀兵铠甲全靠缴获掠夺的穷亲戚,阿史那部落的战斗力自然是强多了。也只有他们,才能让金狼骑一身具装,在装备上也足以和中原甲骑一较高下。   当然也不是说三万金狼骑全都是这样的具装,在他们内部也有轻重骑兵之分。而徐乐所遭遇的,则是金狼骑里面的一个异数,重甲步兵!   这些重步兵虽然也在甲骑之列,但实际上并不是以骑战为主。战马最大的作用,是把人送到指定的战场,不让士兵在来回奔走中消耗体力。到了厮杀的时候,都是下马结阵步战。对于习惯了马上骑射交锋的突厥人来说,这种重步兵其实也是异数,除了阿史那家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部落,会用宝贵的铁料铸甲,去武装整整一千步兵。   这些步兵来源并非突厥本部,而是各处征战中俘虏的战俘以及专门购买的奴隶。他们来源不同语言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形都远比常人来得高大壮硕。如果单纯比较身形体魄的话,便是韩约与他们相比,也不具备优势,只有秦琼这种异人才能稍微占点便宜。   本就高大的身躯,配上一身铠甲,以及兽角盔,看上去就如同一尊尊铁铸妖兽。而且这些兵士手中的武器也不是常规的刀矛盾牌,而是大刀、阔面斧、铁棍、连枷、长柄铁槌以及造型怪异的铁蒺藜骨朵。   这些武器共同的特点就是分量沉重,靠力量打击而不是锋刃制造杀伤。哪怕你穿着再坚固的铠甲,在这种重兵器面前,都一样是个死。只不过这些兵器对于使用者的要求也极为严苛,非力士不能驾驭。而且打仗不是打架,持械者必须有长力和足够的临阵爆发力,这种人就更是难找。   这些高大的重步兵配上这种重兵器,就成了所有骑兵的噩梦。和骑兵相比,步兵的阵列本来就相对密集。而且这些满身包铁的重步兵,由于受到甲胄以及兵器重量束缚,本来就无法施展复杂动作,翻来覆去就是简单的几下,对于活动空间要求不高,是以彼此之间站得就更加密集。   如此一来,摆在玄甲墙阵面前的,就是重甲步兵组成的铁屏风!   这些步兵之间的空隙,其实比玄甲骑要大一些。不过对于战场而言,这种细微的差距并不重要。玄甲骑的骑兵是四十人一排,而敌方步兵则是一百人一排的整整十排。排与排之间距离约为两丈,前排的兵士拿着重兵器抡打抽砸,后排的步兵则持弓劲达一石五以上的特制步兵大弓,张弓搭箭松弦射击!   这种距离加上力道,弓箭的威力已经不输给强弩。饶是玄甲骑这种具装骑,也不敢硬接这种威力的箭矢。   以步御骑,本是汉家军团在牲畜不足的情况下,研究出来对付游牧民族的手段。却不曾想居然被阿史那部学了去,且武装了这么一支更为极端的重甲步兵出来。以这种规模的步兵放到千军万马大战场上其实没什么用,不管他们再怎么凶恶,只要兵力够多,拿人填也填死了他们。可是他们的存在价值,就是关键时刻保护重要人物或者用来拖延时间的死士铁卫。韧性强不畏死,今天拿来和玄甲骑接战,也算是选对了目标。   徐乐手中马槊上下挥舞,接连荡开三支大羽箭,又挡开了两件砸过来的兵器。这些重步兵所用兵器比马槊还要长一些,徐乐能打到对方之前,只能先行防御。以他天生神力抵挡这些武器自然不算什么,可是兵刃碰撞时的力道反震,也让徐乐能够感觉到这次对手的不一般。   “莫要斗蛮力!”   徐乐一声大吼,大槊左右一摆,准确命中两柄连枷的头部,把这种带链子能拐弯的奇门兵器给挡了出去,接着战马前冲当口,单手握槊挺身前刺,马槊正中对面兵士的面门。铁面覆应手而碎,槊锋毫不停留直接刺入对方头颅,随即向后一抽盘旋挥舞,又挡开了趁机砸向自己的铁蒺藜骨朵。   如果是单打独斗,这些武艺高强的玄甲骑士并不惧怕这帮来自草原的巨汉力士。但战场并不是个比武的地方,更重要的的是,时间也不在玄甲骑这边。如果没有时间方面的考虑,玄甲骑可以发挥骑兵的机动灵活,利用敌步兵动作不灵行动迟缓的弱点,把对方活活耗死。可现在并不允许这么做。   他们本来就是突出奇兵杀进来,打了对手一个冷不防。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拖延时间,让敌人可以重整旗鼓。必须要一路往里冲,打到对方无法调整布置,彻底摧毁其指挥系统才行。徐乐的取敌首脑战法,目的也是这个。可是这支突然冒出来的重步兵,却打乱了徐乐的计划。   终归还是小看了突厥人啊。   徐乐心里暗自叹息。自己自出世以来走的太顺,尤其是在八百破十万之后,更是难免轻视了天下豪杰。突厥作为能够威胁整个汉家王朝的强大存在,还是有着傲人的本钱。也是自己和执必部几次交手得利,导致对他们的实力产生了误判。没想到金狼骑的实力,竟然比青狼骑强出这么多?   眼前的步兵自己可以战胜,但绝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到,更要付出一定的人命。而突破他们之后并不意味着成功,别忘了金狼骑有个骑字,突破了这支步兵,面对的就必然是敌人骑兵的攻击。骑重于步,从常理判断也知道,金狼骑的骑兵肯定比这些步兵战力更强也更难对付。   而且敌众我寡,自己停下来,突厥人就该动了。   徐乐刚想到这里,耳边已经听到了阵阵呼哨声急,再就是箭簇破空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该来的总是来了!   六千青狼骑兵此时已经从不同的方向朝着玄甲骑扑来,不同于汉家骑兵,举起骑矛大槊立刻发起突击。这些青狼骑兵并没有急着进攻,而是从容不迫地布出了一个口袋阵。把玄甲骑各个方向都给牢牢堵死,然后才开始向前推进,从三个方向同时往中间挤压。这些执必狼骑一边催马向前一边抽弓搭箭,遮天蔽日的箭雨朝着玄甲骑兵覆盖而下,这也正是草原骑兵最爱的战法之一:围猎战术!   日常配合打猎练出来的手段,用在战场上最是纯熟也方便配合。不管是什么样的敌人都当作猎物来打,这就是草原的兵法,也是突厥人的战阵之道!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射天狼(三十六)   徐乐看着眼前的杨思,心中先是一怒,随后才是升起几许怜惜之意。他的怒不是针对杨思,而是长安城的李嫣。自己知道只有李嫣才能支使杨思,也只有李嫣才有这个能力把这么个弱女子送到军中。但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觉得愤怒。你李嫣好歹还是李家侠女,杨思是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让她来这种地方,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任了!   可是当听到杨思所传口信的内容之后,徐乐的怒气渐渐消散,也明白为何李嫣会如此大胆。并非是对于杨思的轻视,而是形势危急已经容不得她从容安排。而且这件事居然惊动了裴寂,让他调动手中全部力量,把人直接送到军前,就更证明情况的紧急程度已经让这位明显偏向于李建成的李唐重臣不敢耽搁。   裴寂并不支持李世民,也不是希望通过这件事买好。只是单纯不希望因为李家内部权谋之争而坏了军国大事。不同于见好就收的李建成,裴寂之前可是在度索原吃过大亏险些全军覆没的。他知道敌人的厉害,更知道突厥金狼骑是何等恐怖的存在。现在李家齐心合力共抗外敌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你这时候还玩内部斗争那套那不是等着死?   正是因为情况太过危险,才让这位老臣坐不稳,只能把杨思送来给李世民、徐乐提醒。   杨思说完这些看着徐乐,低声说道:“乐郎君,我的话已带到,是不是……”   “是什么?你真以为我会把你随便安排个地方便不闻不问?徐某既已答应令尊令堂,就会信守承诺,只要有三寸气在就会护你周全。李元吉……等我回了长安,第一个就要寻他说话,倒要看看凤子龙孙是不是就比寻常人能多挨几下。你这些日子就好生在军寨休息,步离会陪着你。”   “步离不需要上阵么?”   “接下来的战阵她上不去手,有用她的时候我自会安排。再说我接下来要打的仗,也别说步离,就是韩约、秦琼他们都帮不上手。只有我和二郎两个就够了。”   杨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知道秦琼所谓二郎是谁。等到想明白之后,不由得变了脸色。连连摇头道:“乐郎君,使不得!那是贵人,怎能……怎能……”   “军中只有武人没有贵人,不想拼命厮杀便回家享福去。既然进了军营,就没那么多选择,要么舍命要么送命如是而已。你先随我去见他,把这番话对二郎再说一遍然后我送你去见步离。剩下的事情你不必多管,我自有主张。”   由于一直以来接受的就是服从以及配合的教育,加上从小面对的就是那么个专横的父亲,杨思也养成了习惯。当男人决定一件事之后,自己就不好再多说,只能乖乖随着徐乐走出军帐向着李世民的帅帐走去。   此时夜色已深,军营已经从之前的喧嚣变得寂静。除去巡更放哨的兵士,便看不到其他人走动,更是听不到什么动静。杨思还是第一次置身万马军中,只觉得说不出的紧张,不由得下意识拉紧了徐乐的手时刻不敢放松。   月照中天,光撒大地。   同样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人,却是不同的心思。   此时绛州城衙署之内,酒气冲天杯盘狼藉。阿史那结社率、刘武周等人高坐堂上举杯畅饮。那些被强掳来得女奴在突厥兵那凶恶如狼的视线侵袭之下,手捧托盘小心翼翼来往穿梭,把酒肉流水价送到厅堂之上。   今天吃了败仗,按说是该闭门反思寻找败仗原因,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对。但是结社率却来了兴致,非要摆酒饮宴,任凭谁也拦不住。大家不敢扫他的兴,只好陪着一起喝。不光是这帮人,就连执必落落、执必思力叔侄也被强请过来饮酒,根本不容拒绝。   两人其实心里都如同明镜一样,这顿酒名义上是给执必叔侄压惊解愁,实际上就是找这么个机会羞臊一番,顺带观察下叔侄两人的神情。如果露出不满或是对阿史那部落的恨意,那么他们能否走出这个衙署就在两可之间。   酒已经喝了两个时辰,但依旧没有散局的意思,看得出来是要做彻夜之饮真的是要不醉无归。方才的酒席过程中,结社率夹枪带棒,以看似玩笑的方式,把执必叔侄好生贬损了一通。两人不但不敢翻脸,还得强颜欢笑听之任之,只是在心里暗骂:你有什么可欢喜的?金狼旗上那一箭你又不是没看到?哪来那么厚的脸皮,在这装没事人?   喝到这个时候,不说烂醉如泥,大家的酒意也已经有了八分。结社率举起酒碗朝着众人比划了一下,随后一半喝进嘴里,另一半洒在了胸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小……小王此番是第一次出阵,什么都不图,就图个顺心。也别说立战功,只要不让我丢人,就万事大吉。可是徐乐那混账,不但不肯让我顺心,反倒是故意来寻我的晦气,这样的人……必须得死!敢损毁我阿史那部旗号,这是活腻了!”   众人都没说话,全都看着结社率。这种言语太孩子气,谁又会放在心上?打仗不是斗气,如果放狠话有用,徐乐早就活不到今天了。阿史那家族再厉害,想要对付徐乐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吧?就连素来主动巴结结社率的刘武周,都没有接话的打算。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挂金狼旗吸引徐乐,好让执必落落不能离开战场,又能怪的了谁?现在倒好,执必落落活蹦乱跳,你们家的大旗倒是被损伤了,这不就是自作自受?你想报仇?别做梦了!   结社率这时候竟然站了起来,摇晃着说道:“我知道,你们不肯信我!没什么,咱们突厥人从来不要别人信,只要他们怕和喜欢就够了。父汗说过,突厥的男儿会用刀弓讨富贵,也会用富贵交朋友。朋友越多,路就越宽。你们这些人都是我阿史那家族的朋友,自然都要帮我!”   众人纷纷点头。   结社率又道:“你们帮我,我自然也帮你们。我把话放在这,谁拿到徐乐的人头,只要送到父汗面前,保证会有重赏。金银财帛,牲畜美人任你挑。再不然就借兵,我阿史那部的精兵强将,随你借调!”   “少汗同这些鸟人说话又有何用?那么多人拿不住一个徐家小子,还有什么脸饮酒?我要是你们,早就寻根绳子自己吊死!不就是一个神武后生么?这件事包在某身上了!”   说话之人是个大嗓门,这一句说出来,震得房间内都有回声。这人的言语也着实难听,让在场众人个个火往上撞。要知道能和结社率一同饮酒的哪有凡夫俗子?谁不是一方诸侯又或者是大军统帅,手中皆握生杀大权。平日里也别说言语冒犯,就是举止稍有不敬都能下令杀人。现在被这么个人指着鼻子骂,要说不生气那才是假的。   只不过大家太清楚说话之人的身份脾性,或是不屑或是不敢,没人开口反驳或是回骂。   可是那人却不懂得见好就收,反倒是踉跄着来到衙署大堂正中,用手挨个指戳,只是不敢指向结社率而已。   “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谁胯下没有战马?谁手中没有兵器?看着徐家小儿冒犯大汗天威,居然没一个人前去厮杀!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大汗!若是薛某在场,定将那小狗一槊戳个对穿,绝不会留他到现在!你们这帮人平日仰赖大汗关照,才有自己的身份地位,结果用人的时候,谁也不肯上前,简直是混账透顶!要是依某的脾气,先打你们一百拳再说!”   这说话的男子身材高大魁梧,晃晃荡荡如同一尊巨灵神。面皮黝黑相貌威武,尤其是一副虬髯如戟怒张,更增几分威武之气。   能够在这种场合公开折辱群雄的,自然不是寻常之辈。他这么做固然是因为愤怒,却也是因为他有这个本钱。毕竟要论单打独斗,在场众人之中,怕是无一人能望其项背。此番与徐乐争斗,他也是被视为唯一能够在厮杀上和徐乐抗衡的人选。这自然是那位西秦霸王,大将薛举!   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外加上喝多了酒,就更是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众人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惹祸上身,全都低头不语,场面颇有些尴尬。可是薛举依旧不依不饶,大声叫骂个没完,却没注意到结社率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忽然,结社率将手中酒碗朝地上用力一摔。这一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薛举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只见结社率冷冷看着自己,薛举才意识到什么,连忙赔个笑脸。可是不等他说话,结社率的手已经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薛将军……说得好!你这份忠心,小王记下了。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小王就指望你把徐乐的人头带回来。若是带不回,可别怪小王不依不饶,要追你去金城讨债!来人啊,拿酒坛来,先让薛将军喝个痛快再做道理!”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射天狼(二十七)   一刹时不知有多少箭矢从天而降,就连天空都为之一黯。   这种遮天蔽日的箭雨乃是草原民族的拿手好戏之一,也是汉家的噩梦。铁蹄、箭雨、狼嚎、熊熊火焰。对于边地百姓来说,这些都是胡人带给自己最刻骨铭心的痛苦,也是杀戮与毁灭降临之前的预兆。彼此之间厮杀多年,对于对方的手段都再清楚不过,自然也都有了应对手段。单纯想要靠某个战术包打天下,已经不太现实。   何况徐乐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更不会让部下站在原地硬扛乱箭。就在突厥兵射出箭矢的同时,玄甲骑亦有所动作。但见随着徐乐马槊挥舞,玄甲骑同时掉转马头催动坐骑,自金狼骑重甲步兵面前呼啸而过。   虽然这些重甲步兵战力惊人,但是机动力这个短板还是无法克服,眼看着骑兵自面前掠过也是无能为力。更要命的是,他们不但无法追杀骑兵,还要面对执必部射来的乱箭。毕竟弓箭的精确度也就是那么回事,玄甲骑和金狼骑又纠缠厮杀,这时候你要求弓箭手精准射击只伤玄甲不波及到金狼骑,也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按说这些重步兵是配备有盾牌的,毕竟他们的假想敌之一,就是草原上其他突厥部落。只是今日面对的是不善于骑射的汉人甲骑,所以并没有把盾牌作为武器列装。现在面对乱箭,就只能用镔铁护臂挡住头脸,弓下身子用甲胄硬抗。   也说不上是故意还是玄甲骑突然变阵导致,原本应该覆盖玄甲骑的箭雨,倒有一多半落在了金狼骑头上。只听得叮当声不绝于耳,如同冰雹打屋瓦,又似泉水落岩石。但见这些高大壮硕的金狼力士,在一轮箭雨之后,很多都变成了刺猬。不过他们周身重甲包裹,倒是不至于丧命,或多或少受些皮外伤总是难免。   玄甲骑当然也不可能全无伤损,就算再怎么及时移动也免不了被波及。很多玄甲将士身上也多了若干箭杆。只是大家斗志依旧昂扬,并不受这些许小伤妨碍。随着徐乐直奔迎面的青狼骑猛冲过去。   “困兽之斗!”   立马高坡的执必落落把玄甲骑的动作看得分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这种应对就和草原围猎时面对的野兽没什么分别,谁把它打疼了它就要攻击谁,宁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可越是如此死的越快,突厥勇士对付这种大兽有的是办法,现在只要把玄甲骑当作同样的野兽对待就是。   伴随着胡笳声响,直面玄甲骑的青狼骑开始向两翼分散。他们原本的队形就比正规骑阵更分散,现在听到军令规避也就更容易。随着他们的动作,玄甲骑正面陡然间便空了一大块。与此同时在玄甲骑身后的青狼骑则催马向前迅速靠近玄甲骑,对着殿后玄甲骑兵后心开弓放箭。   这就是围猎战法的要意不恋战、不贪功、有的是耐性。你来追我我便避开你的锋芒,同时从侧后偷袭,让你有力无处用。如果你要趁机逃走就会发现突厥兵将很快就会布置一个更大的包围圈等着你,情况依旧没变。最后的结果就是不管你怎么跑,都逃不出青狼骑的埋伏圈,只能在这种反复的追逐、拉锯中耗尽最后一滴血饮恨沙场。   这种战法当然不是全无破绽,只要玄甲骑的速度够快,还是可以赶上一些撤退稍慢的敌兵予以杀伤。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够杀出重围。只是眼下青狼骑的兵力几乎是徐乐的十倍,而且部队行动速度更快,这就让徐乐的计划很难发挥作用。最乐观的结果,也是和突厥兵进入近战肉搏,让对手的弓箭优势发挥不出来。   即便如此,也是难免要比拼消耗。玄甲骑不管装备怎么好武艺怎么了得,也不可能没有死伤。眼下这种局面,哪怕突厥人十条命换一条命,对徐乐来说依旧是不能接受的赔本营生。执必落落的计划,就是要逼徐乐要么被动挨打,要么被动和突厥人换命两者选其一。   谁让你攻坚不畅?   谁让你被金狼骑挡住?   既然你没能第一时间击破金狼骑,就乖乖受死。   眼看徐乐带领的第一排玄甲骑已经冲到青狼骑故意让出来的缺口处,那些突厥军将心头暗笑:这位乐郎君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厉害。至少在突然袭击面前,也失去了所谓的大将之风,所做出的反应和以往那些对手没什么分别。不顾一切打出一个口子突围出去有什么话再说。若是突厥的包围有那么容易被突破,那还算什么围猎?   可他们刚想到这,战场情况陡然一变。   就在徐乐的战马即将冲出包围圈的刹那,他猛地发出一声长啸,随后战马马头再一次圈转,从面对缺口变成侧对缺口,马头正对的则是左翼突厥兵的右臂!   在高速机动中完成全军转向!这就是玄甲骑的另一桩绝技。在之前大战瓦岗军的时候,徐乐靠这种战法打得翟让彻底绝望,以至于发起决死突击。当时的情景执必部并不知情,自然不知道徐乐还有这种本事。要知道哪怕是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民,也最多是一部分健儿可以做出这种动作,不可能以千人队为单位实现这种高难度全军转向。   哪怕是执必落落这等人,也被徐乐的变阵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不妙!可是没等他挥舞令旗,徐乐所部骑兵已经先行发动!   铁骑如同下山猛虎,朝着面前的执必部青狼骑直冲过去!   其实徐乐所部现在的情形也很危险,他们背后是青狼骑的追兵紧咬着不放,转向攻击固然让自己面对了青狼骑侧翼,可是同样也把自己最为脆弱的侧面让给了追击而来的青狼骑。眼看着就这么变阵的当口,已经有二十几名玄甲军将或中箭或中矛被打落马下。   但是徐乐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慈不领兵。战场上很多时候伤亡不可避免,哪怕是徐乐这等豪杰,也最多是努力控制伤亡再就是避免不必要的死伤,更不能拿手下的性命当成消耗品故意去往坑里填。但是只要打仗就得死人,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谁也改变不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武人的宿命,谁也无法抗拒。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死之前,尽可能多的杀一些敌人,再就是别让生命留下太多缺憾。   “杀!”   伴随着一声怒吼,徐乐手中马槊直刺而出,面前青狼骑百夫长的矛刚举起还没来得及递出,就已经被一槊穿胸。紧接着大槊挥舞盘旋抽打,面前的突厥骑兵根本没有一合之敌,眨眼之间已经有十余人被打落马下。其他玄甲军将亦不示弱,各自拿出全部的手段,眼看着面前的青狼骑如同收割季的庄稼一般成排倒下。原本是为了诱敌而让出的缺口,现在则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的缺口。   另外还有两百甲骑脱离队伍掉转马头迎向了追击而至的青狼骑兵。由于对方追击的太快,现在已经不得不近身的地步,没法再像刚才那样放箭。这些青狼骑也只能抽出长刀,迎着玄甲骑兵冲上去,双方的刀矛并举兵刃挥舞,不多时便是血肉淋漓,不断有人从落下。   突厥兵多玄甲兵精精,再加上玄甲骑日常操练严格,其武力绝对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存在。再说他们身上的甲胄也不是青狼骑可比,哪怕是青狼骑装备今非昔比,但是充其量也就是个重骑兵加轻骑兵,比起真正的具装骑还是有所差距。更重要的是,他们缺乏对付具装骑的经验。   毕竟在边地打仗,大家打来打去彼此越来越像,恒安甲骑也是学的突厥战法,很少会有大批甲骑冲阵的情况。是以青狼骑面对具装骑的时候,总有点不知道如何着力的感觉。一时间找不到明确的弱点,不知道该往哪打才对。玄甲骑则是和经常和具装骑互相厮杀,拥有着丰富的经验。什么时候用长兵什么时候抄骨朵,拿起钝器往哪敲都驾轻就熟。有这个经验打底,对付重骑兵自然就更容易了。   本来甲骑对突厥散阵就有优势,加上这方面的差距,所以眼看着就是执必家青狼骑成片的倒,战场局面似乎正在往玄甲骑最熟悉的方向发展。   而此时,被众多卫士以及刘武周等人环伺的阿史那结社率一声冷笑,自言自语道:“怪不得父汗如此推崇执必家的阿贤设,果然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未杀人先伤己,单就这份狠劲就让人佩服。”   刘武周、梁师都等人都是一愣,没明白结社率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也不用结社率再说,战场的情况已经给了他们答案。眼看玄甲骑和青狼骑已经绞杀一处,执必落落身旁一名卫士猛地吹起号角,随后就见一支原本位于战场外沿的千人队同时张弓搭箭斜指苍穹,随后松动弓弦,箭雨倾泻而下,所覆盖的目标竟然是敌我双方! 第一千零五十章 射天狼(二十八)   如同之前射击金狼骑一样,这次的箭雨更不可能把纠缠在一起的两军区分开,只能是赶上谁算谁。但不同的是,金狼骑浑身包铁,执必部重骑兵的所谓重甲,可是跟这种浑身包铁的具装不能相比。同样被箭射在身上,玄甲骑可能就是轻伤,青狼骑就可能是重伤甚至丢命。换句话说,执必落落不光是把自家将士豁出去那么简单,甚至可以算是有意牺牲自家将士性命,就为了让玄甲骑躲不开执必家的箭雨攻击。   哪怕是徐乐也想不到,执必落落居然会歹毒至此!   要知道突厥不比中原,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朝廷控制。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对于部众的约束能力本来就弱于农耕体系的官府朝廷。可汗可以靠威权以及严刑峻法维护权威,要求部民听命行事。但是所行也不能过于苛刻,否则那些族人也不会答应。   如果是阿史那那种强悍部落,上下之间武力严重不对等,普通牧民自然无力反抗。要么就是可汗能够恩威并举,固然惩罚严格赏赐也同样丰厚,下面的人也就还会支持你。否则一味威压,就等着下面人反弹造反吧!就算不具备和你直接对抗的勇气,他总可以逃跑。草原上又不是只有一个部落,人家带着帐篷牲畜投奔其他部落,你难道还能到对方部落去抓人不成?   这种情况下,就形成了草原独有的一种生态和规则。再铁腕的枭雄,也只能是通过军法约束部下,把规矩跟百姓说明白,谁违反了就要杀头。让大家知道怎么做可以领赏,干了什么就会没命,这样杀人谁也说不出不是。但绝对不会出现自己是大汗或是阿贤设,就能随便杀人这种事。真那么做就是倒行逆施,等着牧民逃亡吧!   这些青狼骑要是战死沙场没什么话说,至亲家属也不会有怨言。马上男儿吃的就是这碗刀枪饭,生死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该领赏领赏该拿抚恤拿抚恤就是,别的还有什么话说?可是被敌人打死是一回事,被自己人射死可是另一回事。兔死狐悲,执必落落今天能对他射箭,明天就能对我下手!这种想法一蔓延开,对于士气军心甚至是部落凝聚力都是巨大影响。   上次遭遇这种情况,还是在和执必思力交战的时候,被他用箭雨暗算了一波。不过他是少年纨绔,什么混账事情都干得出来,倒也不足为怪。而且那次青狼骑全军覆没,也没人能去告他的状,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执必落落是什么人?他是执必部阿贤设,是大汗的左右手。他如此作为如何服众?今后再点兵出战,那些部下又该如何去看他?   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如此!   也正因为这一举动太过丧心病狂,徐乐根本就没考虑进去,自然也就未加提防,结果就是在一家人手里,吃了两次同样的亏。厮杀正酣之时,冷不防箭簇从天而降。叮当作响声,金属刺入皮肉声不绝于耳。   原本厮杀正酣的双方将士,纷纷从马上掉落。其中既有突厥也不乏玄甲军将。   “执必狗贼!”   徐乐肉眼可见之内,便有三名梁亥特部落的神射手,以及昔日李世民身边亲信家将李锦,在这轮箭雨中不幸落马。李君羡身上也挨了两箭,不过这位狂徒公子非但没受箭创影响,反倒是被激发了那股子凶戾之气。虽然没运起已经被徐乐严令禁止使用的心法,却也变得如同疯虎。口内呼喝连声,手中大槊盘旋抽打,反倒是比没受伤的时候更为凶悍。   韩约、小六、薛万彻……只这么一扫,就发现自家心腹将士身上都带了伤。连这些顶尖大将尚且如此,其他人的情况更不用说。虽说战场上时刻面对生死,但是自家骨干的损失和其他人终究是不一样。更何况这些人不光是玄甲骑中流砥柱,也是徐乐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好手足!眼看他们纷纷带伤,徐乐如何不怒?   伴随着一声狂吼,徐乐战马前冲大槊横扫千军,一击之力就已经把三名突厥兵打落马下。其他突厥人眼看这情形,断定徐乐这帮人是要拼命。全都拿出吃奶的力气死命防守,力争先行防范住这一波攻势再作道理。   可就在这时,徐乐手中马槊猛地在空中一转,随后便是阵阵呼哨声响起。本来还如狼似虎直扑面前青狼骑的玄甲骑兵再次转向,身形调转之间,正对上与之前两百断后玄甲交战的执必狼骑!   由于已经见过一次玄甲手段,这些狼骑现在倒也不算是全无防备。不过他们正在和那断后的甲骑交锋,眼看玄甲骑主力直面自己,这些狼骑顿时觉得不妙。不少人已经开始圈转脚力,试图尽量避开这雷霆一击。   然而徐乐却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时间,就在青狼骑刚刚有所动作时,这些玄甲骑兵已经催动坐骑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这些青狼骑原本靠着兵力优势已经对殿后的玄甲骑形成包围,四面八方刀枪齐下,试图以人力优势一点点把这支精锐生生磨死。可是现在人家主力已至,再保持包围态势就是找死。再说这些青狼骑经过之前交手也能确定一点,自己不具备和玄甲骑正面交锋的实力。见势不好立刻催动坐骑四散躲避,那支被围困的玄甲骑自然破围而出。   虽然只是片刻光景,这些甲骑已然满身箭杆遍体血污。乌黑的甲叶上,满是不知来自敌人还是自己身上的血。鲜血滴滴答答滴在战裙、马背以及地面上,这些幸存将士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地府里面杀出来的修罗恶鬼。虽然经历过这么一场死战,但是这些人并未被吓破胆,甚至都没感觉到疲劳。只一见徐乐的战马大槊,这些人便觉得有了力气,不用招呼主动列阵归队。   徐乐这边坐骑脚力不停,朝着那些溃散甲骑直追过去。   他的模样比自己的部下还要可怕,马上、身上插着十数箭杆,身上乃至槊上都满是鲜血。再配上那金刚面覆,活脱就是一尊降世战神。别的不说,光是这个模样就令人胆寒。再说昔日徐乐单骑冲阵打断青狼旗的威风,整个执必部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么个主朝自己冲过来,谁又敢说不害怕?   虽然千夫长在使劲吆喝,但是这些青狼骑还是不由自主后退四散,没人愿意当第一个倒霉蛋。眼看着玄甲铁墙就这么拍过来,这位千夫长只好把心一横,咬牙催马带着自己嫡系百人队迎面冲上。   死就死吧!这样死了起码还算是战死沙场,家眷有条活路。若是死在阿贤设军法之下,一家老小都贬为奴兵,那就彻底没了希望。   这位千夫长在冲锋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几乎是咬牙闭眼,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接着就发现自己又上当了!   徐乐做出的那种拼命架势根本就是假的!眼看着玄甲骑就要撞上青狼骑的刹那,玄甲骑居然再度转向,铁骑贴着青狼骑冲过去。等到这位千夫长回过神来,就只剩下把玄甲骑荡起的尘土吸入肺里。   徐乐根本不是突围,也不是这支衔尾追杀的甲骑,而是直奔方才放箭的那个千人队!   结社率看着这一幕不由得赞道:“这汉家子倒是有趣,报仇不过夜,方才吃了亏,现在就要报复回来。这性格倒是对我的胃口!”   刘武周皱眉道:“只是这一来,不是正中了执必阿贤设的算计?他就是想要把徐乐和他玄甲骑留下,以围猎之法蚕食消灭。徐乐如此往返冲杀看上去骁勇,实则是自入死地。况且这么往返奔跑消耗马力,也不是明智之选。如此看来,徐乐还是一勇之夫,为斗将或有余,为主帅则不足……”   “行了!”结社率毫不客气打断了刘武周的话:“定杨汗昔日为前朝效力时,可是有名的上将,便是父汗提起定杨汗的名字也要摇头叹息,称一声我部心腹之患。怎么如今说出这等言语?你且好生看看,徐乐来往奔走是为了什么?他那第三支兵马哪去了?”   结社率如此一说,刘武周才如梦初醒。是啊,徐乐方才一分为三,可是眼下交战的只有两军,第三支兵马去哪了?   由于第三支部队交战并不积极,玄甲骑又太过抢眼,所以大多数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直到结社率提醒,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少算了一支兵马。现在再一找,却发现看不到踪影。战场上烟尘太大,加上骑兵往来驰骋荡起的烟雾遮蔽视线,导致根本看不清第三支兵马的所在。也不明白,徐乐的作为和他第三支人马有什么关系。   还是宋金刚在旁自言自语:“声东击西!执必阿贤设想要留下徐乐,徐乐竟然也想要留下阿贤设?”   结社率看看宋金刚,微微一笑道:“所以小王才说,他对我的胃口。”   刘武周眉头皱的更紧:“即便如此也不对。众寡悬殊人力无法挽回,就算他暗算了阿贤设,自己兵马如何撤出?”   “撤?他为何要撤?那里面又不是死人,自然会接他回去!”   结社率用马鞭指了指柏璧军寨,这下所有人都没了话说。之前李世民闭门不战,死守军寨不出,让大家产生了一个心理误区,认定李世民只能守关不敢野战。如今听结社率一听才想起来,他手下掌握着数万精锐。真要是比人多,恐怕执必部还不是对手!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射天狼(二十九)   从开战到现在,秦叔宝救人最多,徐乐杀人最多,薛万述和他所部兵马则最没有存在感。甚至于让刘武周等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甲骑存在。   这其实也不奇怪,他一出来就是虚张声势进军速度慢于另外两股兵马,以后手拳的姿态蓄力,却不见这一拳真的捣出来。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往返驰骋荡起烟雾,让人看不到自己的兵马多寡具体位置。   毕竟这是个上万人的沙场,若干支骑兵跑起来,本就会荡起大股烟尘。再加上薛万述所部刻意为之,自然就更是黄沙滚滚。这种情况下一支骑兵若是刻意避战的话,想要抓住他还真就不是容易事。   再说徐乐的表现太过抢眼,冲击金狼战旗于先,鏖战青狼骑于后。这还没算上行动过程中他接连击破的若干支执必部骑兵战卒。自从玄甲骑出场,就是以八百甲骑带着执必部几万骑兵在行动。由于之前徐乐给执必部的印象过于深刻,也导致执必落落对上他就得全力以赴,根本不敢分神分心,再去琢磨其他部队的动向。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阿史那结社率放在执必落落那个位置,也未必就能想到还有一支部队动向可疑。他不过是占了置身事外的便宜,才能想得这般周全。按说他既然想到,自然就可以开口提醒,或者直接派兵进行封堵。要知道现在战场上就是执必一部的兵和玄甲骑厮杀,金狼骑死守着自家战旗不动,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刘武周、梁师都等人也各自有兵马随行,可全都拱卫在自家主帅身旁,根本没有投入战场。是以从场面上看,突厥有着大量机动兵力随时可以投入进去。   其实就算他们不参战,只是在那扬声鼓噪制造声势,也足以给对手造成足够的心理压力。可是这些兵马既没有投入战场为执必落落查漏补缺,也没有击鼓吹号虚张声势,只是作壁上观根本没有卷进去的意思。执必落落这个破绽,也成了阿史那的笑柄,并没有出手援助的意思。   所有人都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金狼汗之前大力援助执必部,现在是到了讨债的时候。他扶持执必部,是因为执必部其他贵人镇不住场子,无法给阿史那部落当这个开路先锋。现在的打压,则是因为这位先锋发展的太快,已经有不受控制的趋势,自然就要趁着没壮大起来予以扼杀。这时候谁要是提出给执必落落助阵,那就是彻底的榆木疙瘩脑袋,非得被结社率记恨不可,是以大家都不作声就这么看着战场变化。   结社率则自言自语计算着时间。   就在他将将数到九十的时候,战场上终于发生了变化!   一阵号角声急,随后便是青狼骑的呐喊与惊叫声。担任执必落落卫队的青狼骑突然遭遇了攻击,而且一交手就进入白刃格斗性命搏杀的阶段。隐忍多时的薛万述,终于找到时机,对执必落落发起绝死冲锋!   执必落落身边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几个卫士,人又接近战场,明显是个致命的破绽。但也正因为此,所有人都得想一想,执必落落这种人物,会露这么大个破绽给对手?何况他今天的对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神勇盖世的徐乐。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他万马军中取了首级,他如此大意莫不是活腻了?   再想想突厥人游牧射猎的习惯,就能猜出这看上去的大意怠惰,实际就是执必落落故意卖的破绽。这就是打猎放的套夹,他自己就是饵料,谁敢往里钻就要谁的命。   事实上不管从哪个方向接近他,都会遭遇一直在附近逡巡的青狼骑卫队。这支队伍总数为五百,成员包括军中善战老卒以及执必部各位大小贵人家的子弟中勇武出众的丁男。这帮人装备精良武艺了得,对执必家更是忠心耿耿。虽然战斗力不如金狼骑,但是忠诚有过之无不及。   饶是薛万述部再怎么小心谨慎,也是不可能逃过这帮人的耳目。薛万述自己也是在幽云战场上出来的狠角色,看得出执必落落布置的厉害之处。但是已经到了这步,只能前进无法回头,只好带着部下硬冲上去。两下一交手,便打出了真火。   这些执必卫队本领出众,骁果甲骑也是艺高力大之人,彼此正好是针尖对麦芒。徐乐也知道,这些骁果甲骑不会自家骑兵墙阵,所以才特意嘱咐薛万述拿出他在幽云打仗的本事。徐乐也听说过,罗艺所部和突厥人交战,打法和刘武周颇有些不同。罗艺心怀异志,早想着据地为王,是以格外在意部下的损失。硬仗苦仗是不肯打得,打仗更多的时候是玩心眼而不是拼命。所以北地边军擅长偷袭暗算,放火烧粮袭扰后方之类的打法。   徐乐这话就是个提示,薛万述何等聪明,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从开战之初就瞄上了执必落落。到了这时候自然就只剩下拼命向前有死无退这一条路!   骁果甲骑兵力其实也就是五百人左右的样子,在三路大军中人马最少,战斗力也不算特别出色。不管是和八百玄甲比,还是和秦琼麾下那接近两千的瓦岗甲骑比都差点火候。可是这些骁果甲骑,乃是杨广十万骁果军中最后的精华所在,又岂会是等闲之辈?   汉家豪杰与草原力士的交锋,从一开始就是刀刀见血枪枪索命。这些骁果甲骑屡受挫折,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正好在突厥人身上发泄出来。毕竟他们组建之初,就以为自己承担着放马塞上扫荡胡虏的任务。不少人更是把卫、霍等先辈视为偶像,想要封狼居胥立不世武勋。   虽然时移事易,可是看到突厥狼旗那一刻,那股子本已经冰凉的血液重又变得炙热。从交战之初,就让执必卫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些骁果甲骑并不是像玄甲骑那般如墙而入,从心理上先给你足够的压迫。而是分散开来,和执必部的卫队形成了缠斗。大家更多是比拼个人武艺以及小团队之间的配合,而不是大军阵调度组织的比拼。   毕竟这些骁果甲骑原本分属不同营头,在一起训练的时间有限,强行阵战也未必就有好结果。再说正是打成这种烂仗,才有机会浑水摸鱼直取敌将首级!   刀枪碰撞声喊杀声不绝于耳,一交手双方死伤便很是惨重。执必落落原本的计划中,自家卫队把人拖住,千人队就该迅速回援,配合卫队剿灭偷袭部队。可眼下本应回援的军队却被徐乐拖住了手脚,其他千人队谁动就可能被徐乐找上,短时间内竟然是没有外军来援。只能靠那五百卫队和薛万述的兵马厮杀。   这种情况对于执必落落而言自然很是凶险,一名卫士说道:“阿贤设还请避一避。免得被汉狗暗算。”   “乱我军心,斩了!”   对于这位忠诚卫士的谏言,执必落落却是直接下了杀令。两名卫士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抓住这谏言卫士的两臂,把人往下用力一按再一踹腿弯人便跪倒在地,随后一名持环首刀的卫士举刀便猛劈下去!   执必落落根本连看都不看,两眼依旧紧盯着战场不放。他其实很清楚,这名卫士对自己忠心,所说的话也是为自己安危着想。只是自己现在能退么?现在两军角力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自己只要稍微一动阵脚必乱,就算不至于大败亏输,起码也是要丢人现眼。   虽说阿史那是铁了心打压执必部,但是自己执必部阿贤设的名号,总不能就这么坏了!别回头草原诸部真以为执必部有名无实,执必落落更是无能之辈,对部落来说一样不是什么好事。不就是一支偏师么,还能要了自己的脑袋不成?   手中令旗拼力摇动,战场上执必部的大军在令旗指挥下,发起了全面攻势。三路骑兵把战场变成三个部分,除去薛万述所部兵力相若生死相搏以外,其他两个战场的甲骑都已经陷入突厥兵重重围困之中。   如果比较死伤数字,自然是突厥吃了大亏。十条人命未必能换走一个对手。可是如果看胜负的话,怎么看都是突厥人稳操胜券。唯一的胜负手,就在薛万述这边。两下似乎达到了角力的最终阶段,就看是玄甲骑先扛不住被迫撤退,还是执必部扛不住不得不收兵。   薛万述的两眼通红,身上已经满是血污。接连不断的高强度兵器碰撞让他两臂发麻,手中马槊都快要握持不住。身边亲兵已经没剩多少,不过挡在面前的青狼骑也基本没剩几个。伴随着一声怒吼,马槊一刺一挑,最后一名青狼骑已经被挑飞出去,在自己和执必落落之间,便只剩了那十几个亲随护卫。   “拿命来!”   一声怒吼马如欢龙,直接朝着执必落落冲去。   可是就在薛万述冲出的同时,就只听几声鸣镝响起,随后便是一排利箭朝着薛万述激射而至。随着箭矢飞射,只见旌旗招展,执必部的援兵到了!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射天狼(三十)   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军队来说,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并不高。很多军队伤亡超过一成,就很难再维持住队伍。至少需要撤下去重新整顿,才能继续投入战斗。可是执必部卫队以及薛万述所率领的骁果甲骑,都不在这个范围内。   前者是把命都卖给了执必家的死士,后者则是准备用鲜血洗刷屈辱,性命挽回尊严的哀兵,也是不能以常理揣度。是以这一场拼杀的结果,也是异常惨烈。五百执必部卫队所剩不到百人,这些活下来的也是个个带伤。而骁果甲骑这边,连死带伤折兵过半,剩下的也就是两百多人。   从交战结果看,自然是骁果甲骑胜了。而且兑掉的还是执必部精锐中的精锐,这五百卫队打光了,再想补充都没地方找人去,只能降低标准放弃质量。可是这么一通厮杀下来,这些兵士已经筋疲力尽,短时间内没力气再打恶仗。   这时候任何一支生力军加入,都足以改变战局走向。何况从旌旗数量以及战马蹄声判断,就知道来得兵马并不在少数,大概能有一个千人队。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薛万述所部,也不见得真能战胜一个青狼骑千人队,何况现在这种状态,真要是交手厮杀,肯定全军覆没。   薛万述并不怕死,但他不甘心,自己就差一步就能杀了执必落落,这时候死在突厥人手里,自己死都不能瞑目!明明是咫尺之遥,却是天渊之别。眼看执必落落身边那些护卫已经把他团团簇拥遮护严实,自己就算现在飞过去,也不可能在援兵来之前杀光护卫结果执必。   眼见难免功败垂成,薛万述牙关紧咬把心一横,手中马槊朝着执必落落猛地掷出!这一掷乃是薛万述倾尽全力的一击,乃至这一击发出后,薛万述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四肢酸软,险一险从马上坠落倒地。   北地骁将全力一掷,威力自然不容小觑!大槊破空隐约间竟有风雷之声,如同一条乌龙直奔执必落落飞去!执必身边的一名卫士举盾相迎,只听一声闷响随后就是一声惨呼。大槊洞穿盾牌穿透臂膀随后直接将这名满身披挂的卫士身体刺穿,槊锋从后心透了出来。而且大槊的力道竟然并未消减,带着这名卫士的尸体继续冲向执必落落。   可是执必落落依旧身躯不动,不用他吩咐,第二名卫士挺盾而出,随后是第三名……   在一口气贯穿三名百战铁卫之后,大槊上附着的力量终究也消散干净。三具被贯穿的尸体倒退着,在执必落落马前三步停下。槊锋戳入地面,三具尸体彼此挨在一起,全都歪在那不曾倒地。残存卫士面色如铁,仿佛这一切根本不曾发生。   执必落落对于忠心部下的死以及差点就刺到身上的马槊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只是冷冷说了一句:“杀了!”随后便继续挥动手中的令旗,试图完成最后的一击。   那支援军千人队虽然不满编,但是兵力也有六七百人,对付已经筋疲力尽的薛万述所部,自当是手到擒来。尤其薛万述本人在掷出那一槊之后,已经提不起气力厮杀,眼看着就要被这些突厥狼骑从容收割人头。   可就在此时,只听弓弦声接连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狼骑纷纷中箭落马!弓弦松动声,如同泰山府君拨弄琴弦,发出致命邀请。其他狼骑前进的速度,也不得不为之一缓!紧接着就见数骑脚力出现在薛万述身后。   居中之人黑甲战马金刚面覆,左手侧昂藏大汉持盾而立,右手侧一少年手持雕弓,弦上依旧搭箭。显然方才那一轮连珠箭,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在这三人身后,十几名黑甲战将勒马提槊蓄势待发,只要一声军令便要踏破面前敌阵。   “徐乐?”   方才还神色淡定的执必落落,第一次变了脸色。他看看战场又看看徐乐,确定来得就是这十几人之后,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一勇匹夫无谋至此!身为一军之主抛弃三军,就为了来杀我?真以为自己勇力过人,就能单丁敌万?”   “徐某从不会抛弃自己的袍泽。”徐乐冷冷回应:“你的狗命也不值得我冒险,我来此第一是带回我的部下,第二才是要你的狗命!”   执必落落只觉得自己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乃至素来不苟言笑的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大笑几声。为了区区几百部下,一军主帅居然抛下部队轻骑前来,这简直就是荒唐!身为一军之主怎能快意恩仇?看来徐乐充其量就是个武夫,还远远不足以被称为将帅之才,自己倒是高估他了。   “得徐乐首级者,赏三千帐!”   为了要徐乐的脑袋,执必落落也是下了狠注。不再是赏赐财宝牛羊或是牲口,而是直接奖赏草原最根本的利益:牧民。这三千帐不可能凭空出现,就是说执必落落会把自己所控制得牧民拨出三千帐赏给这个幸运儿。不管是谁得到这笔赏赐,都会一跃成为执必部贵人,获得和执必家共同议事的权力。对于所有突厥军将来说,这都是人生追求的极致,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在重赏刺激之下,这队狼骑的斗志瞬间达到了顶点,千夫长一骑当先,身后兵将齐声呐喊挥舞刀枪向着徐乐冲去!他们已经放弃了惯用的骑射战法,那实在是太慢,也容易发生纠纷。回头为了争论到底是谁的箭杀死了徐乐,都能再出几十条人命。还不如直接刀枪相向,谁杀死就是谁的。至于徐乐的武勇神威,在三千帐面前就不算什么。反正自己这边这么多人,也别说打就算是用马踩也踩死了他。   眼看狼骑呼啸而至,徐乐手中大槊一举,身后的甲骑同声呼喝,催动坐骑跟在徐乐身后直接撞向面前狼骑军阵!   大槊挥舞上下盘桓,身体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都是致命的武器。可是徐乐心中非但没有感到慌乱,反倒是分外的安宁。   灵台清明!   这是徐乐每逢大战时,往往容易进入的境界。场面越是凶险,他的心情反倒越平静。自己今日就是要放手杀人的,眼下这么多人在面前供自己杀,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又有什么可畏惧?不就是刀枪么?不就是敌兵么?自己哪次不是面对这种场面,早就习惯了!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也就意味着自己可以放手施展不用怕误伤友军。至于对方有多少人根本不用管,反正能砍到自己的,就是那么十几个人。自己只要对付他们就够了。   大槊挥舞荡开四面袭来的兵刃,这些青狼骑虽然也是执必部善战勇士,可是论起力气以及出手速度比方才的金狼骑可差远了。而重赏的激励,固然提高了他们的斗志,却也让他们失去了理智。大家全都是热血上头,恨不得一口吃了徐乐立功做贵人,彼此之间该怎么能配合,如何像打猎一样分工合作击毙猎物,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全都是拼命抡动刀枪朝徐乐身上招呼,谁也不会帮助袍泽,更不会为同伴创造机会。   高额赏赐不光是让徐乐成为众矢之的,同时也是让这些青狼骑彼此之间互为敌对。大家都想着杀人,也只想着自己杀人,没人愿意把战功让给旁人。如此一来反倒是影响了实战效果。   毕竟军队作为一个整体,对于配合看得非常重。更别说徐乐的武艺并不是他们单打独斗所能应付的对象,要想斩杀这种虎将,按说必须是得若干人配合才有希望。现在大家各打各的,不是你挡了我的刀,就是我妨碍了你的矛,甚至有的人眼看自己攻击不能奏效,主动破坏身边人的攻击,就是为了保证徐乐的脑袋不落入别人手中。   固然攻势依旧猛烈,场面也依旧热闹,但是在内行眼里一看就知道,青狼骑这种打法,自身实力发挥反倒是打了几分折扣。   和徐乐这种人交战,全力以赴都不一定有胜算,这么乱作一团的打法,自然更影响发挥。   马槊挥舞刀枪乱飞,徐乐如同陷入狼群中的猛虎,进退腾挪如入无人之境。青狼骑虽然兵多将广,竟然是阻拦不住。被他在军阵中肆意往来,自己反倒是人仰马翻。只能靠着人多死死围住徐乐,不让他破阵而出去威胁执必落落性命。   结社率身旁的刘武周见此情形不由得一声叹息:“可惜了这身武艺,还是难逃一死。当日某就看出来了,徐乐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虎将,但也只是个虎将而已。只能用他冲锋陷阵,不可让他掌兵。结果今日不但自己丧命,还要连累这些将士。”   结社率摇摇头:“他若是不能掌兵,咱们身边的军将,就都不要活了!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的阿贤设中计了?他真以为徐乐是来找死?徐乐是要让他死!”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射天狼(三十七)   1056.   城中大摆酒宴一连数日,城外则是另一番景象。   城中当下五路联军,虽然兵马多寡不一,但是也不可能都居于城内。毕竟绛州总共就那么大地方,不可能全都拿来驻扎兵马。再说各路联军心思不一,也未必真就对盟友放心。别的不说,执必部青狼骑敢把后背交给金狼骑还是敢交给薛举的飞虎军?从房屋、粮草再到战利品以及女子,任何一点小问题都可能导致一场大厮杀。   是以城中驻扎的便只有作为人上之人存在的突厥阿史那金狼骑,而余者诸路兵马都在城外扎营居住。而且各部兵马的营盘之间也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些空白地带就是人为制造的缓冲区,避免彼此之间因为摩擦而演变成流血冲突。   不同于柏璧军寨那种堪比简易城池的牢固营寨,这里布置的都是行营,主要的目的就是驻兵,其他都谈不到。非但没有鹿砦或者箭楼这种防御设施,就连壕沟或者简易木栅都不曾设立。这也不奇怪,关中战局己强唐弱,这时候布置那么严密不但没有必要,也是对资源和时间的浪费。我不去打人就不错了,谁活腻了敢来打我?   当然这不代表着军营真的毫无戒备,该有的哨探游骑一样不缺。这些兵马虽然分属不同首领,不过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久经战阵。不管是昔日的草原狼骑还是大隋边军,都是在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不管经验还是技能全都不缺,自然也就不会犯新手错误。谁要是想要捡他们的便宜,一准要吃个大苦头。   他们一路烧杀抢掠物资并不匮乏,可是论起待遇来总归是不能和城中主将相比。尤其是大军新败不宜再战,这几日处于休整之中饮食享用更是谈不到。大军也就是吃点米粮,至于牲畜禽类都享受不到,只等到两军交锋之前才有肉食享用。   平日里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城中情形军营又不是不知道,要说三军将士全无不满也是不可能。一样都是吃刀枪饭的,你当主将的大鱼大肉,我这些当兵的就只能啃干饼子,谁会心甘情愿?   嘴上不说心里不代表不想,尤其是担任斥候的哨卫更是如此。虽然不用临阵厮杀,可是侦查敌情警戒巡逻也不是轻松勾当。尤其是这次执必部大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斥候怠惰,被玄甲骑偷袭得手,几千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大军阵后。若不是有这么个特殊情形,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吃了这么个苦头之后,对于斥候的要求自然就高。突厥军法本就严苛无情,对于这些连自己人都不算的仆从军,就更是狠上加三分,根本不把人当人看。一方面是酒肉赏赐皆无,另一方面则是残酷无情的律令。也别说真的纵敌或者怠惰,就是巡逻时稍微有个差错被发现,便要人头落地。在这种环境下,换了谁心里都不会痛快。   那些带兵军将受着夹板气,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方面靠着军法约束部勒,另一方面还得好言安抚,让手下儿郎明白,这一切都是突厥人的错,别怪自家将主。为了维持士气,只能是军将亲自参与巡哨,以示上下一心同甘共苦,非如此谁也没法保证下面的人还能乖乖听话。   原恒安甲骑旅帅赵千秋,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才会带着手下这一伙骑兵按照预定路线往来巡哨。明明恨不得早点完事回到营帐中打盹偷懒,却还得强打精神装出一副八面威风模样。   赵千秋是恒安甲骑老人,论资历其实比苑君玮还老。刘武周据地称汗之后,部下地位也是水涨船高,现如今的赵千秋已经是刘武周麾下奋威将军,比起当初的旅帅高了好几个级别。但是他脸上的笑模样反倒是越来越少,常年板着一张脸,对谁都没有笑模样。   这他娘的过得什么日子?   赵千秋心里骂了一句。不由得开始怀念起原本在云中的日子。那时候虽然生活清苦三餐不济,时不时就要饿肚子,钱财更是捉襟见肘,总得向黑炭头尉迟恭求救济。可是那时候气顺啊!大家都是袍泽手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遇到突厥人进犯,就提刀上马杀他个痛快。纵然日子苦心里总归也是甜的。   可如今呢?官职是上去了,钱财也多了,但是那股子痛快劲再也找不着了。老百姓看自己的眼神满是鄙夷,边地的侠少再不以从军报效为荣,头上还多了一群突厥大爷。昔日里疆场相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对头,现在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抬手打张口骂,时不时还要军法从事,这叫什么事情?徐乐那厮也是,你怎么就不能把突厥人都杀了?非得留着他们继续给自己这帮人找麻烦。   他心里嘀咕坐骑不停,带着那伙兵马前行。斥候的距离、范围回报时间都有军规约束,不得有分毫差错。赵千秋是老行伍,更知道这里面的厉害。自己巡逻这条路线不能差一点,差了一点就是性命攸关。但是反过来说,这条路上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都是兵家谁还不懂这个道理?这时候要是往斥候前进路线上顶,那就是要全面开战。唐军虽然打了个胜仗,整体态势上其实还是弱势方。至少短时间内,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和联军决战。这种情况下,不太可能有游骑过来送死。突厥那边拿刀逼着自己这些人巡哨,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他如是想着,所谓的巡逻也是心不在焉,只想着混时光。不过总归是在战场上历练多年的主,很多东西已经刻在血脉中成了本能反应。很多东西都不用刻意去做,就已经能够产生反应。是以就在他的队伍即将到达巡逻的终点,距离军营五里的“荒草坡”。   这里虽然名为荒草,实际上更应该叫荒草。高坡上野草密布,草的高度差不多能到人的腰,是游骑斥候偷懒睡觉的好地方。骑马到这就躺倒草丛里睡一觉,醒了再回去,这一趟的差事就算完。可如今不同以往,突厥人颁下严令,怠惰者人头落地。更有狼骑不定时出来监军,就没人敢往草垛里钻。   可是不钻归不钻,到了这地方总还是难免要观望一下。赵千秋也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就是准备策马回返时扫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就让他的心猛然收紧,原本浑浑噩噩的脑袋陡然间清醒起来,脸色也为之一变!   原来就在他方才瞥眼的光景,一束微不足道的反光映入视线。其实这反光并不明显,对于眼睛的刺激也不强,换成旁人多半就是一走一过就算了。可是赵千秋何等人?多年厮杀经验已经告诉他答案,那道反光来自于兵刃,草丛中藏着有人!   虽然暗藏的人已经对兵器和甲胄做了处理,无奈阳光正盛,加上其所配备的甲杖确实精良,是以总归还是漏了底。由于地形原因视线受阻,无法看到草丛中全貌,但是赵千秋敢打赌,在自己视线死角处肯定藏着脚力。   竟然真有唐军斥候来了!   这种时候出现在这还如此鬼祟的,自然就是唐军斥候。赵千秋心中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愤怒。固然因为对方小看自己心中有气,却又有点隐约的期待。比起这种应付差事的来回跑马,还是杀人更有意思。   恒安甲骑都是刀头舔血的主,杀戮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尤其是从反光情况看来的斥候不多,就自己手下这一伙人都足以吃下他们,这时候不消遣更待何时!   总归不是第一天上阵的雏,赵千秋并没有把兴奋表现出来,而是装作没看见圈马回转,而是用手势向身旁袍泽传递信号:放慢马速我有话说。   这一火斥候并肩作战多年,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命令一下便知情况不对,一点点把马速放缓,又不至于引起外人注意。哪怕敌人斥候瞪眼看着,也不会看出明显破绽,最多是觉得战马可能是乏了稍微慢一些。直到跑出一里有余,赵千秋才低声道:“对面的探子藏在草里,正好和他们玩玩。刘大,你且回去叫人。”   “他们有多少人?值当叫人么?”   “废话!你不去叫人怎么显得咱们做事勤勉?不管几个也比没有强,声势闹大些也好要赏赐。咱们刘鹰击有了面子心中欢喜,说不定酒肉就赏下来了。”   说到酒字,赵千秋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那股子馋相怎么也掩盖不住。   几个斥候听到有酒更有精神,那名为刘大的更不怠慢催动坐骑向前,其他人则熟练地一分为二,从一字长蛇化作二龙分水,自左右两翼向荒草坡疾驰而去!   赵千秋紧催着坐骑,手中紧握雕弓,生怕对面的斥候也是军中老手看出不对转身逃跑。这到手的功劳,千万不能飞了。   眼看着距离高坡越来越近,赵千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这时,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点寒光如同闪电直奔眼前。   赵千秋发现寒光时,心中已知不妙,但是此刻他和草坡的距离还远,按说不至于有什么凶险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道寒芒的速度远超出赵千秋想象,看到寒芒之后,他刚刚准备侧身避让,箭就已经到了面前!   以赵千秋这等身手,也只来得及把悬裆换腰的动作完成一半,那支大羽箭就已经贯穿他的太阳穴,自头颅另一端射出。   他身后的几名斥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自家主将头上突然多了只角,紧接着就看到赵千秋的尸体落马倒地!   全军哗然!   原本是来当猎人的,没想到猎物远比想象中凶悍,这下主客易位,谁要谁的命可就难说了。 第一千零六十章 射天狼(三十八)   大吹响号角后,军营中先是一阵骚乱,随后便有一位恒安甲骑时代的老校尉一巴掌拍在刘大头上。   “入娘的,你发什么癫!自己当值巡哨辛苦,便让阿爷陪着你折腾?擅吹号角,你这是要杀头的!”   “是……是赵将军让我吹的。荒草坡有唐军的探子!”   刘大话音刚落,头上就又挨了一巴掌。那位打人的老校尉一巴掌甩出去,身形转动脚下生风直扑向马棚,嘴里还骂骂咧咧:“有探子不早说?这要是去晚了错过了杀人,看阿爷怎么收拾你!”   这段时间刘武周所部谁还没受过突厥人的窝囊气?心里都窝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有了发泄的机会自然谁都不愿意放过。为了快点赶到战场,免得人被赵千秋他们杀完了,先期冲出军营的一百多骑甚至都没来得及披挂。由于现在不是战时,士兵在军营中不承担厮杀任务时,根本就不着甲胄。临时披挂太麻烦,耽误那么一时三刻可能就错过了好戏。   再说满身披挂势必影响速度,都恨不得一步飞到战场去杀人取乐,谁还愿意费那个时间和气力着甲。这一百多人就只带着弓刀长矛,飞也似赶奔荒草坡,生怕去晚了就什么都赶不上。   按照正常的战场规律,他们赶到时唐军的斥候应该已经开始逃命了。众人只需要像围猎那样,在后面追着打,对着他们的后背放箭戳枪,根本不用担心性命。   可是不等他们赶到战场,为首的老校尉已经是一声惊呼:“不好!赵大他们怕是遇到硬点子了!吹号角,传令戒备!你们几个回去送信,让咱的弟兄们披挂好了再来,这风头不对!”   其实不用老校尉说,大家已经感觉到味道不对了。原本寂静的荒草坡,现在陡然多了一面战旗。战旗迎风招展分外醒目,赫然正是唐军的旗帜!   要知道斥候的使命是窥探军情打探消息,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以便把情报带回去。是以斥候只背认旗以便区分,根本不会携带这种战旗。哪怕就算有人脑子不清爽真的带了战旗出来,也不可能在荒草坡那种地方公开悬挂。这玩意和讨敌要阵有什么区别?其效果差不多就是堵在营盘外面骂山门!士可忍孰不可忍!   慢说是恒安甲骑这种凶悍边军,就算是再怎么老成持重的军伍看到这种行为也压不住火。反过来说,如果连这都忍得下,也就没必要从军厮杀,乖乖回家种田去更合适。   换个年轻些的军将,这时候已经两眼通红不管不顾杀过去了。还是老校尉人老成精,感觉到这里面的不寻常。这道理谁都懂,对方还敢这么做,要么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要寻死,要么就是另有仗恃,自信可以全身而退!   前面一种可能性太低,最大的可能就是来了真正的硬茬子。果然,等到这百多名骑兵接近荒草坡时,便越发确信老校尉的判断没错。赵千秋和他的一伙游骑,都已经横尸沙场。那位刘大如果不是被派了传令送信的消息,此刻也肯定躺在这了。   所有人的战马已经消失不见,想必是被杀人者夺了去。连同战马一起夺去的,还有这些甲骑随身携带的撒袋。从刘大传信到现在,时间并不算长。杀人者就能从容完成这一切,只能说明其手段格外高明。十几个身经百战的恒安斥候,在对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没做出什么像样抵抗就被杀了个干净。   紧接着他们便看到了杀人者。   荒草坡上战旗之下,两骑战马并列。马上之人皆是满身甲胄具装齐全,一人持马槊一人持大弓,并马而立威风八面。这些恒安甲骑双眼雪亮,一眼就认出这两人身份,不少人忍不住喊出声来:“是乐郎君!”   “玄甲徐乐!他怎么来了!”   那位老校尉则是下意识地圈转战马,往后退出十余丈才勒住缰绳,口内喃喃自语:“乐郎君、李二郎,他们怎么来了?这是发癫,还是来偷我们的营盘?”   他现在脑子里第一想法已经不是怎么交战,而是该怎么跑。这两位一个是唐军总帅,一个是大唐第一斗将,绝不会轻身犯险。眼前是这两人,背后谁知道藏着多少人?自己这百来号纯粹的轻骑,能禁得住敌人一次冲锋么?   恍惚间他甚至已经听到了铁蹄踏地的雷霆声,看到了如墙而进的玄甲精骑。要不是军法无情,他都准备要催动脚力先跑再说。   能在恒安甲骑里面混到校尉的,自然不会是胆小怕死之人。只是徐乐威名实在太盛,更何况在他身边还有个李家儿郎。李世民的身份地位摆在那,肯定不可能孤身涉险拿性命开玩笑。不用问也知道,肯定在某个地方藏着千军万马。   不知在何处的伏兵外加上拥有神鬼莫敌之勇的乐郎君,就自己这百来人够人家塞牙缝么?这时候不跑更待何时?待会想跑怕是都逃不掉了!   只不过在严苛的军法面前,老校尉也不敢拿脑袋做耍。哪怕吓得魂飞魄散,还得强撑着顶在那,退固然不敢,进也是不能。至少在大队人马来之前,他们是不敢往上冲。不少人心中已经开始祷告,希望李世民或者徐乐这时候能够圈马而走,只要他们不主动攻击,自己肯定也不会上去找死。   只可惜徐乐、李世民非但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观看起高坡下的军阵。徐乐一边看一边低声问道:“这才是开始,一会便该是大队人马,二郎可曾怕?”   李世民和徐乐一样都戴着面覆因此看不到表情,只是闷声闷气说道:“怕?若是怕了,还够资格做你乐郎君的手足?孤持弓箭兄持马槊,虽百万众亦无奈我何!区区刘武周更是不在话下!”   “说得好!有此雄心胆魄,何愁不能荡涤天下!”   李世民侧头看看徐乐并没有作声。他有点理解,为什么部下对于徐乐的崇拜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立马乱军之中,处于重重贼兵围困之内神色不变谈笑杀人,这才是大丈夫所为!追随这么一位伟丈夫,便是战死又算得什么!身为武人能够跟在这等人身侧冲锋陷阵,自然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也只有徐乐这种性格,才会给自己出这么个主意。亲身犯险主动挑衅,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就这些主意要是换个人提出,肯定会被说成是奸细直接拉出去砍了。只有徐乐才会把这看作理所当然,也把这种行为视为理所应当,觉得身为武人本来就该拼命冒险。也只有靠这种方式获得的勋功,才能得到认可。   河东之地的坞堡、义民,乃至担任首领的豪强好汉,必须看到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才会甘愿献出军粮以及身家性命投奔。这帮人能在乱世中拉队伍和突厥人拼命,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寻常手段对他们是没用的,只有用强大的武力惊人的战绩,才能让他们认可。而这一切,就从今天这一战开始!   别看两人全服具装连战马都装备了铁马甲,俨然一副具装骑兵准备冲阵的样子。真要想走的话,此刻早就到了平安之地。就凭赵千秋和他那几个手下,追或许追得上,但是打肯定是打不过。都没用乐郎君出手,自己的弓箭就把他们收拾了。更别说两人此番可不是一人一骑而是一人四马的豪华配置,怎么都能走的了。   只不过现在要走,就失去了来得意义。正如自己之前所说,某持弓徐乐持槊,难道还怕了他们?更要让世人知道,这天下不止有一个徐乐,还有我李世民!今日这一战之后,我要让玄甲骑也能认可我这个军主,心甘情愿把性命交到孤的手上!   徐乐自然不知李世民心中所想,只是听了他的言语,心中便觉得畅快。换李建成这时候多半就已经准备逃走了,不提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单说脾气秉性。李建成身上就没有李世民这种能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劲头,对于武人而言,这份胆气胸襟,往往比武艺修为更重要。毕竟后者可以靠练习提高,前者却基本是胎里带没办法。   别的不说,就冲此时此刻李世民泰然自若以及这份豪言壮语,就不愧为自家主帅。不过区区百骑又能算得了什么?今天就让这帮人好好看看某徐乐的手段!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射天狼(三十九)   就像老校尉认识徐乐一样,徐乐又何尝不认识他们?   毕竟曾经以袍泽的身份并肩作战,又一起对抗过执必部骑兵,更是险些一起被王仁恭饿死,谁对谁能陌生到哪里去?   就以老校尉目前所掌握的兵马而论,对于徐乐来说威胁不大。倒不是说他能靠一己之力把这百多人斩尽杀绝,但是只要他愿意的话,冲破阻碍直取主将把老校尉一槊刺于马下,还是不费什么力气。问题就在于他是否愿意而已。   看着老校尉的脸,徐乐发现自己实在是提不起杀他的心思。倒不是说自己妇人之仁心慈手软,而是总有些香火情分在。毕竟尉迟恭能够归顺,苑君玮也能向自己提供那么重要的军情。要说自己和恒安甲骑之间只有仇没有交情,这话就有点丧尽天良。不管怎么说,这些军将总是无罪,除非是死心塌地非要跟自己拼命,否则还是不要杀伤为好。再者说来,他们都是些寻常军将,杀得再多也不显本领。真要杀,也要杀那些有本领有名气的,这一战就让人记住自己的名号,下一步才好施展手段。   徐乐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帮人绝不敢主动进攻。再说就以他们的本事和装备,进攻也就是送死。不说自己的大槊,就是李世民的宝弓也不是吃素的。要知道今日李世民这四匹马上全都满载撒袋,里面满满登登都是他专用的大羽箭。而且刚才杀光赵千秋一行时,也是特意缴了箭簇,就为了接下来的交锋做准备。   别看李世民近战的手段不算太高明,若论箭术和小六只在伯仲之间,或者说各有胜场。在箭矢足够的前提下,轻甲以及无甲兵对他很难形成威胁。这百十来人就算是玩了命往上冲,也得做好在李世民手里断送三成人命的准备。   自己太了解恒安甲骑了,他们不怕死,但是也不会送死。尤其是眼下这种局面更不会,这位老校尉是在等自己走,这也算是个默契。只可惜,自己并不想走,至少现在不想。   战鼓隆隆,号角悠扬。自己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视线所及内,已经可以看到若干面旗帜随风招展。正中一杆纛旗,证明统兵之人已经不是寻常军将,而是刘武周军中主帅级别人物。   随着这支兵马的出现,老校尉明显长出了一口气,那些恒安甲骑也自镇定几分。开始有序后撤,避免在这时候被徐乐冲击一轮白丢性命。敌军距离越来越近,徐乐也逐渐看清了旗号以及居中军将模样。这人面生的很从未见过,倒是因此更容易判断身份。能在刘武周军中身居高位又如此面生的,算来算去就只有宋金刚一人。   此人乃是刘武周妹夫,也是刘武周军中第一人。听苑君玮和尉迟恭讲述,其人武艺倒是不算特别出色,但是兵法将略极为了得,乃是难得的帅才。论起用兵手段,就连刘武周也是自愧不如。此番联军屡挫唐军,除了突厥相助以及唐军指挥失当外,宋金刚当居首功。就连姜宝谊这等宿将,在他面前也是没有还手之力,其手段可见一斑。   按说这么个人物出现,对自己肯定是个压力。不过就自己的计划而言,要的就是这么个主。之所以敢带着李世民前来,也是因为这方面的考虑。如果现在刘武周手下领兵的是尉迟恭,自己就得换个方法,是宋金刚的话就好办了。   侧头看看李世民,随后两人都直视前方一副无所畏惧模样。过不多时,大队人马已经来到高坡之下。   不同于老校尉带的那百多轻骑,宋金刚亲自出马,军容自然不含糊。盔甲鲜明装具齐全,已经是标准的临阵状态。只不过以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甲骑,对上区区两名介胄之士,却迟迟不敢发起攻击,这怕是自恒安甲骑成军以来的第一遭。   说起来就如同徐乐对这帮人有香火情分一样,这些甲骑对徐乐同样也是有着旧情,即便是没有的,也忌惮徐乐的神勇,并不愿意和这么个虎将正面厮杀。但是不管是情分还是恐惧,都不能代替尊严。堂堂恒安甲骑主力,对上两个人居然不敢上前?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再说李世民身份何等尊贵,只要拿下他说不定就能结束战事,至少也可以向李渊索要一大笔财货。   重金加上面子,让不少人跃跃欲试,纷纷看着宋金刚等他下命令。   按说恒安甲骑原本,组织度和服从性是没有这么高的。大家都是被朝廷视为弃子的厮杀汉,并肩浴血厮杀求活,内部高度抱团。这种组织向心力强的同时,对于尊卑看得就很淡。哪怕是刘武周作为将主,也得靠推衣解食同甘共苦方式获得人心,不能一味以权威压迫。宋金刚作为外来户就更不用说,下面这些军头能支持你就不错了,还想要干什么?   可是宋金刚偏偏就完成了寻常人无法完成的事,凭借刘武周妹夫身份上位后,就以雷霆手段整肃军纪,几个恒安甲骑内有名的刺头仗着资格老辈分高,还想要别别苗头,结果直接被军法从事。   正是靠着铁腕政策和雷厉风行的手段,宋金刚得以迅速掌握全军,并且重新整肃了纪律。让三军上下对他的军令绝对服从同时,也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哪怕是再怎么迫切的想要杀上去,也得主帅有令才敢动。可问题是,自家主帅的令就是不肯往下传。   宋金刚望着山上的两人,如同魂魄离体一般木在那,迟迟没有动作。既不下令进攻,也不下令左右围堵或是采取其他行动。一名老军将实在耐不住,低声道:“请主帅下令!”   “做什么?”   宋金刚语气平淡不紧不慢,听不出是否生气,也丝毫没有武人临阵前那种兴奋。   “徐乐虽勇却也只是孤身一人,咱们千军万马,压也压死了他。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咱们立刻上前活捉李二郎。”   “你是说徐乐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还是李世民也和他一样,突然坏了脑子,觉得两个人就可以抵住我们的大军?”   老军将一时语塞不敢开口,也不明白主帅这话是什么意思。宋金刚看看左右,冷声道:“咱们都能看明白的道理,李世民会看不懂?你们想要立功,难道他就不爱惜自家性命?这些日子两下交手,他什么手段咱们心里有数。真觉得他是个不知兵的膏梁纨绔?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些日子咱们是和谁在交战?”   这话一说,大家也就都明白了。宋金刚按兵不动并不是畏惧徐乐,而是畏惧伏兵。看来他也觉得李世民肯定有埋伏,只是看不出埋伏在哪。那位老军将道:“这也无妨。末将带兵佯攻探探虚实,若是有伏兵大帅也可接应。若是没有,就把他们给……”   “就像赵千秋一样?”宋金刚打断老军将的话:“你去探也探不明白什么。人家要是真铁了心设伏,肯定不会只有一路兵。咱们这千把人都填进去,也未必就能探明白什么。咱们都是主公的心腹臂膀,也是主公打天下的根基所在,就算自己不顾命也得为主公想想。”   恒安甲骑满打满算的编制也就不到三千,虽然在吞并王仁恭之后声威大振加上四处扩军,兵力早已经不是昔日可比。但是这些兵将内部,肯定存在亲疏远近之分。起家的那批恒安甲骑不管如何看待刘武周,都是他的骨干核心,也就是整支部队的骨架。只要他们在,刘武周的兵马损失再多都能设法补充迅速形成战力,如果这些老底子打光了,补充再多的新兵刘武周战力也还是大打折扣。   从这个角度说,宋金刚的话并没有错。只不过身旁几个军将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大家全都盯着宋金刚,一位军将忍不住道:“那就……这么看着?”   “自然是不能,该通禀通禀,该调兵调兵。如今绛州可不是咱们一家兵马。咱们兵微将寡,只能帮着拖住敌军。真要是拼杀鏖战,自有旁人。”   “那功劳……”   “功劳和脑袋哪个要紧?”   宋金刚瞪了一眼说话军将,那人也自乖觉当下住口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宋金刚嘴上不说,心中暗骂了一声:饭桶!就知道盯着眼前那点蝇头小利,看不出这里面的利害。执必部怎么成了现在这德行自己心里没数?就算刘武周拿住李世民,好处的大头也是金狼骑拿,然后把刘武周丢出来承受李家怒火。这种事情也是做得的?   今日两人一定要死,但一定不能死在刘武周手中。等到突厥大军一到,自己立刻就动手杀人。既不能让他们逃了,也不能让金狼骑得便宜。阿史那部既然想要坐山观虎斗,我就把你们拉下水!一个活得李世民或许价值连城,但是一个死了的李家二郎非但一文不值,还会成为祸根,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们这帮塞上杂胡还能不能超然世外?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射天狼(四十)   时间一点点过去,压力也就越来越大。对于武人来说,不一定真的厮杀对阵才会感觉到危险。就眼下这种情况,换个两姓旁人已经支撑不住。总共只有两人,却要面对上千精锐骑兵。这还不说,随着时间流逝来得敌人只会越来越多,也别说是人,就算是金刚罗汉在这种人数差距面前也难逃公道。   不说输赢胜负,就只是站在这面对汹涌人潮,就需要莫大勇气,非神勇者不能为之。两人之中,徐乐的压力无疑更大一些。要是只有他一人倒是没什么,就算打不赢拍马就走,谁能追得上?可是如今多了个李世民,就多了个巨大累赘。你不能扔下他不管,他又不具备足够的战斗力,若是箭矢射尽或者被敌军大将近身,到时候徐乐的一半精力都得放在照顾李世民身上,一身武艺发挥难免大打折扣。其中凶险不问可知。   不过徐乐并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是饶有兴致看着下方,等待敌人的动作。宋金刚反应和自己一样,并没有急于发动攻击,而是在这里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宋金刚用兵以沉稳老练著称,不是个喜欢冒险的性子。若是自己大队人马列阵高坡,他倒是敢打一打。现在就两个人在,他肯定想得多。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想赢怕输。想得越多胆子就越小,也就没法从容发挥。   何况现在他们是联军,人多心不齐也是个问题。自己带兵和执必部厮杀,金狼骑按兵不动甚至是乐见自己杀戮青狼骑。有这件事在前,宋金刚更不敢舍命一搏。这时候肯定是越谨慎越好,生怕露了破绽被人所趁。采取这种静态,也是情理中事。   不过这种状态不会维持太久。随着敌人越来越多,肯定会有人冲上来。这处荒草坡地形适合厮杀,同时也不利于大兵团进攻。几十骑冲上来就差不多了,再多就要自己给自己添乱。若是自己领兵,就以一员上将先攻,拖住自家手脚。再让十几个军将顶着盾牌冲上来,豁出去一半人死在李世民手里,剩下一半也能把距离拉到足以接近然后擒拿斩杀。这办法不难想,自己能想到,对方也能想到,就看什么时候采取动作。   徐乐刚想到这里,眼前军阵已然出现变化。一支陌生的军队出现,其所持旗号明显和刘武周部不同,而且两军之间也刻意保持了距离,显然是把所谓盟友当成敌人防范。而自这支军中冲出一骑骏马,马上骑士身材高大魁梧,手中持的并非马槊,而是长柄铁槌。随着战马跑动来人高举铁槌,直接往高坡上冲来,口内还发出阵阵怪叫之声。   而随着这员大将一起行动的,还有二十名弓手。这些人催动脚力随后跟上,但是只行一半就甩蹬下马,从骑马冲锋改为步行冲锋,手中持的也不是骑兵所用的短弓,而是步兵战阵所用的大弓。这些弓的劲力虽然比不上李世民所用的宝弓,却也是军中一等一的强弓。即便是以李世民的手段持宝弓对射,以一敌二十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好在这些士兵的目的并不在于伤人而是保护主将,确保那使铁槌的大汉进攻途中不被李世民放箭狙击。所以二十张弓引而不发,并没有真的把箭射出去。   徐乐低声叮嘱了一句:“不必放箭。”随后催动吞龙上前,迎着那舞铁槌的大汉冲过去。既然对方主动求战,自己也不能不接招。虽然不知道这汉子是何许人,但是他既然来了,就算是开了个头,后面就不缺人了。   槌风呼啸声如闷雷,铁槌挂定风声自头顶击下。徐乐战马圈转避过正面,手中大槊当胸直刺,对方反应也自了得,铁槌的槌杆向上一挑正挡住徐乐槊锋。随着响亮的金属撞击声,两位斗将开始了较量。   而荒草坡上的一切,已经报到绛州衙署之内。   “徐乐 、李世民二人窥阵,梁师泰将军已经和徐乐交战。”   传令兵的通传,让衙署内梁师都的酒都醒了一半。一个激灵站起身形,声音颤抖着说道:“谁?四郎?谁让他出战了?”   在几路联军中,实力最弱的乃是郭子和。严格算起来,他其实是梁师都麾下的一方独立军帅,只不过身份超然所以算作诸侯之列。而梁师都的兵力倒数第二,才具手段则敬陪末座。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本事不足以成为一方诸侯,更别说什么大度毗伽可汗、解事天子。之所以能够有今日地位,除了突厥人的扶持外,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兄弟二人的武勇。   梁师都打仗算不上出色,但是个人武艺结为高明。在朔方一带,梁师都被称为无敌。正是靠这份勇力收拢了不少马贼盗寇,才有了起家的本钱。乃至起事之后的战斗,也往往是靠着个人勇力来解决。真要是打成了大军交锋结阵而战,多半就要糟糕。   在外人眼中,梁师都就是朔方军第一虎将。可是梁师都自己清楚,朔方真正的第一高手不是自己而是自家四弟,铁槌大将梁师泰。他勇力过人武艺高强,膂力之强乃是自己生平仅见。之所以用铁槌不用马槊,就是因为觉得槊重量不够使起来不过瘾。哪怕是全副武装的具装骑,也架不住他随手一槌。往往就是一声响,然后对手便没了命。   之所以外界都认为自己才是朔方无敌,实际是兄弟有意为之,要把自己捧到这个位置才好让士卒归心。这次带梁师泰出征,主要是为了防范薛举。那厮仗着勇武欺人为乐,哪怕是对于诸侯也不给面子。大概除了突厥人,也没谁能被他放在眼里。带着梁师泰,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突出奇兵,给薛举个厉害让他不敢再小看朔方。没想到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怎么就敢去战徐乐?那乐郎君也是你能抵挡的?真要是有个闪失,朔方军岂不是折断了一条臂膀?   眼看着梁师都就要往外冲,结社率却沉声道:“急什么?咱们还有点残酒未饮,饮酒之后再上阵不迟。不就是个小小徐乐么,不会有什么闪失。盘陀!”   这几日始终伺候在结社率身后的一个汉子闻声而出,结社率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把咱们梁可汗的兄弟带回来。再把姓徐的汉人头颅拿来,好给父汗做个酒器。”   那名为盘陀的汉子施了个礼转身往外就走,看着他那虽然壮硕结实,但是并不如何高大的身躯,梁师都心里也有点没底。突厥中不乏善战勇士,能够跟在结社率身边的,就更不会是什么庸碌。但是看盘陀那样子,和其他突厥武士比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结社率哪来的这份自信?   不过结社率既然已经发话,自己也不敢不听。梁师都只好举起酒樽陪着结社率把酒喝下。一连三杯酒下肚,结社率这才吩咐道:“备马!小王倒要看看,这位李家二郎究竟有何本领,竟然敢轻骑窥阵?再把咱们的薛霸王叫醒。他不是一心想要会斗徐乐么?现在人来了,他却先醉了,这叫什么事?”   众人心中各有牵挂哪个也不敢怠慢,众人之中尤其是以梁师都最为心急。出了衙署便飞身上马,也顾不上其他,催动坐骑一马当先冲出城池直奔自家军营所在。   只凭身边那点亲卫上战场太危险了,该带兵还是得带上。再说李世民这分明就是诱敌,自己贸贸然上去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他刚刚冲入军营,还不等下令集中队伍,却见一名亲兵头目飞马朝着自己冲来,顾不上下马行礼,就扯着脖子大叫道:“大事不好,四将军……阵亡!”   梁师都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跌落。自己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朔方军第一猛将,也是自己坐镇朔方的最大凭仗,就这么没了?他强压着畏惧与痛苦,颤声说道:“四……四郎他是……如何阵亡的?”   “四将军和唐将徐乐交马三合,被刺穿咽喉。”   “那现在呢?”   “突厥盘陀将军正在和徐乐交战,一时未分胜负。”   梁师都把牙一咬,大声吩咐道:“集合兵马,所有兵将随孤前去杀徐乐,给四郎报仇!”   四郎已经死了,朔方军的衰败不可逆转。既然如此,自己也不管那么多了,先为四郎报仇再说!盘陀你没能把四郎带回就是违抗军令,我杀了你也不怕阿史那可汗教训。就算他翻脸又怎样?左右是个死,自己还怕个什么!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射天狼(四十一)   荒草坡上,梁师泰的尸体已经被士兵抢回,现如今战场上则是盘陀和徐乐在交锋。两匹骏马往来冲锋,两条马槊上下飞舞,如同两条巨龙在赌斗神通争夺宝座。   徐乐和突厥人交手不止一次,也会斗过许多来自草原的英雄好汉。突厥民风剽悍人皆尚武,加上军队的组织度和纪律性并不能和中原王朝相比。这种环境很容易出现武艺高强勇力过人的猛将,以个人武艺论,突厥勇士并不比汉家豪杰差,徐乐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但问题是,像眼前这个突厥人一般,能把马槊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突厥大将,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要知道突厥和汉家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治乱之别。突厥崇尚力量强者为尊,导致草原上社会动荡征战不休,部落之间仇杀吞并都不算稀罕事。这种环境下固然容易诞生勇士,但是也同样导致很多东西无法传承。毕竟技艺的训练需要时间,像徐乐这种训练方法,得从小打基础,再大一点教授功法循序渐进直到最后武艺大成。   对草原来说,这无疑是奢侈的。十几岁的后生就可以骑马拉弓,舞刀杀人了,自然就要投入争夺与杀戮之中贡献力量。所谓武艺也都是在这种杀来杀去的过程中自己摸索出来,很少有所谓传承,更别说成体系的东西。   从兵器上看,突厥人也很少使用马槊。除了因为草原上缺乏制造马槊的材料之外,再一个就是成本问题。草原上人命贱如草芥,而且苦寒之地民穷财匮,就算是那些贵人,购置马槊也会觉得肉疼。就算买得起也不愿意买,毕竟没什么实际意义。   说难听话,对突厥人来说,一个武士的命还不如一杆马槊值钱。给人配这么奢侈的兵器,岂不是亏本到家?有这个钱多置办些战马或是弓箭才是正道。是以草原上那些武士兵器千奇百怪,单刀铁棒什么都有,说到底就是为了节省开销,找到什么就用什么。   可面前的盘陀并非如此。可以说除了他身份是突厥人以外,其他方面和汉人没有任何区别。兵器是中原斗将才用的马槊,施展的是正宗汉人武艺,而且还不是那种寻常军汉的野路子,而是正经的将门手段。   和徐乐练的功夫一样,也是从小练功一步步积累起来,最终达到内外兼修的地步。练法、打法、杀法样样精通,周身上下肌肉灵活,五感六识也极为敏锐。如果换个战场,这就是个标准的汉家武功勋贵家族培养出的一等斗将。   和他相比,以往那些使用弯刀、铁棒以及各色兵器的突厥猛将,就有点上不了台面。这突厥武人的膂力既强技艺也高,实在是沙场上一等一的斗将之选。平心而论,如果现在和他交战的不是自己而是尉迟恭,恐怕已经被打落马下了。   阿史那金狼骑,果然不可小觑!   徐乐心知这等人物必然出自阿史那军中,也只有金狼汗麾下,才会有这种厉害人物。从前次交手到现在,已经可以看出,始毕可汗所图甚大。不同于执必部执着于抢掠,阿史那想的可能是把整个中原之地永久变为突厥牧场。所以他有意识对自家部落进行整顿,在保留草原民族特色同时,也开始努力装成汉家军伍。不管是兵马还是大将,都有一些汉军特色。   别小看这种改法,只有真正的人杰,才有这种目光以及魄力。昔日南北朝时侯,真正坐稳北地江山的几位雄主,都有类似的行为。由此可见,这位始毕可汗想的可不是河东或是关中的财货女子,而是整个中原天下。   可惜,你遇到我,就注定所谋难成!就先让你碰个头破血流再说。   要说武艺,盘陀的本领距离宇文承基还是有些差距,自己肯定能胜他。但是这个时间是多少可是难说的很。而且盘陀和寻常突厥武人不同,并不是那种见面就要分生死的悍勇打法。相反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防守战术,往往是攻三守七。也别说突厥人,就是汉人武将也很少有这种战法,毕竟武人都是急性子,没几个人有耐性一点点磨。能够专门练这种防守技艺,而且保持这个心态就已经不是容易事。   而这也确实是当下最为有效的办法。毕竟徐乐和李世民只有两人,盘陀只要拖住徐乐让其他人可以出手对付李世民就够了。这场交锋的主动权,还是在突厥人这边。只要他们能够拖住时间,就能占先手。   只不过眼下并没有人跟上来,山下诸军严守默契,都看着盘陀和徐乐两人交战厮杀。徐乐很清楚,他们是在等,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现,随着命令采取最后行动。不过他们是在等,自己又何尝不是?   忽然间战场的情况为之一变。就在自己和盘陀厮杀之际,眼见高坡下尘土飞扬,一支精骑正以极快的速度飞速推进。只看他们冲锋的速度,就知道其和之前刘武周等部完全不同。他们不是来观察情况,而是真的要来拼杀的。   变数!   任何计划都会面临变数,计划的越周密变数就越多。自己和李世民此番的计划,就是针对宋金刚这种善于用谋却不敢轻易行动的沉稳统帅,以及突厥首领这种一肚子诡计,总想要保存实力同时削弱他人的奸诈之徒。所谓疑兵,主要在于疑而不是兵。对方主帅越是好谋多疑,就越是容易上当。反过来说,当然是最怕遇到二愣子。不管不顾上来就打,疑兵计策自然就没用了。   宋金刚迟迟不动,就是担心自己有伏兵。若是这支人马杀上高坡还不见伏兵出现,虚张声势的把戏也就不攻自破。徐乐眉头微皱,心内暗骂,这是哪来得冒失鬼?真当我杀不了你?   就在徐乐准备发力之时,却听下方军阵中阵阵号角声响。号角声急促尖利,显然是在传递某项命令。紧接着就见这支骑兵的行进速度略略放慢了一些,可是随后就又快了起来!这时候徐乐已经注意到,导致这一切变化的,主要是一支规模约莫百人的尖兵。原本在军令发出后,这支骑兵已经放慢速度,可是随后这支尖兵就猛地突阵而出继续向前,其他部队就只能跟着往前冲。   毋庸置疑,这支尖兵就是敌人主帅所在。正是他的一意孤行,部下才不得不跟到底。再想想也就明白了,这事多半和自己刚才杀死的那个持槌大汉有关。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沙场上结仇是最平常的事,顾虑这个别吃这碗饭了。不就是杀了个人么,又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手中大弓已经端起,瞄准的却是盘陀。如果对方杀上来,自然要先解决盘陀这个劲敌,然后再和徐乐并肩厮杀和那些军汉交战。有这么个人在,不管是战是走都不方便肯定得优先清除。   可是没等李世民松手,只听得军号再响。这次不光是号角响亮,还夹杂了鸣镝破空之声。随着这尖利的破空声接连响起,那支原本气势如虹的队伍,就像是中了什么法术神通一般,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饶是那支尖兵依旧想要前进,后续的兵马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紧随不舍。就连这支尖兵自身也逐渐脱节,只有约莫三分之一的兵力还在保持前进势头,其余的都在尖利的哨箭声中慢下来,直到驻足不前。   而这些坚持往前冲的骑兵,很快就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只见那依旧前冲的三十余名骑兵行不多远便有人从马上落下,而且落下的人一个接一个,显然是有意为之。直到落马人数达到一半以后,这种情况才停止。剩下的人依旧紧催坐骑冲向高坡,可是经过这么几番削弱,真正接近高坡的骑兵只剩下十几骑,比起之前的千军万马差了一天一地。   军令!   号角鸣镝都是突厥军令,最后更是用了突厥军中的抽杀法,惩戒这些不守命令的骑兵。只不过即便是再残酷的大汗,也最多是十抽三杀,这种抽一半来杀的惩罚,只能证明主帅已经愤怒到了顶点,同时证明这支骑兵不是突厥本族人,所以才能杀得这么肆无忌惮。   侥幸逃生的那些人其实也没了退路,就算现在回去也是个死。他们显然也明白这点,因此战马跑得更快,以一种慨然赴死的态度,毅然冲向徐乐、李世民!既然活不了,就把仇家拉下去垫背!不管是千人还是十人,总归是要打的,也就不用管那么多,放开手脚大杀特杀就够了!   李世民见此情形猛然调转弓箭,把原本对准盘陀的羽箭改为瞄准逐渐接近的骑兵,猛然间松动弓弦口内高喝一声:“着!”   随着这一声大喝,弓做霹雳弦惊,一名骑兵应声落马!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射天狼(四十二)   能够下达军令命令梁师都队伍停下,还能对梁师都所部动手杀戮的,自然只能使阿史那结社率。   金狼旗迎风舒展,大旗之下结社率面色如铁,眼神中满是狠戾之意。一名军将正在询问:“梁师都部下亲兵该当如何处置?”   “既不肯听令,又不愿殉主,活着也没什么用处。三丁抽一杀,活得带回去做生口。汉人说军中要令行禁止,他们连本王的话也不听,不给他们点教训,日后还有人肯听孤号令么!”   结社率说话间眼神已经落在高坡上,梁师都和他手下残存的兵士已经距离李世民越来越近,按说也就是眨眼之间,就能够近身厮杀。可问题是这眨眼之间的距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忽略的。   徐乐的武勇大家都知道,所以倒也没觉得奇怪,反倒是盘陀能够和徐乐周旋那么久,令在场群雄心中惊讶,佩服执必部藏龙卧虎。真正让人感觉到意外的,还是李世民的射术。   前者交锋的时候由于是千军万马乱战,本来就看不清楚某个人的技艺。再加上李世民始终是和玄甲骑在一起,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并没有多少时间施展箭术。所以对于他的射术水准,大多数人缺乏了解。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位大唐皇子的箭术是何等的可怕。   但见那张大弓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魂一样,弓力如此惊人的弓,按说每拉一次都不是容易事。就算李世民箭术高明,拉弓射箭瞄准总是需要过程,就这个时间足以让人冲到他面前,让他的弓箭失去作用。可是李世民现在的表现,却打破了这个常规。拉弓上弦放箭一气呵成,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滑,随后就是一次次反复操练快如疾风。与其说是拉弓,更像是在演奏某种乐器,挥洒自如毫不费力。而伴随着弓弦松动箭簇射出,必然有一人落马丧命。   能把如此一张巨弓使得如此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着实令人眼前一亮。要说朔方军也是弓马健儿,至少能追随梁师都赴死的,都不是庸手。武艺忠心都无可挑剔,骑射手段施展出来,手中弓箭也是不饶人的。可是十几个人挽弓射箭冲锋,居然压不住李世民一人一弓,这要不是亲眼所见,也是让人难以置信。   结社率自己就精通骑射,虽然算不上射雕儿神射手,却也是军中一流射术。自然看得出来李世民箭术修为何等高明,更重要的是这份胆量也着实令人佩服。堂堂李唐皇子,面对飞矢流箭毫不畏惧,那些人射出的箭甚至都没对李世民造成任何影响。他挽弓射箭的过程,始终保持节奏和力度不变,就证明他没受那些箭矢影响。能够面对这种阵仗不畏惧,着实有资格称一声人中龙凤。   眼看着朔方军只剩下五六人时,总算是即将接近李世民。这个距离弓箭以及不如马槊管用,结社率瞪大眼睛准备看看李世民的武艺。不曾想就在这时,只见徐乐吞龙猛地拨转马头,直接撞入这几名朔方军阵中,手中大槊挥舞间,已经有两名卫士被打落马下。   “二郎今日只管放箭杀人,近身厮杀之事包在我身上。只要某有三寸气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这是徐乐出发前对李世民的承诺,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不管实现这个承诺何等艰难,都不能背信弃义。此刻便是履行承诺的时候!   随着徐乐的加入,战场情形就又是一变。本来梁师都就是要找徐乐拼命的,这时候正主出现正中下怀,催马舞槊直奔徐乐。而在他身旁仅剩的两个卫士也是各自挺矛左右分刺。他们都是梁师都的死士,否则也不会明知道违抗结社率军令不管胜负都是死路一条,还要跟梁师都一条路跑到黑了。   他们日常训练都和梁师都一处,自然知道如何配合主帅厮杀。进退趋避彼此配合,都是日常就练熟的。不管剩下几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配合发动。所以这时候梁师都一出手,他们的长矛立刻递出,所弥补的正是梁师都招数间的破绽。   要讲单打独斗,梁师都自问自己不是四弟梁师泰对手。可要是带上卫士的话,其实还是自己赢。主要就是这些卫士知道怎么和自己配合,梁师泰因为完全是靠着膂力伤人,大槌抡起来六亲不认谁也和他配合不了,所以只要自己带两个卫士和梁师泰打,他就基本是有败无胜。   梁师都其实也知道,自己加上卫士,也不一定就是徐乐对手。而且这次抗令已经彻底激怒了结社率,恐怕连朔方都回不去了。可是那又如何?自己起家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这等处境?前进无路退无死所,全靠四弟为自己遮风挡雨冲锋陷阵。每次厮杀都是四弟冲在自己前面,不顾性命的猛冲猛打,才让自己在朔方得以立足成为一方诸侯。若是没有四弟,自己怕是早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这一切本来就是他帮自己打回来的,今天就是该还给他的时候了!   既然已经不打算活下去,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怕。就算徐乐你杀了我,我也要带你一起上路!   抱着这种目的动手,自然就是大开大合的进手招数。只顾伤人不顾护身,很容易就打成两败俱伤。全靠两名卫士为他弥补破绽,让对手腾不出手脚还击。不过若是只凭两名卫士,想要挡下徐乐其实也没那么容易。然而就在这时,徐乐只听脑后金风响动,不用回头就知道:那突厥武士前来帮手了。   自己舍突厥人取梁师都,再到撞阵杀人,不过是指顾间事。对方发现自己到这立刻追过来,现在自然正是时候。梁师都加上这个异域勇士,倒是有资格和自己过几招了。否则的话,自己还嫌不过瘾呢!毕竟这突厥人的本事虽然好,比起宇文承基还是不及。经过那一战之后,寻常高手已经很难入眼,加上梁师都就还马马虎虎。   别看梁师都的武艺还不如方才来得那个使槌的家伙,不过这厮的根基还凑合,而且和突厥武士居然可以互相配合,如此一来战力便大幅提升。那两名卫士还是添头,这突厥武士加一个梁师都,哪怕是遇到曾经的宇文承基,都足以与之一战。   这才是武人该打的仗!这也是自己要让突厥人看到的仗。就算你们突厥不乏豪杰,但是像这种高手也不会太多。把他派出来,也可以看作是阿史那部落的一个态度,拿出这位二王子身边最好的斗将对付自己,证明突厥人的武勇在汉家英豪之上。自己方才之所以没有打杀这突厥人,也是在等现在。就让你们拿出最好的状态最强的军容,自己再把他彻底碾碎,如此才能让突厥人和他们的走狗彻底死心!汉家天威,不是你们所能抗衡的!   两条马槊一前一后,而在左右两侧还多了两杆长矛。四个人之前未必合作过,但都是武人这时候也知道该怎么打。那个突厥武士还是保留了一些草原游牧的特性,比如不在乎虚名只追求实利。所以根本没有所谓斗将尊严这种讲究,就是在自己背后偷袭。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就是这个意思,如果都是面对面打,一个斗将应付两个同水平高手都能周旋。可若是一前一后这么打,哪怕是弱一些的武人都有可能让强者饮恨。毕竟谁的背后都没长眼睛,被持续暗算的话很容易因为不慎而受伤乃至丧命。   李世民这时候若是放箭,倒是可以打破这种局面。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这也是徐乐之前再三叮嘱的言语。一旦自己和对方上将近身搏杀,就千万不要放箭。赢就要赢得光明正大,让对方心服口服!再说就这种场面,还用不上放箭!   迎面梁师都一槊劈面砸来,背后又是恶风劲袭。左右两侧,两杆长矛分刺左右两肋,封住自己闪避之路。徐乐一声冷哼,手中大槊一记海底捞月,自下而上向外崩架,只听几声闷响,两杆长矛一条槊都已经被荡开,与此同时突厥人的马槊堪堪已经刺到自己的后心。就在槊锋即将点中掩心镜的刹那,徐乐猛然间单足点蹬悬裆换腰,身形侧动间,大槊就贴着背后滑过!   槊锋在铠甲上滑出一串火星,只差毫厘但总归还是没能破甲伤人。而徐乐则趁这个当口转动身形,从背对盘陀变成了面对。他此刻手中大槊还在外圈,按说没办法圈转回来对盘陀发起攻击。可是就在这刹那之间,盘陀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敏预感,及时向他发出警告:自己有性命危险!   还不容盘陀想清楚危险到底来自何方,就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劲风直奔面门而来。他甚至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对自己造成威胁,身形已经先作出反应:单足甩蹬人往马腹下钻,不管如何先来一记蹬地藏身再说!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射天狼(四十三)   盘陀的反应可以说是一种本能,突厥人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射弓马乃是看家本事,军中好手往往都能做到人马合一。所以遇到危险的时候,肯定是和自己的坐骑配合做出规避动作。再者就是突厥人的战场上,最常见的危险就是漫天箭雨。人在这种环境里面,招架格挡远不如闪避来得好用,该躲就躲该藏就藏,随时在躲避与还击之间切换,是战场的正常状态。各种复杂的马术花样,也是在这种情况下练出来的。   虽说现在满身披挂,可是盘陀的身手依旧灵活,人往马腹下钻,只留一只脚挂蹬保证自己不掉下来。与此同时手中大槊也自穿梭换把,准备刺向徐乐的坐骑。被动挨打从来不是武人的性格,哪怕是在躲避过程中,也得想办法给对方来两下狠的,这才是草原男儿风采!   可他人在马腹之下,视线总归要受影响,尤其是现在满身披挂的情况下,这种影响就更严重。是以他只能观察徐乐的脚力及腰、腿,其余则看不到。也就无从发觉徐乐的动作。   悬裆换腰同时双手换把,以槊钻当作短兵捣出这一记之后,徐乐的大槊再次摆动,单手擎槊向前疾刺而出!大槊化作灵蛇吐信,直取梁师都和身旁两名卫士。梁师都本人或许可以豁出去和徐乐同归于尽,那两名卫士却不可能都和他一样心性如铁。就算自己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身体的反应肌肉的动作以及武人的下意识应对,都还是以保全自己为主。是以眼见大槊劈面刺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回手格挡。   梁师都倒是有决心舍命搏徐乐,但问题是徐乐的槊来得太快,他现在就算是以伤换伤速度上也来不及。最后的结果就是自己死了,徐乐没什么大碍。毕竟搏命不是送死,他也只能先回槊自保,挡下徐乐这一击。   可是徐乐的出手速度快如闪电,掌中大槊明明是一件分量重施展不便的长兵,可是在他单臂使用下,却如同一条蛟龙般灵动。槊锋在三人面前一晃即走,根本不做过多纠缠角力。徐乐真正的目标也不是他们,而是这个始终躲在自己身后出手的突厥武士!   之所以之前没有拿下他并不是不能,而是不是时候。现在金狼骑已至,对方这两员大将合力所发挥出的战力,也确实可以看作联军当前顶尖水准。在敌人的力量达到巅峰之时给予其致命一击,才是彻底摧毁其士气的最好手段!   单手持槊的目的,就是空出左手以发动真正的攻击。盘陀蹬底藏身战马继续向前,依旧朝着徐乐所在方向前进。由于徐乐出手的时候,彼此之间距离就已经很近,这须臾之间就差不多形成了两马头尾相衔的局面。   徐乐左手高高举起用力落下,掌中的铁骨朵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伴随着一道劲风,铁骨朵重重砸在了盘陀战马的头上!   盘陀的战马和人一样,也是满身披挂。但是所有的马铠都只是保护马的躯体,并不包含头颅部分。毕竟这个部位是武人重点保护,轻易不会被击中。而且马也是有灵性的活物,如果往头上戴的东西太重自然会难受,战场上影响发挥。如果分量不够,也很难起到防护效果。就像现在这样,别说马头没有护具,就算有的话,又有什么护具能挡住徐乐这种本领的大将全力一击?   耳中只听一声闷响,若是离得近了,甚至可以听到骨骼碎裂声以及战马临死前的哀鸣。这匹塞上良驹四蹄一软颓然瘫软在地。而就在马腹下的盘陀,自然是首当其冲,面临被砸下马尸下面的处境。   好个盘陀也自了得!虽然事情发生的太快,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战马突然失力瘫软。但是在百忙之中,依旧甩蹬脱缰,就在马尸即将把他砸在下面的刹那,人已经抢先一步化作滚地葫芦,向一旁翻滚而行,抢在马尸把自己砸在身下之前,总算是逃出了险境。   如果仅从体型上看,盘陀并不出众。个子不是特别高,也不是异常魁梧彪悍。但是他这种适中的体型,正好兼顾了力量、敏捷两个方面。在保障有足够的气力以及爆发力的前提下,也不至于太过臃肿笨拙。   眼下明明是一身盔甲在身,但是翻滚的速度丝毫不比那些布衣短打的江湖客来得慢。而且翻滚之中还能紧握马槊不放,随时可以起身接战!   他这身武艺并非是来自草原,而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始毕可汗通过在中原的关系送入世家之中,接受最正规的武人教导。那栽培他的世家也知道这是始毕可汗的意思,不敢有丝毫怠慢。所聘请的教习固然是武道高手,在他身上花费的财货也是一笔惊人数字。毕竟背后有始毕可汗的支持,钱财花销上不用在意。只要是人能练出来,金狼汗还不至于计较些许钱财支出。   靠着金山银海的财货投入外加名师指导,盘陀成长的速度惊人。二十岁不到的时候,便已经达到一等斗将的修为。他离开世家不是因为被驱逐或是处境危险,而是继续留在那已经失去作用。对方所能提供的资源极限也就是那么多,给自己打下了坚实基础外加武道指导,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帮助。再想提升就无能为力,后面的路就只能自己走。   带着这一身汉地绝学回到草原之后,就和金狼骑混在一起。那些经过若干次残酷考核脱颖而出的金狼骑军将,就是盘陀的磨刀石。和这帮人交手时候,盘陀的身份就是竞争者,所以不存在留手的可能。大家都是拿出浑身解数彼此攻伐,死活全看天意。既有坚实的根基,又经过生死一瞬的残酷环境打磨,是以盘陀的武艺不管是从修为还是实战都是无可挑剔。哪怕是面对眼下这种处境,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人翻滚之间已经选择好了路径,直奔李世民所在方向。   盘陀很清楚,自己这一身甲胄,不可能跑得过战马,如果这时候往坡下跑肯定是死路,不等到地方就被徐乐追上刺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挟持李世民为人质,以这个贵人为要挟,逼迫徐乐放自己离开,同时还能把这个要紧人物带回去。   按说他和李世民的距离并不算远,加上他的翻滚速度,眨眼之间就能来到李世民马前。他也看出来了,李世民最擅长的是射术而不是兵器。仓促迎战近身搏杀,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一切都如盘陀预想的一样,翻滚、起身!这些都是脑子里计算好的,所以时间方位分毫不差。起身所在正是李世民马前,不容他出手或者催马冲撞,盘陀手中的马槊就准备一记横扫千军,先把李世民坐骑的马腿打断。   可是他毕竟是满身披挂,又是如此激烈的动作,起身刹那难免感觉到一阵晕眩。虽然这种眩晕不过是须臾光景,可已经足以改变结果。   就在他的大槊刚刚准备抡起的刹那,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劲风。还不容盘陀反应过来,就只觉得背心一凉,随后便是一阵剧痛自后心直抵前胸随后扩散周身。那一身的气力飞速消散,明明得心应手的大槊,竟然变得重如泰山根本挥不起来。   低头看去,便见到胸前透出了一尺多长的寒铁槊锋。   总归……还是没能完成军令啊。盘陀努力地抬起头,怒视着面前的李世民。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完成军令,老天为何不让自己拿下这功劳?如今结局已定,自己就只好努力记住这汉家皇子的面孔,也算是不做糊涂鬼。   由于一个马上一个马下,盘陀只能努力抬头才能看清李世民的面孔。这位李家儿郎的面孔逐渐变得模糊,就在盘陀弥留之际,只隐约看到李世民自腰间抽出直刀在自己面前划出一道弧光,随后便进入无尽黑暗之中。   徐乐这边飞槊刺死盘陀之后,自己手中便已经没了长兵。梁师都心头狂喜,手中大槊加紧同时示意两名亲兵左右包抄,根本不给徐乐捡兵器的空裕。你就算再有本事,没了兵器也等于没了臂膀,若是这还赢不了,还当什么大将。   眼看梁师都一槊刺来,徐乐闪身避槊同时伸手直奔槊杆。梁师都一声怒喝,大槊用力一抖,同时撤槊回刺准备变招。然而徐乐这一抓却是个虚招,趁着梁师都回槊的光景,朝腰间一伸手,一柄雪亮直刀已经握在手中。两马错蹬之际,手中直刀一甩带着漫天刀光,直斩梁师都的脖颈!   梁师都慌乱地立槊招架,不想这一刀依旧是虚招,就在刀即将砍在大槊槊杆之时猛地收刀变式,从砍向槊杆变为横斩向左侧刺来的矛。刀矛相撞,直接把矛尖给挡开。同时左手猛地前探将右方刺来的矛杆抓住,随着徐乐一声大喝,直接将持矛卫士生生扯下马来!   那名卫士身手倒也利落。落马之后随即便起身站定,可是还不容他作出反应,徐乐的马已经来到他面前,手中直刀轻轻一挥,人头落地,血如泉喷!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射天狼(四十四)   所有武人都知道一个道理,对于马上大将来说,永远是长兵的天下。一寸长一寸强,任你武艺高低,都是长兵比短兵好用。直刀、骨朵等等,之所以是辅助兵器,就是因为不能承担主战任务。   按说一个有马槊一个持直刀,怎么看都是拿马槊的赢。不管是攻击距离还是兵器重量,都不在一个级别上。哪怕武艺有差距,就靠兵器的便宜也能稳稳吃下对方才对。别的不说,只要自己用长兵荡开圈子,就是只攻不守的局面。你直刀没有我的马槊长,你砍不到我我就能刺中你,怎么看也是拿槊的稳赢。   但现在荒草坡上的情形并非如此。持直刀的徐乐对上持马槊的梁师都,非但没有落下风,反倒是稳稳占了先机。饶是梁师都已经泼出命去,依旧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他的两名卫士都已经被徐乐斩于刀下,只剩他一人一槊对徐乐的直刀。他看的出来,徐乐其实是故意如此。就凭徐乐能够在飞槊杀盘陀之后,以直刀斩杀两名卫士,要说捡回马槊,或者拿起长矛和自己打都不费劲。他故意不捡长兵只用直刀,就是炫耀武艺,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羞辱。言下之意就是说,杀自己这种对手,根本不需要长兵。   欺人太甚!   就算是死,也要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豪杰!   可是想是想做是做,事情的发展并不因为一个人的想法而发生变化。哪怕梁师都咬碎牙齿拼命死战,可是局面依旧没有变化,还是被徐乐牢牢压制。别说杀人复仇,就连取胜的希望都看不见。   长兵发挥作用的前提,就是足够的距离。只有打开一个足够大的圈子,才能充分发挥长兵优势。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如果两人的距离始终接近的话,那么就必然是短兵好用。而马上交锋不是平地比武,马始终处于高速移动状态,交手双方的距离拉大是必然的。也就是因为这点,所以长兵对短兵,肯定是占绝对优势,不用考虑距离方面的问题。   可是现在梁师都面临的最大问题,居然就是距离始终拉不开。徐乐就像是一块膏药,牢牢贴住梁师都不放。手中直刀上下飞舞,所攻击的方位都是铠甲也不能遮护的要紧所在。从脖颈、太阳穴再到面门,再不就是手腕关节又或者战马。   这些地方要么是甲胄遮护不到,要么是遮住也没用,挨一刀照样是要倒霉的。所以梁师都不能不防,可是就算他竭尽所能也就是招架,根本不能还击。至于距离也是始终拉不开。彼此的坐骑都没停下,可是任凭梁师都怎么催动战马,徐乐都如同附骨之蛆,牢牢贴在自己身边,手中直刀就如同活了一样,劈得又快又狠。自己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有性命危险。这时候别说同归于尽以伤换伤,先保证自己不受伤才是真的。   在这种看似乱刀劈砍,实则暗含章法的攻击面前,梁师都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那就是长兵不如短兵好用。拉不开距离马槊就发挥不了优势,相反倒是因为兵器太长,不如直刀来的灵活。每次招架都要大费周章舞弄兵器,所花费的力气和精力,都远远超出用短兵。   这种反常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徐乐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才能用短兵彻底压制用长兵的自己。虽然看他杀盘陀的手段就知道不是凡俗,可是自己真的就差到这种地步?不会!不会如此!   梁师都心内怒吼手中大槊耍得如同纺车,偏偏就被徐乐的刀光圈住,根本突破不了这道金属纠缠。其实这种局面要想打破也不难,只要再有一员大将杀上高坡,和徐乐走上一两个回合,梁师都的困境就能得到解决,至少可以腾出手脚调整状态应对接下来的交战。   可问题就是,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其实山下观阵众人,也明白这种情况下该有人上去打接应。但是阿史那结社率作为现在全军最高统帅也是最大的苦主,他不说话谁又敢动弹?   从昨日大战的时候,结社率就是一副看笑话的姿态。不管是执必部倒霉,还是今天徐乐李世民的耀武扬威,他都表现得如同局外人。如果他不是阿史那部落少主,如果不是他带了八千金狼骑,这帮人怕是早就把他碎尸万段了。   可随着盘陀的死,结社率的脸色也变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那一刻的眼神如同雪山坚冰,不管看谁一眼,都能让对方周身颤抖。大家都相信,下一刻就是这位阿史那部落少汗降下雷霆之怒,传令大军一拥而上把高坡上两人乱刃分尸!可是没想到情况的发展出乎所有人预料,结社率虽然变了脸色,但也仅仅是变了脸色而已,既没有下令全军冲锋也没有派人上去接战报仇。要知道他身边须臾不离的亲随不是只有一个盘陀,还有两个同样貌不惊人的汉子随侍左右。从盘陀的身手判断,这两人应该也弱不到哪里去。按说任意一人向前,都能救下梁师都,可结社率就是迟迟不动。   “少汗……”和梁师都同来的郭子和首先绷不住。他虽然被算成一路诸侯,但事实上更像是梁师都的合作伙伴。固然梁师都需要郭子和的骑兵帮他震慑朔方,反过来郭子和也同样离不开梁师都的支持,才能在朔方立足。两下之间很有些交情,更是唇亡齿寒的关系。眼看着梁师都即将败亡,郭子和终究还是无法坐视,只能开口请令。   “不论如何,大度毗伽可汗都是大汗亲口册封的汗王,更有大汗赠送的狼头纛旗。就算他有多大罪过,都应该由汗王发落,不该死在大唐军将手中。臣请少汗下令,臣愿带兵……”   “这是他自找的。”结社率冷冷一句话,就打断了郭子和所有言语。“本王已经说过,会为他报仇雪恨。他还要带兵杀上去,分明就是不相信本王。质疑阿史那部落的承诺,自然就要付出代价。再说他带兵杀上去,本来就是要和徐乐拼命。现在遂了他的心意又有什么不好?你带兵上去,若是中了埋伏该当如何?”   “末将愿为少汗做开路先锋,若有伏兵末将一力承担。”   “你承担不了!”结社率冷哼一声:“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新任大度毗伽可汗,梁师都所部兵马尽归你掌管!若是你有什么闪失,谁提我父汗坐镇朔方?再说徐乐既然要施展武艺,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否则我们的霸王醒了酒,可是不会答应的。”   说话间结社率看了一眼距离自己约莫一箭之地的薛举,用眼神示意郭子和往那边看。   薛举人虽然在马上,却是低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对于这位神勇绝伦的今世霸王来说,这种状态肯定不对。大家也都清楚,之所以如此,主要就是这位金城霸王太过贪杯自作自受。虽然武人大多好酒,但是万事都有个度。正常的武人,绝不会像薛举那么个喝法。只有这位金城霸王真的把自己当作千杯不醉,不光是酒来杯干,还主动和人拼酒。加上城中酒席不停,他也就喝个没完。不管有多大的酒量,也架不住这么个喝法,自然是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瘫软如泥。   一般情况下,醉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两日就能恢复如初。尤其薛举体壮如牛,恢复的也比别人快一些。可偏偏徐乐就卡在这么个节骨眼出现,饶是薛举再想和徐乐较量,就现在这个模样也是万万不能。结社率这时候看他,显然是在嘲讽薛举平日总闹着要和徐乐打,现在人来了自己又成了这副模样。更有把责任往薛举头上推的意思。   以他阿史那少汗身份,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也犯不上推卸责任。还这么说,显然就是有意为之,要逼迫金城军表态了。刘武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道一声侥幸。多亏宋金刚为人精明,并没有急着去对付李世民,这段时间也是一直适当示弱,关键时刻表现作用。否则自己怕是也要被阿史那盯上,被迫去派人送死。   他现在就是摆明了,要金城军表态。换句话说,就是梁师都被斩杀之后,你们金城军得有人填进去。虽然各军之中以金城军的头脑最简单,自上而下都是薛举那种风格,讲究猛打猛冲不动脑子,但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总能够领会。   薛举这次自然也不是独自前来,除去几员大将,还有自己的长子,同样以勇猛闻名的大将薛仁杲。   老爹喝成这样,薛仁杲自然要随侍在旁,防着老爹酒醉落马。这时候听得结社率言语,薛仁杲的怪眼一翻,傲然道:“不必等阿爷醒酒,某就擒了他,开膛摘心给阿爷做醒酒汤!”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射天狼(四十五)   对于金城军根基稍有了解的人就知道,薛仁杲这话不是句虚言。不同于普通人用食肉寝皮表达态度,薛仁杲是实打实的吃人。他年纪虽轻,却是凶名远播,素有“万人敌”的称号。而和他勇名同样响亮的,则是他的凶名。   这位除了寻常武人都有的火爆脾气外,更有着残忍嗜杀的恶名,而比其他的嗜好来,这些又都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这位金城军少主最大的嗜好,乃是吃人!   大饥起人相食,这几个字在史书典籍中总能看到。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到实处便是骨肉离散,易子而食,为了求一口饱饭不惜对同类下手的人间惨剧!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灾荒之年,再不就是因为战乱导致粮食不足,为了维持部队不得已为之的手段。像是昔日的曹操,就曾经以人肉为军粮。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薛仁杲的情况和这个并不相同。   他是单纯的因为喜欢而食人,不管是战场上抓的俘虏,还是因为言语不周惹怒他的部下,往往都变成了其盘中餐。所以开膛摘心之类的话,对他来说就像是剖猪宰羊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随着他的一声怒吼,就准备纵马而出。   可是结社率这当口却冷冷说道:“胜负未分,急什么?难道堂堂万人敌,还要和梁师都联手不成?宗将军,你也要管管你的世侄才对。”   他说的宗将军,则是和薛仁杲分列于薛举两侧的一位中年武将。此人名为宗罗睺,乃是金城军的二号人物,与谋臣郝瑗形成金城军的柱石。他和薛举交情莫逆,论辈分确实有资格称薛仁杲一声世侄。不过辈分归辈分,就薛仁杲这个秉性,又怎么可能真的承认这些?宗罗睺也没办法真的管住这位吃人魔王。   可是结社率既然开了口,宗罗睺也没法不应。他看了一眼薛仁杲,又轻轻摇了摇头。薛仁杲怒目圆睁,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在宗罗睺的目光注视下,又看看一旁的薛举,最终还是没有动作,只是将惯用的铁戟横在面前,等待着高坡上厮杀的结果。   结社率又朝身边一名侍从低声吩咐几句,后者听完之后也不做什么表态,催动坐骑离开军阵,带着一队金狼骑从侧翼绕行,直插荒草坡之后。只不过这一系列举动做得甚是隐蔽,又有大队人马作为掩护,是以轻易倒是不会被发觉。其实就算是发觉了也没什么要紧,总共徐乐、李世民两人,又是谁也离不开谁的状态,你发觉了又能做出什么有效应对?   徐乐压根就没考虑这些,而是专心用手中的直刀一点点剥去梁师都的尊严与希望。一口雪亮直刀围着手持马槊的大将身前身后盘旋,不说心理上的压力,光是面子上就已经是巨大的损害。堂堂武人手持长兵,被人用短兵吊打,这说出去还怎么立足。   恐惧加上愤怒,已经彻底摧毁了梁师都的理智。他手中的马槊彻底不成章法,完全是靠着一股子蛮力加持在那里胡乱抽打抡扫。   看着他这副模样,徐乐只觉得一阵好笑,冷声说道:“身为汉人却给突厥人做什么大度毗伽可汗,说出去也不怕丢光了你先人的面皮!出卖祖宗背主卖国者,最终都是你这个下场!下去之后好好给那些被你害死的黎民苍生赔罪,再去你祖宗面前领罚!”   说话间刀光闪烁,梁师都背后的认旗已经被削断。就在梁师都想要圈马退避之时,徐乐手腕一动第二刀落下,那顶铁盔应声断为两截。半截头盔落地,空中无数断发随风飘荡。梁师都心头大惊,下意识用手摸向头顶,可是眼下正在交战之时,哪里容得他这般动作?   直刀再出,这次是从梁师都面门划过。伴随着一声痛呼,鲜血在空中飙射而出。就在这一刀之间,梁师都的鼻子已经被割下。他刚要用手护鼻,徐乐刀光再动,这次掉落的则是梁师都的耳朵。   这就是强者对弱者的绝对碾压。武道上的差距,落到实战上,就是单方面的支配。面对这种近乎凌迟一样的杀法,梁师都就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目光中的愤怒已经被绝望所替代。在今日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这等武艺,居然能让自己在全无招架之力的情况下单方面加以虐杀。   徐乐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杀戮之人,尤其反感凌虐杀人。要杀就是一刀一枪直接结果,没必要刻意制造痛苦。说到底武人动手的目的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麻烦,而不是为了自己痛快。只不过梁师都勾结突厥人,把朔方重镇都卖给了突厥,这个行为实在太令人不齿。此番更是主动带兵前来蹂躏河东,不给他点教训也对不起惨死于铁蹄之下的百姓!   此刻隔着面具说话行罚,看上去就如同金刚降世代天行典一般,于梁师都而言,除了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更是摧折。原本就因为疼痛心神大乱,这时候彻底就陷入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看其耳鼻皆落已经疼得乱了方寸,就连马槊都丢在地上。徐乐手中宝刀再挥,这次没有再费什么力气,直接从脖颈处划过。   人头在手,死尸倒地!这位曾经的汉人可汗,如今已经变成了无头鬼。徐乐很想看看,刘武周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他应该明白,自己如此对待梁师都,也是给他刘武周的警告。今日的梁师都,就是日后的刘武周。若是执迷不悟,这就是下场。   可是就在徐乐刚刚把人头提在手中的时候,山下的薛仁杲已经怒吼一声,拍马提戟直取徐乐!   他胯下的乌骓马速度快得吓人,远远望去就是一道黑色闪电,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片刻之间就已经接近徐乐所在。饶是李世民之能,都不由得微微动容,心中暗自嘀咕:这人好快的马。   手中弓箭险些就要射出去,不过就在他即将松动弓弦之际,徐乐抢先一步挡在李世民面前,劈手从盘陀尸体上抽出马槊,随后转身擎槊迎着薛仁杲冲了过去。有他这一拦,李世民也就知道徐乐的心意,自己不能开弓放箭。只好放下弓箭,看着徐乐和来将交战。   薛仁杲的体型像极了自家老子,也是又高又壮,站在马上如同一尊黑甲战神。薛家不光是同样用骑兵墙阵,就连甲胄上都和徐家一样,乃是黑漆玄甲。虽然说形制上两者间有所差别,但是大差不差大方向一致,可以看出是一个传承下的分支。   徐乐由于已经从苑君玮处了解了不少联军信息,再看薛仁杲的甲胄兵器就猜出大概,这位大概就是金城那位吃人魔王薛仁杲。他使用的兵器不是马槊而是铁戟,就证明了他的武艺也不是正途出身。他的铁戟和宋宝曾经用的单钺戟不同,而是更接近仪戟的样式。不过它的长度比寻常仪戟要长一些,而且戟锋不是单钺而是左右双钺,两侧都有戟耳,两侧的精铁横枝微微上翘,就像是野牛的一对犄角。   不用交手只看兵器,就知道薛仁杲武艺必然不凡,同时也不是个正经心性。   当初宋宝之所以用单钺戟,主要还是为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方便在侠少圈子里出名。也就是自我标榜的意义远大于实际,那还是因为当时侠少的对手除了自己人就是盗匪很少遇到官军,才能给他用这种武器耍帅的地方。等到他正式披挂从军之后,就乖乖换回了马槊而不再用单钺戟,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兵器实在不好用。   除了重心不平衡不方便操控外,还有一点就是戟作为复合型武器,实在是有点功能多余,偏偏哪项都不够。论戳刺破甲冲击能力,戟比不上矛、槊来的有用,而两侧横枝的勾割功能,又很难对铠甲造成有效损伤。这就变成了样样都能,样样不精的武器,所以用戟的人越来越少,这件武器也就逐渐变成了礼仪用品而不是战阵之器。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这种情况下依旧还坚持用戟的,要么就是脑子不清爽,要么就是真的身怀绝技足以驾驭。薛仁杲无疑就属于后者。   他万人敌的名号可不是靠老子得来的,而是凭借自身武艺一点点打出来的。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管他老子是谁,该杀就杀该打就打,手下没点硬功夫再用这种兵器和找死几乎没区别。他以一条铁戟成名又能活到现在,就足以证明这件外人看来如同鸡肋的武器,在他手中确实能够发挥出巨大威力。   看着薛仁杲和他手中的铁戟,徐乐只把手中马槊遥遥一指,随后做了个请的动作。山下结社率两眼紧盯高坡,牙关紧咬目露凶光,就是不知道这杀意是针对徐乐,还是二者兼有?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射天狼(四十六)   二马错蹬,金铁交鸣!   西北魔王与神武少年的初次交锋,并没有常规的试探、摸索、再到寻机进攻,而是一开始就拼出了真火。马槊与铁戟重重撞在一起,震得人耳鼓生疼,点点火星炸开。   论年岁薛仁杲比徐乐还要小两岁,但是他天赋异禀,年纪虽轻气力已成,不管是肌肉的发达程度还是自身气血,都已经达到了最巅峰的状态。再加上长期的训练,其爆发力和持续作战能力,都足以让天下豪杰刮目相看。哪怕是以徐乐的神力,在这轮力量交锋中,也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   倒不是说薛仁杲的力气超过宇文承基,可是徐乐在斗承基的时候,气力上多少还是落点下风,现在只是讨不到太多便宜,这里面的差异不小。再者说来,徐乐大战承基之后的伤势,始终没能痊愈。由于急着收编瓦岗再到回师长安,直到此次兵锋直抵柏璧。过程中虽然不至于昼夜不停,也是没有个休整时间。身体始终恢复不到巅峰状态。即便是以各种补品滋补,外加上药物治疗,也不过是全盛时期八成左右的火候。一加一减之下,对上薛仁杲这个少年猛将,在气力上确实无法拥有压倒优势。   从这次交手徐乐也能感觉出来,薛仁杲绝非浪得虚名。他在这条铁戟上肯定下过苦功,不是宋宝那种拿个特殊兵器装模作样的心理。大戟的所有缺点他都考虑过,而且针对这些缺点做了专门的练习。现在这条戟在他手中,就相当于是秦琼的大铁枪那样,就是标准的杀人工具不会受任何影响。如果还抱着戟不如槊的观念,肯定要吃苦头。   不管是重心不稳,还是兵器本身的尴尬定位,薛仁杲肯定早就考虑到了,而且做了改进。刚才那一下对撞,就试出来其发力不但迅猛而且力道均匀,重心把握的很准。而且就薛仁杲这个力气,什么样的甲胄怕是也防不住他全力一击。所以冲击力弱乃至勾割不能破甲的问题,在他这都不算什么。   当这些缺点没了之后,这件兵器的优点就凸显出来。大戟的横枝除了勾割之外,还可以用来挂槊。一旦被铁枝挂住槊锋,就会形成彼此夺槊的情形。再不然就是用力一折,争取把大槊折断。这些操作本身没什么难度,真正的难处都在力气和速度上。薛仁杲这两方面都不欠缺,这条戟在他手里,就是一件极为厉害的奇门杀人工具。   二马错蹬各自圈转,薛仁杲口内呼喝连声,从他的怒喝声中,可以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他一边咆哮着一边冲向徐乐,大戟戟头朝地戟钻向天,眼看乌骓马就要撞上吞龙时,单手翻转大戟自下而上直刺徐乐。可是徐乐手中大槊这时候也已经指向薛仁杲的前胸,他若是执意进攻,结果就是自己也得被刺个透心凉。   只见薛仁杲不慌不忙大戟回撤格挡,随后又用戟上横枝去挂徐乐的槊。正如同徐乐之前想的一样,这些横枝在薛仁杲手里,就是很厉害的兵器。   他这挂槊的动作显然是练熟的,即便以徐乐的手段,都险些真被他挂住大槊。连忙撤招变式从刺为砸,大槊狠狠砸在戟上,随后趁着两马再次错蹬之时,大槊猛然穿梭换把,从前七后三变成前三后七,大槊当匕首用直接就刺向薛仁杲面门。   眼看薛仁杲大戟再怎么灵活,都不可能挡下这一下。不想薛仁杲以及不慌不忙,右手提大戟,左手向上一扬,徐乐也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随后就是一声脆响。两件兵器再次发生猛烈撞击,随后两马错身而过各自准备圈转再战。也直到这时候,徐乐才看清方才薛仁杲是用什么挡下自己这一击:短戟。   在薛仁杲身后背着两杆短戟,方才就是自己换把献槊的同时,他显然也是存了借机以短兵搏命的想法。单手提戟吸引眼神,实际从背后抽出一杆短戟就待下手。没想到还没等到自己暗算,这边徐乐的献把槊就刺过来。薛仁杲的暗算手段,现在反倒是成了保命招数。   眼看短兵露底,薛仁杲也不犹豫,只见他把手一扬,一道寒光划破长空直奔徐乐面门袭来!徐乐连忙侧身闪避,以左手一抄,一把就抓住了短戟的戟杆。   一股巨力自掌心处传来,仅凭这一点就能感觉到这一戟的力道和威胁。但是徐乐并无惊慌之意,而是将短戟在手中挽了个花,随后朝着薛仁杲也掷了过去!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看看某掷戟的能耐吧!   薛仁杲原本以为这手本事天下只有自己一人才会,没想到徐乐不但接戟还能还戟。薛仁杲也是面色一红,不过他的反应也自不慢,眼看短戟已到眼前,头微微一偏,随后伸手钳住戟杆,将短戟朝地上一丢,再次催马直奔徐乐冲来。   两人的兵器都在空中舞动起来,槊戟并举化作两条怒龙,金属的锋芒在空中碰撞交接。这一轮则是快打快攻,两人都是以快打快的打法,明明就是一个照面,彼此之间就互换了六七记招数。大戟和槊锋互相交错,谁也没能抢到先机。就在两马错蹬之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左脚领蹬战马圈转,并没有放开马力奔出一段再圈回来,而是各自催动坐骑来回转动,把交战的区域降低到最小。   这种方式对于坐骑来说,由于不能发力奔驰,发力上就难免受影响。是以骑士很难借到马力,完全是靠着自身的气力交战,很多技巧的东西都用不出来。大家都只能靠自身的本领、膂力、速度、经验较量,一个疏忽就可能血溅五步。这种战法虽然不是宇文承基那种赌斗根基,但同样充满凶险。如果不是棋逢对手,或者打斗双方都发了性,一般来说也会努力避免这种战法。   两人当下都是双腿夹蹬,用自己的桩功施力于脚力,让战马不能像往常那样肆意驰骋。只能硬顶着驮载身上这几百斤的分量,还得老老实实小范围移动。马毕竟是活物,这种方法其实并不符合其本性,全靠主将强力约束让它必须听话。换句话说,现在的两人一半是在和对手打,一半是在和自己的坐骑斗。   与此同时,两人手上都没闲着。两宗兵器舞动如飞、刺、戳、抽、扫、打!所有的招数都施展出来,尽力朝着对方身上招呼。虽然两人都是具装在身,但是彼此心里有数。自己的对手神力惊人手中兵器也极为沉重,真要是挨一下,甲胄也顶不了太大用处。   这种较量没有多少容错空间,谁也不能疏忽大意。薛仁杲一条大戟越舞越快,招数动作间隐约有风雷之声响动。徐乐掌中马槊亦不逊色,任是你铁戟攻势如潮,始终也无法将徐乐的势头压住。   不同于之前战盘陀、梁师都等人。这两人的较量就连那些武艺稍逊的军将,也能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甚至看得手脚发凉。寻思着若是此时场中交战的人是自己,有几条命都不够死。至于那些武艺稍高一些的,则聚精会神仔细观看,希望能从中学得三招两式便能受用不尽。   宗罗睺双眼圆睁,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个失神战场上就有意外发生。他当然知道薛仁杲的武艺确实高强,但是徐乐难道就弱了?以自己的眼力,竟然看不出两人谁强谁弱。比起之前那几员将,薛仁杲的表现的确出色。可是这是搏命不是比武,他的武艺再高,如果输了招丢了命也没了意义。   若是可以的话,宗罗睺恨不得现在和徐乐交手的人是自己。哪怕自己丢了命,也不能让大郎有个闪失。   按说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金城军中几员大将一拥而上,管你什么君子小人,直接把徐乐乱刀分尸就是。哪怕是李世民弓箭厉害,也不可能把几个金城军将都射死。可问题是阿史那结社率不下军令谁敢动手?   金城军的情形和朔方军还有所区别,梁师都算是半独立军阀,固然仰赖突厥人扶持,可是依旧保持一定的自主性。薛举是靠着帮突厥人采办物资起家,能够有今天的一切和阿史那的扶持密不可分。是以金城军根本就不具备和突厥叫板的实力,更别说军中也没有这个氛围,就算自己能豁出去,这话也没人肯听。   他看了看薛举,如果自家首领清醒着,还能在结社率面前说几句话。偏偏他又在这个时候烂醉如泥,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当口,却听结社率忽然开了口:“金城薛家父子英豪,小王着实开眼了。这等勇士不可损伤,徐乐也闹腾的够了,该让他知道咱们的厉害。是时候让他明白明白,这是打仗不是比武。他本事再大也没用!杀了他!”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射天狼(四十五)   号角争鸣战鼓隆隆,随着结社率的一声令下,整个联军军阵终于开始移动。   庞大的骑兵如同被堤坝牢牢挡住的洪流,早就想要席卷而下只不过迟迟等不到机会而已。如今堤坝决口,自然要发挥威力。   战场不是擂台,就算是再怎么勇武善战的猛将,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改变战争的结果。这些联军骑兵固然敬佩徐乐的武勇,但是大家的立场敌对,敬佩归敬佩,该要命的时候也不会手软。   按照他们的心思,早就希望主帅传下将令,大家纵马冲上去把这敢来军前挑战的神武少年踩成肉泥烂酱。若是让他从容来去,自己这些人日后和唐军疆场相遇,还不被人笑话死?之前是结社率迟迟不下令没办法,现在有了军令哪里还会犹豫?   荒草坡就那么大,现在联军出动的兵力已经接近五千之数,光凭这些人都能把荒草坡填平,任凭你一二人手段再怎么厉害又有何用?只不过荒草坡的地形决定,不可能这五千人都冲上去,就那块坡顶平地,能够承载的兵力也有限。这些兵马毕竟也是久经战阵的军士,不至于一窝蜂都压上去彼此之间互相影响甚至互相冲撞无法展开队形。所以大队人马还是采取一种梯次态势向上冲。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之前梁师都统帅的朔方骑。这些骑兵虽然在结社率传下军令后就停下,可是梁师都坚持往上冲的时候,他们又跟着往前冲了一段路,直到鸣镝军令传下才停住。这本来也没什么,对于武人来说服从军令就是本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本能反应。可是在结社率眼里,这就是死罪。   就算不能把朔方军全部杀掉,也得给他们足够的教训才能彰显阿史那部的权威。是以这第一波攻击,就由朔方军担任,用他们的命为后续部队打出一条道路。   朔方骑虽然刚刚折了主帅军心不稳并不是很好的冲锋时机,可是军令如山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向山上冲去。前排的兵士也高举着骑弓,准备以箭矢抛射的方式给自己提供掩护。可是李世民的行动速度无疑比他们更快,而箭术也远比他们来得高明。   弓弦松动箭矢如飞,眨眼之间李世民已经射出八箭,对应的朔方军中也有八人落马。   由于上坡的道路宽度有限,就算朔方军为了保证冲击效率牺牲了作战队形,彼此之间距离很近,一排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李世民一口气射杀八人,不光是第一排的骑兵尽数落马,第二排都倒下了好几个。失去控制的战马虽然第一时间就被其他骑兵控制收容,但是队形也难免受到影响,前进的速度难免变得迟缓。   后排的骑兵见状忙不迭开弓放箭,也不管距离远近先把箭射出去再说。一排排箭簇划破长空向下落去,但是作用非常有限。毕竟他们使用的骑弓力道不及李世民手中宝弓,现在基本都还没进入有效射程内。这时候射出的箭基本没多少能落到李世民、徐乐身上,就算侥幸射中也没了力道,根本射不穿铠甲。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箭簇无用,毕竟人有七情六欲。看着这么多箭朝自己射来,难免心慌意乱。动作变形或是手脚变慢都是正常情况,只要有这种情况出现,攻击方就能迅速拉近距离。   可是李世民根本不为所动,这漫天飞蝗在他眼里似乎就是小儿把戏一般,只是平心静气拉弓、放箭……反复循环。   箭矢往复空中穿梭,大羽箭和骑兵的狼牙箭擦肩而过,紧接着便将一名骑士钉在马下。朔方军的骑弓掩护没能起到应有效果,一口气折损了十五名骑兵,却还是没能拉近和李世民的距离。   李世民的箭不光射人同时也在射马。山路就这么宽,人和马的尸体一多,就成了一道屏障。虽然说这种死尸屏障并没有多少防护能力,但是对于高速冲锋的骑兵来说,一点点障碍都可能导致人马倒地。路障一多速度就得放缓,而速度一缓,也就预示着要挨更多的箭矢。   进攻受阻前进不利,而来自李世民的箭矢依旧在无情地收割人命。在这种前进无路,退后不能还有持续付出性命的打击面前,朔方军的军心再也无法维系。前排的士兵不顾一切拨马就走,后排的兵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前面的袍泽退后,自己也就稀里糊涂跟着逃。   其实这也不奇怪,这个时代军队的组织度也就是这个样子。哪怕是大隋未曾灭亡时官府的鹰扬兵也就是这么个状态,野战中一支部队的伤亡超过一成,就很难再坚持下去,一旦伤亡数量上升到三成就随时可能崩溃。如果领兵的主官威望足够或者手段高明,可以让部队承受的伤亡更高,又或者能够在部队崩溃后及时完成整顿再次投入战场。但是对于大多数部队来说,崩溃都难以避免。   朔方军的根基本来就是马贼、强盗以及一些豪强组建的武装,组织度和纪律服从都不能和正规军相比,对伤亡的承受能力也就更低。之所以梁氏兄弟能够依靠武勇统帅三军指挥部队打仗,就是因为部下的水平就是这么高,让他们打真正的阵仗往往败多胜少。打成烂仗捉对厮杀,胜算反倒是高一些。   何况今日他们的主帅先后阵亡,自己也因为违抗军令还不知道要遭遇何等惩罚。从上到下人心惶惶,又没有够分量的军将出面组织整顿,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一样发起攻击,自己都知道是充当替死鬼,斗志还能有多少?若是进展顺利勉强还能打一打,偏偏李世民的弓箭又是如此了得,让这些朔方军根本看不到丝毫胜利希望,认为自己只是在送死。   注定打不赢,甚至只能去送人头的仗,哪怕是经制官兵都未必能打得下去更别说眼下这支朔方骑兵。是以他们的溃败也就是情理中事。只不过道理好懂,情感上能否接受那就是另一回事。徐乐现在依旧在和薛仁杲交锋,并没有腾出手来参与这边的交战。李世民一人一弓就打跑了一支上百人的骑队?这还了得?   原本一个徐乐就已经够让人头疼了,现在又加上个李世民,简直是在众人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就差指着鼻子告诉他们,趁早死了攻略河东席卷关中的心。我们两个人都能打得你们千军万马没办法,你们还敢和我大军开战,活得不耐烦了?   前者夏县大战的时候,李世民表现也没这么抢眼。今天怎么就像换了个人?难道徐乐的手段已经可怕到这种地步?不光自己神勇盖世,还能把这份勇猛传递给身边伙伴。在他旁边的人本领都能突飞猛进,达到接近徐乐的地步?要是这样的话,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战场当然不会因为一支百人骑队的溃散就停下来,这边军队刚一撤退,立刻就有一支骑队补上。李世民不慌不忙,依旧手挽强弓,对着顺着山路冲上来的骑兵放箭。一箭一人!一箭一马!   战场上鼓号喧嚣,李世民的内心却平静如水。平素就和军汉厮混一处,自认为对于锣鼓号角声早已经习惯,甚至和军汉一样,听到这种厮杀号令就说不出的兴奋。恨不得一步冲入战场,和对手打个痛快。   可是今日同样的鼓号,情绪则大不相同。没有了以往那种兴奋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和。倒不是说对于战争没了兴趣,而是心静如水灵台清明,并没有被喧嚣的气氛给卷进去,反倒是觉得以往自己那种表现和情绪未免有点浮躁。此时此刻这种平静如水的状态,才最适合战阵。   始终保持理智,能让自己对战场掌握的更清晰,也能让自己知道该如何分配自己的气力,不至于因为兴奋过度而做无用功,白白浪费许多力气。箭不再是可着心意乱射,哪怕是这种闭着眼射箭都不会落空的情况下,依旧可以保持理智,冷静地选择目标。   面前是乌压压一片的骑兵,心中则根据这些人所处位置以及背后认旗证明的身份,定出了攻击的先后顺序。射箭的目的不单纯是为了杀人,更是为了破坏敌军阵型和指挥。一人敌百骑不能只靠蛮力,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智慧。每一支箭射出,所带来的收益都远大于一条人命的消亡。   李世民经历过无数战争,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他很清楚,这是因为徐乐在身边,自己可以心无旁骛且不用担惊受怕,精神集中心中安逸才能达到这个境界。如果换一个场合,能否如此达到这种地步则难以预料。   不管怎么说,触摸到这个门槛就是摸到了,于日后自己的武艺修为固然大有帮助,更重要的是,也帮自己解决了一个疑难。庙算和战阵厮杀并非割裂,哪怕是在白刃格斗中,庙算依旧有它的意义所在。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收获则是:唯有不带感情的计算,才能让自己的收益最大!很多时候情感或许只是牵制,非但没有帮助只会束缚了手脚。日后自己也该改改行事作风,换个方式处事! 第一千零七十章 射天狼(四十六)   高坡上厮杀正酣,徐乐那厢同样如此。刨除薛仁杲的人品不谈,只说他的武艺,确实令徐乐眼前一亮。原本以为宇文承基死后,天下间再没谁能和自己颉颃,今日一见才知道老天有眼,这世上还是有足以成为自己对手的猛将存在。   论武艺气力还是交战经验,薛仁杲都不能和承基相比。在徐乐看来,薛仁杲的武艺还有不少的欠缺之处,距离真正的武道巅峰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是他身上那股如剑锋般锐利的锋芒,还是能让自己感觉眼前一亮。这薛仁杲就像是初生牛犊毫无畏惧,不管面对的是谁,都敢于挥舞铁戟迎难而上。单说这份胆气,就已经具备了成为顶尖斗将的资格。   他勇猛也确实有勇猛的本钱,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身上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和自己兵器碰撞以力斗力都能不落下风的,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虽说自己如今并不是全盛之时,但是薛仁杲能和自己斗力不败,这本身也是件极为光彩的事。   就凭他的根基和胆色,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成为和自己比肩的顶尖人物。看来薛举不但练兵法和自己一样,就连军将构成也和自己颇为相似。军中都拥有大量骁勇善战的斗将,一旦进入大军作战的环境,靠着他们的武艺,就能在敌阵上撕开个口子,随后便能以墙阵推进。把这个伤口变大或者直接打个对穿。   比起自己来,薛举的日子可能更悠闲一些。有薛仁杲这么个儿子,他就可以从前线先锋的位置上退下来,转去指挥三军。而让薛仁杲担任先锋,破阵杀敌为全军开路。就以他的性格和武艺来说,也确实可以胜任。   徐乐倒不是说对方的武艺比自己高明,而是看到了薛仁杲的潜力以及其当下所拥有的战力。即便他不是自己对手,对付其他唐军也足够了。军中虽然武将众多,但是一对一的情况下,能胜过薛仁杲的怕是也没几个。   两人此刻都已经打得兴起,兵器上下翻飞往来碰撞。薛仁杲没戴面覆,是以可以看出来他脸上已经见了汗,但是两眼都在冒光。证明这点疲劳根本不影响什么,反倒是让薛仁杲更加兴奋。铁戟招数依旧凌厉狠辣,丝毫不见疲态。和徐乐的兵器多次撞击,也根本不放在心上。毕竟比起昂贵的马槊,铁戟就是个便宜货。就算真的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倒是徐乐的马槊造假太高,真要是断裂损毁,肯定令人肉疼。   有这份心思打底,他就更加放心地用铁戟招架。他本身就是重视力量多过技巧,不过大戟毕竟是用的人少了,自身也存在缺陷。为了弥补这方面不足,他又在技艺上下过苦功,可以把大戟使用的挥洒自如,不受各种不利因素影响。是以要是因为薛仁杲重力不重技,就认为可以用巧招取胜也是痴心妄想。他所谓的重力是对自己发展道路的选择,并不是说技法真的就弱。   铁戟不同于马槊,无法做出太多复杂动作。但是戟本身特殊的形制,又决定了它不同于矛槊,还是可以有自己的专属招数存在。尤其是大戟在薛仁杲手里,上面每一个配件都能发挥出巨大的杀伤力,招数变化上可以使用的东西就更多一些。是以斗招的话,薛仁杲也不至于吃亏。   最重要的是,时间在他这边。   山下的鼓声号声他们听的分明,薛仁杲本来就是联军成员,自然知道这是总攻击的命令。有资格下这种命令的,就只有结社率那个混账。如果不是他,事情也不至于演变到这一步,早点让军队动手,何必折损好几个将军?再不然就一开始派自家的将也好,也能够把伤亡降到最低。现在才想起来派兵,早干什么去了。   薛仁杲和徐乐不同,他固然会因为出现一个武艺高强足以做自己对手的感到欢喜,但并不会为了这点欢喜就刻意与人单打独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是他薛家的生存之道。不管是武人的名号,还是武道修为的提高,对于薛仁杲来说都没什么意义。能做到固然好,做不到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自家能赢,其他的都没关系。   徐乐怎么看自己是他的事,在自己眼中,徐乐就是个最大的威胁。他的武艺、胆量乃至那骑兵战法,都是自家的眼中钉。不除去他,早晚会有大祸临头。只要能让他死,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   是以听到金鼓响动,薛仁杲心头狂喜。只要再拖住徐乐一时三刻,他就得把这条命留下!手中铁戟舞动如飞,气力更是运用到了极致。人如疯虎戟如狂龙,就算自己的父亲薛举,面对这种状态的自己,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等到自己气力衰败之后再行反击取胜。要想在一时三刻间就把自己战败,也是痴心妄想。   薛仁杲心中认定,面对这种状态的自己,徐乐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采用拖延战法和自己耗时间,等待自己气力衰败之后反击取胜。再不然就是游走,催动坐骑和自己绕圈子,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拖延。不管采用哪个办法,都不是短时间能够结束的。而这段时间足够下面的骑兵冲上来,到时候就算徐乐三头六臂也一样得死。   薛家人虽然狡诈,但是绝对称不上足智多谋。薛仁杲的岁数在这,经验阅历也就是那么回事。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又没有足够的经验为依托,那点小心思又能骗过谁?他这边招数一变,徐乐这边自然也就明白了其用心。   可笑!   徐乐冷哼一声,对于薛仁杲武艺的欣赏也打了几分折扣。空负这么好的根骨天赋,却没有好汉心性。总想着借刀杀人,不愿意自己拼命,就你这种小心思又能走多远?   如果骑兵大队人马杀上来,我确实就很难杀你。相反,你仗着人多势众完全有可能把我斩落马下。但问题是那些兵马现在还没上山,你真的以为我不能抢在他们加入战团之前把你结果了?那就让你看看,徐某的手段!   徐乐面对薛仁杲那如同疯魔般的攻击,并没有选择闪避或者迂回,而是一声怒吼,手中马槊化作漫天槊影,对着薛仁杲猛砸过去!以攻对攻!以硬碰硬!在对方攻击巅峰状态把他打下去,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顶尖斗将!   铁戟攻势如同怒海狂涛,大槊的攻击同样如同狂风骤雨。两团金属旋风正面碰撞在一起,随后便化作了一道死亡漩涡!地上的沙尘、乃至小块的碎石,都被两员大将全力挥舞兵器时的劲风带起,又向四下飞溅开去。由于两人的速度太快,导致烟尘在身体四周萦绕不去,把两人包裹其中。由两大斗将共同组成的小号龙卷,将两人包裹其中,风眼位置就是这交手双方。   徐乐此刻也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本领,但见槊起槊落之间竟似全无间歇,由于他出手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在薛仁杲眼中形成了残像。乍看上去还以为徐乐突然多长出来几条手臂。再配上他怒目金刚面覆,让薛仁杲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这一刻护法金刚下凡,附身在徐乐身上施展出六臂神通,来收服自己这个混世魔王。   自家是自家知,薛仁杲年纪虽轻,但是作恶多端,所作所为说一句令人发指或者罄竹难书都是轻的。被害之人往往也会对他做出必然有报应这一类的诅咒,不过他仗着一身绝学,根本不把所谓诅咒放在心上。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动摇了。总觉得徐乐可能就是那些人嘴里说的报应。   如果不是的话,也很难解释眼前的情况。明明是自己把本领发挥到极限,可是怎么反倒落了下风?徐乐的大槊就像是护法金刚的降魔杵,对着自己劈头盖脸落下。一槊紧过一槊,一槊快过一槊。每一槊都有千钧之力,即便以自己的神力硬接,也不免虎口发烫,两臂酸胀。   这肯定不是人!人不可能有这么大力气,更不可能强过自己那么多!而且徐乐方才的交战中,为何不拿出这种气力来?这肯定是神通!   疑心生暗鬼,越是感觉不对劲,就越觉得徐乐古怪。不知不觉中,身上的气力已经不如之前那般充沛。原本是互有攻击,可是随着徐乐这路快槊猛砸,薛仁杲逐渐变得攻少守多,频频用铁戟招架格挡,进攻的招数已经变得越来越少。   薛仁杲也清楚,自己的武艺还谈不到天下第一。但是要说能把全盛状态且用尽全力进攻的自己,生生打到被迫防守,徐乐还是第一个。眼看他如同六臂金刚施展神通一般舞槊,薛仁杲心中又怕又怒。   就算是金刚又如何?就算是老天要收我,我也不会束手就擒!天要收我,我就把你这老天刺个窟窿!   他心里如是想着,可是手中大戟还是不得不左右格挡去架开那一记记力大无穷的攻击。   不行!这样打下去,自己会死!   薛仁杲心中第一次生出会死的念头。一向以制造死亡为乐的他,发现自己也可能面对死亡时,变得异常恐惧乃至慌乱。先前的狂妄已经被恐惧所取代,心中想的只有如何活下去,如何逃出这厮的手眼。   或许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薛仁杲牙关一咬,手中大戟连环架开徐乐几记猛砸,人在马上已经左右摇晃,大戟更是只顾护住头面,胸腹之间露出好大一个破绽。   武人厮杀见缝插针,看到破绽自然没有让过的道理。徐乐手中大槊化砸为刺,大槊一记怪蟒出洞直奔薛仁杲小腹刺来。薛仁杲却是一声冷笑,铁戟自然而然向下格挡随后又是个锁拿。这一套动作他不知道练习了多久,早已经做到得心应手的地步。外人看上去,与其说是他引诱徐乐出招然后锁徐乐兵器,倒不如说是徐乐主动把马槊送到大戟的横枝之下。   随着他这一锁,槊锋就已经被横枝锁住,随后薛仁杲将戟用力向上一挑一别,竟然是要夺槊!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射天狼(四十七)   薛仁杲这夺槊的招数,乃是薛举亲自传授的一路绝招。所谓绝技往往就是出人意料,外加死里求生的最后战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凡是被称为绝技的手段,都不会轻易使用。如果被人看得多了学了去,或者研究出专门的针对性破解方法,保命绝招就容易变成送死的手段。   薛仁杲练就这一手夺槊法后,还从没有在战场上用过。一方面是他确实碰不到硬茬,犯不上用这个办法。再一个就是这所谓绝技本身,也有很大的限制。   这招说到底就是利用大戟造型特质,以横枝夺对手的长兵。马槊、长矛都可以用这招来夺。按照常理来说,兵器被横枝挂住,随后往上一别,怎么也都会撒手。虽然大家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但是实际操作已经告诉他们答案,情况就是如此。   不过万事都有例外,这种夺槊法对付寻常武将自然是手到擒来,可是一旦遇到气力比自己为大,或者说和自己旗鼓相当的。第一下夺槊失败,场面就必然变得焦灼且不易收拾。两人势必有一个你来我往的争夺,不管是比拼力气还是各自用短兵对抽,都会耗费时间,而且这段时间内两人都处于难以施展武艺的状态。   这就等于是把自己和敌将锁在一起。对方固然是没法施展手段,你自己也是一样。战场上千军万马往来冲杀,局势随时都可能变化。谁也不能保证身边都是自己的兵马,万一正在夺槊的时候,对方的兵马恰好杀过来,自己的命就保不住。是以这种招数只能是在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候,用不用都是死,才能拿出来作为翻盘手段。   原本薛仁杲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处于这种境地中,不过作为一手绝技,练了也没有坏处。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刻派上了用场。   作为保命绝招,那真是在老爹的皮鞭监督下练成的。薛举平素里对儿子骄纵宠溺已经到了无法无天地步,哪怕惹了天大的祸他都是哈哈一笑当作无事发生。唯独练武的时候要求异常严苛,手段也很是酷烈。稍微有点不对,就是一鞭子或者一棍子过去,就他的气力,不管是皮鞭还是木棒,都能打得人皮开肉绽哭爹喊娘。哪怕是薛仁杲这种皮糙肉厚的,也不敢接老爹的棍棒。   为了少挨打,也得拼命用功。加上这一招老爹要求格外严格,他也就练得异常精熟,甚至形成了肌肉记忆的一部分。这边槊一被挂住,那边立刻就是一记驾轻就熟得锁、别、夺!   薛仁杲练功的时候,也研究过这个发力姿势和技巧。根据他的判断,就算是力大如牛的猛将,在全无防范的前提下被人这么一别一夺,兵器也要撒手。这里面既有出其不意的原因,也有个发力技巧的问题。正面的夺还好办,这种往外别,谁也没办法。自己不行徐乐也是一样。   一招得手再不迟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做出。铁戟发力猛地向外一别,就等着徐乐大槊脱手!可是他的动作只完成了一半,后面的动作就进行不下去。一股巨大的力气顺着手臂传来,从手腕到手臂直达两膀,薛仁杲只觉得自己现在不是锁住了一条槊而是锁住了一条龙!一条活生生的怒龙!   两手发麻臂膀酸痛,薛仁杲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觉得吃力的一天,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情况居然是发生在自己锁住了对方兵器的前提下。他惊愕地看向徐乐,迎接他的便只有那怒目金刚像。金刚怒目,妖邪辟易!这位西秦小魔王,大抵也在被震慑的范围之内。   薛仁杲牙关紧咬,拼命将戟向外掀,哪怕我夺不下你的槊,也要将它拗断!再不济也可以拖延时间,再过一时三刻大军就可以杀到山上,到时候一条大槊的归属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情况和薛仁杲想的差不多,就在他施展锁枪法,试图夺下徐乐掌中大槊的同时,一支精骑终于突破了重重妨碍,硬顶着李世民射出的雕翎,一点点接近坡顶空地!   这支骑兵的数量同样也是百人左右,装具则比前面几支骑兵加起来都好。人马具装遍身铁甲,其装备水平和玄甲骑不分上下。联军骑兵虽然多,但是这种具装骑总数也有限。哪怕是在抄掠了晋阳、汾阳两宫宫藏之后,具装骑依旧是最为宝贵的财富,每一支具装骑都是自家的宝贝,轻易不会派出来。   这支冲上荒草坡的具装骑,更是联军中具装骑的翘楚:整整一个百人队的金狼骑!   这些突厥具装骑论装备、马匹、训练都足以和玄甲骑分庭抗礼。阿史那部落之所以能够威压草原,让各部贵人乖乖听从指挥,就是因为手下有这种足以让群雄束手的核心武力。不同于前面那些骑兵,这些具装骑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更重要的是对于伤亡的忍耐程度远不是之前那些甲骑能比。   惨无人道的选拔标准,外加草原上那种藐视人命的生活环境,共同造就了金狼骑独有且扭曲的生命观。他们不但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死伤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有大汗军令。毕竟一旦军令完不成,那么就算侥幸不死,面对的惩罚往往也比死亡痛苦十倍百倍。和那些酷刑相比,还不如被人宰了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普通军队的伤亡率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哪怕死的只剩一成,他们也照样敢继续冲锋。而且他们的训练环境残酷,也造就了他们强大的适应性。各种复杂的环境都见过了,荒草坡这种只能算是小场面。具装骑下马持步弓前进,以弓力强大的步弓放箭为后排提供掩护,身后兵士就顶着李世民的箭搬开尸体,给骑兵冲锋清理出一条道路。这个过程中也有人被箭射中,但只要不是致命的地方就还能咬牙坚持继续自己的任务。就算有人被一箭射杀,身旁袍泽也当无事发生,无非是需要搬运的尸体多了一具罢了。   李世民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些金狼骑的射术可不是前面那些骑兵可比。突厥人以骑射为本,这些人又是突厥军中的王者,论箭术个个都不弱。所用的又是强力步弓,射程比起李世民的巨弓虽然弱一些但也相差不太大。加上他们人多,李世民再想凭借射程优势压制对方弓手已经不可能。   随着彼此距离接近,自己能射中对手同时,也会被对方弓箭射中。彼此的箭都能要了对手的命,这时候人数的作用就体现出来。李世民可以靠一张弓以及足够的箭压制对方四五名射手。可是当对方弓手数量超过十人的时候,就轮到李世民自己被压制。他虽然一身重甲,却也不敢硬扛箭射,只能一边拨打雕翎一边游走放箭,尽量保全自身。这样一来再想像之前那样化身人肉箭楼封锁山路已经是不能。   突厥的金狼骑在付出了数条人命之后,终于还是冲过了那段堪称鬼门关的山路,前锋铁骑已经接近李世民。这些金狼骑放下了突厥人引以为傲的弓箭,而是像汉家突骑兵一样将长矛夹在腋下,准备发动突击。   对于骑射手而言,最有效的战术就是骑兵突击!汉人对付游牧骑射手的时候,就是顶着箭雨往上冲,再以反复突击的手段粉碎游牧骑兵军阵,用长矛把那些拉弓放箭的胡骑射手刺落马下!   在马镫发明之前,这种战法曾经是所有游牧民族的噩梦。现如今风水轮流转,突厥人也学会了这种战法,并且用来对付曾经的对手,双方位置居然调转了过来。   李世民当然知道厉害,他可不敢正面面对突骑兵。好在自己马快,还可以避开对方锋芒。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失去了对战场的控制。徐乐既要对付薛仁杲这等猛将,又要对抗这些如狼似虎的金狼骑,想想也知道结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占尽上风,打杀一路诸侯羞臊突厥无人的二人,眨眼间就落入生死一线的险境,这便是战场的变化速度!眼看着那些夹紧长矛的金狼骑已经圈转坐骑,朝着徐乐那边冲过去。李世民两眼圆睁紧盯着战场,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该去给徐乐打接应,还是该趁着现在先走为上。   皇图霸业至尊宝坐,自己的满腔抱负以及对于整个天下的构想,与手足情义患难之交发生冲突,饶是李世民之能一时间也难以取舍。眼看着那队骑兵就要冲到徐乐马前,李世民心知不管选哪条路,这时候都该有所行动。   他的手紧握缰绳,双腿就待发力夹马腹催动坐骑。可就在此时,就只听这坡顶平原上陡然响起一声闷雷!伴随着如同雷鸣般的怒吼,战场情形陡然一变。只见一件长兵直飞上天,随后又歪斜着落向坡下。而随着兵器出手,交手双方其中之一已经坐不稳鞍鞒,身形左右摇晃个不停,还没等他找好平衡稳定身形,对手已经催马上前,一把抓住他的绊甲绦,将他扯下马来!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射天狼(四十八)   薛仁杲自认为给徐乐挖坑,却不知自己早已经掉进徐乐的坑里。其实徐乐心里清楚的很,仅凭一路乱劈风的槊法猛拍猛砸,很难在短时间内擒下薛仁杲这个混小子。这个少年郎武艺放在一边,单说膂力比现在的自己差不了太多。而且年轻力壮气血充沛,这种以力拼力的打法,可以让他疲于招架,从攻势生生退回守势,把先机让出来。但是要说这么一直砸,就能把他砸马下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这路槊法的真正用意不在于把他的人打下去,而是把他的心气打下去。薛仁杲最大的问题还不是武艺,而是经验不足。少年成名心性不定,从他交战时候始终不肯戴面覆就知道,这人心浮气躁目高于顶,对自己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不愿意忍受面覆带来的负面影响,不愿意呼吸不畅以及闷热,相信自己不戴也没什么打紧。再加上两人之前交战时,薛仁杲时不时怒喝以及略显凌乱的呼吸,都能作为佐证。   这是个有顶尖斗将根基,但是没有顶尖斗将经验的少年。年少成名又没遇到像样的对手,所以就养成了自大的毛病。自认为天下无敌,甚至不耐烦久战。一旦遇到硬点子就急躁起来,一心只想求胜别的都顾不到。所以只要打乱他的心气,让他意识到非但不能胜还有可能败北,自己的初步计划就算成功。   第二步就是随机应变,伺机而动。反正只要薛仁杲的心思乱了,自己就肯定能找到制服他的机会。至于薛仁杲的卖破绽,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徐乐看穿了。别看两人年岁差距不大,薛仁杲打的仗也不少,但是如果说到和高手较量的经验,三个薛仁杲都未必能赶上一个徐乐。各种花招虚招卖破绽见得多了,薛仁杲破绽卖的那么明显,还想糊弄谁?   明明看出破绽还要让对方成功锁住自己的兵器,自然就是为了最后一步考虑。将计就计,趁着这个机会收拾了薛仁杲再说!   要说打,徐乐有充分信心战胜薛仁杲。他的本事确实不错,但是还不足以战胜自己,胜他不成问题。可是随着金狼骑的加入,就不能再拖延下去。要说走徐乐倒是有自信可以全身而退,不过既然已经闹到这么大了,若是走得太慌张,之前的努力不是白费了?   要走还要有面子的走,这事就得着落在薛仁杲身上。薛仁杲自认为锁枪法乃是家中秘传绝招外人不得知,却不知自己这招还没使出来,就已经被徐乐猜到。既然你要用这锁枪法,我便教教你,锁枪法该怎么用才对!   类似于这种手法类的绝招,基本都是一个道理,就是要有心算无心。一旦对手事先有所防备,这种招数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更何况徐乐本人乃是锁枪法、崩枪法的大行家。在他面前用这招,与班门弄斧何异?   薛仁杲按着自己练功时的手段发力,徐乐这边已经舌抵上腭运起元气,周身的气力催动到极处,抢在薛仁杲之前先行发力往外别对方的兵器!   金城小霸王万人敌做梦都不会想到,徐乐居然精通这路武艺,还能根据情况做出修正。自己这边力气刚用了一半,对方的气力就已经用足,而且从发力速度到力量,都抢在己方之前。从表面看是自己锁住了徐乐的槊,实际上是自己主动把戟送上门去让人家锁!正常情况下,马槊想要锁住戟再把它夺出手去也不容易。可是现在自己主动配合人家动作,那对方做手脚可就容易多了。   而徐乐早在主动递出马槊的一刹那,已经把薛仁杲所有的后续动作想得一清二楚。从对方发力,到发现上当后争夺,再到希望骑兵助阵改为拖延时间来回拉扯,所有的反应都在徐乐预判之中。因此当他发力试图夺槊之前,徐乐抢先用力,先是破坏了薛仁杲的用力方向,随后再一发力将他的戟向天上挑。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过程也就是电光火石之间。薛仁杲的身手固然高明,可是头脑绝对算不上敏捷。再加上他先是被徐乐一路快槊猛抽打乱了方寸,接着绝招又反为对方所制,心慌意乱之下全无章法,完全是靠着武者本能外加多年自幼练武的功底根基硬抗。论算计哪里赶得上徐乐?   这时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开始反应慢了,后续自然就步步跟不上。他的用力方向早就在徐乐算计之中,刚一发力徐乐就趁机来了个因势利导,借着薛仁杲用力方向猛地发力,两股力道合在一处,谁又能招架得住?   薛仁杲只觉得手中的铁戟戟杆变成了烫手的烙铁,根本无法握持,手稍稍一松兵器已经被夺飞出去!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就被徐乐一把抓过走马活擒。此时阿史那部落的金狼骑堪堪杀到,徐乐不慌不忙只是一声断喝:“住手!”说话间将人一提,把薛仁杲当流星锤用,在空中一甩朝着金狼骑的长矛就砸过去。   这些金狼骑向来不知何为怜悯,但是深谙尊卑。作为阿史那部落豢养的猛犬,自然是要防备他们有朝一日翻脸回咬主人一口。在训练中刻意强调尊卑上下之别,并且把这种位阶差异镌刻入兵士的血脉之中。贵人可以毫无理由斩杀金狼旗兵士,反之若是金狼骑没得到命令的前提下冒犯贵人,便要遭受各种酷刑折磨。日久天长潜移默化,如今的金狼骑早就养成了这种意识,他们可以和任何强大的敌人战斗,但是绝不会冒犯贵人的权威。   薛仁杲无疑是贵人。别看结社率可以把这些内附军阀不当回事,这些金狼骑可不敢。并非所有突厥人都能骑在汉人头上,其内部也有尊卑之分。大体而言就是阿史那部落蓝突厥比起外人来得高贵,但是其内部的牧奴、士兵遇到汉家诸侯,也得乖乖俯首听令,否则这军队就成了一盘散沙无法控制。   阿史那没有下命令之前,这些金狼骑军将可不敢杀伤薛仁杲。眼见徐乐把金城少汗当作流星锤来用,为首的金狼骑兵士连忙勒住坐骑,把战马往两侧带,手中的长矛也斜指向天避过锋芒。   薛仁杲当然不会那么乖乖听话就甘心给徐乐当人肉盾牌,无奈徐乐对于拿人得手段太过熟悉,左右一甩人已经头昏眼花,趁机在后脑用力一敲,这位金城万人敌两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   原本急转直下的局势,随着薛仁杲得被擒再次为之一变。这支百人队的统帅也不过是金狼骑百夫长,虽然在阿史那部落内也算是个小军官,但是这么大的事情他哪里敢做主!几声胡笳声响,这些金狼骑纷纷勒住缰绳不敢再行攻击,只把徐乐、李世民两人困住。   李世民见此情形再不怠慢,催动脚力向徐乐疾驰而去,很快便来到徐乐身旁,手中巨弓遥指突厥狼骑为徐乐护法。   徐乐将槊挂在马上,薛仁杲则被他横在面前,伸手掀开面覆,朝着高坡下高声喝道:“若是不想让金城少主丧命,便找个说话算的出来与我讲话。”停顿片刻又说道:“某知道你们突厥军中多有神射手,其中翘楚号称射雕儿。某当日在马邑,也曾亲手结果一个。不知道今日你们军中有多少射雕儿,不妨都派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说话间徐乐将薛仁杲高高提起,又在身前晃了两下。“这厮生得膀大腰圆,不知能挨几箭!”   “少汗!”   高坡下,宗罗睺已经翻身下马跪倒在阿史那结社率马前。这位金城军中二号人物可不是个善男信女,以薛家父子那种脾性,真正的忠厚长者根本没法生存。宗罗睺不但可以在金城立足,甚至还能成为薛举的左右手,除了一身本领得到薛举认可外,品性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正因为他为人和薛家人一样残忍酷烈,才能得到薛举认可委以重任。   他本就是盗匪出身,心狠手辣性情凶残,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给人下跪的主。哪怕是刀压在脖子上,他也敢吐你一脸唾沫,再让你给他来个痛快。这种凶徒居然主动屈膝,足以证明他此刻紧张到了何等地步。反倒是薛举似乎还没醒酒,人在马上左右摇晃,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对结社率说半个字。   结社率看看马前宗罗睺,冷声道:“宗将军的意思是,让小王放他们两人一条生路?哪怕杀了我们这许多将士,又落了我们的面皮,也不能把他们留下?这里面还有一位乃是大唐皇子,也要放走?这种机会错过这次,下次就不会再有,这里面的道理想必不用小王多说吧?”   “世子乃是我家主公嫡长,也是金城三军军心所向之人。若是命丧于此,只怕将士寒心。末将不懂什么道理,只知大丈夫恩怨分明。主公待某有恩,今日又酒醉不能理事,这人情就只好某来求。”   “宗将军可知,这人情不是那么好求的?若是求了情,便要欠人情。我阿史那部落的情,不是那么好欠的。”   “末将出身草莽烂命一条,只要少汗点头,末将愿意一命换一命!”   说话间宗罗睺猛地抬头仰视结社率,目光中满是决绝之意!显然结社率现在说一句话,宗罗睺就可能真的拔刀自刎。   结社率紧盯着宗罗睺半晌无言,忽然回头看向执必落落:“阿贤设,听说你也和徐乐做过交涉,结果又是如何?”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射天狼(四十九)   今日之战执必部的存在感最弱,基本从头到尾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就连攻高坡的时候,执必部的青狼骑都没有往上冲。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之前那一战对执必部而言乃是惨败。不说一蹶不振起码也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参与战阵。大家看到他这副模样也知道执必部差不多到了极限,也就没人再逼迫什么。   从来到荒草坡下到现在,执必叔侄就仿佛是看热闹的路人,全程没说一句话更没有出任何主意。这时候听结社率问起,执必落落才回礼说道:“徐乐此人全无信义,不管答应任何条件最后都会食言,少汗不可不防。”   “宗将军,这话你也听到了,徐乐这厮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咱们就算赢了他,也未必能救回你家少主。你还打算冒险?”   “末将是个粗人,不懂什么信义道理,也不知什么兵法计策。咱就知晓一个简单的道理,若是我家主公酒醒了向我要儿子,我得有个交代。若是交代不出,还不如死了来得爽利!”   “好!这话既然是你说的,我便把面子给你们金城军!”结社率猛然间提高了调门,随后吩咐一声:“随孤前往!”   军阵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结社率在百十名金狼骑簇拥下,一点点向坡顶移动。虽然荒草坡顶空地不小,但是如今已经有一个金狼骑百人队存在,所余空间已经非常有限。如果结社率这队人马也上山,那么坡顶估计就是人挤人的状态,既谈不到军阵也没法厮杀,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被谁给撞到坡下去。   好在结社率也没打算真的上到坡顶,在山道中间位置便勒住坐骑,随后看着徐乐道:“孤乃是阿史那部落的少汗,阿史那结社率。你要找说了算的人,除了孤便没有其他人敢应这话。”   徐乐目光如冰,神色间全无慌乱之意,也没有那种穷途末路的疯狂与歇斯底里。相反他的神色很是从容,上下打量结社率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们突厥人面相老,三十岁的人脸便皱的像老树皮,三十、四十、五十全都差不多分不出来。看你这面相,年岁应该不大。不曾想今日此间都是一群年少之人。”   他这话一说,结社率也愣了下。他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徐乐这一提醒才发觉果然是如此。自己、徐乐、李世民乃至被当作人质生死不明的薛仁杲,可不都是年轻人?哪怕是草原上,也有着论资排辈的传统。你拳头大是对外,在家族内部除非是火拼内讧,大多数时候还是谁年岁大资格老谁说了算,谁都没注意到,不经意间竟然到了少年掌权的时候。   看看自己再看看对面,结社率似乎感觉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始,只是这种感觉太过朦胧,即便他继承了父亲的狡诈,又从母亲处学来了汉地的聪慧权谋还是想不明白这点。只好摇摇头道:“你唤孤前来该不是说这些言语吧?你想要说什么,孤心里有数。今日你们两人孤身陷阵斩将而归,算得上扬眉吐气。孤手下万千将士的面皮,又该往哪里放?若是依孤的意思,肯定就要留下你们。但是今日神明或许不想让你们死在此地,把金城少主送到你手中。孤看在薛千岁面上,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留下金城少主,你们可以离开。”   徐乐一语不发面上还是带着那丝冷笑,仿佛压根没听到结社率说什么。   结社率也愣了一下,随后面色一冷:“怎么?你怀疑孤言而无信?堂堂阿史那少汗,有必要对你耍诈?孤若是想杀你,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放人,你可以走。”   “我若是想走自然就能走,就凭你们这点兵马还想拦得住我?”徐乐冷哼一声:“谁告诉你我拿住薛仁杲,是要换我和二郎离开了?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拦得住?”   “那你是要……”   这下就连结社率都有点糊涂了,任谁都以为徐乐好不容易抓住薛仁杲,肯定是要把他当人质,换取自己和李世民安全离开。这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要求。结社率之所以答应出来交涉,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你徐乐要走,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情。放走徐乐顺带牵扯上金城军,对于自己后面的安排大有帮助。可是现在徐乐根本就不是要走,他就有点不知所措,想不出徐乐到底想要什么。   察言观色,徐乐根本不是在说谎,也不是故意和自己讨价还价。结社率心头转动念头,一时间猜不出徐乐到底所图为何,反倒是不敢轻易开口。   徐乐主动说道:“人说草原男儿爽利,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婆婆妈妈算什么男人?某说过了,我们的命我们自己想办法,不需要拿薛仁杲跟你谈,这话自然就是真的。至于薛仁杲的命,我要换另一样条件。那就是城中汉人的命。”   结社率看着徐乐有些莫名其妙。绛州城中肯定是有汉人,但是那些人和徐乐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为那些汉人求活?哪怕是自己那个汉人母亲,对于部落中汉人生口也没什么感情。母亲贵为大隋公主金枝玉叶,和自己的父亲都属于贵人。那些连奴仆都不能算的牲口和贵人差距如同云泥,生口过什么日子和贵人又有什么关系?   徐乐既为玄甲骑军主,也是大唐的贵人。就算身份地位不能和母亲相比,至少也是数千帐之主这个级别的人物。他为何会关心那些两脚奴隶?更别说用薛仁杲的命和他们交换?   眼看结社率不做声,徐乐眉头一挑:“怎么?在尊驾眼中,薛仁杲的命不足以交换我汉家百姓的命?若是如此,我干脆把他杀了,咱们来个干净!”   “慢!”结社率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看徐乐,随后说道:“孤既然答应与你商谈,自然是希望保下薛将军性命,不必动不动就讲打讲杀。孤方才没言语只是没明白乐郎君你的意思。什么叫城中汉人百姓的命,你不妨把话说明白,让孤也能知道你心中所想。”   “看来尊驾的汉学还是不到家,这么简单的言语都听不明白。你听好了!我可以释放薛仁杲,但是你们也要保证立即释放所有汉人生口奴仆。若是言而无信,或者搞什么花样,就别怪我对薛仁杲不客气!我再告诉你一句,自即日起,你们每杀一个汉人百姓,我便杀十个突厥兵士以为我汉人偿命!今日某能来荒草坡,便能去别的所在。你城外连营数十里,处处设防处处不防,就算是三头六臂千手千眼,我看也未必护得住每个兵士性命!”   这人疯了?   结社率这时候才听明白徐乐的意思,心中最大的感觉不是诧异,而是觉得徐乐有些疯癫。释放城中所有牲口这事不说能否做到,也不说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就说自己答应他,这人该怎么放?总不能说现在一声令下,然后城里四门大开把人往外赶。释放汉人奴仆总归需要个时间,就算再怎么赶人,也得是半天时光。他难道就要在这和自己耗,还是说……   他刚想到这里,徐乐已经开口:“某也知道,释放奴仆不是一件小事,没办法,某只好把薛将军请到我军营中盘桓几日。什么时候把被掳百姓放得一干二净,什么时候薛将军便能回来。”   “岂有此理!”结社率勃然变色,手中马鞭一指徐乐:“你把孤当成三岁娃娃消遣?你和李世民两人闯营,真当我联军将士是木雕泥塑不成?你们本来就来得去不得,如今不但自己要走,还想把薛仁杲也带回军营,未免欺人太甚!徐乐,你莫非真以为自己有通天彻地的手段,这时候还能带人走?还是觉得孤会投鼠忌器,不敢让兵士对你动手?”   “尊驾似乎始终没明白我的意思,又或者你们突厥人和汉家情形不同,只会靠着威逼利诱掳人勒索等下三滥手段,才能保证自己安全。我汉家好汉不需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我说过了,我的性命靠我自己保全,不需要借助外力。我用薛仁杲交换的,乃是城中汉人百姓的性命。他们若是遭遇不测,就别怪我对薛仁杲动手!话已至此,其他的不必多言。听不听就全在你了!”   结社率原本以为,徐乐只是故意这么说以便在谈判中掌握主动。可是现在看,他确实没有附加的选择,就是单纯想要用薛仁杲换那些牲口。似乎对自己可以从容离开有充分把握,这份把握到底来自何处?   眼看他迟迟不做回应,徐乐摇摇头将面覆重新扣下:“你们突厥的少汗,都是你这种模样?若是如此的话,我看阿史那部落的气数也快到头了!”   “徐乐,你欺人太甚!”   说话间结社率高举右手,只要他的马鞭挥出,部下其麾下兵马便会不顾一切向徐乐发起进攻。那时候就是玉石俱焚,哪怕徐乐把薛仁杲挡在面前当盾牌也是照砍不误。   可就在这时,突厥军的后方陡然传来震天的号角声,伴随着号角声还有呐喊喧嚣声以及急促的胡笳声,后军大乱!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射天狼(五十)   结社率在到达荒草坡时,已经对部下兵马做出布置。既要把徐乐和李世民留下,也防备着唐军伏兵出现。不过他所有的针对方向都是战场正面,并没有考虑过后方。毕竟身后是绛州城,城里城外则是各部联军大队人马。如此庞大的军容,就算是唐军全军出阵,也未必就能捡到便宜,轻骑来袭更是死路一条。所以后方肯定是绝对安全,只有荒草坡这一带才可能是唐军的伏击地点。   既然自己的斥候没有送出消息,那就是安全的,所以他也就没有多想。此时听到后方的警讯,再回头看去,结社率也不由得心头一惊。粗大的黑色烟柱直冲云霄,在自己的位置看去,隐约间还能看到火光。   起火了!军营起火了!   作为杀人放火的行家,结社率一眼就看出了起火的位置,同时也看明白,起火的地方不是一处而是多处。光是军营里面,起火点就有好几处,还有些起火点似乎是发生在城内。唐军进城了?   结社率回想方才徐乐的言语、态度,只觉得心莫名一紧!仿佛一只无形巨手抓住了自己的心脏狠狠捏下!   和绛州相比,不管是所谓的面子还是面前的徐乐甚至是李世民,都没那么重要。要知道此番联军洗劫河东斩获不计其数,除去大隋和李渊自己的战略物资储备之外,更有大量的财货粮草,其数目之庞大已经到了难以计算的地步。   突厥人的严苛军法和重赏并行,像是这种战争缴获就是奖励的一部分。士兵只需要把一小部分缴获上交部落,大头可以自己留下支配。说到底兵士卖命冲杀,还要忍受军法责罚,图的不就是功名富贵?作为大汗如果连这点好处都不给下面留,那就等着被下面掀翻宝座部众离散吧!   哪怕是对于仆从军,也是一样待遇。无非是可以从他们手里多勒索出一些财货,也不敢说一点都不给他们留。好在缴获的总数够多,就算是勒的狠一点,下面的人也能接受。这一趟走下来,各路军将兵士或多或少都发了财。不提阿史那部落的兵士,就说是这几路汉家诸侯的兵卒也是捞了个盆满钵满。对于这帮平日苦哈哈的穷军汉来说,这些财货就是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由于此番出征除了刘武周所部之外,其余诸部兵马都是远离驻地孤军深入,没法把财货及时送到后方,只能随身携带。毕竟环境就是这样,军中袍泽都是杀人放火的主,为了几文钱就能要人命,谁敢把大笔的钱财交给这样的伙伴保管?只有带在身边看在眼里才放心。这就导致了部队走到哪,财帛就带到哪。打仗的时候没法带着财帛出来,就都放在营房里。   还有军中所用的肉食,来源都是牲畜。由于眼下的保管能力限制,如果是生肉保存不了多久就会腐烂变质。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驱赶牛羊畜群随军而行,到了吃的时候现杀现吃。   现在军营里面就是既有战马也有牲畜还有大家的财货,这些都是大军的命根子。若是被一把火烧光,下面的兵士非得兵变不可!也怪不得又是胡笳又是号角的,毕竟对于这些兵士来说,就算唐军大队人马到了也不如这个重要。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抢来的富贵,就这么一把火烧了还行?   也别说是那些汉人武装,就是自己的金狼骑,也是一样的心思。他们受那么多折磨还要忍受军法约束,还能对阿史那家族忠心耿耿,还不是因为阿史那家族能给他们旁人给不了也比不了的富贵么?这次下河东属他们得的财货最多,现在看到火光,这帮金狼骑第一个忍耐不住。若不是军法森严,恐怕已经有人要抛下自己这个少汗先回去救火。   自己可以不在乎军中大火,先把徐乐和李世民拿下再说。有李世民在手,多少财货都能拿的回来。可是这话自己说行,下面的兵士谁肯信?你说李渊会拿钱赎儿子,谁敢保证?就算是李渊真答应,那也是把钱给你大汗不是给我们。我们个人的损失谁来补偿?就算你结社率对天发誓说会补偿也没人信。   这不光是结社率的信用问题,也是根本没法兑现。大家各自劫掠多少都是良心帐,结社率并不知情。他都不知道部下有多少财货,何谈如数补偿?最后无非就是好处大汗拿,玩命的事情自己做。如果是平时也就算了,现在是自己的财货随时可能化为灰烬,大汗还让自己卖命不许救火,那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一个优秀的统帅固然要有威严,但也要知道尺度在哪。平日里靠着军法威权怎么做事都好,到了关键的时候该妥协就得知道妥协。这是结社率第一次随着父汗草原游猎时,就从父亲嘴里学到的道理。外人都知道蓝突厥阿史那威压草原各部,只有始毕可汗自己清楚,什么时候该压,什么时候又该妥协让步。现在无疑就是自己该让步的时候了。   再说自己也得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只是放火倒也没什么,如果唐军趁机掩杀,情况就不妙了。好在自己还有一步后招,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发挥作用。   高高举起的马鞭不曾落下,不过言语已经变成了:“汉人奸诈!表面交战背后放火,还要掳人要挟,算什么好汉!今日暂且把你人头寄下,他日疆场相逢,必然将你碎尸万段!”   一句话说完马鞭猛地向后一指,高坡上的金狼骑最先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催马就往山下冲。而结社率身边的亲兵动作也不慢,少汗这边刚刚发布命令,所有人就齐刷刷调转马头,簇拥着结社率飞速下山直奔营盘。   其他各部联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如果结社率反应再慢一点,说不定就会有人冒着杀头风险不顾一切回去救火。毕竟犯了军法也就是个死,那些到手的财货没了可是生不如死。在数字庞大的财富面前,性命威胁也没那么可怕。   要说这时候留下一支兵马围杀徐乐、李世民两人,其他人回去救火也不是不行。可问题是这时候哪怕结社率下这个命令都得犹豫一下,你让谁留下谁能愿意?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们可以回去保护财富,我就得留在这杀人拼命?如果我的财富因此被火烧了,谁负责赔偿给我又怎么赔偿?有人借着救火为名,把我的财帛抢了又该怎么算?哪怕再怎么恭顺的部下,这时候都要跟你反抗,搞不好就会闹出大乱。勉强把人留下心也不在这,最后还不是做做样子把人放走?   既然知道没用,就没必要浪费时间。结社率都没有留下人垫后,大队人马争先恐后往江州城方向冲,只剩下徐乐、李世民勒马于荒草坡上。两人身上都多了几支箭杆,不过问题并不大,大部分箭矢没能破甲,偶尔射穿甲胄的也就是皮外伤不当事。和来时相比,两人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反倒是还多抓了一个俘虏薛仁杲回去。   两人都没有急着走,而是勒马在高坡上向下看了片刻。山下大队人马拼命回奔,坡上两位汉家介胄之士全副武装立马观看,远远望去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以为庞大的联军是被这两人生生打跑的。徐乐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   两人沉默片刻,直到联军渐行渐远,才同时放声大笑边笑边道:“痛快!果然是痛快!”   李世民道:“长孙总是劝我不要以身涉险,他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好处!身处敌军重重包围,谈笑破敌斩将而归,这才是男儿汉所为。就算因此受些伤损又算得了什么!”   徐乐点点头:“长孙的话也是不错,不过大丈夫生于乱世,既要成就一番功业,便不能瞻前顾后。怕这怕那能成什么事!今日之事看似冒险,实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久之后便能看到回报。”   “哪怕没有回报,有这一战也值了。”说话间李世民也把坐骑调转方向:“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徐乐愣了一下,但是随后也把吞龙转向:“二郎说的没错,是该走了。”   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两人不可能真的在这等,也不可能只靠两人就扫荡联军全军。不过以往这种事都是等徐乐做决定,李世民负责附和。今日是李世民第一次做主,也就难怪徐乐发愣。不过考虑到今天李世民所冒的风险以及经历的场面,怕是生平第一遭。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些出乎预料的事情也正常,徐乐便也没说什么,随着李世民打马下山而去。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射天狼(五十一)   青烟弥漫在军营中,到处可见烧毁的帐篷,倒毙的牲畜,再就是一边痛哭嚎啕一边拼命地用手刨地,恨不得挖出些许财货残余的兵士。   人多好办事,本身兵力就多,加上起火点位虽多,但终究没形成火烧连营之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把火扑灭,不至于导致事情无可挽回。不过水火无情,哪怕是及时抢救,受的损失也不在少数。那些不顾军纪约束,哭天抢地拼命挖掘的士兵,就是最好的证据,足以证明此番火攻对于联军的打击绝对不轻。单纯从损失看,已经远远超过徐乐大战荒草坡所造成的那点死伤。   阿史那结社率并没有参与救火,就连指挥都懒得指挥。毕竟是草原上的贵人,很多事情还是不愿意参与其中,这也是母妃从小的教导。与其花费时间在扑救上,他更愿意用这个时间去了解事情的经过,搞清楚当前的处境。   来自各方面的情报都已经汇报上来,事情了解得差不多。就在结社率带兵出征后不久,一队唐军轻骑忽然出现,从不同方位对军营展开突击。他们的人数不多,据说里面还有个不穿甲胄的少女。别看这女娃一身布衣手持匕首,不像个军将模样。可是速度快得吓人,几个军汉甚至连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就被匕首抹了脖子。   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弓马娴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目的不在于杀人,就是为了放火。引火之物是早就准备好的,又打了个猝不及防。冲入营房杀掉挡路的,随后就开始点火,火烧起来掉头就走绝不多做停留。不恋战不贪功,也不和任何人缠斗。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饶是军营中千军万马,还是没能留下任意一人。   这固然是因为来袭者身手高明,也是因为在结社率出城前往荒草坡之后军中没了统帅的原因。说到底就是骄兵必败。自从大军进入河东之后走得太顺,哪怕夏县吃了点小亏,随后就迅速扳回,导致三军生出轻敌之意。这又是自己的营盘,谁都认为敌人不会来送死,也就没有做太多防备。   要是结社率在军中还好,有人指挥总可以进行反击。他去了荒草坡,军中得力大将都去保驾,留守的军将官职不高能力也平平。加上兵士并没有戒备,结果就吃了个大亏。   有刘武周这么个熟知内情的,对于徐乐这边起家军将结社率也有所了解。听部下描述再和刘武周那边所说的人对照,大概就知道了来袭者身份。   这次玄甲骑也算是拿出了老本,不光徐乐、李世民亲自到荒草坡做诱饵,来放火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一个是普通人。韩约、宋宝、韩小六还有那位梁亥特部的小狼女步离全都参与其中。这帮人别看说出来就是个名字,真要是放到玄甲骑里,全都是大将级别。换句话说如果是在战场上,这帮人出现就相当于玄甲骑全军出阵。   一方面是全力以赴布置周详,一方面是被动挨打轻敌大意,结果自然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不是众寡悬殊的话,战果恐怕还远不止于此。   越是如此结社率越觉得后悔,如果自己今日能够在军中坐镇,别的不说至少能把来袭者留下一半。这帮人都是玄甲骑的骨干,随便死一个都是伤筋动骨的损害。如果能杀掉其中一半的人,绝对可以令玄甲骑短时间内指挥不灵,战斗力肯定要受影响。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自己中计就是中计了。以为徐乐的伏兵是放到荒草坡准备吃掉己方的骑兵,没想到居然是声东击西,轻骑抄了自己老营。不过这帮人最多也就是火攻烧营,不可能进入绛州,城中的火并非他们放的,只不过和他们的行动倒是有关系。   由于军营的火势太猛,滚滚浓烟城内也看得见。外加结社率带兵离开后,城里也是群龙无首。突厥军心急救火,便想要驱赶汉人奴仆前往扑救。没想到这些汉家百姓看到火势再看到突厥人慌乱模样,以为是大唐主力已经杀到前来救自己。也是因为突厥人压榨的太狠,百姓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时候干脆就豁出去搏一搏。   在几个本地豪侠以及被俘军将的带领下,汉人俘虏突然发难。突厥人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真的被百姓打得手忙脚乱,不少奴隶趁机逃脱控制,随即占据城中一角准备开城门迎接官兵。可是直到有人登上城头,才发现根本没有唐军到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再想退回去已经办不到了。   积蓄已久的怒火,走投无路的绝望,让这些起义的百姓选择和突厥人同归于尽。他们开始在城内四处放火,也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只要能点着的房屋就扔火把上去,宁可被烧死也不想再去当奴隶。   不过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也缺乏有效指挥更没有武器和战斗经验。单纯的血勇并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战斗,随着突厥兵马越来越多,起义最终还是失败了。除去一部分被烧死或是拼死抵抗死于突厥铁骑手里的百姓,剩下的人再次被俘。负责的军将本想按照突厥传统把起义者全部虐杀,可问题是这些人里面有一部分是属于结社率的牲口就没敢擅自决定。   在突厥的认知里面,汉人牲口和牛羊一样,都是主人的财富。随便处理结社率的财产,那后果谁承担得起?这一等反倒是给百姓带来了一线生机。   结社率身边的军将本就心疼自己的财产损失,听到回报得知导致自己大笔财货被焚的主要原因居然是城内百姓趁机起义,顿时火往上撞。一名突厥军将大怒道:“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杀了他们!”   “一刀杀了太便宜了!掏出他们的脏腑,让乌鸦生生啄死他们!”   “把刑具都拿出来,也让儿郎们松松筋骨!让其他的奴隶看着,对抗主人就是这个下场!”   一帮突厥军将七嘴八舌,讨论着该对起义者施以怎样的刑罚,结社率则紧闭双唇一语不发。就在这时只听一个闷雷似的声音响起:“这些百姓杀不得!”   突厥人交谈是用的突厥语,一般汉人军将听不懂。说话的人偏偏说得还是汉话,这些突厥军将也是一愣,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开口的正是金城军二把手宗罗睺。   宗罗睺在绿林打滚的时候,就没少和突厥人打交道。成为金城军都督之后,和突厥来往的更密切,自然通晓突厥语言。这些人交谈内容也就瞒不过他。眼看他大踏步走来,随后单膝跪在结社率面前,叉手道:“少汗容禀!徐乐方才言语少汗听得分明,这些百姓死不足惜,可若是徐乐因此迁怒于我家少主又该如何?难道就为了区区几个百姓若干财货,就不顾我金城军少主性命?”   几名突厥军将本来就在气头上,听宗罗睺说话语气满是火气,顿时也发作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在少汗面前放肆?你们金城军少主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阿史那部落养的……”   “够了!”结社率面色一变,猛然开口打断了部下军将的言语。几个军将看向结社率,后者瞪了众人一眼,随后对宗罗睺道:“宗将军的心思孤已然知晓,不过宗将军以为,孤真会放任徐乐把贵部少主带回唐营?”   宗罗睺一愣,结社率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徐乐自以为得计,孤却不会让他如意!草原上的猎手,从来不会只准备一种手段捕捉猎物。他以为离开荒草坡就能高枕无忧?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徐乐的人头和贵部少帅带回来。”   “少汗明见万里末将佩服。不过末将说过,咱是个粗人不懂那许多道理。咱就知道一句话,不见兔子不撒鹰。若是少主回来,那些百姓随便处置。现在人并未回城,谁要是随便杀百姓,那便是要我家少主的命!”   说到此间宗罗睺猛然抬头,两眼闪过一丝凶光。这位绿林盗魁杀过的人并不比阿史那部这些军将来得少,此刻一旦露出凶相,也足以令人胆寒。   那几个军将几时把汉家诸侯放在眼中?眼看宗罗睺如此,一名军将上前抬腿就向宗罗睺踢将过去,嘴里更是骂道:“要你家少主的命又怎样?一个汉狗还真以为……”   他话音未落,牛皮镶铁战靴已经踢到宗罗睺面门。预想中的骨骼碎裂声或是惨叫声并没有出现,宗罗睺就在靴尖即将踢中自己面门刹那,身子向下微微一俯,靴子就从自己头上掠过,随后将后背向上一拱,人略略站起从单膝下跪变成了躬身,而那位突厥军将猝不及防,一声惊叫声中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砸得尘土飞扬。   其他几个军将各自抽刀逼向宗罗睺,宗罗睺神色不变,两眼紧盯结社率。后者一摆手,几名军将不得不恨恨地收了兵器,结社率又朝宗罗睺道:“一炷香!若是一炷香之后不见贵部少主回来,孤便传令放掉所有百姓。”   “若是我家少主回来,末将和那些百姓的性命,随少汗处置!”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射天狼(五十二)   山林间,数骑骏马四蹄趟开全力驰骋。两名骑士外加一个俘虏,所控制的马匹总数则超过十匹。听上去这似乎有点困难,但是对于训练有素的骑兵来说,这其实算不了什么。   徐乐和李世民两人虽然脱离了险境,但是并没有脱去披挂,依旧是保持具装状态前进。两人已经换了一次马,就连徐乐都没有骑乘吞龙,而是骑在一匹相对普通的战马上,让吞龙得以恢复体力。   有条件的前提下换马,是爱惜脚力让战马保持体力的常规手段。一般来说为了保证速度,这种情况下都会脱去甲胄布衣乘马,把盔甲放到另一匹马身上。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分摊重量,不让坐骑负重太过。可是徐乐和李世民都没有采取这个操作,哪怕因此导致速度变慢,对战马也有影响,依旧坚持披挂而行。   徐乐一直坚持,只要没回到军营,就不能说安全。大家都是人,不能把对手想的太容易糊弄。结社率年纪轻轻就能带领八千金狼骑来到联军中督战,除了证明他是始毕可汗的爱子之外,也说明了突厥大汗对自己儿子能力的信任。始毕可汗作为草原枭雄,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更不会为了所谓骨肉亲情,就拿自己称雄草原的本钱开玩笑。他让结社率带领金狼骑,肯定是后者有这个本领。   一个能被始毕可汗认可的首领,可能欠缺经验但绝不会缺乏智慧。自己能够设计声东击西,对方未尝就不能来个螳螂捕蝉。总归是小心无大错。   大胆和豪迈从来不等于鲁莽,恰恰相反,徐乐的心思反倒是比许多武将更为缜密。哪怕是那些有智将称号的统帅,论起心思深沉细腻,也未必就能赶上徐乐。回程的路线也是之前精心挑选好的,故意放过了便于骑兵驰骋的大路,而是相对隐蔽的林间小路。这条路要穿过森林,并不是骑兵的理想选择。道路本身也不是正规的路,而是猎户、樵夫自己趟出来的路。道路情况不理想,更不利于骑兵交战。不过对于眼下的徐乐、李世民来说倒是正合适。   徐乐一边催动坐骑一边看着李世民,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二郎变了。   虽然两人分别时间不长,还不足以改变一个人心性品行,但是二郎身上的变化还是可以清晰发现。如果是过去的二郎,现在一定非常兴奋。因为刚刚打了这么个胜仗,阵斩朔方军统帅梁师都,活捉薛仁杲,让突厥人面皮尽失,怎么看都是一场辉煌胜利。以二郎的心性,肯定会兴奋到不能自已,一路上都得念叨个没完。   可是现在的二郎一句话不说,只是专心地观察四周环境,时刻防备可能出现的暗算。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战打败了,又或者两人之间闹了什么别扭。   要说李世民这种态度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一个合格的军将就该像他现在这样。那种兴奋到说个没完的,只能证明心性还不够成熟。要兴奋也得回到军营再兴奋,这不是地方。再说身为武人离不开厮杀,要是每次打完仗都兴奋个没完,其实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   话虽如此,李世民这种表现还是让徐乐觉得奇怪,甚至感觉到一丝丝不舒服。总觉得眼前的二郎就像是一个正常的主帅和自己部将在行军,而不是两个手足兄弟刚刚在敌人地盘上大闹一通然后回转住处。这里面的差异外人大概没什么感觉,只有局中人才能体会到那种别扭。   徐乐不知道李世民因何如此,不过也不想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外人也不好去干涉。再说他又没做错什么,自己更不该说话。就现在这种处境,多加点小心总是好的。   在出发之前徐乐已经做好了安排,韩约等人负责袭烧突厥军营,点火之后立刻撤退。不管是否成功也别管自己的处境如何都不许接应,哪怕看着自己被围攻也别过来助战。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把损失降低到最小,免得因为一个意外把全军都给搭上。   这就导致了自己回去的路只能自己走,不会有任何伴当接应。如果这时候有伏兵出现,处境并不见得比荒草坡那时候强多少。这种环境下人谨慎些想得多些,也确实不是坏事。   心里这么想,人就释怀了,全部精神注意力也放到了对环境的观察上。虽说这条路较为隐蔽,按说不至于被人所知。但是突厥人弓马娴熟尤善射猎,这种人对于地形的适应和利用程度确实不是寻常军伍所能比,如果用旧有经验应付很容易吃亏。   随着两人前进,徐乐的眉头也逐渐皱起。大槊原本悬挂于马上,这当口也拿在了手中。如果说之前是出于谨慎而戒备,此刻的徐乐则是已经准备交战了。他可以断定,这林中肯定有埋伏,就是不知道伏兵具体多少而已。   伏兵显然是一群出色的猎手,隐匿形迹的能力非常出色,单纯凭肉眼看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可是自己的五感六识何等敏锐?不需要非得看见,听、嗅、甚至感觉,都可以给自己提供信息。这些猎手的手段再高明,也还是普通人里面的翘楚,比起顶尖斗将的感知,还是差了一大截。   徐乐已经感觉到林中除了自己这三人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毕竟他们再怎么小心,也还是得呼吸。一两个人还好,人一多的话总会有声音传出。再者,就是树林里少了些其他的声音。要知道这片树林虽然处于战区,但是本身并没有被战火波及,否则也剩不下这么多树木。按说这种地方怎么也该有鸟雀栖息,或者有些小兽驻留。   从他们进入树林到现在,没有任何鸟雀叫声,也听不到野物奔逃的声音,更证明林中可能已经有人埋伏。伏兵人数众多,把鸟兽全都惊走了,自然就没了动静。如果是急于赶路的,对于周边环境未必会太在意,这种细节不至于引起警觉,可能到死的时候都是个糊涂鬼。如此看来或许是二郎也发现了这其中的蹊跷,所以变得和以往不同。   有了警觉之后,徐乐的马速渐渐放缓了一些。李世民也察觉到徐乐的马速下降,随后也悄无声息的把速度降下来。两人算得上小心翼翼,只不过他们的对手也不是等闲之辈,虽然他们放缓马速的已经努力做到不显山露水还是被对方看出了破绽。   彼此之间都明白对方的心思,这边战马减速,对方就知道自己露了行藏。既然藏不住,就干脆不用藏了!只听几声呼哨声响,随后便是一阵裂帛声响,无数雕翎自四面八方射出,朝着徐乐、李世民两人激射而去!   放箭之人都是突厥部落里面的优秀猎手,各个箭术高明。所用的也都是一等一的强弓,力道足以透甲穿袍。而且这些人的箭头上,全都喂了剧毒。哪怕是不被射中要害,只要划破油皮就会面临中毒不治的危险。他们弓箭所取方位也不光是徐乐和李世民两人,就连他们的马也包含在内!   一声哀鸣声中,李世民的一匹备用马首当其冲,身上中了数支毒箭哀嚎倒地。随后徐乐的一匹备马也遭到厄运。好在吞龙聪明,自己主动卧倒在地,并不曾被毒箭射中。   徐乐听到弓弦响就知道不妙,不过他的反应也快,大槊挥舞拨打雕翎的同时,伸手抓过马上的薛仁杲就往李世民那里一丢,高喊一声:“用他挡箭!”   李世民可没有徐乐这两下子,一杆大槊舞动起来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哪怕是乱箭从不同方向射来都能招架的住。李世民虽然自己是个优秀的射手,可是不代表也能挡住别人射来的箭。尤其是这种四面八方的乱箭,总归是难以兼顾。有了薛仁杲这面活盾牌就好多了,他人高马大身上还有甲胄,把他往身后一放,就少了一个需要考虑的方向。再用马槊格挡巨弓乱抽,也可以勉强支撑的住。   至于薛仁杲就遭殃了。他本来就被徐乐一记重手打得人事不省,现在更是稀里糊涂当了人都盾牌,不多时身上就多了十几根箭杆。就算他盔甲在身不至于当场丧命,就这么又是箭创又是毒药,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被动挨打并不是徐乐的性格,他一边拨打雕翎一边已经看准了方位,催动坐骑一点点向着林中靠近。就在他距离弓手所在位置越来越近之时,呼哨声再响,随后便是急促的草叶沙沙作响声,一匹骏马自林中冲出朝着徐乐疾冲而至!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射天狼(五十三)   马上之人手中举着骑弓,一边往外冲一边朝徐乐放箭。他所施展的乃是草原上顶尖射手惯用手段:连珠箭法。小六施展这箭法时乃是一弓四矢,比起寻常一弓三箭的连珠箭已经高明了许多。可是这人用的居然是连环连珠箭。一时间都不知道他这一弓要射出多少箭簇,就只见箭矢一支顶着一支射出来,在空中形成一道箭链,朝着徐乐飞来。   而随着这人冲出,四面射来的箭矢逐渐变得稀稀拉拉,并不像方才那么密集,显然是之前得了命令,只要这位露面其他人就不能胡乱放箭。但见他这弓箭施展开来箭链竟然是一分为二,一半对着徐乐,另一半则对着李世民射去。   “放肆!”徐乐手中大槊上下飞舞盘旋,这些箭矢射的快他架得急,每一击都是用槊锋点中箭簇,将箭矢击落在地。虽然突厥射手未必会在意这个细节,徐乐却还是坚持要做下去。这就是汉家武人的手段,得让你明白,你们突厥人的射术,也照样压不住我汉家英雄。只不过此时此刻自己来不及放箭,否则你一样赢不了!   从对方的箭术徐乐就可以判断出来,他多半也是突厥军中射雕手一级的人物。甚至寻常的射雕儿,射术还不如他。这手连珠箭用得堪称出神入化,虽然因为射速过快力道难免不足,但是这手速度已经可以掩盖所有缺点。换其他大将遇到这种射术都难免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一不留神就可能中招。   这种人确实有资格骄傲,也有资格让部下听自己的号令不敢随便放箭。徐乐已经感觉出来,此人箭术中暗藏的玄机。看上去连珠箭是牺牲力量追求速度,箭速快但是力道不足。可是这人在放箭的时候暗藏心机,在若干箭矢中间暗藏几支冷箭。这些冷箭是他用足力气射出的,不但可以后发先至,更是能打人一个出其不意。如果你还是按照他之前弓箭力道考虑拨打雕翎,这时候肯定就要吃亏,就算不死也是重伤。   只不过他的箭术再高明,单纯靠弓箭也不可能对付马槊。当彼此之间距离拉近之后,再出色的射手也战胜不了一个持马槊的战士。这个道理他肯定也懂,还敢这么有恃无恐分心射击两人,要么是下定决心一命换一命不管带走谁都行,要么就是别有什么凭仗。   徐乐心思刚刚想到这里,却见那名突厥军将猛然间丢掉了手中的骑弓,随后一声大喝,人竟然如同飞鸟一般腾空跃起,如同苍鹰搏兔一般朝着徐乐飞扑而来,手中寒光闪烁,双手分持一口雪亮弯刀,如同恶鹰展翼,朝着徐乐兜头斩下!   这放箭之人就是之前荒草坡对峙时,被结社率密令调走的随从,也是结社率身旁三位血盟兄弟之一的塔勒。盘陀、塔勒、蒙力克三人,就是始终跟在结社率身后形影不离的随从,由于他们貌不惊人也没有过人的体魄,大多数人都把他们看作是侍从或是奴仆,只有阿史那内部嫡系军将才知道,这三人的地位比金狼骑的万夫长还要高。   阿史那部落有三万金狼骑,但是大汗只有三位血盟兄弟。他们和大汉歃血为盟结为手足,但并不是绿林中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结义,而是一种生命契约。从歃血为盟那一刻,三个血盟兄弟的命就和大汉的命绑定一处。就算大汗不幸染病而死,他们也得自杀殉葬,更别说战场上遭遇意外了。总之,大汗的血盟兄弟,性命和大汗连在一起。大汗活着他们才能活着,如果大汗死去,他们就必须陪葬。   这种方式实际上就是给大汉提供的最后一道保障。毕竟草原那种恶劣环境,背叛和暗杀随时都可能发生。大汗不能把命寄托在军队上,必须有专门的人对自己负责。血盟兄弟就是这么个存在,他们因为誓约的关系,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大汗安全,就算用自己的命换大汗的命,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作为回报血盟兄弟可以享受部落里最高级别的待遇,比大汗相差也不多。而如果血盟兄弟先于大汗战死,这个位置也就空出来不能由其他人递补,以示这份誓约神圣不可更易,哪怕是大汗也不能违抗的意思。   由于血盟兄弟的特殊定位,注定他们必然是部落里身手最为出色的勇士。要想成为血盟兄弟除了忠心以外,最重要就是有足以傲视草原的手段。非武艺高强神勇绝伦者不能担任。   按说血盟兄弟是大汗独有的待遇,只有持王旗称大汗的,才有资格拥有血盟兄弟。不过始毕可汗对于幼子格外宠溺,为他不惜打破禁令,特许结社率和盘陀、塔勒、蒙力克三人结拜为血盟兄弟。此番结社率进入中原,明面上有八千金狼骑护卫安全,暗中则是三位血盟兄弟同行。哪怕是始毕可汗都承认,自己儿子运气和眼光都不错,居然得到了这么三个豪杰。有他们三人保驾,想来怎么都不会出意外。   盘陀的武艺来自中原世家秘密教授,塔勒却是跟他相反,本事都是在草原上练出来的。他最开始就是个普通牧民,只不过是在射箭上有着过人的天赋,再就是身体比同龄人灵活得多。如果仅仅是这样,其实并不代表什么,草原上禀赋过人的多了去了,到最后也是尘归尘土归土。   直到他十岁的时候,全家赶着牲口转场的时候遇到了其他部落袭击,不但牛羊被抢走,父母也被敌人射杀,姐姐更是被对方抢了去。十岁的塔勒侥幸逃得一命,却不想像其他人那样认倒霉或失去求贵人做主。他只是拿起了父亲留下的弓箭,骑着自己的马追了上去。一个人追上了一支敌对部落里专司劫掠的百人队。   本以为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结果却变成了这支百人队的噩梦。塔勒并没有急着扑上去拼命,而是像狼一样远远缀在后面,谁来驱逐自己便一箭射过去。如果追来的人多自己便跑,寻找机会反身就是一箭。对方放弃追逐后,自己又继续跟上随后放箭、杀人。当这支百人队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天已经黑了,人更是折损了两成。   他们终于怕了,试图向塔勒求和,也愿意放回他的姐姐。可是没想到塔勒一箭,就把自己的姐姐射杀当场,随后两箭射穿了两个便宜姐夫的咽喉。   到了这一步大家就都知道事情没法解决,非得不死不休为止。百人队开始追杀塔勒,塔勒则依旧像狩猎一样,把他们当猎物杀。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百人队终于把塔勒追入绝境,可是自己一方剩下的也就不到四十人。   就在首领准备亲手砍下塔勒的脑袋,再找部落中巫师做法诅咒这个混账小子的时候,又惊恐地发现,塔勒之所以逃到这里,是因为他所有的箭已经射完马也已经累死,失去了和自己这些人对抗的能力。可是他来得地方,居然是草原上的一处无名沼泽地。   谁也不知道哪里是沼泽哪里是能通行的陆地,眼看着身旁兵士一个个陷入沼泽没顶,他才意识到塔勒不是逃,而是特意到这里和自己这些人同归于尽。这便是塔勒,这便是连始毕可汗都要挑拇指称一声不愧狼神后裔的人物。   按说那次塔勒是注定要死的,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被自己引入绝地的百人队居然属于阿史那部落,而他复仇的事情,从一名逃兵口中已经传到始毕可汗耳朵里。始毕可汗并没有因为自家部下的折损动怒,反倒是对这么个后生来了兴趣,竟然把他从沼泽里救出来,还给了他弓箭,让他把残存的百人队成员一一射杀算是报仇雪恨。从那以后,塔勒就成了阿史那部落最忠实的勇士,是阿史那家族最可靠的战士。   他这身本事,也是始毕可汗特意雇佣名师指导教授而成。塔勒由于年少时没能打下基础,后天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并不适合施展长兵阵战。但是他特意苦练的腾挪功夫,再加上他的独特杀法,哪怕是第一流的骑将,都不敢说从他手里逃脱性命。   此时此刻,他便准备用自己的绝技结果了徐乐!   他的箭术已经是神乎奇技,和他交手的人,都会想到拉近距离让弓箭失去作用。大多数人在这个过程中就会丢了性命,侥幸成功的,则会绝望发现,原来塔勒最厉害的手段不是箭法,而是他的杀人术!   塔勒的武艺并不适合乱军交战中使用,但是一对一的话,就连盘陀、蒙力克也不敢直面锋芒。关键就在于他的身形实在太灵活太快,而刀法也确实诡异。   两口弯刀在空中斩出两道光芒,左右交叉斩向徐乐的面门、脖颈。就在徐乐竖起大槊格挡之时,却见塔勒猛地空中翻了个跟头,从垂直落向徐乐变为横对,双足在槊杆上一踢,人借力而走空中翻转身形落地,双刀竟然脱手飞出!   两柄弯刀在空中划出弧线,带着呼啸破空声,分别斩向徐乐的小腹、脖颈。这才是塔勒真正的杀招:离手斩!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射天狼(五十四)   双刀盘旋呼啸飞出,带着呜呜破空声斩向马上徐乐。也就在双刀出手的同时,塔勒手中竟然又出现了一把弯刀。双足蹬地人往前冲,整个人如同一枚被投石机射出的弹丸一般撞向徐乐的战马。由于速度太快,在外人眼中看来,此刻的塔勒俨然已经化身为一道残影,朝着徐乐战马飞掠而去!   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由于常年骑马导致大多数突厥男人都是罗圈腿,塔勒却是个例外。他的双腿肌肉异常发达,走路非但没有什么影响,反倒是比普通人更快。一旦全力施为,短时间内速度完全在那些宝马良驹之上!   如果说盘陀是一个高度汉化的突厥武将,塔勒的情况正好反过来,他就是个标准的突厥武士。没有什么体系套路,也没有任何训练模式,完全就是靠着天赋外加狩猎、杀人,以这种生死一瞬的环境进行训练,一点点训练到今天的水准。他所有的武技都是基于杀人这个目的锻炼而成,每次作战的时候,也是把对手当作猎物来杀。不管多少不管强弱,只要是猎物,就肯定要死在猎手手中。   塔勒很清楚,自己如果像盘陀那样用长兵和人厮杀,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作为一个弓手,自己训练近战的时间非常有限。再加上小时候没能打下基础,没法练成一个真正的高手。既然如此,索性就独辟蹊径走另一条路。   大军野战交锋的时候,自己的弓箭就是最好的武器。只要手中有弓袋中有箭,多少人也不在话下。如果到了一对一的环节,自己就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这一击要么敌死,要么自己死,没有第三条路走。所以他放弃了常规的训练,而是专门练就了这一手杀法。   离手斩加上最后这一刀,一个人同时操纵三口刀攻击对手,再加上塔勒惊人的爆发力和出人意料的攻击方式,哪怕是盘陀第一次对上也多半难逃活命。塔勒甚至已经预料到,徐乐成功招架双刀飞斩,但是被自己一刀砍死战马,在惊慌中落马的情景。就算这一击不能要他的命,也至少可以让他落马,后面就是自己随便宰割。   然而事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就在他手中弯刀刀锋即将触碰到战马皮肉之际,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刀光。饶是塔勒身手再怎么灵敏,这时候想要变招或者变向都已经不能。耳中只听金铁交鸣声响,随后塔勒便感觉自己被攻城槌迎面撞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飞出,直跌飞出一丈开外后背撞在一棵大树上才停顿下来。   那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树冠一阵剧烈晃动,树叶沙沙作响,塔勒的后背紧贴树干,随后一点点软倒下来。鲜血顺着口鼻乃至双眼、两耳一点点往外淌,这位阿史那部落优秀的射手也是成名杀神,此刻就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精气神,萎顿倒地动弹不得。   原来就在他双刀飞出之后,徐乐那边已经有了动作。单手擎槊轻轻一挑,迎面的刀就被挑飞。左手探出三指并拢两指微缩一记擒拿手法,就把斩向小腹的刀轻松接下。随后顺势弯刀朝下一封,左脚带蹬战马略略偏斜方向速度却依旧保持。弯刀对弯刀,刀锋格刀锋,而战马的马头则实实在在撞在了塔勒的胸口。   就算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甲士,也不敢被高速奔驰的战马迎面撞击。何况塔勒为了保证行动灵活隐蔽方便,身上并不曾披甲,就是一件兽皮制成的皮袍。这件皮袍虽然也是经过特殊鞣制、又反复捶打,可以防范寻常的箭矢,哪怕刀剑砍在上面也能减缓偏移力道,让自己不至于受伤太重,可是面对战马冲撞就毫无用处。   这一记重击塔勒再如何强壮,都承受不住,就算不死也是去了半条命。   徐乐一击得手并没有停下,催马上前一把将半死不活的塔勒提起,挡在自己面前,朝着树林断喝道:“若是你们不管首领死活,就尽管放箭!”   林中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开口,也没有箭簇射出。   徐乐不知道这些突厥人能否听得懂自己的话,不过两边打交道久了,按说彼此之间言语上应该互通。再说就算听不懂话,也能看明白动作。从突厥人的反应看,他们显然是能明白徐乐的意思,也确实是在意自己头领性命。   在马邑的时候,徐乐就从突厥俘虏嘴里了解过突厥人的军法。突厥军法森严,两军交锋有进无退,不允许任何退缩。为了保持军队斗志鼓励进攻,突厥军法中甚至规定过,主将阵亡全队皆斩。如果想要不死,就必须为主将报仇。不但要把杀死主将的人杀掉,还要完成之前的战斗任务,如此才能获得赦免。   虽然这是执必部的军规不代表其他部落也是如此,但是阿史那部落既为草原之雄,军法严苛程度显然比其他部落只强不弱。而这个突厥军将既能够奉命在此伏击,想必也不是寻常角色。至少他的命在突厥兵士眼中,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牺牲的。从结果看,自己的判断没错。   徐乐冷哼一声,放下马槊用空出来的手对着塔勒脸上狠命一抽。伴随这一巴掌,塔勒少说被打掉了两颗牙齿。饶是他伤势严重,受到这种重击,身体也下意识地有所反应。但见他身子抽搐了两下,不过随后就又不能动弹。   “你们回去告诉自家大汗,他的礼物某已收下。他日疆场相逢,必然十倍回报。条件不变,还是之前那句话。用绛州城所有汉家百姓性命,换回这两人。若是迟了,怕是就来不及了!”   随后徐乐朝李世民使了个眼色,两人如同无事一样,催动坐骑继续前行。   那些伏兵如同幽灵,是否在林中谁也说不好。可是徐乐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当他们都不在了,尽管催马而行,不再往两边看。眼看他如此,李世民也就来了胆量,同样催动着坐骑前进。只不过两人的位置这时候已经换过来,从一开始的李世民在前,变成了徐乐在前。   这种环境以及之前出现的伏兵,给人的压力毋庸多言。换个旁人怕是走一步都要斟酌再三,唯恐再中了暗算。可是徐乐根本就没在乎这些,把塔勒横在自己面前,催动脚力大摇大摆前进,如同是在自家营盘一样。李世民受此感召,胆子也大了起来。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把这个想开了,自然也就无所畏惧。至于说危险,哪里又不危险?难道离开这座森林,四周没有伏兵就安全了?敌人大队人马尚在,早晚都要做过一场。到时候千军万马互相冲锋,箭矢交错白刃搏杀,谁敢说自己就一定安全?   这就不是个安享太平的世道,不管身居何职,都要面临生死危机。杨广身为九五至尊,不一样丢了脑袋?身为武人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顾虑这顾虑那还当什么武将?定下方向一路前行,余者就全靠自己的本领应对就是了!   或许是突厥人真的投鼠忌器,又或者是目睹自家首领被轻松擒下,思忖自己动手也没有胜算。接下来的一路并没有任何袭击出现,等到两人出了树林,眼前便是一马平川。这里实际上已经不是联军控制范围,只要再往前走一段,便是唐军游骑巡逻范围。   想来突厥人锐气受挫,不可能立刻兴师大举来犯,就当下而言两人确实可以算作到了平安之地。直到此时李世民才终于开口说道:“这两人都半死不活,若是突厥人狠了心,真的不要他们性命,而是把城中汉家百姓杀掉又该如何?再者,乐郎君如此在意百姓生死,不是给了突厥人把柄,让他们觉得百姓就是咱们的弱点。只要拿住百姓,就能让咱们处处被动,这一点某实在想不明白。”   “自古慈不领兵,两军对垒确实最怕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但是我辈身为武人,总得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攻无不取战无不克,这固然是武人追求的境界。但是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又该如何?又是为何非要如此?如果把这些都忘了,人便不是人,而是成了刀剑。若是不知思考只知杀戮,这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李世民还想问什么,忽然间眼前尘土飞扬,一标唐军骑兵已经朝着两人奔来。李世民不再言语而是凝神观察,只见队伍最前方正是韩约、小六、步离、李君羡等玄甲军将。心中便已经明白,他们是来接应徐乐不是自己。虽然目前看上去没什么分别,但是细究起来这里面的差异就大了。   而尉迟恭、长孙无忌等人并不是不愿意来接应自己,而是守着军令安守军寨。只有这些追随徐乐转战各处的心腹,才会如此行事,才会如此大胆!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射天狼(五十五)   李世民的帅帐内,李世民和徐乐对面而坐,面前横放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的并非公文、令箭,而是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而在肉汤中间是一个大号笸箩,里面满满登登,都是新烤出来的粟米饼。粟米香混着肉香直往人的鼻孔里钻,惹得人食指大动,肚子里面更是叽里咕噜响个不停。   随着两人进入军寨,总算可以暂时松一口气。解甲除胄检查伤势,对于皮外伤做简易的处置。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吃饭!   厮杀对于体力的消耗巨大,尤其两人是在满身披挂的前提下连续作战,消耗的体力就更是惊人,只能通过饮食补充回来。好在之前的战斗中从突厥人手里缴获了大量战马,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军国重器还是以填肚皮要紧。这些马匹和唐军自由马匹进行比较优胜劣汰,好马留下来准备骑乘,劣马则逐级淘汰,那些受了伤的马或者是连挽驮马都不能胜任的羸马就杀了吃肉,暂时解决全军的口粮问题。   两人既是主将,待遇自然比普通兵士好得多,这肉多汤少的肉汤以及这么多粟米饼,足以羡煞大部分军汉。两人都不是矫情的主,各自把饼掰碎了在肉汤里泡松软,又用调羹盛起来往嘴里放。军中吃饭不是城里公子王孙饮酒消遣,是以军汉吃饭的仪态不会好到哪里去,都是狼吞虎咽大口小口,用最短的时间把食物吃进肚子里,包括李世民也不例外。   一时间帅帐内只有吃喝声再无其他动静,直到两人将眼前食物吃喝殆尽,擦擦嘴角之后,徐乐才开口道:“二郎可曾想通了?”   “既想通也没想通。”李世民一笑:“乐郎君说得很对。我家起兵反隋,若说不是为了江山社稷,那是谁都不信的话。可是要说只是为了江山不曾想着百姓,这话我也不能认。阿爷仁厚之名并非虚假,河东之地的父老乡亲提起我李家,谁不称一声万家生佛?便是昔日杨广催逼最严的时候,我河东之地的租调也是最低,百姓的生计也是最好。不敢说安居乐业,起码还有条活路。马邑离晋阳不远,生计可是不能同日而语。是以保护百姓造福桑梓,我李家从不落于人后。只是自古兵凶战危,刀兵最是无情。要是突厥人拿住咱们的痛处,以百姓为兵器,我们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这就是我没想通的地方。”   “他不敢。”徐乐一笑,从容地回答道:“若是只有突厥军将被拿还好说,可如今我们手里可是有两个人。薛仁杲虽然混账透顶,却是薛举的嫡长。那位再世霸王对儿子骄纵得很,他会不会看着自家儿子因为那些百姓就被我们给杀了?”   “薛举虽为诸侯,不过是仰突厥人鼻息的走狗,何以能制衡阿史那?”   “他确实是走狗,不过我汉家百姓在突厥人眼中,地位一如牛羊。若是让薛举觉得,自家子弟的性命还不如牛羊牲畜重要,你说他会做怎样感想?要知刘武周所部兵力虽多,实际却是联军。固然靠着阿史那的威权铁腕强行整合,内部也是各怀心思。最怕的就是人心不齐号令不一,若是薛举真的生出怨念,他麾下的金城军就无法放心使用。两军大战在即,结社率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长矛突然失去锋刃?”   “若是如此,又为何只救绛州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   李世民看看徐乐,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他当然知道,绛州百姓里面不会有玄甲骑的亲属,至少没有玄甲骑老班底的亲属。再说徐乐显然不是这种凉薄性子,他能用薛仁杲去换百姓,就知道他的确是个爱民之人,和寻常军将不同。之所以只提绛州不提别处,肯定有其用意所在。   徐乐微微一笑:“且不说其他地方百姓是否释放我们无从知晓,这条件突厥人又能否答应,就只说眼下战局。薛举的儿子换了一地百姓,其他诸侯心中难免有所不满。再者战场上刀枪无眼,谁敢保证自己不被捉?若是其他人也被拿获,阿史那是否也会依样画葫芦,用百姓赎人?”   李世民一愣:“你的意思是说?”   “若是我所料不差,结社率肯定会说一句话……”   “下不为例!”   绛州城衙署内。   望着面前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宗罗睺,结社率只能咬牙切齿说出这四个字。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派出的伏兵非但没能袭杀徐乐、李世民,反倒是葬送了塔勒,更在薛仁杲身上射了十几支毒箭。   阿史那部落肯定不怕薛举,也没必要和薛举讲道理,但是此时此刻唐军近在咫尺,薛举所部却是军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战力。不管是薛举本人的神勇,还是金城骑兵的墙阵,对于突厥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是见识了徐乐的本领后,就更是意识到金城骑兵的重要性。至少有薛举和他的金城骑兵在前,阿史那部落的金狼骑就能少受一些损失。   这时候如果薛家少主死在阿史那部落的毒箭之下,任谁都难免要发作。泥人还有个土性,更别说性如烈火的金城霸王。薛举的酒明明已经醒了几分,却还是不出面,只打发宗罗睺出面交涉就能说明这个问题。薛举在等着自己拿出个态度,是要不惜代价救薛仁杲,还是准备看着自己儿子毒发身亡。   结社率对于自家的毒箭效力很是清楚,哪怕是薛仁杲体健如牛,一口气挨了十几箭也是命悬一线。如果没有阿史那部落的药物,最多活六个时辰就要丧命。所以不但要做决断,还得早做决断才行。这些毒箭所用的毒物极为难得,金狼骑手中的毒箭也极为有限,如果不是为对付徐乐都不会把毒箭用上,没想到如今反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再说这些百姓分属不同军阀所有,靠着阿史那部落权威强行索取不是不行,可也就是这么一回。这种事做多了,下面的人可就要翻脸,到时候哪怕是结社率也难免灰头土脸。而且突厥人向来有着单纯的财产观念,大汗的就是大汗的,我的就是我的。大汗可以因为特殊情况征用一部分,事后必须给我补偿。如果一个大汗随便拿走臣民的财产不做赔偿,这些草原男儿就会选择用弓刀和大汗讲道理。   如果有一线之路,他都不会选择向徐乐妥协,现在却是没办法了。看着宗罗睺,结社率说出这个决定,又把一个鹿皮囊放在宗罗睺面前。“这里面的药只要在三个时辰内吃下,薛少主的毒就能解。至于他的性命能否保全,就要看徐乐是否遵守承诺。”   “金城军上下感谢少汗成全!”宗罗睺说话间朝结社率叉手行礼,随后接过药囊:“百姓那边……”   “小王自会传下金狼军令,所有绛州牲口全部释放,私留一人者杀!这你总该满意了?”   宗罗睺并未言语,而是转身就要往外走。结社率却又叫住他:“你家主公也是带兵的人,应该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这些事情都是因你金城军而起,孤需要个交待!”   “请少汗放心。今日所失之物,保证都会在战场上拿回来。金城男儿的弓刀,自会为少汗夺回一切!我家主公三日内,就会把徐乐的人头放到您的案几上!”   “但愿如此!”   宗罗睺说完这话再不多言,大步流星往外就走。结社率则皱起眉头良久无言,过了好一阵子才吩咐道:“来人!请各军统帅前来议事!” 第一千零八十章 射天狼(五十六)   接连两次败北,对于联军的士气自然有所挫动。尤其是荒草坡之战,徐乐、李世民两人孤身陷阵于先全身而退于后,不但未曾损伤分毫,反倒是斩杀了数员大将,朔方军军主都死在徐乐手中。要说对于下面的兵士没有震慑那自然是不可能。这还别算上韩约等人放火造成的财物损失,如果把这个加进去,对于联军来说就更是致命打击。   其实整个战斗联军损失的兵力并不多。火攻主要是烧毁了帐篷和财帛,人没死几个。可是对于人心士气的影响,远比折损若干军队严重得多。这不是个折损多少兵马的问题,而是唐军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能带走你几颗人头,烧了你的营寨你还拿人没办法。仗打成这样,下面的人还怎么信任军将?对于自家主帅没了信心,这仗还怎么打?   结果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很快士兵就得到了阿史那部落少汗的命令,要求释放绛州牲口。按说汉军没有掠夺生口的习惯,可是既然做了突厥的仆从军,很难不受突厥人影响。再说任何时代人口都是宝贵财富,别的不说有个人帮自己背甲胄或是打扫营帐也是好的,谁还嫌弃干活的人多?又不用费什么粮食,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挨了上官的教训之后还能把人叫过来打一顿出气,怎么看怎么都核算。   是以汉军里面也开始流行抓百姓做生口,下面的兵士还没这个待遇,军将大多或多或少弄几个生口在手里。有本事的自然是搞几个小娘暖被,最差的也是捞几个汉子干粗笨活计,甚至打仗的时候也可以把这些人组织起来去填壕沟。   结果就这么一道军令,生口就都得交出去,谁敢不遵救等着阿史那部落的军法伺候!原本没有的时候也没关系,如今有了又被夺去,这口气总是咽不下。而且听说是整个军中的绛州牲口都要放走一个不留,而这一切的原因则是因为徐乐抓了金城军少主薛仁杲以及结社率的一个伴当。如果不放人,那两人就要人头落地。这消息传出来,军中顿时一片哗然。   军队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更不推崇讲道理的人。军汉最佩服的,就是靠着力气大胳膊粗硬抢硬夺的好汉,越是混横不讲理,在这种地方就越是受欢迎。若是阿史那抓了李世民找李渊索要财帛女子,这些军汉非但不会觉得不对,还会大声夸奖,称赞阿史那部少主就是有本事。哪怕是这些好处没有自己的,也会佩服其手段。   可是现在是自己反过来被对手要东西,结社率以及自家主帅,难免被部下说成是废物。军中能容忍要给有能但暴虐的主将,无法接受一个无能的统领。一想到自家被人按着头交出去那么多生口,谁心里能满意?不用说突厥人,就是这些汉军,也是觉得一肚子火气。别看放走的都是汉人,心里也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并没有因为唐军救汉人而对唐军产生好感,反倒是对自家主帅和唐军都一肚子怨念。   一部分军将默默地组织兵士重新修筑营房,从之前那种简易的行营,变成了正经八百可以依托防御的营垒。壕沟、鹿砦等等手段一一开始布置,看上去倒是一副知耻后勇,准备认真和敌人打一仗的样子。   然而打马巡营的刘武周越看脸色就越是难看,等到回了帅帐二话不说便开始大骂起来:“入娘的阿史那!军国大事如同儿戏,派了个黄口小儿过来,对着咱们指手画脚,这仗我看没法打了!好端端的修什么营?这不就是摆明了害怕,不敢出去和人家交锋,只求对方不要打过来。咱们恒安甲骑,几时变得这么没种?这还是阿爷的兵?”   帅帐内只有他的妹夫宋金刚一人,就连苑君璋都不在其内。宋金刚倒是不像刘武周那么激动,而是静静听着刘武周骂,等到他骂累了之后,才悠然说道:“这也不好怪谁。把谁放到结社率那个位子上,也只能这么做。我也不曾想到,徐乐真的会放回薛仁杲。我还以为他会像之前在马邑那样,条件到手也不放人。若是如此就好办了,现在事情就有点棘手。”   刘武周也知,薛仁杲昨日被放了回来,而且也没受什么折磨,就是一直挨饿。加上他中了十几支毒箭中毒颇深,即便有解药,也是半死不活,怕是短时间内别指望上阵。这么一员虎将现如今变成了绵羊,对于联军来说也是个损失。   而且徐乐这一手,让联军内部情况变得更微妙。如果徐乐把人杀了,那么大家自然是同仇敌忾和徐乐拼命。现在他却遵守承诺放人,这就有点让人不好办了。   只要满足对方的条件,对方就不会伤害自己。这种想法一旦在军中蔓延开,绝对是一场灾难。那时候人们就会把对敌人的不满,转到自家主将身上。认为自己所受的苦或者面对的威胁,是因为主帅不肯满足对方要求。就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打仗离不开三军效力,如果上下都这么想,这仗还打个什么劲?刘武周自己就是狡黠如狐之辈,自然知道这种情况的可怕之处。宋金刚一说他就明白过来,沉吟着不说话,眼珠来回转动在考虑着对策。   宋金刚继续说道:“五路联军中,我军虽为首倡实力却是最弱。哪怕是朔方军的战力,也在我军之上。不过好在我军占据人和,麾下都是本地人,招兵方便地理熟悉,所以离不开咱们。但是这种所谓优势能维持多久本就难讲,李世民玩出这一手,咱们的人和就更谈不到。李二郎身边确有能人辅佐,用了这釜底抽薪的手段。今后咱们的儿郎再想去打粮或是抓丁,都得多长个心眼。原来那些坞堡只是自守,现在说不定就有人想着来摘咱的脑袋!”   “他敢!”刘武周哼了一声,但是随后就没说下去。不同于结社率那帮突厥人,作为地头蛇刘武周对这边的情形再熟悉不过。虽然因为李渊之前保护太好,本地百姓并不怎么擅长战阵。但是大隋毕竟立国尚短,民间依旧保持着南北朝时代遗风。再加上近在咫尺的突厥威胁,还是有不少百姓保持着习武练兵的优良传统。   现如今河东之地坞堡林立,很多豪强以及依附于大世家的豪右据地而守。他们谈不到有多强的实力,也未必对的大唐有多少忠心。但是突厥人的作风放在这,但凡是个正常人也肯定不会选择和突厥为伍,被迫只能倒向李家。如果突厥一直占上风,他们说不定会改变立场。可是就现在这样,以及李世民救民之举,这帮人的选择不问可知。   而且河东已经被打烂了,正好空出了大批的官职。这些敢修坞堡对抗突厥的,基本都是胆大包天之辈。少不了想要用性命搏富贵,拿突厥人脑袋换前程的亡命徒,宋金刚说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如果说真的比手段或者实力,这种坞堡根本不在话下。可问题是大敌当前,自己又能分出多少实力去对付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豪强?   “妹夫,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啥说啥。你既然这样说,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你尽管说,不管说什么,我也不能发落你。”   宋金刚点点头:“我这个章程也只能对你讲,否则性命就保不住了。”他说话间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安排可靠的人手,把咱手上的财货运回马邑。我估摸着李世民就算有天大本事,也最多是收复失地,至少现在还不是他进犯马邑的时候。”   “什么?”刘武周愕然。   就算局势不利,他也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这就差明着说收拾行李准备卷铺盖逃跑了。刘武周自己也是老兵油子出身,打了不知道多少仗,战场上的事情见得多了。一两场胜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到最后一刻说不清楚谁输谁赢。再说从场面看,其实还是突厥占优势。   毕竟从细作嘴里已经了解到,唐军军粮供应不足,已经开始吃马肉。如果不是前者缴获了一大批战马,现在说不定都要把一部分骑兵变成步兵。突厥人的勇武或许不及徐乐和他的部下,但是执必部青狼骑加上阿史那金狼骑组成的军阵,漫天箭雨四面八方的骑兵,还用得着考虑武勇?到时候就算你有通天手段也是个死!   唐军抖机灵赢了两次又怎样,野战他们肯定不成,打防守战粮草又不够,怎么看都是败局已定。最多就是靠着眼前优势全身而退,怎么成了自己要逃?若是这事走漏风声,结社率第一个饶不了自己!   宋金刚道:“咱们马邑的儿郎穷惯了,好不容易发了财,若是再丢掉事情可就难办了。再说要成大事少不了财力,这些财货就是咱们招兵买马的本钱,也是日后争夺天下的基本。我们打几个败仗没关系,可若是财货丢了可就全完了。”   “你怎知一定会输?”   宋金刚一声苦笑:“看看儿郎们的样子,还不知道胜负如何?三军已然失了锐气,纵然百万兵又能如何?何况现如今号令不一人心各异,这一战我是觉得难有胜算。”   “唐军乏粮,士气也高不到哪里去。”   “若是一直乏粮,我们倒是可以深沟高垒逼迫唐军退兵,我就怕他们很快就不会缺粮了。”   刘武周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蒲坂、龙门、长安都有咱的细作,若是真有军粮运来,咱们肯定能听到风声。”   宋金刚摇摇头:“我说的不是长安的粮食,而是河东自己的粮草。”   他一声叹息目光看向帐篷顶部,自言自语道:“苍天有眼,做事会有报应的。”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射天狼(五十七)   柏璧军寨,寨门大开,兴奋的唐军或站在寨墙上,或立足望楼,还有的找了几块大石头踮脚,只为站得高一点方便看清寨门方向的情形。   按说军中纪律森严,这种行为肯定要吃军法。不过今日情形特殊,加上玄甲骑主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投入战阵厮杀,也就由得这些苦坏了的士兵放纵一番。   即便是徐乐前者大闹荒草坡斩将擒俘而归,军中也没兴奋成这样。毕竟那也就是杀几个人,不管杀的人身份多高,抓的人又何等重要,对于战局本身而言还起不到决定作用,跟当兵的更没有切身利害关系,所以大家高兴归高兴,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今日之事却是惠及整个军寨,也就难怪大家欢喜。   但见寨门外,大队的车仗如同一字长蛇蔓延开来,一眼看不到尽头。位于最前方的是一辆辆独轮车,每一辆独轮车上都堆满了粮食口袋。这些口袋码放得如同小山头,加上推车人弯腰躬身推车,导致粮食挡住了人脸,看不清推车人样貌。   而在队伍后方则是大批的牛羊,这些牲畜被人用皮鞭驱赶着前行,边走边发出叫声。一时间牛羊叫声不绝于耳充塞军营,让这些日子听惯了金鼓喊杀的军汉,心中说不出得畅快。总算是能听到些许烟火声音,也算是熬出头了。   徐乐、李世民两人已经立马于军寨之外等候,在他们身后则是韩约、小六等一干玄甲骑主将,以及尉迟恭、侯君集、长孙无忌、屈突通等军中大将名臣。一时间唐军军中精英尽出,仪仗不可谓不隆重。换言之,就算是李渊御驾亲至,也就是这么个排场了。   不过在场众人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说难听话,就算现在李渊来,能否享受这种待遇也不好说。大家眼看就要饿肚子,这时候皇上又多个什么?能吃到嘴里的粮食才是真的!   他们迎接的既是这规模庞大的辎重队,也是这支队伍的首领:陈正谦。   这是个白发萧然的老者,虽然精神矍铄腰板挺拔但是依旧看得出来,其已经是风烛残年,能支持多久都是未知数。原本以为能够被若干坞堡推举出的首领,必然是武艺高强强壮过人的大汉,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老叟。不过反过来也能证明,这老人必然有过人之处,否则的话那些坞堡头目也不会如此放心把自己辛辛苦苦存的救命粮交给老人,由他负责统筹调度送到军中。   要知道这时候送粮乃是天大的功劳,只要李世民得胜,论功行赏,送粮的功劳未必就比破阵斩将来得小。说不定就能因此得掌州县印信,或是身入军中成为将军。能把这么大的富贵安心托付给陈正谦,就足以证明老人的影响和威望。   老者虽然年事已高气血衰败,但是看到如此规模的接待心中激动,精神竟然是格外的好。朝着众人行礼已毕,老眼之内已是泪光盈盈,语气中也满是哽咽味道:“本以为此番定然命丧胡虏之手,不想居然还能得见汉家威仪,苍天有眼,不至于让当年祸事重演,我辈得生矣。”   陈正谦越说越是激动,语气变得亢奋起来,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变调。长孙无忌一直看着老人,忽然问道:“我看尊驾面善得很。敢问,您可在长安城中任过官职?”   陈正谦看看长孙无忌,随后点头道:“尊驾倒是好眼力,老朽多年赋闲,不想还有故人旧相识?自开皇六年老朽便为门下省散骑常侍。老主驾崩新君即位,听不得我辈谏言,将门下省谏官裁撤,老朽便回归桑梓。前尘往事不必多言,不想还有人能识得?这也是个缘分。”   老人此言一出,李世民、长孙无忌这帮人总算弄明白,他何以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让大家放心交出粮食。又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可以从容调度数目庞大的粮草辎重运抵军中。说到底其实还是两个字:世家。   虽然杨家父子两代都在打压世家门阀,不过国朝初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时,各地都需要文武官员维持运转,离开人万万不能。寒门的人水平固然良莠不齐,心性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更重要的是离开世家支持,很多事情他们也做不了。所以哪怕是捏着鼻子,也得先对世家妥协,使用一部分世家子弟以及世家门阀推荐的人为官。像是王仁恭,不管杨广多不喜欢他,也得让他坐镇马邑否则就没人用。陈正谦其实也是类似的例子。   门下省谏官这种位置没那么重要,但又确实是对天子的一个约束,用来安置世家的人很是合适。他肯定不是世家子弟,不过很可能是某个世家看好并且栽培的人才。所以哪怕是在离开官场之后,他还是能在民间继续发挥作用。不问可知,此人必然是在附近人望极高的人物,大家认可他的品行能力自然就愿意服从指挥。   世家之人不等于无能,陈正谦为世家效力,也不等于这人操守肯定有问题。他很可能真的是一位品行高洁且有能的干员,这种人走到哪都会有人支持,再加上世家发力,他能有这个号召力就不奇怪了。   这些豪强要想生存下去,少不了向世家求助。他们能够挺到现在也少不了世家背后的帮助,陈正谦有这个关系,能够筹措到这么庞大的物资也算是顺理成章。   突厥人历来是抢一票就走,根本不会保存民力。采用的是涸泽而渔方式的高压政策,为了痛快往往每到一地就把一个地方变为焦土白地,绛州也不例外。所以现在民间手里的粮食基本都集中在坞堡,其他地方根本征不到粮食。突厥人军粮虽然看上去不少,实际就是死水,吃一斤少一斤,得不到有效补充。倒是这些坞堡以及背后的世家,能够从各种渠道秘密搞来粮食,如同活水源源不绝。从这一点看,目前和他们搞好关系似乎也不坏。   陈正谦这次送来的粟米两万四千石,足以让全军饱餐一段时间。而且陈正谦还主动请缨,愿意去各处继续筹措军粮供应前线使用。只要李世民大军在此,就算河东子民勒紧脖子不吃不喝,也要保障大军军食。粮草军需这些都有办法,只要你们大军别撤回关中,其他一切都能解决!   可见突厥人的行事,把本地人给吓到了。多年不经战阵的百姓,也确实受不了这种场面,为了活命也就顾不得许多了。说不定很多粮食未必是世家真的愿意拿出来,可是现在生死关头谁还管你那些?先用粮食换来对自己的保护才是真的,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说了。   李世民虽然不喜世家,但是知道眼下并不是和他们闹翻的时候,因此对陈正谦很是客气,安排人接应粮草进入军营,自己则和徐乐等人把陈正谦请入帅帐落座款待。   军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像样的招待,不过陈正谦倒也不在意,一碗热汤足以,随后便开始向李世民介绍情形。   “自从刘武周引突厥入河东,百姓便没了活路……”陈正谦边说边摇头,嘴里一个劲地叹气。他这话半是骂突厥,半是骂李家。要不是李元吉胡作非为,裴寂等人打仗又实在不行,河东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李世民等人心知肚明,但是也不好多口只好听老人在那里指桑骂槐地数落。   毕竟是谏官出身,陈正谦虽然年迈但是词锋依旧犀利,若是李元吉等人在场,多半要被这夹枪带棒的挖苦搞得满头大汗无地自容。徐乐等到老人骂了一阵才开口打断:   “陈翁以为,当下该当如何?”   他这一句话算是把老人的势头给止住,否则还不知道要到几时。陈正谦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喝了口热汤以作缓冲,思忖片刻后说道:“突厥兵锋虽盛,但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其所到之处处是焦土,虽然广掠资财但是粮储不足。全靠之前存粮支撑,但是坐吃山空能抵几时?依老朽之见,深沟高垒与其对峙,待得时日一久,敌兵粮草耗尽不战自溃。”   李世民问道:“若是突厥征粮?”   “他们去何处征粮?如今突厥势力所及,已经看不到农夫,粮草从何而来?百姓纷纷结寨自守,突厥游骑无可奈何。若是他们以大军攻寨,则得不偿失,反倒是失了先机。再说有大军在外,突厥人又哪敢以大军攻寨,若是老朽所料不差,只要拖延日久,他们自己就要退兵了。”   徐乐点点头:“陈翁所言甚是。若是如此,确实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就这么走,未免太便宜他们了!也未免对不起百姓所赠军粮!”   陈正谦看向徐乐,不知他要说什么。徐乐则微微一笑:“依我之意,自然是要把他们留在河东,用他们的血赎他们的罪!”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射天狼(五十八)   陈正谦讲述了情形,便由人引领着前往其他军帐暂时休息。随着这笔粮草到达,唐军的物资紧张情况总算是得到了暂时解决,今天肯定是要犒赏三军,让军汉们吃一顿饱饭。不过下面的人怎么庆贺欢喜,自有人去安排,李世民、徐乐、长孙无忌等人则没这个心思庆祝,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商谈。   问题还是出在方才的军略之争上。陈正谦虽然是谏官出身没经历过戎政,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知兵要。隋代还承袭了南北朝的一部分特色,大臣往往文武兼资,就算是所谓文官也随时有可能被派出去统兵,不能因为其没带过兵就认为他不懂行军打仗。   陈正谦的意见算得上老成,而且和长孙无忌等人想法差不多,乃至屈突通、侯君集等也是持同样看法。突厥人的骁勇他们是见识过的,不同于汉家诸侯的常规战术,突厥大军在野战的时候,漫天箭雨覆盖,然后如同围猎一般,快速移动穿插,充分发挥骑兵速度优势,一万人往往能当三万人用。任是你何等精锐的部队,一旦感觉身前身后都是敌人,也难免心惊胆战。   他们的正面突击力量或许略逊于唐军,可是要论起机动能力和骑射手段,则远在唐军之上。而且他们此番从河东获得了大量甲杖,军队的装备水平远胜从前,战斗力随之大幅度提高。和他们交战的难度更大,死伤也就更多。   而且这次出阵的还有八千金狼骑,那是足以颉颃骁果军的劲旅。哪怕是玄甲骑精锐对上金狼骑,也不敢说有十成胜算。这还没算上其他仆从军。毕竟金城骑兵在夏县之战中,已经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徐乐此番又抓了薛仁杲当人质,搞得这位金城少主半死不活,两下仇怨更深,薛举在战场上的表现自然会更为凶悍。   别的不说,光是金狼骑加金城骑,就足够让人头疼。其他人马又有哪个是吃素的?刘武周虽然是骤然起家的暴发户,但是他的老底子恒安甲骑是出了名的能战,能够常年硬扛突厥骑兵的存在战斗力能弱到哪里去?执必部更不用说,虽然被徐乐闷头暴打了一顿,但是其根基还在,拉出七八千青狼骑不成问题,还能随时投入大批奴兵。   最重要的是,这种仗如果避不开也就算了,现在明明可以不用打何必要折损兵力?李家的敌人不止是突厥一家,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李世民所统帅的,又是当前大唐的精锐所在,也就是日后征战天下的家底。这种精锐折损一队就少一队,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补充。能够保全当然要保全了。   你徐乐是神勇盖世,但是打仗不是比武。沙场上大军团往来冲锋,一个人的武勇又有什么用?你的战功我们认,你的本事我们服,但是现在是在打仗,容不得你意气用事。你的心思我们知道了,但是这事情还是得按我们的方法办。   长孙无忌算是自己人,说话也比较直接:“乐郎君的心思我懂,要说气我的火气并不比你小。这些日子突厥人压着我们打,我难道不想报仇?可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和突厥人算账也不在这一时三刻。兵法有云,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现在虏势正盛,这时候和他们打,等于是拿命去赌气,犯不上的。等到他们粮尽退兵,我们再从后追杀,照样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到时候咱们放开手脚,杀他个痛快!”   “到时候?到时候你还能抓得住几个突厥人?”徐乐冷哼一声:“这些我们能想到,难道突厥想不到?他们又不是蠢牛木马,非要等到军粮耗尽才肯撤兵。退兵之时必然手中有粮军心不乱,退兵之时各路人马交替遮护,绝不会被我们咬住尾巴狠打。就算能咬住,也不过是那些归附降兵,充其量杀几千汉军,突厥人的元气不会受损。”   “可我们的元气也不会受损。”这次说话的则是老将屈突通。他年岁大资望高,在大隋时便是有名的悍将。论武艺自然是比不得徐乐,但是若说起兵法将略,他还是颇为自信。   “突厥金狼骑悍勇绝伦,正面相争死伤必众。若是其知难而退,对我等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就当下而言,我军不宜损失太过。你我都是军将,你的心思我当然明白,可是你也要顾全大局,不能只顾自己快意。我军之前损失太过,现在不能再硬拼硬打。若是在这把精锐耗尽,我们又靠谁去征战天下?”   侯君集自从被徐乐收拾过一次之后,对于徐乐多少是有点害怕的。不过眼下商谈的是军国大事,而且自己占理也就有恃无恐。壮着胆子附和道:“玄甲骑也是乐郎君你一手练出来的精兵,是咱们大唐的真正精锐,你就忍心看着自己训练出来的儿郎折损殆尽?那金狼骑的手段你也不是没见过,说句难听话,前者交战的时候,你不是也没冲开金狼骑的军阵么?要想啃开他们,就得拿人命去填。难道就为了对付金狼骑,就把咱的老本拼光?”   “够了!”李世民此刻忽然把脸一沉,两眼怒视侯君集,后者可不敢和李世民正面冲突,更别说现在将帅有别,对方一句话就能要了自己脑袋,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说话。   李世民怒道:“说得什么话?你我都是大唐军将,为大唐建功立业御寇杀贼乃是正理,哪有什么老本不老本这一说?孤且问你,若是突厥兵粮草运到与我军对峙不退,难道我们自己就要退兵?未曾交战就先想着死伤不想和人交战,这还是军将该说的话?今日只是商谈并非军议,否则就为你这句话,便该枭首示众号令三军!”   他又看向徐乐:“乐郎君不必理会他们的言语,尽管说你心中所想。孤还是那句话,乐郎君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不管是多苦的仗,只要你说句话,我们都得打下去!怕死怕苦就趁早离开军营,不要留在这里蛊惑人心!”   徐乐看看众人:“诸公说得有道理,某也知道现在的情形并不该硬拼。有些话你们不敢说或是不好说,我没什么可在意的。就是因为之前几次大败,折损兵马过多,导致敌众我寡且我军后力不继。你们担心把精兵强将都折损在此,日后不知靠谁去征战四方夺取天下。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我要说一句,鼠目寸光!”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了李世民以外,脸色都有些难看。这等于当面辱骂,谁能受得了?若不是李世民在场外加徐乐勇名冠于天下,这当口已经有人要翻脸开骂甚至动武。   徐乐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出去的结果,但是他不在乎。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得让这帮人明白,被人当面挖苦却又无法应对是个什么感觉。现在是自己这样,左右不过是丢点面子。有朝一日让突厥人这样对待,那损失的就不仅是体面,更是家国天下黎民苍生!   “且不说突厥乏粮只是可能并非一定,就算他们真的粮草断绝被迫退兵,难道就此就再也不来?昔日杨家父子在位,边地年年交战岁岁厮杀,何曾有一日太平?圣人坐镇晋阳,又是防备着哪个?突厥今岁剽掠而去,明年整军复来,放任他们劫掠待其饱食后自退的边军军将,谁不是被军法从事人头落地?难不成如今的大唐,军法反不如前隋?”   这话一说等于是用布封口,这时候谁要是再想说什么,就得考虑一下徐乐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言语的问题。一时间哪怕是伶牙俐齿如长孙无忌,都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不过话虽如此,大家心里依旧还是不服。   徐乐也明白,自己只不过是用一件大事吓唬住他们,让这帮人不敢过多言语,不是说他们真的信了自己。他看看众人又说道:“我自幼就懂得一个道理,要想让突厥人数年不敢兴师来犯,一定要把他们打疼!那些放任突厥剽掠或是主动纳款乞活的地方,明年一定会再遭兵火涂炭。反倒是拼着一死和突厥人厮杀的寨堡,倒是有一线生机。尤其是如同恒安甲骑那种队伍,兵马不过三千,真要是拼命,肯定会被突厥连根拔起。但是他们并未因此就怕了突厥,反倒是咬定牙关和突厥人拼命,拼到突厥自认为得不偿失,轻易不敢再和他们搏命为止。是以各部边军之中,恒安甲骑的死伤反倒是相对较少,也更容易和突厥人贸易。”   长孙无忌这时候咂摸出一丝滋味,问道:“那乐郎君的意思是?”   “欲擒故纵,欲和必战!”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射天狼(五十九)   在场诸公哪个不是人精?论谋略或许有高低,但是哪怕是拙于谋划者,也是能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谁又真的不会算计或者说听不懂利害关系?徐乐这一说,众人自然就能想通,也得承认徐乐这话没错,反倒是自己把他想差了。   他想要和突厥决战并非一时意气,而是从长远角度考虑。或者说正是为了给大唐征战四方争取足够的时间空间,才非要在现在和突厥决战。否则此番突厥粮尽退兵,过段时间卷土重来,河东的问题还是一样存在。经过此番战阵后,大家也意识到河东并不像前朝那么安全。那时候河东太平,主要是因为刘武周和他的恒安甲骑在前面扛着。依赖那股不惧生死的血勇,生生吓住了突厥。   现在刘武周反水归顺,河东失去屏障,就得直面突厥兵锋。他们都是骑兵来去自由,河东要想单纯靠防御挡住突厥怕是难如登天。未来还是要面对昔日大隋边关的难题,是把主力部队留下来防御突厥,还是把百姓舍出去任突厥人残害自己守住关键城池要地。这两条路其实哪条都走不通。   主力部队防范突厥,那就还是掉到泥潭里,没办法去争夺天下。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自己的后方残破民心尽失不说,更失去了军粮来源。到时候依旧是个败亡局面。反倒是徐乐提出的办法,才是唯一解决之道。   先用一场大捷打残突厥,再威逼他们和自己和谈,这比求人和谈不是强多了?至于需要付出的代价,其实是迟早都要付的。比较而言的话,还是现在付代价损失小。否则一旦形成拉锯战,那代价更加难以估量。   众人都没了言语,侯君集更是不敢抬头。还是屈突通琢磨良久说道:“就算要战,也得从长计议。敌军虽然受了些许挫动,依旧是一支难敌劲旅。贸然开战只怕胜负难料。况且我军如今士气未复并不是决战的最好时机。”   李世民这时突然开口:“孤倒以为现在是最好的决战时机!乐郎君两次击败突厥,敌兵人心已乱,士气大不如前。再者说来,我军士气早已经恢复。只要乐郎君在,全军上下便有必胜之心,不管对手是谁都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有此精兵何人不可破?反观突厥,才是真正的疲兵!他们一路孤军远征人困马乏,况且水土不服人马皆遭疫病。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今有了财货,心中便有了牵挂,否则前者火烧军营也不会收到如此奇效。我辈只要抱定必死之心,何愁突厥不破?”   徐乐冷眼旁观,心知屈突通倒也不是怕死,而是还想着保存实力。这不光是从军略角度出发,也有着为李世民着想的意思。毕竟乱世中军队就是最大本钱,李世民手上控制的精锐部队越多,在朝堂上就越有分量,说出的话也就越容易让人服从。从这一点看,屈突通的态度也很值得玩味,他已经从一个纯粹的武人,变成了李世民派系的“私人”。   这也可以看出二郎手段高明,屈突通这种老将八面玲珑,轻易不会态度鲜明的站队某一方面。能够让他不顾一切入局,足以证明李世民的本事。不过他这说法,还是未免太保守了。这也可以看出屈突通确实年事已高,不复少年时的锐气。打仗总是想要求稳,而不想要搏命一击。   这种打法不能说错,但是行军打仗哪能四平八稳?战场是变数最大的地方,想得越周全,就越可能因为变数而手忙脚乱。真正该做的是设想一个大方向,再为各种变数留出应对空间,其他的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   李世民作为三军主将,他的态度一摆出来,其他人还有什么可说?长孙无忌沉吟片刻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这么贸贸然出去开打,总得想个办法。这毕竟是军国大事,不能儿戏……”   他说话缉间看了一眼徐乐,有些话没好意思说出来。在你来之前二郎可不是这样,哪次打仗不是谋定后动?哪次不是算计明白才动手?怎么你一露面,二郎就也变成了个莽夫,只会闷头开打?千军万马交战,又不是个人比武,难道真能带着兵上门骂阵,把人骂出来就厮杀?   徐乐道:“自然是不能儿戏,不过要想着谋划太久怕也是不能。这倒不是我逼着大家出阵,而是突厥人恐怕不会给我们那么多时间。”   “此言怎讲?”   “诸公以为只有我们想着和突厥人打?我看突厥人多半会主动上门,先向我们邀战。毕竟目前看缺粮的是他们,而且接连吃了两个闷亏,突厥人肯定想要把场面找回来。他们释放百姓之后为何不把人再抓回来?难道是顾及我们扣在手里的那个突厥军将?他们可没有这个好心肠。之所以不抓人,就是顾及着咱们。这也是我说不能闭门死守的原因,我们若是死守,等于把主动权又交了出去,突厥人就可以肆无忌惮抓人,咱们好不容易争取的民心又要失去。是以我们现在不是不该谋定后动,而是根本没办法想,只能放开手脚打。打到突厥人不敢叫阵,打到突厥人想要防守,那时候才有空暇谋定后动!”   军帐内又沉默下来。众人未必满意徐乐的行事风格,也不一定认同他的观点。但是有一点却是不得不承认,就是自己确实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不知不觉中,就认为对手该按着自己的想法走,却没想过如果对方不是如此,自己又该怎样。自己想谋划,人家不愿也是枉然,最后还是得回到自己最不愿意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情况,硬碰硬分输赢。   李世民点点头:“乐郎君所言甚是,诸公都是武人,也都明白乐郎君的意思。咱们武人想事情,还是要按照武人的方法,不要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突厥人若是来,咱们就手下见真章。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这句话一说,其他人就没了话讲,只能按照主帅吩咐,准备应对突厥人的挑战。由于李世民维护的态度鲜明,其他人这时候谁也不敢硬顶着去抗辩,其实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嘴上不说心里并不服气,都觉得李世民和徐乐也有点自以为是。不能认为对手都按照自己想法走是对的,但是你们那么想,不也是认为突厥会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么?何以认定突厥一定会来挑战?他们为何就不能撤兵退走,或者形成长期对峙?   现在争论这个没用,等到几天之后突厥没有人来,到时候再说话也不晚。我们承认你徐乐骑战无敌,但是总不能说你兵法韬略也是天下无双。若是那样,还有别人走的路么?等到时候没有人前来挑战,我们看你如何收场?   众人存着这样的心思,心照不宣各自去准备。不管怎么说,众人都是类似想法,手中有了粮草心里就不慌,长期对峙下去并没有坏处。是以该准备交战准备交战,心里却还是想着要以守代攻。   只不过天不遂人愿,这边粮草还没有完全入库,一名斥候已经飞也似冲入营中,将一个坏消息带入营中:夏县城外五十里处“扬武堡”为金城军所袭,敌方总帅为金城霸王薛举,率领麾下大将宗罗睺、梁胡狼、罗可督并力攻城,守军抵挡不住,已经燃起烽火求救。是否发兵,请主公定夺!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射天狼(六十)   事情发生的太快,就连徐乐都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说完,后脚居然就应验了。本以为突厥人就算进攻,也要过一两天。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发动了反击,采取的还是这么一种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手段。不用看就知道,现在唐军诸将脸色都不好看,心中也没有个决定。   扬武堡本来是在大业年间修建而成的堡垒,主要是为了便于军队驻扎储备器械。一旦突厥南下,这座堡垒就可以起到一个迟滞拖延的作用。李渊执掌晋阳期间,也得境内军寨大力修整,是以扬武堡修得很是坚固,也足以担当一个要塞的作用。可是现如今守在那里的并不是唐朝正规军,而是乡兵民壮。   原来在突厥大举入侵时,夏县守军一大部分就已经逃散,剩下拼死抵抗的,也只能猬集城中坚守不出,希望可以等到援军前来救命。由于兵力紧张外加上人心不稳,躲在城墙上都不能安心谁还敢出去冒头?所以扬武堡就和很多之前修建的堡垒一样,都丢弃掉了。这里面既有一部分被突厥控制,另一部分则被结寨自守的百姓利用起来,成为了自己的避难所。   扬武堡就属于后者。官兵抛弃后,一伙本地百姓组织丁壮抢先一步占领了堡垒,又四处招揽流民,现如今已经有了几分气候。由于扬武堡本身易守难攻,有没有多少油水可捞,突厥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有的是地方可供劫掠,没必要和这么个守卫森严的堡垒以及里面的守军硬拼。   没想到今天他们还是动手了,而且一动手就是出动了金城霸王薛举这等人物。要知道作为一路诸侯,不管怎办么说,也是有自己的体面。像是这种攻击寨堡烧杀抢掠的事情,薛举更多时候自己不露面,只是让手下去办。既可以避免麻烦,保全自己的名声体面。可是今日薛举一反常态,亲自带兵攻城,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他是何等的愤怒。   这些百姓虽然接受过鹰扬兵训练,但是和真正的战兵还是存在较大差别。何况他们手里缺乏兵器铠甲,战斗力就更要打一个折扣。就算是只守不攻也维持不了多久,薛举只要铁了心攻城有半个时辰就能公攻破寨堡。可想而知,以薛家父子暴虐残忍性子,会如何对待那些百姓。   可要说去接应,这帮人心里又都有算计。薛举可以说是最难啃的骨头,谁对上他谁倒霉。他出阵手下三千金城骑肯定也在,到时候谁去当这个救星,谁就得直面对方的铁骑冲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种事情谁有把握?没把握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至于说不去做这件事可能导致百姓死亡,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杀人的是薛举不是自己,这笔账怎么也不能算到自己头上。   长孙无忌的态度更明确:“以金城骑对付扬武堡,那简直是牛刀杀鸡!突厥人脑子又不糊涂,怎么会如此安排?退一步讲,他们要是想要打掉扬武堡,肯定集中兵力一鼓荡平,又怎么会给这些人求救的机会?若是我所料不差,这是突厥人设的埋伏,就是为了骗咱们去救人,到时候必然是人救不出自己也要吃亏。”   “长孙这话不错!”侯君集闻言立刻附和:“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突厥人打仗不是这个风格。薛举既然和他们穿一条裤子,肯定是学着他们的打法。区区一个扬武堡,一帮老百姓,哪里抵挡得住?长孙一说就对了,这就是挖个坑等着我们往里跳呢!阿爷不上这个当,让他们尽管去打,咱们不理他。”   长孙无忌道:“不理怕也是不成,我看不如去攻绛州。也不必真的开打,虚张声势轻骑突击,把突厥人逼得退兵也就是了。这也是攻敌所必救,也是个救人的手段。”   尉迟恭虽然此时也列席军议,但是他毕竟是新归附降将,不管李世民对他如何看重,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这种时候不敢开口。只是听两人讲述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这个细微动作没能逃过徐乐的眼睛,他立刻说道:“尉迟,你想说什么就说。难道只许他们在这乱叫,不许说人话?”   这几乎等于是当面骂人,尉迟恭干咳两声,又看看侯君集和长孙无忌,寻思自己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是帮着徐乐骂他们,这似乎也是有点不妥。只是这话不说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最后还是李世民说道:“有话尽管讲,孤也想听听你的高见。”   “俺是个粗人,没什么高见。就是觉得这粮食刚入库,就看着扬武堡被人平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俺也知道那地方多半就是个埋伏,但是咱身为男儿,吃了人家嘴短,见死不救这事实在是干不出来。”   侯君集冷哼一声,显然对尉迟恭这个答案很是不屑。“这粮食又不是扬武堡出的,那里拢共才有多少地方,能存下这么多粮食?充其量就是出了百十斤粮,难道就想要买咱们的命?面子比不上性命,军国大事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凭着心性为所欲为。摆明了有埋伏还往里跳,那才会被人笑煞。再说长孙不是说了么,咱不是不去救,只是换个方法……”   他话没说完,徐乐却忽然开口:“设若如今扬武堡内被困的不是百姓,而是当今圣人,我辈又当如何?就因为这是突厥设的埋伏,所以我们就按兵不动?还是按照长孙所说来个围魏救赵逼退敌军?”   侯君集勃然变色:“徐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莫非听不出来?我就问你一句话,现在扬武堡内如果是当今天子,我们该当如何?”   “那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点起兵马去救驾!可你这不是废话么,现在扬武堡内的不是天子,就是一帮老百姓。那能一样么?”   “又有什么不一样么?”李世民这时候忽然接过了话头:“君王的命是命,难道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今日不能救民,日后就能救驾?我看未必。当日杨广被困雁门关,也是有不少军将畏敌不前,不敢带兵救驾,生怕中了突厥的埋伏,或是丧身于乱军之中。那些人平日里也是差不多的言语,觉得到了救驾之时,自己自然能豁出去一切。可是结果呢?”   当日雁门关救驾乃是李世民一桩赫赫战功,也是他年纪轻轻就在君前扬名立万的一战。当时的情形没几个人比他更清楚,他既然这么说自然就不假,侯君集等人哪里还敢争辩?倒是长孙无忌不曾死心说道:“大帅爱民如子自然是万民之福,但是若为扬武堡一地百姓折损我大唐精锐,其他百姓又靠谁庇护?再说我们说声东击西,绝不是放手不管,只是……”   “只是救不得人。”李世民并没有给内兄留面子:“按你的谋划或许可以让突厥人收兵,但也有可能突厥人根本不理,依托营垒死守,那边屠了扬武堡再从容收兵。到时候我们便是只能撤回柏璧,白白折腾一圈,一个人也没救下还坐视百姓被害。这种事孤可不想做。何况你如何保证突厥人不在军营外面设伏?到时候不过是躲开一个埋伏,跳到另一个埋伏里面!”   “即便如此,也是该从长计议,侯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他有他的道理,孤有孤的道理!那些粮草确实不可能出自扬武堡一地,但今日我军可弃扬武,明日就能弃其他坞堡!那些百姓把自己的口粮交出来给咱们所为何故?不就是希望突厥大军来犯时,能得官军相助不至于独立面对强敌。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人家凭什么把粮给咱们吃!今日哪怕是中埋伏,也要把扬武堡给救下。若是不闻不问,今后就别指望百姓再对咱们相信,更别指望吃人家的粮食!”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连长孙无忌这下都不敢再言语。徐乐在旁看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拍了拍尉迟恭的肩膀道:“黑尉迟,这下你不用担心没脸见人了。听说那金城霸王神勇盖世,上次差点就把你结果了,你敢不敢跟我去再斗他一斗?”   尉迟恭环眼怒睁:“这叫什么话!薛举那个鸟人,几时能伤到阿爷性命?前者不过是一时大意,被他暗算得手。真讲武艺,他又算得了什么?今日你且掠阵,看阿爷如何结果他!”   李世民朝徐乐一笑:“乐郎君果然聪明,知道这事情肯定着落在你身上。既然侯将军等人不想去救人,孤也不勉强。咱们点起玄甲骑出阵,孤随你一起去会一会这位金城霸王!”   鼓角声声金鼓大作,原本因为军粮到来而兴奋的三军将士,被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有些发懵。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片刻之后便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从容,扎束整齐后按照各自所属列队,随后便在令旗摇动以及阵阵鼓声中冲出军寨向着远方飞驰而去。   大军的领兵官正是李世民、徐乐,背后则是整个玄甲骑队伍。和之前商谈的不一样,除了尉迟恭随行保驾外,侯君集、长孙无忌也全都随军出战,只有屈突通自己留在柏璧镇守。   此番唐军可以看作精锐尽出,全军精华所在,以排山倒海的态势,朝着扬武堡直扑而去。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归去来(一)   自扬武堡射出的箭矢已经越来越稀疏,对于攻城部队而言,已经谈不上有多少威胁。   控制这座堡垒本来就是民间武装,箭矢数量非常有限。加上第一次遇到大队人马围攻,一下子就慌了手脚。虽然守军在隋朝时也接受过鹰扬府训练,但那种操练更多是流于形式,除非是表现好或者是被将主看中的好兵苗子会留下来接受正式训练外,这种轮值受训完事回去务农的,根本就是装装样子。会拉弓会持矛就够了,不会教多少真东西。   尤其厮杀这种事,如果没有长时间持续高强度训练,无法形成肌肉记忆,到了临阵的时候,就做不到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一遇到战阵心慌意乱,脑子一团浆糊,身体也就不受控制,所谓的训练经历根本没用,还是凭借本能乱打一通。这种操练得到的就是这么个战斗力,所谓义勇民壮,普遍情况下也就是这个水平。   而负责指挥的,本领也是平平。在薛举看来,这人多半都没当过军将,撑死就是个熬了多年大营的老卒,懂得一些战术,所以被这里的百姓推举为首。平日里唬唬人足够了,真遇到实战也没什么能力应对。防御战指挥的乱七八糟,一开始就恨不得趁着人还有力气就把箭都射出去,现在没有箭矢可用也就是活该。   如果不是为了引诱李唐大军,为了亲手结果徐乐那个混账,自己早就把这里连根拔起了,哪里还会哄孩子似的在这里陪他们胡闹?   一想到徐乐,薛举就觉得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疼。若不是自己吃醉酒,又怎会容得他猖狂,又怎会让仁杲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虽然军医也说了,薛仁杲性命没有大碍,只是因为突厥人箭上都要厉害,得养上一段时间。但是一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恨不得现在就抓住徐乐生吞活剥。为了他自己已经戒酒,只等抓住人之后,将他的脏腑掏出,和大郎一起吃着人心佐酒才能开禁。   这些扬武堡的百姓也是一样,到时候肯定也是一起吃了,算是给他们的教训。谁让他们不知死活,居然和自己耗了这么长的时间。   这年月的战斗效率不高,攻坚战尤甚。毕竟部队组织度就那么回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用命攻城,想这么做下面的士兵也未必愿意。薛举手下这三千骑兵乃是宝贝疙瘩,更是不舍得消耗在这里。所以突厥人的军令也算是帮了他的忙,可以让他尽量保全将士性命,一点点磨不用拿人命去换。   薛举自己不耐烦打这种磨蹭仗,又加上看着这种打法心里起急浑身燥热,早早寻了棵大树,来到树冠下纳凉。盔甲都已经摘卸下去,一身短打衣靠,背靠着大树坐下,偶尔往扬武堡方向看两眼,大多数时候还是看着柏璧方向等待唐军出现。   扬武堡箭矢虽然没多少,但是防御手段总还是有的。石头、砖瓦等等可以抛打,还有煮开的沸水朝下泼。不过比起箭矢来,这些东西的杀伤力小且距离有限,金城骑兵又不是新兵蛋子,个个都是百战老卒经验丰富,哪里会吃这种亏。完全是绕着堡垒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把那些心慌意乱的防守者引出来一箭射死。   这种仗没什么压力,宗罗睺应付起来绰绰有余,薛举倒是不会担心。他真正担忧的是,万一李世民、徐乐当了缩头乌龟不肯来,自己不就白费功夫了?这种破堡垒就算攻开,也没有什么油水。如果算上马匹掉膘或是一不留神折损几个士兵,这就是妥妥的赔本买卖。最大的收益不在于堡垒里面的存货,而是徐乐的命!   按照执必部那位少主的谋划,如果这次引不出徐乐,就一座座坞堡的打。直到把徐乐打出来为止。如果他始终不接招,那么就会失去人心,在河东筹不到粮征不到夫,结果也是一样。   胡闹!   民心算什么东西?打仗从来靠的是弓刀不是人心,若是人心有用,自己还能做金城之主?自家人风评什么样自己很清楚,但是那又如何?只要手里有刀,就不怕百姓不听话!突厥人难道就得人心?就能征到粮草?还不是一样可以控制局面。只不过前者为了救大郎,结社率放了绛州所有生口,徐乐最后也只是释放了大郎并没有释放结社率的伴当。   这事结社率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有不满。只不过是为了大局,把这种不满强行压下。做人要知道进退,既然自己前面得了那么大便宜,让各路诸侯都为自己付出了代价,那么现在就得把债还上。这种苦活累活自己不做也不成话,哪怕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捏着鼻子忍下先干了再说。   现在唯一期望的就是徐乐最好一头钻到埋伏里面,让自己亲手擒住出气,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表面上看扬武堡杀声震天,一副全力攻守得情景。实际上投入的骑兵始终没有超过一千。另外两千金城骑兵都埋伏在林中养精蓄锐,等着唐军大队人马往埋伏里钻。   除去自己本部三千人马外,还有执必部三千青狼骑以及阿史那部三千金狼骑以及刘武周麾下的一千甲骑。整整一万精锐骑兵布置了个大号口袋阵,只要唐军钻进来,不死也得脱层皮。只有朔方骑因为刚刚折了主帅,郭子和接管部队时日太短,还不能很好的指挥所以这次没有点他的将。   即便如此,这一万骑兵也可以看作是联军的精华所在,哪怕玄甲骑再如何能战,也不可能抗住这一击。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来,就不可能回得去。前者夏县大战的时候,自己也验过玄甲骑成色。虽然称得上顶尖精锐,但也没到不可战胜的地步。就以当下己方摆开的军阵来看,他们只要来就走不成!只求老天开眼把他们送到自己手上,也省了自家好多气力。   正在想着的当口,忽然远方传来几声鸣镝。这鸣镝声次第响起如同接力,薛举听到这动静,原本微合的二目陡然瞪圆,一激灵就坐起身来,朝身边亲随吩咐道:“披甲!”   这鸣镝声正是斥候发出的信号,意味着已经发现唐军踪迹。看来执必家那小狗还有些本事,居然能想出这么一条妙计。也难怪阿史那家看执必部不顺眼,叔侄两代皆非池中物,那还了得?能够威胁到阿史那部落霸主地位的势力,就注定死路一条。   身旁亲兵已经动作利落地为薛举披挂铠甲,薛举飞身上马亲手将铁盔戴好,随后将面覆向下一放。伴随着“咔哒”声响,薛举本来面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一张狰狞的修罗鬼面!此时远方已经尘头大起,不需要斥候也知道唐军主力正卷地而来。   薛举性如烈火焦躁狂暴,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是变得格外冷静。望着远方的滚滚征尘,薛举的心情变得平静如水,反倒是开始回忆起前尘往事。   薛家原本就是豪右出身,汉末之时在本地已经很有些名望。不过这种名望是靠着武艺杀伐闯出来的凶名,又没有立下过硬的军功,因此并不被朝廷主流所接受。等到天下归晋,庙堂沦为世家门阀的掌中物。自上而下的职位已经被世家瓜分个干净,就连世家内部都要分个等级,级别不同对应的职位天花板就不一样,谁能做什么官又能到达什么位置都是规定好的,像薛家这种豪族就只能在本地作威作福别想在仕途上有所追求。   这一情况直到胡骑南下之后才有所变化,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世家豪门的权势终究抵不过宝刀快马。铁蹄踏碎豪门体面,让天下回归到弱肉强食的状态。这时候谁的拳头大胳膊粗,自然就更容易出头。   薛家祖上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追随慕容氏绝代双骄,加入到鲜卑人那无敌的铁骑之中建立下不俗的武勋,也学会了慕容家赖以成名的骑兵战法。原本以为从此可以飞黄腾达,靠武勇成为人上人。没想到月满则亏,参合陂之战让慕容氏精锐尽丧,薛家几位有能祖先也尽数殒落于此。   侥幸逃生的薛家族人随后便开始了战败、逃亡、迁移之旅。等到金城落脚时,家族成员十不存一,所学的技艺也因为家族男丁接连死亡而失传。到了薛举这一代,饶是他竭尽所能搜罗整理,也只能把祖上从慕容家得来的战法恢复个六成。   从这一点看,自己其实很是佩服徐乐。他居然能把慕容氏的骑战法复苏,且应用得出神入化。想必其祖上也是和慕容氏有着深厚渊源,细算下来说不定还有些香火情分。只可惜如今彼此之间既为敌对又有死仇,这份旧情也就谈不到了。今日唐军大队人马赶到,徐乐必然身为先锋。等到捉住他之后,再以酷刑问出骑战法的全貌,也算是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昔日祖上追随鲜卑人建立功业,差一点就成就了家名跃身武功勋贵。自己靠着这骑战法追随突厥人,一定可以比祖宗走的更远,建立更为耀眼的功勋!   眼看唐军的战旗已经逐渐清晰,原本在扬武堡下虚张声势的己方骑兵已经开始按照约定仓皇而退。薛举手中马槊高举,鼓号声响声震九霄。大队人马自林中冲出,朝着唐军冲去。这还不算,四面八方鼓号声不绝于耳,但见无数旌旗忽然出现,随着旌旗、鼓号,预先布置好的伏兵化作一条条土龙,从不同方位张牙舞爪朝着唐军冲去!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归去来(二)   自地下传来的震动声如同滚雷,喊杀声鼓号声鸣镝响箭声震荡人的耳鼓。遮天蔽日的箭雨瓢泼般落下,打在精心锻造的铠甲、护臂小盾之上,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战马的哀鸣声,人的惨叫声间或响起,为这场骑兵大战拉开了序幕。   骑兵最为强大之处就是它的机动力,可以快速穿插、切割,完成战场的调度同时破坏敌人阵型。我军得手就可以趁机跟进扩大战果,如果不利也能迅速整合再投入下一次的战斗中去。是以大规模骑兵交锋首先要的就是战场够大,其次就是便于骑兵往来奔跑。   执必思力选择扬武堡为战场,也是从这个方面考虑。这里虽然有堡垒有坞堡,但是占地有限,不影响什么。在寨堡四周有树林有平地,都便于骑兵发挥作用。哪怕是密林这种环境不太方便骑兵驰骋,但是只要己方先控制这里杀出来,问题也就不大。   按照事先计划,伏兵从几个方向杀出,把唐军往中间挤压。一旦唐军失去了腾挪空间,骑兵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那么这一战联军就赢了大半。事情的发展也和执必思力想得差不多,当伏兵从不同方向冲出之后,唐军并没有选择迅速对着一个方向突击先断一指的常规处置,而是在一阵号角声鸣后,大军从容列阵!   人挨着人,马靠着马,骑兵的膝盖可以互相触碰,正是玄甲骑的拿手好戏:骑兵墙阵!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这次是整整八千骑兵组成的巨大墙阵。正面宽度四百米,前后排开二十行。这是当下唐军营中所有保持战力的玄甲骑成员,也是此次扬武堡唐军援兵的全部。   八千勇士组成了一道钢铁方阵,如同一座缓慢移动的城池,对着四面而来的土龙直接迎上!以强碰强,以攻对攻!   在他们正面的,正是执必部的青狼骑,而此番领兵出征的依旧是阿贤设执必落落。前者打了败仗之后,执必部死伤惨重,核心战斗力的青狼骑更是遭受重创。这三支青狼骑因为当时没有投入战场,所以保持着完整的建制和战斗力,也是执必部骑兵里面的精华所在。   大兵团作战不是小股部队厮杀,也不是比武较量。在刀来枪往飞矢漫天的大军阵中,个人的武勇作用并不明显。组织度、纪律性以及指挥官的能力,比一二人的武艺重要得多。所以执必落落并没有因为玄甲骑撞向自己而慌乱,依旧从容镇定发布军令。骑兵避开正面,从两翼进行迂回,同时手中的弓箭不停。   在见识过玄甲骑临敌变向的能力后,执必落落已经不考虑利用骑兵墙阵能够控制战场宽度有限这个缺点来对抗玄甲骑,而是老老实实完成自己的使命:拖!   三千人打不过八千人,青狼骑也不可能在一对一的厮杀里面战胜玄甲骑,也没这个必要,自己只要拖住他们就够了。虽然看上去联军是从不同方向杀来,彼此之间存在先后顺序。实际上以骑兵的速度和这个战场范围来说,这点时间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须臾之间大军就能赶到,到时候就还是一个包围态势。   再怎么精锐的部队也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会恐惧。你的装备再精良训练再出色,一旦陷入围困之中,身前身后都是敌人的各色兵刃,时刻要提防有人从背后或者侧面戳冷枪射冷箭。这种压力下,还有多少人能够保持战力?所以只要把玄甲骑围起来,自己就能赢!   执必落落也知道,今日如果真能歼灭玄甲骑,自己的寿命也就快到头了。阿史那部落不会允许一个这样的人长期活在草原上,不过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徐乐实在太可怕,每次出现都像是魔神一样,让突厥人的计划泡汤,让突厥的勇士陨落于沙场。此人不除,突厥大事难成日后说不定反倒是会被汉人所破!他已经抱定念头,哪怕自己死在阿史那手里,也要先把徐乐送入地狱。今日之战,自己必要拿出浑身解数,只求杀徐乐,灭玄甲!   至于以后的事情,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期望阿史那家族还有一点良心,看在自己豁出性命为草原除去心腹之患,自己也殒身疆场的情况下,不要再打压执必部。只要能让执必部维持当下的规模,数十年后一切都还有机会。至于眼下,就只想着消灭徐乐就好!   骑兵墙阵的最大问题,其实是速度并没有那么快。骑兵冲锋最恐怖之处,在于其高速奔跑冲击下发挥出来的巨大动能。但是八千人不是八百人,要维持阵型严整就必然要牺牲速度。这一来骑兵的冲击力势必大打折扣。执必落落相信,徐乐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今时今日这个战场上,这个短板足以成为玄甲骑的致命伤!   两个千人队分左右两翼形成钳形,正面一个千人队则抱定必死之心,以搏命的姿态撞向了玄甲骑的先锋!这也是此番骑战爆发后,第一次正式的碰撞!   这支千人队早在出征之前已经被告知,你们不会活着回去。今日之战不管胜负,你们都注定要死。你们的家眷都会被厚待,你们的财货也会被送回各自家人手中,只要有执必部存在,他们的生计就不会发生问题,日后更是会有大富贵。   谁要是侥幸逃回部落,也是要被处以斩刑,家眷也会被发配为奴。这种命令按说正常情况下不会传下来,也没法执行。但是执必落落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哪里还管那些?所有的骂名不满都由自己承担,最后用阿贤设的一条命赔给你们就是了!   在他的威压之下,这些青狼骑有再多怨念也只能咬牙执行。既已抱定必死之心,也就没了什么顾虑。玄甲骑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就是要我的命,我反正也活不成了,拉你下去陪葬也好!哪怕中枪挨刀,也努力拖住对手兵器再落马。后排的兵士不用考虑前排兵士死活,只管往前递兵刃就是了,最后排的士兵你就只管放箭!今天上来的就不是求活,而是舍命!   徐乐此刻已经明显感到了这支青狼骑的不同,也能明白他们的心思。不愧是执必部的核心战力,这份血性就值得所有武人佩服。不过佩服归佩服,杀人归杀人。老规矩,能够担任前锋的,都是军中武艺高强的健儿。身手反应都比普通士兵强出许多,不是说拼命就一定能威胁到他们,更不会让他们感觉到畏惧。   马槊盘旋、长矛刺突。众人以手中兵器迅速制造着杀戮。而勉强挤进玄甲阵列的青狼骑,面对的则是如雪刀锋!直刀挥舞反射日光,照得人两眼发花,刀锋过处人已落马,那些直刀舞动起来根本就没有人招架的空间,只能看着刀落到自己身上,竟然无力挣扎。   这支千人队的阵列远比玄甲骑单薄,前后就是四行而已。眼看着两支骑兵碰撞一处,正面的千人队纷纷落马,似乎玄甲骑马上就能粉碎军阵。可是就在这时,两侧钳形的牵制开始发挥作用。两个千人队从侧翼攻击变成了合击,开始向着中间挤压。手中武器去攻击面前骑兵的侧面。你一个人本事再大,也必然是擅长应对正面来袭的敌人,不会四面八方兼顾。左右两翼的攻击,不管是招架还是应对上,必然有难处。   然而就在这些骑兵出手的刹那,玄甲军阵陡然又一变。伴随着一阵阵胡笳声,但见两翼的骑兵拨转马头,从侧对对手变成了面对。这还不算,担任殿军的甲骑也自转身,将自己的马头马尾调换了位置。如此一来,玄甲骑就从一个单向墙阵,变成了一个面对四面的空心墙阵。   原本中间阵列的骑兵开始朝不同方向填充,随着战马跑动距离拉开,一个墙阵竟然变成了四个!左韩约、右宋宝,担任殿军的则是小六和李君羡两人。几个人每人麾下差不多都是两千人的队伍,墙阵也从之前的二十行变成了各自五行,而中间原本士兵立足的地方,现在就是个大空地。这就是骑兵的空心墙阵!   随着军阵变化,大家开始各自朝着面对方向开始催马突击,青狼骑乍逢巨变也是一愣,但是很快就恢复过来,呐喊着咆哮着向着面前玄甲骑冲去。兵刃碰撞火花四溅,喊杀声震动乾坤。刀枪剑戟互相戳刺,箭矢往来射击,面前的对手就是自己最大的仇人,全部气力都要用在他身上才行。   大声怒吼低声咆哮,兵器碰撞火星四溅。一名士兵刚刚把对手打落马下,还不等庆祝一下,自己就也挨了一记重击而落马。   战马互相碰撞,谁的速度也提不起来。青狼骑发现面前的玄甲骑就像是磁石,把自己牢牢吸附住。两军搅成了疙瘩,这时候想要退已经办不到。而玄甲骑就这么一点点的磨着面前对手,不紧不慢推进战线。战马每向前一步,便是若干条性命!   可也就在此时,金城的三千骑兵也到了。   同样的阵型,同样的霸气。在薛举统帅下,这支部队摆开属于自己的墙阵,朝着小六、李君羡所率殿军飞扑而去!   墙阵对墙阵!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归去来(三)   两道金属墙壁正面碰撞一处,战马哀嚎矛槊断折,成排的战士冲锋,成排的勇士落马。双方的军阵师出同源,阵法无优劣之分,战士则有强弱之别。这种就是纯粹的生死对决,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一对上就是生死决战。   自从玄甲骑成军以来,可以称得上百战百胜。过程中或许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挫折,但是在野战争锋这个环节,只要墙阵布置停当,就是有胜无败。但是今天,这支无敌劲旅第一次尝到了战败的滋味。   双方的骑兵速度差不都快,冲击动能相伯仲。然而兵力上,金城骑则比玄甲骑多了千把人。   同水平的两支军队正面碰撞,差一百人都可能左右胜负结果,更别说是三分之一的人数。即便抛开人数因素不谈,单以兵员素质论,玄甲骑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固然玄甲骑是徐乐精挑细选的精锐又是一手操练而来,但是在李渊有意掺沙子的情况下,兵力迅速扩充的同时,单兵素质下降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毕竟人数飞速增加,就意味着每一名士兵不可能都符合最核心精锐的标准。   其实这也没什么,当初徐家闾的庄客不也是一样?一群庄稼汉也没有什么过人天赋,在徐敢的训练下照样能成为纵横天下的精兵。关键还是在操练上。如果徐乐真的可以用几年时间训练他们,也可以让所有玄甲骑成员成为比当初徐家闾庄客战力更强水平更高的骑兵。说不定能从队伍里挖掘出更多的韩约、宋宝、小六……   可问题是李渊并没有给徐乐这个时间。虽然名义上徐乐是玄甲骑军主,也确实靠个人的勇武以及带兵能力获得士兵认可和支持对于部队的掌握能力始终强大。但是在训练时间上则少得可怜。不是有这样的任务就是有那样的差遣,没有多少时间安心训练士兵。很多操练任务都只能交给李世民或者其他军将完成。   这也是李渊有意为之,目的就是不让徐乐和士兵太过熟悉,免得日后部队变成只认主官不认朝廷的私人武装。不让徐乐长期训练,兵将之间的联系就弱,主官对于部队的控制能力自然就会下降,这就是李渊的如意算盘。   这个打算不能说不成功,不过万事都有代价。徐乐不能长期训练,这些兵士的战斗力自然就要打折扣。不过打仗从来是一件通过比较才能得出结论的事情,只要比对手强就够了,自身是否完美并不重要。以往的仗也是这么打赢的。对手不具备和这支精锐颉颃的能力,这种训练不足的弊病根本看不出来。   况且不论是军前变阵,还是一分为四这种演化手段,都是当世巅峰水平,谁又会觉得这么一支精锐居然还有短板?如果不是碰到金城骑,谁说这话肯定会被认为是危言耸听。只不过今日终于有一支水准相当阵型相若的队伍碰上,这种短板就暴露无遗。   担当墙阵前锋的,必然是全军精华所在。哪怕玄甲骑一分为四后,也是一样的布置。由于来之前就已经算到可能面对情况,列阵时候自然就把变阵后的需要考虑进去。当然,徐乐不会把全军精锐一分为四平摊开来,精锐最多武力最强的,还是徐乐本人所在的全军锋锐部分。但是李君羡这一路也并不弱。   光是徐家闾走出来的庄客就有将近二十人,还有十几个李世民锦衣家将出身的玄甲战士。其他的也是精挑细选的善战勇士,其阵容堪称顶尖,训练的时间以及对于阵法的熟悉程度都不弱。按说这种阵容的兵士冲上去,第一波对冲的话怎么也不会吃亏。然而事实却是,当两支队伍的第一排彼此冲撞之后,场面居然是四六开。损失较小的,竟然是金城骑!   一路跟着徐乐从徐家闾开始转战到此,甚至参与过之前瓦岗大战的老兵罗破五,李家锦衣家将出身,因膂力过人而被特意选入的李牛,还有曾经在军中演武时几次表演徒手夺槊技惊四座,连徐乐都要动容的虎将呼延铎。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勇士,也是玄甲骑的臂膀股肱。经历过无数次险恶阵仗,哪次都能死里逃生斩将立功。可就在这一轮对冲中,全都被对手刺落马下!   李君羡和小六都红了眼睛。小六由于是弓手被安排在了第三排,这也让他捡回一条命。不过眼看着乡亲一个个倒下,怒火瞬间摧毁了理智,连珠箭拼命射出,只看对方不停有人落马却也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不过眼前的敌人就好像是无穷无尽杀之不绝,自己射出的那些箭似乎是发挥了作用,又像是一个人都没射死,目光所及之处还是那么多的人,自己眼前的袍泽伙伴还是接二连三的倒下,眼看着对方的钢人铁马马上就要杀到自己面前。   小六心知,自己的长处在于弓箭,近战并不出色。一旦进入近战,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了。但是那又怎样?乐郎君早就说过,既为武人就要抱定必死之心。每一战都要当作生命里最后一场仗来打!只要痛快厮杀,纵死又有何妨?   手中的弓向旁一丢,伸手拔出直刀就待接战,可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已经从斜刺里冲到挡在小六面前,马上骑士手中马槊盘旋飞舞,眨眼间已经把数名金城骑打落马下。全军的颓势也因此稍稍得到一丝缓解!   来人正是这一路的主将李君羡!   他加入玄甲骑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经充分融入其中,把自己视为玄甲一份子,也认定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伙伴袍泽。何况乐郎君能够把统帅三军的重任给自己,这是多大的信任?可如今这些百战老卒一个个的倒下,这让自己怎么交待?若是小六再折了,自己就算侥幸不死,也没脸生在天地之间。   虽然乐郎君再三叮嘱过,那心法不可再用。但是此刻的李君羡已经顾不得了。几枚偷偷存下的秘药已经嚼碎吃下,配合着独门的运气之法,在最短时间内催生药力。五脏六腑都如同火焚刀搅般难受,但随着这种痛苦越来越强,自己四肢百骸奇经八脉内生出无穷之力,让自己的气力越来越强,同时杀性也越来越重。   本来墙阵强调的是阵型配合,这种极小的宽度下作战,个人武勇作用被严重限制。但是李君羡在药力秘法的加持下,人如同疯魔一般。每一击出手都有沛然之力,槊飞矛折直刀断裂,乃至金城骑身上的重甲具装,也扛不住他随手一抽。   随着药力发作,李君羡的神智已经逐渐模糊,嗜血的欲望被催发到极致,心里想的就只有一件事:杀人!   杀杀杀!所有挡在眼前的都要杀!   由于这门心法被改良过,倒是不至于让人不分敌我见人就杀。不过在确定对手是敌人后,手下也就不会留情。大槊盘舞如同风车,挡在面前的不管是谁,都要一路冲杀过去。见人是一槊,见马也是一槊!身旁左右刺过来的矛槊也不在那么重要,能够招架就招架,若是不便招架就只是身形偏移避开要害,任兵刃在自己甲胄上划过,只要不造成大的损害,不影响自己杀人就够了!   面前的人,槊锋范围内的人,都在攻击杀戮之内。马槊盘旋间,不知多少兵刃被打飞出去。随后就是一路戳刺扫砸肆意打杀。对手是谁,武艺如何都不重要,就是一个字:杀!杀不了人就被对手杀死,总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持续挥动武器厮杀到底,绝不能停下脚步。   两支墙阵互相碰撞挤压,战线变化最能说明问题。原本是金城骑的墙阵一路向前,玄甲墙阵则出现了明显的缺损第一道墙已经岌岌可危,一部分敌人已经开始突破第二、第三行列。而玄甲骑并没有很好的反制手段,也没能够还以颜色,就连维持己方阵线都做不到,整体上处于后退、补漏这么个状态。   但是随着李君羡的冲击,金城骑的墙阵被凿开了一个破损。就像是有人在这面铁墙上楔进去一根钉子,随后又用铁槌猛力敲击,把钉子往里面楔!肉眼可见的,这个破口虽然没有横向变宽,但是纵向上已经逐渐深入。   金城骑兵当然不会容忍这种事继续,伴随着一声怒吼,一团乌云飞速接近李君羡。黑甲黑马乌槊,识得这身装束以及兵器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人身份,正是金城之主,被称为金城霸王的勇将薛举!   金城骑的情况和玄甲骑接近,都是全军盛衰系于主帅一人,也都是因为主帅的神勇,让全军每次交战时,都有着巨大的信心,不管面对何等强敌都能抱有必胜信念,不顾一切地发起冲锋。也正因为如此,当有可以威胁到军团的强敌出现时,主将也就有义务将强敌解决。   李君羡表现如此抢眼,薛举自然不能坐视。   乌骓如风马槊如电,乌槊盘旋如龙,向着李君羡劈面打去。金城之主与已经逐渐疯魔的玄甲大将,终于碰撞一处!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归去来(四)   李君羡修炼的功法虽然不似宇文承基那般邪门,但也绝对是旁门左道之术的典范。不算妖人借此为恶做下的种种恶行,就说功法本身对于使用者的影响也是异常恶劣。人一旦陷入疯魔状态中,就不知道疲倦不知痛苦,只知道攻击杀戮。哪怕是李君羡这种改良过的功法本质上也还是一样。   在他运功状态下,一般的痛苦根本不会有反应。常人挨上刀枪总会觉得疼,被火烧伤知道躲。而他就是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会躲避,失去了最基本的趋利避害功能,换取强大的攻击力和杀伤力。实际上是牺牲自身安全,换来了虚假的威慑力。固然很容易杀人,自己也很容易死掉,所以真正的高手肯定是不会碰这种功夫,也不会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尤其是在乱军中,这种功法其实是弊大于利。   乱军厮杀不同于两人比武,生存能力远比攻击能力重要,毕竟只有保证活着,才能对敌人造成损害。人都死了其他什么都是白扯。而李君羡这门功法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一旦进入疯魔状态,其实自身防护力大为削弱,等于是牺牲生存能力换取了短时间的杀伤力。   当日法明用若干这种狂徒作为先锋,对付缺乏训练的州郡兵尚可,遇到真正的正规军长枪大戟强弓硬弩,一下子就被打崩,就是这么个原因。李君羡虽然是有所改进,本质上还是一样。如果就让他自己这么杀,其他人不能及时跟进,很快也会陨落于乱军中。   换做其他部队,肯定用这种方法对付李君羡,但是这种战法保险是保险,就是不够威风,和金城骑的气质并不符合。薛举之所以选择亲自出马,就是要用金城骑的方式解决问题!主帅放弃指挥,亲手格杀对方斗将。这放到其他军伍肯定会被骂得体无完肤,但是在金城骑这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认为就该如此。   这样一来,反倒是让李君羡功法得弊病没那么突出。薛举等于是弃长用短,选择了最有利于李君羡的打法,来解决这一次厮杀,反倒是把自己置身危险中。要知道陷入疯魔的五娘子,那是连瓦岗五虎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狠人。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拥有格杀任意一名虎将的能力。哪怕是秦叔宝,这时候都不会选择和他硬碰,得等到他这股药劲过去再说。   然而薛举并没有考虑这些,而是迎着李君羡冲上来,二话不说盘槊便打!   这时候的李君羡正值药力最强的状态,不管气力还是速度乃至杀性,都到达了巅峰。两眼充血嘶吼连连,看到谁都想杀,哪还管你霸王不霸王?眼看槊来手中马槊自下而上,迎着薛举的马槊就架了上去,随后就是一声闷响。   砰!   这一声响动,声音其实并不算响亮,尤其是在当下这种环境中更是不明显。然而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骑兵只觉得胸膛一阵发闷,眼前发黑头晕目眩直欲作呕。单凭这响声和反应,就可知这一击的力道是何等惊人。   李君羡胯下战马发出一声悲鸣,李君羡整个人也有了一丝迟钝。按说他现在这个状态,就算是真被刀枪戳几个透明窟窿,也是毫无知觉依旧挥舞兵器。但是他在这一击之下,竟然停了那么一停,然后才挥舞起马槊继续攻击。虽然说这个停顿的过程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于他此刻的状态而言,绝对不正常。   而随着薛举的出现,金城骑的军阵也开始变化。毕竟彼此之间靠那么近,谁都没法从容施展武艺。原本密集的墙阵,开始左右分散,以薛举、李君羡所处的位置为中心开始分割,从一面墙变成了两面。分开的骑兵继续以墙阵压向玄甲骑,没人去看主帅的胜负。   在这些金城骑兵心中,自己的主将就是无敌的存在,和他交手的人必死无疑,自己根本没必要看,看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放开手脚杀人才对。从金城骑兵的阵型变化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训练也绝非泛泛。   不过眼下不管是薛举还是李君羡,都顾不上这些了。李君羡已经陷入疯魔,而薛举一旦和人单挑,也就不管不顾先打了再说。眼看李君羡接住自己一槊,口内一声怒喝大槊当胸直刺,对着李君羡便是一搠!   荒草坡之战的时候,薛举虽然酒醉不能出战,但是神智还算清醒,能够记得清徐乐样貌和打扮,自然知道眼前对手并非自己的对手。并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气力,随手打发了然后去寻正主才是。   他这一搠就准备结果了李君羡,可是陷入疯魔的五娘子,又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不闪不避而是以手中大槊直刺薛举面门,竟然是一路同归于尽的打法!   薛觉“咦”了一声,大槊连忙中途变招,自下而上向下压,以一记盖字诀,用自己的槊去压李君羡的槊。两人战马依旧对冲而行,因此这招数变化就在须臾之间完成。薛举神力惊人,大槊一盖一压已经把李君羡的槊压到了自己大槊下面,随后自然地一记怪蟒出洞,大槊再次刺向李君羡小腹!   以两人现在的距离,李君羡正常反应也就是抽槊招架,然后两马错蹬再行变化。可是万没想到,李君羡竟然还是不闪不避,根本不理会薛举的槊,而是趁势大槊向下猛戳薛举的马头!   “这人莫非是个疯子?”薛举万没想到李君羡如此应对,心中既惊且怒!要说亡命徒他见得多了,以命换命的打法也不稀罕。但是最多也就是同归于尽,拼着自己死也要拉对手陪葬。大家一命换一命。用自己的命换对手的坐骑,这种亏本买卖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做,也没人会用这种打法换。饶是薛举久经战阵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登时是惊怒交加,被迫盘槊变招把李君羡这一槊荡出去。   虽然这笔买卖看上去是薛举稳赚,但问题是薛举的目标可不是李君羡而是徐乐。被李君羡打死自己的宝贝坐骑,拿什么和徐乐打?就算是自己有备用马,更换起来也难免耽误时间。更别说备用马的体力、脚力以及和自己配合的默契度,都不能和乌骓相比。用这么匹宝马去换一个玄甲军将,自己才没那么笨!   这时候两人已经错蹬,李君羡单臂回环反身就是一槊对着薛举抽过去。薛举的大槊原本也打算挥出,但是有了前者的经验这次长了记性引而不发,直到李君羡一槊抽过来才将大槊向外一封,口内断喝一声:“撒手!”   闷响再次传出,李君羡身形在马上左右摇晃了两下才自站定,胯下战马恢恢怪叫,而李君羡的动作明显又有了一丝的呆滞。这回并没有逃出薛举的眼睛,他的脑筋一转,心中已经有了个念头。当两人再次圈马回身交战时,薛举大槊已经舞动起来,转的如同纺车一般,不容李君羡再和自己兑命,而是劈头盖脸将槊抽将过去!   若是李君羡神智清醒,就能认出来,这一路槊法正是徐乐也喜欢用的乱劈风!目的就是逼迫对手从攻转守,打乱对方的进攻节奏。前者徐乐把薛仁杲打得心浮气躁,冒险使出锁枪法,也是这路槊法的功劳。   薛举的出手速度并不比徐乐慢,每一击也是力道惊人。哪怕李君羡神智迷乱,只要能听到这破空声,也就知道该招架。再说薛举这时候单手舞槊全力抽打,大槊的速度和攻击范围都大得吓人。如果李君羡还是不管不顾只是向前递兵器,不等他刺中薛举自己就先被打落马下。   是以他也只能舞动大槊护住周身,硬接薛举的槊。按说乱劈风也不是没有破解方法,只要你的气力足够大,把对方的槊磕飞出去,或者震得对手力不能支,这槊法也就废了。可是李君羡纵然双手持槊格挡薛举的单手槊,也是占不到丝毫便宜。只见薛举的大槊如同冰雹般兜头落下,李君羡双手持槊招架,却是越来越狼狈,而且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动作间的迟缓已经非常明显,不需要特别高明的武艺或者眼力也能看出来李君羡的不对劲。   一个正常的武人不管武艺高低,动作都应该是连贯的,速度快慢上有差别,方向应对可能不正确,但是绝不会像李君羡这样有明显的迟缓破绽。看上去他似乎不能有效支配自己的躯体,动作做得也不是出自本心。这种人别说和薛举这种猛将交战,就是和寻常武将动手也是必死。   这种破绽薛举自然看在眼里,可是自己几次准备一击结果他的时候,对手却能在生死一瞬间避开致命之处。导致自己只能在他身上制造几个伤口却一时不能结果性命。不过他这种躲避无法持久,自己只要再快一些,就能结果了他!   眼看薛举大槊舞动如飞,似乎下一击就能把李君羡打落马下,可就在此时,李君羡的脚力前蹄一软竟然跪倒在地,李君羡全无防范之下,竟然被生生掼下马来!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归去来(五)   战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马失前蹄,主要还是薛举的力气实在太大,而且他的槊每一击都有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之势,李君羡现在这种状态又不懂得用巧招化解。完全是单纯的以力斗力硬接硬架,结果就是薛举的力道全由他和自己的马吃了下来。   李君羡自己或许还勉强撑得住,但是他的坐骑并没有秘药激发潜能,也没有功法加持,在接二连三的巨力侵袭下终究是承受不住。要说战场上马失前蹄,相当于送掉半条命。可是此时反倒是机缘巧合,让李君羡暂时保住性命。   本来薛举志在必得的一击,因为李君羡马匹软倒一下子失去了目标,这一槊打了个空。不过李君羡这时候也不好受,人从马上惯出去,一口气滚出十几步开外。连盔带甲胄这一摔,人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一时间挣扎不起来。薛举又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双足点蹬战马前冲,朝着李君羡冲过去,单手擎槊向前一递,就准备把李君羡刺个透心凉。   然而就在这时,薛举耳后一道劲风忽至。这股风来得既快又狠,若是不管不顾的话,自己的命肯定也保不住。无奈之下薛举只能向旁边带马同时回身舞槊。只听一声金铁交鸣,薛举只觉得槊锋上微微一沉,一支狼牙箭就已经被他拨了出去。   别小看就是这么一箭一缓,对于疆场来说,就是生死之别。薛举被这一箭阻挡,顾不上追杀李君羡,随后就也放弃了杀李君羡的念头。比起即将到来的对手,十个李君羡也没什么要紧,生死就随他去吧,自己根本不在乎。   开弓放箭逼退自己救下李君羡性命的,正是自己发誓要食肉寝皮的徐乐!只见一身玄甲头罩怒目金刚面覆的武人,一手持弓一手搭箭,正朝自己冲来,一边冲一边接连开弓放箭!   大将神射岂是等闲?虽然徐乐平日不怎么展露箭术,但是这并不意味他射术平庸。恰恰相反,昔日执必部射雕手,就是死在徐乐箭下。他之所以不射箭,不是因为箭术不济,只是不想用这种武器杀伤人命。大多数时候他更喜欢以武艺结果对手而不是箭术,再说快马大槊给人的印象远比远距离狙杀来得深刻。   自己既为玄甲军主,就得为部下考虑。如果他们的主帅是个只会远程狙杀的人,就不该统帅突骑兵。玄甲骑要给对手足够的压迫感,那么他们的主帅就得以身作则。是以他平日里基本是不动弓箭,但是只要拿出来就足以让所有人胆寒!   即便是以薛举的手段,在徐乐的连珠箭面前,都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如果始终保持这种距离进行动动射击,薛举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成功拨打所有雕翎不至于被箭簇所伤。两腿猛夹马腹,乌骓马如闪电般冲向徐乐,手中大槊舞得风雨不透,口内更是大喝道:“徐乐小儿休走!有种的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薛举此举看似莽撞,实则也有自己的打算。从表面看,如果徐乐和薛举交锋,对于两支军队来说没有太多影响,都是自己的主将扔下队伍和对方主将决斗,大家还是在一条水平线上,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联军不止有一个统帅,玄甲骑则只有一个徐乐。   现在玄甲骑已经和各路兵马都开始交战,执必部、恒安甲骑、金狼骑,已经从不同方向和玄甲骑展开厮杀。数万骑兵的绞杀战,场面何等宏大?哪怕是以薛举的眼力,也没法判断当下局势胜负如何。双方的战旗往来移动互有进退,没法说谁占优或是谁处于下风。不过薛举很清楚一点,那就是玄甲骑和自己的金城骑类似,大半战力都在主将身上。自己只要绊住徐乐,玄甲骑必然指挥不灵,于己方而言自然是有利。   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道理自己明白对方肯定也懂,如果一味避战,自己想要抓住他怕是也不容易。好在徐乐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眼看薛举朝自己冲来,徐乐连放三箭之后,便将雕弓挂起自得胜钩摘下大槊,迎着薛举就冲了过去!你要战我便战,绝不会避战而走!   徐乐并非莽夫,也不是为了赌斗胜负不顾一切的妄人。他有自己的打算,就当下而言,自己抵住薛举不至于影响大局胜负。若是能趁机斩杀了他,反倒是对未来的局面大为有利。再说李君羡现在还没起来,自己要是走了,谁来救他?   说来也多亏了金城骑悍勇但缺乏谋略的行事作风,如果面对的是其他军伍,李君羡早已经死了。正常情况下主将和人厮杀,身旁肯定有卫队扈从。一见敌将落马或擒或杀绝不耽搁,李君羡都没机会站起来就成了无头鬼。   可是薛举为人狂妄,自己和人交手的时候最讨厌别人帮忙。金城骑又是一支豪迈有余严谨不足的军伍,对于薛举有着盲目的信心,认定自家主帅永远不会输,是以薛举和人交战身边没什么人随扈。也正是靠着这个便宜,李君羡的头暂时还算安全。不过这种状态无法保证,还是得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好在这个人是现成的。小六已经带着几名玄甲军将从两翼冲向李君羡所在,准备把人救下。薛举对此倒也不进行阻止,而是一心朝着自己冲。看来是非得和自己见个高低,那也好,就让自己看看,金城霸王到底有几斤几两!   马槊高高举起,劈头便抽下去。对方的槊却也是如此施展,双方的第一击都选择了抽,而不是惯用的搠。就说明两人都对于自己的膂力有着足够信心,希望通过力量取胜。同时也是对对手的一种挑衅,看看自家对头是否有胆量接受挑战。   两条槊几乎同时朝着对方头顶落下,徐乐仿佛根本没看到薛举的槊砸过来,就是这么保持速度不变。薛举因为之前李君羡的打法,对于玄甲骑战法有点摸不清头脑。不知道是不是这支队伍盛产亡命徒,眼看徐乐也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同归于尽,只好再次把槊撤回,就像之前对付李君羡一样,以海底捞月的架势招架徐乐的大槊。   闷响再次传来!   这次的闷响比之前薛举李君羡大槊碰撞时更小,但是穿透性更强!前者还只是附近的人有所感应,这次伴随着两条槊相交,就连金城骑的后军以及小六等人都觉得一阵难受,耳朵里仿佛进了什么东西嗡嗡作响头昏脑胀。   有人茫然地四下看寻找声音来源,若非知根知底,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怪声的来处,居然是两员上将的大槊碰撞。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伴随着这一记碰撞,徐乐心里已经给薛举打出了评价。此人膂力,竟然还在宇文承基之上!金城霸王名不虚传!   原本以为天下间神力之最莫过于承基,可是方才这一击薛举仓促回槊格挡,传来的力量竟然不逊色于自己甚至犹有过之,就算宇文承基全胜之时也做不到这点。这位金城霸王确实有点手段,也确实有傲视天下的本钱。   只可惜这样的人这么一身本事,却甘心为突厥人当走狗。真是对不起自己这一身绝学!这等人本领越大危害越大,必须把他除去。否则日后谁还是他对手?   徐乐心里想着手中大槊并不怠慢,抽、打、戳、刺,眨眼之间几度变招换式。而薛举的大槊也自一一应对将徐乐的攻击全部化解。两位当世顶尖斗将的厮杀,还是以试探为主。徐乐固然是不想冒险,薛举也是一改往日火爆脾性,打得格外保守。这固然有他沙场经验的影响,也是因为他现在占据主动。要急也是徐乐急自己不急,犯不上拼命。自然是万事求稳,能多拖延点时间也是好的。   而且刚才那一击也让薛举暗自心惊,徐乐能够擒住仁杲,已经让自己确信其手段高明。但是没想到居然强悍到这种地步,那一槊之力实在是生平仅见,这等人物绝不可等闲视之!   两人因为那一槊的碰撞,对彼此都充满了戒备,又都不急着结束战斗,因此打得就很是稳健。二马盘桓大槊挥舞,一时间只见槊影重重,却是看不清彼此的招数。两人出手速度快得吓人,掌中兵刃却不曾有一次碰撞。一时间只有破空声响,并无金铁交鸣。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徐乐不得不承认一点,宇文承基并非自己人生路上最强的对手,一山还有一山高,面前的薛举,其战力竟然还在承基之上!自己和金城霸王的较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一千零九十章 归去来(六)   柏璧军寨内。   大军出征后的柏璧,戒备依旧森严。此番出战的主要是玄甲骑,其他部队依旧保持原地没动。由于主力出征,军营之中略显空虚,所以守卫反倒是更加严密。军中不但严禁随便走动,也不准交头接耳,整个军营都分外安静肃杀。只有帐篷内,才可以小声嘀咕两句。   徐乐的军帐内,步离、杨思正在说着悄悄话。两人都知道军中规矩,因此不敢大声喧哗。好在徐乐的军帐本来就和普通军帐不一样,即便是凶神恶煞一般的执法官,也不会头铁到来这里找麻烦。是以步离、杨思只要不出大格也没什么事情。   杨思自从送信之后就在军营中居住,有徐乐的关照安排她一个人倒是不难,何况还有个步离作伴。日常她们两人自有军帐,不过今日玄甲骑大军出征,徐乐为防万一还是把杨思临时安排到自己帐中休息。这也不是他多心,实在是李家的事情太难说。搜检长安城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谁也不敢保证军中不会再来一次,自然是小心无大错。   步离留在她身边半是保护,半是没办法。她的武艺并不适合大军团交锋,尤其是这次扬武堡之战很可能是海量骑兵交锋,长矛马槊直刀弓弩,步离的匕首根本递不出去,也没法威胁到满身重甲的士兵。不管她怎么不满,都只能留在这保护杨思。   杨思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心思缜密性情也比较沉稳,不管有再多的心思,都可以装作无事发生。步离则是个存不住心事的,从徐乐出发后就坐立不安,在军帐里走来走去,最后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乐郎君这次也太大意了。”   杨思知道步离不爱说话,现在不光自言自语还说那么多字,就足以证明其焦虑程度。只好把步离拉到身边小声安抚。   “乐郎君手段你是知道的,神勇无敌无人可挡,玄甲骑又是天下第一强兵,又有什么可怕的?突厥人能用的手段,乐郎君肯定也都想到了。既然是有所准备,肯定就不会吃亏。你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有什么可担心的?更谈不到大意啊。乐郎君那人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可我们都知道,他的心思缜密,绝不会犯骄兵之过。你不用害怕的。”   其实和步离说话是件很费劲的事情,小狼女不怎么喜欢开口,说几个字你还得去猜是什么意思。而且对人的戒备心很重,一般人根本没法接近她。就算偶尔说几句话,也得先要猜她要说什么,再想自己该怎么说她才能听懂,其间的费力程度可想而知。也就是韩大娘这种如同母亲一般的人物还能跟她有的聊,再就是杨思。   两人在江都的时候就投缘,小狼女面对杨思时候根本起不了戒备之心,也愿意同她讲话。乃至只有两人的时候,小狼女的话也比平日多些。当然所谓的多,也就是相对自己往日而言。好在杨思冰雪聪明而且和步离堪称知己,步离只要说几个字,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步离这时候皱着眉头垮着小脸,又说了一句:“阿史那很厉害。”   “我知道金狼骑厉害。便是父……父皇在世之时,也称阿史那部落始终是大隋头号大敌。若是昔日辽东征伐顺利,便要以百万军出征塞上将突厥一鼓荡平。还说要是等到阿史那一统草原,率领百万胡骑南下之时,就是华夏的又一场灾祸。父皇这个人素来很少夸人,尤其是对草原各部头领,更是多有贬损。唯独说到阿史那的时候,是真的把他们当作对手。也说草原苦寒之地易出悍勇之辈,是以临阵之时根本不畏死不惧敌。这等兵马本就是难以对付,再加上阿史那的谋略,就更是让人无法招架。就是父皇当日也差点吃了大亏。”   “乐郎君也危险。”   “乐郎君其实从没小看过结社率,也不是认为玄甲骑可以永远无敌下去。只不过这一战他避不开啊。若是他不出战,所有的苦心都白费了,那些百姓也要遭殃。乐郎君宁可自己有危险,也是要把百姓救出来,这份用心你也是知道的。”   步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会死人。”   杨思心知步离很多时候对于事物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她如果说会死人,就证明可能真的是一场大危机摆在那。绝不是正常的沙场损失那么简单,很可能就是真的会死人,而且死很多人……   她的心也提了起来,不过还得安抚着步离:“乐郎君既然思虑周详才出兵,肯定会有所防范。阿史那的埋伏他肯定会想到办法应对。”   “就怕不是埋伏。”步离忽然说道,随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思:“乐郎君,有危险!”   战场的形式一如步离的预料,最可怕的并不是埋伏,而是堂兵正阵一力降十会!由于之前的胜利,让大多数人心里都认定,突厥人不具备和玄甲骑正面颉颃的实力,最大的可能就是布置陷阱设伏兵。乃至长孙无忌、屈突通这种持保守态度的人,其实也是这个想法。扬武堡最大的危机,应该就是突厥伏兵或是陷阱。比如切断大军归路,或者伏兵四起什么的。这种危险是危险,但是还不至于致命,最坏的结果就是打败仗,但是部队还是能安全撤下来。   毕竟玄甲骑都是骑兵,见势不好掉头就跑的本事是有的。真到那时候就直接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总不至于看到伏兵还傻傻的等。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阿史那狡黠如狐的前提是凶猛如虎,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条件,单纯的狡黠或是智谋,又能有多大用处?又怎么可能打下这么大一片家当?   唐军考虑到的问题,阿史那部落自然也考虑到了。所以他们扬武堡之战固然设了伏兵,但是兵力总数并没有太多,至少没多到不易调度的地步。单纯从兵力对比看,一万对八千,突厥人占据些许人数优势但是不明显。可是从兵员素质看,这次出动的都是精锐,是实打实的全军精华所在。   这年月的部队组织度不高,很多时候不能只看人数判断战斗力。像是突厥这种举族为兵的,你要看人数可能往往是十万二十万控弦之士。但是这里面实打实的战兵有多少,精锐又有多少,可就是另一回事。有些时候这种十万众的部落核心兵力就那么几千人,遇到三五万正规军机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唯有真正的精兵,才是部队战斗力的保障。   如果这一万人被消灭掉,联军纸面上十几万的兵力还在,但是战斗力就要下滑好几个档次。唐军也是一样,如果玄甲骑被打掉,那么剩下的几万兵虽然也是大唐精兵,可是战斗力就没法保障,河东之战也打不下去。   结社率这次也算是拿出了血本,集中各军主力和唐军打精锐决战,目的就是要通过这种战法给唐军重创,同时给自己的部下树立信心提振士气!也是给河东百姓的警告:你们的靠山指望不上!   这种战役一打起来,伏兵的作用其实很小,主要还是硬实力的拼杀。饶是徐乐事先想到会遭遇埋伏,也不曾料到对方竟然拿出了血本,更不曾想到这一战会如此艰难!   箭簇如雨往来抛射,韩约手中高举大盾神荼硬顶着对方射来的箭矢,率领兵马拼命维持着阵型前冲。也就是玄甲骑,换做其他骑兵部队,多半没有这个本事,能硬顶着阿史那金狼骑的箭雨继续冲锋,而且把距离越拉越近。   不同于一般游牧民族的软弓轻箭,阿史那部所用的骑弓和大隋正规骑兵用的骑弓没有任何区别,箭簇也是一摸一样。这种装备水平在草原上简直可以称为奢靡,再富裕的大汗也很难用汉家朝廷经制官兵的武器来武装自己那么多部下。   这也是阿史那部落多年来苦心孤诣经营,在中原广布暗子秘密走私贸易的收益所在。这些骑兵对于具装骑兵一样具有威胁,哪怕是精锐甲骑被这种力道的乱箭覆盖几轮往往也会濒临崩溃。   玄甲骑这时候便显示出顶级战力的不俗之处,大军阵型不散前进势头不变,而且位于后排的骑兵还能够同样以弓箭还以颜色。随着箭矢对射,两军都不时有人落马。不过两支骑兵对于这种伤亡根本都已经不在意,而是紧盯着眼前对手,眼看彼此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前排的士兵同时举起了长兵随后朝着对手猛力戳刺!   以冲锋对冲锋!呐喊声惨叫声不停响起,但是两军前锋都没有丝毫动摇,而是紧握着兵器戳刺,冲击,至死方休!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归去来(七)   金狼骑不比金城骑,并没有墙式冲锋这种本事。虽然薛举是突厥人的走卒,但是也不会把自家压箱底的绝活传授出去。再说战法也要和军队相适应,墙式冲锋对于士兵的组织度和纪律性都有极强的要求,后者突厥人倒是不缺,但是前者就有点麻烦。即便是金狼骑这种草原王牌,其组织度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能和中原汉家文明的甲骑相比,薛举就算真的把墙式冲锋教出去也没用。   不过这并不意味金狼骑战斗力就不如玄甲骑。阿史那部落能够威压草原,手上自然有过硬的本事。金狼骑的战斗力比起其他各部狼骑都要高出至少两个档位,又怎会是等闲之辈?不光是选拔的时候严格训练的时候残酷,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是一群嗜血残暴的人形凶兽。草原战争的时候,往往是金狼骑一出现,对方就先乱了手脚。就是因为这支军队恶名在外,等闲没人敢招惹。   他们不懂墙式冲锋,却也不需要懂。他们有自己的交战方式方法,效果未必就逊色于玄甲墙阵。这些突厥士兵彼此之间的距离比正常的骑兵还要大,导致他们控制的战场距离差不多是玄甲骑的三倍以上。士兵们嗷嗷叫着向着玄甲骑发起冲锋,面对如墙而进的钢铁武士以及闪烁着金属光芒的锋刃没有丝毫惧色。   平日的残酷对待以及压抑管理,就是为了积累人的兽性拿到战场上释放。一闻到血腥味,这些金狼骑就真的变成了人狼一样的怪物。他们渴望杀戮渴望饮血甚至渴望痛苦和死亡。敌人的武器对自己造成的损伤还不如平日操练时,军将对自己的惩罚来得严重,又有什么可怕的?是以所有人都在拼命催动坐骑,都在向前递出兵刃,只想着纵情施展肆意屠戮。   他们之所以把队列拉宽,不光是为了控制战场的横截面,更是为了便于自己施展武艺。如果说墙式冲锋是依靠组织、训练用集群的力量对抗个人,那么金狼骑就正好反过来。他们是最优秀的战士,而不是需要团队配合才能杀人的农夫。不需要依靠其他人协助,而是要尽情发挥自己的本事,要依靠个体的力量战胜群体。   兵器往来矛槊互刺,第一时间就不知道有多少长矛折断,又有多少长槊刺入对手体内再也拔不出来。这些金狼骑士并不像玄甲骑以往遇到的对手那样,在密集的长兵面前手足无措。相反他们或是能够冷静地施展武艺格挡招架,或是义无反顾地把兵器往前递。拼着自己丧命当场,也要带走一名对手的性命。还有的眼看躲避不开,就把手里的兵器朝玄甲骑掷出,随后伸手抓住玄甲将士手中的枪杆!在长矛刺穿身躯的刹那,也拉着长矛往下倒。要么就把玄甲军士拖下马,要么就把兵器给夺了去。   而位于两翼的金狼骑由于避开了玄甲骑正面锋芒,就可以从两侧发起攻击。以长矛大槊从侧翼向玄甲军将身上戳刺。借着战马高速的冲击力和自家的膂力,哪怕玄甲军汉满身披挂,往往也挡不住矛槊一击!   金属刺穿血肉之躯,人、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攻击的目标都不仅限于人,也包括敌手的坐骑。不少战马也被兵器刺中,哀鸣着栽倒在地,随后就被同类的铁蹄踏为肉泥。   互相之间都没有怜悯之意,也不会因为杀戮的目标是自己的同类而有丝毫犹豫。金狼骑兵士展现出充分的冷漠,既不在乎对方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身旁人落马,或是自己的肚子被玄甲士兵武器刺穿都没有丝毫影响,依旧面不改色继续向前刺出兵器。一边打着一边后方还要往前面射箭,哪怕是误伤也在所不惜。   随着两方距离接近,长兵逐渐不如短兵方便施展。韩约手中的大槊已经被一名金狼骑将以性命为代价夺了去。在他旁边的一名金狼骑看到便宜想要趁机斩杀韩约,却不想小门神手臂一抖,伴随着一阵铁链声响,小盾郁垒已经脱手飞出,盾牌上郁垒神像口中吐出的铁制獠牙,正中这名不知死活的金狼骑面门。在一声惨叫中,这名金狼骑兵捂着已经变成两个血窟窿的眼睛跌落马下。   而韩约这边手臂发力小盾已经落回手上,大盾神荼握在右手格挡敌方兵器,小盾郁垒则靠着铁链子加持,方圆一丈之内都是自己攻击范围。随着双方距离缩短,韩约这大小盾牌组合的威力也逐渐体现。   可就在他将第四名金狼骑击落马下之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一名全副武装的金狼骑将已经咆哮着冲向自己。这名骑将的身躯同样高大魁梧,身上裹着铁甲,头上戴得却是一顶造型诡异的牛角盔。饶是韩约经过大小战阵无数,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怪异的头盔。   军将手中持着短矛朝自己冲来,堪堪距离接近时手猛地一挥,短矛化作一道流光,对着自家面门而来。   好个韩约身手也自了得,面对这一手投矛,也能及时以大盾遮护。只听一声闷响,韩约只觉得手腕处微微一麻,心中暗自佩服,这怪模怪样的突厥军将倒是有些气力。可是就在他刚刚移开盾牌准备用郁垒反击时,这名突厥军将已经冲到了面前,而在他手中此时已经多了一对马战铜锤。借着战马的冲击力,来将手中铜锤挥舞在空中带起一股劲风,朝着自己面门狠命砸下!   一声金铁交鸣!   韩约眼疾手快,以手中大盾及时挡住这一击,但是也震得膀臂发麻。这如同天神一般的汉子,在膂力上罕逢敌手。但是今日这位突厥军将显然也是少有的力士,一锤之力震得韩约在马上都忍不住微微摇晃。而这还不算完。   随着两马错蹬,那名军将回身挥臂,另一柄铜锤已经挂定风声砸向韩约后脑。韩约这时候来不及回盾招架,只能用小盾郁垒挥出格挡。   又是一声脆响!在这声响动中还夹杂着一丝奇怪且令人牙酸的金属折断声。韩约只觉得虎口发热胸膛发闷,手臂更是又酸又痛,一时间竟然用不上力。定睛看去,竟然发现郁垒神像那两支獠牙,只剩了一支半。神像左侧那一尺长的铁獠牙,在刚才这一击中,竟然被对方的铜锤生生打断!现在只剩下了四寸不到。   这是何等神力?这是何等的猛士!   韩约心知,这人若是冲入玄甲墙阵中,不知要造成多少杀伤。急忙圈马回身,对着那人便追,从原本的墙阵中脱离出来。可是就在这时,在他一左一右各有一名军将飞马而至,左右包夹韩约。而那个持铜锤的军将一连打翻数名玄甲军汉后,圈马回身也对着韩约冲来。在他冲锋之时,甚至能听到从他喉咙中发出的阵阵冷笑声。   中计了!   韩约知道,自己落入了突厥人的陷阱。这人就是故意引诱自己离开军阵,目的就是制造一个以多打少围杀自己。这三人恐怕都不是什么普通军将,即便以自己的本事,同时对付三个高手也有些吃力。不过身为武人,战死沙场是自己的理想归宿,又有什么可怕的?既然要战,那就战个痛快!   战马疾驰依旧冲向那持铜锤的汉子,这时候韩约也发现那人持锤的姿势很有些别扭,随即就明白过来。方才那连环两锤,自己固然难受,对方也舒服不到哪里去。现在彼此的手臂都因为用力太过而发力不便,这锤自然就拿得古怪。   若是一对一,其实也没什么,但是现在是三对一。对方哪怕锤施展不开也没关系,反倒是自己还要应付两个勇士,这就有些难办。   韩约所不知道的是,现在围攻他的,并不是寻常突厥军将,而是这三千金狼骑的统帅,三位金狼骑千夫长!   别看千夫长这个职位在突厥这种举族皆兵的体制下,只能算是中底层军将,或者只能算小贵人。金狼骑的可是另当别论。在阿史那家族内部,金狼骑的军官一律是降级使用,其他军队的万夫长,到了金狼骑能否当上千夫长都难说。三十位千夫长个个都是身手高明的勇士悍将,随便把一个放到外面,都是各部争抢的勇士。现如今三名这样的人物围攻一人,对于这些千夫长来说,韩约就已经是个死人。   而离开韩约的指挥之后,玄甲骑的行动也难免有片刻的停顿。而对此早有预案的金狼骑,则在百夫长带领下,争先恐后冲入墙阵之中!   这就是执必落落为结社率提供的战术,以点破面以乱胜治,既然玄甲骑善于集群作战,我们就充分发挥个人勇武。猎杀他的主将破坏他的指挥,看看这墙阵还有什么作用?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归去来(八)   徐乐的玄甲骑不可能像摊兵一样平均分配给各方面,联军也不可能是每一路都平均分配战力。在几路围攻队伍中,人数最少战斗力最弱的,无疑是恒安甲骑。   曾经坐镇云中硬抗突厥,常年担任抵抗外侮尖兵任务的恒安甲骑,乃是连草原各位汗王提起都皱眉的存在。刘武周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提起来,也是能让不少人咬牙切齿或是心里忌惮的存在。现如今居然沦落到各部联军垫底的位置,说出来难免让人伤心,但是形式如此没有办法。   在刘武周归顺突厥之后,地盘、兵力、钱粮迅速扩充的同时,人心也在飞速离散。尉迟恭降唐,更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要知道恒安甲骑本来就是那种以兄弟义气为手段聚拢人心,内部抱团一致对外的小团体。这种团体不讲什么大是大非,但是一定要讲个手足情分,也要有个说出去好听的名分用来装点。   过去恒安甲骑的装点就是抗击胡虏为国杀贼。不管自己做多少混帐事,都可以用这个名分当作盾牌护身。杀人放火抢掠财物,都可以说是为了对抗异族没办法。你不让我抢不让我杀,等到突厥人来了一样要被杀被抢。横竖都是死,死在自己人手里是不是该高兴一些?   可是现在归顺了突厥,等于是连最后的遮羞布都没了,你还能说服谁?虽然可以靠强权镇压以及钱粮收买,让一部分人继续为自己卖命。但是核心骨干的小团体在信念瓦解后自然不复当年的凝聚力。   人没了心气支持就是个没骨头的皮囊。曾经的恒安甲骑很快就变成了乌合之众,继续跟刘武周干的当然还有不少,但是也有一些人当了逃兵,或是出工不出力,应付差事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没有什么目的。   这样的军队是不可能有强大战斗力的,所以这次挑选的甲骑,那部分人一个都不用。所选择的乃是那些真正的铁杆嫡系。属于不管刘武周做什么都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刀斧加身不皱眉头的死忠。这种人战斗力是有的,可是对于刘武周来说太宝贵了。他们等于是刘武周的核心力量,而且是无法补充的那种。死一个就少一个,如果在这都葬送了,日后就得用数年时间一点点培养,能不能培养起来还都两说。   是以开战之前这支部队就已经被要求保存实力,不要和玄甲骑去换命,更不能把老本赔光。没开战就是这个心态,战场表现自然不会太好。加上他们的人数也确实不多,充其量就是千把人,在几路联军中只能敬陪末座。   不过别看士兵战斗力最逊,领兵的主将却是诸军中最强的一个。带领这支甲骑的正是刘武周的妹婿,也是带着突厥人扫荡河东,接连击败李唐多路兵马的大帅:宋金刚!   此番兵进河东如此顺利,自然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不过宋金刚的手段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如果说刚开始对付李元吉的时候有很多机缘巧合的因素,后续的几路唐军可就没那么好对付。李渊也不是无能之辈,不会派没本事的军将前来送命。就算裴寂这种没有实际带兵经验的主帅,身旁也配备了姜宝谊这种经验丰富手段高明的宿将辅佐。   不能因为唐军吃了败仗,就认为之前的安排一无是处。事实上河东是李渊根基之地,李渊自己也是武功勋贵出身,又怎么可能胡乱排兵布阵?他的安排从道理上看,其实都是无可挑剔。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友挂帅掌兵,可以保证不至于乱上加乱,而且资望也能压的住各方势力,还能得到河东本土豪族支持。   至于行军打仗具体操作,姜宝谊这种宿将足以胜任。裴寂不需要和手下抢功,姜宝谊也不敢仗着勇武不卖裴寂面子。这种将帅搭配以及相关人员配置兵器甲胄都是尽善尽美,其实挑不出什么毛病。之所以打了败仗还输的那么惨,原因只有一个:技不如人。   唐军的战斗力赶不上突厥金狼骑,姜宝谊的用兵水平不如宋金刚。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和对手比拼,然后输得一败涂地。这个事实太残酷,说出来会让很多人感到绝望乃至气愤到想要骂娘。其实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只是不敢承认宋金刚强大,就只好把自己这边说得愚蠢软弱,或者书生不能领兵之类。   之后的李建成也是一样,能够保全军队撤退就已经是侥幸。真讲用兵,他也比宋金刚差了一大截。刘武周把他派出来带兵,就是因为这是自己的老本,除了宋金刚给谁都不放心。几路领兵主将里面,薛举武功盖世神勇无敌。执必落落作为执必部阿贤设名声在外,领兵手段也是草原皆知。金狼骑更不用说,强兵猛将天下闻名。但是要真说到运筹指挥战场调度,这几方人马谁也比不上宋金刚!   哪怕是以用兵手段闻名的执必落落,也得承认在战场调度以及军略上,自己比宋金刚逊色三分。只不过恒安甲骑的根基太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宋金刚就算有通天手段,就手底下这点虾兵蟹将也是翻不起水花。是以只能是因陋就简,阿史那结社率也不会怀疑他。   优秀的统帅带着一支战斗意志并不高的骑兵,对上了顶尖的甲骑,导致这一路的战斗一开始就很是诡异。宋金刚出征的时候,特意对于甲骑装备做了要求。总共一千骑兵里面半甲轻骑占六成,真正的重甲骑兵只有四成。   以恒安甲骑如今的家底来说,一千名具装骑也拿得出手。光是从河东得到的战利品,就能武装出数千具装来。而且玄甲骑也是具装骑,按说把自己装备的越完整越好,可是宋金刚偏偏反其道而行,非要用轻骑兵对抗具装骑,自然就是打定主意以速度取胜不硬拼。   他也知道所谓骑马射箭边打边跑的战法,对上正规甲骑和送死差不多。你这种打法自己先就乱了阵型,对方以完整军阵发起冲击,你不可能一千人在动动射击同时还能保持距离优势,迟早会被人追上,然后就是单方面屠宰。所以他的战法就不是边打边跑,而是只跑不打。   在战斗开始之初,就是半甲轻骑兵远程放箭,用最快的速度抛射箭矢,然后转身就跑。自己亲自统帅这支轻骑,和唐军进行游斗。至于四百重骑兵根本就没让他们投入战场,而是列阵守候准备接应,如果轻骑兵快要被追上的时候,这些重骑兵就要负责杀出来接应一下,然后拼着牺牲掉一批人断尾殿后,其他人继续逃跑。   从战斗爆发之初,宋金刚就给自己的部队做出了定位:迟滞拖延,不奢求破阵立功。歼灭玄甲骑的战功留给其他几路兵马,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没有仇,算起来还有点香火情分。固然现在各为其主,这种所谓情分已经谈不到,但是也没必要搞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那样对谁都没好处。   自己这一千人只要能拖住比自己更多的玄甲骑,就算自己成功了。战争有些时候确实是要考虑数算之能,在这种战场上,一千人的差距可能就会影响最终的结果。反正恒安甲骑跑动起来也是征尘遮天蔽日,而且自己特意下令虚张声势多树旌旗,哪怕是老军伍都无法判断自己是一千人还是三千人。恒安甲骑威名在外,唐军也不敢掉以轻心。只要拖住他们的人,让他们无法参加战斗,等到其他方向有所突破后,再收拾这一路就容易多了。   用轻骑兵和具装骑赛跑,用重骑兵做后备以防不测,就是宋金刚想出的应对之道。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把自己这边的骑兵带出战场,带的越远越好。相对于玄甲骑这个整体来说,自己四路联军的最大优势,就是每一路都能独立做主对战争做出判断处置。   玄甲骑这一路只要不是徐乐坐镇,那就没法自己说了算。等他们离开主战场之后,得不到自家主帅军令指挥,下面的军士肯定心慌意乱。再怎么强悍的部队,没有了主将指挥都不足为惧。   玄甲骑百战百胜军心必骄,自己就由着他们猖狂一阵,到了收网的时候还不是随着自己拿捏?   心里如是想,自然也就是同样的操作。和其他几方面大军浴血厮杀的惨烈情况相比,宋金刚这一路战场表现得最平和,没有什么残酷厮杀,而是单纯的奔跑与追逐。一切发展都如同宋金刚预料的一样,两轮箭雨射出随后转身就跑,玄甲骑在后面衔尾追击。   领兵的军将显然不是徐乐,也不是什么带兵的老手。更像是个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武人,只顾着追击,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一路人马已经脱离大部队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宋金刚回身观望了一下局势,随后一声冷哼继续组织撤退,仗着轻甲快马,总归是比玄甲骑逃得快。也就是少数落后的兵士不幸死在玄甲骑手里,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眼看着距离主战场越来越远,宋金刚心头略略安定,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没有任何疏漏。   看来这就是天意,老天要让李家覆灭,也该轮到其他人出头了!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归去来(九)   战马驰骋,大槊盘旋,徐乐和薛举的厮杀依旧在继续。   两人都没顾得上计算,自己到底交战了多少回合,或者说算也算不清楚。   徐乐已经顾不上计算这些没用的东西,也不再考虑自己出了多少招或者对手出了多少招,全部精神注意力,都集中在打斗本身上。外间的一切已经不再计入算路,只专心致志应对面前的敌人。   由于薛举之前名声不彰,充其量就是个金城土豪,大家对他都没怎么重视。就算是徐乐知道他勇名在外,也是觉得这就是个善战武夫,充其量就是瓦岗五虎将那种人物。自己应付起来可能会吃力,万万没想到,金城之地居然诞生了这么一位盖世凶人!   他的膂力已经在承基之上,招数、技法、经验乃至修为,都和自己、承基在一个级别上。自己不能说他这些方面都强过宇文承基,但是至少不会弱于承基。三人可以看作是一个级别,某一方面这个人强一些,另一个方面则是另一个人更出色。还有就是临场发挥的问题,如果有人因为特殊因素发挥不好会输掉,但是这不代表他真的不行。下次如果调整过来,说不定又会赢回来,不好说谁一定强过谁。   武道修为确实有境界可言,不是寻常军将认为的,所谓境界都是虚妄,能杀人就是王道。这纯粹是没摸到门槛的人自以为是,自己没接触过高明武道,就认为所谓的武道不存在。或者说对于自己不能理解也无法触及的领域,就一律当作虚妄视之。   当然,真正的武道也不是说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各方面的提升以及短板的弥补。以徐乐为例,他的武道修为就体现在他各方面技艺没有明显缺陷短板,在应对各种对手的时候,都能做到心清如水灵台清明,让自己可以始终保持理智,也能随机应变,根据对手的不同情况做出调整,用不同的战术对付不同的对手,不是拿一套东西应对所有人。   薛举、宇文承基的表现形式和自己不一样,但是他们确实是和自己在一个级别上的人。宇文承基强大在于不屈己从人,而是使人从己。他不会根据对手的不同去搞那么多战术,而是坚持用自己的打法打,打到对手必须配合自己为止。是对手变不是自己变,如果对手不变,那就等着被自己打死。这也是一种强大,和徐乐的方向不同但是没有高低之分。   薛举则又是一种不一样。外界传说他是个火爆性子,按说这种人的武艺应该和他性格一样,走得也是大开大合一快打三慢的风格。也是如同宇文承基一样,按照自己的方法打,逼迫对手跟着自己变。可是实际操作起来,他竟然和自己是一样的路数,都是随机应变,屈己从人。   两人从交手到现在,都已经更换了数种套路战法。都是试图找出一个最适合对付眼前敌人的方式,随后又发现对手变招,自己就也得跟着变。这种经历是徐乐从未有过的,眼前的薛举就像是若干年后的自己。谋略、见识、修为积累一样不差。体力气血也并未因为年纪而衰败,相反正处在一个武人的巅峰状态。   薛举今年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参考这个时代人的寿命,他其实应该是体能逐渐衰退,技法成熟的同时因为气血不足,不得不从猛将转入智将或者巧将之路。如果转型不成功,人可能也就废了,至少要淡出战场。不过万事总有例外,薛举无疑就是这个例外。   他天赋异禀神力过人,身体状况不能按照常人去考虑。再加上武道修行对于身体的锤炼,也让他的衰老速度大幅度减慢。岁月对于他的摧折远不如对普通人那么强烈,因此他虽然已是中年,气血依旧旺盛,不管气力、反应还是灵活程度,都处在一个人的巅峰状态无可挑剔。   自己所有的试探他都能一一化解并且做出针对调整,就说明这个人的头脑和自己一样清醒。平日里的性格和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如果不是苑君玮、尉迟恭提供的消息有误,就是此人修行的功法特殊,和自己修行的一样,都有让人保持理智的作用。   如此看来,两家确实是同源异流,往上数估计都是出自一个传承。徐乐不由得开始为尉迟恭和李世民感到庆幸,夏县之战的时候,战场环境应该远比这个复杂混乱,导致薛举没法专门盯着一个人杀。否则这两人就不是受伤的问题,现在多半命都没了。即便是自己和薛举厮杀,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高手相争只差一线,两人谁有一点失误,或者某一方面的短板暴露出来,都可能决定今天这场争斗的结果。但是这个结果也只是对今天而言,改日再战估计就是另一种样子。自己看得出来,薛举在拖延时间。他是希望自己离开队伍的时间越长越好,方便其他部队对玄甲骑展开杀戮。自己也知道在这和他打并不是明智选择,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你现在不管他,他杀到军阵里,带来的损失会更大,折损的部下会更多。还不如自己在这和他厮杀,至少其他人不用遭遇危险,至于三军指挥方面……自己倒是可以省点力气。   其实最先发现徐乐离开军阵的并不是薛举,而是正面承受徐乐冲击的执必落落。从开战到现在,无疑还是执必部损失最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徐乐所在的位置,也不知道谁必然承受玄甲骑主力突击,只能说是赶上谁是谁。再说执必落落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只想要拖着徐乐同归于尽,别的也就不那么在意。   不过不在意不等于没感觉,而且执必落落主要针对的就是徐乐,对于他的动向自然最为敏感。徐乐这边离开战场,他就有所察觉。只不过此时执必部的青狼骑已经和玄甲骑绞杀一处,看见也无法进行影响。   已经被玄甲骑的墙阵收拾过,执必落落此番还要和玄甲军对阵,自然要考虑应对之策。他虽然不知道墙阵的具体布置方法以及变化,但是作为草原枭雄,凭借多年沙场经验,他还是考虑到了属于自己的应对手法。不和玄甲骑打对攻,也不想着战胜对方,只是同归于尽!他之所以用三千青狼骑做敢死队,目的也在于此。   玄甲骑的密集阵型,让青狼骑的手段难以施展。那就从四面八方围攻他,和对方换命。不再考虑单方面屠杀汉军,而是追求和汉军一个换一个。这对于人口匮乏的草原民族来说,原本是最大的下策。但是面对玄甲骑这种对手,这个下策反倒是成了最好用的手段。   这些士兵已经得到了命令,所以从冲锋开始,就没想着生存,而是想着怎么同归于尽。不管玄甲骑的兵器刺击,只管把自己的兵器往玄甲军士身上戳。就算自己被刺穿身体,也要紧紧抓住玄甲骑兵士的兵器将对方拖下马,或者缴械!   这种打法显然也让玄甲骑有点不知所措,再怎么精锐的队伍,最多是遇到一部分这样的亡命徒。这种全军亡命徒,出手就想要一起死的,还是第一次碰上,肯定需要个适应过程。按说这个时候主帅离开,对于前方士兵的影响不问可知。   哪怕执必落落已经抱定必死之心,面对这种变化,心中还是难免泛起一丝波澜:“难道今日可以用一场大捷终结玄甲骑而不是同归于尽?”   此时徐乐已去,这些士兵虽然有军将带领的,但是临机应变能力必然不足,那么只要自己指挥得当……   可就在执必落落想到这一步的时候,玄甲军中忽然胡笳声大作,随后就见玄甲军阵的阵型陡然一变!   自从玄甲骑使用墙式冲锋以来,基本的阵法变化都是基于墙阵施展最多就是转向。可是随着这几声胡笳声,执必落落只见面前的玄甲骑忽然从一个五列的墙阵变成了两列阵!   本就单薄的阵型这下变得更薄,似乎很容易就会被捅穿。可是随着阵型变薄的同时,其控制的战场宽度却翻了一倍。原本位于两翼侧玄甲骑的青狼骑,突然之间就发现需要正面直对玄甲骑,同时身旁两侧也都出现了玄甲骑的身影。   其实单纯这种变阵本身还说明不了什么,真正让执必落落动容的是,这么复杂的变阵可不是那些中层军将可以完成的。他们既没有这个本事更没有这个权柄。徐乐已去,有权力下这个命令,又能把部队如此调度的究竟是谁?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归去来(十)   玄甲军中,一面巨大的纛旗突然出现!   之前这面旗帜始终没有升起来,而是旗杆平放,外人自然无从知晓。此刻随着纛旗立起,更有阵阵鼓声轰鸣。而这些玄甲骑兵听到鼓声的刹那,精神也为之一振,仿佛凭空增添了几分气力!   一名青狼骑被对面的玄甲骑一矛捅穿了前胸。但是他的手也紧紧抓住矛杆,想要把长矛夺下。可这名玄甲骑士听得鼓声,猛地一声怒吼,竟然是把对面的青狼骑从马上挑了起来,用尽全力将这名狼骑尸体甩出,砸向了正迎面冲来的另外一名执必狼骑。   帅旗!   这面纛旗就是唐军的三军司命帅旗,亦是大唐军队荣誉的象征!尤其是现如今的玄甲骑,既有自家主帅徐乐亲自带兵,又有大帅李世民坐镇,士气又怎会不旺?斗志又怎会不足?这通战鼓声,就是事先约定好的密令,鼓声一响,就意味着全面的反击即将开始,不管局面何等艰难,敌兵又有多少,你们都不必担心,主帅会带你们打胜仗!   一支军队如果从上到下都形成这种盲信一般的绝对信任,不管主将说什么都相信,其凝聚力和攻击性都足以称得上惊世骇俗。原本玄甲骑和执必部的青狼骑难分高下,可是随着这鼓声响起,他们的精神为之振奋,出手速度和力量都变得更快更强,一下子就从平局变成了占先手!   当然这也不光是心情的作用,更主要的还是李世民的变阵!原本执必落落的布置,是利用玄甲骑对战场宽度控制有限的弱点,从两翼发起攻击。正面的人我舍出去和你换命,两翼攻击造成的杀伤肯定比承受的损失要大。   任何人都是一样,最强的攻防都是在正面,对于两侧以及背后的攻击招架起来困难得多。玄甲墙阵是把自己的侧翼交给自己的袍泽遮护,这也的确是个好办法。但是在失去对战场侧翼的控制后,这个战法也确实有自己的短板所在。而李世民这个变阵,就是把这个短板给弥补了。   虽然作为代价军阵变得更为单薄,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此时此刻玄甲骑也不需要多么大的纵深阵列,只要这两排阵就够了。毕竟突厥骑兵也不是那种阵型完整调度迅速的队伍,等到他们发现这个缺点做出应对,那就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可是李世民压根就没想给他们那么多时间!   变阵完毕的玄甲骑控制的战场宽度比青狼骑更大,原本是青狼骑想要侧翼攻击,现在就变成了被侧翼攻击。这且不说,随着李世民军令传下,原本第一排的甲骑放缓了马速,同时轻轻拨转马头。第一名士兵往左,第二名士兵往右,第三名继续往左……通过这种变阵,给自己和袍泽之间留出了一匹马的宽度。而第二排的士兵则催动坐骑上前从这个空出来的位置前进、并拢!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两排玄甲骑兵士就完成了阵列切换。原本位于第一排的先锋转为了二排可以稍稍歇一口气。再者他们的长兵大半遗失,位于第二排正好把短兵抽出来,准备即将到来的近身搏杀。   突厥则被这种变阵搞得有点晕头转向。主要是草原骑兵的组织度和配合度就是那么回事,哪怕是执必落落这种人杰,也不可能让部下完成这么高级的阵型变化。他们更多就是以一个阵型猛烈冲锋,依靠骑射外加突击取胜。说到骑术、射术乃至机动灵活性或许是突厥更强,可是要比纪律性和组织度,他们怎么也不是汉地骑兵的对手。   这如同蝴蝶穿花一般的动作,让这些突厥青狼骑有些摸不清头脑。但是还不容他们反应过来,对方的长枪大槊便已经刺到面前!   随着阵型的变化,玄甲骑控制的战场已经比青狼骑更宽,而青狼骑的阵型则比玄甲骑更厚。可是就当前来看,这种厚度并没有什么作用。至少在这轮变阵之后,第二排的玄甲骑兵手中基本都保持有长兵,而他们对面的执必青狼骑却大多已经在刚才的戳刺中失去了长兵,在距离上首先就是劣势。   而且不同于一开始的猝不及防,这一批换上来的玄甲骑兵士已经有了准备。知道这帮青狼骑是玩命的,心中有了提防,这换命战术的威力就要打几分折扣。更重要的是,之前换命战法的成功,是建立在自己这面控制的区域宽。我拼着一枪换一枪,左右还能有其他狼骑把枪往前刺,就算自己这一矛不中总有人可以刺中。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眼前密密麻麻不知道多少矛头刺过来,你就算兑命一时都不知道该找谁。   更重要的是,这种突然的变化,让青狼骑有些不知所措。可以抱定必死信心,但是面对突然意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打仗不是单纯的赌命就够了,不能随机应变,你就算换命都不知该找谁去换。   一下子前排的青狼骑纷纷落马,而玄甲骑的势头不减,又撞上了青狼骑的第二排、第三排……如同滚汤泼雪一般,眼看着己方的狼骑已经成排的倒下,执必落落心头火起。这时候就是比拼主帅随机应变能力的时候,执必落落由于没做预案,这时候也想不出该怎么应付。但是也知道,不管怎么应付也好过这么挨打。仓促之间刚想要下令兵马暂时撤退整顿,忽然间就发现己方侧翼尘土飞扬旌旗摇摆,还不等他看明白具体情况,这支突然杀出的骑兵已经直接撞上了执必部的侧翼军阵。   眼下青狼骑应对突然变阵的正面敌人已经有些吃力,于侧翼哪里还能照顾周全?短暂的抵抗随后就被瓦解,眼看着这支队伍已经硬生生冲入执必部军阵内,随后就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凿穿军阵迅猛突击!   人如同秸秆般往下倒,狼骑被杀得四散。原本就处于劣势的青狼骑,这下子彻底招架不住。执必落落这时候才看清楚,撞入自己军阵的,竟然也是一支玄甲骑兵。兵力看不清楚,但是应该不少于千人。   按说即便加上这一千人,自己所面对的玄甲骑从人数上也不曾超过青狼骑。可问题是两方的战斗力实在是差了一截,更重要的是青狼骑连番受挫之下,见到玄甲骑心里现就发毛。两军交战一方怕了另一方,怎么都是吃亏。哪怕是下定决心玩命,等到了对面厮杀之时,也还是难免心慌意乱动作变形。   这支骑兵来得又突兀,青狼骑猝不及防哪里还挡得住。李世民这当口已经身先士卒一马冲出,左右则是尉迟恭、侯君集为遮护。李世民手中高举巨弓自撒袋内抽出大羽箭,一路连珠箭射出,每次松弦必然有一名青狼骑落马。负责正面迟滞作战的青狼骑千人队千夫长早已经阵亡,接连两位代替指挥的百夫长又都死在李世民箭下,一时间竟然是没有合适的军将出来主持。   执必落落的军令只能传递给千夫长这一层,再往下就是军将负责落实指挥。在接连打击下,现在青狼骑的中下层军将有点晕头转向反应不过来,被唐军的连续打击打得乱成一团。执必落落心知不妙,只得圈转马头先行退却。再不走,就怕是走不成了。现在是成建制的走,整顿之后还能继续投入战斗。继续拖下去,一旦被唐军打崩了建制,再想恢复战力就难了。   一边催马撤退执必落落心中一边琢磨,这支突如其来的玄甲骑是哪冒出来的?按说这场战斗唐军不可能有伏兵更不会有后备军,那么这支甲骑必然是从其他战场上抽调出来。但是四路用兵,哪一路能抽出这么一支队伍?而且这支队伍影响的也不会是自己这一路,如果他们继续下去……   执必落落心头一紧,连忙勒住坐骑喝令左右:“回去!拼光最后一兵一卒,也得拖住他们!”   可是身边军将并未听从号令,依旧催马而行。执必落落大怒,自腰间抽出直刀就要执行军法,可是他身边的亲卫却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吼叫着:“来不及了!咱们现在回去也晚了,请阿贤设给咱们执必部留点种子吧!你看看金狼骑!他们也撤了!”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归去来(十一)   即便面对三名金狼骑千夫长的围攻,韩约也没有表现出退缩或者怯懦之意,更没想过要跑。男儿汉宁死不屈,今日就算命丧疆场,也不能折了玄甲骑的名号。再说自己堂堂小门神,也不是软柿子!想杀自己,他们也得准备用命来填!   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通过交手,韩约已经可以确定,这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如果一对一自己倒是不怕,三对一的话自己肯定是活不成的。不过这不等于自己只有等死的份,就算是死也能带走他们中的两个,最后那个多少也要受伤。这是韩约对自己的信心,也是武人的血勇!   战马盘旋,利刃劈空。以一敌众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一个比较大的战斗空间。这样单位时间内,自己的对手其实还是一个人。无非是和这个打两下再和另一个打,固然这样确实很累,但也好过同时间被三个人围殴。如果陷入那种状态,那真是死的不能再死。   韩约吃亏在没有长兵,不过他的大小盾牌配合是自己的独门绝技,哪怕是这三个金狼千夫长,也没见过这种手段。小盾郁垒抡起来,也能有一丈左右的攻击距离,勉强可以维持个战圈。   这三名千夫长除了使一对马战铜锤的那个,另外一个手中持铁棒,另一个更是奇特,乃是一柄仪仗队惯用的开山钺!这种兵器按说是礼器不是军阵兵刃,天知道怎么会有人练这么个玩意。   不过从这三件兵器来看,就知道三个人都是力大无穷的猛将。如果是在平日,韩约才不怕这种人物。不就是比力气么,谁怕谁?可是现在同时面对三人围攻,如果还是比气力,那就有点糊涂。你再大的力气,也禁不住这样三人轮番消耗。人家可以重击两下撤下去回力,换其他人上来接着打。你没人替换,就只能自己在这硬扛。持续下去的话,你有多少力气最后都是难逃一死。   是以韩约也必须用技巧来代替纯粹的力量消耗,面对对方砸过来的武器,主要以消减卸力为主。一锤下来,盾牌斜着往上扛,把一半的冲击力消解掉。小盾对着对手肋下一击,逼得对方不得不变招招架。借这个机会立刻圈马而走,铁链子甩出去,小盾便砸向了使开山钺的大汉。   这三人都是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的伟岸体魄,不过动作并不蠢笨,反倒是极为灵活。出手迅捷变招也快,眼看着这小盾飞来,持开山钺的大汉不慌不忙,以兵器试图去勾郁垒后面的铁链,竟然是准备把这链子缠住,靠力气把兵器甚至是韩约这个人扯过来。   不过韩约自然也不会让对方如意,手腕抖动链子及时撤回。只是还不等他再次把链子甩出去攻敌,只听金风破空声响,连忙将神荼大盾往面前一横,只听一声脆响,一支雕翎就被他及时挡下。   那名使铁棒的大汉所用的混铁棒中间细长,两端都是六棱形铁铸棒首,这种棱角分明的造型,就是为了破甲用。就以铁棒的尺寸粗细就能判断出其分量,能用这种兵器的肯定是膂力过人的猛士。然而连韩约都没想到,这人的铁棒只是个幌子,至少就眼下这种情况,他不想用铁棒和人厮杀,而是挂上兵器拿出弓箭,远远对着韩约瞄准,瞅准机会就来上一箭偷袭。   突厥人毕竟是以骑射为本,不管他们武艺杀法何等高明,弓马都是看家本事不会放下。只不过正常情况下,也没有他远程狙击的机会。现在正好是二对一,他就可以在远方抽空放冷箭暗算。如果不是韩约反应够快,刚才这下就能要了他的命。   韩约清楚,他们这是把自己当野兽进行猎杀。在草原上他们猎杀各种猛兽时,也是采用类似的方式。分工合作围捕猎物,有人负责正面吸引注意力,有人负责远程放箭狙击。哪怕再凶猛的恶兽,遇到这么一群训练有素分工明确的猎手,也肯定是难逃一死。   自己堂堂汉家豪杰玄甲军将,难道能像野兽一样让他们生生给磨死?韩约怒从心头起,手中盾牌挥舞,催动坐骑直取对方弓手。   持铁棒的汉子不慌不忙,自撒袋中又抽出三支箭搭于弦上准备来个连珠箭。对于韩约的冲锋仿佛根本就没看见,或许在心里已经认定这种冲锋对自己构不成威胁。   果然不等韩约冲到这名弓手面前,斜刺里持开山钺的汉子已经催马迎上,举着大钺准备劈下!   可是韩约根本不和他交锋,眼看人过来,自己将马头一圈,双腿夹蹬战马一声长嘶,如同闪电般直冲向那持双锤的突厥军将。   他这一手大出敌手的预料,也着实凶险万分。眼下大军厮杀韩约身边没有自己的亲随护卫,一个人对抗对手三个人,自己四面八方都可能遭到攻击。这时候按说首先追求的就是自保,护住周身唯恐不足哪里还有余力伤人?更别说为了伤人,把自己的背后让给对手,这简直就是找死!三名对手里,可是有一个持弓箭的。正面对抗还要提防自己中箭,现在这样把后背让给对手,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是韩约根本没管那许多,根本就是搏命行险。这样的动作不合常规,敌人也就想不到,正好打一个出其不意!以一敌三要想打破局面杀伤敌人不冒险又怎么能行?再说久守必失,与其这么被人活活磨死,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战死来得痛快!杀一个够本,杀两赚一个!   他胯下战马也是千金难买的塞上良驹,全力奔驰快如闪电!那名持铜锤的金狼骑千夫长虽然身经百战,也不曾想到韩约会用出这种搏命战法。居然敢把后背让给两名金狼骑大将,奔着自己就冲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即便是金狼勇士也有些手忙脚乱。一口气还没喘匀,人已经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已到面前。百忙之中以铜锤猛击韩约面门试图将其逼退,没想到就在此时,韩约竟然身形向旁一倒,人已经从马背上消失!   蹬底藏身本是突厥骑士惯用的马术,没想到今天竟然被韩约用出来对付突厥人。更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么个昂藏大汉,身手居然如此灵敏。整个动作快如疾风闪电,不等三名对手反应过来,他已经完成了动作。   也就在他身形刚刚藏好的刹那,三支狼牙箭已经呈品字形飞至!正是那名持弓的千夫长射出的暗箭!只要韩约躲避得再稍迟片刻,肯定要被这三箭射中。可是现在他这一躲,就要了这持锤千夫长的命!   原本射向韩约的箭,现在变成了射向他。这名千夫长慌乱之下,连忙以锤格挡。由于他没有防备,饶是马术高明,此时也做不出躲避动作。更重要的是,韩约也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可不是为了闪避暗箭才做这个动作,就在蹬底藏身使出的同时,小盾郁垒甩手飞出,从持锤千夫长马腹下划过!而神像嘴里仅剩的那颗一尺长铁牙,正好刺中马腹,顺势就给战马来了个开膛!   盾牌疾射疾收,这名持锤军将的坐骑一声哀嚎软倒在地,这名千夫长正在格挡箭簇的时候,冷不防脚下一软,人就倒了下去。这一下来得太快并无防备,不光人往下倒,格挡动作也变了形全不是地方。   耳中只听几声闷响,三支箭里面倒有两支射在这名千夫长身上。箭簇射穿甲胄直接嵌入体内,疼得这名千夫长眉头一皱险些喊出声来。更重要的是,马这一倒他也被摔了下去,好在他身手敏捷,百忙中撒手扔锤双手护头向前翻滚。借着翻滚之力消解摔下来的惯性,同时也护住自己的要害不至于受伤。   一连滚出六七步,这股力道总算消解大半,双手撑地起身,就准备找一匹脚力再打。可是就在他刚刚起身的刹那,眼前出现的正是郁垒那狰狞形象,以及口中满是血迹的獠牙。神像在这名千夫长面前迅速变大,随后便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   韩约手腕一抖郁垒又飞回自己手臂之上,催马就待迎战剩下两人。方才这一轮厮杀也堪称侥幸,如果不是自己冒险赌命,如果不是突厥人这时候放冷箭,还不知道是怎样结果。不过韩约心里也奇怪,按说以金狼骑的战斗素质,这时候应该有人冲过来接应,不给自己回气时间,怎么会如此容易放过自己?   由于之前全身心对付那持锤的千夫长,对其他的就照顾不到。直到这时候才有余暇观察战场情形,一看之下就发现了问题答案。并不是那两名千夫长配合失误,也不是他们怠惰未追。而是有人截住了他们,为自己挡下了这两人的后续攻击。   一杆浑铁长枪架住了开山钺,那比自己还要高大,俨然如同天神下凡的汉子,铁枪舞动如同龙卷,生生把另外两员突厥战将挡下。来得正是秦琼秦叔宝!与他同来的,还有堪称神兵的玄甲骑生力军!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归去来(十二)   金狼骑和玄甲骑的厮杀,当下还是个僵持的状态。能杀善战的草原男儿,与同样善战且更懂得配合的汉家男儿交锋,并没有出现以往那种一边倒的情况。虽然墙式冲锋有着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战术思想,也有着过硬的战绩保障。但是毕竟徐乐对他们的训练有限,导致很多时候并不能把战力充分发挥出来。   金狼骑的战法已经用了不知多少次,所有的战士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应对对手的攻击。再加上这些人的彪悍与勇武,都远远超出常规意义的精锐,这就导致在战场上暂时看不出高低输赢。饶是玄甲骑的战法得力,但是一时间也没法从场面上压制住这些战技出色的金狼骑勇士。反过来,情况也是一样。两方厮杀很是激烈,但是从绝对伤亡数字看其实不算特别惨烈。   固然两方都有人落马丧命,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处在厮杀状态。玄甲骑也承认,以前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对手。别人都是一看到玄甲墙阵就乱了阵脚,四面八方直刀砍过来,就只剩下闭眼挨宰的份儿。金狼骑这种面对墙阵还能打的有来有回,直刀砍过来,居然能招架格挡甚至还击乃至拼个同归于尽的,还真是没见过。   金狼骑其实也是一个心思。他们以往在草原上,也没费过这么大劲。自家的骑阵全力冲锋,居然冲不开对手的军阵,这放在过去根本就不敢想。双方都觉得这次碰上了个怪物,明明就应该崩了,怎么就是打不死?   战马嘶鸣矛槊戳刺,直刀上下翻飞,铁鞭、铜锤、骨朵等兵器往来碰撞叮当作响。铁锤撞铁砧,火星四下飞溅。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影响天平的倾向。何况是上千阵型严整士气旺盛的生力军!   随着这支玄甲骑进入战场,战场形势瞬间变化!金狼骑如同退潮般向后退却,只不过他们哪怕是逃跑过程中,依旧保持着军阵严整,并没有像其他军队那样兵败如山倒,更不至于只顾着逃命把后背交给对方随便攻击。   事实上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试图追击金狼骑捡便宜,多半就要倒大霉。金狼骑横行草原,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即便是撤退时,也同样留有杀招,专门等着给追来的人送一份大礼。玄甲骑倒是没有追击的意思,而是调转马头冲向其他交战方向。这时候如果金狼骑整顿队伍再行进攻,倒是可以来回牵扯玄甲骑兵力,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个打算,更缺乏能够做这件事的军官。   这场撤退也不是毫无代价,来的时候是三位千夫长,等到退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千夫长只剩了一个。就在秦叔宝的生力军加入战场,金狼骑被迫撤退这个时间段内,那位持开山钺的金狼骑千夫长也命丧战场。   这也不奇怪,如果就是一个秦琼的话,他们以二对一,至少还能保证自己性命。可是随着韩约加入战团,场面就形成了二对二。这两位千夫长固然是勇冠三军的豪杰,但是比起韩约、秦琼这个级别的猛将还是有所不及。那位放箭的千夫长见机得快,先行退出战阵。那位持开山钺的就没这么幸运,被韩约和秦琼缠住,从开始的以多打少变成了被迫以寡敌众。两人的武艺力气都在他之上,他顿时就落了下风,结果就在慌乱间挨了秦琼一记杀手锏也丢了命。   金狼骑的撤退也不为过,至少在战场不明的前提下暂时撤退且保留了建制,也是对部队的保全。只要及时调整队伍再行进攻,也没耽误什么。但是接连损失两位千夫长之后,金狼骑的组织有些混乱,整顿队伍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而且这些金狼旗的中级军将也没有多少心思再回去和玄甲骑打。   方才那一场交战,已经见识过玄甲骑手段,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自己或许可以战胜他们,但是肯定也要付出巨大的伤亡。这种伤亡真的有必要么?或者说现在有必要么?毕竟眼下玄甲骑杀的可不是阿史那的人,甚至不是突厥人,而是……汉人!   望着玄甲骑冲击的方向,这些金狼骑全都看向了自己的主将。那位仅存的千夫长看着部下的目光,片刻之后做出了决定:且先退后,检点兵马之后再做道理。   这位千夫长自然不会知晓,自己这一退带来的后果是何等严重。原本执必落落还试图整顿执必部青狼骑,再杀回去拖住玄甲骑。可是金狼骑这一退,青狼骑便没了斗志。他们也搞不清楚金狼骑是暂退还是真的被击溃,但是作为草原王者的金狼骑都退了,自己再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自己还能强过金狼骑不成?再说阿史那的人都走了,执必部为何还要在此拼命?我们又在为谁打?   执必落落威望再高,这时候也没法强行让部下去执行送死的命令。如果金狼骑能够坚持战斗,这些青狼骑不管是畏惧军令还是畏惧阿史那的残酷法度,都得拼下去直到同归于尽。但是现在他们的气已经泄了,就算勉强回身厮杀,结果也是一败涂地。   执必落落只能摇头叹息一声,随着兵马暂且撤退,同时心里也在盘算着,这支突然杀出来搅局的玄甲骑到底是哪冒出来的。绝不会是唐军的伏兵,从他们出现得方向看,怎么感觉是……宋金刚?   此刻,远方的战场上。   宋金刚已经停止了逃亡,立马高坡向下观瞧。恒安甲骑的重骑兵按照命令,斜刺冲出挡在轻骑兵和玄甲骑之间,充当起人肉屏障。原本这是不得已的手段,这些重骑兵派出来多半就是要牺牲掉所以轻易不愿意用。可是这时候宋金刚满面疑云,两眼紧盯着下方的战场,心里泛起一个不祥的念头:上当了!   玄甲骑的攻击看上去很是猛烈,荡起的尘土似乎也预示着这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但是任何事情都会骗人,战线是骗不了人的。从重骑兵出现到现在,两方面的战线都没变化。重骑兵固然没能击溃玄甲骑,可是玄甲骑也没能击溃重骑兵啊!如果自己面对的真是一支两三千的玄甲骑,就凭这四百重骑兵挡得住?   眼看着两方的攻击都像是试探,宋金刚猛然间挥动令旗传下命令:全军进攻!   重骑兵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主动攻击玄甲骑的一天。这些恒安的老兵油子们呐喊着催动脚力,撞向对面的骑兵。而在他们面前的玄甲骑将士列开墙阵严阵以待,其中一名带兵军将忽然摘下面覆大喊道:“我是铁飞燕宋宝!有老相识在么?在的话听我一句话,我们不想杀昔日的袍泽,别逼阿爷动手!”   按说到了战场上各为其主,往日交情根本顾及不上。公私冲突的时候,永远是国仇大于私交。但是随着宋宝这一句话出口,那些正在冲锋的重骑兵中忽然有人大声吆喝起来,命令部下停止攻击。一部分骑兵开始勒马或是转向,也有一部分不予理睬依旧前冲。   宋宝又大喝一声:“俺是铁飞燕宋宝,奉了郎君军令给弟兄们带句话!咱玄甲骑讲良心,不想杀老伙计。若是不知死活,那可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宋宝猛然抬手一槊,已经把眼看就要冲到他面前的一名恒安甲骑挑落马下。他虽然举槊的时间更晚,但是出手快如疾风,只一击就结果了对手的性命。这还不算什么,随着他出手,第一排的玄甲骑士同时举起手中长兵催动战马向前冲锋。长兵指处,当面的甲骑纷纷被击落马下场面很是狼狈。毕竟恒安甲骑不具备金狼骑的高超战技,也没有金城骑的战法加持,硬拼硬打真就不是玄甲骑对手。   这一下选择避战的就更多了。当然,这帮老兵油子有的是糊弄方法,我这不是避战,而是包围,这总行了吧?从玄甲骑的两侧绕行,改为抄宋宝的后路。可是这一绕,就有人看出了毛病。   虽然宋宝这支人马看上去气势汹汹,但是阵列出奇的单薄。主要是打得旌旗多,再就是后排的骑兵故意催动坐骑荡起烟尘,导致自己这些老兵也对人数判断错误。这帮人都是人精,尤其是在打仗的事情上,更是狡黠过人,一下子就看出宋宝的毛病。   有人怒道:“宋宝!你敢糊弄你阿爷!带了这点人马就敢冒充大军,还说什么不想杀伤袍泽?就你们这点人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多少钉子!弟兄们,大家加把劲,要了他们的脑袋!”   宋宝被人戳破机关却是不慌不忙,反口骂道:“谁的裤腰带没系好,把你露出来了!阿爷的兵少又怎样?既然敢来就不怕死!实话告诉你,跟我来得都是不要命的。反正左右也是个死,咱就豁出去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阿爷早就活够了,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给阿爷陪葬!”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归去来(十三)   宋宝拿出了边地侠少那股子混横劲头,居然真的就把眼前的恒安甲骑给震住了。   既然被戳破了把戏,那些扬尘鼓噪的骑兵也就停止了奔跑。随着烟尘渐渐消散,这些甲骑也看清楚宋宝的实力。其所带的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概有两三百人的样子。如果真要是以死相拼的话,恒安甲骑再怎么不中用,弄死这点人总归是没有问题。但是宋宝这话也没毛病,他这帮人要是铁了心拼命的话,恒安甲骑这边要付出多少伤亡,确实也是没个准数。   玄甲骑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那个墙阵拿出来,自己这边也没什么办法。就算宋金刚用兵如神,也得承认对墙阵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手段,最后还得是拿人命堆。要想打掉这几百人,自己这边至少也得付出对等的损失,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其实就看宋宝方才杀人那一下就能发现,这铁飞燕今非昔比,一身手段已经不是当初可比。就眼下恒安甲骑里面这些善战勇士,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   昔日的边地无赖恶少年,如今都是这个手段,可见徐乐的本事何等了得。他都如此其他人更是难说,自己这边和对方换命,一个能不能换一个,怕是还真不好说。   宋宝不走这些军将也不敢动作,两下居然就僵住了。一名恒安甲骑忍不住道:“姓宋的少在阿爷面前耍这套!咱都是云中子弟,哪个怕死?你不怕,我也不怕,大不了咱们就同归于尽。你现如今在大唐功名富贵,咱就是穷命一条跟你兑了也不吃亏。”   “啥功名富贵?咱就是个熬营吃军粮的脑袋,发不了财!”宋宝摇摇头,似乎是有一肚子牢骚:“乐郎君什么人你不知道?他可比不了你们刘鹰击脑子活,知道勾结突厥人发财。自打跟了他,也就是足粮足饷,别的什么都别想。咱在他手底下就是饿不着,但是要说发财也谈不到。比不得你们,下一次河东,各个成了财主!我这话没说错吧?你们都是刘鹰击的心腹,要说没发财我第一个不信。我这个叫花子和你们一帮大财主并骨,够本了!”   他话说得嚣张,态度更是恶劣到极处,这帮恒安甲骑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敢擅自动作。宋宝有一句话至少没说错,自己这些人现在都成了财主。或多或少都有了一笔可观财货在手,和昔日那种穷得叮当响的生活完全没法比。过去那种日子活着就是受罪,所以对于性命也不在意。现在可不一样,这好日子才刚开始,若是在这死了,值得么?   按说被派到重骑兵殿后任务,就有了必死觉悟。不过那时候是觉得没办法,仗就得这么打,不拼命也不行。毕竟是恒安的老底子,这个道理总是明白的。可是现在不一样,明明没必要拼命的,何必非要弄成那样?   宋宝手底下那点人马,肯定不敢主动攻过来,自己只要和他对峙就行了。等到其他战场分出胜负,宋宝那点人的生死又能算得了什么?要杀他不急于这一时,他拼命的也不一定非得是自己。再说刘鹰击之前有令,要大家保全实力为日后考虑,咱们也得听刘鹰击的命令不是?   宋宝这当口又说道:“你们可不是突厥人。他们大不了可以退回草原,一时半会拿他们没办法。你们可是活在我家圣人眼皮子底下,真要是把圣人惹怒了,他日发兵攻打马邑。你们能逃到哪里去?若是听我的话,就别把事情做得太绝,日后大家都还好相见。”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连这都听不明白,还当什么军将?乐郎君左右是有令在先,一定要顾念两下交情。妖媚这句话,我们早就i动手了。现在我话说完,为敌为友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我是烂命一条,什么都不怕!”   恒安甲骑里面不少人开始骂骂咧咧,还有人翻出宋宝的旧账在那里嘀咕,不过就是没人下令直接冲上去和玄甲骑厮杀。所有人似乎都已经达成了默契,和玄甲骑打肯定是要打的,但是什么时候打,什么情况下打,那就得好好商量一番再说。   宋金刚这时候已经察觉出前方的情况不对,自己的军令下达之后,并没有按照自己要求那样发起全面攻击而是和之前一样对峙着。他眉头皱起但是并没有第一时间下令杀人约束军纪,而是派了身旁的亲兵前去打探,时间不长消息就回禀过来。前方的儿郎担心玄甲骑有埋伏,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请元帅放心,玄甲骑也被牢牢拖住哪里也去不了。   没想到……自己想要拖住玄甲骑大队,最后反倒是自己被拖住。宋宝这点人不足为惧,真正可虑的是,他这一路本应该存在的人马哪去了?现在各方战场应该都是厮杀正酣,从战力计算上看,很难说谁一定占到便宜。若是这时候有一支玄甲骑突然加入……   想到此处宋金刚终于做出决断,手中帅旗一挥下达军令:撤兵!   比自己手下那帮老兵油子想象的更坚决也更利落。都不在这里虚耗拖延,说声走直接就撤。一直追随在宋金刚身旁的大将寻相问道:“就这么走了,阿史那那边怎么交代?”   “先得有命才能交代。再等下去怕是脑袋都丢了。等到战场出了结果,咱们再想走就来不及。趁现在正是时候,至少咱们还能保住本钱!”   “咱会输?不能吧?这次可是几路联军精锐,这也能输?”   宋金刚不再理会寻相,只顾催马而走。有些话没必要说,有些话说了也没用,寻相听不懂的。联军当然不会输,但是联军里面某一部分会不会输就不好说了。玄甲骑是一个整体,胜负荣辱与共。联军则是几路相对独立的个体,哪怕是有突厥人从中强力捏合,本质上也还是一样。   联军得胜和自己得胜,在很多时候确实是一回事,但是在眼下这种时候还是要分开看。突厥人是什么东西,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之所以扶持汉人军阀,还不是因为爪牙可用?若是恒安甲骑没有足够的本钱,别说给突厥人当先锋,不被人家一口吞了就是好事。   从这个角度上看,宋金刚也确实无权苛责下面的甲骑。再说他也很清楚,刘武周打天下固然需要名帅,也离不开下面军士。自己可以整治一部分人严肃军纪提高士气,但是不和玄甲骑拼命,这可是所有人的意愿。哪怕自己是三军司命,也不能和所有部下对着干,否则这路也走不长。   若是今日遭殃的是阿史那部落,自己不管怎么着都得留下来死拼,否则结社率怪罪下来无法承受。可是今天这一战不管最终结果,倒霉的都不会是金狼骑,甚至都不会是青狼骑,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反正自己做到了武人的本分,至于其他的事情,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宋金刚由于远离主战场,对于现在主战场情况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判断,依旧可以做到让恒安甲骑最大程度受益,这就是宋金刚的能耐!事实上如果他继续拖延下去,那么恒安甲骑就未必是这么个状态离开。因为眼下的主战场上,情形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从之前四路兵马围攻玄甲骑,变成了玄甲骑全军痛击金城骑!   青狼骑、金狼骑、恒安甲骑先后退出了战斗。现如今就剩下金城骑一支人马面对玄甲骑全军。不用说其他的,就是这些金城骑在交战过程中,也能感觉到这个变化。   原本他们对战李君羡这一路可以说是占尽先机,眼看着这一路的玄甲骑折损越来越多,军阵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宗罗睺手中的大槊已经换成了铁鞭,近战搏杀中,接连击落数名玄甲军将。随着杀戮他的精气神也越来越旺盛斗志越来越高,高声呼喝吆喝杀敌,只待一个冲锋间就把面前的玄甲骑彻底摧毁。   可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敌人却突然有了变化,宗罗睺只觉得敌人的军阵逐渐变得厚实,原本即将打穿的阵型,重又密集起来。这还不说,自己的压力反倒是越来越大。原本还以为是垂死挣扎,但是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对方的刀枪从四面八方袭来,身旁部下接连倒下。原本只在正面出现的敌人,什么时候跑到两翼去了?而且正面的对手并没有因为这个变化变得薄弱,这就说明不是敌人分兵而是增兵!   这是怎么搞的?   还不等宗罗睺明白过来,韩约、秦琼、薛氏兄弟等人已经带兵出现,并且投入了和金城骑的交锋之中。原本是墙阵对墙阵,两面金属墙壁对撞。现在变成了三面金属人墙向一起挤,而被挤压的对象正是金城骑!   作为金城骑二当家,终究是要和下面的军汉有所区别。饶是厮杀正酣之时,宗罗睺也得注意观察战场。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其他各路兵马哪去了?怎么从四路联军变成了自己一家的兵马力抗整个玄甲骑?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归去来(十四)   薛举和徐乐之间的较量,已经到了极为紧要的时刻。   两条马槊如同两条黑龙,已经拿出了浑身解数,发现还是吃不下自己的同类,就只好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对撞!当技巧失去作用后,就只能以蛮力决出高低。两人都是对自己的膂力充满信心之人,以力破局都是素来认可的最佳手段,今日就还是用这种方式攻击对手。   你一槊我一槊,你来我往互有来回,徐乐只觉得两臂酸麻胸中发闷,周身的气血运行已经不似一开始那么顺畅,随着喉咙的甜腥味道越来越冲,这口血随时都可能喷出。不过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放弃!更不能示弱!自己难受,薛举难道就舒服到哪里去了?   虽然看不到对方表情,但是徐乐坚信,他的情况和自己差不多。自己要吐血,他也肯定是难受的很。虽然其膂力在自己之上,但是这种差距还不足以形成碾压。现在这种盘槊对抽的打法,只要拉不开彼此力量的档次,谁都不会太好过。   自己架开薛举的槊固然是眼冒金星身体摇晃,他难道不是也一样?这时候比的就是谁更能坚持,谁的意志又更为坚定,谁能挺到最后谁就有胜利的希望。   两人一个是抱定必胜信念,出世以来从不曾言败更不认为自己会输给敌人。另一个则是满怀仇恨,挟私仇以交战,也不会轻易打退堂鼓。这样的两个人进入到搏命环节,谁又会主动往下退?   这个问题其实谁也说不出特别笃定的答案,哪怕让两人再打一场,是什么结果都难说。但是今时今日,最先撤退的还是薛举。这位金城霸王以勇武闻名,加上又是有名的性如烈火,一旦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这样的人给人感觉肯定是打架不要命,一旦杀得兴起就不管不顾。事实上以往的战斗也确实是如此,一旦投入战斗中,薛举就什么都顾不上。很多时候军队的指挥权就交给宗罗睺等人,自己只顾着斩将夺旗再不就是杀人。   这么个人现在又是一肚子仇恨,按说就是不管什么局面都会打到底才对。但现在最先退出对决的,却正是这位金城霸王。   就在两人的大槊盘旋对抽一轮之后,薛举架开徐乐的槊,但是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还以颜色,而是猛地拨转马头就走。饶是徐乐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敢情是对手逃了?   他和薛举交战的时候,五感六识都用在捕捉薛举动作上,对其他的顾不到。这个时候才有余暇分心他顾,随后便发现了问题所在:战场情势变了。   金城骑开始了撤退,退得很是狼狈。在玄甲骑的追击下,不时有金城骑兵被斩落马下。虽然有军将拼死抵抗,但是在如同潮水一般的玄甲骑面前,这种抵抗注定是徒劳的。大多数人则选择紧催坐骑拼命地逃,口内更是发出阵阵呼喝。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无法保持之前的墙式阵型。而离开阵型的骑兵对上依旧保持军阵的玄甲骑,结果就是一部分人侥幸逃脱,大多数人难逃丧命厄运。   这也看出来薛举的兵法没有学到家。玄甲墙阵进退有法,这不光是一个进攻阵型,而是一套战法的基础所在。把墙式冲锋练会之后,就等于是武人练就了深厚的基本功,扎马刺枪样样皆能,然后还要系统训练武艺才能成为真正的高手。薛举这就像是只练了扎马就以为自己已经练成,不知道后面还有很多东西。就像是撤退,按说骑兵进攻如墙,撤退的时候也是有自家法度的。彼此配合互相帮扶列阵而退,才能保证伤亡降低到最小。像他这么撤,很多时候就是无意义的损失。   薛举显然也是看到了自家军队的情形,生怕被卷进去才开始逃,不过……想走哪里这么容易?你打了半天,现在说走就走,未免把徐某看得太简单了!   徐乐一声长啸催马举槊在后紧追,手中大槊对着薛举开始瞄准。两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脚力不相上下。现在一个逃一个追,追的固然不易追上,逃的那个也很难摆脱追兵。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三十步之内。   这种追逐维持了片刻之后,随着徐乐紧催坐骑,这个距离逐渐到了二十步左右。这时候对于追兵来说就较为有利,可以尝试去攻击逃跑者。哪怕打不死也有可能造成损伤。   可就在这时,薛举的肩膀微微一动头向左侧一偏,一点寒光贴着他的脖颈飞射而出,直奔徐乐的前胸袭来!   这一手事先全无征兆,哪怕是战阵经验再丰富的老将,都不会事先发现薛举要发射暗器。而等到真发动的时候,速度又快得惊人。看到的同时,暗器就已经到了面前,彼此之间距离就这么短,想要避开简直难如登天。而这也正是薛举的最后一记杀招:流星锤!   薛举的马腹下挂着皮囊,内中盛放的正是三枚铁流星。这三柄流星锤都有一丈长的铁链,铁链后面则是挽手。薛举练得精熟,伸手摸锤再到飞锤出手不过是须臾时光。而且他早已经练到不需要侧身或者转身,就能飞锤击中背后追兵的地步。   他的三柄流星,每一柄重量都在三斤上下。这个分量的锤头在他神力加持下,威力几乎可以比拟弹丸。三十步内被其击中的话,基本和迎面硬吃一弩箭没什么分别。   薛举一身武技惊世骇俗,根本没有哪个对手需要他动用暗器。之所以练就这门本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防备万一。又或者乱军之中敌人四面八方而来,飞锤先撂倒几个震慑敌胆,再用大槊厮杀交锋。   他也没想到天下间还有徐乐这等人物,居然可以和自己打个不分高低。其实他早就想要用暗器,不过以徐乐表现出来的技艺判断,这飞锤就算用出来也未必就能奏效。只有此时此刻,自己败逃之时,徐乐的戒备心才会放下,自己才有得手的机会。   流星出手其势如闪电,饶是徐乐之能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躲避招架都已经来不及,百忙之中徐乐只能将左手在胸前一挡伸手成爪,就在流星即将击中护心镜的刹那,手指已经握住了流星。   金属质感顺着手指传来,同样传递而来的还有那巨大的力量。这枚铁流星仿佛是烧红的烙铁,烫的徐乐眉头微皱痛彻心扉。不过他依旧是以擒拿手紧握着流星不放,并没有因为疼痛松手。与此同时右手一抖,手中马槊已经化作长虹向薛举掷去!左手则抓着流星相旁一带一扯!竟然是准备用这枚流星限制薛举行动,同时用飞槊结果了薛举性命!   这一抓一拿可以说险到极处,就算徐乐本人再用一次都未必可以施展成功。还是徐敢打下的坚实基础,外加上自身惊人的禀赋以及若干次苦战鏖战锻炼出来的敏锐六识,才能施展出这等惊险的招数。饶是如此,他自己受伤也不轻,左手怕是也要好好养几天伤才行。   不过只要能搏杀薛举,这种伤损也算不了什么!要想要无伤打杀薛举,只怕这世上还没人可以做到。   不过这槊眼看着就要落在薛举身上之时,徐乐就觉得手上一松,流星被自己生生夺了过来。薛举在关键时刻及时松手丢了铁链,把流星交给徐乐。同时侧身回手,以自己的左手接住徐乐的飞槊。   他方才已经把大槊挂在马上,空右手发流星,左手这时候刚好可以拿来接槊。只不过徐乐这飞槊的力道可比流星只强不弱,饶是薛举之能,也不是毫无代价就能把槊接住。他的身形明显有一个晃动,随后就看他左手一松,好不容易接住的槊又丢在地上。这倒不是他不在意马槊或者用这种方式折辱徐乐,而是槊上附带的力道太强,他仓促接槊也伤了手腕,再握着大槊太过疼痛也只能被迫丢弃。   这一下互相攻击,双方都受了伤。徐乐丢了马槊,薛举丢了一柄流星,依旧是个不胜不败。薛举强忍疼痛,右手自马腹下又去取流星。徐乐则把流星交在右手,在头上用力甩动,流星呜呜刮风如同一个小旋风相仿。铁链子在徐乐手上就像是蛇一般灵动。   薛举第二枚流星刚要出手,徐乐这边流星已经出手。铁流星带着链子挂动风声飞出,但是流星所取的目标并不是薛举本人,而是薛举胯下乌骓的马腿!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归去来(十五)   徐乐手上的流星锤本来就是甩起来之后才扔出去,出手之后流星就画着圆圈往前飞,如同一条脱手的套索。薛举做梦也没想到,徐乐的居然是在打自己的马。他手中第二柄流星脱手,直奔徐乐胸腹之间,这次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隐蔽发锤,而是反身犀牛望月式扔出流星,流星出手之后更是伸手摘槊,准备再用大槊补上一击。   可也就在他回身的刹那,就看到徐乐流星出手。   一声哀鸣,高速奔驰的乌骓猝不及防,后腿结结实实被自己主人的铁流星击中。如同套索一般飞出的流星,铁链正中马腿。哪怕是再好的马,在全力奔驰的时候,也怕外力击中自己的腿骨。何况这铁流星威力足以破甲,血肉之躯又如何颉颃?乌骓马哀鸣一声猛地失去平衡跌倒,连带薛举后续的招数都用不出来,人已经被摔了出去!   徐乐这时候面色也是微微一变,自己纵然有所防备及时躲避,也还是被薛举的第二枚流星打中。这当然也是因为要出手伤乌骓,顾不上照顾自身导致。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流星还是挨上了。饶是自己精心准备,尽量避开了流星的正面,而是用甲胄接流星的侧面让它从自己铠甲上滑过去。其余力依旧震得自己胸腹剧痛,仿佛挨了一记重击相仿。眼前一花,险些从马上掉下去。一口气都没喘上来,就那么被截断。   好在多年的苦练不是白费功夫,哪怕在这种情况下,肌肉记忆依旧做出了应对。右手流星飞出随后在腰间一拔,已经把自家的宝刀抽出!薛举,拿命来!   徐乐很少对一个和自己同等身手的斗将,生出如此强烈的杀心。哪怕是宇文承基那种对手,他也是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念头,希望和对方成为敌国之交,只有薛举是例外。   此人武艺太高,人品偏又太劣,活在世间越久,对于汉家天下的危害就越大。不同于刘武周或者梁师都那种割据武装,薛举早在多年前就是阿史那部落扶持起来的走卒,属于阿史那在中原的暗子之一。此人武艺盖世又精通玄甲战法,其威害远不是普通汉地诸侯能比。现在一切都还好说,如果有朝一日中原大地没了他的立足之地,此人真的远赴草原投奔突厥,到时候这骑战之法肯定要被突厥学了去   正常情况下突厥是学不会这种强调纪律性的战术,但是金狼骑乃是个异数。从他们身上,徐乐可以感觉到那种汉家骑兵的影子。无非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及训练时间不够,所以才没练到那种地步。如果真等到他们成长起来,具备拥有威胁汉家王朝的力量,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未雨绸缪,必须现在就得杀掉薛举!   这时候的薛举也从地上爬起,手中同样紧握直刀。但是徐乐有信心,自己在马上挥刀肯定能斩杀步下的薛举。可是不等自己这一刀挥出,脑后忽然有劲风袭来,徐乐心知不妙连忙侧身闪避,随后挥刀劈向身后偷袭之人。这偷袭者倒也不是庸碌之辈,一击走空立刻以兵器格挡。两人的兵刃碰撞一处,伴随着金铁交鸣之声,徐乐才看清从背后偷袭之人。   偷袭自己的也是个高大壮硕军将,手中拿着一对短戟。多半是长兵在打斗的过程中已经遗失,所以用短兵近战。从短戟上点点血污看,他方才也是没少杀人。方才就是他一戟逼得自己回手招架,现在更是不要命的抡戟杀过来护住薛举。   与此同时,又有数名军汉飞马而出,将薛举团团护住。眼看着大好时机从眼前溜走,徐乐心中又急又怒,随后便把目光锁定在这用短戟的军汉身上:既然你非要出头,那就拿自己的命填上吧!   飞马赶到的,正是薛举麾下大将罗可都。其人原本和宗罗睺一起落草,后来又一起归顺了薛举。在金城军中也是有名骁将,一对短戟不知会斗过多少好汉豪杰。最重要的是,他和普通军将不同,由于常年混迹绿林的关系,他最习惯用的其实不是马槊长矛之类的长兵,而是短兵器,这对短戟才是他看家手段。   在近身战中,就算是一等斗将遇到罗可都都没什么便宜,此刻他赶过来,半是要救薛举,另一半也是打算趁机结果了徐乐。   虽然他知晓徐乐武艺,但是毕竟现在的徐乐手中只有短兵没有大槊。而且和薛举厮杀了那么久,再如何了得的人物都难免人困马乏。若是要杀徐乐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若是一般人可能还要考虑一下徐乐的战绩,以及他用直刀虐杀梁师都时候表现出来的技艺。可是金城骑是和等人?这帮人个个都是亡命徒,谁又会在意那么多有的没的?有一线机会就可以用性命去搏,何况是斩杀徐乐这种大功劳,赌上命又算得了什么?   罗师都的双戟舞动如飞,如同恶兽毒牙释放出致命恶意。他也吃准了徐乐此刻力量不济的弱点,双戟所取皆为致命处,而且摆明了要来个一力降十会。你若是想要招架就得和我比力气,否则就得乖乖退避。   徐乐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思,怒火升腾间出手也自毫无保留,宝刀挥舞刀光如雪,罗可都就觉得眼前一花,徐乐手中的直刀变成了一团银色光球,朝着自己面门袭来。罗可都下意识挥戟乱舞试图格挡,饶是他双戟舞动如飞自以为密不透风,可是竟然连直刀的边都没碰上。   两马错蹬。罗可都就觉得手腕一凉,两只手依旧在惯性的支持下继续舞动,可是双戟已经不再受控制。还不容他明白发生什么事,脖颈处又传来一阵凉意……   罗可都的人头和双只手几乎是同时落地,徐乐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这所谓的金城骁将在自己眼中连个斗将都不算,杀了他也没什么可露脸的。唯一遗憾的是被这么一搅,再想杀薛举已经是不可能了。在他身边现在聚集的卫士少说也有三十人。众人簇拥着薛举更换脚力随后催马就走,不再往徐乐这多看一眼。   当断则断当走则走,确实是大将的手段。徐乐心内也佩服,薛举抛开人品不论,单说武艺将略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人物。只可惜这种人为何偏偏就要给突厥当走狗?   薛举走得绝心坚决,金城骑自然也就不会再恋战。随着他的撤退,这场战斗最终以玄甲骑的胜利告终。柏璧之战加上这次获胜,也算是报了夏县的一箭之仇。玄甲骑这边也没有进行大规模追击,而是在驱逐敌兵之后就开始整顿队伍检点死伤,同时开始打扫战场搜寻物资。   扬武堡内的守军这时候终于也敢从里面走出来。这帮人原本自度必死,没想到居然等到唐军来救。一死一生心情激荡之下,情绪自然激动。走出来的百姓纷纷匍匐于地,感激着大唐天子皇恩浩荡。   李世民一眼扫过去,只见走出来的人有老有少,从十几岁的后生到五十来岁的老人都有。身上的衣衫破旧,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和泥土,脸上也满是泥泞与血迹以至于看不清楚面目。只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那种绝望与无助,只看他们的模样,就知道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又或者说从杨广时代开始,他们过的就是这种生活,随着战争爆发,日子就更加艰难。   也就是这么一群人,拿出了口粮送到军中。若是自己不来,今日他们更是要成为突厥人的刀下之鬼!   李世民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几个军将并没有作声,但是他的眼神已经能说明一切。这几个一直嘀嘀咕咕希望李世民不要来这里冒险的军将,全都低下头不敢多说半个字。   徐乐这时候则催马来到李世民身边道:“突厥人这一去短时间内不敢再来,不过长孙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咱们这次来救,也算是自曝其短。日后突厥人要想对付咱们,只要选个坞堡来攻打,在让人把消息送出来,咱们就不得不出兵。那就等于被突厥人牵着鼻子走。”   “孤明白,但是孤不在乎!”李世民正色道:“若是看到这里情形之前,帐中论兵,这些话还可以说一说。现如今谁再敢以此说乐郎君的不是,孤第一个饶不过他!非得掏出他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不可!至于突厥的事情,乐郎君想必已经有了办法,不如直接说出来。”   “未必是什么好办法,只能说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以战迫和!逼突厥人和咱们决战,让他们无力分兵来攻打这些坞堡。若是还敢分兵出来,就是送肉给我们吃。送来多少,就吃掉多少!吃到他们肉痛,吃到他们拿不出兵力为止。不过……我们也得做好被骨头崩了牙,或是自己搭上血肉的准备。”   李世民点点头:“乐郎君所言正合孤意!他们的本事孤也看到了,早打总比晚打好。趁早和他们决战,才是个正见!” 第一千一百章 归去来(十六)   其实如果从伤亡数字看,这一战说不上谁占便宜谁吃亏。固然从战场检点的敌人尸体判断,这一战杀伤的联军不下两千,但是玄甲骑的折损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如果没有后续损伤的话,双方基本就是一个换一个,谁也没占到便宜。当然,由于联军投入的兵力更多,玄甲骑能打成这样已经不容易。可是战争本身并不是一件讲道理的事情,不管有任何背景或者理由,最后都是用结果说话。   这次玄甲骑有徐乐坐镇李世民领兵,可以说是主力尽出,依旧打成个不胜不败,对于唐军来说其实得算个挫折。但是自从大军回营之后,军中士气反倒是比之前更高,就连屈突通、侯君集这些之前反对出战的,也都改变了态度,成为了徐乐的支持者,而且也在一力主战,支持徐乐的战略。   他们虽然各有立场,但总归都是军将,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军中情形的纨绔。联军越是能打,就越是得和他们打。如果真的闭门不出,士气才真的会低落。而且李世民说得很清楚,扬武堡都那个模样了,依旧拿出粮食支持自己,就说明民心确实在自己这边。   若是因为畏惧战争失去民心,那么下次突厥人再来的时候就真的难办了。必须把突厥人逼退,把民心争取到自己这边,让百姓坚信朝廷可以护自己周全,后面的事情才好做。敌人越强这一战越得打,否则就只剩下挨打的份了。   屈突通心里都有些后怕,如果真的按照自己所说,和突厥人打消耗战糊弄过眼前。那么下次突厥大军再来的时候,恐怕李唐大军真的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若是让三军都认定突厥人不可战胜,只能通过防守来逼退他们,日后突厥铁骑南下之时,大唐就没有可战之兵可供御敌。换句话说,徐乐这一战重要的不是歼敌多少,而是给唐军凝聚信心,让唐军不至于失去和突厥人野战的勇气,这远比敌我杀伤数字来得重要。   唯一心存怨念的就是长孙无忌了。他的怨念倒不是这次扬武堡之战的收益,而是一口气折损了近两千玄甲骑,这个数字让他着实肉痛。长孙不是军汉,他算账跟屈突通那帮人可不一样。他在意的是重新补充这么一支部队得花多少财货,又得用多少时间训练。而这些都是二郎手里的本钱,如果就这么赔光了,日后可怎么办?   何况打这一仗还不算完,居然还要继续打,这不是败家么?   趁着徐乐不在帅帐,长孙一头溜进来小声嘀咕着:“徐乐一介武夫,做事全凭自己快活根本不管其他,二郎你可不能学他。这些兵马是咱的本钱,千万不能由着他败掉!现如今的情形你我心里有数,若是咱们手里没兵,拿什么和大郎争?寻常军伍不中用,还是得靠玄甲骑!他要是把玄甲骑和金狼骑拼光,咱们该如何立足?”   “若是玄甲骑拼不过金狼骑,我们争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李世民一声长叹,脸色很是凝重,示意长孙无忌坐下,随后说道:“突厥人的威风你我都看到了,这是避不过的。若是咱们真打不过突厥,那么这天下到手又有何用?难道做个亡国之君让后人耻笑?”   “话不能这么讲。眼下咱们打不过突厥,日后……”   “都这么想,突厥就永远会骑在咱们头上。”李世民摇头叹息:“长孙你足智多谋常人不及,不过正因为你太聪明想得太多,做事就少了些决断。很多时候想不如做,若是你不想那么多,做事就利落。孤知晓你的心意,可以却不明白孤的心意。孤要这江山不是为了号令天下做人上人,而是要让天下变个模样!”   李世民目光中似乎有火在燃烧,令长孙无忌不敢直视。   “昔日我汉家天下何等强盛?可是自桓灵以来,便日渐衰微终致五胡之乱。杨家父子一统寰宇再造乾坤,其功不可没。然父子两代刻薄寡恩急功近利,又把个大好河山变成这副模样。若是再这样下去,胡马南下就在顷刻!孤之所以一心夺位,固然是不甘心为小人所算,也是不愿意锦绣江山沦落成昔日那般模样!若是为了当皇帝便坐视胡马横行荼毒百姓,孤和前朝那些昏君又有什么分别!哪怕日后夺不得皇位,孤也要先让突厥人知晓汉家子弟不可轻侮!短时间内不敢再起觊觎之心!”   “二郎你的心意……某明白了。”长孙无忌低下头,语气也变得低沉了几分。“是我之前把你小看了。不过我还得说一句,即便如此也不能由着心意胡来。现如今我们手上这数万精兵,乃是关中精华所在。若是浪战而至败北,那才真是不可收拾。”   “这你尽管放心,乐郎君打仗孤信得过。”   李世民看看长孙无忌,又微微一笑:“你这些年为孤经略财货着实辛苦,也让你养成一身商贾毛病。什么事情都喜欢斤斤计较。打仗不是经商,不要舍不得死伤。突厥不比其他人,和他们打死伤自然不会少。怕死人就打不成仗了。该死就是得死的,只要他们死的更多,或者损失更大就足够了。你也别光看玄甲骑的折损,也要看他们的斩获。金狼骑这次铩羽而归,足够让突厥人胆寒了。这些年还没有谁真的打败过金狼骑,咱们算是开了先例。有这一桩,就足以震慑天下。”   长孙无忌道:“二郎所言某也认同,某只是在担心,玄甲骑是咱们手中最锋锐的矛,可是这次撞上了一面铁盾,固然是必要之战,可这矛现在还能不能用?心里可有些没把握。”   长孙无忌这话倒也不是无的放矢,他之所以会生出这种担心,主要还是玄甲骑的损失。不光是兵力上,军将上的损失也不小。李君羡冒死运用秘术,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还是薛举那一路猛抽猛砸,生生把他从药力支配的狂暴状态里给打得清醒过来,加上恰好落马,才侥幸得以不死。不过人命虽然保住,但是伤损了根本,不修养几个月是没法再上阵了。   李君羡对于玄甲骑的意义可不光是一员大将,更是一方统帅。他这一上不了阵,玄甲骑的指挥都要受影响。而且折损的还不光是一个李君羡,中下层的军将折损了超过一成半。再算上兵马的死伤数字,换做一般的部队,基本就可以宣布其暂时失去战斗力,得休整一段再行投入战斗。玄甲骑到底是天下第一精锐,面对如此伤亡还能保持战力和士气就已经很不错,但是难免让人怀疑,在战场上他们还能否像之前一样勇猛。   毕竟对手可是有金狼骑那么个可怕的存在。光是想想这支队伍的凶名,长孙无忌就觉得头疼。现在手头的兵力如果防守还是可以撑得住,可二郎和徐乐都下定决心进攻。他们就没想过,万一决战败北又该如何?   算上扬武堡之战,也都是小打小闹。十几万大军的较量,那可是拼实力拼家底的打法。自己的家底够不够用总得想明白。李世民有一点说的没错,自己这些年心思都在经略上,不是个合格的武人。但也正因为此,自己更善于计算,而不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冲上去打。从计算的角度看,现在开打胜率撑死不过五成。   “五成足矣!”李世民微微一笑:“长孙你要我做的事,结果可是比打一场败仗严重多了,可是胜算又哪有五成?那件事你敢做,这件事为何不敢?在孤看来,能有五成胜算,就已经值得压上一切!况且这次的五成若是赌赢了,那件事的胜算便不止五成,这话你又认不认?”   这下长孙无忌也没了话讲,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战胜突厥。金狼骑的战力以及玄甲骑的伤亡,着实把长孙无忌吓到了。这还不算,听说徐乐也受了伤,这也不是个好消息。这位素来以无敌名号横行于世的神武小将居然也受了伤?这西秦霸王到底可怕到何种程度?又有谁能制得了他?   李世民倒是有自己的打算:“百战百胜的法子当然是没有的,不过取胜之道未必就没有。你当扬武堡那一战,就只是单纯一次交锋?你啊,不懂军略,这里面的事情不会明白的。集联军之力,未能一战而克玄甲骑,这件事的影响比你想的严重多了!若是孤所料不差,现在突厥那里日子也不消停!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归去来(十七)   一如李世民预料,扬武堡之战带来的结果,并不是一场不成功的围攻那么简单。虽然说胜败兵家常事,但是这次交锋所引发的后果,显然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军队交锋。   这次扬武堡之战动用的乃是几家精锐,自然是藏不住消息的。虽然说回城之后就开始犒赏三军,又大肆宣扬此战大捷斩杀玄甲骑不计其数。但是这些军卒也不是傻子,自然感觉的出来这说得并非事实。   别的不知道,胜仗败仗还能不知道?你要是打了胜仗,肯定得有战利品。再就是俘虏、斩获实在不行也得挑着几个敌将首级回来不是?可是这次不但两手空空,军容更是狼狈不堪。非但没有带回什么缴获,反倒是自己这边丢了不少军旗马匹,这能叫打胜仗?   还有眼尖的发现,军将也少了好几个。别的不说,金狼骑那三位千夫长只回来一个,而且这位回来不久也被砍下首级示众。名义上是说他不知尊卑触怒少汗,但是金狼骑是什么人?能在这种队伍里当上千夫长的人,什么罪过都可能犯,唯一不可能犯的就是不敬少汗。这话一听就是欲加之罪,真正的罪名肯定和打仗有关系。   再者还有人发现金城骑损失惨重,兵力下降了起码三成。毕竟金城骑总共只有三千人,少一个两个好说,一口气损失接近三分之一,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连金城骑都被打得这么惨,大家自然就明白,这次是吃了大亏。   原本就因为徐乐搅扰而逐渐低迷的士气,这下就更是雪上加霜。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嘀咕,以这种军容都打不赢对手,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么?尤其是突厥军士,个个抢得盆满钵满,回到草原上就能过好日子。就算今后几年不上阵,家里人也不愁吃喝。这时候要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原本作战意志就不强,再加上这档子事,就更让他们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反正河东已经抢得差不多了,也该考虑回去过日子。以往突厥南下也是这么个打法,尽情劫掠一番,然后满载而归,等到明年再行南下。这次留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违背了祖宗的打法,才惹得长生天动怒,现在就打不了胜仗。   至于说关东攻略,或者说更大的计划,那不是自己这些人该想的事情。现在要想的就是怎么保全已经到手的财货,还能活着返回草原。就算是不至于死,也要考虑财产损失问题。之前徐乐闹了一通,害大家损失了生口。现在再败万一还要损失财货又该如何?   这帮突厥人原本是想着让汉人打先锋,负责冲锋送死,自己关键时刻出来打一打,然后等着捡便宜。直到发现唐军也就那么回事之后,作战意志才逐渐高涨。现在吃了几次亏,又开始回到了原来的思路,想着让汉人诸侯去送死。可是现在看看,这几位汉家可汗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有一个能打的。薛举平日里眼睛长在额头上,结果这次属他死人最多。汉人指望不上了,自己还不走等什么?总不能为了一帮汉人,让突厥勇士流尽鲜血吧?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来期待的撤退令,反倒是得到了少汗的严令:厉兵秣马整顿军纪,准备与唐军全面决战。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者斩!怯懦不前者斩!不听号令者斩!怠惰军务者斩!   一连串的斩杀令传下来,让所有突厥人都闭上了嘴,乖乖整备战具,做好临阵得准备。连突厥人都是如此,汉人就更不用说。所有汉军都动员起来,开始积极准备接下来的决战。大家打磨刀剑擦拭铠甲,再不然就是收拾应用之物。整个绛州一片肃杀气氛,随时可能和唐军进行决战。   原本总是面带笑容的结社率,现在则是如同凶神附体。带着亲卫在城里城外巡视,如果发现哪里不合心意,动辄就要降下惩罚。轻则军棍皮鞭,重则就是一刀斩下人头示众。之前的那点面子荡然无存,他俨然已经是摆出了要控制全军兵权的派头。   刘武周自然是不敢说什么,表面上还要阿谀献媚,表示自己早就想要如此,背地里则少不了牢骚。   “这阿史那家的小狗,真当自己是大汗了?骑到阿爷头上拉屎!入娘的,真晦气!那一战明明是应该赢的,怎么就打成了这样!要不是打了败仗,他也不至于这般发失心疯。还得用他帮咱们打仗,不好翻脸。竟然敢夺兵权,这是要掉脑袋的!”   宋金刚等到刘武周抱怨完毕,微微一笑道:“结社率这位少汗不像主公想的这么简单。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做的事情不得人心,不过他左右也是要走了,也就不在乎这些。”   “走?去哪?”   “自然是回转草原。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大家都该给自己考虑退路了。咱们的财货可曾转运出去?再不运走就怕来不及了。”   刘武周一愣:“这……这不是要和唐军决战么?这时候你运财货肯定是掉脑袋的罪过。再说万一咱们要打赢了呢,不是就不用运了。你也知道这一路不太平,万一被人惦记上,恐怕就要保不住。就算沿途那些剪径的不敢动手,押运之人也不好说。再是怎样的心腹,看到这么一笔横财也难免不动心!换了是俺,肯定横下心做他娘一票,管他什么交情不交情,财货才是正经!”   宋金刚闻言一皱眉,他本以为自己说完刘武周就去做了,没想到拖延到现在居然还没转运,不由得急道:“这话怎么不早说?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总能想到办法,不能因为有难处就什么都不干啊。现在才说,这可就麻烦了!”   “妹婿别急!”刘武周倚宋金刚为臂膀,还真是不敢惹他。看宋金刚发作,连忙认怂赔礼。又说道:“这一仗要是打赢了,咱们就不必急着运财货了。”   “主公糊涂!这一仗输赢不重要,结社率打这仗的目的不是为了继续进军而是为了退兵!”   “退兵?不能吧。今日军议之时,他还特意说了,敢言退兵者斩。此番尽诛唐军不要俘虏,之后就兵进关中直取长安。我看他说这话的时候那模样,不像是假的。”   宋金刚摇头道:“主公识人之能自然不差,可是这事不是识人,而是认事。阿史那部师老兵疲军无战心,怎么可能还往长安打?就算他们能打进关中,又哪有人帮他们管理地方?最后不还是要靠咱们?说句难听话,河东之地归主公掌管,他们或许还能放心。可若是加上关中,那咱们凭什么还要看他眼色?他又为何信咱们?这种事对于阿史那有害无利,他又为何会做?是以其退兵已经是必然。越是说得这般杀气腾腾,越是口不对心。这一战他当然是要打的,不打的话他也没法回草原。不过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又当如何?河东我们站得住么?他不肯讲真话,无非是为了打仗的时候,让咱们顶在前面送死。若是易地而处,我们也是一样。这话哪里能信?”   刘武周的脸色这才凝重起来,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利令智昏。原本自己也是个精明人物,不至于被人耍得团团转。说到底就是自己火拼王仁恭之后走得太顺,此番下河东简直是易如反掌,以至于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开始打起长安的主意。   正如宋金刚所说,自己要是进了长安,肯定也就不受突厥人控制了。还想着自己全盘接收李渊产业日后问鼎中原,现在才发现自己险些给突厥人做了替死鬼。   他连忙看向宋金刚:“那现在该当如何?”   “若是末将所料不差,突厥人现在应该防着咱们转运财货。说句难听话,末将不怕沿途盗匪,倒是怕这帮突厥人心存不良。若是他们劫了咱的财货,咱又去找谁讲道理?如今只好来个法不责众,把其他诸侯请来,大家共同转运财货。先把财帛都运到晋阳去。等咱们到了晋阳,再做道理也不晚。”   刘武周皱着眉头犯起了难:“要是这样,岂不是大家都知道突厥人要跑?那打仗的时候,是否还会用命?”   “主公!现在这时候了,你当谁还不知道突厥人要逃?大家无非看破不说破,这件事我感觉几位都不会拒绝。至于说打仗,这倒是不用担心。大家不但要打,而且还会打得更卖力气。毕竟这一战打不好,咱们都得扔在这。现在咱们的活路就只有一条:战败唐军从容撤兵。这一战关系大家的性命,谁敢不用命?咱们虽然要走,但是不代表徐乐、李世民他们能赢。这一战……不会有赢家。”   宋金刚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气。自己下河东的时候也得罪了金狼骑和执必部,无非是靠着李渊这个强大外敌以及自己的能力,才让他们暂时没发难。可是等到退兵之后,自己可就没了保命的手段,到时候自己又是个怎样收场怕是就难说得很。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归去来(十八)   战场的形势变化,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快。就连徐乐都没想到,以薛仁杲交换绛州百姓的事情,会引发一连串的变化,进而影响了整个河东战场。他最早想的不过是在联军内部制造矛盾,同时给联军压力,让他们变得焦虑担心,生怕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归根到底还是打击士气。但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最大的威力居然不是作用在军队士气上,而是作用在了整个河东局势上。   晋州民变!义民杀突厥守将以自立,虽旋即为突厥兵所败首领被诛,然城中大火三日不熄,突厥军储损失大半!石州降兵叛乱,攻杀主将随后围攻城池。附近兵马前往讨灭,却又为民军所困,竟致彼此不能呼应,如今形成僵持。   张难堡守军降而复叛,据城池以自守,重新打出大唐旗号!   一连串的民变如同雪片般报到了结社率面前,刘武周等人自然也就得到了消息。   突厥此番进兵势如破竹,军队推进的速度极快。沿途州县不堪一击,不是被攻破城池就是开城投降。原本突厥人不善于攻坚,又缺乏攻城器械。如果一座一座城池攻打,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打到柏璧。   之所以能有如此进展,除了李元吉的倒行逆施,也离不开李密这些暗子的帮手。按说这些人帮助突厥,自然也是有所求,至少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支持裂土封疆。但是突厥的残忍与贪婪,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这帮人所到之处几乎是如同蝗虫过境,也别说李渊,就是这些主动投诚的也是妻子财帛不保。这一来彼此之间也少不了矛盾冲突。不少人之前还欢天喜地迎接突厥,转头就被自己迎进来的突厥兵一刀砍了脑袋。   就连柴孝和都因为和结社率的冲突被押在晋阳牢房里面,两方的合作关系其实已经是彻底断绝。尤其是李密战败之后,突厥人就更是认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对于他的部下也就更看不上眼。除了极个别的地方豪强能够控制自己居住区域外,其他人基本都是沦落为和其他百姓一样的下场。   突厥人一方面靠着暴力手段压迫百姓,另一方面又要面对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人力严重不足。毕竟突厥兵马就这么多,你要往前走,沿途就留不下多少人。如果处处留兵驻防,那部队走不到关中怕是就要散了。   所以突厥只能采用沿途城池以少量士兵驻守的方式,主要的防卫兵力来自于刘武周的部下,再就是降兵降将。突厥人原本也防着这些降兵,不过考虑到这帮人都是没骨头的软蛋,不敢和自己厮杀,也就不怕他们。一方面定下残酷的惩罚手段,谁要是存有二心,不但自己要死,家族也要杀个干净。另一方面又鼓励检校,谁要是能出首身旁之人谋逆背反举动,就可以获得被检校人的全部财产,若是功劳突出,还能获得突厥武士的待遇。   这一整套管理手段,都是阿史那部落治理草原奴役其他部族时就总结出来的办法。靠着这手段他们可以威压草原,想来控制河东也没问题。反正有胆量活着敢冒头的,之前也杀得七七八八,现在剩下的没几个豪杰。再用这套方法,按说就足够了。   没想到绛州释放百姓的事情,就像是开了闸门,随后引发的风波,已经不是阿史那所能控制。被突厥人欺压惨了的百姓,以及被他们随手丢弃甚至加害的豪强,发现突厥人也不是那么厉害。绛州的百姓得了一条活路,自己为什么不能?既然拼命能活命,那就拼呗!天下间也不是只有云中民风彪悍,都是过苦日子的谁怕谁啊?   随着这种起义爆发,突厥人后方不稳兵力不足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一开始还是义民小打小闹杀人放火,可是很快就有降兵参与其中。包括地方上的豪强大族,都已经插手其中,这情况可就不好收拾了。   起义从一开始的一怒兴师,变得越来越有章法,也越来越正规化。起义成员里面军人越来越多战斗力也逐渐提高,已经有些地方据地而守,和突厥兵形成僵持。周边兵力勉强自保就不错,根本没法将其剿灭。这可就要了突厥人的命。   如果这些城池失守,突厥人就没了归路,而且也没了粮道。到时候就是进不能进,退也退不回去,这些人就等着埋骨于此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坏消息传来,李世民的部队得到了增援!增援他们的不是关中唐军,而是本地的义民。那些坞堡里面自守的百姓,以及被打散的唐军,乃至于深山里面的强盗,现在都纷纷跑到柏璧投奔李世民。这些人可不是三五十那种规模,而是成百上千的投奔,细作虽然看不清楚,但是粗看上去也有了上万人的规模,这个规模还在逐渐增大。   一方面是后路断绝,一方面是眼前的敌人兵力在飞速扩充。哪怕投奔李世民的都是乌合之众,当他们的人数到了一定数量时,都会成为突厥人的噩梦。哪怕结社率再如何狂妄,也看出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自己已经不是单纯和唐军交战,而是和这方天地,和整个河东在作战!这些平日里根本入不了自己眼睛的草民,一旦和大唐官兵合作,那绝对是一场噩梦!   原本刘武周对于宋金刚的提议还有些犹豫,嘴上不说心里也认为是小题大做。现在才发现实际是想到了前面。阿史那结社率召集众人,已经在商议转运财帛的事情。按他的说法,是为了让士卒可以安心作战,别回头再像前者那样,一把火就把人给吓了回来。可是大家都不傻,谁又会真的信他?   结社率素来不把汉人放在眼里,现在却也得开口向刘武周询问,该当如何安排物资转运路线才安全。毕竟自己是外来的地理不熟,只能是顺着官道走。现在希望让财货平安运回,就不能再大摇大摆地走,要想财货平安送回,就少不得刘武周这帮地头蛇支持。   刘武周其实心里也如同明镜,结社率这话说得好听,实际也是敲打自己。暗示自己联络其他军阀准备转运财货的事情,他心里都清楚。只不过现在是把这件事从暗转明,变成了帮阿史那部落的忙,把大家的战利品运回后方以免军心动摇。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所有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沿途抄掠的财货,已经有很大一部分偷偷运了回去。只是他们这次所得实在太多,所以到现在手上的数字依旧可观。而结社率的要求就是,这次一定要把所有财货都运走。   到此时刘武周彻底相信了宋金刚的判断。如果突厥人想要继续关中攻略,不可能把财货都运回去。他们这么做就是摆明了要跑,若是自己没有之前的准备,他多半都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自己。   眼下把事情说开了也好,大家既然知道要逃,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有话都能放到明处。结社率阴沉着脸说道:“士气可鼓不可泄,若是再这么拖下去,后面的消息藏不住,下面的儿郎心就要乱了。这一半天之内,必须跟唐军决一死战。不灭了他们,咱们什么都做不成!此番小王率领金狼骑为先锋!”   他这话等于是摆明了立场,让大家不用担心阿史那用其他人当牺牲品。   前者扬武堡大战,损失最大的是薛举。三千金城骑现在有战斗力的不到两千,着实是伤了元气。他本人也在和徐乐厮杀中受了伤,左手刚刚恢复但还是有点影响。但是他回来之后整个人就表现得很是古怪,也不怎么和人接近,就连刘武周转运财货的事情也是宗罗睺出面料理而不是他这个总帅。   这时候他忽然开口:“我金城骑愿为少汗为前驱!这笔账是我和玄甲骑的,肯定要算清楚!我们先凿开军阵,少汗再带突厥勇士冲进去!某把话干脆挑明,咱们要想走,也得灭了李世民才能走,否则玄甲骑从后追击,谁也走不成!我再说一句不怕各位笑话的,我金城骑论阵战,不是玄甲骑对手!”   薛举这人素来目中无人,从他嘴里承认打不过别人,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郭子和连忙说道:“胜败兵家常事,薛王兄也不必太过……”   “你懂什么!”薛举毫不客气打断郭子和:“玄甲骑的阵法我认识,我们两家算是同门。但是他的阵法比我厉害,也比我学的全。和他对上我根本没有胜算!我这是实话实说,用不着你来买好!咱们现在是拼命,说好话有用么?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论武艺我和徐乐半斤八两,论兵马我的金城骑不如他。要想赢他,你们得想个办法。否则就还是送死。”   结社率点点头:“薛将军说得没错!小王这里有个章程,咱们一起商议商议?”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归去来(十九)   和绛州的肃杀气氛不同,柏璧军寨现如今则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情景。   前来投奔的义军络绎不绝,每一路人马都要安置,每一路兵马的头领都要前来标名,光是接待和安置,就足以让人应接不暇。   如此庞大的队伍,对于粮草补给以及军需物资都是巨大压力。没经过训练的队伍,战斗力自然就高不到哪里去,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所谓的义勇,并不是帮助反倒是累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各路诸侯互相攻伐的时候,其实并不怎么看重这种所谓的武装。哪怕是招安过来,也是让他们不要给自己惹麻烦,而不是指望他们能有什么用。   好在这些人并不是赤手空拳前来,不但携带了武器刀枪,还带了口粮。哪怕是带兵多年经验丰富的屈突通,也不曾见过这种情况。所谓义勇,其实很多时候成分可疑。不是被打散的军队,就是落草的强盗。他们来当义勇的目的也未必真的是要军前效力,更多是为了混吃喝混功劳,没多少正事。一般都是吃饭的时候有人,打仗的时候就得用鞭子抽用刀子逼,否则没人真的往前冲。   这种自带武器干粮来当兵卖命的,这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而且这帮人对于官兵的安排极为配合,并没有任何非分要求,这就更是困难。他们的要求总共就是一点:让自己可以上阵杀敌,和突厥人拼命,为自己死难的亲属报仇!   所有的义勇都是和突厥人有血海深仇的。如果没有人带领,他们也不敢和突厥人打。现如今出现一支足以令突厥人胆寒,甚至有希望消灭突厥人的强大武力,他们就愿意追随左右。哪怕是可能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是一批真正愿意打仗的义勇,并不是来蹭吃蹭喝的。他们带着口粮武器,也带着一颗必死之心。虽说没受过什么训练战斗力存疑,但是人数上去之后,依旧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纯粹的乌合之众。这里面也有一些是之前战斗中被打散的正规军,或者前隋鹰扬府士卒,因为不愿意归顺李渊而选择深山落草。这次都是被突厥人逼得,只能加入大唐麾下和突厥厮杀。   他们都是懂得打仗也会打仗的,手中的兵器也比较像样,不是全没有战斗力。再说唐军和联军相比,还是相对弱势的一方。这弱势主要的体现,就是在人力方面。现在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当人数多到一定程度后,就是局势的彻底改变。   屈突通等人开始感慨徐乐远见卓识,确实比自己这些人看得远。如果只顾着眼前蝇头小利不敢出兵和突厥人打,这支意外的援军也不会得到。接连几次的战斗,算是把河东的潜力激发出来,让整个河东的军民充分释放力量,开始和突厥人争斗。   再说这些人也不单纯是个义勇作用,他们更是民心的代表。这里面既有本地的土豪、大侠,也有望族以及小号世家。这些人平日里未必愿意表态,但是当他们集体表态支持或者反对某人的时候,就算身居九五的李渊,也得考虑下这些人的力量!   这几日李世民一直和这些人往来应酬,就是在争取民心。兵权李渊可以收回去,但是人心是没法靠圣旨或者军令变更的。虽说李世民并不像李建成一般善于应酬,不过总归是世家子,能差到哪里去?再说现在是什么处境?比起空口白话或者繁文缛节,还是实打实的胜利更能打动人心。只要李世民带领大家打赢突厥,让河东百姓出气,哪怕日后李建成登上宝座,河东的民心也只会属于李世民!   李世民心知,这功劳其实要算在徐乐头上。如果不是他看到这一步力主出兵,自己也不可能做出那个决断。这是自己欠他的。   作为功臣的徐乐,这当口却并未出现在众人眼前,不管是安置义勇还是接待父老,他都没参加,而是安心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决战。   到了这一步,突厥人想不打也不行了。战略的决定权已经不在突厥人手里。他们如果想要据绛州而守,结果就是全军覆没。结社率肯定不是个傻子,他不会采用这种自杀战略。那么就剩下出来打这条路可以走。   而且随着己方兵力越来越多,突厥人也等不起。再耗下去,河东的潜力都激发出来,那突厥人怕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要说急现在肯定是突厥人比自己急,这自然就是最好的情况。   徐乐也知道,即便这些因素叠加一处,也不意味着接下来这一战就容易打。困兽之斗必然最为猛烈,但是这已经是自己能做的全部。再说自己打就要打猛兽!如果突厥军已经衰败不堪谁都能打,打死他还算什么光彩?只有在他们最强的时候正面击溃敌手,才能让草原各部胆寒。有这个前车之鉴在,他们短时间内才不敢再起觊觎之心。战前的准备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整顿好自己的武器披挂,为最后的战斗做准备。   杨思检查着徐乐的伤势,脸上满是忧色。步离的眼神也有些慌乱,以为徐乐的情况不妙。虽然军中有医官,但是杨思还是抢下了照顾徐乐的差事。按她说法就是军医手段虽然高明但是终归是男人不如女子心细,再说那位老医官要照料的人太多,匀到乐郎君头上还能剩多少?还不如自己单独照顾来得有效。   至于医术倒是不用担心,她的医术虽然称不上国手,但也是在宫中读了若干医典,又经常给那些被杨广无辜责罚的宫人治疗练出来的。只要不是太过棘手或者偏门的伤患,她都能够应付。   眼下看她这神情,步离自然就感觉紧张。杨思连忙道:“乐郎君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左手受了外力,好在乐郎君底子好,加上诊治及时不会落下什么病根。话虽如此,可是到了战场上,这总归还是有所影响。前者乐郎君受的伤也没全好,现在又是伤上加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既然薛举如此难缠,乐郎君为何非要亲自去和他斗?”   “我不去难道还有别人?”   “奴虽不知军务,但是听母后讲过,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战场上更不是靠一人血勇可以成事。一将之力有穷,任凭你有三头六臂也难敌千军万马。这话对乐郎君是这样,对薛举也是一般。”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若要这么对付薛举,就得占去一支精兵。他的本事我知道,且不说要困住他不容易,就算是困住也要有足够的精锐才能斩杀他。这么一支精锐对付他,战场上就少了一支精骑。别小看这点人,有些时候这点人就能决定大战的胜负。毕竟眼下咱们的兵力没有这么富裕,只能计算着用。”   步离这时忍不住开口:“那也不该让乐郎君!”   “身为武人,这是咱的本分。再说我若是不敢单打独斗,岂不是被薛举笑话了?”   杨思这时候说道:“乐郎君可曾想过,这一战之后又该如何?”   徐乐看看杨思,后者沉吟良久,终于还是说道:“鸟尽弓藏……”   “你说的没错。”徐乐并没有发作,也知道杨思对自己说这几个字是要冒风险的。她毕竟身份特殊,行事说话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如果说换个旁人在,就凭她这四个字就能认定她是在挑拨离间,试图分化徐乐和李家的关系。就以这个罪名,就可以要她的脑袋。   杨思可不是个莽撞之人,尤其是来到大唐之后,行事更是谨慎至极。少言寡语不敢逾矩,今日能说出这四个字,可见是把徐乐看作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也是把他当作了自己最亲近的人看待。   徐乐看着杨思的目光,能够感受到那两汪清泉下隐藏的熊熊烈焰,心中也是一动。连忙咳嗽一声以为掩饰,随手说道:“大好河山依旧四分五裂塞外胡骑依旧虎视眈眈,天下间飞鸟无数,这弓么怕是一时三刻间收不回去。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某也相信二郎和圣上的人品。再就是相信自己的本事。徐家当日的惨案,绝不会在我身上重演!”   他朝杨思一笑,算是给她宽心:“你不用怕,我自会安排妥当,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话说回来,就算真有什么风险,也不能玩夷养寇,拿突厥人来做护身符。那样或许可以保住自己性命,却是对不住天下苍生。再说男儿汉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其他的哪里顾得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大不了的?”   杨思还想要再说什么,但是她的话却被突如其来的军情打断了。斥候送来急报,突厥人有动作了!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归去来(二十)   绛州的突厥开始撤兵,而且撤得很是突然。虽然突厥人用了不少手段试图瞒哄唐军斥候,但还是被发现了端倪,随后把消息送到了李世民手中。突厥兵放弃了营地和城池,军营中还扔着不少辎重粮草以及少量财帛。突厥人由于是纯骑兵编制,军队的机动速度快行动灵活,战走随心来去如风。除非你在战场上把他击溃,否则的话很难得到缴获。像是这种主动撤退还撤得如此狼狈的情况还是第一遭。   这种情况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发生,要么就是军中遭遇突然变故,比如疫病流行或者主帅暴卒。再不然就是后方有变,汗王传来紧急军令,要求在最短时间内返回。只有这样才会不管不顾什么都不要,部下再怎么贪财,战场都会丢失海量物资。   机会!   得知消息的军将顿时兴奋起来,大家摩拳擦掌两眼放光,都等着李世民下令,大家好去抢功劳。即便是最为稳健的老将这时候也都不再阻拦出战,反倒是希望越快下令追击越好。大家都是老军伍,对于这种情况很是熟悉。走得这么仓促,不会有什么细致的撤退方案。加上联军本来就统属不一,进兵的时候还好办,如此仓促的撤退那是会要命的。再怎么出色的将领,这种时候都没法从容调度。只要追的够快,那随便咬一口就是一块肉。战功就扔在那,随随便便就可以捡。身为武人这时候最高兴,痛打落水狗的事情谁又会拒绝呢?   突厥兵的规模放在那,走得再隐蔽也不可能隐匿行踪,很快斥候就会把他们的撤退路线摸清楚。大家要做的就是追上去衔尾追杀,再不然就是拦腰一刀斩为两段,揪着后面那部分闷头猛打就行。这是三岁孩子都会打的仗,这好机会可不能错过。   李世民和徐乐这次却又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两人神色都很是平静,仿佛根本没发觉这是多好的机会。这帮抓耳挠腮的军将,恨不得把两人拖过来对着耳朵大吼几声:别耽误了,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徐乐看得出众人的心思,他微微一笑,从容说道:“列公心意某全都明白,不过大家可曾想过,为何绛州是空城?就连营房都能随意出入,这不是太容易了?”   “这有什么?突厥人急着退兵,当然不会有人守营。”   “突厥人急着退兵,难道薛举、郭子和或者刘武周也急着退兵?”   徐乐说完这话,又扫视了一遍众人,这下大家就都不言语了。之前是太过兴奋,加上被功劳吸引,谁也没想到这一层。徐乐一说才明白过味道,这事确实有点蹊跷。突厥人哪怕真的发生变故要走,也该留下汉军垫后担任炮灰。不可能带着刘武周他们一起跑。就算留守的部队不愿意当替死鬼,他们也会等突厥兵远离后再逃。   而且军营这么松懈,战利品那么多也确实不合常理。即便是留守部队不愿意送死四散而逃,也不会空着手跑,那些战利品他们都会带在身上。突然空出来的营盘加上足够多的战利品,确实是像极了钓鱼的饵料。   这话要是没人说,大家也就不往这个方向想,现在有人说出来,也就感觉到这的确是个问题。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言语,只有屈突通皱眉道:“我们不追也不是个办法。”   “追肯定是要追,但不能像刚才那般不管不顾闷头追击。那不是追敌而是找死。突厥人是在用计,引咱们追击,寻个合适的地方摆开阵势厮杀。他们骑兵多行动快,如果我们为了追敌也以轻骑追杀,就非得吃个大亏不可。这也看出来突厥人的底气不足,若是他们真的有准备,就不会只想着吃掉咱们一部,而是想要把咱们一举全歼。现在这个阵势,就是他们准备见好就收,打个胜仗就会真的退兵。敌兵胆魄已丧咱们还有什么好怕?”   徐乐先是泼了冷水,现在又给大家鼓劲,众人的情绪起落间,不知不觉已经把徐乐的话奉为圭臬。哪怕一干老将也频频点头,承认徐乐即便是韬略一道也不是自己所能比。   李世民此刻开口道:“我军义勇虽有血性但不习战阵,此战还是尽量不要让他们前去的好。以义勇军守城守寨,我军骑兵追击敌兵。他们想要打,我们就跟他打一场!”   徐乐却摇头道:“义勇军也不必都留下,该带还是可以带的。如果我们都是骑兵的话,军阵也有破绽。敌多骑兵,我军的步兵若是运用得到也可为中流砥柱。至于战阵之道也有办法解决,让所有当过兵的人出来单独编队,数千人应该不成问题。让他们乘马追击临战步战结阵,可以挡下突厥人一波突击。决战之时力量总不嫌多,多一份也是好的。”   尉迟恭也道:“他们来投军就是要报仇,这仗打完突厥人肯定就要逃,到时候可没地方抓去。若是从头到尾没让他们杀过仇人,大家心里难免有口气出不来,说不定心里反倒是埋怨主公。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情不能干,该让他们去还得去,就像乐郎君说得,到时候让他们结步阵就成。”   计议已定,军营便如同开锅,所有的兵将都忙碌起来。由于这场追逐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全军上下每人携两日口粮裹粮而行,衣甲战马弓弩箭矢也要备足。有备马的这时候就占了便宜,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家当放在马上,给自己省点力气。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这或许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厮杀。这时候也就谈不到顾及马力或者掉膘的问题,优先考虑的都是保命。所以马背上能驮多少就放多少,尤其是马匹富裕的简直就像是搬家。   一如徐乐所料,义勇里面当过兵的人数量惊人。也不知真假,几乎所有的青壮都声称自己是正规的鹰扬府兵出身,而不是只一年训练四十五天那种。说话的时候全都义正词严脸红脖子粗的,就那模样你要是敢说不信,他就敢跟你拼命。   好在李世民麾下都是老兵,这种假话骗不过他们。几句军营里的事情一问,真假虚实就能看出来。再不然就是让他们练练身手,也就骗不了人。不过即便如此,也足足有超过五千人成功入选。   这些人原本步兵骑兵都有,但是除了个别自己带着脚力以及铠甲的之外,其他一律当步兵用。唐军抽调了一批备用马给他们骑乘赶路,到了地方便要下马结阵步战。兵器甲胄自备,军中富裕的弓箭则可以给他们使用。   他们也不挑拣兵器或是待遇,只要能够上阵便是心满意足。一个个欢天喜地的模样,仿佛不是去拼命而是去发财。和广大唐军那种满面严肃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步离、杨思为徐乐收拾着铠甲刀枪,步离的眉头紧皱满脸的不高兴。这也不奇怪,之前的战斗都没让她参与,这次就更不可能让她上阵。饶是步离想出多少理由,徐乐就是两个字回应:不准。小狼女没办法,就只好以这副表情表达自己的不满。   徐乐可不管她高兴不高兴,而是吩咐杨思盯紧步离,不要让她私自离开营房前去战场冒险,自己则做着最后的准备。   其实杨思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即便有道理又如何?自己选定的道路不会变化,日后之事还是留到以后再做计较。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对付眼前的敌人。   迈步走出军帐,玄甲将士已经在营地内排列整齐。虽然扬武堡之战折损甚多,但是全军士气并未受到影响。自上而下依旧是一副足壮的精气神,个个神采飞扬精神抖擞。随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大队人马自军营中冲出,朝着突厥大军的方向追击而去!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归去来(二十一)   联军的行动速度并不快,唐军没费太多气力,就咬上了他们的尾巴。斥候和负责殿后部队派出的游骑交了几次手,谁也没占到对方的便宜。双方保持着接触,但是没有爆发高烈度的战斗。固然斥候解决不了对手,但是突厥兵也没能把唐军斥候彻底消灭或者驱逐,双方就是这么个僵持状态。   到了这时候,任是谁也能感觉出来不对劲。就之前那种不顾一切的逃命劲头,必然是该不惜代价撒腿逃命,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么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殿军部队旗帜散乱阵型不整,不少士兵身上都没有披挂。无精打采骑在马上,好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几天没吃饭。   若是看这种德行,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情况不对。联军也不是软柿子,又没有遭遇断粮或者其他打击,怎么可能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要说这里面没鬼才怪!就算是那些冒失鬼,这回也不敢急着发动冲锋或者去捡便宜,反倒是提高了警惕观察四周形势。   徐乐和李世民并马而行,两人并没有跑到前方观阵,而是从斥候嘴里了解最新的情况。听到奏报之后,徐乐微微一笑:“突厥人在带咱们转圈子,显然是要找一块平坦的地势方便决战。他们的兵马肯定已经分开行动,一部分在这,一部分在前方等着咱们。那支兵马必然已经完成了列阵,就等着咱们到了之后,迎面先来个突击。若是其他人,或许还要怕,但是这招对咱们没用。吩咐全军做好警戒,不必急着赶路。现在是他们急我们不急,他们耗不起。”   说话间徐乐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此刻红日当空骄阳似火,正值初夏时分,清晨还算凉爽,此刻却是逐渐热了起来。兵士们身上逐渐开始淌汗,有些人已经忍不住解下水葫芦,喝两口清水,再把葫芦放回去。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后也明白过来。徐乐所说的耗不起,是指天气。由于处于备战状态,所以士兵身上确实也有披挂。不过由于没有真的进入战斗,全军还是分不同级别警戒。大约三成的部队全身披挂,其他七成要么是半披挂要么是没有着甲。   唐军训练有素,真到了打仗的时候,那三成战兵前面抵挡一阵,后面的士兵就能完成披挂迅速投入战斗,只要不是仓促间遭遇伏击就不至于有闪失。其实这还是徐乐和李世民有所防备之下做出的安排,换旁人指挥的话,肯定是急着带兵追击,基本就是轻甲或者干脆不披挂。这样的部队遇到好整以暇的突厥重甲骑兵不吃亏才怪。   但是那些列阵等待的联军骑兵,可不敢像自己这么悠闲。基本都是满身披挂时刻备战,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临时披挂未必来得及。再说这种伏击战讲究就是一快打三慢。若是因为披挂耽误了战机,那可就悔之晚矣。   这种天气,满身甲胄在烈日下列阵等待,对身体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折磨。就算是纪律严苛且能够承受各种恶劣环境的金狼骑,也一样是血肉之躯。他可能不叫苦,但是身体承受的伤害摆在那不会改变。拖得越久金狼骑就越虚弱,所以这一战真正拖不起的肯定是突厥人。   那些后军原本以为唐军见到自己就会如同饿虎扑食一样冲上来。没想到唐军一个个如同得道高僧,根本就不想要发动攻击,仿佛不是来追击,而是来送行的。任凭后军再怎么露出破绽,也架不住唐军不为所动。全军依旧保持着阵型缓缓推进,就是不肯发动突击。   一些军将心里已经暗自起急,一边擦汗一边抬头看日头。结社率军法森严,如果误了时辰,那可是要拿命来填的。有些人已经开始嘀咕,是不是自己的计策被唐军识破。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这一步不管唐军看没看破,都只能咬牙往前走。   看破又怎样?总归是自家兵力占优,就算是用人填,也填死了你们!   军队放弃了所有花招或者掩饰,直接向着夏县方向前进。那种刻意做出来的惫懒模样也一扫而光,代之以冷厉阴狠的眼神瞪着唐军兵将。看破了也好,省得自己还得费劲装蠢。现在就是摆明车马,告诉唐军接下来咱们就要手下见真章,不怕死的就继续追!   联军的行动也逐渐放缓,开始当着唐军的面披挂甲胄进行战备。这种行为是明摆着挑衅,若不是军中严令禁止私自出阵,那些义勇还被唐军从外围包着不让他们有机会发起进攻,只怕已经有人压不住火性开始催马冲阵。   得到奏报的李世民和徐乐对视一笑,玩弄这种手段反倒是证明联军没有什么新鲜花样。单纯的激将法对自己不起作用,你爱穿铠甲还是爱睡觉都是你的事情,我根本不予理会。这场仗在哪里打,是由你们选择。但是其他的,都是把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绝不会被你们所操纵。任凭你把饵料准备得如何肥美,我都不会上当,这才是大将风采!   眼看最后一招用出来,唐军依旧还是不为所动,这支负责担任诱饵的队伍,终于放弃了幻想,开始中规中矩在前行军,放任唐军在后面跟随。明明是引敌入彀的任务,现在怎么看都像是带路。   他们这次选择的方向和扬武堡是不同的路,但一样也是个宽大平原,正好适合大股骑兵冲锋。其实这也在徐乐的预料之中。   名义上这场仗的战场选择权在突厥,实际这方面他们和唐军最多只能算是五五分。毕竟能够供骑兵往来冲锋的地方,总共就那么几个。再考虑到联军的兵力以及整合程度,外加上现在的处境。拖得时间越久就越容易发生意外,肯定是要速战速决,那么能选择的地方也就是两三处,其中最适合的就是这片宽大平原。事实上这里也是前次夏县大战时,李世民败北之处。   果然不出预料,前军刚刚接近平原,就发现眼前无数旌旗飘扬,铺天盖地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头。从头到脚用钢铁包裹起来的金属军团,摆开了一个个造型奇特的阵势,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金属巨兽突然闯入人间。联军真正的主力,早已经在此等候!   正中是一杆金狼战旗,旗下一将满身披挂,正是阿史那部少汗结社率。在他身旁左右,则是其他联军主帅以及大将。这支人马摆开的架势,就是恭候多时静待你前来送死。可是等到人真来了,结社率却发现情况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本以为唐军是大批轻骑兵忘乎所以地追过来,要阵型没阵型要指挥没指挥,一群人进入埋伏圈之后不知所措,然后被自家的重骑兵和具装骑联手收割。可是现在看,明显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唐军显然有准备,而且准备的很充足。也是因为这个准备,让突厥兵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发起冲锋。   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时候应该是金狼骑发起冲锋冲击唐军军阵。凭借金狼骑的强大战斗力,把唐军先锋击溃。只要前锋溃散,后面的部队也就很难实施有效阻击,很容易就会被打崩。但是现在情况变化,唐军阵型完整三军士气高涨,就算真冲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战果。尤其是看到玄甲骑已经武装齐备,自家及这边一冲,那边势必就会上来接战,金狼骑就稍微犹豫了一下。   其实这个犹豫耽搁时间不长,也就是片刻光景,薛举就带着他的金城骑杀了出去。他和玄甲骑已经结下死仇,就算谁都不打他也不可能放过徐乐。   前者扬武堡大战,玄甲骑固然死伤惨重,金城骑又何尝不是如此?薛举总共就靠着三千甲骑横行西北,这一战生生折损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人里面还有不少人带伤。对于家底本就单薄的金城骑来说,简直堪称灭顶之灾。   而且金城骑由于人数太少,就更强调内部抱团,这一点和昔日的恒安甲骑很像。他们或是结拜手足,或是彼此结亲,通过这种方式巩固彼此之间的关系,让金城骑变成一个内部高度团结的大家庭。   这种方式的好处就是凝聚力强,大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战场上可以一致对外。坏处则是恩怨因果牵扯太多,很多时候都得从感情角度考虑问题而不能讲道理。按说胜负兵家常事,战场死伤更是难免。可是对金城骑来说,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就相当于是全军都和对手结了仇。那些没死的和死者都能攀上关系,这一下子等于就是全军都和玄甲骑结了仇。他们又是一支讲究快意恩仇,不讲究顾全大局的队伍。你作为军主要是不能为部下报仇,队伍就没法带了。更别说薛举自己,还差点被徐乐砍下脑袋。   这些仇都只能用血和性命来报。现在就算薛举自己想要停下都没用,下面的人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是以当他看到玄甲骑之后,就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咬牙催马冲上去,拿性命和对手见真章。而他这一动,金狼骑想不动也不行了。   结社率手中令旗挥舞,紧接着就是阵阵鸣镝声急。金狼骑军将听到响箭,脸色都微微一变。这是阿史那内部的严苛军令,现在进兵战后也要挨二十军棍,如果再不往前冲,那就是人头落地的罪过。   谁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呐喊着催动坐骑朝着唐军发起冲锋。玄甲骑这边也已经列阵迎上,硬顶着对方的攻势冲了上去。这场唐军与联军的战斗,就在这种情况下揭开了序幕。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归去来(二十二)   在发现联军踪迹的第一时间,徐乐已经离开李世民,来到玄甲军中。大军阵势列开之时,金城骑已经气势汹汹冲了过来。虽然墙阵的速度比起其他冲锋方式要慢一些,但是这也是一个相对和绝对的问题。单就其本身来看,万马奔腾如同海潮的气势也足够震慑人心。   大军铺天盖地朝着玄甲骑压过来,玄甲骑则同样还以颜色,催动坐骑高举长兵迎着金城骑冲过去。有了前次交手的经验,彼此都已经不再陌生,也不至于再为对方能和自己摆出同样军阵诧异,对于各自的武勇也有了一定了解。都知道对方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本领并不比自己来得弱。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跟在金城骑身后的,则是阿史那家的金狼骑。按说他们不会摆墙阵,行动速度应该更快一些。但是实际的情形是,他们始终比金城骑落后一段距离,和金城骑的距离大约在一箭之地。所选择的攻击方向也和金城骑有意岔开,尝试从两翼发起进攻。   这一切自然都落在徐乐眼中,他冷笑一声,轻轻合上面覆,心里满是鄙夷。金狼骑、阿史那,你们虽然很强,也确实凶名远播,但还是无法战胜私欲。人一旦欲望过重就会影响胆色,更是会误了大事。今日之战你们就耽误在胆量不足上。   若是自己领兵,这时候肯定是不惜一切代价往上冲。都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候,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人死脸朝天不死万万年,咬牙催马往上冲就是了。你们金狼骑可以威震草原让各部拱手称臣,靠的也正是这股子蛮勇。现如今把起家的东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其实早在上次扬武堡大战的时候,徐乐就已经发现金狼骑这个问题。如果那时候的金狼骑和传说中一样酣战终日至死方休,其他几路兵也不会退或者说不敢退。最后胜负不好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玄甲骑的损失起码要翻一倍。   金狼骑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比如战机不对,又或者要考虑今后又或者是不能拼光大汗老本。归根到底其实就是一句话,想赢怕输。这不光是金狼旗的想法,也是结社率的想法。始毕可汗再怎么宠他也有个限度,毕竟可汗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这次让他带八千金狼骑前来既是恩宠也是责任,若是这支军队交锋不胜,又或者损失过大的话,结社率回去也不好交代。所以他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与其说八千金狼骑是阿史那部落的本钱,不如说是他结社率的本钱。从主帅就开始畏惧死伤裹足不前,下面的军将自然也就多了算计少了拒绝。   别看前后就是这么几步的差距,往往就能决定很多事。再说这还没交战就已经是这样,等到厮杀起来还能指望他们一往无前舍命死战?别做梦了!   金城骑已经越来越近,徐乐不慌不忙举起马槊催动吞龙,两面金属墙壁再次撞在一处!   由于有了前者交锋的经验,这次双方其实都有了准备,而且都做出了调整。薛举的办法是在第一线部署稍弱一些的兵士,以抵消徐乐第一波进攻的强悍冲击力。毕竟骑兵冲锋主要还是靠冲锋带来的巨大势能。这股力量在第一阵必然是最强的,但是随着部队前进肯定会越来越弱。所以用一部分士兵当牺牲品,消耗徐乐所部的人力马力。而把真正的精锐悍卒布置在第三列,保证他们以最饱满的状态去迎击徐乐那被削弱的箭头。   另外,薛举这次列阵进一步缩减了战场宽度,每一排的士兵只有一百人,但是军阵足足有二十行。这种牺牲宽度增加厚度的布阵,同样是为了尽最大可能削弱玄甲骑的冲击力。本质上就是用千张纸吸收墨汁,你的冲击力再强,这么一阵阵冲下来肯定也会逐渐减弱。后排的士兵就可以以逸待劳,尽最大可能杀伤玄甲骑前锋。   上次交战中薛举已经发现,玄甲骑墙阵前列成员个个身手不弱,就算不是军将也是军中力士。由于大家阵法一样,薛举当然明白这种布阵的手段和思路。而且他自己大多数时候,也是同样的方式列阵。是以一看就明白,这是把军中精锐放在最前锋追求最大的冲击力。同时也是对后方兵士的保护。   这样布阵当然有好处,但是最大的问题就是前锋太危险,等于是把军队里最能打的那批人放到牺牲的位置上。这种蠢事薛举可不会干。   他和他的部下一样,都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哪怕是金城骑这种部队,也是要按照本领强弱划分三六九等。猛将的命不能和小兵一样,这种战场应该先牺牲普通士卒,哪能先牺牲大将?徐乐你既然妇人之仁,我就让你品尝一下这种仁义带来的后果!   徐乐则还是和以往一样,把部队的主力布置在最前方。而且玄甲骑的阵型非常单薄,前后不过八行,但是每一行的宽度却大得吓人。每行兵马都超过七百人,在战场上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数字。这些士兵进攻的速度也不快,并没有追求战马第一波的强大冲击力。但是就在两军即将碰撞一处时,这些前排的玄甲骑士全都双腿发力,战马一声咆哮突然加速、前冲!原本一直被骑士有意压抑控制的力量,一瞬间爆发出来,威力又岂能小看?随着战马咆哮,玄甲骑的前锋速度陡然变快,反倒是抢在金城骑兵之前完成了冲锋的动作。主动撞入金城骑阵中!   这种阵前加速突击的战法,就像是甲骑变阵一样,都是薛举不会的内容。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种战法并不是慕容双骄发明的,而是徐敢在南北转战的时候自己领悟出来的绝招!昔日的鲜卑战技,早已经被汉家豪杰学会,并且加以改良,威力比过去更大!哪怕慕容垂再世,也未必就能战胜徐敢或是徐乐。   瞬间爆发出来的威力,让玄甲骑在第一波对冲中占据了上风。再就是双方第一排士兵的素质不同,在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厮杀中,差距一下子就能体现出来。眼看着双方长兵互戳兵器相格,金城骑第一排的骑兵往往一个人要面对四五杆长矛或者马槊,既架不住也躲不开,一时间纷纷落马。   玄甲骑这边的情况就好多了,虽然也有人落马。但是很有一部分人成功格挡了对方刺来的矛槊,随后反手一击把对手击落马下。后排的士兵则开始拉弓放箭,箭矢所指正是金城骑的战马。   矛槊交接箭矢乱飞,双方都开始有人落马。金城骑以弱卒充前阵的结果,就是一开始的交锋中伤亡肯定更多,前两层防线很快就被撕开。不过薛举的布置也有自己的道理,到了第三层阵线时,猛兽的獠牙就开始发挥威力。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军将在薛举亲自率领下猛然发起突击!   韩约紧随在徐乐身侧时刻不离。不同于扬武堡大战时几路分兵,几个玄甲骑大将都承担了独当一面的责任。这次几个大将都跟在徐乐身边充实一线,韩约也就履行职责遮护徐乐须臾不离。   他手中的大盾神荼很少用来攻击,基本都是防御。把刺向徐乐的矛槊一一挡下,让徐乐可以放心大胆施展技艺屠杀对手。这时候就看出来韩约的手段。那么多的兵器击刺过来,速度也是快得吓人。而且对手采用的也是墙阵,自己的优势就是对方的优势。密密麻麻的长兵齐刷刷刺到,一般人是躲也躲不开,架也架不住。但是只见韩约出手如电,手中大盾好像成了精,上下翻飞左右遮拦,那些有可能刺中徐乐的矛槊都不用他遮挡,就被大盾一一挡下。   耳中金铁交鸣之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绝,火星子四下飞溅,天知道这须臾之间韩约挡下了多少狠辣攻击,又把多少人的兵器生生震断。韩约本人依旧混若无事,从容地接下这些攻势,两眼观察着各个方向生怕漏过什么攻击。   也不光是矛槊,就是那些后军射来的飞矢,也难逃韩约手眼。大盾挥舞间,箭矢不是被拨开就是被盾牌挡下,徐乐连人带马没受丝毫影响。可就在这时,韩约猛然感觉到某种危险正在快速接近,不容他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手中的盾牌已经先于眼睛做出反应。   这就是大将五感六识的厉害之处,正常人充其量就是感觉到危机,上将则可以及时做出处置,让自己脱离险地。手中盾牌比眼睛和头脑更快,一个遮挡就将对手刺来的大槊接下!   一声闷响,韩约只是觉得自己接住的不是槊,而是一门全力轰出的工程槌。人在马上一个趔趄,险些从鞍桥上跌落。右臂瞬间就没了知觉,仿佛这条胳膊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这只是开始,就在他身形晃动的同时,另一条马槊则如同出动毒蛇一般,钻向韩约肋下!毒牙闪烁寒光只待饱饮热血。   正如韩约和徐乐配合一样,薛举和宗罗睺也是一对搭档。只不过宗罗睺不是韩约这种主将盾牌性质的助手,而是借着薛举吸引注意力的机会,以暗算的杀法击杀对手。两人亦是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此刻出手就是要结果韩约,先折徐乐的臂膀!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归去来(二十三)   韩约的手段宗罗睺也有所了解,知道他一人能用两面盾牌。所以这一槊选择的方位很是歹毒,算准了韩约就算再怎么反应及时,那小盾也来不及挡下这一槊。自己这一击可说是万无一失。   不曾想就在他大槊递出的刹那,胯下战马却发出一声哀鸣,随即向下软倒。宗罗睺直到此刻才看清,一点寒芒在眼前一闪即逝,对手此处这一槊随即就收回,大槊改刺薛举。而能把大槊使得如此迅捷灵活之人,自然就是徐乐!   自己的战马当然挡不住徐乐的槊,不过宗罗睺也是横行沙场多年悍将,战马一软自己志在必得的一槊当然就刺不中目标。不过他也不想无功而返,人向下倒的同时大槊依旧保持姿势不变,向前猛地一刺,槊锋深深刺入韩约坐骑的胸膛!   两人的坐骑几乎是同时倒毙于地,两人也是几乎同时从马上滚落马下。宗罗睺大槊刺得太深根本拔不出来,是以他一槊命中立刻松手,抽出铜锤对着韩约就丢过去。韩约也来不及用大盾格挡,只是把身形一偏,尽力避开铜锤锋芒用身侧去接这一锤,同时左臂抖动,小盾郁垒挂定风声朝着宗罗睺的太阳穴猛砸!   两声脆响不分先后,乍一听上去,以为就响了一下。韩约胸前冒出几点火星,身形踉跄而退嘴角已经沁出鲜血。宗罗睺也没好到哪里去,头盔上传来一声闷响,宗罗睺身形摇摇晃晃地倒退好几步,险些一下子瘫倒在地。由于他带着面覆,看不到是否吐血。不过韩约很清楚自己那一下的分量,即便没有直接击中要害,也足以让宗罗睺头晕目眩反胃恶心,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正常。   两人这时候都没法再打了。现在不是比武决斗,而是大军冲锋交战。再缠下去,自己人的马蹄子都能要命。不管心里有多少怒气,这时候都得选择暂时歇兵罢斗。仗着二人都有亲卫扈从,向后一退立刻就有就送过来备马。等到两人同时上马提起兵器时,才发现各自的主帅并没有像自己一样陷入缠斗中。   本以为薛举再遇徐乐,必然要延续之前那场没有分出结果的战斗。宗罗睺兑掉韩约,也是想着为主帅扫除个障碍,免得一会打起来碍手碍脚。不曾想薛举、徐乐这次重逢的表现大出所有人预料,两人马槊空中相撞,随后便是个互相绞缠发力!都试图把对手的槊压下去,随后自己的槊再往前刺。但是两人的手段实在是太接近,就连发力手法都差不多。薛举虽然力量更强,但是徐乐此刻发了狠,薛举的力气也不足以形成压制。   眼看大槊绞缠难分上下,二人战马错蹬之时,徐乐一记骨朵对着薛举头上就抽。薛举同样是左手持铁鞭对着徐乐就打!两人的短兵撞个正着,也是发出一声闷响,两件短兵同时脱手。这当口两人的坐骑已经错身而过,薛举左手向马腹下一抄,随后依旧是不用回身观看只是微微一偏头,铁流星已经打向徐乐后脑!   两人有过一次交锋后,就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试探。这下一出手就都是搏命的打法。徐乐已经转过身来手中马槊一晃,让过锤头用马槊缠住锤链,铁流星在马槊上一绕,就打了个圈。随后徐乐用力把流星向自己怀里一扯!   原以为薛举会发力争夺,没想到这一扯居然轻松地就把流星扯过来。薛举根本没有和徐乐纠缠力气的打算,流星无效马上就松手,随后再度捧起马槊,圈马回身就刺!徐乐这时候也调转了马头,马槊再次一盖,两人的大槊碰撞,徐乐槊上缠绕的铁链子也就借机解开,大槊发力一抖,铁流星朝着薛举面门飞去。   薛举侧头避暗器的同时,大槊放弃进攻改为防守。丈二长车耍开如同纺车,徐乐也找不到可以攻击的破绽。而随着两人再次战马错蹬,薛举就头也不回,催马钻回了自己的军阵!这时候正好是宗罗睺起身换马,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楚。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金城霸王?   薛举从没有惧怕过战斗,更不会回避决斗。哪怕是有些时候占据了绝对优势,面对走投无路的敌人所提出单挑要求,他也不会拒绝。在薛举看来,拒绝单挑是胆小鬼才干的事情。你想要和我一对一,我就给你个机会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免得将来作祟。   可是这次,他破例了!他竟然没有继续和徐乐的对决,而是放弃厮杀回归军阵。随后就随着自家部下朝着徐乐冲去,看样子根本就是不想再和徐乐一对一较量,只想用军阵解决问题。   饶是宗罗睺素来和薛举投契,自身也颇有智谋往往能猜中薛举所想,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选择。这话自然只有薛举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不想和徐乐交战,也不是真的怕死避战。而是此时此刻,并不是单打独斗的好时机。这场战斗不光关系着阿史那,也关系着所有诸侯。这时候是没有情面可讲的,所有的规矩也得让路于生存。   自己和徐乐一打,势必影响大军行动。自家的金城骑当然不会说什么,可是金狼骑、青狼骑等等可就说不好了。那帮人几时把汉人当人看?哪怕是汉地诸侯在突厥贵人眼中,依旧是比自己低贱几分。平日里欺压就罢了,现在是玩命的时候。自己和徐乐交战,突厥人为了不影响自己的部队冲锋,说不定就是一排乱箭射过来,连自己带徐乐一起解决。对于金狼骑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绝不会有什么迟疑或是心理负担。   要死也得死得像个英雄,不能稀里糊涂被小卒射死!正是出于这个考量,薛举生平第一次放弃了对决,而是选择用战阵之道解决对手。   与此同时,金狼骑的大队人马也已经加入了战团。他们的位置是玄甲骑的左翼,以侧击的方式直接冲入玄甲军阵!和之前一样,金狼骑依旧是选择以个人武勇技艺为主要作战手段,凭借高超的本领抵消军阵的加成。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联军的大队人马。随着金城骑、金狼骑先后发动,其他各路人马也在鼓号声中呐喊着冲向大唐军阵!   不同于扬武堡那次四面围攻,这次突厥军选择是正面战法。大军全都布置在正面,和唐军进行面对面交锋。金城骑位于正中直面玄甲骑,在他们身后的金狼骑虽然位置有所偏移,但是总体上看,依旧是处于整个大战场的中间位。执必部的大队人马,则以部分青狼骑为先锋,奴兵居中,其余战兵和青狼骑押后的方式,自全军右翼发起攻击,冲击唐军的左翼。而朔方骑兵、马邑军则从全军左翼发起攻击,攻打唐军的右翼。   从这个布阵也能看出来,联军采取的是右翼拖延,中间对峙,以左翼重拳侧击试图打开局面的战法。这种战术本身不算什么奇谋,但是对于这种大规模战场来说,奇谋的意义远不如堂兵正阵。正确的兵力配置,正确的战场指挥,以及部下的战斗意志乃至人数,才是决定最后结果的关键所在。   唐军的劣势无疑是体现在人数上,结社率这次布阵也是充分利用这一点,摆明了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以群狼搏虎的姿态,一出手就是全力攻击。你唐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又有玄甲骑这种精锐又怎么样?突厥和汉家军队交锋的次数多了,谁还不知道谁的本事?你们汉军的优势是很明显,但是一旦陷入团团围困之下,被优势的兵力围攻,照样手忙脚乱,所有的优势都发挥不出来。只要打崩了你们的阵,你们自然就要退。   结社率的想法不能说不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整场战斗的第一个变数,并非来自玄甲骑,而是来自几千名乘马步兵。   由于徐乐带着玄甲骑顶在前面,给后面的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的。当执必部的青狼骑前锋即将冲击大唐军阵的时候,就见面前的几千骑兵忽然下马,随后摆开了一个汉家步兵方阵,挡在了自家铁骑的必经之路上。   前排士兵一声呐喊,手中半人高的盾牌朝地上重重一顿!随后身子向下一矮,蹲在了盾牌后面,而第二排的步兵则把盾牌往第一排的盾牌上一搭,盾牌斜型向上举。随后两翼的士兵举盾护头,后排的兵士把盾牌举起,眨眼之间就组成了一座盾城。手中的长矛自缝隙处刺出,抵向不同的方位,如同一只满身是刺的铁壳巨兽,准备挡下执必部青狼骑的攻击。   糟糕!   带兵的千夫长一看到这阵势,就忍不住叫苦,这下怕是麻烦了!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归去来(二十四)   没有天下无敌的兵种,也不存在任何一种百战百胜的阵法,最关键的还是人。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到了战场上很多时候还是得讲究一个相生相克。骑兵被称为这个时代战场的王者,并不意味着其自身毫无缺陷。   骑兵来去如风机动力最强,铁骑冲锋时的冲击力也是令人胆寒。但是除了满身铠甲的具装骑,大多数骑兵的防御力都是短板。他们的机动力其实也是牺牲防御力的代价。相对而言,行动迟缓笨拙的步兵尤其是重步兵,在防御力方面远比骑兵优秀。   这种大平原战场上作战,重步兵因为行动迟缓等短板,肯定打不过骑兵。但如果这支步兵有骑兵辅助支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之前的交锋中,对于唐军的兵力构成有所了解,所以这次的战术也是有针对性的制定。按照结社率的设想,就是依靠兵力优势发起批次攻击,大军分成几队波浪冲锋。一波退下去第二波就跟上,然后就是第三波。第一波攻击的目的不在于杀伤多少人,而是打唐军一个立足未稳,让唐军骑兵无法结阵。第二波再冲锋的时候,再以人数优势把唐军压制住,让他们发挥不出正规军兵力和阵法的长项。等到第三波的青狼骑再上去,就可以打成击溃战。就算唐军不是大败亏输,起码也是手忙脚乱完全被动。   这支步兵的出现不在计划之内,而且从他们表现来看,还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大部分成员都受过严格训练,一看就是河东六府鹰扬的老底子。   大隋朝的时候,河东的战略定位就是对抗突厥的支撑点。马邑作为缓冲带,定位就是炮灰。突厥兵打过来的时候,马邑就是尽可能用人命拖延突厥军脚步等待朝廷援兵。而河东的部队,则是对抗突厥的中坚力量。不管是突厥突破马邑继续前进,还是朝廷大队人马赶到北伐,都离不开河东这个中继点。   是以河东部队的训练,很多都是针对突厥进行。突厥军队的特点就是骑射为长,而河东部队也不可能都是骑兵,所以步兵针对性训练就是必然。盾阵、箭阵、长矛阵拒马,这都是步兵对抗骑兵的老办法,他们练得也最为纯熟。   能够把阵布得这么利索又这么整齐的,不用问也知道,必然是六大鹰扬府里面的老卒。这帮人要说打,肯定是打不过这铺天盖地得骑兵。但是迟滞作为前锋的第一波青狼骑,还是绰绰有余。   担任前锋冲击任务的青狼骑,其实就是之前扬武堡大战中的幸存者。那一战执必部的三千敢死队没用上,由于金狼骑撤出战场他们也就跟着撤退,折损的人马不到一千。可是剩下的狼骑并没有因此就摆脱厄运,而是被派了这桩送死的差事。   这就是突厥军法的可怕之处,根本不存在任何幸运儿。赶上你就是你,这次不死下次也是要死,完全看不到希望。这次对他们的要求还是和之前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为止。你们本来就该死在扬武堡,这些日子就是多活得,还想再活多久?不管眼前是什么样的敌人,都得咬着牙给我冲,直到全军覆没为止。   他们若是去冲唐军骑兵,肯定是回不来的。但是凭借强大的冲击力突击,足以扰乱唐军阵型制造一定的伤亡。可是这股力量作用在步兵大方阵上,效果就差了一大截。   倒不是说这两千亡命青狼骑肯定冲不动步兵方阵,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步兵和骑兵属于彼此害怕的关系。战马高速奔跑带来的巨大动能作用在人身上,那也是足以致命的。何况千军万马全速冲锋,带起的沙尘遮天蔽日。远远望去,就像是若干条土龙朝着自己飞扑而至。不说交手结果,就是心理上的压力,一般人也承受不起。   很多时候骑兵不需要真的和步兵冲撞,就是靠这种气势,就能吓得步兵丢盔弃甲狼狈而逃。勉强维持阵型的,也难免手脚发软心内紧张而动作变形。步兵阵要想抗住骑兵,又对配合和站位要求极为严苛。这上面表现不好,所谓的军阵也就起不到作用。   是以骑兵和步兵的较量,很多时候就是胆魄的比拼。谁的胆子大谁赢,胆子小的就会输。骑兵有速度优势又有战马,胆量上总归是比步兵大一些。按说骑兵冲步兵,还是比较占优势。尤其青狼骑不是寻常骑兵,作为执必部的核心武装,他们武艺也自高强装备也好,算得上重骑兵。以重骑兵撞阵,属于高消耗的赔本买卖,收益不及投入,不过撞开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青狼骑的指挥官之所以头疼,是因为撞阵成功自己的冲击力和速度也难免受影响,不利于后面的战斗,倒不是说真的惹不起这支步兵。   只可惜今天他们遇到的步兵和以往不同,这些步兵在出战之前,就已经做好不再回来的准备。不同于执必部靠严苛军法逼人去死,这些人是心甘情愿的来赴死,只求死前多杀几个突厥人,为自己死难的亲属报仇。他们欢天喜地的上战场不是为了抢功劳,而是知道这次可以报仇雪恨也可以洗刷耻辱,人生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何不大笑一场?   男儿到死心如铁!已经坦然面对死亡的人,你什么气势又是什么兵种,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分别!任凭青狼骑带起再多的烟尘,又造出何等声势,对他们来说全都没有意义。所有兵士只做一件事,守阵!   突厥人的攻击对他们来说,无非是经历过无数次的操练。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次的操练死人可能有点多。只要想通这点,别的就不必多虑。前排的兵士握紧盾牌挡下青狼骑的箭雨,后排的兵士则紧握长矛用力戳刺!   这个阵法甚至放弃了一开始的弓箭射击迟滞,直接进入最为残酷但是对敌我死亡威胁都最大的肉搏阶段。青狼骑倒是在进攻的过程中不停放箭,不过面对唐军那如墙盾阵,箭矢威力大为削减造成的杀伤有限。   偶尔有人中箭倒下,就有人接替位置顶住盾牌握紧长矛,保证阵型岿然不动。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仿佛有无穷的雷霆要从脚下炸开。前排的兵士忽然大喊一声:“来世再见了!”   话音未落,前排的青狼骑便已经重重撞在了盾阵上!   其实青狼骑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按说骑兵对步兵的优势主要还是机动性。我可以左右绕行扯动你的精力,你要是跟着我转,很快就会体力不支。如果不转的话,那就肯定会有破绽被我找到,到时候随便一下就能要命。可这种打法实现的前提是,单纯的骑兵对步兵,而不是骑兵对骑步兵混合部队。   单一兵种肯定有自己的缺陷,面对混合兵种的时候,这种缺陷就会被体现出来进而影响战斗。现在就是这样,骑兵如果绕过步兵方阵,就得改变进攻方向。可是现在是千军万马的攻击,你这一变换方向,很容易就和友军发生冲撞或者干扰了友军进攻路线。就算你不管这些,难道也不管大唐骑兵?   绕过方阵的时候,自己的军阵难免混乱,这时候唐军一个侧击,那就是个闷头暴揍的局面。别说破坏唐军骑阵,自己先就被打得没了阵型可言,搞不好就是个大溃败。   这支步兵卡位卡得实在是地方,哪怕有再多的不甘心,这时候也只能是以最愚蠢的方法来应对:以力破局,以命换命!   两支都抱定必死之心的军队撞在了一起,一声声闷响伴随着惨叫声在战场上回荡。   一个全身披挂的武士催动着战马全速奔驰,其动能之强绝非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盾牌最多是防住弓箭,对于这种堪比攻城槌一击的冲锋,防护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正常情况下步兵对付骑兵,都是靠长矛阵。毕竟马也是有灵性的动物,看到那么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枪头,也不敢往上撞。你人可以不怕死,但是马肯定是不想死,所以骑兵冲步兵按说就是以威慑为主,很少去真的拼命。   但是青狼骑也不在这个范畴内。他们和汉家打交道多了,被步兵阵收拾过多次。吃的亏多了,也就想出了办法应对。真到了需要撞阵的时候,把马的眼睛蒙上,或是日常就训练战马面对枪头依旧冲击。总之有的是办法应对步兵手段,不会被长矛吓住。   现在终于到了这些手段起作用的时候,第一排的执必部青狼骑呐喊着咆哮着撞向了盾阵,手中的长矛马槊朝着唐军大盾刺去。   而唐军则用身体扛住盾牌,迎着对手往上撞!两股力量撞在一处,随即便是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归去来(二十五)   长矛断折、盾牌碎裂!   第一排的青狼骑几乎全部撞死在步兵的矛尖上,但是他们的马也在惯性的推动下,狠命撞在了盾牌上。战马的肚腹、脖颈被刺穿,长矛随后刺穿了甲胄刺穿了身躯。很多青狼骑几乎是整个人都串在了矛上,与其说是被戳死,不如说是自己主动挂上去。   他们这种近乎于自杀式的冲锋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们的马被刺死,但是力量还是落在了盾上。那些战马的身躯或是硕大的马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猛将挥出的巨锤。这股力量不管是落到盾牌上还是人身上,都无法颉颃。   持盾的士兵被重重撞飞出去,这个过程中往往还要撞倒几个袍泽。口内鲜血狂喷,在血里面往往还伴随着碎骨或者不明的肉屑,人落地的时候基本就没命了。手里的盾牌不是变形就是直接裂开无法使用。这一轮的对撞,实际上并不存在赢家,而是同归于尽!   步兵盾阵出现了明显的缺口。不过青狼骑并没能趁机继续突进扩大战果,因为他们的骑兵刚刚发起冲锋,就发现唐军步兵竟然把缺口给补上了!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指挥,而是最简单根本的拿人命换。甚至不用军将吩咐,附近的兵士自觉举盾持矛顶上了缺口,随后把矛往前戳刺!于是第二排骑兵和递补的步兵,又重演了之前的情景!   戳刺、撞击、同归于尽!   两支队伍仿佛是两头蛮荒时代的怪兽,只会用最简单笨拙的方式互相攻击。没有花俏变招,也没有阵型变化或者部队调动,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地对冲互换。两支军队都扯开喉咙呐喊,试图从气势上、胆量上或者是意志上压垮对方。   青狼骑高喊着执必部的汗王,而唐军喊得就更为复杂。   “青狼骑!咱们杀得是青狼骑!”   “拉着青狼骑一起死,不白活!”   “孩他娘,我给你报仇了!”   “阿爷,儿没给你丢人!”   这一声声呐喊如同战鼓,给了这支步兵近乎无穷的力气。长矛戳刺、短兵格斗,双方用尽了所有手段发动进攻。有侥幸突破盾阵而未死的,马上就会面对四面八方兵刃围攻。后排的士兵更是弯弓搭箭,朝着这些突厥兵射击。   青狼骑的优势在于武艺高强,近身搏杀的话,一名青狼骑足以抵得上五名步兵。但是他们同时面对的往往不是五个人,而是十个、二十个、甚至更多。任你有多大本事,这种情况下都难免手忙脚乱。一个照顾不到,就被打落马下结果性命。   不过青狼骑也不负执必部最强骑兵的身份,以命换命以血换血,硬生生把这支步兵组成的盾阵一点点啃食出缺口,再一点点磨平。从战绩上看,青狼骑已经对得起自己名号以及待遇,也足以让执必部名扬草原。不过战场注定不会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一点点做水磨工夫,不容两方分出胜负,第二波部队已经到了。   这次结社率使用的波浪战法,逐次冲锋,重点就是在左翼。这一记左拳攻击,要求是要打残唐军,至少也要瓦解他们的机动力,然后再行突破往中部推进。是以这一翼投入的兵力最多,战斗力也更强一些。这第二波赶到的,就是执必部的奴兵。   从战斗力看,奴兵是执必部各路部队里面最弱的一环。但是要从人数看,奴兵则是人数最多的,他们是执必部战斗力的基石,也是这种大军团交战中最具威胁的一环。别看他们的战斗力不如战兵更不如狼骑,但是他们人数太多了。蚂蚁多了咬死象,只要能够缠住对手,就是拿人头换,都能把对手斩尽杀绝。   如果是正常情况,他们才是这支步兵的克星。毕竟你这支步兵战斗力再强,又或者再怎么意志坚定,人就是这么多。人的体力总归有限,持续高强度作战,体力流失的更快。只要用足够多的兵力不停攻击,就能让这支步兵迅速失去战斗力最后任人宰割。只不过这次进攻顺序是结社率定下的,谁也无权修改。前面就只能用青狼骑来拼,奴兵一上来步兵的日子就难过了。   这些奴兵身后是战兵督战,谁敢撤退就要人头落地。所以这时候只能是咬紧牙关,对着步兵方阵猛烈攻击。一时间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这些步兵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击或者调整,只能被动硬抗。这时候已经谈不到有来有回或者战术针对,完全就是蛮力对打,看谁耐性更强。   眼看着步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下,大阵也是摇摇欲坠,可是这些步兵就是不溃散不逃亡,甚至没有任何恐惧之意。从容地收缩队形,从一个大型阵变成两个中型阵,彼此之间还能互相掩护彼此支援,摆明了就是要在这打到死。   奴兵的装备毕竟不如青狼骑,身上没有铠甲也缺乏锋利的兵器。很多时候就是骑在马上弯弓射箭,但是射出的箭头也有不少是骨质的,射不穿步兵的甲和盾牌。反倒是步兵射出的箭扎到身上,那就是一个透明窟窿或者是一大块肉。   装备上的差距反馈到战场上,就是伤亡情况的不对等。刚才青狼骑可以一个换一个,甚至一个换两个。现在奴兵上来就是几个人才能换一个步兵。奴兵如同海潮,唐军则如同礁石,牢牢钉在那里,任凭海浪一波波冲刷兀自岿然不动。只不过随着冲刷,礁石正在一点点缩小、崩解,如果持续下去的话,那么礁石的损毁就是必然之事。   可就在此时,大唐的骑兵也加入了战团!   靠着这支步兵所争取的时间,唐军骑兵完成了最后的整顿,随后在李世民带领下投入战斗。只见李世民居首,身旁尉迟恭、屈突通左右护卫,大队铁骑紧随在后,一头冲入突厥军阵!李世民手中巨弓弓弦来回拨动,如同黄泉使者弹奏死亡弦音。每一次弓弦松开,必然会有一名突厥骑兵落马。哪怕是骑射为本的突厥健儿,面对这种射术也不由得动摇。   两千先锋青狼骑本就损失惨重,再遭到唐军主力骑兵冲击,阵线再也难以维持。即便是再残酷的军法,此时都无法阻止部下溃逃。当这些青狼骑纷纷后退之际,那些奴兵就暴露在了大唐骑兵的刀锋之下。   人仰马翻惨叫连连!人多势众的奴兵,本来可以靠着兵力优势来弥补质量上的差距,至少可以和唐军骑兵纠缠一时。可是在步兵骑兵联合攻击下,奴兵的人数优势并没有发挥出来,反倒是因为自身战力孱弱,无法组织有效的反抗,眼看着就要被唐军杀得四分五裂。可就在此时,突厥的第三波骑兵已经赶到,挡下了唐军骑兵,颓势也得以挽救。   这一波乃是执必部正规战兵,素质虽然不及青狼骑,但是比奴兵还是强多了。更重要的是,这一波骑兵的带兵军将,正是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   这位执必部的军神,居然亲自上阵带兵冲锋,对于全军的士气自然是极大鼓舞。更重要的是有他这么个人在自己后面,谁还敢不出力?而且这些战兵也知道,阿贤设一旦有失,整个执必部都可能衰落甚至被吞并。执必落落这招,等于是把自己当成激励士气的工具,鼓舞三军奋勇向前。   既无退路唯有前进!所有战兵呐喊着催动坐骑冲向唐军。伴随着冲锋,漫天箭雨仿佛无穷无尽朝着唐军落下,李世民一骑当先带领着大军迎着箭雨向前冲,以最传统的突击战法应对突厥骑射!   主帅对主帅,王见王!   狼嚎声此起彼伏,喊杀声震动天地!两支军队的斗志都到达了顶点,眨眼之间便已经进入白刃战。长矛、马槊、直刀、铁鞭,长短兵器上下翻飞舞起无数血花。战马互相冲撞撕咬,嘶鸣声撕心裂肺。铠甲破碎声、惨叫声以及尸体落地声此起彼伏。这就是真正的战场,而言是真正的大战情景。   从空中俯瞰下去,就会发现双方的军队已经绞在了一起,如同两股绳索互相纠缠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掺杂彼此影响。突厥的兵力占据着压倒性优势,但是唐军的质量更胜一筹。尤其是经过那些步兵的舍命交战拖延时间,唐军骑兵不但完成披挂列阵,更是把状态调整到最佳。现在正是体力、士气都在巅峰的状态。人马始终向前突击,突厥兵马虽多,但是始终无法对唐军形成包围,相反倒是唐军一路突破,距离执必落落越来越近。   不过随着突破的进行,李世民也能感觉到阻力越来越大,骑兵的前进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容易。执必部称雄草原多年,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哪怕是大唐精骑对上执必部的大军,也不会是摧枯拉朽轻松取胜。   而随着号角响起,第四波也是最强的一波军团已经到达战场,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亲自统帅的青狼骑,加入战场!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归去来(二十六)   不同于前面那些舍命交战的两个青狼骑千人队。执必思力率领的数千青狼骑,乃是此番执必部出动的青狼骑全部剩余人马,也是执必部的元气。哪怕执必落落已经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击杀徐乐,也还是再三叮嘱侄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尽量多保存一些青狼骑军卒。这是种子,是执必部日后再兴的本钱,不能糟蹋!   也正因为此,才把这支人马安排在最后位置出场。按说他们出现的时候,唐军应该是已经陷入混乱至少也是指挥不灵的地步,这时候青狼骑入阵,主要就是收割人头扩大战果。   可是战场的情况超出预料,执必思力从收割部队变成了救火。青狼骑出现的目的已经不是杀人立功,而是保证局面不至于继续恶化。从战略层面说,结社率的计划已经出现纰漏,效果肯定不如预期。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断定,联军输掉了这场战争。毕竟随着青狼骑的大举加入,唐军也感受到了巨大压力。这些执必部的精锐士兵拥有着不逊色于唐军精锐的战力,如今更是获得了海量兵装,战斗力进一步提高,足以和李世民所部一较短长。这一记左拳攻击,毕竟是联军的主要精锐所在,即便不能一招制唐军于死地,也能和李世民所部打成平手。作为胜负手存在的左翼打成了胶着,一时间谁也看不出胜负。   李世民于马上挽弓放箭时刻制造着杀伤,而在他身前身后亲兵扈从锦衣家将,都已经投入到激战之中。就连长孙无忌,此刻也在挥舞着直刀和一名青狼骑军士格斗。那名青狼骑武艺娴熟,长孙无忌处境很是危险。不过既然已经被李世民看到,自然就不会放任其有失。弓弦响处雕翎箭尖啸着钻入那名青狼骑的咽喉,长孙无忌也算是长出一口气。还顾不上道谢,又一名青狼骑挥着弯刀杀来,长孙无忌只能一边低声抱怨,一边舞动直刀继续交战。   主帅接敌,这并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不过李世民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学着徐乐的模样始终冲在队伍最前方。原本在他面前身侧,还有数百选锋精锐提供保护。但是随着不断突入以及执必部的反击力度越来越强,这些选锋不是战死就是陷入乱战之中已经自顾不暇,李世民也只能亲自和敌人厮杀。   终究还是比不上乐郎君么?   李世民心内一声慨叹,乐郎君始终身先士卒,却曾不曾感觉到危险。他如果在这种处境下,也肯定是一马一槊肆意冲杀,打得敌兵人仰马翻不会像自己这么狼狈。没办法,比不上就是比不上。不过本事自己或许追不上他,但是胆量和才具不能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退!   好在长孙无忌和自己都是满身重甲,这些青狼骑武艺虽精,也不容易斩杀自己。而且交手不久,尉迟恭就已经飞马杀到。这位黑尉迟此时已经变成了血尉迟。周身上下都是血污,就连战马也是满身鲜血。一手持槊一手挥鞭,远用槊刺近用鞭抽,眨眼间就杀开一条血路来到李世民身旁。那些青狼骑中不乏勇武之士,却没人可以抵挡尉迟恭一合。   李世民眼睛一亮:我大唐人才济济!这不也是个虎将?   尉迟恭此刻却也是气喘吁吁,持续的高强度作战,让这位昔日恒安虎臣也有些支持不住,低声说道:“狼骑越来越多,还请主帅暂退。某在此断后,他们追不上来!”   “孤今日有死无退!诸君,随孤杀敌!拿下执必落落!”   李世民一声呐喊催马向前冲,长孙无忌和尉迟恭都没法阻止他,只能随着李世民左右催马冲锋,继续向前突进。   果然如尉迟恭所说,越往里冲阻力就越强。突厥的兵力和战力都大幅度提升,战马的冲击力也大幅度下降,没法维持之前那么迅猛的势头,双方再次打成了交手仗。李世民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执必部的青狼旗位置,只要三十步……只要三十步就够了!   但是这三十步却是一步一阻,一步一滴血甚至是若干性命!青狼骑的狼嚎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青狼骑开始朝着李世民所在发起冲锋,都知道只要斩下大唐主帅,这一战就可以结束。而唐军这边自然也不会坐视,侯君集、屈突通、张公谨等人也都赌上了性命,带着自己的部下死命向前,向李世民靠近。两支大军如同两头牤牛角抵,谁也不肯让步,也看不出谁更占据先机。被结社率投以重望的左翼骑兵,现在基本就可以视为失去了作用。战场的胜负关键,已经逐渐移到了中部的交锋中!   金城骑加上金狼骑,可以视为联军中最为精锐的具装骑兵。精锐和精锐的较量,王牌与王牌的比拼。论起双方兵力并不如左翼那么庞大,但是战斗的激烈程度和重要性则犹有过之。毕竟交战双方都是大量的具装骑兵,在这个时代,具装骑兵本身就是国力的象征。一些小诸侯甚至只能养得起百八具装,再多就要砸锅卖铁。这个前提下,一场总计近两万人的具装骑对攻,足以震动天下,其影响力绝不比之前徐乐八百破十万之役来得小。   从人数上看,金城骑加上金狼骑,人数已经超过了玄甲骑。结社率带来的八千金狼骑,除了千骑守护本阵之外,其余的都派出来攻击玄甲骑。这些骁勇的突厥勇士,再加上两千金城骑兵,近万人的具装骑冲锋,一般的队伍根本没有勇气抵抗,勉强冲上去也是送死,一个回合就要被击溃。   玄甲骑非但敢于抵抗,反倒是打得有模有样。那些金狼骑在距离还有六十步到时候就开始放箭,一口气连发三箭,然后把弓向后一丢,举起长兵准备接战。这种骑射攻击的打法,即便是徐乐也还是第一次见更别说其他人。不少玄甲军士就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已经中箭落马。不过其他人依旧催马前冲,只是把身体向下一伏,随后就冲上去近战。   金城骑打法更为简单也更熟悉,墙阵冲击,铁骑破阵。虽然他们人数不算多,但是身上那股子视死如归的彪悍劲,却是连徐乐都要佩服的。若是这支部队和金狼骑合二为一,对于徐乐和他的玄甲骑也确实是个考验。   只不过他们注定是没法合二为一的。两支军队从战术打法到地位乃至习惯都差距太多,平时突厥人把自己当成主人,认为金城骑不过是仰自家鼻息才能存活。反过来薛举的人也认为突厥人欺人太甚,骑在阿爷脖子上作威作福,真当自己没人敢惹了?至于说自家主帅和突厥人的关系,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见过谁家当兵的想那么多?   这段时间两方兵士打架斗殴时有发生,至于口角对骂,则更是家常便饭,根本就没人管。结社率再怎么强调军纪军法,也管不到这个层面,更不可能让两军关系融洽。关系恶劣到这种地步,又怎么配合?再说金狼骑是何等威风的军伍?又怎会愿意和旁人打配合?   金城骑如墙而进,金狼骑则如同拉网一般,彼此之间保持着六匹马的宽度向前急进冲锋。前排健儿大声呼喝,发出阵阵狼嚎声,随后一头扎入玄甲阵中!   对于扬武堡之战意见最大的,其实并不是金城骑而是金狼骑。虽然前者交锋中金狼骑损失的兵力不多,主要是折了几个千夫长,但是那一战之后,金狼骑军中兵将的怨气则比金城骑还大。主要原因就是那一战之后,结社率已经把玄甲骑的定位提升到和金狼骑并驾齐驱甚至犹有过之的地步,这还能忍?   自己受了那么多罪才能成为金狼骑,而且还要忍受严苛的军法,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金狼骑地位远高于普通战兵,那些弱小部落的贵人,在金狼骑面前也得毕恭毕敬不敢得罪。这些地位就是靠强横的武力赚来的,正因为草原上公认金狼骑天下无敌,不存在任何部队能与之匹敌,才会有那么多人畏惧自己。   现在出来个玄甲骑和自己并驾齐驱?要是这个消息在草原传开,日后自家的地位必然受影响。就算那些人表面不敢说,背地里暗戳戳讲究或者阳奉阴违的事情也避免不了,自己那些罪不就是白受了?   必须得让那帮人知道,金狼骑永远是无敌的!不管金城骑还是玄甲骑,在金狼骑面前都只有乖乖认输的份!更何况今日己方兵力比玄甲骑更多,这还有什么可怕的?当然要展开手段大战一场,彻底让玄甲骑消失才对!   前者交锋只能算是个试探或者小打小闹,真正的较量此时才开始。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归去来(二十七)   一般情况下,由于带队军将控制能力有限,骑兵军阵每一排的人数也就是三十人。再多的话,军将就约束不过来,反倒是降低了作战效率。只有极个别水平出色将领或是军队,可以让这个横截面更宽一些。   三十骑能够控制的战场宽度就是四十丈左右,别小看这几十丈的宽度,当三十骑战马全速奔驰的时候,会带起同等规模的烟尘卷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土墙朝着对手翻滚而去。也不用说打,就是看见这种声势,一些部队先就垮了。即便勉强支撑,也是心胆俱碎士气低落。   金狼骑今天的阵势,确实比这个大多了。每一排骑兵的人数已经超过两百,控制的战场宽度就是几百丈!由于冲锋时刻意把马力催动到极限,带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让你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遮天蔽日的沙尘中似是潜藏着千军万马,足以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至于军将控制能力的问题,金狼骑也找出了解决办法。这年月对于很多军队来说,缺的不是士兵而是军官。前者可以靠征召甚至强拉的方式扩充,只要辖地有青壮男丁,就不怕没有兵源。真正难的还是军将指挥官。   这种人不是说靠抓丁或是扫地为兵的方式就能解决的,得有能力有素养还得有足够的经验,在没有培训机制的前提下,就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一场仗打下来,普通士兵折损多一点倒是没什么,如果将官死伤太多,整个部队的战斗力就要大打折扣。   金狼骑的优势之一,就是不缺军将。阿史那家族人丁兴旺,像是结社率这种直系蓝突厥当然是生而为贵人,直接可以居于高位。那些远房疏宗子弟,虽然也姓阿史那,但是待遇可是差了一天一地。草原苦寒之地不比中原富庶,没有那么多闲钱养废人。这帮阿史那虽然也是血统高贵的蓝突厥,可是想要吃口饱饭,也得和其他人一样披挂上阵舍命求活。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起点比较高,不需要通过那些残酷的选拔,就能进入金狼骑而且必然担任军将。高贵的蓝突厥不能被低贱的战俘指挥,所以必须让他们担任军官。始毕可汗也会定期组织射猎、放牧、赛马等活动让这帮族中子弟参与,既是增进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是锻炼他们的武艺以及带兵才能。以这种草原特有的方式,对金狼骑的军官进行培训。是以从军将层面看,阿史那的军将比很多汉地军官水平更高机制也更好。   眼下这个时候,这种机制就发挥了作用。金狼骑不缺军官,现在这种冲锋就能发动起来,一个军将控制不住两百骑没关系,若干军将共同指挥就是了。大家都是亲戚,又参与过若干次训练,合作起来比普通人更为默契。   随着一声声长短高低不一的狼嚎,这些金狼骑就知道该往哪里冲以及怎么冲。战马奔驰间,也在不停地调整方向让玄甲骑猜不透自己的真正目的,借着沙尘掩护朝着玄甲骑放箭,距离接近后就全速冲锋撞入阵中,手中的兵器挥舞开来准备施展手段大杀特杀。   而距离他们不远的金城骑,则是采用了看上去更呆板也略显怯懦的战法。所有人守着阵型,一排排往前冲。一排倒了一排上去,再倒下再上去。在金狼骑看来,只有蠢蛋才会这么打仗。可是殊不知在金城骑眼中,金狼骑这种战法也和送死差不多。   金刚染血,马槊尽赤!   徐乐此时连人带槊都喷满了血污。他和韩约并马冲锋,位于全军最前列。马槊盘旋上下翻飞,面前敌人无不应槊而倒,并无一合之敌。韩约已经换了备用马,手中铁盾遮护不让徐乐受到敌人兵器威胁,偶尔一盾拍出,将金城骑刺过来的长兵砸断,或者直接崩飞上天!   薛举不应战,结果就是这样。徐乐之所以前者执于单挑薛举,也是防着他这手。自己这种级别的斗将,如果没有人牵制,放开手脚冲阵的话,基本没谁拦得住。倒不是说自己不会死,而是死之前足以把敌人军阵搅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这种时候最合适的选择就是斗将对斗将,让士兵和士兵去厮杀。   可是薛举偏偏选择了暂时撤退,试图用军阵之力战胜玄甲,结果就是这个样子。金城骑的兵将根本没有人能挡住徐乐一招半式。几位军中成名勇士,已经先后被击落马下。虽然都是具装墙阵,但是战斗力也是有高低之分。   前者金城骑对上的玄甲骑所部,固然也是精锐,但是终归不能和徐乐此时率领的主力相比。今天的玄甲骑兵力超过前次,战斗力也超过前次,相反金城骑经过前者血战之后,不但兵力折损三分之一,军官的损失同样惊人。由于这种损失短时间无法得到补充,部队的战斗力实际是大幅度下降。薛举用弱卒在前列,把军官安排到第三排,也是因为前者损失太大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不得不如此。   他没想到的是,玄甲骑比他想得更难对付。预想中的优秀战术,被徐乐以绝对的实力轻松碾碎。第三排的军将冲击,并没能发挥出以逸待劳的优势,还是被徐乐和他身后部下杀得人仰马翻。紧接着玄甲骑军阵再变,再次完成了队列切换接替!前排的军士暂时撤下去恢复体力,后排的军士冲到前线接替杀敌。   这就不是薛举能做到的。他所学的残阵里面,根本没有这些内容,如今遇到哪里招架的住?眼看着己方兵士接连倒下,决心复仇的金城骑非但没能打出复仇者的气势,反倒是被玄甲骑彻底压住,薛举不由得两眼冒火星,既是愤怒更是心疼。这三千人练出来可不是容易事,自己这些年为阿史那家族担任内线,提着脑袋偷运禁物出关赚取的财货,基本都花在了这些兵将身上。   靠着大量的钱财犒赏收买,足够的军资供应,长期高强度的训练,才能练出这三千甲骑。金城弹丸之地,不管是出产还是贸易经商,都供养不起三千具装骑,全靠阿史那家族背后支撑,才能维持这么一支队伍。自己急着打出名头,就是为了能早点扩充地盘获取物资养兵。   阿史那是只认实力不认人的。自己的脾性不好,早就不知道得罪了阿史那多少次。换旁人,六个脑袋都砍了。之所以自己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金城骑爪牙可用,做得再过分阿史那都要忍。可要是自己的本钱没了,又如何立足?   这一刻的薛举只想拉过结社率质问一句:你的金狼骑在干什么!为什么都是我的人在死!   不过他此刻身在战场上,四周又是滚滚黄沙烟尘漫天,看不清金狼骑的战斗进展。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错怪了金狼骑。   前者扬武堡的时候,金狼骑确实私心比较重,加上结社率出发前再三叮嘱要求保存实力,所以那一战打得很消极。军将以保存自身为主,没有和玄甲骑拼命。今天则是为了荣誉而战,为了向世人证明金狼骑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厮杀,又怎么可能不卖命!   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杀戮死亡都是家常便饭不当回事,今日就更是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自然是格外卖力。加上自己的兵力比玄甲骑更多,就算没有金城骑助战,也足以收拾掉面前的汉军。更别说方才自家刻意放慢速度,让金城骑替自己扛了敌人第一波攻势,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可是真到打起来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由于战场弥漫,往往是人在局中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战局整体发展,也不知道友邻部队战况如何,只能把握自己所面对的情况。   一开始的时候,金狼骑还是以一声声狼嚎提振士气震慑对手,同时也作为互相联络的手段。可是交战几个回合不到,这狼嚎声就变了味道。有人已经忍不住用突厥语大声喝骂,骂的对象自然不是玄甲骑,而是能听懂突厥话的友军。   “人都到哪去了?快来帮手!汉狗好生了得,我们不是对手!来人!”   往往这种喝骂不到一半,人就没了动静。那些学聪明的就不再呼喊叫骂,免得引来玄甲战士索命。后续的金狼骑还是义无反顾往前冲,可是这滚滚沙尘中,仿佛藏着什么凶恶的异兽。不管投进去多少兵马,战局都还是没有得到改观,喝骂声依旧,呼喝声依旧。源源不断投入战场的金狼骑,就像是进入了一个隐形旋涡,进去多少消失多少,对于战局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个情况当然不正常,几个较为聪明的金狼骑千夫长,甚至准备叫停准备冲锋的部下。口内自言自语道:“妖怪!唐人是妖怪!”   随着说话声音,这几个千夫长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若不是前者侥幸逃生的千夫长转头就人头落地,他们只怕也想要逃跑了。毕竟人斗不过妖魔,自己不怕战死,可不想被妖魔吃掉,那样死后可是得不到安息的。如果说不是妖魔就更不对了,除了妖魔还有什么东西有这个本事,让纵横草原无敌手的金狼骑只进不出,这怎么可能?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归去来(二十八)   这不是金狼骑的军将过于自信,而是金狼骑确实有这个本钱。哪怕是向来不服人的徐乐也得承认,如果以个人马上本领厮杀手段比较的话,玄甲骑要略逊于金狼骑。自己或许是无敌的,但是下面的兵士不是。也就是说玄甲骑的上限肯定高于金狼骑,但是下限比拼的话就差了一截。   毕竟金狼骑是整个草原千族大战杀出来的劲旅,兵员来源更是广泛,训练方法也是残酷到极限。能从那种模式走出来的,又怎么会有庸手?论装备金狼骑和玄甲骑伯仲之间,都是顶级的具装。论武艺,金狼骑的士兵整体强于玄甲骑,一对一的话,玄甲骑士兵肯定打不过金狼骑。可如果是一百对一百,多半就是势均力敌。眼下这种大兵团作战的话,一千玄甲骑就抵得上一千五百金狼骑,而且还能把对手打得大败亏输。   这就是组织、纪律、配合的意义所在。大兵团作战中,个人的武艺高低不再是决定性因素,反倒是这些才是决定胜负走向的关键。而这些都是汉文明的长处,也是草原游牧的弱势所在!   由于生存环境、富庶程度差异,注定了中原和草原不会是同一种统治模式。苦寒之地没办法搞大一统王朝这种管理,也不具备那么好的物质条件。只能是通过险恶环境锤炼个体,再从中选出最出色的一批,让他们成为选锋,以个人武勇作战。团队合作、复杂的阵型变化、以及完整的组织体系,没法在草原实现。所以他们只能靠武勇靠胆略,生拼硬砍战胜汉军。   只有汉家文明,才能建立起组织度强,能够靠群体合作战胜对手的军队。正常情况下,汉文明应该是可以压着草原游牧打的。否则也不会一直是中原文明控制着膏腴之地,号称骑射无敌武德丰沛的游牧民,反倒是在苦寒之地放牧,挣扎在死亡线边缘,只能靠掳掠和玩命才能维持生计。   直到中原朝廷因为自己的原因变得腐朽孱弱甚至是四分五裂自相残杀时,胡骑才能趾高气扬挥师南下,试图把这片土地控制在自己手里。这种时候中原王朝自己都已经破败不堪,军队哪里还有什么组织度、训练度可言。往往就是用劣化的草原军队模式,对抗完整成熟的草原文明军队,结果自然就是个死。   徐乐的玄甲骑并未走上衰败之路,哪怕是李渊为了防备他,不让徐乐长期负责训练,玄甲骑的组织、配合的操练也还是坚持了下去。只要是比大隋鹰扬府的训练水平高一筹,组织情况好一些,就足以超越金狼骑。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   金狼骑本以为是以武艺肆意杀戮玄甲骑的局面,可是进入交战环节后则发现,很多时候武艺根本发挥不出来。玄甲骑不是跟你单打独斗,而是矛槊如林,吞吐如蛇。雪亮锋刃如丛而进,自己的武勇很难得到发挥。   两军军阵交错而过,矛槊盘旋血雨飞溅,往日在草原如同死神化身一般的金狼骑,纷纷被打落马下!在这笼罩战场的烟尘之中,一场血腥的屠戮正在进行。玄甲骑的墙阵如同一柄吹毛利刃,在金狼骑中来回挥动肆意收割性命。玄甲骑的军将化身为杀戮机器,尽力收割人命。   金狼骑的好身手当然也不是没有作用,他们不是待宰羔羊,而是吃人的猛兽!发现情况不对的金狼骑并没有狼狈撤走,而是选择了咬牙死战。松散的阵型让他们更容易完成包围,位于两翼的金狼骑圈转坐骑,从左右两个方向往中间冲锋。箭射、长兵刺击再到近战的短兵相接。   神武豪侠仲铁臂,也是追随徐乐的老班底。原本和陈凤坡一起负责后勤补给,随着战功越来越多,如今已经是杂号将军。他一身武艺并未落下,每天依旧坚持训练。这位神武的大豪如今已是脱胎换骨,手段突飞猛进,不再是昔日的江湖功夫,而是实打实的军班武艺。出手间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完全是凌厉杀招。他两条胳膊生得粗壮异常膂力过人,也就充分发挥这个特长,走得就是以力降人的路子。   他的铁棒已经换成了马槊,不过招数上既有大槊的刺击,也还保留着铁棒的抽打破甲。而且他在约束部众上也很有两下子,他负责的那一排兵马在他控制下阵型严整,进退之间法度森严,完全不让突厥人有可乘之机。也正因为此,他才被金狼骑选为目标。   数名金狼骑自外圈切入包围而至时,仲铁臂尚未发觉危险。他位于自己这一排的外缘位置,本就肩负着保护侧翼的责任。因为金狼骑只是正好冲过来,也没觉得什么不妥。手中马槊挥舞,就想要将敌人打下马去。   可是冲向他的并不是什么寻常金狼骑,而是军中一名百夫长,也是阿史那本族子弟。虽然是远房疏宗,甚至这个阿史那血统都有些可疑,可是其一身勇力是实打实的。他当百夫长虽然是得益于姓氏血统,但是能够让部下归心,则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一身本领又岂容小看?   仲铁臂一槊刺来,这百夫长以手中的大槊向外格挡。两杆大槊碰撞一处,彼此都觉得对方膂力不在自己之下。仲铁臂心头一凛,可是还不容他反应过来,三名金狼骑已经杀到。这三人各持一口厚背长刀,从不同方位对着仲铁臂劈头盖脸一顿乱斫!   仲铁臂百忙之中只能丢下长兵抽出直刀抵挡,可是这三人都是好手,出手如电势大力沉,刀既快且狠。即便仲铁臂这等武艺也一样是遮拦不住,眨眼之间身上已经连中数刀,就连胯下的战马也未曾幸免。   火星四溅甲叶飞散,仲铁臂的甲胄已经被砍得破烂不堪,连人带马倒于血泊之中,眼看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而同样的场景也在其他地方上演。随着金狼骑完成包围,正在从两翼开始夹击玄甲骑。   可就在金狼骑刚刚看到胜利曙光的刹那,玄甲骑的军阵猛然一变,小六带领的二线部队已经投入了战斗。这些玄甲骑原本是位于前几排的冲锋队,在接连突破敌军骑阵后就通过阵列交替撤下来歇息,这时候眼看前军逐渐陷入包围,立刻挥师冲上。大军摆开一字横阵,反过来包抄正在陷入混战的金狼骑。   小六手托弓箭,见到金狼骑便是一箭招呼。这种烟尘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准头,弓开箭走必有一人落马。而随着他进攻的玄甲骑也是有样学样,摘弓搭箭射向金狼骑。他们未必有小六的手段,但也同样是弓刀健儿,射术自然不弱。眼看着两轮箭矢射出,金狼骑已经是成排倒下。小六带头放下骑弓抽出直刀,随着他的呐喊,这支玄甲骑咆哮着冲向陷入包围的金狼骑,挥舞兵器尽情杀戮。   金狼骑开始动摇了。这支草原的王牌,已经很久没有打过这么艰苦的战斗。他们每次出战都是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取胜,很少打得这么艰苦,更没面对过这么高的伤亡。金狼骑确实不怕死,但是他们怕输,尤其今天他们本来就是想要争面子的,也就格外畏惧失败。   往日里都是收割对手,今天轮到自己被收割,心里难免有点慌乱。小六的突然杀出,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   由于战场环境的混乱,金狼骑其实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甚至弄不清自己的对手到底有多少人。原本在开战前观察是自己人多,可是打起来之后,就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兵刃,也搞不清楚是玄甲骑增兵,还是自己的后续兵马没有跟进。   这就是组织度不高带来的结果之一,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陷入逆势,士气和信心都难以维持。单纯靠严刑峻法吓唬,并不足以维持战线存在。小六带着兵马杀上来,让这些金狼骑以为自己已经陷入包围之中,连忙放弃了对一线玄甲骑的围攻开始撤退,试图整顿队伍。   前方的金狼骑往回退,后方的金狼骑还在往前冲。这些草原狼骑互相冲撞自相践踏,场面乱成一团。那些出身阿史那家族的军将,可以约束部下,但是并不具备战略眼光,没法判断这个时候是该走还是该继续打。   军阵散乱自相践踏,作为主战力量的金狼骑,反倒是最先被打崩,联军的中路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反倒是兵力最少的金城骑成了中流砥柱,依靠着严整的阵型以及决死意志,居然生生顶住了玄甲骑的冲击。   薛举、宗罗睺、梁胡狼等大将都已经陷入肉搏之中。两下里厮杀正酣白刃见红,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凭借他们争取的时间以及金狼骑的素质,完全可以整顿人马再次投入战斗。然则战场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而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金狼骑这边还来不及彻底退出战阵,斜刺里一标人马突然出现,将本就处于混乱中的金狼骑拦腰斩断!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归去来(二十九)   突然出现的部队,借着沙尘为掩护,突然杀出,确实有着奇兵突出的效果。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担任矛尖部位的骑兵,也确实有着足以匹敌金狼骑的实力。他们如今虽然位于大唐战旗之下,听从李世民指挥。可是不久之前,他们却是大隋最后的精华,是杨家朝廷的王牌劲旅:骁果军!   这支由徐乐精心挑选出来的骁果甲骑,论战斗力在整个骁果军里面都是翘楚。前者和青狼骑那一战虽然承受了一定伤亡,但还是有数百骑幸存下来。如今就是由这数百骑兵为先锋,大唐精骑为后队组成的铁骑兵,一举冲散了金狼骑阵营。   骁果军组建之初的目的,就是用来征讨突厥。兜兜转转,在今天总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履行了使命。大隋精锐对上草原王牌,本应是一场龙争虎斗。可是当下的金狼骑,已经不具备这个能力。只见骁果骑铁骑冲锋矛槊挥舞,这些不可一世的金狼骑被打得东倒西歪。虽然他们装备精良武艺高明,但是在这种攻击面前,依旧还是无法抵挡。   前有强敌背后有伏兵,自己的军阵又被冲散,换做任何一支队伍,溃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金狼骑的表现已经是可圈可点,哪怕是这种情况下,小股部队依旧保持着阵列,但是溃退已经是不可避免之事。这些人一边逃一边还在想,这支人马是哪冒出来的?两翼的兵马在干什么?怎么不挡下他们?   战场上当然不会凭空出现兵马,哪怕是以机动力见长的骑兵,也不会悄无声息出现。事实上这支骑兵原本就布置于唐军左翼,面对的是突厥右翼的军阵。   今日之战双方的基本阵势差不多,军队一字摆开,分为左右中三个部分。中军对中军,其余两军都是对面攻击。把他们比做人的话,就是身躯相撞,然后两只拳头挥起来互抡。突厥军的重点放在左翼,唐军的重点放在右翼,两下算是正对上。而唐军的左翼则相对薄弱,由骁果甲骑以及一部分唐军骑兵组成,兵力不过六千,主要是以迟滞作战为主,并没有指望他们能够能够创造什么战果。   在李世民设想中,这六千人就是一记擒拿手,负责牵制住突厥的右手拳。只要自己不崩溃就好了,别的也不要求太多。可是没想到战场的发展,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和唐军左翼对战的,乃是恒安军以及朔方军。从兵力上看,也是联军绝对优势。前者荒草坡大战,朔方军损失的是自家主将,兵力上损失不大。郭子和麾下本就有三千骑兵,再加上朔方骑兵,兵力已经比唐军为多。   恒安军眼下也有两万以上,其中大部分都是火并王仁恭之后吸收的马邑旧部,再就是从边地招募的新兵,真正的老底子不多。不过即便是这样,人数规模也摆在那。以绝对优势兵力冲锋的话,按说唐军的左翼最多也就是能够牵制对手,不可能有余力分兵支援徐乐突击金狼骑。   但是等到两军正式开战,坐镇右翼的侯君集便看出了不对劲。联军铺天盖地杀过来,气势上倒是很足,但是军阵很是散乱。老军伍看军阵有自己的眼力,突厥骑兵冲锋的话,征尘遮天蔽日难辨兵力多寡,不说战斗力,就是气势上就先把你吓个半死。   按说这支联军前身也是大隋边地鹰扬府兵,或是足以和鹰扬兵对垒的绿林骑兵,战斗力就算不如突厥,阵势上也不至于差太多。恒安甲骑这种更是在云中当了多年硬骨头,扛得执必部异常难受的强兵。论战斗力他们比普通的突厥部落强得多,军阵上应该更威风才对。   可是这支联军摆出来的军阵,就有点让人不敢恭维。说句不客气的话,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刚上战场的新兵,甚至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为过。大军乱糟糟的往上冲,看着是挺吓人,但是并没有什么章法。而且军队之间互相影响,一看就知道没有经过统筹安排,大家完全是凭借心意各打各的,谁也没考虑过怎么配合别人。   大队人马乱糟糟扑上来,表现得完全不像是百战老兵。   侯君集心头暗喜,看来老天开眼,居然让自己白得一桩富贵。这种便宜谁不拣?一声令下乱箭齐发,随后就是骑兵冲锋。   这种最常规的操作,居然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战果。本来正在冲击的大军,在一阵箭雨后,就变得慌乱然后开始撤退。虽然也有士兵放箭还以颜色,但也是稀稀落落不成规模,根本起不到太多作用。看到唐军冲过来,就开始往回跑,直到战鼓响起,才又重新冲过来。   侯君集这时候也看出了问题所在,这些人绝不是真的无能之辈,事实上自己刚才冲锋对方撤退,看场面是唐军占据优势,但是实际的斩获并不多。总共也没斩杀几个对手,也不见对方自相冲撞践踏造成的折损。这种表现和他们冲锋时的表现简直是判若两人,只能证明面前的对手战力不弱,只是不愿搏命。   军汉有军汉偷懒取巧的办法,侯君集又怎会不知?都是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手是在演戏。若是自己不懂好歹执意要玩真的杀人,那人家可也就不会跟自己客气。到时候大家都要真杀实砍,死伤多少可就难说得很了。   既然李世民给自己的任务就是拖住对手,那么眼前这种情况最好。真把人惹毛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侯君集看明白这点,立刻调整了战术,军队不再发动白刃冲锋,而是用箭矢射住阵脚阻止敌兵进攻。   看到他如此指挥,对手显然也明白了什么意思,也组织兵马以箭阵回应。看上去双方打得很激烈,实际上损失并不高。毕竟大家用箭的目的就是手下有分寸,彼此的损失都降到最低。若是真的短兵相接白刃格斗,到时候想放水都办不到,死伤可就难以控制了。   显然对手的定位,也是迟滞而不是主攻,而且这些兵马也没有多少斗志,更多是希望糊弄过去而不是真的舍命厮杀。只是他们和唐军可不一样,背后有突厥人盯着,想打不想打,或者说想不想死,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侯君集很清楚,他们玩的把戏既骗不过自己,肯定也骗不过突厥人。这种好日子时间不会太长,等到突厥人的催战令一下,他们再不愿意打也得硬着头皮冲锋,否则就要人头落地。所以趁着现在还算轻松,士兵更应该节约体力,准备应付后面的交锋。   时间已经快到正午,虽说还是初夏,但是天气依然很是闷热。尤其是此时日照当空,就算什么都不干,穿着铠甲站在平原上,用不了多久就会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更何况现在是全力厮杀,体力流失的更快。往常可以鏖战一天的好汉,现在打两个时辰恐怕就难以继续。这种情况就更要保存体力,越往后打体力就越是关键。   果然,这种乱箭对射敷衍的情况持续的时间不长,敌方军阵中就传来阵阵鸣镝之声。随着鸣镝声响,联军军阵也是一阵骚乱。肉眼可见,在鸣镝声响过之后,对面射过来的箭雨明显变得密集,而且准头也比之前有了大幅提高。不问可知,鸣镝就相当于催战鼓,而且比战鼓的号令等级高得多。多半是在警告这些联军士兵,主帅已经动怒,不想死的就给我拿出真本领!   看来要动真的了。侯君集咬紧牙关,双手紧握马槊,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厮杀。从对手表现出来的本领看,这一战绝对不轻松。就算是不求胜只拖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玩命这一关多半是过不去。   果然,在几轮箭矢攻击后,联军的前锋骑兵已经开始发动突击。大队人马手持矛槊气势汹汹朝着大军冲来,侯君集立马阵前,也做好了反冲锋的准备。   双方的骑兵都开始催动坐骑,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忽然,联军方面突然停下了动作,军阵也变得混乱起来。侯君集只当是对方使诈,连忙止住部下,仔细观察着战场形势。很快他就发现,这并不是诈术,而是对方真的乱了。大队人马不再看自己,而是指指点点往远处看。侯君集随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就在这片平原的侧后方,滚滚黑烟冒起,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那个方向看上去是奔绛州的,不过不管是什么烧起来,他们也不该如此慌乱。毕竟现在是交战的时候,至于如此么?   很快,侯君集就知道了问题答案。只见一标骑兵从冒烟的方向飞扑而来,军中所持正是唐军旗号。而在最前方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之人貌若天神,正是秦琼秦叔宝。而他的铁枪上还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归去来(三十)   今日出战的时候,侯君集就没看到秦琼的人影。由于秦琼武艺高强又生得出众,所以很容易就被注意到。这人在或者不在都很明显,根本就藏不住。不光他不见了,连同那些瓦岗降兵也都不见了。当时侯君集就觉得奇怪,但是只当另有安排也就没多想。军中机密最多,尤其是到了大战的时候,就更是有诸多忌讳。既然不跟你说,那你就不要问,否则就有杀身之祸。   仔细想想,似乎秦琼这支队伍并不是今天才走,两天前就不见人影。今天突然出现,着实有些奇怪。枪上挑的人头是谁的?这火是他放的?烧的什么?关键是为什么会让联军混乱,甚至放弃了冲锋。   就在他想的时候,秦琼已经冲入战场,直接来到了两军之中,口内高声呼喝:“寻相人头在此!”   他一个人嗓门再大,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听到。更别说如此混乱的战场,金鼓声喊杀声大作,就更是听不清楚他说的话。不过秦琼也不是一个人喊,他身后那些士兵可不是摆设。主将张口,他们也跟着呐喊。上千人同声呼喝,声浪瞬间席卷战场。侯君集等人能听到,对面的联军自然也能听个大概。   侯君集还是没明白秦琼在说什么。自己听过寻相这个名字,也知道他是刘武周麾下一员大将。不过这种战场上大将折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喊出来么?也别说是寻相,就算刘武周本人被杀了,能影响的也就是恒安军,和其他军队有什么关系?你喊这个的用处是什么?   很快侯君集就明白了,秦琼为什么要这么喊。因为就在这一声喊出去之后,对面的联军忽然就炸了锅。一部分联军不顾一切朝秦琼所部发起冲锋,更多的人则是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刚才他们和侯君集来回拉锯的时候都能调动自如,现在却是乱成一锅粥,不少人的战马互相撞在一起,随后跌落马下。那些冲向秦琼的兵马,很快就接近瓦岗军阵,但是这时,秦琼带着部下又大声呼喝起来:“归顺者,财货发还!不听话的,阿爷就把它全烧了!”   “放屁!”这次对方听得很清楚,反应也很快。立刻就有人扯脖子回骂:“那么多财货,你们舍得烧?宰了你们,那些财货就能回来!”   骂得虽然很凶,但是冲锋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瞎了?看不到那烟?财货阿爷已经烧了三成。一盏茶之后,就再烧三成!”   冲锋的兵马停下了,他们并没有投降,但是也没有再向秦琼进攻。有人瞪大眼睛四下寻找,发现秦琼带领的骑兵虽然陆续赶到,但是所有的士兵都是披挂在身兵器在手,并没有携带包裹或者行囊之类的东西,更没有看到箱笼,开始相信秦琼说得是真的。如果他没有烧财货,现在应该大包小裹系在马上才对,绝不会如此清爽,身上什么包袱都没有。   侯君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帮人可是清楚的很。他们所有的财货都已经装车起运,准备运往晋阳。负责押运的军将就是寻相,所走的道路正是起火的方向:落马川。   这次诈退诱敌,设伏围攻,乃是一箭双雕之举。既是为了引出唐军野战,通过一场大捷振奋士气震慑河东百姓,把风起云涌的民变压下去,保证大军可以安全撤退。也是为了声东击西,把唐军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方便把财货安全运出。   结社率让刘武周准备帮助运输财货的时候,其实已经慢了一步。正如宋金刚所讲,他们错失了最宝贵的时间窗口。等到真准备运输的时候,已经不安全了。不说遍地的义军,就说唐军的斥候就不是好对付的。这么多财货运输,很难逃脱唐军斥候耳目。而且接连战败的联军,也无法把唐军堵在营盘里。   野战不胜的结果,就是让唐军得以保持卓越的机动力,依旧可以把握战场形势和战略主动权。就如同官渡之战一样,曹军可以派出部队直接攻击袁绍的乌巢袁绍不能制,这就是野战不能彻底打垮对手的不利之处。谁也不能保证唐军会出现在哪里,运输财货就不存在所谓的安全路线。而这些财货是这次联军在河东掠夺财富的七成左右,也是军中的全部。除了那些有办法的人,早就把财货运走,剩下的都在这里,千万不能有失。   说句难听话,这些军汉对自家主公的重视程度都赶不上对这笔财货的一半。结社率的军法可以管住联军将兵的人头,但是管不住他们的心思。你想让他们放弃对财货的念想或是重视万万不能。再说结社率自己也是第一个放不下的。   草原上认钱不认人,有奶便是娘,为财货至亲反目这都不新鲜。阿史那家族族大人多,始毕可汗也不是自己这一个儿子。要想让坐上汗位控制汗庭,少不了部众支持,也少不了财货花销。不拿出大笔的钱财收买,那些部众凭什么为你卖命?那帮贵人又凭什么为你说话?这笔财货对所有人来说都关系重大不容有失,从某种意义上,财货的安全和战场的胜利同样重要。可是现在,这两样都出了岔子。   看到起火的时候,这些兵将已经有些慌乱,等到秦琼挑着寻相人头出现,他们的心就彻底凉了。也不是没人怀疑过,秦琼是在诈自己。但是人家连寻相的名字都说出来,那还能有假?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财富,眨眼之间就要化作泡影,你让这帮人如何不慌?   如果说从一开始就没发过财还好办,反正都是穷底子,也就那么回事了。那么多年都过来,也不差这点时日。可是人最怕的还是得到之后又失去,一笔巨款在手里没捂热乎,就被人夺了回去,那种滋味简直是痛彻心肺,瞬间让人心灰意冷乃至情绪崩溃都不奇怪。   秦琼和他的部下要是带着财货出现,他们肯定是二话不说动手就抢。最要命的就是,你现在连抢都找不到人。财货不在人家手里,稍后就还要放火烧,这就是个彻底的死局。你就算把这帮人都杀了,那些财货也回不来,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再说,把人都杀了,这可能么?   之所以这一路兵马想要混赖过去,也是有原因的。在结社率的布置中,这一路本来就不是主攻位置,作用就是拖延唐军外加以命换命,和唐军打消耗战。通过右翼的持续消耗攻击,逼迫唐军从自军右翼抽调部队补充到左翼。这样一来唐军左翼肯定空虚,执必部这记左拳攻击就能打得更狠,战绩更辉煌。   这种安排其实就是把刘武周、郭子和当炮灰用。用他们的命,为突厥人争取胜利。别看平日里结社率打压执必部甚至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可是在生死关头,突厥人还是帮着突厥人,汉人的命根本不是命。   这种命令的意思下面的军将谁还不明白?又有谁会愿意当这个倒霉鬼?所以才试图蒙混过关,和突厥人打马虎眼。只可惜结社率也不是好惹的,这点心思根本骗不过他,反倒是惹来的鸣镝杀令。按照突厥军法,那就是要杀人了。之前朔方军就是来了十丁抽五杀,他们若是打不赢唐军,恐怕也是这个下场。   但问题是能赢么?他们之所以打得这么消极,也是因为发现战场情况不像想象中那么好。虽然联军坐拥兵力优势,金狼骑、青狼骑也都投入战斗,可是结果并不是想象中的摧枯拉朽,相反是打成了僵持战。虽然沙尘遮蔽视线看不出结果,但是从战线变化也能看出来,目前根本没有赢家。   连突厥人都打不赢,自己能打赢么?对面的唐军可不是软柿子,只看方才交手的情形就能断定,对方也是百战精锐。要是动真格的,自己这边就算能赢,也必然死伤惨重。   由于都想着回去当财主过几天好日子,所以就没人愿意去送死,或者冒送死的危险。现在得知财货被毁的消息后,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心灰意冷,根本没了斗志。打也打不过,打赢了也没好处。就算把唐军都杀了,难道我的钱就能回来?费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仗打赢了,最后还是两手空空,那我打这仗还有什么意思?   嘴上没人说这话,可是心思已经很明确了。作为军主的刘武周、郭子和按说都有安抚军队的义务。但是这时候郭子和却是一言不发,刘武周也是吓得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看着宋金刚。   宋金刚环视四周,忽然轻轻扯了扯刘武周的辔头,随后两人带着身旁亲卫甲骑就往前冲,看样子是准备亲自带队指挥冲阵。郭子和在后冷眼旁观,则是一语不发不知作何想法。也就在此时,结社率的传令使者到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归去来(三十一)   使者手中高擎金狼战旗,如同大汗亲至,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俨然就是把郭子和当成了阿史那部落的奴仆。   “少汗连发三道军令,为何还踟蹰不前?你们不要脑袋了?”   为了便于指挥、刘武周、郭子和都离开了阿史那身边,和自己的部队待在一起。结社率只能通过令旗令箭来指挥他们,再就是派这种使者督战监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年月的部队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派人下来在后面盯着,他们就敢跟你玩心眼,出工不出力或是像刚才那样装样子都是正常事。   再说突厥人打仗本就极为残酷,为了胜利把汉军丢出去当牺牲品是家常便饭。没有突厥人在后面催,这帮人又怎么可能甘心情愿去送死?   这种使者斥骂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前者联军攻城不克,传令的使者当着三军得面,把郭子和骂得狗血淋头,他都不敢还一句口。虽然事后结社率好言安抚,说使者只是个传声的物件,那些话都是自己说的,并非用奴仆侮辱贵人,又把一半的战利品都赐给郭子和作为弥补,这件事总归还是放在那。   这次的使者居然还是上次那位,他见到郭子和,就越发的来了精神,唾沫星子全都喷在了郭子和脸上:“你们这群汉狗,敢违我阿史那部落的命令,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少汗急令,马上出兵攻打唐军,一顿饭的光景就要取胜。若是打不赢,就自己抹了脖子,别等少汗费力气!”   郭子和这次终于开口了:“少汗可知最新情形?我们的财货……”   “少汗让某来传军令,并没有说其他!屋利设也为我阿史那部落效力多年,难道还不懂规矩?军令如山哪有那么多话讲?出战,或者死!”   使者看看郭子和,又补上了一句:“违抗少汗军令,死得不是你一个,令弟也是一样!”   突厥人为了控制这些汉家军阀,都会索要人质,郭子和自然也不例外。他的亲兄弟郭子升就在阿史那的王庭为质,这位使者把郭子升说出来就是为了增加威慑力,也是希望郭子和认清形势赶紧出兵别耽搁。   郭子和抬头看了一眼使者,原本躬着的腰逐渐挺直。   “我在问你的话,少汗可知此间的情形。”   “我只管传令!”使者将手中的金狼令旗举得更高,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屋利设熟知军法,应该知道抗令是什么下场!定杨可汗已经亲自……”   “是啊,定杨可汗已经亲自下场了,不过某倒是想让贵使好好看看,定杨可汗在干什么!”   说话间郭子和已经迈步来到使者身旁,从方才一问一答对面而立,变成了并立姿态。他之前一直是背对着战场,肯定是看不到战场的变化。但是他语气笃定,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对于战场的情况了然于胸,比那位正对着战场的使者把握的更准。   那位突厥使者心中也充满疑虑,按照往日的脾气,肯定是开口斥骂,甚至一鞭子就抽过去,让郭子和搞清楚他是怎么当上的朔方军主。可是毕竟两人尊卑有别,郭子和这个屋利设头衔只要还在,使者多少还是有点忌惮。再者就是郭子和身上的那种气场,也让使者从心里发怵,不知道为何就是不敢和他硬顶。   顺着郭子和的视线看去,使者先是一喜,随后脸色就变了。   刘武周和宋金刚带着亲兵进入军队之后,联军的混乱明显得到了控制。临时组成的部队,只有结社率这个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下面的人实际谁也管不到谁。哪怕是结社率分兵的时候,右翼也没有安排明确的主帅。   在他想来刘武周是定杨可汗,郭子和只是屋利设,两人相比肯定是刘武周地位高。再说两支部队比较的话,也是刘武周的人多,肯定是他作主。但实际上由于没有整编也没有明确的指示,还是各家的兵各家带,刘武周能控制的还是自己那部分兵力。   不过毕竟是他的人多,而且刘武周在军中素有威望。随着他出现,那些马邑的兵马逐渐稳定下来,混乱的军阵也逐渐得到控制。紧接着这部分人马就在刘武周、宋金刚带领下越阵而出,看样子是要朝唐军进攻。   然而突厥使者还没等夸奖,就发现这支部队的行进方向变了!他们并没有朝唐军军阵进攻,而是调转方向,全速逃离战场!   跑了!   定杨可汗刘武周居然带兵跑了!   使者惊得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突厥军法严苛,阿史那家族更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他们手下效力,全心全意都怕一时不慎惹怒主上遭遇不测之祸,你还敢跑?你又能跑到哪去?你马邑和突厥毗邻,阿史那家族的怒火,你根本避不开也躲不掉,谁都能跑你也不能跑,这刘武周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干出这等蠢事?   不管他如何狂怒,事实已经发生。随着马邑军队的离开,联军右翼肉眼可见的出现了一大块空白。原本密密麻麻的军阵现在看上去就显得格外空旷。这名使者虽然不是将帅之才,但好歹也是军中老卒,这点战略眼光还是有的。知道现在的情况何等危险,说话语气不由得更急。   “大胆刘武周,大汗必将其碎尸万段!屋利设别耽搁了,赶快出兵!只要你立下战功,前罪一概可免!刘武周的部众土地都归你所有!”   这位突厥使者心急如火,也顾不得其他,只能先空口白话把好处许诺出去。至于郭子和的辖地和刘武周是否接壤,又是否真的有余力吃下这块地盘,阿史那家族又是否会认可,目前都顾虑不到。按他想法,自己既然许下重利,郭子和肯定就要有所行动。这帮汉人诸侯都是见了好处不要命的主,更别说他本来就是必死之罪,现在可以立功求命还能得到大片领土兵马,又怎么可能拒绝?   没想到郭子和依旧没动,而是自言自语:“郭某出身大隋左翊卫,于长安城中护卫天子。”   “郭子和,你敢抗令?”   “原本以我的出身、本领,至少可以做到鹰击。”   “拿下了!”   “只不过某就是看不惯京中那班贵人和他们的走狗目中无人的嘴脸,最终忍不住杀了人。若不是袍泽营救,当时就要人头落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所以流放到榆林……”   这名使者同来的十几个突厥武士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在使者下令之后,就一拥而上准备拿下郭子和。可是郭子和的另一个兄弟郭子端带领着数十名亲兵扈从已然迎上。双方刀剑相向,那些突厥武士的攻势受阻,自然也就没法抓人。   使者心知不妙,也自伸手去拔腰间直刀。可是郭子和出手如电,已经抢先一步出手,只听一声脆响,一道白光闪过,宝刀已经横在了这名使者的脖项之上。   “某的话还没讲完,谁让你走了?大业末年榆林饥荒,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郡丞无动于衷,不但不肯减免租调赈济百姓,反倒是调动郡兵加强戍卫,又斩杀了几十个不肯交租的百姓,把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   “你敢造反?大汗饶不了你……”   “那个郡丞也是这般说的。某抓他的时候,身边就是自己的亲族,总共不过十八人而已。那位郡丞也说朝廷饶不了我,要灭我的九族。可结果呢?欺人太甚是要遭报应的!”   “你兄弟……”   “当日某杀郡丞赈百姓扯反旗的时候他也在,那时候他就知道,跟我做得乃是掉脑袋的事情。就连去突厥当人质,也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从他走得那一天,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你……”   “我反了!”   郭子和一声冷哼,手中直刀轻轻一抹,一道血箭飙射而出。   使者的尸体缓缓倒下,郭子和宝刀归鞘,回头看了一眼郭子端等人,冷哼一声:“还等什么?全都杀了!”   刀剑齐下惨叫连连。这里现在是郭子和一个人说了算,身边也都是自己的亲兵。那些突厥武士武艺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眨眼之间就被斩杀殆尽。   郭子和随后吩咐道:“传令全军!杀突厥人!”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归去来(三十二)   兵败如山倒。   在郭子和举起反旗的一刻,结社率败局已定。   谁也不曾想到,最终决定胜负结果的,既不是大军较量的左翼,也不是精锐对决的中军,而是一直被结社率视为闲子的右翼。   郭子和所部的骑兵战斗力并不高,即便把朔方军算进去也还是那么回事。尤其郭子和刚刚当上朔方军主,又是靠突厥人把他抬上去的,地位并不稳固,也没能完成对朔方军的整合。事实上郭子和的军令并没有彻底得到执行,一部分朔方军得知郭子和造反后并没有选择加入,而是催动坐骑落荒而逃。而且他们的逃跑还带动了一部分中间派,大量的士兵溃逃而不是攻击突厥。   就算是郭子和自己的兵马,也不敢去和突厥交战。毕竟突厥积威多年,这帮人平日里怕突厥已经怕到骨子里哪里是说反就能反的。还有不少人的家眷亲属也在突厥,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郭子和一样豁的出去,说反就能反的。因此郭子和的军队对于突厥人来讲,其实没有多少影响。但是随着郭子和的反叛,侯君集的人马就可以从侧翼对突厥发起攻击。比起郭子和的兵马,侯君集的威胁就大多了。   他手下的兵马人数不算多,却也是大唐精骑,战斗力并不弱。这里面还包含了昔日的骁果甲骑以及瓦岗甲骑,这两支骑兵的战斗力即便不如玄甲骑相差也不太多,更重要的是他们体力相对充沛,勉强可以算作生力军。随着他们的突然杀出,中军的情形立刻就发生了变化。   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从以逸待劳的角度看,是突厥人占了先机,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   唐军是在有准备的前提下进行的追击,全程保存体力且兵士饮食都有保障,人、马都处于体力充沛的状态,在追击过程中还让战马喝足了水。相反倒是突厥军这边,由于兵力太多而且统属不一,军阵摆开之后就不能随意变换,否则很容易自乱阵脚。所以从他们列阵完成以后,就没有动过地方。全军上下满身披挂,顶着炎炎烈日晒了小半天,汗湿甲胄眼冒金星,体力不到平时的一半。以状态对比的话,其实是突厥人更疲劳。   连续的厮杀下来,即便是金狼骑也已经人困马乏就别说其他人。这时候再被生力军一冲,自然就是大败亏输。而且侯君集所部一边冲锋,一边用汉语和突厥话高喊着寻相已死,突厥人所有的财货已经尽数焚烧。   中原和草原的争斗旷日持久,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个状态。突厥军队里有汉人,汉家军队里也有突厥人,一些简单的语言彼此都掌握。所以用突厥话呼喝,也没什么障碍。这个消息对于汉军如同晴空霹雳,对于突厥人同样也是堪比灭顶之灾的厄运。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终于让阿史那家族的王牌,草原第一劲旅露出了疲态。   一部分金狼骑已经坚持不住开始逃跑,还有一部分人想要留下死战,但是这点最后的斗志,也随着玄甲骑的杀到而彻底消散。   这个消息不光是金狼骑听到,金城骑也听到了。他们同样也是列阵半日人困马乏,同样也是全部身家都在寻相那支队伍里面。而且他们还承受着更大的伤亡,从开战到现在,以金城骑的战功最多,伤亡也最重。即便是薛举的核心部队,这种程度的伤亡也远远超出了承受上限。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靠着仇恨支持,外加希望金狼骑可以打开局面,再就是那笔财货作为信念支撑。   这年月的兵马就是如此。大家都没有什么精神上的支柱,主官控制部下的手段无非是恩义相结,财货吸引,再不然就是以神鬼之说凝聚人心。金城骑的底色就是绿林响马逃兵溃卒,你用什么大道理说服他们根本没用,就是真金白银才能让他们听话。现在几根支柱全部折断,兵士的斗志瞬间降到了谷底。   固然墙阵的好处之一,就是让战马并在一起,让人不容易逃跑。可是这种墙阵对墙阵的战场,根本就做不得假。大家都是直来直去硬碰硬,谁先软下来谁就遭殃。失去斗志的一方,在这种战斗中注定是要吃亏的。   都不用你跑,就是出手的时候稍微慢一点,或者力气稍微弱一些,就是生死的分别。原本就处于下风的金城骑,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群溃兵。一排士兵齐刷刷落马却没能把对面的人打下来几个,后排的士兵不想着报仇,而是都想着逃跑。紧贴在一起的马匹,转向的时候自然就更费劲,不少战马因为转向问题碰撞践踏,不用玄甲骑来杀,金城骑的兵自己就落于马下。   事已至此神仙难救,哪怕是薛举也控制不住部队。随着金城骑溃逃,玄甲骑也就再没了阻碍。大队人马径直冲向还在负隅顽抗的金狼骑,狠狠地撞击过去!   就算是再怎么出色的将领,这时候也控制不住部队。出身阿史那家族的军将们,试图通过死战来捍卫金狼旗的荣耀,振奋部队的士气。但是在如墙而进的玄甲骑面前,个人的勇武毫无价值。   一名素以勇力闻名的阿史那子弟,手中马槊挥舞如风,一边拼命舞槊,一边发出凄厉的狼嚎声恐吓对手。面对着如林而进的矛槊,他还想卖弄一下本领,让唐军知道自己的厉害。可是刚刚荡开两杆长矛,便有六七根长矛同时戳在了身上。长矛刺穿甲胄捅穿身躯,把人扎成个漏勺相仿。那几名玄甲骑兵同时发力,把这名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从马上生生抬起,却并没有急着甩出去,而是就这么挑着尸体继续冲锋。   这就是示威!让金狼骑看看,继续抵抗下去就是这样的下场。   而徐乐此时也和韩约并辔而出,专挑那些依旧顽抗的阿史那武士动手。谁反抗便杀谁,谁想拼命谁就送命。   两人一槊双盾配合默契,所有顽抗的武士,根本没人能挡下一招半式就被刺落马下。徐乐手中大槊如同灵蛇吞吐不定,突厥将兵挡着立披。当最后一名突厥武士也被刺落马下之时,面前的金狼骑终于放弃了顽抗开始溃逃。   所谓金狼骑,不过如此!   徐乐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厮杀这么久而且始终是承担着最为凶险也最吃力的任务,自身负担极大,也是满身大汗酷热难耐。但是眼见金狼骑狼狈而逃的模样,徐乐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所有的疲劳都一扫而光。手中马槊指处,玄甲骑一声呼喝,朝着金狼骑溃逃的方向冲锋!   如果是以常理考虑又或者为了获取战功,自己都应该带兵支援李世民,就像侯君集做得一样。那样可以抓住执必部的尾巴,不说一战把执必部连根拔起,至少也能杀他个七零八落,更能够接应李世民。不管从私交还是从功劳上,都是最佳选择。但问题是,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金狼骑就跑掉了。   比起执必部这条伤而未死的恶狼,阿史那这个狼王才是自己的目标。一直以来阿史那控制着草原各部,对于中原王朝虎视眈眈。出兵的时候,往往是各部兵马为前驱,不管胜负如何,都很难伤到阿史那的根基,更别说抓住金狼骑。这次好不容易看到金狼骑露头,还有阿史那的次子在,不抓住他们怎么对得起这些年死在突厥刀锋之下的边地军民?又怎么能让阿史那胆寒,从此不敢再生进犯之心?   公大于私,这个道理二郎应该明白,三军将士也该明白。放着阿史那不抓去抓执必部,那或许是最聪明的选择,但绝不是自己要的结果!今日玄甲骑的对手就是金狼骑,必须得把他们打到服帖,今后看到唐军旗号腿就哆嗦才行!至于那位阿史那部落的少主,既然喜欢中原大好河山,那就干脆留下吧!   吞龙疾驰直奔金狼大旗所在之处。那些溃散的金狼骑兵发现玄甲骑掩杀而至,更是心胆俱碎,不要命地飞奔。如果给他们一些时间整顿队伍,这支阿史那部落的精锐还是有希望重新投入战场,但是玄甲骑追击的太快太猛,金狼骑根本来不及重整旗鼓,士气更是一路走低。再怎么精锐的部队,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就连迟滞玄甲骑的作用都起不到。眼看着玄甲骑距离阿史那家族的金狼旗已经越来越近,忽然一支熟悉的队伍出现在视线内!   重装步兵!那支前者在柏璧军寨外,生生挡下玄甲骑冲锋的重甲步兵再出出现,如同一道铁闸,挡下了玄甲铁骑滚滚洪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归去来(三十二)   追随阿史那结社率而来的三名血盟兄弟,如今只剩下蒙力克一个。   蒙力克既是他的血盟兄弟,也是这支金狼骑步兵的真正主帅。至于那位名义上的千夫长,不过是代行职务而已。蒙力克不在的时候,自然是他说了算。只要蒙力克一出现,这一千金狼骑就会乖乖服从蒙力克指挥,其他人的话一概不听。   结社率的三名血盟兄弟里面,盘陀武艺最精,塔勒最具杀伤力,而蒙力克则是力量最强,也是最有压迫感的一个。不同于盘陀、塔勒的貌不惊人,蒙力克属于你看一眼就会记住,而且不会想看第二眼的主。   他是个身高丈二膀大腰圆的壮汉,头上寸草不生,平日里也不戴毡帽或者头盔,一颗光头油光锃亮,在人群里一站就格外吸引眼球。脸上五六道刀疤纵横交错俨然绘成了棋盘,左眼的位置空着,只剩个血窟窿在那。鼻子被重物生生拍平,再也隆不起来,耳朵也只剩半个。人一眼看去,只会记住他的丑怪狰狞,不会记住他具体的长相是什么。配上他那高大壮硕的身躯,以及那一身发达的肌肉,看上去如同一座肉山,一眼看去就觉得呼吸不畅,只觉得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头修炼成人形的妖魔。   一般人看到这个相貌,就会认定这是个有勇无谋的猛将,或者是个杀性十足的野蛮人。实际蒙力克不单是结社率的血盟兄弟,更是他的谋主智囊。在阿史那部落内部,蒙力克也是数得着的将帅之才,论及兵法韬略,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其出身贫苦,又屡遭大难,导致自己满身是伤,人也是变得丑怪。但是他的武艺才具都是上上之选,如果不是和结社率做了血盟兄弟,他多半已经成为统帅万人的大将,或者是拥有自己领地、牛羊乃至牧民的军事贵族。   结社率毕竟年轻,经验见识都不足。很多时候都要靠蒙力克出谋划策提供计划,然后通过自己的嘴说出来,让众人信服,认定他是阿史那部落的少年天才。实际上结社率本人的才具固然了得,但是真要说运筹帷幄的手段,很多时候还要仰赖蒙力克这个真正的高手。他可以把盘陀、塔勒派出去执行军令,蒙力克则必须留在身边,绝不会让他离开自己。   这次大战的布局,其实就是出自蒙力克的手笔。本以为是万无一失,没想到变成了现在这样。在刘武周率兵逃脱时,蒙力克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左翼进展不利,右翼又突然崩溃,这仗肯定是打不赢了。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减少损失,同时保证结社率的安全。   因此在前锋金狼骑溃散的同时,他只做了两件事:让亲卫护送结社率离开战场,自己带领那一千金狼骑重装步兵迎上去,用这千八百条人命挡下玄甲骑,为少汗争取时间撤出战场。自己这边拖得越久,少汗就越是安全。   制定战略的时候,这支金狼骑步兵就没在作战计划内。就像前者保护军旗一样,这个千人队的定位就是防御而不是攻击。毕竟再怎么天赋异禀,步兵的冲击力也比不上骑兵。就这种全身包铁的重步兵,行动速度就是硬伤。让他们去冲阵突击肯定不行,最大的用处还是维持战线阻挡敌兵,用人墙代替要塞。   毕竟草原上千族大战的时候,都是野战争锋骑兵冲突,大家都修不起城池。不管部落大小,都是攻强守弱。阿史那部落建立这么一个千人队,就是弥补防御方面的短板。固然一千人在大会战中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大战的胜负,往往也是由小细节决定。一两个小地方的得失,可能就决定了一场大战的胜负。这一千人用对了地方,作用足以抵得上一个万人队!   以往的战斗中,这个千人队就数次帮助阿史那部落守住要地击破强敌。今日蒙力克亲自率领这个千人队出战,目的不是求胜甚至不是求生,只是为了给少汗争一条活路!   这个千人队乃至自己的命,蒙力克都不在乎了。他相信只要阿史那部落在,只要金狼旗依旧不倒,这个千人队很快就能重建。今日流的血,日后必然十倍百倍的讨还!不让中原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就不是阿史那!不是蓝突厥!   金狼骑内部战斗力也有高低之分,如果论战斗力,蒙力克所率领的千人队未必是最强的。但是如果只比较阵型完整和耐性韧劲,这个千人队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们可以学汉人军队的样子结方阵硬抗骑兵,可以顶着骑兵冲锋坚守战线至死方休。对于推崇个人武勇,轻视团队合作组织度不高的突厥军队来说,这都是异数。柏璧大战的时候,他们扛下了玄甲骑攻击守住了金狼战旗,当时自己还在少汗身边,没有到军中指挥。今天就让他们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   蒙力克对于这个千人队来说,简直是比肩神明的存在。当他出现在军中之后,这个千人队就变得信心十足且绝对服从。财货的损失战场的溃败,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影响。蒙力克一声令下,自己这些人便是粉身碎骨都不在乎。一群连命都不在乎的人,还会在意其他么?   眼前债还的快。不久之前,唐军的步兵生生拖住了执必部的骑兵,让李世民大军得以列好阵势突击青狼骑,彻底打乱了执必部的计划。结果现在玄甲骑就面对着阿史那部落的步兵,不突破他们就没法继续追击。   其实骑兵对步兵不缺办法,用弓箭骑射攻击,或者大军机动灵活反复绕圈子,总归是能把这支步兵累趴下或是打得失去战斗力。但是这些战法无疑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尤其是这支步兵全身包铁防御力惊人,手中的大弓威力不逊强弩。要想用骑射赢他们,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蒙力克希望的就是这个结果,拖延的越久就越好。   为了拖延时间,这个千人队牺牲了阵型厚度而追求宽度,前后只排了三排,但是每一排的兵力都是三百余人。靠着下面的小军将控制自己本部兵马,可以保证基本的战术操作。由于步兵的作战节奏慢,这种配置基本也可以满足作战要求,复杂的用不上也不考虑。这种布阵方法基本把玄甲骑的去路都给堵上了,不把他们解决,就没法去追击结社率。而且时间拖得久一些,结社率那边就有时间收拢溃兵完成整顿,唐军就算追上,也未必就能取胜。   大军一字排开,前排兵士挥舞长兵,后两排的全都是持弓搭箭。虽然周身包铁前提下行动不便,拉弓射箭很是别扭。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队伍,还是可以保证完成基本的战术动作。眼看着玄甲骑越来越近,徐乐、韩约两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蒙力克一声狼嚎,这些步兵一齐松动弓弦,乱箭如雨落下!   按照以往的经验,对手遭遇这么一轮乱箭覆盖后,就会以骑弓还以颜色。毕竟突厥男儿骑射无双,肯定是用弓箭跟你较量。再说这么多铁坨子在那,谁也不愿意拿命去硬拼。肯定是采用这种相对保险的打法,谁都不会去选择送死。   可是徐乐的反应,却出乎蒙力克的预料。   眼看突厥步兵结阵放箭,徐乐并没有选择和他们用乱箭对射,而是将大槊在掌中一挥,紧接着玄甲骑中有人吹响号角,大军阵势陡然一变!   原本全军如墙而进铺天盖地的冲锋,在听到号角声之后忽然勒住坐骑随后开始了移动。从原来铺天盖地的宽阔排阵,变成了追求厚度牺牲战场宽度的密集阵。尤其是前方军队,全都变成了三十人一排的队形。   这是玄甲骑起家时候的队形,那时候人少本钱小,自然就是结这种小阵。随着玄甲骑兵力越来越多,战场规模越来越大,这种规模其实就很少用。像今天这种大战,大家都要保证自己的战场宽度足够大,玄甲骑自然也要摆大阵,保证自己的控制区域。不过眼下对徐乐来说,控制战场把握全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抓住结社率盯死金狼骑就可以,其他都不重要。突厥人既要以大阵拖延,自己就给他来个以点破面!   之前的玄甲骑就是若干道移动城墙砸来拍去,现在阵势一变,就从铁墙变成了铁锥。随后这柄铁锥就对着突厥步兵组成的铁墙猛力捅去。而担任铁锥锋刃部位的,便是徐乐、韩约以及一干玄甲骁将!   放弃了相对安全的战术,改用这种打法,目的自然是争取时间。徐乐也知道,这种战法可能会带来更多死伤,更会让自己置于险地。不过打仗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哪能事事周全?胆小不得将军做,不冒险又如何能擒下阿史那少汗,让金狼骑埋骨河东?   挥舞马槊拨打雕翎,攻势丝毫不减。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前排的金狼骑已经挥舞起那些连枷、阔斧劈面斩来,徐乐一声冷笑,单手握槊身子向前探出,单臂持槊,朝着挥舞连枷的狼骑劈面刺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归去来(三十三)   前者和这支重步兵交手之后,徐乐就研究过他们的战法。身为大将,尤其是一支军队的主将,不能只想着单打独斗。毕竟自己的命令关系着若干人命,不动脑子又哪里行得通?前者交手由于环境限制以及兵力问题,双方都是见好就收,没有真的拼出生死。不过彼此都清楚,下次再见到的时候,肯定就是要性命相搏,谁也不能大意。   从那时候开始徐乐就在琢磨,该用什么战术对付这个对手。或者说这支队伍的优势自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劣势又在何处。   他们的素质却是远远强过普通步兵,毕竟是金狼骑的队伍,他们可以看作是步兵里面的玄甲骑。按说和他们打,应该是一支百战精锐的步卒最合适。不过话说回来,骑兵作为战场上的王者,也不会真的见到步兵就没辙。只不过是要考虑个成本,再就是必要性而已。   根据徐乐的推演,如果战场上金狼骑步骑混合作战,自己就得把他们拉扯开。先打掉金狼骑的骑兵,最后收拾这支步兵。毕竟他们的速度快不起来,只要玄甲骑保持高速移动,他们就追不上,更没办法配合骑兵围堵自己。如果只有步兵的话,那就简单多了,以力破局,以攻对攻!   所有的骑兵看到这种重步兵都会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说到底就是怕死。这里面不光是人怕死,马也是一样,不会进入必死的环境。金狼骑在草原上的对手,大多是突厥骑兵,他们的战马普遍缺少防护,遇到这种重步兵肯定也是采取游走战术不敢硬拼。他们装备的如此精良,声势又是这般惊人,其实也是为了震慑对手,让敌人放弃硬拼打算。   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看上去的最强领域,实际也是他们的弱点所在。只要骑兵能够豁出去命以攻对攻,倒霉的还是步兵。大家都是人,骑兵多了一匹马,怎么也是比步兵强。战马高速冲锋的强大势能,也不是人类血肉之躯可以硬接的。只不过这样做的骑兵自身也要承受死亡危险,战马更是可能畏缩不前,所以和这支重步兵对垒的人,通常都不会想要和他们硬碰硬。   别人不敢,我敢!   徐乐的吞龙堪称塞上马王,胆量远比普通的战马为大。而且追随徐乐经历了那么多战阵,早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泼天胆量,根本不会怕这些刀枪棍棒以及铁甲兵。至于其他的战马也没关系,玄甲骑的墙阵阵型紧密,战马无从避让只有向前,不管怕或者不怕,都是硬顶着往前冲。从这个角度看,玄甲骑和自己的墙式战法天生就是这支军队的克星!   士兵手中的连枷、大斧虽然势大力沉,但是在徐乐眼里看来,实在是太慢了。这帮人的气力武艺如果和普通士兵比,自然是强得多。就算玄甲骑的兵士,也未必能比得上他们。但是这个前提是只能在士兵这个圈子里比较,不能和大将相提并论。   武艺之道相差一筹就是性命交关,何况是差了一天一地?看似势不可挡的攻击,在徐乐眼中看来就满是破绽。论气力他们确实很强,甚至具备把大将活活累死的能力。但是厮杀不是单纯气力比拼,空有力量没有速度反应又有什么用?   大槊灵活如蛇,直接钻透面前金狼骑兵士的铠甲刺入胸膛,随后又如闪电般抽出。随后一记横扫,已经把旁边金狼骑士兵的头颅抽碎。大槊挥舞盘旋间,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至少有六件兵器被徐乐这一击给扫了出去。   韩约则趁着这个机会也拿出了自家手段。他一直持盾跟随徐乐做遮护状,这些金狼骑自然也就认定他是个护卫之流。这帮人又哪里知道,神武小门神,又怎会是善男信女?保护徐乐不假,不代表他不能杀人。别的不说,就金狼骑的千夫长,人家也不是没杀过,更别说旁人。   再说用盾牌硬顶这种重兵器,那不是找着吃亏?刚才追杀金狼骑的时候,他拿着盾牌挡箭是情理中事。现在还用盾牌只守不攻那不是糊涂虫?眼看徐乐马槊立威,韩约也自趁机动手!双足离蹬人向前扑,从马上直接扑过去砸到金狼骑的阵列中!   手中盾牌用力猛砸,自身的重量加上臂力,这一记重击,将对面的金狼骑兵士的脸生生拍平,颅骨塌陷脑浆崩裂,脑袋就像个烂西瓜。韩约的身形趁机翻滚已经冲到了第二排,小盾郁垒随手挥舞呜呜刮风,伴随着这破空声,数名金狼骑的就被郁垒的长牙生生撕裂皮肉惨呼倒地。   前者和金狼骑交手的时候,郁垒的铁牙被打断了一枚,回到军营之后,由军中工匠赶制了一枚新的更换。这枚铁牙刚刚装上,今日算是第一遭饱饮胡虏血肉,也算是得其所哉。韩约这时候已经起身,大盾推挡撞击,小盾左右盘旋,这些金狼骑一时拿他不下,徐乐这时也催马赶到。两人一个马上一个步下,远用槊打近用盾击,金狼骑惨呼连连,顷刻间就是十几条人命葬送于此。也就在此时,大队的玄甲骑兵士已经拍马赶到。   宋宝、薛家兄弟等人全在队伍的最前锋,就连秦琼都加入其中。众人都是两眼血红,声嘶力竭地咆哮,拼命催动坐骑,对着面前的金狼骑狠狠撞去!   战马受到主人的刺激,也变得兴奋,甚至已经到了狂躁的地步。由于紧挨一处,战马也没地方躲避,这时候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拼命。硕大的马蹄朝着对面的人类重重踩踏!若是离得太近,还会张口狠咬!人马合一,全都进入了拼命的状态!   这些金狼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拼命的骑兵。要知道每一个具装骑都是宝贝疙瘩,更别说这些军将,谁不是前程似锦,谁不是大好富贵指日可待?人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不该珍惜性命,为何还会如此舍命厮杀?仿佛两边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即便是重甲,也禁不住这种不顾一切的全力撞击。这时候就凸显出阵型单薄的劣势。唐军的步兵能够挡住青狼骑,主要是因为步兵战阵足够厚,前排倒了之后后排还可以接替作战。但是执必部青狼骑的阵列总共只有三排,第一排的士兵被撞飞之后,很容易就影响到第二排,随后便是第三排的人和玄甲骑兵对面。骑兵的冲击力这时候还没有完全消失,一个突击就能越阵而出,防线就是个窟窿。   之前草原各部的混战中,金狼骑都是骑兵为主步兵在关键位置守卫。且不说没有几个人有胆量来冲这么一支重装步兵,就算有不怕死的,也未必能靠的上前。人没到地方就先被金狼骑兵挡下,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成建制的突击,零散的骑兵冲阵也确实冲不动这么个步兵大阵。更重要的是,以草原各部的财力,又能养活多少具装骑兵?除了阿史那部落以外,哪个部落也拿不出那么多具装骑,更不可能用具装骑撞阵。徐乐这种攻击是蒙力克之前从未遭遇过,也不曾预防。不管兵力还是素养都处于下风,再遇到这么一种不要命的攻击方式,看似坚不可摧的步兵大阵登时被撞得千疮百孔处处缺损。   蒙力克单眼怒睁,眼睛里满是血丝,高擎手中长柄骨朵,一边疯狂嘶吼一边朝徐乐直冲而去。他的甲胄要是穿戴在普通人身上,也别说打仗,就连走路都成问题。也只有蒙力克这种大汉可以穿戴之后健步如飞,丝毫不受影响。他不在乎胜负,但是不能不在意时间。从布阵到破阵也就是片刻光景,这如何使得?既然注定要死,就先尽力拖住徐乐再说。   他如是想着口内发出阵阵怒吼,全力朝着徐乐奔去。随着他的走动,大地仿佛都在震颤。只见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伴随着咚咚之声,整个人就像是一枚铁制弹丸朝着徐乐撞去!徐乐这时早已经杀透了军阵,但并没有转身逆杀的意思,双腿发力催动坐骑继续追击。可是蒙力克的动静实在太大,他想不管也不行。   回头看了一眼这全速飞奔的金属巨人,徐乐摇了摇头低声嘀咕了一句:“蠢材!”随后将马槊挂在得胜钩上,抽弓搭箭回身便射!   耳中只听一声痛呼,随后便是一声闷响!   蒙力克那高大的身躯重重倒在了地上,砸得地面烟尘飞舞。箭矢射穿了他那只好眼睛,直接贯穿了后脑。任你是再如何壮硕的大汉,也照样扛不住这一下。   箭出,人亡!   徐乐对于这蒙力克的死活根本就不关心,一箭射出随后就收了弓箭,朝着部下一声吆喝,兵马朝着结社率紧追不舍。   那些步兵当然没有被杀光,甚至阵型都没崩溃。被打穿的不算,没被打穿的地方依旧在坚持战斗。不过徐乐对吃掉他们没兴趣,自己的目标是结社率,是金狼旗主力,其他人并不重要。战场上那么多人,总有人会收拾他们。这功劳让别人立吧。结社率,你把命给我留下!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归去来(三十四)   不久之前,结社率还在幻想着,通过这次大战击败唐军甚至捉住李世民,让自己这次中原之行有个完美的收场。毕竟草原上的环境远比中原残酷,哪怕是生为草原之王的儿子,也不代表可以如中原的天潢贵胄一般为所欲为不受限制。   草原上的规矩非常简单,总结起来无非四个字:成王败寇。只要你的结果是好的,前面不管犯多少错误或者捅出多大的篓子,都可以被原谅。反过来也是一样。任凭你有多少苦衷或者多少功劳,只要最后吃了败仗,之前的一切也都一笔勾销。哪怕你是大汗之子,哪怕你是尊贵的蓝突厥,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一样逃不掉。   八千金狼骑是荣宠也是责任,带着八千金狼骑出去,就要带足够的战利品回来,否则的话就会被定为无能之辈甚至是灭族之子。哪怕是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妃,也照样不会为自己说半句好话。昔日草原千族大战的时候,死得贵人不计其数,一个死掉的大汗之子并不比一个牧奴高贵。就算现在不用死,等到自己兄长继承了汗位,自己还有活路么?   在结社率原本的设想里,自己还是有退路的,就是让刘武周运走的那批财货。之所以点刘武周的将,其实是准备把其他人手里的财货骗出来,等到了晋阳之后翻脸硬抢。有八千金狼骑镇场子,谁敢多说半个字?献出那笔财货,自己此行至少是功过两抵。再用自己那份收买族中贵人,就能够继续维持荣宠不衰。至于刘武周等人的怨念,管他呢?   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再把李世民捉住,那就可以彻底翻盘,不但无过反倒是有功。那些贵人们也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   只可惜一切都随着战败化为泡影。结社率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输得这么惨?八千金狼骑全军压上,居然被打得大败亏输。不但如此,就连财货也都被唐军化为灰烬。损兵折将一无所获,还损失了三位血盟兄弟,已经可以想象到回到汗庭的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结社率只觉得心灰意冷,曾经的凌云壮志,如今都已经化为泡影。只想着快点离开险境,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之地再说。   刘武周、郭子和……这些债自己必然要讨回,就算自己完蛋,也得拉上这些人陪葬!   自己也想过收拢溃散的金狼骑再做困兽之斗,只是回身望去,就见到日光照耀下,那支如同钢铁长城一般的队伍,正朝自己疾冲而来。都不用看清楚具体情况,只看他们的甲胄和军阵,就知道追上来的是玄甲骑。为首大将纵马舞槊如同天神下凡,隐约间甚至可以看到怒目金刚的庄严法相,这不是徐乐又是谁?   蒙力克……居然败得这么快?   最后的一点胆量已经随着蒙力克军队的覆灭消散无踪,结社率现在只想着快点摆脱追兵再说,其他的暂时都顾不上想。人伏在马背上,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催动着脚力快跑。到了这个时候就不是兵败如山倒,而是秋风扫落叶。玄甲骑近在咫尺,根本没有时间给自己收拢残兵,跑的慢点马槊就得落到身上。这时候只能是不顾一切离开战场,有什么话等到安全以后再说。   在结社率身旁还有三百卫队。这是他最后的本钱,也是性命的屏障。说起来还多亏蒙力克,在之前的布阵中结社率原本是不准备留卫队的,有蒙力克和他的步兵就足够了,用不上这些人。还是蒙力克再三坚持,才把这支队伍留下。正是因为这支部队的存在,结社率心里才算是有了点底气。   逃跑也要有方向,胡乱逃窜最终还是死路一条。好在结社率保持着突厥人的传统,每到一地都要带兵围猎,借机观察地形。在此布阵也不单纯是因为地势平坦宽阔适合骑兵冲锋,也是考虑到进退便利。   夏县不能去,绛州不能回,只能是沿汾水行军逃往晋州。虽然晋州也有百姓发难,但不成规模更挡不住突厥兵马的兵锋。按父汗传授的经验,汉人军队并不善于追击。一般来说打得差不多就会收手,然后整顿队伍准备下次的战斗。毕竟汉人以农耕为本,战马乃是珍贵的资源。长途奔袭战马不是累死就是掉膘,对于汉军来说得不偿失。以此判断,他们不太可能追到晋州,到了那里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最大的问题,就是能否逃到晋州。   玄甲骑穷追不舍的劲头,已经让结社率心胆俱碎,不知道自己能否逃得掉。按说这种大兵团交战,战场必然混乱不堪。在这种环境下,想要盯住一个人可没那么容易。   溃兵不等于毫无战斗力,兔子急了还咬人,被追击的溃兵也会跟你拼命。就算你不是冲他去的,一旦被溃兵认为有威胁,也会发生冲突。只要厮杀一阵,追击的目标可能就找不到了。再说这么多骑兵奔跑,荡起的烟尘对于视线的影响不问可知,任你再如何英雄了得,找不到人也是白费力气。   为了逃跑自己连金狼战旗都扔下不要,沿途更是丢盔弃甲,现在身上连甲胄都没有,怎么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徐乐?为了追自己,他什么都不顾了?   此刻的结社率一心逃命,也就顾不上看其他地方。若是此时有余力停下来观看便能发现,战场的混乱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逃跑的不止他一个,整个战场上到处是溃兵,到处是倒伏的战旗以及跪地投降的士兵。   执必部的青狼纛旗早已经被斩断,执必叔侄再一次踏上了逃亡之路。随着他们一起逃跑的,还有大批青狼骑以及执必部的战兵。那些可怜的奴兵一早就被作为弃子丢掉,只为掩护执必部的主力能够撤出战斗。   徐乐去追击金狼骑的时候,侯君集率领的部队已经成功楔入执必部军阵。按说他们也是接连击破两路军阵,体力不如一开始那么充沛。但是对于执必部来说,依旧是无法战胜的对手。侯君集还是第一次打得如此过瘾。马槊、直刀、铜锤。有什么用什么,只管放手杀人,别的不用考虑。平日里凶悍过人的突厥兵,此时都成了待宰羔羊。体力的严重流失,影响了这帮突厥兵的发挥。很多人甚至就是随手一槊,自己就跌落马下。   这种顺风仗最好打,人也不觉得疲惫。本就和李世民所部打个平手的执必部,被这一阵冲杀打得溃不成军,即便是执必落落此时也无力回天,只能率兵逃亡。随着执必部的崩溃,整个战场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只有追亡逐北狼奔豕突。   零星的溃兵与追兵在搏斗,但是已经左右不了局面。大部队甚至都不去看这些溃兵,而是在李世民帅旗指引下咬着突厥兵马不放。徐乐追击阿史那,李世民则盯紧了执必部。几支部队之间有一定距离,中间还有对方的军队横在那。彼此之间互相纠缠,其实这也是大战中最正常不过的情景。几路兵马或追或逃,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真要想理顺人马整合队伍,就得有一方停下来休整。现在一边是不顾一切逃命,另一边是拼命追击,谁能停的下来?   哪怕是作为胜利方的唐军,很多部队的建制都已经散乱。往往是以百人队为单位,或是忙着杀人,或是忙着抓俘虏或者抢夺战利品。赢家尚且如此,作为战败方的突厥何等狼狈,也就可想而知。   这时候大军团的调度已经失去意义,两军搅在一起,都没法做出复杂的动作。只能靠小部队的厮杀,比的就是个机动灵活,再就是小部队的战斗力。好在突厥人已经被打破了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侯君集这时候能控制的,也就是身边的几百亲兵。不过对于他来说,这就足够了。反正对手也没什么抵抗力,还不是随心所欲一通乱杀?   就在他杀得起劲时,一名背着认旗的传令兵飞马而至,带来的正是李世民的军令: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已经被擒,唐军诸部速去汇合主帅扩大战果不得有误!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归去来(三十五)   执必落落不仅是执必部阿贤设,也是整个草原上鼎鼎大名的人杰。执必部能够位居草原八部之一,持狼旗建号称汗,与执必家两兄弟的才具密不可分。执必贺别看现在有些年迈昏聩,少年时也是草原上有数的少年英杰。执必落落却是继执必贺之后崛起的又一位青狼枭雄。论起排兵布阵以及战场指挥的手段,草原上鲜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更重要的是,比起军略他更善于权谋。   草原上尔虞我诈互相残杀之事屡见不鲜,不过大多数都是靠弓马厮杀,以血淋淋的杀戮征服解决问题。和他们相比,执必落落的手段更隐晦,也更为高明。甚至有几个和执必部势力不相上下的部落,本想靠着武力和执必家别苗头。结果执必落落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退让,结果一段时间后,这些部落不是首领暴毙内部分裂,就是被若干部落围攻,最终都难逃衰亡命运。   虽然执必落落从来不承认这些事和自己有关,但是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执必部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也是事实,甚至连阿史那部落都能感觉到执必家对自己的威胁,这位阿贤设的能力不问可知。   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执必落落打败仗并不奇怪。但是要说他被捉,那就得算作奇闻了。毕竟这位本就是足智多谋的主,又是惯于算计别人,自然格外小心,生怕自己也被人算计。其心性谨慎且战场经验丰富,一旦势头不对跑起来比谁都快。这些年征战沙场胜负均有,除了被徐乐收拾过之外,还不曾被获遭擒。   今天这种乱局虽然危险,但是要说抓住执必落落,也没那么容易。其实就连李世民自己也没想到,草原的枭雄执必家谋主,居然会被自己捉住。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部下搞错了或者中了突厥人的计策。直到执必落落出现在面前,李世民才确定抓住的确实是这条大鱼。   由于之前两方见过面,所以不会认错,一眼就认出了身份。执必落落虽然模样狼狈但是神色从容,面对李世民依旧是不卑不亢全无阶下囚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此刻战场上依旧杀得天昏地暗,军将们手中有刀心里有火,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状态。在看到执必落落这模样,新仇旧恨一起发作,有人立刻怒骂道:“突厥狗!死到临头还敢撒野!大帅请下令,让末将斩了他,给河东的父老报仇!”   执必落落冷冷一笑:“要杀就杀,哪有那么多废话!执必部的阿贤设,难道会怕死?”   李世民把手一摆:“士可杀不可辱!押下去好生款待,若是有人伤损阿贤设性命,就地正法!”   他的话就是军令,那些军将再不满意也不敢不听,只好乖乖叉手唱喏。几名膀大腰圆的锦衣家将过来,押着五花大绑的执必落落就要往后走,执必落落忽然道:“怎么?不打算问问我军中情形?”   “釜底游鱼,问他作甚?”李世民说话间已经摆摆手,示意家将把人往下押。执必落落闻言也是一愣,上下打量打量李世民,随后点点头:“李渊有子如此,合该一统天下。我暂且随你回营,日后与李渊相见时,再有话讲。”   别看执必落落是个俘虏,但是他的身份特殊,即便是李世民也不敢真的随手一刀就把他杀了。战场厮杀刀枪无眼,这个无话可说。可是现在人已经抓住了,那就另当别论。随随便便杀了的话,执必家那关也是交待不下去的。搞不好会惹来草原八部一起发难,对于眼下的李家来说,还不希望闹到这一步。或者说就算要杀要剐,也得是李渊做主,李世民不敢擅自发落。显然执必落落也很清楚这点,所以才会说出与李渊见面的话。   不过李世民冷哼一声:“哪个随你回营?押下去!其他人随我追!”   “还追?”执必落落依旧不动地方:“一战败金狼骑,擒执必部阿贤设,战功足以威震天下,难道还不知足?小心乐极生悲!”   “不劳阿贤设挂念,李某自有主张!”   这次的锦衣家将没再给执必落落机会,推推搡搡把人往后押。后面跟随的锦衣家将手中持有李世民的认旗,沿途唐军没人敢阻拦他们的行动也不敢违背命令。为了防备不测,李世民又调了一队甲骑护卫,生怕中途生出变故,让执必落落逃脱。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心里还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想必落落抓的未免太容易了吧?总感觉与其说是唐军运气好抓住了执必落落,或者执必落落运气不好被抓住。不如说是他有意为之,故意把自己送给唐军来抓更像一点。不过这话也不对,执必落落有没有发癫,怎会自寻死路?就算父皇不杀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他放回执必部,至少也要从执必贺手里狠敲一笔才行。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做这种事。   还是说他有着不得不被捉的理由?或者说对执必落落来说,眼下落到唐军手里反倒是更安全?如果真是这样,那情况就非常复杂了,搞不好执必落落被擒本身就是个阴谋,是要算计些什么。甚至为了这个算计,他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当筹码去搏一搏。   要想把这些事情全想明白可不是一时三刻的时间,眼下既没有这个时间也不是这个场合。李世民干脆放弃了考虑执必落落,而是吩咐部下加紧追击,同时号令各部兵马向自己靠拢。   执必落落被擒给李世民也提了个醒,就是现在的战场太过混乱,大军的建制打散各自为战,哪怕是自己这个元帅,身边也不过千骑而已。若是遭遇大股溃兵,就有点危险。回头自己也和执必落落一样被人拿了,那可就是大笑话。   这个时候最需要的自然是徐乐和他的玄甲骑,但他人哪去了?方才侯君集来助阵,他怎么不见了踪迹?是以这道命令传下去,就是希望徐乐的兵马赶紧过来助战。   不同于溃兵那种望风而逃旗倒兵散的狼狈样子,李世民作为胜利者,不光军阵严整,而且旗帜仪仗样样不缺。巨大的纛旗就是最好的标志。由于通讯能力有限,战场上一旦进入乱战,最重要的就是旗帜。毕竟打得天昏地暗,想要找人实在太难,还是找旗帜方便些。看到旗子在哪就朝哪个方向冲锋,或者看旗帜的移动,就知道己方是占上风还是打败仗。如果大旗倒了,士兵就会陷入慌乱之中,既是担心主帅有失,也是因为没了纛旗确实不知道该前往哪个方向,更得不到有效的命令不乱才怪。   在之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李世民也依旧没有放弃纛旗,就是为了让士兵可以找到自己。现在传令兵把命令传下去,军将只要看纛旗就知道往哪赶,不存在找不到主帅位置的可能。如果还不来的,那就是违抗军令,任你天大的功劳,战事结束之后也是立斩不饶!   命令传下去,部队并没有停留在原地不动,而是随着李世民继续追击,撵着眼前的执必部兵马紧追不舍。传令的兵士一个个回报,各路军将的情况也都汇报上来。由于战场混乱,他们也不保证能找到所有人,只能是看到的军将就传下军令,而听到军令的将领也没一个含糊,全都乖乖带兵前来支持,只有徐乐是例外!   倒不是说徐乐公开表示抗令,而是传令兵根本没法接近徐乐。“徐将军率部追击金狼骑,全军陷于阵中,小人无能,实在是没法靠近。”   李世民闻言一惊,险些从马上掉下去。什么!徐乐的兵马,陷于阵中!那可是所有的玄甲骑,是唐军的本钱!至少就眼下而言,大唐最为精锐的部队,就是玄甲骑。而且那支兵马也是自己心血所系,怎么就全都陷到敌军了?要是这支队伍有个好歹,自己这一战可就白打了!   不过这种情绪也就是片刻之间的事情,随后便恢复了镇定。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询问了一下情况之后,随后便大声吩咐道:“传孤将令,全军追击突厥溃兵,须臾不得耽搁!接应乐郎君,接应玄甲骑!”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归去来(三十六)   大军自这片大平原一路杀出,等来到汾水附近时,情况便逐渐变化了。两支部队谁都没停下,混乱程度也是依旧。还是个彼此纠缠的状态,但是速度都不免慢了下来。毕竟连续厮杀半日,又跑了这么远的路,马力不可能还像一开始那么充沛,慢下来也是情理中事。   这一慢,原本之前不注意的事,现在就能看明白。   第一个发现不对的就是宋宝。他原本追杀的正起劲,手中马槊也早早变成了赤红色,不知结果了多少突厥人,又斩杀了多少大将。看着阿史那家族少汗被自己追得像野兔子一样没命地跑,心里更是喜不自胜。因此追得快意,口内忍不住大声呼喝,如同在云中做侠少的时候,率领伴当追赶倒霉客商。一边追一边也抽弓搭箭,找机会射杀几个突厥兵将。反正有的是人,只要射术大差不差,就不愁开张。   可是随着马力渐渐疲乏,他的速度也放慢下来,他手中举着弓眼睛朝四下看,笑容逐渐消失不见。   这突厥人……是不是太多了?   玄甲墙阵彼此紧贴一起,只要这一排阵列别被打散,你就会觉得身边都是自己人,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但是宋宝这时候仔细一看,就发现固然玄甲骑是多,可是在前方、后方都能看到突厥人的影子。虽然大家乱作一团,这里面也混着不少汉军。但是从总体上看还是能判断出来,是突厥人多汉军人少。   这情形要是别人看到,多半就不当一回事。正打仗呢,哪里顾得上看有的没的?谁多就多谁少就少,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是自己追敌人,又有什么可怕?可宋宝是什么人?要说武艺,在玄甲骑里面他肯定算不上最强的。但是要论机灵,论趋吉避凶的能耐,放眼玄甲骑全军,他若是认第二就没一个人能认第一。   他第一个就感觉出来,这情况不对劲,自己这些人冲过头了!现在当然是看不出来,大家打得正欢喜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一会呢?眼看着大军行动越来越慢,随着奔跑以及交战,大家的体力都已经濒临极限。这时候节奏肯定会慢下来,先缓一缓。随着这一缓,战场的混乱肯定会得到改善。   等到人家突厥人回过神来,肯定就会发现自己这支队伍碍眼。居然横在人家大军之间,让金狼骑和其他的部队无法取得联系。不管是为了保护主帅,还是为了自保,那都得和自家兵马拼命。   且不说困兽之斗最为凶悍,就是以人数计算,玄甲骑也远远少于突厥人。满打满算也就是几千人,而战场突厥溃兵得是自己的十倍。这要是等到对方明白过来围攻,玄甲骑再如何勇猛,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别忘了敌人里面可是有金狼骑、金城骑这种精锐存在的。他们现在是反应不过来所以被追打,只要给他们时间整顿队伍恢复军阵,自己这帮人可还是有麻烦。   “那又如何呢?”   徐乐听着宋宝的讲述,胯下战马不停,手中雕弓频频拉动,把突厥人当作黄羊来射。直到宋宝讲完,才反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也是不咸不淡,仿佛宋宝说的是等闲小事,若不是念他为玄甲老人都不爱回答。   宋宝这时候可顾不得徐乐的态度,自己的命是第一位。连忙说道:“趁着突厥人这时候没明白过来,赶紧走啊!杀一条血路先出去再说。”   “这么多人,走得了么?你若不走他还不会明白,你一走就谁都明白了。咱们神武的侠少谁没杀过狼?在山里碰到狼,能掉头跑把后背交给它?”   这个道理宋宝也不是想不明白,不过他的性情就是如此。事关自己性命,其他人哪里顾得上?徐乐这话他也懂,现在玄甲骑要是忽击突匪,肯定会被突厥人发现端倪。像是徐乐、宋宝这些军将当然是可以杀出去,但是后面的兵马就难说了。这么多突厥人,再怎么不中用,也总能留下玄甲骑一部。   可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说难听话被留下的肯定是兵不会有大将,他们的模样自己都认不全,他们的死活又有什么要紧?再说这不是说自己不走突厥人就发现不了的,时间一长肯定能明白,那时候不死也得脱层皮。   宋宝也知道,这话要是如实说肯定是行不通,只好换了个方式:“多走一个是一个。若是现在不走,一会就怕死伤更重。”   “现在走的话,死伤才更重。人怕狼三分,狼怕人七分!现在我们要想不被狼追,就一个办法,那就是始终追着狼跑!只要我们心中不无惧,兵刃不歇就不会死。停下来才会死!逃跑才会死!要想不死,就随着我杀下去!”   宋宝愣了一下,没想到徐乐给出的是这么个答案。他一瞬间有点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之后宋宝才开口问道:“那要……杀到几时?”   “要么把群狼杀尽,要么我们自己累死。没有别的路走了!把你的人带过来,其他人让他们继续放手杀。把水搅得越浑越好。不过彼此之间不可距离过远,别耽误结阵。”   徐乐当然知道宋宝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说的话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其实玄甲骑现在的处境,确实很有点危险。毕竟人的气力是有限的,一旦人困马乏体力枯竭,这些突厥兵凭借人数优势,也足以把自己和部下尽数淹没。可是即便如此又如何?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怎么能放过去?要是真的为了三军安全,放过对结社率的追杀,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无法释怀!再说你放走他就安全了?   大军交锋如同两个高手对垒,不是说你赢一次,就肯定次次都能赢。突厥人并非好相与,都不用说以后卷土重来,如果这次让结社率有机会整顿队伍,那么就还是一场苦战。说到底之所以会闹到这样,还不是因为之前欠债太多?河东接连战败,外加上李家内部的问题,让李世民这一部兵马处于孤立无援状态。前路艰难,但是退路全无。这时候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咬紧牙关不畏艰险往前走。不管沿途遭遇什么,都不能动摇心志,都要憋足一口气努力向前。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   宋宝这人自己也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这话他说出来总好过闷在心里,而且像他这么想的肯定不是一个。只不过那些人没有宋宝的头脑和洞察力,现在还没发现问题。让他把话传下去,总好过那些人自己乱动脑筋。而且有些事确实有必要做。   徐乐也发现现在的部队打得太乱了,玄甲骑的大军也已经散开,追着那些逃散的突厥兵打。这样做当然有必要也有好处,可以让突厥人无法思考,也来不及整顿兵马恢复战斗力。坏处就是玄甲骑自己的战力也分散开了,每一支队伍的战力都那么回事,只能是追杀溃兵打落水狗,如果遭遇强力反击,单凭一两个百人队未必应付得下来。   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掌握一支兵力足够的预备队。一旦有变的话,能够第一时间投入战斗争取时间,再就是摧毁对方的指挥。只要能够接连击破敌人成规模的反抗,很快就能打掉其斗志,剩下的事情就都好办了。宋宝还是太胆小,忘了一头狼可以追着一百头羊跑,而不是反过来。   就算是突厥人反应过来又怎样?玄甲骑只要能够坚持住,就能等来援兵。李世民的大军就在自己身后,难道还会抛下自己这支人马不成?真难为他胆量这么差,却还跟着自己转战各处,也确实是不容易。   胆小的人也有他的用处。宋宝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敢拒绝自己的命令。而且到了事关生死的时候,效率比韩约等人只强不弱。时间不长宋宝已经带着一队满身浴血的甲骑回归建制。在他身后,陆续还有部队赶来。时间不长,徐乐身边汇聚的玄甲骑已经差不多有千人之数。   从人数看,这点人也算不了什么。但是就当下这个战场环境以及两方战斗力考量,一千玄甲骑已经是一支足以影响战场走向的重要力量。   事实证明,徐乐的决定非常及时,就在玄甲骑这边调集兵马的同时,结社率身旁的兵马也在逐渐增加。汇聚到他身边的,还不是什么散兵游勇,而是一支足以和玄甲骑颉颃的精锐:金城霸王薛举和他的金城骑兵!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归去来(三十七)   金城骑这败仗可以说是最冤枉,他们今天在战场上的失利,自身问题并不大。对比其他各军,他们甚至可以说是表现最好的一支力量。哪怕是阿史那家族的金狼骑,都没有打出金城骑的战绩。只不过是因为寡不敌众外加战线彻底崩溃,金城骑独力难支才不得不败下阵来。   兵败如山倒。金城骑这一败,和其他部队一样,都是被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体力衰竭外加财货损失造成的精神打击,这些问题对于金城骑的损害并不比其他队伍小。很多金城骑在这种密集打击前失去了斗志,或是落荒而逃或是下马投降,什么仇恨都顾不得了。   不过这种内部抱团的小群体,凝聚力比正规军要强。它属于那种主要靠情分维系的部队,固然这种情分是以利益为前提,但是总归还是有人把恩义看得更重。财货有当然好,没有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是自家统帅的决定,自己就会追随到底。这种人平时也看不出来,和其他袍泽没区别。但是这个时候,人和人的区别就表现出来。   有人恐惧,有人接受不住打击情绪失控,有的直接就丢下主帅落荒。但是也有一些人主动往薛举身边凑,哪怕因此被玄甲骑截杀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在徐乐追击结社率的这段时间,薛举这边也始终在收拢部下,此时其身边的兵马已经不下五百。   对于金城骑来说,这个数字已经很可观了。接连吃败仗,又承受了高额战损的前提下,还能有五百人追随到底,这足以证明薛举在自己军中的威望。随着兵力逐渐增加,他所承受的压力也就小了。   正如徐乐所判断的,现在战场最大的问题就是乱。大军变成若干小队进行厮杀,谁手头控制的人都不多。五百人凑在一起,可以横扫任何一个百人队。再加上薛举神勇盖世,单打独斗根本没人能威胁到其性命。是以在两个玄甲骑百人队被他击溃后,其他玄甲骑就不再往他附近凑,他这一路反倒是最先完成了整顿,随后主动反击。   五百甲骑摆开墙阵朝着结社率冲了过来,结社率一开始还以为是徐乐的兵马斜刺杀来,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就要丢下护卫独自落荒。幸亏薛举一声大喝叫住结社率,后者才放弃这个念头。等看清楚来的是薛举,结社率的心也一松。用马鞭朝着身后一指:“杀了徐乐!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薛举看了一眼结社率,冷声说道:“把大郎带到草原,让他做你的血盟兄弟!言而无信,狼神必诛!”随后催马持槊,带着金城骑直奔徐乐冲去!   对于突厥人来说,不存在信义这种事。言而无信转头反悔,都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得行为。尤其是对于贵人来说,这就更是家常便饭。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还能信?若是你真信了所谓诺言或者盟誓,只能证明你自己愚蠢。   可是如果带上狼神,那可就不一样了。越是落后的地方,就越是迷信神灵之力。突厥的生产力水平有限,居住的环境又异常险恶。哪怕是再强大的汗王,也不具备对抗天灾的能力。黑灾白灾狼灾虫灾哪个都能让若干部落从世上消失。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难免就会以神鬼为精神寄托。对于神明之力自然就比普通人畏惧得多。   对突厥来说,狼神必诛并不是空口白话,而是实打实的威胁。你这边不信邪,回头突然遭遇个大灾害或者战场失败,就算你不信,你下面的子民兵将怎么想你也控制不住。如果大家都认为是大汗触怒了狼神才惹来这些不幸,那么这个所谓大汗的脑袋就比较危险。   薛举把狼神搬出来,就是为了让结社率有点敬畏之心,别想着说了不算。这也说明他对结社率的不信任。可是明明不信他,却还要为他而战,这就是薛举最为可悲之处。   薛仁杲前者被徐乐所擒,先是受伤后是中毒,人虽然保住了命,但是一直处于手足无力无法临阵的状态。堂堂猛将,现在成了个病夫。此番出战的时候,他自然也随军出征,只不过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拿不起槊,只能待在军阵里面身旁有专人保护。   护卫薛仁杲的都是薛举心腹嫡系,忠心耿耿勇武过人,也正是靠着他们舍命厮杀,薛仁杲才能在这种乱战中保住性命。随着薛举说话,十几个卫士裹着薛仁杲来到结社率身旁,结社率看了一眼薛仁杲,又看了一眼冲向徐乐的金城骑,并没有说话,只是朝身边亲卫示意,带着这些人继续跑。   他可不相信就凭薛举和他那几百人就能挡住徐乐。仗打成现在这样,大罗金仙也没办法,薛举一勇匹夫又有何用?不过他既然愿意为了自己死,自己也是求之不得。至于薛仁杲,且不说他的武艺,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就不能拒绝薛举的要求。乱军之中有人愿意为自己而死,他的所有要求自己都会满足。没有这个,身边的人谁还会跟你往下走?这时候要是寒了部下将士的心,很可能就得用性命来赔。哪怕再难,也得带上薛仁杲,唯有如此才能让身边的卫队继续给自己效命,必要时刻牺牲性命为自己挡刀。   随着薛举的出现,徐乐的追击步伐也不得不放慢下来。五百金城骑兵排开大阵直接朝徐乐冲来,徐乐也不怠慢,手中大槊摆动处,那一千玄甲骑也列好阵势冲向薛举!   从突厥全军溃败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支有勇气正面对抗玄甲骑,且能表现出色队伍。哪怕是在现在这种环境,哪怕是接连交战体力大不如前的情况下,金城骑依旧表现出了足够出色的战术素养。骑兵如墙而进,矛槊如林而刺!两支军队同源异流,手段各有高低,但是总归是同根同种,交手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熟悉感。甚至让你觉得,自己这一槊戳出去的目标其实就是自己!   和前次一样,徐乐、韩约,对上了薛举、宗罗睺。一槊一盾迎上两条大槊。彼此都知道对方能耐的前提下,出手都十分谨慎。槊锋相交金铁交鸣,这次并没有出现一上来就火光四射的情况,而是都打得中规中矩。不过双方的脚力都没有跑出去再圈马回身交战,而是在错蹬的刹那,就开始左脚领蹬,让战马一点点旋转回来,单手持槊另一手抽出短兵抽打。骨朵与铁锏撞击不停,发出阵阵脆响。   其实双方都在担心对手打完这一下就不再交手,催马杀进自己军阵里肆意杀戮。毕竟都知道对手的武艺何等厉害,真要是杀入己方阵营里面,还不知道要造成多大损害。薛举更是担心徐乐不理自己专杀结社率,因此不光是圈马,口内还在大声呼喝:“徐乐小儿休走!你我今日不死不休!”   徐乐干脆扣住脚力,手中大槊抡圆了猛抽,也自断喝道:“身为汉人,为突厥人卖命,就不怕辱没了祖宗?”   闷响连连!   两杆大槊互相磕碰互不相让。徐乐求胜心切,干脆放弃了所有花俏改为以力相搏。薛举本就以力量见长,比拼力气也是他的不二之选。大槊接架相还,不光磕开徐乐的大槊,自己的槊也趁机反击,朝着徐乐身上猛打。   “祖宗?谁告诉你薛某的祖宗是汉人?我的祖宗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又或者是什么人,我自己都说不明白,你又如何知晓?昔日天下离乱,高门大户也落得四海飘零,何况是寻常人?姓氏没变人却换了的情形,难道很稀罕?再说你我这军阵本就是从鲜卑人手里学的,你没觉得辱没祖宗?”   “学了鲜卑人的兵法,就要为胡人卖命?这是什么道理?”   大槊如龙,朝着薛举劈面而去。   “大丈夫练就一身本领沙场卖命,所求的不过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而已!胡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   马槊抡动旋转如风,不但将徐乐的攻击尽数接下,反过来又朝着徐乐身上抡去。   “只为荣华富贵便放任胡马蹂躏中原?”   吞龙一声咆哮朝着薛举胯下脚力狠狠咬去。   “还不够么?”   战马撞开吞龙,也是一口回咬。两匹马身上都见了血。   两匹战马就像是各自的主人一样,都已经进入了忘我的搏杀状态。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依旧苦斗不休。   徐乐怒喝声中,大槊镇开薛举的槊,随后单手抡槊砸向薛举,薛举以牙还牙舞槊招架。宗罗睺和韩约厮杀正酣,也是一时间难分胜负。只不过两军军主较量不出高下,不代表两边的军队也是一样。   金城骑诚然勇猛,但是玄甲骑又何尝逊色?更何况现在玄甲骑中还有小六、宋宝,薛家四兄弟乃至大将秦琼。这些人的武勇,又哪里是金城骑军将所能颉颃?   在暂时失去大将指挥的前提下,两支军队的表现并不相同。金城骑固然勇武,可是缺少调度,军阵更是个死阵,只会按照操练直冲直撞。玄甲骑则灵活得多,既是兵多也是因为军将指挥出色,正面冲击同时,左右两翼包抄挤压,眼看着金城骑就成排的往下倒。   小六一声大喝弓弦松动,梁胡狼刚刚架开薛万彻的马槊,咽喉上便多了半截箭杆。惨叫声中,人已经落于马下。随着他的死,金城骑最后的一员大将也宣告陨落。   战场上变成徐乐、韩约大战薛举、宗罗睺,玄甲骑则在斩杀金城骑。如果单看这一个战场,肯定是徐乐占据绝对优势。可是如果把目光放到整个战场上,情况就截然相反!   随着这边厮杀正酣,远方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青狼战旗下,执必部的少主执必思力紧盯着厮杀的双方,又一次木在那里。不过这次他清醒的很快,片刻恍惚随后恢复如常,随后传下军令:整顿人马包围徐乐!   这或许是老天给自己的机会,让自己可以斩杀心魔,这种机会不会频繁出现,既然有了就不能放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归去来(三十八)   作为执必部落的少狼主,是不允许有心魔存在的。尤其执必思力身上还负担着振兴执必部,日后取代阿史那,成为草原汗王的重任。为了这个目标,执必部已经付出了血本,他也没了拒绝的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去完成这些事情。这就注定了他只能往前不许后退,不管怎样都得去完成。   这个任务在身上,自然不能有心魔,不能怯懦退后。执必思力晋阳为囚的这段经历,算是磨砺了他的心性,让他少了骄纵狂妄,多了沉稳阴毒,已经越来越像是一个成功的草原枭雄。但徐乐依旧是他的命门。   几次败在徐乐手里的经历,让执必思力看到徐乐就先想到失败,甚至想要逃跑。这种心态当然是不正常的,草原上容不下软弱的汗,如果一个汗王对某个人从心里就怕,看到就魂飞魄散,那还怎么振兴部落?这件事必须得解决,只不过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现在的情形执必思力看得非常清楚,玄甲骑前面有金城骑挡着,只要自己能够组织一支兵马及时冲击玄甲后阵,绝对可以把他们打得阵脚大乱。结社率再回师一击,说不定徐乐的脑袋都能到手!   兵贵神速,这时候就是比快。执必思力一声令下,身旁的卫士立刻吹响了号角。执必部的青狼骑靠着奴兵做弃子,算是较为完整的退出了战场,维持了基本的战斗力。随着唐军追击,他们也不可避免地被分割开来,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状态。但是相比于金狼骑,他们的处境还是好多了。   第一败得不是那么惨,第二就是有奴兵承受了唐军的攻击,所以建制保持完整,也有一支规模可观的机动兵力。只不过执必部这时候要是停下来和唐军追兵继续交战,之前的牺牲就白费劲了。所以他们一直在逃,不过他们逃不代表没有厮杀的能力,这一点和已经陷入混乱且始终没得到时间整顿的金狼骑差了一天一地。   号角声响,这些青狼骑立刻便有了行动。大批狼骑口内发出阵阵狼嚎声以为回应,催动坐骑向着徐乐冲去。大军前行荡起漫天烟尘,远远望去俨然就是一道沙墙滚滚而行。虽然是仓促之间,但是青狼骑毕竟训练有素,闻令而动的青狼骑精锐也不下两千之数。而且随着他们的动作,还有一部分战兵也开始圈马跟上,也要前往助战。那些暂时未曾加入战斗的执必部兵马,这时候也在大声嚎叫以壮声势,同时拼命缠住自己的对手。哪怕是用命拼,也要暂时拖住对手,只为给友军争取一个击杀徐乐歼灭玄甲精锐的机会。毕竟那道军令外人听不懂,执必家的人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杀徐乐诛玄甲!   这几次战斗打下来,执必部和玄甲骑尤其是徐乐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彼此之间仇深似海,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以击杀这个强敌,谁又舍得放过?   大军呼啸而出如风而进,玄甲骑顿时成了腹背受敌的姿态。正面金城骑只要再拖延个一时三刻,青狼骑战兵一到前后夹击,有大把机会打个胜仗。而徐乐所部玄甲骑虽众,但是这时候为了不让金狼骑完成整编,也为了不让突厥人可以缓过手,全都在追击金狼骑或是攻击试图重整队伍的突厥骑兵,其身边短时间内是没法汇聚兵马。   这时候便如同两位顶尖高手过招,生死只差一线。只要突厥人快个一时三刻,便能收获不世武勋。执必思力看着眼前情形,只觉得心脏狂跳,周身血脉贲张,若是嘴张大一些,心说不定真的就跳了出去。   赢了!自己终于可以赢一次了!徐乐就算有多少本事,这次也难免要吃败仗!   其实执必思力已经不敢奢求斩杀徐乐,只想着在战场上打赢徐乐,就已经心满意足。就算摘不下他的脑袋,就算从没从他手下讨过便宜又如何?只要能赢他一次,就足够了……   他催动坐骑也追了上去,既是要和部下待在一起以为激励,也是为了直面自己的心魔。必须让自己眼睁睁看到徐乐被打败,自己的心魔才能去除,哪怕有危险自己也认了!再说自己身边兵马众多,又有什么可危险的?   另一边宋宝已经急得两眼冒火,只差把脏话骂出来。手中马槊狂舞不顾一切的厮杀,只想通过这种方式减少心里的恐惧,同时也能发泄心中怒火。至于这一战结果如何,自己又会面临怎样命运,现在也是顾不得多想。   其他人倒是没像宋宝这么疯狂,但是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绝望。只看青狼骑奔驰而来的模样,就知道这一波攻击非同小可。如果没有金城骑,自己还能接下。可是现在前有对手后有劲敌,就算是三头六臂又如何遮拦?   薛举怒吼连连形如疯虎,一条马槊舞动如飞,大槊挂定风声如同雷霆,一条槊更是使得神出鬼没,甚至猜不到下一槊从何处刺出。宗罗睺那边则是面露狂喜,手中马槊围着韩约身前身后盘旋,口内还不忘嘲讽:“怎样?这回你们还想活着回去?待会落到阿爷手里……”   他话没说完,韩约的一记盾牌便重重拍在槊杆上,宗罗睺被震得气血翻涌,后面的话根本就说不出来。韩约给了宗罗睺一记充满鄙夷的眼神:“哪里有这许多话讲!”   随着他这一声斥骂,手中大盾再次抡圆猛砸。   不过这些都还只是小场面,无助于真正左右战局。能够决定这场战斗胜负的,其实还是薛举、徐乐两人。薛举掌中马槊已经是绝招尽出,而他面前的徐乐,也是拿出了所有本领。两人掌中大槊往来盘旋挥舞,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的套路,这时候已经没办法靠某个招数取胜,只能用最简单根本的办法马槊互攻,用最简单也最野蛮的手段破局!   两条大槊你来我往,薛举越打越觉得胜券在握。毕竟哪怕徐乐武艺再高,也是一个人。自己也不需要赢他,只要把他牢牢吸引在这就足够了。等到执必部大军一到,必然要他粉身碎骨!拖!只要拖下去,就可以取胜!   说时迟那时快,从执必部大军冲向玄甲骑,到薛举和徐乐交手,已经又是五招的时间。两人互有攻守招数变化极快,这五招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两人这几招并没有分出高下的,不过彼此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本来就是扣住脚力对打,这时候战马互相接近基本就是快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薛举单手持槊朝着徐乐胸前猛刺,另一只手已经自马背上的皮套内抽出一柄短矛,对着,徐乐胸前就刺!这短矛长度超过直刀但是又比马槊短,矛身并非木制而是铁制,所谓的矛尖,其实就是金属尖端磨得飞快。这是他前者与徐乐交战之后,特意打造的短兵。其目的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打徐乐个冷不防。   通过前者交战,薛举已经发现徐乐擅长在打斗中拉近距离的战法,以及他对短兵异常熟悉。将计就计琢磨了这么个兵器出来,这个武器的距离超出直刀短于马槊,正好可以将计就计,让徐乐难以招架。可是他在等徐乐给自己机会,焉知不是徐乐故意为之,让他薛举把机会送上门来?   事实上这种级别的大将交战,已经不是单纯的力量或者武艺对决,彼此之间都要算计对方,设法让敌手中计。看看薛举抽矛疾刺,徐乐身形一侧,双手空出如同闪电般向着左右分别一抓,左手抓住薛举大槊,右手则握住矛杆。   他这两只手如同铁钳,擒住两件兵器的杆部,一长一短兵器便都是难以递出。薛举虽然气力强过徐乐,但是架不住徐乐练这一手不是一天两天,早已经操练娴熟。手一抓住便用足全力,任凭薛举神力无敌,这时候竟然也是挣脱不开。   当然徐乐也知道,这种状态不可能持久,但是也不需要持久,只要这片刻之间就足够了。徐乐舌尖一顶上牙膛,周身元气调度运转自如,一股巨力自丹田催生而出瞬间就达到臂膀。伴随着徐乐一声怒喝,薛举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徐乐,而是被冒犯的山神,现在正要对自己降下惩罚。   那股来自徐乐手臂的力量如同泰山压顶,而且根本不是往外夺槊,而是把兵器往下压。   薛举自幼就以膂力闻名,少年时又拜在名师门下。不光是练力气,更重要的是练习气功。就像徐敢等人一样,很多大将都有自己压箱底的独门气功心法。现在他用出的,就是从师门学来的运气发力之法。   这门功法名为一声雷。乃是借着开口呐喊的当口运气发力,把周身的气血力量集中于这一刻爆发,单以爆发力而论,足以称为天下功法之冠。薛举之所以从不怕与人斗力,也是因为这门功法护身之故。   万事都有代价,一声雷发动对于自身损耗极大,如果一击不中自己可能就要陷于险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薛举也不会运用这门气功。   此时此刻的薛举,猛然间舌绽春雷一声怒吼!这吼声之响亮,真不亚于晴空霹雳!随着这声怒吼,大槊、短矛同时向上用力猛掀!与此同时,突厥青狼骑距离玄甲骑军阵,距离不过两箭之地!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归去来(三十九)   薛举运功掀槊的同时,就断定徐乐肯定抵不住自己的气力。第一步先震开徐乐的手,第二步就是大槊往前,刺穿他的胸膛。   他也考虑过徐乐使诈,突然松手把自己晃倒的情况。薛仁杲就是这么倒霉,所以被抓。不过自己既然敢用这招,自然就有准备。他若是敢松手,保准死得更惨。自己这一击出手的时候,已经把这个变数计算在内。只要他松手,自己立刻就化掀为刺,让他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一切都和薛举的谋算一样,伴随着一声如同惊雷的吼声,徐乐的双手都被从兵器上震开。薛举一击得手,大槊刚刚准备往前递出的刹那,只听徐乐那边也是一声怒喝:“薛举!受死!”   毕竟是同源之水,薛举的武艺和徐乐其实也存在渊源。大家算是半个同门。很多徐乐掌握的本领薛举也会。只不过大家的侧重点不同,修行之路不同,练就的手段表现也有分别。但是不管怎么说,总体上都是一脉相承。五感六识的灵敏程度,都超过了大多数人。   就在徐乐这句话喊出的时候,薛举也感觉到了危险来临。虽然不知道这危险到底来自于何处,但是本能地意识到大难临头!   面对危险,薛举的反应也非常简单直接:出手的速度陡然加快,两件兵器朝着徐乐猛刺!就算徐乐有什么手段可以杀死自己,也得把他拖下去陪葬!这就是薛举眼下的应对!   金城霸王并不是只知道蛮力的匹夫,但也不是个智将。如果可以拖延耗死徐乐,他当然双手赞成。但如果需要拼命甚至同归于尽才能杀死徐乐,他也绝不会犹豫。对他来说,今日最重要的事,就是杀徐乐!其他都没关系,包括自己的命也不要紧。   薛举的势力从一开始根基就不牢靠,作为金城大豪,虽然靠着大笔的财货笼络好汉招抚亡命,又趁着饥荒揭竿而起开仓放粮得到百姓拥护而据地为王,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支持他的统治。薛举很清楚,自己两父子都不是能得民心的主。百姓恨大隋,也恨自己父子。别的不说,就是儿子吃人的行径,以及自己动辄杀戮的行事作风,就注定得不到百姓拥戴。如果再算上勾结突厥这条,那就真是死有余辜。   之所以能够坐稳金城,主要是靠着兵威。百姓不是支持自己,只是不敢反抗。但是边地民风彪悍,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表面的恭顺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要自己稍微露出那么一丝疲态,这些边地侠少就敢组织起来跟自己动刀子!   三千金城骑就是自己的本钱,也是霸业的根基。这次出征三千子弟兵死伤惨重,加上自己一向强横的作风没少得罪突厥人,可想而知,金城自己是坐不稳当了。本就是靠突厥虚火支撑的基业,现在虚火一去接下来肯定是难逃覆灭命运。   身为金城之主,自己的命运早就和金城绑在一起,金城覆灭自己也难逃一死,最多就是个迟早问题。自己败亡的结局已定,就得为子孙谋划。不管怎么说,也得给薛家留下再起的种子,将来才有重振家业的一天。自己的祖上就是这么做的,才能在鲜卑覆灭后,让家族延续至今且具有搅动天下的实力,自己自然也要按着祖宗遗志行事。   薛家的未来,就要看大郎的本事。自己为他做得最后一件事,就是击杀徐乐。既为他去个大敌,也是为突厥立个大功。虽然阿史那刻薄寡恩,但是始毕可汗既为草原雄主,当然知道赏罚分明的道理。不管他有多不喜欢自己,只要是这个功劳在,他就不敢薄待大郎,否则下面的人也不会答应。   为了儿子,为了自家基业,死又有什么可怕?   抱定这种念头的薛举,哪怕感觉到死亡威胁,也没有因此恐惧或是退缩。出手攻击的速度反倒是更快也更狠。这一击快如闪电威胜雷霆,任你徐乐有多少手段,也得给我把命搭上再说!   再者说来薛举也一直注意着徐乐的手。杀人总得动手,你两手始终在我视线之内,能对我有什么威胁?左右不过是暗器或者直刀,不管你用哪样,我都能拉你陪葬!   徐乐何尝不知薛举的想法?又何尝不知这一槊一矛的威力?但是面对薛举全力一击,徐乐心中毫无波澜,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容。唯一遗憾的是由于面覆阻隔,薛举根本看不见,只能看到一尊毫无波动的怒目金刚相。   眼看着薛举全力出手,徐乐所做的只是轻轻一带马。   一声哀鸣!   薛举的战马忽然软倒在地。而薛举这时候正在全力出手,所谓力从地起,骑将的力气则肯定是来自于脚力。哪怕说你神力盖世,恨天无把地无环,若是脚下没有足够有力的东西给你反馈,你的力气也一样使不出来。   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   薛举的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在流沙中还能用力发劲。他的坐骑本是那匹始毕可汗赠送的乌骓,那也是草原上马王级别的神驹。被薛举驯服后,伴随薛举经历无数战阵,早就到了人马合一的地步。薛举这边稍微一个暗示,乌骓就知道怎么配合发力,一人一马相得益彰得心应手。   前次交手乌骓被徐乐打断了马腿,这匹宝马也就彻底废了。现如今乘骑的备用马,虽然也是上好的塞上良驹,但不管是配合还是战马本身的素质上都差了一大截。薛举施展武艺的时候,多少也是有点别扭。不过情况如此没得选择,他也只能是将就。   问题就出在这个将就上。   如果是自己那匹乌骓,薛举早早就能感觉到不对劲。可是这匹马和薛举没有那么熟悉,既没有默契,也没有那种对于状态的把握。由于之前配合得就不是特别好,今天又厮杀半日,薛举自然就觉得,这脚力表现得不好也是正常。谁让它不是乌骓来着?现在这个情况,哪里还有空闲换马?只能凑合用着。   然而他这匹脚力,实际并不正常。他和徐乐没有分出胜负,两人的战马却已经见了高低。吞龙乃是塞上马王,哪怕是突厥军中都找不到几匹能和它匹敌的宝马。在军营里它自己独享一个马棚,吃食的时候也是单独一个马槽。除了主人以及熟人,谁要是靠近它,都要提防被它咬一口或是狠踢一脚,至于其他的马就更别说。往槽子前面一凑合,吞龙便会狠狠给上一下,既是捍卫领地也是显示权威。而它的一下,可不是疼那么简单。最少也是个轻伤,反应慢一点,对面的马就得将养十天半月。   对待自己同营的马都这样,对待敌人又哪里会留情?徐乐和薛举交手这十几招时间内,吞龙和薛举的马距离接近,自然毫不客气连咬带踹。可怜薛举那匹脚力可没有主人的手段,根本没法和吞龙抗衡,几个照面下来就已经是遍体鳞伤。尤其吞龙一记重踢,马蹄子踹在了薛举战马的胸口上,若对面的不是马而是人,挨这么一下已经倒地难起。   徐乐对于自家战马的能力自然最清楚不过,也知道薛举的马已经撑不住了。如果是自己惯骑坐骑,挨这么一下之后,主将肯定知道不对劲然后换马。正因为薛举对自己这匹备用马不了解,才会察觉不到。就算是正常厮杀,这匹马很快也要承受不住。何况是他还要用出全力,让战马承受巨大负担同时还要提供反馈的力量给薛举。这么一匹重伤的马不死才怪!   徒手夺槊,就是为了吸引薛举的注意力,再就是让他全力出手和自己夺槊。他用的力气越大,战马死的就越快。就算是正常的发力,他的马都承受不住,更别说他居然还用出这种类似于某种功法的运力方式。只从自己手上感觉到的力量,就知道薛举这一下,战马需要承受的力量有多大。   这么个力量下去,他的脚力不死才有鬼!因此面对薛举的这一击,徐乐根本不慌,只是将马向旁一带,随后双腿猛夹马腹,吞龙猛地腾空而起,从薛举头顶掠过!   薛举战马暴毙,薛举全无察觉。一下子不但出手的力道难以维持,人自然也要往下倒。更出乎他预料的,就是徐乐战马突然跃起!这个动作全无预兆,而且对于战马来说要求太高,更容易造成损伤,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战马做出这个动作。一下子全无防范,想要变招或是刺马都来不及。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招乃是徐乐从秦琼那里学到的。也多亏了吞龙神骏非凡,短短时日已经操练纯熟。这时候不管是跳跃的速度还是高度,都丝毫不逊色于忽雷驳。   也就在吞龙从薛举头上掠过的刹那,徐乐直刀出鞘!   刀光闪烁,马蹄踏地。战马砸得地面尘土荡漾。就在吞龙四蹄落地同时,一股血箭冲天而起,斗大人头落地!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归去来(四十)   执必思力已经来到了中军位置,这也是一个合格统帅应该在的地方。这时候的兵将可以容忍自家主将不在第一线,但是不能接受主将始终位于后方。阿爷在前面卖命,你个主帅在后面躲清净,然后吆五喝六让阿爷冲锋陷阵卖命,世界上有这种道理么?   再者说来,要想战胜心魔,首先就得有胆量面对。如果自己在绝对优势的前提下,都不敢直面徐乐的大槊,那就谈不到什么战胜。执必思力鼓足勇气来到中军,也相信自己这次的胜算在六成以上。而且随着部队和玄甲骑的距离越来越近,这种成功的概率还在不断攀升。就在他逐渐放下了对徐乐的恐惧,鼓足丹田气,准备一声狼嚎,催动三军冲锋时,便看到了徐乐飞马挥刀的一幕。   阳光下徐乐人马如龙,自薛举头上掠过。随着宝刀寒光闪烁,薛举的身体僵在那里。此时他的脚力还在倒,身形自然就跟着马往下滚。可是还没到他身躯落地,硕大人头已经耐不住寂寞,先行与身体分家,重重地落在地上。伴随着人头落地,一股血箭冲天而起,而徐乐的战马这时候也落于尘埃。   这一切不过是指顾间事,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号称无敌的金城霸王尸首两分,人马皆亡。   方才还和韩约打得有来有回的宗罗睺,眼看薛举人头落地,人就木在那里,竟然不再动手。战场上没有留情一说,他不动韩约可不会闲着,手中大盾照着面门拍下,可是宗罗睺依旧不闪不避,就这么在那等着砸。   以他的武艺自然不会如此,只能证明薛举的死对于宗罗睺打击太大。他的心气是靠着薛举提振起来的,薛举既死,他活着也就没意思。竟然是在那里束手待毙,全然没有反抗的打算。   以韩约的能耐,打这么个木桩子本应该是手到擒来。可是大盾眼看着就要落到对方脑袋上,他的心却莫名一软。这宗罗睺虽然可恶,之前还差点暗算得手。但是他此时此刻的情形,和自己又有什么分别?若是死的是徐乐,自己多半也会和他一样心灰意冷,乖乖等着对手来杀。这种豪杰不一定非要死的……   韩约心思一转,大盾改拍为推!铁盾向下一偏,攻击的位置已经从宗罗睺面门改为了前胸。饶是如此,这一击之力也不是那么好受。只听一声闷响,甲叶纷飞。宗罗睺的甲胄被打得碎裂,人也应声落马。在他落马的同时,一口鲜血喷出老远。   金城骑本就是被玄甲骑压着打,此时主将阵亡,这帮人更是没了斗志。虽然在墙阵的限制下,战马不能随意逃散。但是马上的人一旦没了心气,什么阵法都没用。矛槊刺出去没了力量,速度也降了下来,甚至有的人已经没有了动手厮杀的念头。   他们本就是忠于薛举,念着薛举的情义赶来厮杀。支持他们打下去的动力并不是什么求胜之心,也不是建功立业等等心性,纯粹是为了薛举这个人,甘愿厮杀乃至战死。薛举这一死,他们还为了谁?再说,连薛举都死了,自己打下去还有什么用?明明再坚持一时三刻,执必部青狼骑一到,就能对玄甲骑形成夹击。可是这一步之遥,就成了生死胜负的天堑。   金城骑的崩溃,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两位主将一死一伤,残存兵士战意全无。原本两支军队还是互相攻击,金城骑拼命防御,现在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屠宰。而且随着金城骑的瓦解,玄甲骑便可以腾出手来,转身对付青狼骑!   执必思力看到薛举人头落地的一刻,心已经凉了。连金城霸王都死了,天下间谁还能战胜徐乐?自己这时候带兵杀上去不是送死?虽然说执必部青狼骑的兵力远比玄甲骑多,虽然说只要青狼骑能够和玄甲骑缠斗,金狼骑就有可能完成整顿回师逆袭,但是执必思力已经不再考虑这些可能,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徐乐是自己的克星。自己打不过他!   眼看着两军就要接战,执必思力却忽然发出号令:撤!   青狼骑已经发动了冲锋,这时候想要收可不是容易事。前排的青狼骑已经和玄甲骑后卫部队交战,按说这时候怎么着也得继续投入兵力打下去。但是执必思力一声令下,谁又敢违抗?执必落落被擒之后,执必思力就是执必军唯一的统帅,谁敢抗令便是谋逆。这时候只能强忍着不满,放弃前方袍泽,圈转马头又往回撤。   按说这种安排对于军心士气影响极坏,哪怕将兵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早就问候执必部八辈祖宗,顺带把执必思力在心里标记为废物。眼下是惹不起他,等以后回了草原,就得考虑追随其他有能之人。   但是很快,他们就改变了观点。对执必思力的态度,从鄙视变为了崇敬。认为自家少汗非但不是废物,反而是天选之子,是狼神给执必部的礼物。别的不说,就冲这未卜先知的能耐,肯定能让部落成为草原霸主!幸亏是及时收兵改变方向,要不然就麻烦了!   原来就在他们即将接近玄甲骑的同时,唐军的先锋骑兵已经追上了执必部溃兵的后卫部队,并且一路突破。如果不是执必思力及时收兵转向,情况就会变成青狼骑和玄甲骑厮杀的时候,自己背后也被人狠狠捅上一刀!   比起玄甲骑,显然还是唐军骑兵更好对付,再说唐军的威胁也更大。毕竟玄甲骑还是追着金狼骑打,唐军可是追着自己打。火烧眉毛先顾眼前,肯定是要先和唐军周旋。   原本还有些迟疑的执必部骑兵,突然变得兴奋,催动战马迎着唐军骑兵猛冲。两支骑队的前锋碰撞,立刻就打得火星四溅。尉迟恭手中马槊铁鞭互相配合,侯君集掌中大槊上下翻飞,李世民则是箭发连珠。执必部的兵士亦是鼓起余勇,在那里拼命厮杀,一时间倒是也不落下风。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执必部这就是一股虚火。时间一长肯定是抵挡不住。反倒是唐军后力十足,随着援军陆续来到,明显是越战越强。   李世民在一干大将护卫下不需要顾及敌人攻击,只管放箭就好,十几个撒袋的箭都已经射空。好在他身边的锦衣家将配合默契,射空的撒袋立刻接过,把装满大羽箭的撒袋递过去。不需要考虑箭矢消耗的李世民,此时表现得似乎比徐乐更勇猛。死在他箭下的突厥军将士兵不知多少,内中又有怎样的好汉豪杰,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不过李世民并未因此就感到快活。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杀得这么顺手,其实还是徐乐的功劳。是他在前面撵着金狼骑,让突厥人始终无法整军,自己才能进展顺利。若是突厥人军阵完整指挥顺畅,自己想要这么打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再者说来,这也是因为敌方其实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斗将。就像薛举那样的,现在催马舞槊杀过来,自己不但威风尽失,可能还要面临性命危险。说来说去,徐乐都是自己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如果军队没有徐乐,至少今天这种胜仗是万万打不出来的。   这等虎臣于国于天下,自然是天大幸事。但是对于他的主公,就有点不太好说。宝剑名刀吹毛利刃,伤人伤己都很是容易。至于如何驾驭,那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非大智慧者不能为之。   原本自己还希望徐徐图之,至少也要等到天下初定,再去平衡处理这件事。但现在看来,多半是来不及了。真要等到那个时候,只怕自己父子就算想要解决,也没这个能力和机会。这件事必须得想个办法,尽快做出处置。   心里这么想,手上可没闲着。该打的仗还得打,该应付的敌人还得应付。   其实李世民对于击退眼前的执必部并没有什么疑虑,毕竟是一群败军之将。垂死挣扎也就是这点气力,在他们整顿三军调整状态之前,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就算心气再怎么高,也注定得打败仗。   事情果然如李世民想的一样,执必部的抵抗持续时间并不长就开始撤退。不过他们这次的撤退明显比上一次多了章法,让李世民逮住执必思力的想法落空。而且最关键的是,唐军并没能打通和玄甲骑之间的通道。玄甲骑依旧陷在金狼骑和执必部军队之间,战略态势并没有变化。   好消息则是,徐乐这边的信使终于杀透重围来到李世民身边,把消息传递清楚,不至于让两军音信不通。而这位信使正是铁飞燕宋宝。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归去来(四十一)   宋宝的样子很是狼狈,满身血污长兵遗失,身上还插着好几支雕翎,足以证明他这一路冲锋并不轻松。不过看他兴奋的神情和闪闪发光的眼神,就足以证明其并没在乎这些。只要能见到李世民以及他身后的大军,其他的似乎都没什么关系。   军队依旧在前进,零散的战斗也在进行中。执必部这次撤退很有章法,不像是前面那么狼狈。所以唐军的追击也不敢过于投入,免得一时不慎反倒是被突厥的伏兵所趁。宋宝也利用这难得间隙,把徐乐让自己带的话全部说出。   “玄甲骑必须紧紧咬住金狼骑不放,只要金狼骑抽不出手来整顿队伍,我军攻势便不会受阻。大帅不必以乐郎君为念,只管放开手脚杀敌。你们这边杀得越爽利,玄甲骑那边就越是安全。趁现在多杀几个突厥兵,给后面省力气。”   “乐郎君这话是说,后面还会有援兵?”   宋宝点点头:“元帅不愧是乐郎君的莫逆之交一猜就中。乐郎君说突厥虽然兵败,但是肯定会有援军接应。用不了多久,他们的援兵就会出现。若是我们此时抓不住机会,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现在处境多难多苦,都必须坚持追击。现在怕苦,一会就要用命来填。”   “孤知道了。”   李世民点点头。他可以想象出来,徐乐说这话时候的模样。他肯定是出于公心,所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言。只不过这个肺腑之言,类似于长辈教训晚辈,又或者说兄长教导手足,唯独不是对待主帅更别说主公。可以感觉出来,在徐乐心中,自己和他其实是平等相处,并无尊卑之别。他会尊重自己,也会尊重主帅权威,唯独不会把自己当成帝王来膜拜。   原本自己以为这没有什么。由于长期和军汉待在一起,其实自己对于尊卑之分也看得很淡。但是这段时间长安生活,以及出发前父皇的一番教导,总算让自己明白,这个想法错在何处。   世家子可以不讲尊卑,军中主帅也可以和兵士没大没小。哪怕自己成了王爵,也一样可以坚持自己的行事风格,谁也没权力指责。但是天子不行,皇族不行!   自秦汉而至南北朝,治乱之势的变化,很多时候就是从君王权威上体现。王与马共天下,司马家的帝王和富家翁没什么分别,东晋便是那等孱弱不堪模样。北地胡虏君王虽然每每被讥讽为酋长,但是他们强势的时候,就能够牢牢把握权柄建立秩序,让所有人按照自己意愿行事。只不过这个秩序未必是自己所支持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其国力和执行能力,都不是君王弱势的东南朝廷能比。   而一旦北地的天子也变得孱弱,那么就离天下大乱不远。杨家父子刻薄寡恩,在朝堂上滥施刑罚,视百官为猪狗。其实也是在用这种手段试图建立绝对权威,让文武都不敢对帝王生出抗拒之心。只不过杨广操之过急,外加手段确实粗糙,最终把事情搞砸了。   李渊虽然看不上他的手段,但是不反对他的行为。手段可以改,但是目标不能变。天子是不能有朋友的,皇子也是一样!错非你想当个逍遥王爷,那么怎么做都随你。如果想要有所作为,那就只能摒弃俗人的七情六欲以及正常的交际,让自己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唯有如此才能让大家怕你,而不是觉得你可亲可愚可以抗拒。   虽然李世民当时很想问一问父亲,裴寂那种怎么算。但是后来还是放弃了。或许父亲并没能做到他说得那种地步,但是不代表他说得不对。就像徐乐这种就是例子,他把自己当手足而不是皇帝,所以也就不肯请示自己命令,反倒是让自己配合他。   现在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日后有人有样学样,又或者等到天下太平后,他还是如此,自己又该如何自处?与其到那个时候翻脸,还不如现在就把事情理清楚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李世民又看了看宋宝。他对于宋宝也很是了解,知道他的出身,也知道他的毛病。说心里话,李世民并不喜欢宋宝。这个人心思太多本领太差,与其说是大将,不如说是兵痞。如果不是徐乐的关系,他最多就是在军队里面当个不大不小的军将,一辈子就那么厮混下去。只不过是徐乐念着故人情分以及宋宝确实不容易,所以把他带在身边提拔上来。   可是现在看着宋宝,李世民的心思也有点变化。这人虽然说品行不怎么样,但是有一个好处,就是绝对听话。而且吓死他也不敢认为能和自己平起平坐,看到李家人腿就打哆嗦,这种人或许能力差一点,但是胜在忠诚可信。日后让他坐镇军中,自己就可以省很大力气,也可以少死很多人。   在这种心思影响下,就连宋宝这人都变得可爱了几分。李世民朝宋宝点点头,好言安抚着:“宋将军辛苦了。乐郎君的意思孤已然知晓,接下来怎么做,孤自有主张。宋将军一路厮杀很是辛苦,快些去休息吧。”   宋宝这时候也是一副油尽灯枯模样,似乎连说话都费劲了。但是听到李世民这么说,连忙强打精神:“多谢大帅。可是既为军将,就不能畏惧刀剑。现在厮杀正酣,且让末将回去杀个痛快。”   李世民一眼就能看出来,宋宝是在做戏。他故意装出这个模样,就是为了逃避接下来的厮杀。显然玄甲骑和金狼骑的厮杀很是惨烈,宋宝今日之战估计也是没少发财。有了财货战功就不想死,但是这话又不敢说,只好用这种手段逃避。   虽然看出来,但是并不想揭穿。既要用他,就得对他有所放纵,也罢,就卖他个人情好了。   “宋将军此言差矣。你现在这样子,又如何可以杀敌?再说秦叔宝缴了突厥大笔财货也必须有军将负责看押,现如今军前用人之时,只好辛苦宋将军了。”   听到财货两字,宋宝的眼前一亮。那笔财货的数字,他虽然没有实际掌握,但是至少可以估计出大概。单是听一听或者想一想,就足以让人血脉贲张不能自持。更别说让自己负责看管,那不跟白送一样?就算不都拿走,随便拿一部分,也是几辈子享受不尽的横财。   因此宋宝忙不迭回应:“末将遵……遵令。”   在李世民的安排下,宋宝和几名锦衣家将开始脱离战场,后续汇合一些兵马,准备去“保护”那些财货。   长孙无忌虽然之前的交战中狼狈不堪甚至险些丢命,这时候却是恢复大半。一边擦着汗水一边问道:“宋宝这个小人,让他去看守财货,这不是黄鼠狼看鸡?”   “今日之战所争者,河东,些许财货算得了什么。赏给他的。等到打完仗,再去寻他讲话。他宋宝什么胆量你我还不知道?他有那个胆子硬吃财货?”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过来,敢情二郎是把财货当诱饵丢出去。等到宋宝吃下,就操纵鱼竿把他钓起来。这倒是个好办法,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种人值得么?钓他的目的是什么?就宋宝的武艺,也就是个马马虎虎,军中比他强的有的是,除了玄甲军将这个身份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之处。   莫非……二郎在意的就是这个?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点财货也就确实算得上划算。   长孙无忌想要说什么,李世民却已经没心思和他说话,而是把注意力又放在了阵前。就在这段时间,前敌情况突然又发生了变化。远方已经传来阵阵金鼓声,而且可以看到战旗飘扬。   随着这一变化,突厥人的退兵速度也明显变慢下来。一部分骑兵不再只顾着逃跑,而是开始挥动兵器,认真地和唐军骑兵展开肉搏战。你来我往难分高下,一时间竟然看不出谁弱谁强。   李世民自然知道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突厥人的援兵已到,执必部有了底气和自己再战。   很快李世民的探马也把最新情况打探明白。前方出现的援兵并不是什么生面孔,而是不久之前逃出战场的恒安军。刘武周、宋金刚带着之前的逃兵在此列阵,恭候阿史那结社率,同时准备给徐乐一个教训。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归去来(四十二)   对比一路狼狈而逃的突厥军,提前逃离战场的恒安军,就显得从容不迫。   徐乐眼前,出现了曾经非常熟悉的一幕。恒安甲骑,列阵!   和当日在刘武周手下时相比,现在的恒安军可是阔气多了,也正规多了。那时候的恒安甲骑虽然悍勇,但是也寒酸的要命。连饭都吃不饱,别的就全都谈不到。靠着云中侠少自带马匹兵器投军补充血液,维持部队的规模和战斗力。能打是能打,但是兵装寒酸的要死。也就是一营真正的甲骑,其他都是骑兵而已。而且兵种单一只有骑兵,没有步兵作为辅助。   现在可是不一样了。吞并王仁恭之后的恒安军,其实和大隋正规军并没有什么分别。射声长水中垒越骑诸营一个不缺,大军此刻排开阵势,当真是杀气腾腾阵型森严。步兵居中而列,前排步卒手持大盾后排士兵持长矛,以长矛尖锋拒马,再后面的步兵则持弓向天,随时准备放箭伤人。在军阵左右两翼,则是大队甲骑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为步兵提供遮护。这些甲骑盔甲鲜明刀枪如雪,战旗遮天蔽日。   这才是汉家军阵的威风,这才是汉家军团能够扫荡草原胡人的底气所在。完整的阵势,精良的武器,以及足够的配合。对比个人武勇或者战斗技巧,还是这些东西更能够在军阵战争中发挥作用。再加上他们庞大的兵力,其威胁程度绝对不会逊色于执必部的骑兵。   别看在各路联军中,恒安军实力倒数第二。但那主要是指战力而不是人数。比如金城骑兵虽然战力强横,哪怕和金狼骑都有一拼,但是人数也就三千,和恒安这种大军团不能比。恒安军真正的问题是缺乏自己的选锋精锐,在野战的时候突击力不足,不管是破阵还是攻坚都差点意思。只能等到其他部队打开局面后跟进扩大战果,指望他们自己击破敌人阵线就有点强人所难。   但是在当下这个情况,这个毛病就不算毛病。现在不需要他们去破阵或是击穿战线,只要挡住唐军,突厥人就能得到喘息时机,得以调整军队恢复战斗力。这时候也慢说是这么一支大军,就是一小股部队,都能让结社率喘一口气。因此眼看恒安军出现,结社率都顾不上发脾气,连忙吩咐亲随传下军令。   那些一直被玄甲骑追杀的金狼骑听到号角声之后,二话不说开始往两边散。之前他们也是在跑,不过跑的没章法没目标,完全就是自顾自的逃命。可是现在有了号角指引,他们的行动就有了方向。   虽然玄甲骑的兵士还和他们搅在一起,不让金狼骑获得重新组织的机会。但是号角声拦不住,而且这帮人本就是不要命的主,铁了心奔一个方向逃,也是堵不住的。你最多是能围住一部分人杀,但肯定会有一部分人逃出去。   而且这时候玄甲骑的号角声和呼哨声也接连响起。让那些玄甲骑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乱杀,   必须开始回归建制,重新组织军阵。   徐乐看到恒安军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这边得列阵了。作为老熟人,自己对恒安军的能力最熟悉不过。他们可不是金狼骑。虽然说论个人技艺,他们和金狼骑差远了。但是要说到战阵水平,金狼骑是真的没法和他们比。更关键的是,恒安军已经完成了列阵。现在是攻守之势转换,如果自己还像刚才那么冲,就等于是让乌合之众去冲击整齐有备的军阵,对于部下的性命未免不负责任。   随着命令下达,眼看己方兵马开始陆续回归结阵。徐乐又偷眼看了看身后,执必部的兵马依旧是衔尾而来,但是不敢交战。毕竟在他们后面,还有李世民的兵马追着打。他们现在不敢和玄甲骑恋战,又看到了恒安军的身影,不用人嘱咐就知道往那边靠拢。   金狼骑这边则是从左右两翼绕向恒安军军阵之后,摆明了就是让恒安军替自己当盾牌,先挡下玄甲骑再说。   看来自己的第一步行动到此为止,接下来该换个打法。   徐乐看看韩约:“替我整顿军阵。”   “乐郎君!”   “我若不闹上一闹,刘武周会让咱列阵么?我倒要看看,许久未见,刘武周的人马现在本领如何!”   徐乐一声冷笑双脚点蹬,吞龙一声咆哮向前疾冲而出!   战场的形势变成玄甲骑摆列墙阵,徐乐一人一骑越众而出,直接朝着恒安军庞大军阵直冲而至!竟然是要单骑冲阵!   要知道恒安军可是数万人马的大阵。你就算是再怎么了得之人,也不可能真的单骑破万人阵。换做二家旁人如此,肯定会被恒安军视为疯子然后招呼一顿乱箭。可是现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徐乐!是战无不胜的徐乐!是恒安军心中公认的战神!若是有人这时候说一句徐乐是在找死,都不用别人,身边的军将都能一巴掌糊过去,再骂一句:“你说谁找死呢!那可是乐郎君!你死了他都死不了!”   甚至不少人都觉得,徐乐肯定是有充分的把握,开始担心自己这个大阵能不能真的挡住乐郎君这一人一马。射士那边已经忍不住想要把箭先招呼出去再说。不过他们急,有人比他们更急。   左翼甲骑中,已经有一队骑兵越阵而出,朝着徐乐冲去。就连位于中军的刘武周都没想到,居然有人脱离战阵往外冲。他看了一眼宋金刚,后者摇摇脑袋,表示这不是自己的授意。口内说道:“不拘胜负,带兵军将都要人头落地!”   另一边的苑君璋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心中暗道:那也得他活着回来才能领死不是?你个军法能吓得住必死之人?   这冲出来的队正名为石豹,乃是马邑旧军出身,并不是恒安甲骑老底子。算起来他其实和王仁恭关系更亲密,当日其因为一笔财货,连杀十五条人命,在内地无法立足才来到马邑讨生活。靠着一身勇力得到王仁恭赏识有了口饭吃,否则早就饿死了。   不管旁人对王仁恭是什么看法,石豹心中都把王仁恭当成恩人看待。但是他人微言轻能力有限,不光没办法给恩主报仇,还得被迫为刘武周效力。刘武周对于这么个低级军将是没什么兴趣多看一眼的,也就犯不上打压他。就和大多数人降兵一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没什么影响。就是赏赐远不如王仁恭在日,待遇上也下降了不少。   石豹对这个倒是不在意。他也不是什么好汉豪杰。只想浑浑噩噩活下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果不是徐乐单骑冲阵,他也不会想到要报仇什么的。可是徐乐这个行为实在太过大胆,也确实有点自寻死路的味道。石豹不会自己去寻找机会,但也不会放过机会。既然你徐乐如此目中无人,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我这一队骑兵整整五火,都是昔日王公的老底子,这里面甚至还有一些王家的锦衣家将。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拼你一个人还不是对手?   一声令下骑兵呼啸而出,心里也知道这么做触犯军法死罪难逃。但是石豹也豁出去了,只要能为恩主报仇,死又有什么关系!   长矛高举,口内呼喝连连:“徐家小儿!为王公偿命!”   声到、马到、矛到!   刺向徐乐的长矛不是一杆,而是整整十杆!石豹这一队兵排成五排每排一火,石豹自己位于中军,手中的长矛没有往前戳,而是直接掷了出去,对着徐乐胸膛便刺!你的本事大,我们就不和你单打独斗,我就不信你一个人可以对付这么多兵器!   面对这一队骑兵,徐乐根本没有退避的意思,甚至连马速都没有放慢,反倒是加快速度,迎着这队骑兵直接撞过去。战马如龙大槊如风,石豹甚至都没看到徐乐如何动作,就只觉得眼前一花,下意识地眯眼侧头,随后就听得一阵金属碰撞声以及木头折断声,再就是人的惨叫声。   前排的骑兵长矛折断,人也被打落马下。徐乐的战马根本就没有任何迟缓持续前进,这队骑兵对他来说,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手持槊一手持刀,远刺近劈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兵士没人能挡住徐乐随手一招一式。石豹全力掷出的矛,也被徐乐轻轻挡下根本就没有威胁。   血光飞溅尸体落马。石豹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徐乐竟然已经到了眼前。也就是说自己前面的三排兵,根本就没拖延他分毫。直到此时,石豹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竟然是这般可怕。他想要拔出直刀做垂死之战,但是根本就没有机会。只觉得眼前一花,刀锋就已经从颈部掠过!   整整一队甲骑,一队包含了王仁恭嫡系部队乃至锦衣家将在内的精锐甲骑。在徐乐面前没走上一时三刻,就已经被杀得人仰马翻。挡在路上的都已经斩杀了,那些侥幸未死的,围着徐乐身边左右,却没人敢动手。徐乐这时则是战马不停,继续冲向军阵。这一队甲骑对他来说,连开胃菜的资格都不算,更不是什么对手。他的目光看向刘武周、宋金刚。   帅旗之下的两人,都觉得心头莫名一寒。只见曾经在自己麾下听用,为恒安甲骑立下赫赫战功,甚至有救命之恩的少年。顶着那遍布可怖尖刺的铠甲,带着怒目金刚面具,挥舞大槊朝自己疾冲而来!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归去来(四十三)   和宋金刚不同,刘武周可是见过徐乐单骑冲阵手段的。当日执必部青狼骑何等了得?还不是被他单人冲阵折断狼旗,就连老汗执必贺,都差点被徐乐伤到。自家军阵虽然也不弱,但是和执必部比还是差了一筹。当初的执必部挡不住徐乐单骑冲阵,自己就能么?   宋金刚并没有挥舞令旗做出调度,毕竟这就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大队精锐。针对他做得任何布置,结果都是可能给自己全军带来灾厄。所以宋金刚只能暂时选择按兵不动,让前线军将自己发挥。   中垒步兵并没有因为徐乐的接近而慌乱,盾牌遮护长矛递出,按照操练中对抗骑兵的方法对徐乐进行攻击。徐乐战马不停,手中大槊如同灵蛇吐信,一触即收。只听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眨眼之间徐乐的槊就不知道砸中了多少盾牌,又荡开多少枪头。   一声声惊呼声响起。第一排的步兵阵列,随着这一击立时出现缺口。那些用盾牌挡徐乐马槊的中垒步兵,一开始还没察觉什么不妥。可是片刻之后,就觉得一股力量自手腕处传来,顺着手臂飞速向上,所到之处骨软筋酥半身发麻。还没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往后退,最终就是一屁股跌坐于地,根本就爬不起来。   饶是中垒营前排兵士大多是王仁恭时代就刻意培养的老卒,也不曾见过这种名将手段。在他们心中,只要是人就不可能练成这种运力手段。这是神仙才有的能耐!一时间只觉得心胆俱碎,本就不高的士气,这下子更是降到谷底!   徐乐一击得手马不停蹄,破开盾阵一个缺口,随后就往里冲。自己前者踹执必部军阵,就差点丢了命。这里面怎么回事心里还没数?自己是勇敢不是莽撞,更不是变着法子找死。单骑冲阵的目的是搅乱敌人布置,不让宋金刚把战斗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而不是真认为自己可以一人破军。   当日自己之所以一人闯千军,既是因为刚刚加入恒安军时间不长,急需要一场胜利来确立自己的位置,以便为全军争取福利。也是因为当时玄甲骑兵力单薄本钱太少,根本不具备和人硬拼实力的资格。自己这做主帅的不玩命,自家的兵马就得拼命。   现在情况不一样,不管玄甲骑还是唐军,本钱都不是当初的玄甲骑和恒安军可比。而且自己已经在大唐站稳脚跟打出勇名,放眼天下谁不知玄甲徐乐?这时候就没必要再那么拼了,现在的打法就是一种技巧,而不是真的要像上次那样玩命。   不过话说回来,这心思自己知道,刘武周和宋金刚可不知道。这时候就是得做戏,戏做得越真他们就越害怕,自己的谋略才越是容易得手。   果然随着自己冲入军阵,眼前的敌兵明显慌乱。大槊左右戳刺,直刀来回挥砍,搅起阵阵腥风血雨。凡是攻击范围内的敌人,没一个能挡住徐乐一招半式。到了这时候就没什么顾虑,讲故人之情的,你就不该往上冲。反过来说,你只要冲过来,那就是摆明了不想和我结交,那就别怪我出手不客气。再说这帮步兵基本都是王仁恭部下出身,跟我又有什么交情?   孤身一人陷阵,最重要的就是别停下。真让人围上,任你是天大的本事,都难逃死路一条。徐乐深知这个道理,吞龙始终在移动,再运用自己的武艺制造杀戮,让恒安军没法完成合围,同时也能尽情施展勇武,让敌人不敢靠近。这种事就是双向的,既要保证自己安全,也得制造恐慌,要不然就没法混。   正在杀得兴起之时,耳畔雷霆声大作。徐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宋金刚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调动两翼的骑兵来围自己。他毕竟是后加入的刘武周,对于自己的手段不够清楚,才放任自己单骑陷阵,杀这么久才舍得动用两翼骑兵。   现在用已经晚了,你以为我的兵是看笑话的?   徐乐心思转动间,马头已经圈转。从背对自己的大队人马,变成直接面对大军。这时候两翼的骑兵已经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宋金刚这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千军万马一起冲锋的大场面。显然是自己刚才一人打散一个骑兵队的表现,让宋金刚对自己有点摸不透。派人少了担心只是送死,于是一口气押上全部筹码。   这宋金刚倒是个有决断的。他肯定知道骑兵一动,自己的玄甲骑也会动。但是他在赌,赌恒安甲骑能够在玄甲骑杀到之前,先把自己乱刀分尸。从薛举之死对于金城骑的影响,宋金刚就能推导出斩杀自己的收获。即便不能一下子扭转战局,至少也能让玄甲骑暂时失去战斗力。对于眼下的突厥军来说,就这一点就相当于救命。   只不过你们真的能如愿么?   徐乐冷冷一笑,义无反顾催马迎上!既然你们认为这种方法可以如愿,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徒劳。宋金刚是得到恒安一干老兵油子认可的名将,手段不会太差。必须把你的心态打崩,才好为后面省点力气!   吞龙一声长嘶,迎着滚滚而来的甲骑冲将过去。恒安军的骑兵还是采用大隋传统的正规骑兵战法,以锥形阵前进冲击。他们也知道,对手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战场宽度过宽是没用的。你手里的兵器就那么长,你离他八丈远,是围攻还是看热闹?所以前两排的骑兵,每排只有二十人。他们的距离更近,也更容易互相支援,充分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刀枪齐下剑戟乱挥,徐乐一时间只觉得眼前光华闪闪,甚至都判断不出来有多少兵器同时向自己攻击。   判断不出也没关系!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左右就是个杀人和被杀的关系,具体兵器的多寡,刺得什么方位都不重要。哪怕这里面真有念及旧情的故人手下留情,这时候也顾虑不上。谁的心稍微软一软,就是个血溅五步!要想保住性命,只有放手厮杀而已!   马槊在手中舞得如同纺车,那些兵器要么是进不了门,要么是直接就被打飞出去。这还不算,只要挡在自己前进路线上面的,不管是谁,都是一槊过去,把对方打落马下。一人一骑如同锋矢,直接楔入恒安甲骑阵列之中,一下子就杀出了血路。两旁的骑兵往往就是看到徐乐冲过来,自己把兵器递出去然后被荡开。紧接着就看到正面徐乐袍泽落马,这时候自己的武器才刚收回来。刚想要回手朝徐乐身上劈斩,却发现人已经从身边跑了过去,开始杀戮后面的袍泽。   这就是徐乐得手段!这就是大将得本事!   恒安甲骑大声怒吼着,朝着徐乐靠拢,想要把他围在里面,充分发挥人多的优势。但是吞龙何等神骏,又哪是那么好围得?徐乐 手中大槊也像是有了灵魂一般,左右盘旋招招咬肉,每一次出击就肯定是饮血而还。眼瞅着成千骑兵围一个人,居然没有围死还被他打死不少,这些恒安骑兵的脸往哪搁?   几个军将开始大声叫喊,让部下长点脑子,别像一群猪猡一样打这种烂仗。一些上了头的士兵被这么一骂也有点明白过劲,发现自己这种情绪失控下的攻击,意义并不大。一次恨不得百十人上去打一个人,你真正能打到人的才有几个。其他人实际就是站脚助威,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影响了真正可可以帮忙的。   在军将吆喝下,这些恒安骑兵开始尝试重新编队整顿队列,让自己人数优势真的得到发挥。但是他们想的好,事情却没能像想得那样发展。这边整顿刚刚有了些许眉目,耳边只听得蹄声如雷,玄甲骑大军已经在韩约率领下撞入军阵!   宋金刚的算盘落空了!   列阵而进得玄甲骑大军,如同一头钢铁巨兽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恒安军的骑兵和突厥骑兵其实有点像,都需要足够的战场宽度发挥自己的能力。如果战斗环境太狭窄,士兵之间就可能互相干扰,自己的本事用不出来。他们是一个个优秀战士组成的个体集合,而玄甲骑则是优秀战士组成的整体。   这两种思路对撞一处,就是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寡不敌众。   再怎么优秀的个体,也没法战胜同样优秀的群体。就算恒安军见过不止一次墙式阵法,也想不到办法破解。原本宋金刚的调度,就是和战场争时间,结果现在的情况证明,这一次宋金刚赌输了。   等到徐乐和韩约汇合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成了血葫芦。身上马上都是血,甚至分不清属于谁。不等韩约开口,徐乐抢先道:“不妨事,来,随我杀过去!”   说话间徐乐已经圈转脚力和韩约并排而立,大队骑兵呐喊着朝恒安军发起攻击!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归去来(四十四)   恒安军的步兵这时候也动了。   宋金刚发现自己失算之后自然要做出弥补,随着令旗摇动恒安军的步兵开始前进。放弃了守阵扛战线的打法,而是以攻对攻,朝着玄甲骑压过去。这时候结社率和执必思力都已经来到刘武周身旁,看着宋金刚的安排,结社率摇头道:“拿步兵冲骑兵,这不是找死?”   “本帅只是希望限制唐军的速度。如果他们的骑兵跑起来,咱们想走就不容易了。”   这时候结社率和宋金刚的态度都在变。结社率不敢再那么盛气凌人,宋金刚则表现得比以往更亢,但同时还是耐着性子讲解。其实这时候了,大家都有个默契。仗打成这样,安全都成问题。这时候还要做口舌之争或是争面子,那就真的是自己嫌命长。   宋金刚看了一眼结社率和执必思力:“骑兵交战最重速度,我用恒安军的任命绊住玄甲骑,让他们没办法跑起来。只要骑兵不能来往驰骋,战斗力就要打一半的折扣。突厥勇士此时只要一个冲锋。”   执必思力摇头道:“这就别想了。儿郎们打得太苦,现在根本没法集结。更别说让他们和玄甲骑打。说句难听话,就算他们吃饱喝足,都未必有这个胆量,更别说现在。逼他们过去,也是送死。”   结社率这次没有攻击执必思力,反倒是点头道:“金狼骑也是一样。没有两三日休整,不可能和唐人厮杀。三十六计走为上!撤!”   宋金刚带着刘武周脱离战场,当然不是为了保存实力接应结社率、执必思力他们。宋金刚对战场的把握非常敏锐,当时就看出来情况不对,尤其是郭子和的态度不对劲。这就不是个打仗的奋威,强行打下去,很有可能恒安甲骑要蒙受巨大损失。所以来了个逃之夭夭,带着大军先行撤退。可是宋金刚也知道,就这么走了,自己肯定是交代不下去的。就算是唐军那边不找自己麻烦,草原各部能饶了自己?   金狼令箭一下,草原八部的怒火足以把恒安军化为齑粉。是以他们退出战场后稍作休整,就来到这里准备打接应。这都是宋金刚的主意,他能看出联军败局已定,也能猜出他们必要要往这里逃。毕竟战前勘测地形自己也在场,不管是从地形地貌还是从结社率的眼神,他都能确定其逃跑方向。   以救驾之功抵临阵逃脱之罪,这虽然不是突厥人的行事作风,但是就眼下这个情况,哪怕是金狼骑阿史那,也得做变通。   在宋金刚的估计里面,自己就算不能力挽狂澜,至少也能抵挡一阵。突厥军和自己的兵马配合之下,多多少少也能给唐军制造麻烦,这也是他的用意所在。要说反败为胜打败唐军,这个可能性实在太低。只能是给唐军制造麻烦,让他们畏惧伤亡不敢再追下去,这才有一点希望。否则一个追一个逃,那怎么也是个死。   可是现在的情况超出了预料,谁能想到阿史那居然混账到这个地步。不但不肯派兵支援自己和唐军打,反倒是要把恒安军当弃子!他那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把机动力较差的步兵丢下,和唐军消耗争取时间,然后骑兵逃之夭夭。这是蓝突厥该说的话?   宋金刚这时候手握重兵且对阿史那相当于救星,难免有脾气。何况这事关系重大,哪里还能忍得住?闻言直视结社率,怒道:“咱们能撤,那些步兵怎么撤!现在胜负未分,我们怎能踟蹰不前!”   执必思力不等结社率开口,抢先说道:“胜负未分?不见得吧?你再看看,是胜负未分么?”   说话间执必思力马鞭朝着前方遥遥一指,只见马鞭所指方向烟尘荡漾尘土飞扬,仿佛有无数条土龙正在飞速冲来。只看烟尘就知道,来的人马比玄甲骑只多不少,而且还是骑兵。否则不会有这种声威,也不会让大家都觉得脚下大地震得像是要裂开。   唐军的主力骑兵到了!   有这种声势的,自然只可能是李世民所率唐军主力。随着他的到来,玄甲骑和唐军主力骑兵总算是可以会合。这对于徐乐来说自然是好消息,可是对于宋金刚来说,就是坏的不能再坏的那种消息。   他忍不住怒视执必思力,一句脏话险些脱口而出!你们这帮执必部的兵将是干什么吃的?为何就不能阻挡李世民,让自己专心对付玄甲骑?就算没看过兵书,好歹也是常年草原游猎的主,难道不知道分割包围,集中力量歼灭一部这种道理?这边挡住玄甲骑,那边拖住唐军主力,就还有重创玄甲骑的机会。现在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思虑的当口,李世民的兵马已经加入战团。李世民一马当先持弓而进,很快就知道了徐乐所在的方向。   徐乐正在韩约的遮护下,放开手脚与这些恒安步兵厮杀。两翼的骑兵已经在刚才的交锋中被打散了。恒安甲骑原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墙阵,更别说被韩约从后攻击一下子就被打乱了阵脚。那些恒安甲骑的老底子既顾念和玄甲骑的香火情分,更考虑到自家现在是为谁卖命。要说替刘武周厮杀也就算了,现在是替突厥人和玄甲骑拼命,犯得上么?作战意志不高,属于能躲就躲能藏就藏。那些非嫡系的骑兵倒是敢打,但是战斗能力和勇气并不匹配。   这么一场厮杀下来,结果不问可知。随着伤亡越来越高,这些骑兵就开始逃跑。徐乐和韩约也不追,而是带着玄甲骑直接冲进步兵阵里面屠杀。   步兵的优势是在防御上,尤其和骑兵对阵的时候,哪怕兵力占优都不敢轻易发动攻击。毕竟战马的速度优势和动能加成在,步兵和骑兵对冲,基本都是自己找倒霉。眼下的恒安步兵就是主动发起攻击的一方,这一动起来,就没法结成密集步兵方阵,也就发挥不出防御方面的优势。   玄甲骑对着步兵这么撞过去,一下子就打乱了阵型。原本步兵的用法是正面布阵死扛,骑兵保护两翼,让玄甲骑没法绕后。现在是反过来,步兵主动冲骑兵,就是以短击长,违背用兵之道的安排,自然就不会有好结果。   李世民来到时,正看到徐乐在那里杀戮步兵,把恒安军打得死伤枕籍血流成河。那一刻李世民心头一动,手中的弓也停止了射击。片刻之后,他才呼喝了一声,徐乐听到招呼,随后催动坐骑朝李世民赶来。李世民这时也打马向前直奔徐乐,沿途的阻碍全都被徐乐手中大槊抡飞出去,眨眼之间两人就已经迎头相遇。   “二郎,你来的正是时候!别让他们结阵,与我杀!”   “急什么,先放他们一阵……”   李世民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徐乐也愣了一下,看向李世民。后者掀开面覆,一边喘息着一边说道:“放心,孤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走。但是现在杀也不过是多杀几个走卒无助于大局。留着他们拖住突厥不是更好?”   徐乐闻言也掀开面覆,朝着李世民一笑:“二郎这是要和他们耗下去?”   “来了河东还想全身而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好,既然你想好了,那就按你的心意做!”   徐乐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手持大槊挡在李世民面前,为他挡下可能遭遇的攻击。而在他们身后,大批的唐军骑兵已经如同潮水般向上涌,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恒安兵马的战线向后推。   不过得到了李世民授意的军将,也在控制着节奏。并没有让进攻速度快到防御方应接不暇的地步,而且宋金刚也展现出了自己的名将手腕。哪怕金狼骑、青狼骑坚持不出战,他还是及时收拢溃兵,再把预备队投入进去救火补缺,把步兵往回救。   李世民点点头,对于宋金刚的手段也表示了赞许。不过宋金刚手段再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说靠着指挥把战局扭过来,根本就不可能。哪怕是他费尽心力的调度,也还是付出了数千步兵伤亡,其他兵马则互相掩护有序撤退。   突厥骑兵全程没有参战,但是也没有逃跑。而是等着宋金刚的兵马撤退之后,随着其一起撤兵。   这当然不是突厥人突然有了好心眼,而是他们发现了这支部队的价值。不管怎么说,有人做炮灰总好过自己挨揍。所以这时候,突厥人肯定是要拉着刘武周不放。   李世民全程冷眼旁观不做阻拦,就在宋金刚所部撤出战场之后,他才果断下令:追击!别让他们跑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归去来(四十五)   夜色如墨。   一蓬蓬篝火闪耀,将这一段道路照得通明。篝火星罗棋布,闪烁的火焰,照亮一张张满是汗迹尘灰以及血污的脸。   战马打着响鼻,马蹄不安地刨动地面。更多的马匹则匍匐于地一动不动。饶是精心挑选的上好战马,终归也是血肉之躯。持续的高强度作战加上体力消耗,已经严重超出了承受上限。好不容易有了休息时间,自然就要抓紧时间休息。不少战马已经口吐白沫奄奄一息,还有一些马臀流血,显然是被主人用刺血法放血提速,如今趴下来明天能否起身可就说不准。   牲畜尚且如此,人就更不用说。篝火旁的士兵盔甲在身刀枪在手,这种方式睡觉按说肯定是睡不舒坦。但是听那此起彼伏如同雷鸣的鼾声,就知道他们一个个睡得很是安详。严重的体力透支,让身体疲乏到了极限,都不用毡子裹身,随便往哪一躺,几个呼吸后就能沉沉睡去。   不过谁要是觉得这时候可以来捡便宜那就大错特错,这些军中精锐早就练出了远超常人的警觉。别看现在睡得香,谁要是敢来偷袭,没等摸到三十步之内,就会被这些士兵察觉,然后一刀一枪结果了性命。   远处有夜枭啼叫之声,近处则是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再配上火焰噼啪响动,让这个夜晚变得肃杀中又带有几分诡异味道。   巡哨的人都已经远远放出警戒四周,内圈的人则抓紧时间补眠,唯二清醒的,就是坐在一堆篝火旁的徐乐、李世民。   他们脸上的倦容也不比其他人好到哪去,徐乐脸上也是血迹斑斑,两眼眼窝深陷眼睛里满是血丝。李世民则是形容憔悴两眼无神,似乎随时都可能睡过去。但他偏偏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进入梦乡,就是在这里硬扛。   距离和联军的战斗已经过了两天时间。这两天里唐军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坚决咬住刘武周不放。两下前后大小战阵十三次,唐军每战皆胜斩首无算,但是自身的体力也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   为了不让突厥获得喘息之机,李世民命令全军昼夜行进裹粮而行,不让突厥人歇脚,自己自然也没法休息。这种打法在这个时代极为罕见,哪怕是屈突通这种老将,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穷追不舍的打法。   大多数情况下,追击的目的都是为了扩大战果获取首级军功。这种行为肯定要讲一个成本,如果损失大战功微,也就放弃了。再不然就是自己心里有把尺,知道多少战功或者首级,是自己这支部队的上限。到了差不多,也就会见好就收,继续追下去自己可能就会吃亏,就算不吃亏所得和付出的也不成正比。   就像现在唐军这样,两日两夜不眠不休的追击,让士兵都累成这副模样。大军更是严重脱节,目前李世民控制的也就是玄甲骑外加自己麾下的数千精锐骑兵,加起来不超过一万五千人。其余兵马并不是战死受损,而是因为追不上脚步被迫停下。好在李世民派了侯君集前去收拢这部分人马,倒是不至于担心他们逃跑。可即便如此,军队现在的状态也还是很危险。   一个个累得都已经到了极限,又得不到粮食补充,对于人体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虽然大军裹粮前行,但是军中干粮可不是民间可比。为了保存的时间长些,干粮又干又硬很难咬动。要说吃的话,怎么也得弄碗水,再不然拿火烤一烤。可是李世民为了追击突厥人,根本不给大家吃粮的时间。要求士兵在马上解决吃喝拉撒,别耽误追击的时间。这就导致大部分人这两天实际根本没吃饭,也就是渴极了的时候喝几口水。   这也就是李世民平日里深得将士之心,外加这次胜仗确实漂亮把他的声望推到了极限。换个其他元帅这么安排,下面的兵士怕是早就鼓噪不干了。哪有这怎么折腾人的?不就是突厥人么,跑了就跑了,你这样穷追不舍又有什么好处?   他们虽然碍着李世民的面子没闹,李世民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对于士兵的影响有多大。正常情况下,自己也不会那么干,但是现在却是不得不如此。哪怕他们再怨恨自己,自己也得咬牙坚持走下去!   “突厥人以狼为神,向来以狼神苗裔自居,自认为自己就是草原的狼,其他人都是他们的猎物。这次也让他们知道一下,自己成为猎物是什么滋味。就算那些侥幸不死的,经过这次战败,今后听到大唐二字也照样会心胆俱碎。我估计他们也不敢轻易再来中原。”   徐乐看着火堆缓缓说道,言语里也满是夸赞之意。按说徐乐和他的玄甲骑作为先锋,这种追逐战他的任务最重也最累。要说怪话,他最有资格说。但是徐乐非但什么都没说,还全力支持李世民的主张,带领玄甲骑冲锋在前。这十三次连战连胜,固然是因为唐军掌握了主动权,也和徐乐的舍命搏杀每次打仗痘冲锋在前密不可分。   李世民也不和徐乐客气,而是点头道:“孤要的就是他们不敢再起进犯中原的念头。否则八部突厥轮番来攻,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此番既是斗勇也要斗智,最重的目的就是让突厥人知道,不管比什么,他们都只能是输家。”   徐乐道:“故意放走刘武周的部下给突厥人造成拖累,又因为要用刘武周的兵马带路不好闹僵,这些步兵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再趁他们休息时发动攻击,让敌人得不到喘息。我军虽然人困马乏士卒疲惫,敌人的情况只会更糟。我敢说现在的突厥人连睡觉都要睁开一只眼!前方就是鼠雀谷,这地方正好给他们做埋骨地!”   李世民微笑道:“孤和乐郎君一个心意。孤这次不和他们玩阴谋,要用就是用阳谋。有本事不要逃,停下来好好较量较量分个高低。只会逃命算什么本事!他们不是靠着骑射手段自认为可以来去如风谁也捉不住么?这回就看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这两日的激战,唐军收获不仅在于斩首上。更重要的是战略层面,唐军牢牢控制先机。结社率本想进入晋州休整,结果被唐军追击进城失败。又想进入吕州,结果又吃了个败仗。非但是没能进入城市,反倒是眼睁睁看着吕州城在他面前换上大唐旗帜,就连原本的守将都被义军在城头斩首,给结社率一个下马威。   两天时间长途行军接连战败,突厥人的处境自然是比唐军糟糕多了。唐军所有的问题他们都有,唐军没有的问题他们也有。比如说士气,再比如说安全问题。原本结社率还想过放弃大军自己逃,可是在接连的战败以及义军蜂起,四处攻击后,他也放弃了这个打算。现在在军队里,他还能保住命。真要是抛弃大队人马,就以突厥欠下的血债,结社率的皮都得让人剥了。   这一点李世民明白,想来结社率也不傻。这两天他们观察过,结社率始终没离开军队,显然怕的就是这个。   别看他得到了两日时间,但是部队的休整始终就没机会做。李世民是有意控制战斗节奏,用一松一紧这个节奏拉扯突厥,让他们没法安下心来修整队伍。军队的打击加上精神折磨,对突厥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一般的折磨。他们的纪律和组织度又不能和唐军相比,可以想象得出来,他们现在是个什么德行。   他们驻军的地方名为高壁岭,过了这里前面就是鼠雀谷。等到过了鼠雀谷,前方就是介休。就这么跑下去,刘武周得到的城池都得丢。他就像个向导一样,带着唐军一路收复失地。而且随着城池易手,唐军士气越来越高,突厥则一路走低。现在唐军只是疲劳和怨念,突厥可是已经走投无路。所以李世民和徐乐都确信,鼠雀谷会成为双方决战的战场。不管结果如何,都必须在鼠雀谷做个了断。离开那就更没有合适的地方,要是突厥不敢在这打,那么今后也就不必打了。   徐乐微笑道:“听说有不少人劝二郎见好就收。屈突通也说将士疲敝饥馑,再要是追击只怕要出变故。建议扎兵于高壁岭等待军粮补给另外大军扎营修养。等到士兵体力恢复沿途掉队的人马追上来再打?”   李世民道:“屈突通用兵稳健,说得也都是正道,孤不怪他。不过他还是小看了宋金刚和结社率,他们一个是人杰一个是草原雄主。这次战败多是天意。若是放走了,下次再遇到,胜负怕是难说得很。”   徐乐一笑:“屈突通也是爱惜你的身体。算上前者大战,这已经是连续三日不吃不喝,你若是有个好歹,大家谁受的了?”   “将士都在吃苦,我这个主帅哪有脸享福?我若是享受,还配当三军司命?”   两人对视一笑。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鸟哨声。两人都知道,这是负责警戒的小六所发暗号,两人同时看去,手也按住了刀柄。虽然他们不相信突厥还有余力偷袭,但是小心无大错,这时候到底也是不能不防。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归去来(四十六)   来得不是什么偷袭的兵马,而是小六本人。他之所以急着发出信号,是因为他发现了远比突厥人值钱的好玩意:一只羊!   连续三天两夜的追击战,大家都是没吃没喝,谁能好受?可是那干粮又没法入口,只能强顶着硬撑。用突厥人同样也没东西吃这个理由安抚自己,不让自己失去斗志。这也看出来李世民的聪明之处,他知道现在下面的人是什么想法,所以自己也跟着受罪。若是他带头吃喝享乐,下面的兵也就离心离德,再想让他们拼命厮杀就难了。   这三天里李世民和下面的人一样都是只喝水不吃干粮更别说荤腥,也就难怪小六这时候因为发现一只羊就欢天喜地的给送过来。   军中的肉食来源是两种,要么是腌制咸肉,要么就是带着牲畜行动,需要的时候现杀现吃。前者虽然方便保管但是既要费盐,口感也差。你再怎么腌,吃的时候照样是有一股臭味。当然饿极了的时候顾不上那些,可是但凡有办法,谁又愿意上赶着吃那种东西?有点办法的,都会尽力带牲畜行军,就为了可以吃一口新鲜肉食。   唐军追击突厥,肯定是没这个条件。突厥玩命的跑,按说也不至于有时间弄头羊吃。但是看这羊很是肥壮,绝不是野生的,更不是这个时候能够在民间生存的。因此多半还是归属于军队所有。   小六一边笑着一边开始麻利地剥皮去毛,准备取羊肉烤了吃。徐乐笑道:“你还得值哨呢,哪里有那么多工夫。留两条腿给我和二郎,其他的你们拿去吃。”   “那哪行?这羊多难得啊,肯定是得给你们主将吃。你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杀敌,我们已经饿三天了,还差这一顿?”   徐乐一巴掌拍在小六脑袋上,“说得什么糊话?大家都是人,没有高下之分。怎么就得我吃你们不许吃?世上有那种道理么?你们辛苦更得多吃。再说这羊谁看见谁吃,这是规矩。别废话,拿去吧。吃羊归吃羊,别耽误事,否则有你好看的。”   李世民那边已经拿了直刀过去割了羊腿下来,和徐乐一人一只腿,然后动手剥皮去毛,接下来就在火上烤肉。小六看他们来真的,也就不客气地背着剩下的羊去寻自己的伴当,准备吃一顿饱饭。   看着小六的背影,徐乐自言自语道:“还是个半大孩子。按说这样的后生,不该杀那么多人,也不该遭遇那么多凶险。”   随后也来到篝火旁,随着李世民一道烤肉。没有青盐或是其他佐料,就是烤着羊肉,听着油脂滴答在火上引起的爆响,心里就莫名的满足。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美食,也是属于武人的快活。   李世民和徐乐都专注于手上的肉没有说话,直到肉八分熟左右。李世民突然开口:“当年的事情,其实……阿爷是知道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是在说一件旁不相关的小事。这事和徐乐和自己都没有关系,一副说笑话的口气。   徐乐烤肉的动作顿了顿但是随后又继续把羊腿小心的烤。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其实不用人说,只要猜一猜也能猜到。一个人两个人说我都不信,说的人多了,我就会想。再说圣人的一些态度,我想想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没想到二郎你居然会在此时此刻说出来。”   “明日鼠雀谷之战便要彻底葬送突厥。这时候若是还藏着不说,也对不起朋友。小六把我当自己人,否则不会把羊送过来。我相信他要是愿意的话,有一百种方法骗过我把羊送到你手上。我也相信你会最终把羊腿拿给我,就像现在这样大家一起烤来吃。所以我要不对你说实话,良心过不去。”   “圣人和阿爷,当日估计也曾经这么一起烤肉吃。”   “没问过,差不多吧。他们是很好的手足,交情绝不是假的。阿爷那人虽然宽厚,但是说真的,他朋友不多。裴监最多算半个,真正的手足只有世伯。不过没办法……世家中人风光无限,但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你拿了好处就得承担对应的责任,这是规矩谁也抗不过。阿爷也不例外。他当时若是帮世伯,就得和杨广翻脸。那样的话,搭上的就是整个李家。”   “圣人当时估计已经在谋算大局,自然不能因小失大。”   李世民把羊腿拿起来,用牙狠狠扯下一块肉,然后拼命地咀嚼。等到这口肉吃下去之后,长出了一口气。   “舒服!人这辈子,荣华富贵过眼云烟,只有吃饱喝足才是享乐。能吃这么一块好肉,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他又看看徐乐:“我说这些没有请求你原谅的意思,也没脸面说这话。李家 有多少谋算多少苦衷,都不是见死不救背弃好友的理由。作为徐家子,你恨我们是应该的。大丈夫父兄之仇不共天地,但凡是个人物,都不会说什么放弃仇恨的话。这是我们欠你的应该要还。”   “你是几时知道的?总不可能从小就对你们说这些。”   “出长安之前。阿爷的意思是,若是你不受制,便要你的命,免得日后为患。但是说实话,这道旨意我没法执行。阿爷或许可以为了天下割舍情分,我做不到。所以我决定换个办法。”   李世民看了一眼徐乐:“我不说什么一命换一命的屁话,欠债要还,这是道理。你杀了我也算给世伯报仇,也算是徐家子应做之事。今晚大军高卧,突厥的细作行刺,这也是正常事。至于以后你如何对待李家,那就跟我没关系了。我都死了,还操心那个做甚?没有你徐乐,就没有我李世民。这一路走来,多亏你遮风挡雨,几次助我转危为安。我身为须眉,却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好拿命来报答。”   徐乐看看李世民,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羊腿互相对望。忽然,徐乐低头狠狠啃了一口羊腿,也把肉囫囵吞下,随后看向李世民:“你要是吃不下,就把肉给我。明天要打仗,我可不想饿着肚子舞槊。”   李世民摇头道:“你做什么梦呢?命可以给人,肉哪能分的?”   说话间他也低下头去狠狠咬向羊腿,两人狼吞虎咽如同抢吃一样,很快就把手里的羊腿啃食干净,连一点肉丝都不曾剩下。至于说之前的事,没人再提一个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七尺须眉这点默契和胸襟怎么都是有的,既然不说就是这事不必提了。不是说事情可以过去,而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徐乐不会说什么放弃仇恨或者大局为重的话,但是也不会这种时候计较私人仇恨。比起眼前的突厥大军,李家人算不上对手。至于日后关系如何相处,又是怎样对待,那都是回长安再说!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对抗金狼骑,铲平突厥兵。明日鼠雀谷一战,要把对手全部解决,一战还河东太平!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归去来(四十七)   比起高壁岭的唐军,鼠雀谷西原的突厥兵马,处境就糟糕多了。正如徐乐所说,唐军辛苦,突厥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们何尝不是没吃没喝没得到休息?   而且不比训练有素的唐军,突厥兵马的军纪森严归森严,人野蛮归野蛮,注定是没法做到汉军那种卓越的服从性,也不可能在严苛环境下还遵守军法。即便是号称草原王者的金狼骑,在三天两夜持续逃亡,且得不到物资补给的前提下,也不可能指望他们还能保持多少纪律性。   他们当然会服从自己的汗王,也不敢破坏尊卑体系。可是也就仅此而已,要说让他们遵守规则,忍饥挨饿本分做人,那就有点痴人说梦。   抢夺汉军的战马、口粮乃至武器,已经是家常便饭。不管金狼骑还是青狼骑,都把汉军当成仆从军。自己需要什么就从他们手里抢是理所当然。再说现在这个环境,不抢他们抢谁?之前是因为持续作战加逃命,想抢都没有时间。现在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突厥人自然就放开了手脚。   刘武周所部的食物被席卷一空,就连刘武周本人的口粮都被不知道哪来的人抢了去,想要处置人却根本找不到是谁干的。对于这一切结社率不是不知道,但是没办法。他这个少汗也不能让部下抛弃人类的基本欲望不让他们吃饭,这话敢说下面人也不会听的。只能是让他们随便吧,等回到介休之后,再慢慢收拾他们。   当然要是明天在鼠雀谷依旧打不过唐军,那也就没必要收拾谁,反正都要死也就无所谓了。   不同于唐军露宿野外,结社率还是给自己搭了个帐篷。这顶小小的牛皮帐肯定是不符合少汗身份,撑死就是个普通士兵的水平。但是在持续战败之后,大批的辎重物资遗失,现在能有这么个地方就不错了。要不是阿史那部落威名在外,这帐篷还不知道被谁抢去下锅,看看能不能做出点可以填肚子的东西。   结社率坐在军帐内,两眼看着帐篷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蒙力克阵亡以后,他已经找不到可以一起商讨军情或者托付大事之人,更多的时候就是这么待着,看着一个地方发呆。与其说是想什么,不如说是纯粹的发傻。毕竟眼下这个局势就算蒙力克还活着,都未必能想出对策就更别说结束了。   两日十三败,不光是折损了兵马,更是打掉了信心。就连不可一世的金狼骑,现在也认为此战唐军得到了神灵的庇护,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他们甚至在传说,那些玄甲得到了神灵祝福。自己的刀剑砍上去,也无法对铠甲造成任何损害。和他们打就是自己找死。   结社率当然不信这种鬼话,但是知道这种鬼话一旦传开对于军队是怎样的灾难。而且这种鬼话能够在金狼骑内部传开还能传到自己耳朵里,就已经是灾难了。军心已经彻底崩溃,神仙也无力回天。刘武周、宋金刚他们也是一样,根本不具备逆转战局的可能,甚至就连提供喘息机会的价值都没有。   宋金刚或许有能,但是现在的战局,已经不是他个人能力能够发挥作用。恒安军的斗志比金狼骑还差,很多时候就是一开打士兵就开始逃。任凭你督战队杀得人头滚滚也没用。就连恒安军的老底子,刘武周起家的甲骑都已经跑了三分之一。到了这时候,用兵手段高低都没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各地蜂起的义军,自己早就带着金狼骑先走了。那些农夫、降卒或是绿林草寇,原本不放在自己眼里,但是现在已经没资格说这个话了。这帮人攻州夺府不说,就自己部下现在的士气来说,和他们打也未必就能取胜。真要是落到那帮人手里,怕是想死都不容易。   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结社率这时候已经在考虑投降的可能。李渊素有仁厚之名,和杨广的作风不一样。再说李家还要争夺中原,按说不该杀自己。投降的话,或许还有一条活路?至少自己这种大贵人他们不敢说杀就杀,最多是向父汗索要牛羊马匹,把自己当成货物,如果那样的话似乎也不错?只要金狼令箭传下,草原各部就得砸锅卖铁,凑出自己的赎身费。   就在他想着的当口,军帐忽然被人掀开,满身装束严整的执必思力自外而入。   现在溃兵之中,刘武周兵力最多,执必部实力最强。对于执必思力的态度,自然也要好一些。结社率连忙起身相迎,但是执必思力抢先一步行礼,随后扶着结社率坐定,未曾说话先叹了口气:“一帮废物!一群大活人看不住一只羊,要他们干什么!那可是咱全军最后的一只羊,准备送给汗王饱餐一顿的。怎么说丢就丢了!若不是宋金刚阻拦,我就把他们煮了,给少汗做晚膳!”   结社率连忙道:“不必如此。反正也不差这一两餐,没什么关系。外间布置的怎样?”   几位领兵官的一致意见,就是必须在鼠雀谷和唐军打一场。否则的话,你就是逃到天边他都能追上你。适合大军展开作战,能够发挥骑兵步兵配合优势的,也就剩下鼠雀谷。虽然连战连败,但是事关全军存亡的大战,怎么也得布置一番。   几位主将全都去排兵布阵,只有结社率是例外。金狼骑是独立一军,更不可能接受阿史那之外的人指挥,所以宋金刚没把他们纳入自己的布置之中,也就用不着结社率参与。他也没这个心思,这事做不做,都没什么分别。真要是能赢,早就打赢了。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布置的再多,到时候也用不出来。   当然这话也就是心里想想,嘴上可是不能说,还得装出关心战局的样子询问。   执必思力反倒是大胆多了:“还不是那样?事到如今,还想着一战得胜,这不是白日做梦?明日之战败多胜少,照这么拼下去,谁都别想活。你没看出来?李世民是铁了心要吃掉我们,这么跑肯定甩不掉他。他现在就是学咱们的打法,狼群追大兽。担心大兽拼命,就这么不远不近的钓着。大兽若是歇下来,它就上去咬一口。逼着大兽跑,它在后面追。什么时候大兽没力气了,它就过去吃现成的。宋金刚现在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样下去咱们不被打死也得被累死。”   结社率也是突厥人,对于这种群狼战术再熟悉不过。其实他早就有类似的感觉,唐军始终控制着战场节奏,有意识把仗打成现在这样,就是为了一点点拖垮自己的军队。如果从打仗本身的角度,李世民早就该收兵了。至少也是要休整几天继续进攻,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穷追不舍。   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李世民现在就是逆着兵法做事。所图的,也就是自己这帮人的首级。   可是能想明白不等于能解决,毕竟战场的主动权已经失去了,是战是走不是自己说了算。明知道唐军的战略,你想不出反制手段也是白费力气。总不能说人家打你你不还手。可是还手就是这个结果,根本就是无解的死局。   结社率看了看执必思力。不同于执必落落名声在外,执必思力在草原上虽然有点名气,但都是些恶名。私下里都在说他是执必部落的破家之子,执必贺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非要宠爱这么个喜好汉学的儿子。   汉人的东西也是能学的?学了汉学就是废物,他将来掌了执必部大权,这部落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吃干抹净。前者他又被汉人抓了俘虏,在草原上就更是如同小丑一般。和执必落落那种名动草原的枭雄根本没法比。   不过他现在这么说,就证明肯定有办法。结社率也不由得来了精神,看着执必思力问道:“莫非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到,就是有个上不了台面的办法。”   说话间执必思力把身子往前探,压低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   结社率连忙也把头靠过去,听着执必思力有何高见。   “其实这事很简单,把你和金狼骑交出去就够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归去来(四十八)   痛呼声发出一半,就戛然而止。   结社率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不过执必思力准备充足,结社率猝不及防,有心算无心,任凭你有些勇力这种时候又有什么用?更别说这是在结社率自己的军帐,外面都是他的金狼骑。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里都是绝对的安全地带。结社率做梦都想不到,执必思力居然敢在这里对自己行刺!而且还是他亲自动手!   就在结社率探身过去听计谋的时候,执必思力的匕首已经捅入结社率的小腹,随后用力猛绞!结社率一声痛呼,出于本能伸手夺刀。可是执必思力先行一步,已经向后退出数尺之谣,结社率这一把抓空。低头看去,只见匕首已经直接全部没入自己体内,只留下个握把在外面。   由于连日奔波疲劳过度,外加上缺乏安全意识,结社率在自己的牛皮帐内并未穿甲,身上就是一身短打。执必思力这把匕首得自李元吉,乃是晋阳宫中珍藏良兵,乃是正经的百炼钢。哪怕是牛皮甲,也一样可以轻松刺穿,更别说一件衣服。执必思力来之前,更是在刀上涂了猛毒,其毒性远比之前塔勒箭矢上所涂抹的毒药强得多。   上好的宝刀配上剧毒再加上突袭暗算,摆明了就是要命。结社率的武艺不弱,但是这种时候哪怕是有通天手段你也施展不出来。剧烈的毒素侵蚀着结社率的神经,让他承受着远比刀砍斧剁更强烈百倍的痛苦,就连叫喊都没了力气。   人倒在地上,如同虾米一般蜷缩一处,额头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身体剧烈的痉挛抽搐个不停。这一刻的结社率,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比丧家犬还不如。   执必思力则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结社率,脸上露出了冷笑。   “若是我不下手,那么很快倒在这的就是我了。我叔父之所以主动送上门去,就是为了避开你。乱军之中死人是很正常的事,你要想除掉叔父,那就是最好的时机。我知道,你身边有几个好箭手,都是你们部落的射雕儿。他们得了命令,甚至特意准备好了毒箭。只不过他们箭法再好,也够不到唐军。我用的毒药比他们的厉害多了,所以你得受更多的罪。”   执必思力的言语里逐渐多了几分恨意:“真以为蓝突厥天生就能威压草原?做梦去吧!凭什么我们执必家就要受你家摆布?凭什么我们的死活就要归你掌握?你不是很喜欢摆布人么?这回也尝尝被人摆布的滋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用的。我敢动手自然是都考虑清楚了。这笔帐会记到刘武周、宋金刚头上。这次你们阿史那家族吃了大亏,始毕可汗也不会想要这种时候和执必部落开战。不管他认不认,最后都得相信刘武周才是凶手,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再说你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你那位兄长巴不得你早点死,我这也是帮他的忙。至于金狼骑……他们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你不用等太久。”   这时候的阿史那结社率已然奄奄一息,由于剧烈的疼痛,两手在地上抓出了十道垄沟。折断的指甲混着鲜血和泥土搅在一处,眼、鼻、口也都开始淌血。这时候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把人救活。   执必思力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往外走就走,边走边道:“你不死我就得死,咱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别怪谁。再说你的死对于我执必家有用,对于草原有用,所以你……还是去死吧。要怪就怪徐乐、李世民。不是他们在后面追杀,你的防卫不会如此松懈,更不会让我近身,要杀你就难多了。不过我也没骗你,这确实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   半个时辰后,鼠雀谷内杀声震天火光四起。   随着结社率的尸体被发现,金狼骑顿时发难,准备捉拿宋金刚、刘武周二人。对于这些金狼骑来说,没有什么罪名比谋杀少汗更严重。哪怕是李世民或者徐乐,此刻也不如刘武周、宋金刚两人来得可恶。   要说金狼骑里面一个明白人没有倒也未必,但是突厥人的生活习惯本来就和中原不同。追求的是效率而不是真相,很多争端说不出谁有理或者没理,就是看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时日一久,也就养成了草原上独有的生活状态。有问题用杀戮来解决更方便快捷,没人选择讲道理。遇到问题也就是简单粗暴,看着像你就是你,至于细节没人在乎。再说阿史那结社率已经死了,什么细节能比这个重要?放着少汗的仇不报,去调查细节,那不是活腻了?   少有的明白人在这种大环境里面,实际是发挥不了作用的。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搞不好还会引火烧身,也就没人开这个口。这时候也看出来,用阿史那子弟控制金狼骑的弊端。虽然他们是阿史那家族成员,可以保证对于部落的忠诚。但同样因为都是阿史那家的人,为了防止他们中有人能够控制金狼骑成为心腹之患,每一个阿史那家族成员的权力都很有限,在军队里能负责的事务不多。   这就导致真出事的时候,谁说了都不算。每个阿史那都只能控制自己那一队人马,其他人管不到。没办法靠身份或者威望控制队伍,让士兵冷静下来。只能被裹挟着也参与到复仇行动中。   更多的军将更是陷入了简单的血腥复仇情绪之中,没想过仔细调查找出真凶。反正现场的线索都证明你刘武周是凶手那你就是,你要说不是就得自己找证据,没有的话就等着死就好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连续不断的败仗以及这段时间的折磨,让人的脾气都坏到了极处。金狼骑成员又都是刻意挑选的好战嗜杀之辈,这种血性队伍最大的问题就是遇到事情压不住火,更不会用较为稳妥的方式解决问题。有人控制他们时候还好,现在这种情况就注定发生灾难。   大批金狼骑气势汹汹冲向刘武周,准备动手抓人。要知道全军就结社率一个人有帅帐,其他人都是露宿。他们这么折腾,刘武周那边怎么会没察觉?早就知道结社率的死讯,也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时候要是落到金狼骑手里,肯定会被乱刀砍死。将来就算找到真凶也没用了。   出于自保的目的,刘武周只能选择反抗。恒安军肯定是护着自家主公,再加上早就对金狼骑不满,一交手就出了人命。这时候刘武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不管他怎么想,都得打到底。   原本为了对抗唐军所做的布置,反倒是用在了内讧上面。两边都是饥疲之师,战斗力不能和平日相比。一个胜在人多,一个强在勇武,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但是刘武周和宋金刚都没心思恋战,只想着先控制局面再慢慢解释。   可是金狼骑的局面是那么好控制的?他们手上又没有玄甲骑这种精锐,拿什么约束双方让他们停战?结果就是仗越打越大,演变成了两支军队火拼。金狼骑吃亏在没有主将指挥,只能各自为战。恒安军则是战力不及,之前的接连败北导致损失惨重,战斗力不如平时的一半。哪怕宋金刚指挥有方,也不过是勉强和金狼骑打个平手,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交战的双方也发现一个重要问题:执必部不见了。   按说这种规模的厮杀,执必部不管帮谁,起码都该在现场。可是从开打到现在,根本就见不到执必部的影子,这就有点奇怪。   也有明白人能感觉出这里面的不对劲,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你现在站出来说大家暂且停手,这里面有文章,也要有人肯听才行。既然开了头,那就干脆打下去,先打出个结果再说吧。   两军酣战不停互不相让,死亡的威胁加上私人仇恨,导致的结果就是谁也停不下来,就在这种厮杀中,天光逐渐放亮,唐军的先锋已经出现在鼠雀谷!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归去来(四十九)   “本以为是一场死战,没想到居然是这等结果。鼠雀谷内,当真是一群野鼠黄雀,简直不成个样子!”   鼠雀谷的战斗远比想象中容易多了,跟随到此的唐军,其实都做好了死战乃至战死的准备。毕竟大家人困马乏肚里无食,很多人的战马都快走不动了。勉强站着不倒就已经不易,更别说快速冲锋突击敌阵。   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大军到达之后,敌人居然在内讧。而且因为厮杀半夜,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本来就已经到了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脚,喘息半天再冲过去打的地步。看到阵型严整的唐军出现,顿时就没了战斗下去的勇气。   成片的士兵丢弃武器跪地投降,就连不可一世的金狼骑,现在也失去了尊严,跪地乞降的模样和其他部队并没有什么区别。李世民看着这一幕有点错愕,扭头看向身旁的徐乐。   两人经过昨晚的谈话,彼此之间可以说全无隔阂,但又感觉距离前所未有的远。有些东西不是说你想回去就能回去,或者说你说自己不在意就真的不在意。哪怕是已经直抒胸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别扭。不过两人终究是当世豪杰,又有着共同的敌人,因此依旧是并辔而行。   由于徐乐之前创造过太多惊喜,导致李世民下意识认定,眼前的一切依旧是徐乐的手笔。后者却摇了摇头,表示这一切确实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就连徐乐都没想到,事情的变化居然会是这样。虽然说自己有充分的把握战胜金狼骑,但是想着怎么也是要大战一场才行。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走马取胜,甚至把金狼骑都抓了当俘虏。更重要的是,结社率居然死了?这事谁能想得到?要说死,也该是死在自己手里,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这也太便宜他了!   徐乐甚至怀疑过结社率是诈死脱身,但是金狼骑发现结社率死尸后,就把尸体保护起来,哪怕杀成一锅粥的时候,也没有让尸体被毁。有死尸为证,才打消了徐乐的顾虑,同时也让他心头的疑云更盛。   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这人会是刘武周杀的。徐乐又不是阿史那家那帮子弟更不是金狼骑,和这件事没有切身利害关系,想问题就客观多了。刘武周杀结社率图什么?他要有这个胆量,还会给突厥人当狗?再说就这杀人手法,也未免太糙了。毒药匕首一击致命,看上去是边地侠少的手笔。但问题就是,这也太侠少了!   刘武周那种人诡计多端,他要杀人还用得着这样?凭刘武周的能力和手段,有一千种杀人无形的方法,根本就不会杀得这么简单粗暴。这一看就是为了骗金狼骑这帮浑人,让他们把事情往刘武周头上想故意栽赃陷害。又担心做局太复杂金狼骑想不明白,就故意搞得简单直接,不用动脑子就能知道是谁干的。   刘武周和宋金刚并未被俘,早在昨晚两军交战之时,他们就已经带着亲兵逃脱。不过大部队都留下来和金狼骑交战,带走的不过是两三百甲骑。这点人撑死就是当个马贼流寇,闹不起多大风浪。别说是对抗唐军,就算是像样的义军都能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就现阶段的战事而言,他们已经影响不了什么。河东诸地基本可以做到传檄而定,收复河东乃至夺取马邑,都是指顾间事。   正如李世民所说,大家一路走来摩拳擦掌,准备和虎狼搏斗。没想到最后,就是遇到这么一群鼠雀之辈。这种感觉,让人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不过总体来说,还是以欢喜为主。毕竟谁也不愿意去玩命乃至送死,能活着能轻松获胜,对谁来说都是好事。   疲劳和饥饿全都被这突然到来的胜利所冲淡,大多数人已经开始用直刀拍着马鞍纵情放歌,或是拿刀在那些俘虏头上比划来比划去。虽然主帅没下命令,自己不敢擅自对俘虏做出处置,但是吓唬吓唬总是无伤大雅。   反正战争的威胁一去,大家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疲劳算什么?睡一觉歇几天,什么都好了。饿又算什么?只要打完了仗,就有的是地方给自己提供军粮。在河东还能真饿着不成?   既然打了胜仗也不用玩命,剩下就是封赏。这么大的功劳,得封多大的官?又得赏赐多少财货?对于大多数底层军汉来说,这些都是最实际的东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徐乐那样身无余财,所有的收益都拿来养兵。普通军汉想得很简单,一刀一枪封妻荫子荣华富贵,有这些就比什么都强。   李世民的脸色则很是凝重,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眼下的这一切反倒是不算什么。   徐乐看出他的心思,朝李世民使个眼色让他别开口,两人打马来到一边,徐乐才低声道:“还在想结社率?”   “始毕可汗的次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死的。刘武周和宋金刚绝不是躲我,而是怕突厥人找他们算账。”   “我要是他们,就主动来当俘虏。”   李世民苦笑一声:“对他们而言,死在谁手里都没分别。可是咱们就不一样。不怕乐郎君笑话,我可没想过要杀结社率。一个活得阿史那少汗,能从始毕可汗手里敲出不少好处,至少也是投鼠忌器。一个死的结社率,能给我们的只有麻烦。”   “执必部那位少汗,倒是给咱们留了一手好棋。”   徐乐并没有否认李世民的话。虽然自己和他的见解乃至对突厥人的态度都不一样,但不代表李世民说的无法接受。他是按照帝王的角度考虑问题,和自己看的角度不一样,结果自然就不同。   自己是恨不得把突厥人消灭才和心思,李世民志在天下,考虑的都是自家基业,当然是希望先取了天下再说。这时候要是和始毕可汗大打出手,唐朝所有的机动兵力都得投入马邑战场,根本没有余力去攻伐中原。且不说他们和突厥的战争胜负如何,就算是取胜,打完以后估计也没有余力去取天下。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事肯定是执必思力干的。不过自己看出来没用,人家始毕可汗不信,你说出大天也是枉然。   忽然徐乐眉头一皱:“执必落落!”   李世民这下也反应过来,执必落落被擒到执必思力杀结社率,这里面要说没有关联,自己实在是没法相信。之前一直困扰自己的疑点,这下也有了答案。执必落落是故意送上门来,目的很可能是为了见到父皇李渊!   李世民厉声道:“来人!”   徐乐却摇了摇头:“过去这么长时间,追不上了。如果我所料不差,执必落落现在多半已经快到长安。裴监能把杨思送到军前避祸,自然也有人能把执必落落送到陛下面前当面交涉。你现在派人去追,已经来不及了。只有见步行步,随机应变而已。与其想他会做什么,不如先放手做事。只要自家刀快,就不怕执必家脖子硬!”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归去来(五十)   长安城,李渊的寝宫内。   望着面前五花大绑但依旧趾高气扬的执必落落,李渊的感受其实和徐乐差不多。   “执必部威震草原,孤也曾听闻。但是孤可从不曾听过,执必部还有钢筋铁骨的本领。如今汝以为阶下囚,跪地求饶尚且不免,还敢向孤开口求亲?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执必落落被抓,正是他自愿为之。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总归是能够跑掉。就算最后还是难免被执,但是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落到李世民手里。他既然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当然不会只是被捉没有后招。正如徐乐所说的那样,就算李世民想要派轻骑追他,也是万万追不上的。   他能够被及时送入京中,又能完好无损押解到李渊面前,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李渊何等样人?又怎会对这背后的东西一无所知?只不过这件事关系甚大,他也不愿意真的都翻出来,闹个底朝天。事实上如果不是执必落落主动提出要求,而且所求太过离谱,李渊都不会跟他多做交谈。客客气气软禁长安,至于是杀是放,要看执必部开什么条件,自己算算帐再说。   哪知道执必落落非但没有俘虏的自觉,反倒是主动开口提亲,要为执必思力求娶九娘李嫣,这就让李渊有点忍无可忍。这是欺孤拿不动刀?还是这位阿贤设长了个铜浇铁铸的脖子不怕刀砍斧剁?   面对李渊的愤怒,执必落落表现得很是从容,语气依旧是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圣人息怒。萤火怎敢与星月争辉,化外野人也不敢触怒大唐天子威仪。执必落落只是塞上的牧羊人,不懂什么礼仪,难免冒犯中原皇帝的天威。不过我们野人也有野人的道理,希望大皇帝可以听一听。草原上再健壮的狼王,也无法同时应付群狼围攻。中原的皇帝虽然号称百灵庇佑,也未必真的有神兵助战。当然,我知道你们有玄甲骑,但是那些人似乎也不能同时出现在所有战场。再说,所有狼王都会提防那些强壮公狼。它们虽然是部族的功臣,却也是狼王的索命煞星。一个不留神,狼王可能就会死在这些功臣嘴里。”   “够了!想要挑拨离间,未免也太小看朕了!”   “臣没有挑拨的意思,只是提醒而已。阿史那金狼骑的怒火,不是那么好承受的。就算徐乐再怎么英勇,也不可能仅靠玄甲骑就能战胜草原八部联军吧?如果他真的可以做到,那么一定是天兵天将,这样的天将,大皇帝真的有把握驾驭?如果这样的人出在执必部,臣一定会重重奖赏他的战功,再用最短的时间想办法将他首级看下。否则怕是睡觉都睡不安稳。”   李渊这次并没有发作,而是盯着执必落落:“你们杀了阿史那的次子,又用这件事来威胁朕,求娶朕的爱女。真当朕是好欺负的?”   “执必部落只是想和大唐做一笔生意。你们汉人做生意的时候,也会想出许多办法,促成生意成功。昔日班超杀匈奴使臣,不也是一样?臣以为,陛下有很多儿女,但是塞上只有一个执必部。嫁出一个女儿,得到整个执必部的效忠,未来更会是整个草原的效忠,这笔生意难道不划算么?如果您杀了我,只会得到执必部复仇的弓箭。如果您答应要求,将会得到数万数十万控弦勇士的效忠。臣相信,几万突厥的战士,绝不会输给几千玄甲骑。”   李渊看了一眼执必落落:“执必部连遭打击自顾不暇,又有什么把握说这种话?”   “执必部、大唐。单打独斗都要畏惧金狼骑的威势,但是如果我们联起手来,那就是金狼骑畏惧我们。有大唐的支持,执必部很快就会成为新的汗王。到时候整个草原的好汉,都会成为天子的长矛和弓箭。”   到时候你们肯定会先反咬朕一口!   李渊心里暗骂,突厥人什么东西自己还不知道?真要是如执必落落说的这样,结果肯定是掉转矛头造自己的反。但是他有一点没说错,那就是时间。   现在的大唐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对付阿史那的金狼骑上。结社率已死,阿史那随时可能传下金狼令箭,召集整个草原各部健儿,向大唐发起复仇之战。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就得动用全部兵马和突厥人死战到底,又哪有兵力去攻略四方统一天下?   再说用兵就得用将。徐乐无疑是最佳人选,但是这个人……自己还能控制多久?   随着徐乐战功越来越多,自己已经感觉到此人越来越难以控制。此番得胜归来,势必还是如此。别的不说,就因为之前搜坊捉杨思的事情,裴寂已经话里话外暗示自己好几次,让三胡出去躲躲。最好是放到一个远离战场的州郡去,免得徐乐回来之后找他麻烦。甚至还提醒过三胡,走的时候轻车简从,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仆从,一些不太喜欢但是足够值钱的财货都留下。外加那所宅子,也不是非要不可。言下之意就是让徐乐可以放手打砸甚至放火,只要他出了气比什么都强。   自己可还活着呢!现在徐乐都如此,将来还了得?这天下还有人能管得住他么?他功劳越大,三军越是推崇,这么发展下去,将来他振臂一呼,这江山是不是都要改姓徐?   执必部肯定是打不过阿史那,但是加上大唐的支持,未尝不能和阿史那掰掰手腕。让草原陷入内乱,乃至兵火连结干戈不休,似乎不是一件坏事。于公于私,对自己都大有好处,唯一的问题就是委屈了九娘。   但是身为公卿之女,平日享尽人间富贵,又岂能毫无付出?男子浴血沙场为李家基业建立功业,女儿么……自然就要承担为家族联姻,构建牢固的姻亲关系职责。这是所有世家女的宿命,谁又能例外?再说九娘和徐乐……   李渊想到这里,终于做出了决断。两眼紧盯着对面执必落落。   “阿贤设认定朕没有其他选择了?”   “臣不敢。臣不过是草原的一介野人,又有什么资格和胆量,与大唐的皇帝争锋?只不过是乞求陛下赐一位真正的公主,让这位公主诞下未来的草原之王。这样几十年后,中原、草原的帝王将是血亲,对于陛下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话虽如此,你不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少了么?”   “臣明白,作为这笔交易的一部分,臣除了献上草原的忠诚之外,还会有我的性命。臣将远赴汗庭,当面向阿史那大汗承认,杀死结社率乃是臣勾结刘武周、宋金刚所为,和执必部以及大唐都没有关系。阿史那部落折损了三分之一的金狼骑元气大伤,得到这个交待也会见好就收。绝不会就这件事继续发难,陛下尽管放心。”   “执必落落,朕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李渊两眼紧盯着执必落落:“我中原国土、人口、物产皆不是你草原能比。英雄好汉更是不计其数,朕随时可以牺牲徐乐,是因为大唐有千百个徐乐!你若是欺瞒朕,这些勇士迟早有一天会烧光你的草场,杀光你的族人!让突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如果你不想这一切发生,就给朕乖乖听话!记住你今天的承诺,胆敢违抗,朕绝不会容饶!”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归去来(五十一)   “就因为这些,就为了执必部的承诺,九娘就嫁了?这……这也太……”   小六的嘴唇动了半天,想要说一句粗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把神武所有的脏话加起来,也不能抒发他此刻的心情。   长安城徐乐宅邸内,刚刚得胜回来的玄甲骑尚且没等到封赏,就先得到了这个消息。九娘李嫣下嫁突厥执必部,送亲之人正是李元吉!   谁都知道,送嫁李嫣就是得罪徐乐。也只有李元吉这个本来就把徐乐得罪到家的,才不怕这件事。再说他接下这差事正好躲开徐乐,免得真被他找到当场羞辱甚至挨一顿毒打。而向来对子女疼爱有加的李渊,这次却表现出了异常的强硬与专横,任谁说情也没用,坚决要李嫣和亲塞上。   李嫣在和父亲一番密谈后也放弃了反抗,乖乖随着李元吉出发,留给徐乐的就只有一封书信。   就连向来不怎么说话的步离,这次也忍不住了。抽出腰间的匕首,恶狠狠指向把信送到徐乐手中的长孙音:“你,坏人!”   李世民陪着长孙音同来,面对步离的匕首,李世民并没有任何动作,而是看向徐乐。徐乐瞪了步离一眼,随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步离、小六等人都出去。   小六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韩约拎着腰带给提了出去。步离本来不打算动地方,但是在徐乐的眼神面前,她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走出。   房间内只剩下李世民夫妻与徐乐。   三人对面彼此无语,沉吟许久徐乐才一声叹息:“非得如此么?”   李世民也是一声叹息:“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我也不希望有朝一日和你兵戎相见一分生死。这个结果或许对谁都好。”   “我说过了,我无意功名富贵,更不想做皇帝。我只希望早点结束这个乱世,不给突厥任何可趁之机。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个盛唐,一定要建立起来。我只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快些,我只希望能够多出一些力量,难道这都不行?”   不等李世民开口,长孙音忽然发问:“以乐郎君的本事威望,为什么不自己起兵举事,争夺天下?你想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天下都好,凭你的本事都能做到吧?”   “当今天下多豪杰枭雄少忠臣良将。但凡有些本事,就总想要自己裂土封疆夺天下,这不正是突厥人想看到的情景?我汉家英杰辈出,塞上胡儿有什么本事,和我们相争?只有等到我们自相残杀元气大伤时,才好趁虚而入席卷天下。若是某也起兵,则这场战乱,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我不想再耗损中原的元气,更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因为我的霸业而死。只有二郎可以带来那个盛唐,我相信他!也愿意帮他!”   “即便因此从史书中消失也不要紧?”   徐乐冷笑点头,并没有言语。自己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区区虚名算得了什么?所谓青史流芳,不过是给后人看的。自己所求的是问心无愧,后世自己是否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当日崔浩试图万古留名,结果又是怎样?所谓史书都是人来撰写,帝王只要足够强势,就能让史书中记载的人或者事发生彻底改变。能不能在那种东西上留名,又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面色阴沉如铁,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乐郎君消失!这个天下,孤会打回来!那个盛唐,孤也会建立给你看!至于人……只要肯留下的,孤会尽自己所能帮你照拂。”   “我信你!”   徐乐并没有多说什么,也知道再说没什么用处。难道李世民不知道,自己现在只要出手,就能把两夫妻击杀于此?可是他更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杀了他们又有何用?杀了他们,又有谁去帮自己建立那个理想中的盛唐?谁来终结这个乱世?   对自己来说,现在李世民活着比死了更有用。自己答应他消失,他也要答应自己一件事,那就是帮自己救李嫣。   现如今玄甲骑驻地外面,早已经是大批兵马云集。虽然得胜回朝,但是待遇其实和软禁差不多。除非自己不顾大局,真的起兵造反杀上朝堂,否则是没办法救李嫣的。能帮自己的,就只有面前的李二郎而已。   他要自己消失,自己就消失给他看。只要救出九娘,消失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徐家闾的乡亲,今后就只能让李世民照顾了。   得到回答的李世民心满意足离开,房间内只剩下徐乐自己。他缓缓拿出盔甲包,打开来检点着自家的头盔、甲胄。这件家传宝甲虽然经过名匠反复修缮,但是有些地方由于受损严重,凹陷变形已经无法修理。这些受损之处,也代表着自己一次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记载着赫赫武功。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已经过去就不必再提。日后这件甲胄将伴随着大槊、吞龙随自己消失于江湖之中,不复为外人所知。   收起盔甲的徐乐走出房间,一路来到马号。沿途并没有半个人出现,想来都是得到了吩咐。   马厩内,吞龙看到主人到来,兴奋地直打响鼻。徐乐上前轻轻抚着马鬃,低声说道:“日后咱们就能自由自在射猎放牧,再不用你拼杀临阵了。”   说话间徐乐伸手就要拉缰绳,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传出:“这是我的差事,乐郎君可不该抢了去!”   徐乐回头望去,但见小六、步离两人正站在身后不远处。以自己的六识敏锐本来不难发现,但是今日神思不属,对于外界事物毫无察觉,难得失误了一次。   两人都是一身布衣短打扎束整齐,徐乐微微一愣,不等他开口,步离已经抢先说话:“皆九娘回来。你不去,我也去。”   “小六!你也跟着胡闹?”   “这次可是我阿娘发话,我要是不跟着,就直接打死我。”   小六微笑着上前,接过了缰绳。   “韩大娘什么年纪了,你还要她受苦?”   “阿娘说了,留在这才是受苦。阿娘想念神武的风沙,想念桑干河的水。不想再留在这里受鸟气!而且我阿爷是死在神武的,他老人家不认得路,怕是找不到长安。阿娘担心日后不能和阿爷在黄泉见面,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回去。还有我大兄、陈凤坡……”   小六一个个数过去,却是几十个玄甲老人。徐乐看着小六,后者则满不在乎地摇摇脑袋:“我承认,我挺喜欢当官的。但是比起做官,还是跟着乐郎君更舒服。也不光我一个人这么想,我大兄,五娘子还有很多玄甲袍泽都是。乐郎君你啊注定是劳碌命,甩不掉我们的。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是日,徐乐出离长安,随行者百人。然则沿途人逐渐增加,待等出离长安城门时,随行人数已达八百之数。   天子震怒,命大将侯君集统兵三千前往擒拿。侯君集失路不知徐乐去向,甘愿领八十军棍。满朝武将悉数为侯君集求情终得免,武德天子回宫后头风发作,三日不朝。三日后自长安行文各地,捉拿钦命要犯徐乐等人。   未几,旨意收回,此事遂作罢。   至此玄甲骑众人皆知乐郎君已经离自己而去,宋宝拜大将军,为玄甲骑军主!玄甲骑、天策军同归李世民统属!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盛唐风华   草原之上,一支队伍正在缓慢而行。   百余名甲骑列队而行,居中一辆四马高车描龙绘凤,装点得很是华丽。四周随行除了这些明盔亮甲的武士之外,还有大批宫女、乐手,队伍规模算下来得有几千人。前面是人,后面是辎重车辆。上面满载着彩缎、珠宝,以及大批经书典籍。   随着大队人马前行,鼓吹声不绝于耳,乐声悠扬饱含无限欢喜。只不过在这苍凉草原上,这乐声混着呜呜风声,伴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总觉得饱含苍凉韵味。   这么一支队伍行于草原,自然是不安全的。区区百名骑兵保护,还带着这么多财宝以及丁口,等于是三岁小儿手托黄金行于闹市,随便一个大部落都能吞了他。但若是这支队伍是大唐的送亲人马,护送的乃是大唐九江公主李嫣,下嫁的对象则是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如今草原的人都知道,阿史那家族遭逢意外,八千金狼骑片甲无还。少汗阿史那结社率也丢了性命。虽然事后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前往汗庭认罪,并且和刘武周、宋金刚、苑君璋一同被杀。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根本就是走形式糊弄人。堂堂阿史那部落,都要用这种方法掩人耳目,只能说明这位塞上狼王已经露出了疲弱之态。   草原上的规矩向来如此,弱肉强食翻脸无情。狼王一旦示弱,接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再加上大唐居然和执必部联姻,两件大事连在一起,大家就都心里有数。是以如今的草原,执必部俨然已经具备了和阿史那分庭抗礼的趋势。   别的不说,单是今日陪同执必思力迎亲的,就不是寻常人物。   送亲队伍前方,一支骑队出现。骑队规模也有数百,人人锦衣华服弓刀雪亮。光看阵仗就知道,来的人不简单。   正中之人正是执必思力。而随他同行的,无一例外,都是草原上的贵人。这里面既有执必部自身的小贵人,也有来自其他大部落的代表,内中甚至还有一些阿史那部落的外围成员。这就是草原的规则,一狼死一狼生。狼王更迭不休,群狼只要有王就足够了。   望着眼前的队伍,执必思力喜形于色,只觉得骨头都轻了几斤。   倒不是说李嫣的吸引力真的那么大,而是她代表的乃是大唐帝国对自己的认可。有了这个驸马身份以及大唐的支持,自己便可以施展手腕联合草原各部,先掀翻阿史那家的宝座。再统合诸部南下中原,让李家人知道执必家男儿的厉害!如此才对得起叔父的谋算,以及最后的壮烈牺牲。   再说李嫣和徐乐之间的情分,也不是什么秘密。让她变成自己的可敦,也是对徐乐的羞辱。一想到可以羞辱徐乐,执必思力就觉得周身忍不住的颤抖,就连心跳都变得快了许多。   队伍越来越近,隐约可以看到李元吉的五官。执必思力心头狂喜,但是强压着喜悦心情勒马不前。   必须要让李元吉给自己行礼才行,否则如何能够在这些小贵人面前立威?   他和李元吉也是老相识了,在晋阳时候自己还要巴结着李元吉,可如今么……也该颠倒颠倒了!   李元吉这时候也看到了执必思力,看到他不动地方,李元吉心中也自不悦。但是念着父亲嘱托不敢多言,只好催动坐骑向前,口内高喝道:“”   执必思力冷哼一声,暗自鄙夷李元吉难堪大用,这时候说什么故人之情?自己和他又哪来的情?   可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侧边响起。   “正是!执必思力,怎么见了故人不打招呼?”   这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人耳鼓作痛。更重要的是,这声音实在是太熟了,莫非是?   执必思力顺着声音看去,但见一人一骑不知何时悄然出现。   玄甲长槊,金刚面覆,不是徐乐又是何人?   但见随着徐乐手中大槊摆动,地平线上出现了数百盔甲在身阵列森严的玄甲将卒。韩约手持大盾神荼,小六手持宝雕弓。步离手中双币烁烁放光,李君羡大槊赤红。八百玄甲骑已经列好了墙阵,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冲入阵中杀个天翻地覆!   徐乐一人一骑出现,执必思力就告股栗。再看到这么多人,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   杀!   伴随着一声喊杀,八百甲骑如风而至,眨眼之间已经有几十个突厥贵人落马身亡。   执必思力二话不说拨马就跑,什么雄图霸业,什么草原王者,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李元吉看到徐乐那一刻就知道不好,回头对着车仗大喊道:“九姐救我!”   他话没说完,徐乐吞龙已至,手中大槊一摆,眼看就要搠他个透心凉。   就在这时,只听马车内传出李嫣的声音:“别杀他!”   徐乐大槊本已经出手,但是听到这声音,立刻改刺为扫。槊杆抽出,李元吉被打落马下,成了滚地葫芦。   徐乐大槊挑开车帘,只见李嫣一身盛装端坐车内,已然泪流满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李嫣从车内扑出,一头扎入徐乐怀中,压抑多时的心情得到释放,终于可以大哭一场。   她边哭边道:“今日是我出嫁之日,既然是你来接我,你就是我的夫君。咱们的好日子,莫要杀了送亲人,不吉利!”   徐乐点点头,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李元吉,一声嗤笑:“这等人,活在世上也害不到咱们了!走!”   李嫣乖乖躺在徐乐怀中随他前行,只是问道:“杨思呢?韩大娘呢?”   “都在呢,很快你就能看到她们,今后咱们再不分离。”   大队人马潇洒而去,只留下一地突厥贵人尸体,以及躺在地上哭爹喊娘的李元吉。至于执必思力,自今日之后便再也没人见过他。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无数豪杰在风刀霜剑劈斫之下化为黄土归于天地,更多的少年英雄脱颖而出,而这纷纷乱世也终于归于一统。   昔日的风流侠烈,化为乡村野老的闲谈传说。无数英雄豪杰,成为佐酒的谈资,真假以不可闻。   自贞观二十年起,神武县“齐东酒肆”内,就多了个瘸腿老人,靠着给人讲古换几碗酒喝。   谁也不知道这老人的名字,甚至看不清他的年纪。只知道他面如树皮形如枯槁,说是五十岁也行,说是八十岁也可。也有人说他不过三四十岁,只是身心交瘁未老先衰而已。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一个残废的潦倒老人,他的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人们只是喜欢听他的故事,因为他的故事总比别人的大胆,也比别人的精彩。有些时候涉及到秘辛,也不见官差约束。   老人会给众人讲,昔日神武县内名为徐乐的少年,是如何带着伴当出山回易,和云中鹰扬府冲突,最终带人直冲云中面见刘武周,从此开启传奇之路。   一直讲到大唐初定,当今天子玄武门内与兄弟相争。自认为胜券在握之时,不想麾下精锐玄甲骑首领宋宝,已得李渊秘旨,效忠李建成、李元吉兄弟。玄甲骑除了徐乐之外,被李渊交给谁,都觉得没什么区别,听命就是。   主帅一令倒戈相向,李世民眼看失败在即。危急关头,玄武门前,黑甲徐乐单人独骑缓缓而至。   这些玄甲精锐见旧主出现纳头便拜,那位玄甲主帅,有名的随风倒宋宝也不例外,跪在徐乐马前领死。   徐乐取过玄甲骑军旗,折为两段,宣告他亲手建立的玄甲骑自此散去。玄甲骑纷纷下马卸甲,徐乐深深看了李世民一眼转身而去,而卸甲的玄甲骑,都追随着徐乐越走越远。   建成元吉死,李渊被迫退位,大唐终于进入贞观之治。   李世民即位之后亲自动手更改起居注,盛唐风华,悄然而至。而这风华之中,再没了徐乐的记载。虽然还有玄甲骑存在,只不过再没了墙阵,也没了昔日那支无敌之师。   这些虽然犯忌讳,但是好歹是偏僻之地没人约束,大家也就敢说。再说很多事情就算这老瘸子不说大家也知道一些,所以听得津津有味。   贞观天子登基,天下日渐富足,百姓终于过了好日子也有余钱养活这么个说胡话逗人开心的老残废。听了故事,就愿意请他饮酒。   只是老瘸子喝了几碗酒,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他开始讲李靖攻灭突厥决战,有一支黑甲军马,从背后杀出,破突厥单于中军大阵,一战定乾坤。   李世民征伐高丽,三十万大军撤退之际,眼见就要崩溃大败。还是一支黑甲军马出现,阻断了高丽追兵,挽救了唐军。   这些故事未免离经叛道过于离奇,难免有人质疑。不过老瘸子也不争辩,只顾自己讲,至于听不听信不信都是你的事情。   只是每当有人问起那位墙头草宋宝结果如何时,老瘸子会沉默片刻,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是死了吧?他那等人,早就该死的。   有少数几个神武老人,会唤这老瘸子做铁飞燕,但是他从不曾应过。   不管这老瘸子所说是真是假,大家还是愿意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毕竟盛唐风华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