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序1     《科幻世界》杂志社总编阿来   前些日子,有报纸记者采访,谈科幻出版问题。出版界的人有兴趣谈,媒体也有兴趣推波助澜,这说明,科幻作为一种出版资源,至少已经开始引起了业界的关注,这是好事情。其间,记者转述一个观点:中国科幻出版的不景气是因为中国文学中向来缺少幻想的传统。   这说法让人吃惊不小。一种以武断与无知让人吃惊的说法。   关于中国文学,我们要讨论的不是有没有幻想传统,而是我们为何丢掉了这一传统,今天又该如何来接续并光大这个传统。从任何一本简明至极的文学史中,都会出现富于幻想性的作品的名字:《山海经》、《西游记》、《聊斋志异》和《镜花缘》等。甚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鲁迅的《故事新编》,也是一部充满了奇丽幻想的伟大作品。只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中期,中国文学宽阔河床上浩荡的水流一下被紧紧收束进高高的堤坝之中,众多的支流消失了,这条人工收束的河道以被曲解的“现实主义”来命名。   从此,我们有整整两三代人的双眼中,再难从文学中看到幻想炫目的光芒,我们的两耳再也听不到想像力优美的吟唱。所以,现在才会有人站在正在重新开阔、重新恢复想像力的文学之河的岸边说:中国文学没有幻想的传统。这妄自菲薄时的大胆确实令人非常吃惊。而事实仅仅是,我们只是在短短的几十年中丢掉了优美的幻想传统。而新时期文学开始的二十多年来,文学与出版界最有意义的努力之一就是:在与我们整个文化传统接续上中断的联系,同时,恢复与整个世界的对话与交流能力。而科幻这个舶来的文学品种,之所以在这些年内获得长足进展,就是因为这不但符合科技时代的审美潮流,更暗合了人们对接续幻想文学传统的一种渴望。科幻是幻想文学在现代的变身。只不过,时代前进了,幻想重新上路时,除了渴望超越现实的心灵需求依旧之外,更重要的是站在了坚实的科学知识与科学眼光的基石之上。   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当讨论到世界文化的绝大多数成就时,我们都能从本国古人的成就中找到佐证,证明吾国的创造与发明远比洋人们要早很多很多。这固然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就比如幻想性吧,《庄子》就以丰沛无边的想像来说明哲理,后起的希腊哲人则不是这样的方式。   霍金的新书叫《果壳中的宇宙》,指出了宇宙在一个巨大尺度上的封闭性,历史在这封闭的宇宙中转了一个圈,拥有光荣历史的我们却开始忘记智慧的祖先创下的伟大遗产。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在富于幻想的卡尔维诺笔下,马可·波罗对天朝上国的可汗这样说。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他不愿意向可汗讲述记忆中的威尼斯,怕因此“一下子失去了她”。我想,那种认为中国没有幻想文学传统的说法,并不是要像马可·波罗一样,要把这伟大的遗产珍藏起来,任其尘封,在世界面前做出一副从未受过幻想恩赐的僵死的表情。其实,文学幻想传统的中断,只是文学被暂时工具化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是,文学以单一的面目,细菌一样快速自我复制,还有一些更加聪明的则学会了相互仿造,最后,以庄严现实的名义扼杀了幻想。·比惚i己得塞利纳的小说《茫茫黑夜漫游》中,写非洲大河两岸的丛林中有一种带菌的蚊子,浪游河上的主人公被叮咬感染后,眼前便出现种种可怕的幻象。看来,在文学上也是一样,一旦被某种病毒感染,也会出现幻视:使局部的放大遮蔽了整体面貌。   今天,文学生态的多样性正在恢复,在主流文学中,想像力复活了,像汹涌的春水冲破了堤坝。遗憾的是,科幻文学却只是在文学主流视野之外悄然崛起,文学界还没有意识到,科幻文学的兴起,正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幻想文学传统的有力接续。所以如此的原因,是因为,在幻想前面有了一个限制词:科学。也正由于此,我在前面袭用了一个大概是来自佛经的词:变身。也就是说,当幻想在文学中重新出现时,如果说在主流文学中,大致还能看到原来的模样的话,那么,当幻想出现在科幻文学当中时,完全是一副很当代很时尚的样子了。特别是因为,科幻文学这一特别的样式,首先是从欧美兴起,转而进入中国,我们因而难以确认科幻文学与中国文学中的幻想传统有无一种传承的关系。现在,大批的青少年刚开始文学阅读,便把兴趣投向了科幻文学;更多想在文学上一试身手的青少年一开始便从科幻刁、说创作起步,而且进步神速,这样一种现象,很难完全归功于欧风美雨的吹沐。在我更愿意看成是,幻想传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以一种新的姿态在复苏与重建。所以,这种“变身”是值得学界重视的,也是值得我们为之欢呼的。   为一套域外的科幻小说丛书中文版写序,却谈的是中国文学中幻想传统的复苏与重建,也许,读者,甚至丛书的编辑会责我文不对题。但我想,我们所以译介这些作品,并计划把这样一项现在推进得还比较艰难的工作长期进行下去,其目的,是想了解幻想性的文学在另外一些文化中,是怎样一种面貌,达到了怎样的标高。恢复并重建我们的幻想传统,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接续,而是具有全新时代特征的大幅进步。特别是考虑到,这个传统曾经有过相当长时期的中断与遗忘,那么,引进这样的他山之石,以资借鉴,以资开阔我们的视野,就是一件有特别意义的事情了。文学之河上束搏自由想像的堤坝有时实在是太坚固了,要冲决这样顽固的存在,有时需要引进另外一股有活力的水流,与堤坝之内渴望自由的力量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   因此,这套丛书的出版,有着一种特别的意义。它提醒我们,中国文学幻想传统的重建,除了纵向的接续,还有大量的横向的比较,只有站在与世界对话的意义上,这种重建才是一种真正的重建。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序2     数字化时代的预言人、太空歌剧的拯救者弗诺·文奇   姚海军   2003年,越来越多的外国科幻作家进入中国。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弗诺。文奇。   凭一部展现科幻作家讨网络虚拟现实惊人预言的中篇小说《真名实姓》,这位美国实力派作家登陆《科幻世界》,用令人震惊的想像和快速推进的故事节奏革新了读者头脑中赛伯朋克科幻小说灰暗、隐晦的片面性观念,引发了一场弗诺·文奇热潮。   弗诺·文奇在中国“一夜成名”,《科幻世界》在连载期间却成 了众矢之的。对结局急不可待的读者通过BBS, E-rail、电话、信件等各种方式对编辑部进行“密集轰炸”,表达共同的不满:这部惊心动魄的杰作应该一次性刊完,而不应该让读者饱受连载的期待之苦。创刊二十余年的《科幻世界》推介了数不清的外国科幻作家,既有老牌大师,亦有当代新秀,引发如此热潮的却似乎只有文奇一人。   对弗诺·文奇来说,2003年是特别的一年。他在这一年辞去了加利福尼亚大学数学教授的工作,开始以专业作家的身份进行科幻创作。在此之前,人们在赞誉他在科幻创作上取得的成就时总会说:“文奇首先是个科学家,然后才是科幻作家。”现在,这种说法应该改变了。科幻不再是文奇的业余爱好,而是他的工作。   像荤民多著名科幻作家一样,弗诺·文奇从小就是一个科幻小说迷,8岁时就尝试过科幻创作。1966年,当他从密歇根州立大学获得学士学位时,他已经在《新世界》和《模拟》两本科幻杂志上分别发表了《孤独》和《书呆子快跑》两个短篇。后者得到了美国著名科幻编辑坎贝尔的认同,其构思文奇至今仍引以为荣。   1968年和1971年,文奇从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先后获得了数学专业硕士和计算机专业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教授数学。   文奇非常热爱教学工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的创作产量一直不高,从六十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他总共只发表(出版)了十几个中、短篇和五部长篇。   产量如此低的科幻作家并不多,但显而易见,作家的成功并不一定与他的作品数量成正比。乔治·奥威尔、小沃尔特·M·米勒是极好的例证,就目前来讲,弗诺·文奇也是这种例证之一。   在文奇数量不多的作品中,描写电脑黑客与掌控全世界信息资源的人工智能殊死搏杀的《真名实姓》占有着特殊的地位。小说发表时,互联网技术刚刚初露端倪,人们为小说中的超炫想像而痴迷,却很难相信它们会在不久的将来梦想成真。很多时候人们将开创科幻小说赛伯朋克流派的荣誉归到威廉·吉布森的名下,但实际上,文奇的《真名实姓》比吉布森赖以成名的《神经浪游者》早了整整三年。文奇至今仍是美国最优秀的赛伯朋克作家之一。   文奇的开拓性和创造力在《深渊上的火》和《天渊》中达到了顶峰。在这两部长篇巨著中,文奇构筑了一个按文明层次分为三界的豆英状宇宙,突破了硬科幻小说一成不变的物理法则,以史诗般的壮阔场景征服了读者,分别获得了1993年和2000年的世界科幻大奖“雨果奖”。   《深渊上的火》和《天渊》是对不断侵袭科幻世界的奇幻小说的一次卓有成效的反攻,被奇幻小说大肆借用的文明设定重新遵从于硬科幻的统治之下。   《深渊上的火》和《天渊》更是对传统宇宙歌剧的一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拯救。自E·E·史密斯将太空歌剧推到巅峰以后,这一流派的科幻小说日渐式微,正是弗诺·文奇赋予了传统太空歌剧以崭新的灵魂,使这一流派得以复生。   现年58岁的文奇目前正在酝酿“三界”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作品,那仍将是一部辉煌巨著,中国读者和美国读者都值得为此而期待。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序曲     搜索那个人。搜索范围远达一百光年之外,时间持续了八个世纪。始终是秘密搜索,连有些参加者都不知道实情。早期只是隐蔽在无线电通讯数据流中的加密查询。几十年过去了,然后是几个世纪。线索还是有的。查问了那个人的旅途同伴,得出的线索却指向几个互相矛盾的方向:那个人现在孤身一人,正前往远方;那个人早就死了,搜索还没展开就死了;那个人现在拥有了一支舰队,正掉头向他们扑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前后连贯的迹象开始在一些最难以置信的故事中浮现出来。出现了某些证据,其可靠程度达到了这样的地步:某些飞船改变了原定计划,耗费了数十年光阴,追根溯源,以找出更多线索。有弯路,也有耽搁,由此消耗了巨额金钱。但这些损失由最大的一批贸易家族承担下来,没有一个家族抱怨—这些家族太富有了,这次搜索又太重要了。所以,金钱的损失无关紧要。搜索范围逐步缩小:那个人在不断周游,孤身一人,使用了一连串无法确定的身份,多次在小型贸易船只上从事一次性的临时工作。但是,一次又一次,他总是重又回到人类活动空间的这一端。搜索范围在缩小,从一百光年到五十光年,到二十光年—到几个星系。   终于,搜索范围缩小到一个世界,地处人类空间一端。船员们不知道这次任务的真正目的,连大多数船主都不知道。但是这很有可能一劳永逸地结束这次搜索。   萨米本人亲自在特莱兰着陆。这一次,舰队司令有必要亲自处理细节:整个舰队中,只有萨米一个人面对面见过那个人。另外,他的舰队在这个世界大受欢迎。亲自出马,他可以越过所有可能的官僚手续。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即使不是这样,萨米一样会亲自在行星上着陆。我等了这么久,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就是我们的了。   “不管那人是谁,我凭什么替你们找?我又不是你们的亲娘!”小个子男人龟缩进他的办公室里面,他身后那扇门打开了一道五厘米宽的缝。萨米瞥见一个小孩子正从门缝里偷偷向外张望。小个子猛地关上门。他怒视着先于萨米走进房间的林区治安官。“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们:我做生意的地方在网上。要是你们在网上找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从我这儿也别想找到。”   “对不起。”萨米拍拍离他较近的治安官的肩膀,“请让一让。”他挤过保护他的治安官。   办公室的主人眼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人朝他走来。他的手伸向自己的办公桌。老天!如果他删除原始数据库(上传到网络的数据便来自这个数据库),他们什么也别想弄到了。   但那人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震惊地瞪着萨米的脸。“海军上将!”   “嗯,请叫我‘舰队司令’好了。”   “是,遵命!我们一直在新闻网上看你们的消息。请……请坐。查问那个人的原来是您?”   宛如花儿在阳光下怒放,对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来,市民阶层也和林中贵族一样,对青河①热忱欢迎。一眨眼的工夫,办公室的主人(自称为“私家侦探”)已经打开了记录,启动了搜索程序。   “……嗯,您说不出名字,也没有准确的体貌特征描述,只有一个大致的抵达时间。唔,林务部声称您要找的肯定是个名叫‘比德威尔·杜坎’的人……”他斜眼瞅了瞅治安官们,微微一笑,“如果情报不充分,他们很善于得出胡说八道的结论。不过这一次嘛……”他调了调自己的搜索程序,“比德威尔·杜坎。对了,搜索程序开始后我才想起这个人。六十或者一百年前,他很有点名气。”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人,随身只有一小笔钱,还有一种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感召力。三十年之内,他已经获得了几家主要公司的支持,连林区都支持他,“杜坎自称出身于市民阶层,但他的目的不是为市民阶层争取权利。他想把钱花在一些疯疯癫癫的长期项目上。是什么?他想……”   私家侦探从显示搜索结果的屏幕前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盯着萨米,“他想把钱花在一支探险船队上,探索开关星!”   【①人类种族的一支,以星际星贸为业。有别于定居行星的居民,青河人几乎终生在太空生活。】   萨米只点了点头。   “天哪!如果他当时成功了,特莱兰的探险船队这会儿已经飞了一半里程了。”私家侦探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正寻思着自己的星球丧失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他重新看着自己的记录,“您知道吗,他差一点就成功了。我们这种世界如果要搞星际飞行,准会弄得经济崩溃。但六十年前,青河舰队的一艘飞船正好在访问特莱兰。当然锣,他们不想改变行程安排,但杜坎的一些支持者希望依靠他们帮忙。杜坎压根儿不考虑这个主意,甚至谈都不跟青河人谈:那以后,比德威尔·杜坎算是名声扫地……消失了。”   这些都保存在特莱兰林区的档案里。萨米道:“你说得对。但我们想知道的是,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这六十年来,没有一艘星际飞船到过特莱兰所在的太阳系。他就在这儿!“哦,您估计他也许还能提供一些情报,到现在还用得上,哪怕有最近三年里出的这些事儿?”   萨米压下伸手揍人的冲动。已经到最后了,再耐心点,几个世纪都等过来了,这时难道不该耐心点吗?   “对。”语气很和善。萨米是个很明智的人,“应该尽可能掌握一切情报,对吗?”   “是的,是的。您算是来对了地方。市民阶层里有许多事,林中贵族们根本不愿操那份』合,可我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您效力。”他注视着屏幕上正在进行的某种扫描分析进程,看来他还不算把时间浪费在废话上,“那些外星无线电信息肯定会改变我们这个世界,我希望我的孩子们能……”   私家侦探眉头一皱,“哟!舰队司令,您刚好错过了,这个比德威尔。瞧,他十年前就死了。”   萨米什么话都没说,但他的温和态度肯定已经烟消云散了。小个子抬头一见他的神情,不由得向后缩了一下。“我……我很抱歉,大人。不过也许他还留下了什么东西,遗嘱之类。”   不可能!我已经这么接近了,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但萨米一开始就知道,始终存在这种可能性。人生是那么短暂,面对的却是几乎永无穷尽的星际间的距离。在这样一个宇宙中,这种事实在太平常了。“我想,我们对这个人留下的任何东西都很感兴趣。”他迟钝地说。至少,搜索有了最后结果—某些只会阿谈奉承的情报分析专家肯定会这么总结。   私家侦探在他的机器上按着、嘟浓着。林区十分勉强地提供了他的名字,说他是市民阶层中最出色的侦探。此人的关系铺得很广,单纯没收他的器材无法把他的情报一古脑儿端过来。他的确真心想帮忙……“可能留下了一份遗嘱,舰队司令,但不在格兰德维尔的市网上。”   “就是说,在另一个城市?”林区切断了各城市的网络,使之不能彼此交流。对特莱兰的未来而言,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不完全是这样。瞧,杜坎死在圣苏培里教派的一家老人院里,在卢辛达。看来他的私人物品留在修士们手里了。我敢肯定,只要给教团一份适当的捐赠,他们一定会把杜坎的东西交出来的。”他的目光转向治安官,表情没那么友善了。也许是因为认出了其中最年长的那一位,城市治安部的部长。他们无疑能够从修士们手里挤出东西,毋须作任何捐赠。   萨米站起身来,对私家侦探表示感谢,连他自己听来都干巴巴地提不起精神。他朝门口他的陪同人员走去,这时,私家侦探慌忙起身,绕过办公桌朝他赶来。萨米这才尴尬地意识到还没付人家钱。他转过身,忽然间对此人产生了一丝好感。面对态度凶狠的警察还敢索要自己的报酬,他挺佩服这种人。“给你,”萨米开口道,“这是你的—”   对方却举起双手,“不不不,用不着。但我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是这样的,我有好几个孩子,都是最聪明的孩子。您的这支联合探险队一时还不会离开特莱兰,还得待五年、十年,对吧?您能不能保证我的孩子们……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萨米头一偏。只要涉及任务,这种许诺绝不是轻易就能作出的。“我很抱歉,先生。”他尽可能温和地说,“你的孩子只能和其他所有孩子竞争。让他们在大学里努力用功吧,让他们学习我们公告中提到的专业。这样做可以增加他们胜出的机会。”   “您说得一点没错,舰队司令!我希望您帮的正是这个忙。您能不能关照—”他咽了口唾沫,热切地望着萨米,丝毫不理睬其他人,“—您能不能关照关照他们,让他们有资格念大学?”   “当然可以。”稍稍给大学入学部门一点好处,这种事萨米才不在乎呢。但他马上明白了对方话里真正的意思,“先生,我一定做到。”“太感谢了,谢谢您!”他把自己的名片塞进萨米手中,“上面有我的名字和情况,我会不断及时更新名片上的内容。恳求您一定记住。”   “好的,唔,……邦索尔先生,我会记住的。”这是一次典型的青河交易。   格兰德维尔在林区飞行器之下渐小渐远。这个城市只有大约五十万居民,但都挤在一个其乱无比的贫民窟里,顶着蒸腾的夏日热浪。首批殖民者的后裔则住在环绕城市的林区。林区向外铺展,远达数千公里,形成一片莽莽林海。   他们向上爬升,进人洁净的靛青色天空,划了一个弧形,向南飞去。萨米没理会坐在自己身边的特莱兰城市治安部长,眼下他既无必要又无心情搞外交。他接通自己的舰队副司令,眼前立即掠过凯拉·利索勒特的自动报告:萨姆·多特兰己经同意变更计划,舰队所有飞船都将驶往开关星。   “萨米!”凯拉的声音切断了自动报告,“事情进行得怎么样?”除他之外,整个舰队中只有凯拉·利索勒特知道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搜索那个人。   “我……”我们失去他了。但萨米不能说,“你自己看吧,凯拉。我的视像资料,最后两千秒。我现在正前往卢辛达……最后一个小问题,得把它解决了。”   稍稍一顿。利索勒特的索引扫描速度飞快。片刻之后,他听她骂了一声,“好吧,……但那个小问题还是得解决,萨米。以前也有好几次,我们以为失去他了,但最后并没有。”   “但从来不像这次这么确定无疑,凯拉。”   “我已经说了,一定要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这女人的语气中有一股刚毅之气。这支舰队里很大一批飞船归她的家族所有,其中一艘还属于她本人。这次任务中担当实际职责的船主只有她一人。这倒没什么,凯拉·彭·利索勒特几乎从不拿自己的船主身份压人,在几乎所有问题上都通情达理,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我会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这你也知道。”萨米这时才意识到特莱兰安全部门的首脑就坐在自己肘边,也想起了不久以前偶然发现的问题,“上面情况怎么样?”   她的回答很轻快,有点道歉的意思。“非常好。船坞弃权书我已经弄到了,和工厂卫星、小行星矿的生意看来已经没问题了。我们正在处理合同的细节。我仍旧认为,三百兆秒卫内,舰队就能从物资、人员两方面装备完毕。”声音中带着笑意。他们之间的链接是加密的,但她知道得很清楚,他那一端的加密非常不保险。不过特莱兰不是对头,只是客户,不久以后还会成为参与这次行动的合作伙伴,让他们知道时间安排也好。   呀尺好。如果单子上还没有的话,再加一条:‘我们希望配备最优秀的人员,故此,我们郑重要求林区高校开放人学程序,面向所有通过我方测试者,而不仅仅是首批殖民者的后裔。”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秒钟之后,对方这才恍然大悟,“老天哪,我们怎么会漏了这么重要的事?”原因很简单:小看了某些人的冥顽不化。   一千秒后,卢辛达从下方迎向他们。这里约处于南纬三十度,城市周围是一片冻土荒原,看上去像人类到达之前的特莱兰赤道地区。五百年前,第一批人类殖民者到达这颗星球,开始调节温室气体,建立起复杂精细的地球类型的生态系统。卢辛达位于一大片黑色污迹的中心。黑色污迹是几个世纪的本书中青河舰队的计时单位是秒、千秒、兆秒(百万秒)和千兆秒。大致说来,一小时约等于四千秒,一天约等于九十千秒,两周约等于一兆秒,一年约等于三十兆秒,三十年约等于一千兆秒。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后不一一标明。火箭燃料造成的,“经过净化的核燃料”。这里是特莱兰行星上最大的太空港,但城市本身却和这个世界的其他城市一样,并不繁荣,像个贫民窟。   他们的飞行器转为螺旋桨驱动,越过城市,缓缓降落。太阳离地面很近,街道大多处在半明半暗的黄昏的微光中。每前进一公里,街道便更窄了一些,精心修建的复合式建筑渐渐让位于一座座方头方脑的楼房,也许是由从前的货舱改造的。萨米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首批殖民者费了几个世纪的心血才建成一个美丽的世界,但现在,这个世界正在土崩瓦解。地球类型的世界要获得最后成功,至少有五条路可走,都是合乎情理、毫无痛苦的方法。但如果首批殖民后裔和他们的“林中贵族院”不愿走其中任何一条路的话……哼,等他的舰队再一次回来时,这里的文明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再过一阵子,他一定得跟这儿的统治阶级成员们好好交交心才行。   飞行器在斑斑驳驳的建筑物之间着陆了,他的心思回到现在。萨米和护送他的林区打手们走过一摊摊冻得半硬的勃糊糊的东西。他们走近的那幢房子前的楼梯边散放着一些大盒子,里面是一堆堆衣物。是捐赠品?打手们绕开盒子。他们走上了楼梯,走进大门。   老人院的管理人自称宋教友,看样子已经老得快咽气了。“比德威尔·杜坎?”他的目光不安地从萨米脸上移开。宋教友没认出萨米,但他知道林区治安部,“比德威尔·杜坎十年前就死了。”   他在撒谎。他在撒谎!   萨米深吸一口气,打量着这个阴暗肮脏的房间。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舰队流言编造出来的那个危险人物。上帝原谅我,但只要能从这个人嘴里掏出实话,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的视线回到宋教友身上,尽量挤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笑容肯定不如想像的那么亲切,因为老头子后退了一步。“老人院就是替别人送终的地方,对不对?宋教友?”   “是让人自然走完自己一生的地方。大家给我们捐赠,我们用这些钱帮助来到这里的人。”真是老人院最原始的定义。但在特莱兰这种其糟无比的情况下,这种说法完全正确。宋教友尽力帮助的是贫病交加者中最无助的人。   萨米抬起一只手,“我会向你们教派所管理的每一家老人院捐赠一百年的经费……只要你带我去见比德威尔·杜坎。”   “我……”宋教友又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知怎的,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能做到说话算话。也许,……但就在这时,老头子抬起头来,瞪着萨米,目光中是不顾一切的固执倔强,“办不到。比德威尔·杜坎十年前已经死了。”   萨米走过房间,双手抓住老头子座椅的扶手,脸凑近对方。“你知道跟我在一起的是什么人。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可以把你这个地方拆了,打得粉碎。如果在这里找不到我想找的人,我们会把你的教派的每一所老人院打得粉碎,全世界每一所。你信不信?”   显然,宋教友完全相信。林区治安部能干出什么事来他清楚得很。可一时间,萨米只怕宋教友会置这种威胁于不顾,强硬到底。那样的话,我只能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了。但突然间,老人好像彻底垮了,不出声地抽泣起来。   萨米抽身离开对方的椅子。几秒钟过去了,老人停止哭泣,挣扎着站起身来。他一眼也没看萨米,也没有做任何手势,只拖着脚步,走出房间。   萨米和他的随从紧紧跟上。他们排成一行,走过一段长长的过道。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因为这里的照明设备破旧不堪,一片昏暗,也不是因为片片水渍的天花板、污秽不堪的地板。过道两边,人们坐在沙发上、轮椅中,他们呆呆地坐着,愣愣地望着……虚无。一开始,萨米还以为他们有隐形头戴式显示装置。他们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别处,也许正观看某种互动图像,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嘟味着什么,还有几个不断比划着复杂的手势。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墙壁上那些鬼画桃符是涂在上面的,片片剥落、毫无装饰的涂料,就这些,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而那些干瘪枯萎的人,他们的眼睛是裸眼,没有任何增强手段,眼神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   萨米走在宋教友身后,靠得很近。修士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他的话不是没有意义的咕浓,说的是那个人。“比德威尔。杜坎算不上好人,不是哪个你会喜欢上的人,哪怕才见面都不会喜欢,尤其是才见面的时候。他说他从前很有钱,但他什么都没给我们带来。头三十年,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哩,他工作得比谁都卖力。无论多苦多累……一但他的话可不中听,对谁都没句好话,谁都要笑话。他可以陪着病人度过一生的最后一晚,之后却嘲笑人家。”宋教友想说话,排遣刚才的紧张情绪。过了一会儿,萨米意识到他不是想说服对方,他压根儿没有半点劝说萨米的意思。宋甚至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他仿佛是在替一个他知道命在旦夕的人说几句悼辞,“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跟我们其他人一样,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了。他说起他的对头,说只要他们找到他,肯定会杀了他。我们向他保证,说会把他藏起来,可他却笑话我们。到了最后,他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一肚子恶毒,恶毒得简直没法说。”   宋教友在一扇很大的门前停住脚步。门牌上写着几个大字,饰着花边:通往日光室。   “杜坎每天都要看日落。”可修士并没有开门。他站在那儿,垂着头,但也没怎么挡道门。萨米绕过他,又停住脚步,道:“我刚才提到的捐赠会存进你们教派的户头。”但老人根本没有看他,只朝萨米的外套上阵了一口,转身朝过道走去,一路推开挡道的治安官们。   萨米稍一转身,手搭在房门的机械转锁上。   “先生。”是城市治安部长。这位警察头子走近一步,轻声道:“嗯,我们不愿意再护送您了,先生。护送工作应该由您自己的手下来做。”   嗯?“我同意,部长。可当时你们怎么不让我带上我自己的人?   “那个决定不是我做的。我想,他们觉得治安官更谨慎些。”警察转开视线,“您看,舰队司令,我们也知道,你们青河人要是恨起谁来,会恨上很长很长时间。”   但这种仇恨更多情况下指的是对某个文明的仇恨,而不针对个人。不过萨米还是点了点头。   警察终于直视他的双眼。“是这样,我们跟你们合作了。我们确保了这次搜索的任何消息都不会走漏到你的……目标那里。但我们不能替你们做掉这个人。我们会转过头去,不看你做的事。我们不会阻止你。但我自己不会下这个手。”   “哦。”萨米极力琢磨,在道德的万神殿中,究竟哪个位置适合眼前这个人,“这个嘛,部长,我只要求你们不要干涉我的行动,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警察紧张地猛一点头,退后一步,不再跟随萨米。萨米打开那扇标着“通往日光室”的房门。   里面的空气冷甩腌的,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臭味。不过跟过道中人体的恶臭相比,这里好多了。他仍然在室内,却又不完全算室内。这里原本是一个向外伸出的出口,通向下面的大街。但现在装上了塑料板壁,成了一个有点遮蔽的天井。   如果他也跟过道里那些可怜虫一样了怎么办?在他看来,外面那些人已经病入膏育、无药可救了。同样糟糕的是成了某种疯疯癫癫的实验的牺牲品,思维、意识迸成碎片,再也无法恢复。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样一种收场,可现在……   萨米沿着楼梯走到最下一层。拐角处隐隐约约看得见一线天光。他用手背擦了擦嘴,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   干吧。萨米走向前去,进人一个大房间。房间似乎是停车场的一部分,但用半透明的塑料板壁围成一个有顶盖的封闭空间。这里没有供热装置,一股股冷风从板壁缝隙中钻进来。屋子中间四散着几把椅子,上面是包裹得厚厚实实的人形。这些人并没有特意望着哪个方向,有的只呆呆盯着外面的石墙出神。   所有这些,萨米几乎没有注意。屋子的另一端,一柱阳光从顶盖的一个破洞中斜斜落下,光柱下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萨米缓缓走过房间,目光没有一刻离开金红斜晖下的那个人。那张脸与青河上层家族有血脉上的相似之处,但他不是萨米记忆中的那张脸。这没什么,那个人肯定许久以前便改换了面容。再说,萨米衣服里带着一个DNA检测器,还有一份那个人的真实DNA密码副本。   他裹着一张毯子,头戴一顶厚厚的编织帽。他一动不动,似乎在凝视着什么,凝视着落日。是他。无须有条有理的思考,萨米已经直接得出了结论。一股激动的洪流迸发出来,涌遍全身。也许不能算一个健全完整的人,但这就是他。   萨米拉过一把没人坐的椅子,面对斜阳中的那个人坐下。一百秒过去了。两百秒。最后一缕阳光渐渐消退,那个人的目光变得空空洞洞,脸上毫无表情,但身体却有反应。他的手动了,好像在摸索着什么。这时,他似乎注意到来了客人。萨米侧了侧头,让霞光照在 自己的脸上。对方眼睛里出现了某种表情,迷惑、回忆,从眸子深处浮起。突然间,那个人的双手一哆嗦,从毯子里抽出来,爪子一样的手颤抖着指向萨米的脸。   “是你!”   “是的,先生,是我。”八个世纪的搜索结束了。   那个人不安地在轮椅里扭动着,重新裹好毯子。几秒钟内,他默不作声。最后发出的声音迟迟疑疑。“我早就知道,你……你这样的人会一直找我,一直找下去。我赞助了这个该死的苏培里教派,但我一直知道……这种保护是不够的。”他又在椅子里动了动,眸子里现出一道萨米过去从未见过的闪光,“不用你告诉我,我全都知道。每个家族都投点钱资助这次行动,也许每艘青河飞船上都有一个船员,不断搜查我的下落。”   对于这场最终发现了他的搜捕的规模,他连一点概念都没有。“我们没有恶意,先生。”   那个人嘶哑地大笑一声,没有反驳,但显然完全不相信。“我的运气不好,他们派到特莱兰的人是你。你很机灵,能找到我。他们应该拿你派更大的用场才是,萨米。到现在,至少该提拔你干舰队司令了。分派你当个杀人的小伙计,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又动了动,手向下伸去,像是要搔搔屁股。怎么回事?痔疮?癌症?老天,我敢打赌,他屁股下面坐着一把手枪。这么多年,他一直准备着这一天。时候到了,枪却缠在毯子里一时拔不出来。   萨米急切地倾身向前。那个人在诱他说话。好吧,也许只有这样,他才有说话的机会。“我们终于撞上了大运,先生。我自己撞上了大运。我猜您也许会来这儿,因为开关星。”   毯子里偷偷的摸索停了片刻。一丝冷笑掠过对方的脸。“只有五十光年,萨米。一个天体物理学上的谜,离人类空间最近的谜。可你们这些没种的青河漫游者却从来没去拜访过。神圣的、至高无上的利润啊—你们这些人在乎的只有这个。”他的右手大度地一挥,左手却在毯子里越探越深,“话又说回来,整个人类都这德性。八千年的望远镜观测,两次笨手笨脚的擦肩而过。这个神奇的谜所得到的关注不过如此……我原想,这么近的距离,也许我能组织一次载人飞船探索。也许能在那儿发现什么,获得某种优势。那样的话,等我回来时—”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奇异的闪光。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折磨了他这么多年,已经将他销蚀一空了。萨米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人,他已经彻底疯了。   但是,欠疯子的债依然是债。   萨米靠得更近了一点。“您本来是可以成功的。我知道,就在‘比德威尔·杜坎’的影响力达到鼎盛的时候,一艘星际飞船到过这颗行星。”   “是青河的船。操他妈的青河!我再也不想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了。”他的左手已经不动了,显然找到了他的手枪。   萨米伸出手去,轻轻碰碰盖在对方左臂上的毯子。不是要抓住他的手,只是个暗示,表示自己什么都明白……同时也是一个请求,请求对方多给自己一点时间。“范,现在已经有理由前往开关星了,即使以青河的标准看也大有理由。”   “嗯?”萨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自己的触碰?自己的话?抑或是那个多年来从没有人说过的名字—不管怎样,某种原因使老人暂时停止了动作,听着他的话。   “那是三年前的事。当时我们正在向这里赶,特莱兰人接收到了来自开关星附近的无线电信号。是个节拍式信号,完全丧失了过去科技成果的失落文明能发明的就是这种信号。我们部署了我们自己的天线阵列,也作了详尽分析。那个信号类似摩尔斯电码,但它的节拍与人类的手和反射系统所造成的节拍完全不同。”   老人的嘴张开又合上,很长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可能。”他终于说道,声音很低。   萨米发觉自己露出了微笑,“从您嘴里居然听到这种话,真是太奇怪了。”   长久沉默。那个人的头低了下来,接着他说:“这是头彩啊。我差点中了头彩,只差六十年。而你呢,你追踪找到了我,这下子,大满贯全是你的了。”他的手臂仍然隐在毯子里,但身体已经向前聋拉下来。他被击败了,因为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先生,我们中间有些人—”远远不止有些人—“一直在寻找您。您隐藏得很好,让我们很难找到。另外,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公开搜索,理由和过去一样。但我们从来没有丝毫恶意。我们希望找到您……”   怎么样?补偿你?请求你的原谅?这些话萨米说不出口,再说也不完全是实话。毕竟,原本是这个人的错。“如果您能和我们一同前往开关星,我们将不胜荣幸。”   “我不是青河人。”   萨米始终与飞船保持着紧密联系,随时更新飞船动态。也许现在应该……嗯,值得一试。“我来特莱兰不止一艘船,我有一支舰队。”   对方的下巴收缩了一点。“一支舰队?”多年培养起来的兴趣还在,像条件反射,还没有彻底消失。   “停在近地泊位,眼下,从卢辛达正好能看见。您想看看吗?”   老人只耸了耸肩,但现在,他的两只手都从毯子里抽了出来,放在膝盖上。   “我带您去看看。”塑料板壁上开着一道门,就在几米外。萨米站起身来,缓缓走近,推动轮椅。老人没有反对的表示。  外面冷极了,也许气温在零度以下。前面的屋顶上方还残留着落日的余晖,但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溅在他鞋上的冷冰冰的泥浆才能说明这里白天也曾有过温暖。他推着轮椅一路穿过停车场,来到一处多少可以望西面的地方。老人茫然地四下张望着。不知他多久没到外面来过了。   “你想过没有,萨米,也许会有其他人来参加这个小聚会?”   “您是什么意思,先生?”除了他们俩,停车场里空无一人。   “有些人类殖民地离开关星比我们更近。”   哦,原来是那个小聚会。“是的,我想过,先生。我们不断监听着他们的信息,随时更新情报。”那是一个有三颗J恒星的星系,其中的三颗行星有人类居住,三个美丽的世界,近几个世纪才摆脱蒙昧,重返技术文明时代,“他们现在称自己为‘易莫金人’。我们从来没访问过他们的世界,只推测他们是某种专制文明,具有很高的科技水平,但非常封闭,非常重视心灵力量。”   老人哼哼了一声,“我才不在乎这些杂种重不重视心灵力量呢。那种力量……守灵的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听我的话,萨米,上路的时候带上大炮、火箭和核弹,多带核弹,很多很多。”   “是,先生。”   萨米将老人的轮椅转到停车场边缘。通过他的头戴式显示系统,萨米可以看见他的舰队正在天空中缓缓升起。但光凭肉眼是看不到的,被附近的建筑挡住了。“先生,再过四百秒,你就能看到它们飞过那边的屋顶。”他朝远处指了指。   老人什么都没说,但他还是抬起头来,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空中是穿梭来往的常规飞行器,还有卢辛达太空港起降的星系内往来飞船。已近黄昏,但天色还是很亮。虽然有亮光混淆视线,但单凭肉眼仍然能辨认出好几颗卫星。西面有一点微弱的红光,在萨米的头戴式显示系统里不断闪烁,表明这是一个图标,而非目视可见对象。那就是他特意标注出来的开关星。萨米朝那个方向注视了片刻。即使在夜间卢辛达的天色全黑的情况下,开关星仍然很难识别。但只要有一具小小的望远镜,它看上去很像一颗寻常的G级恒星……目前还很像。不过,再过几年,这颗星星就会完全不可见,除非是通过望远镜阵列观测。等我的舰队抵达时,它进入暗寂状态已经长达两百年了……而且马上就会重放光明。   萨米在轮椅边单膝跪下,丝毫不理会冰冷的泥浆。“先生,我给您讲讲我的飞船吧。”他依次数说着飞船的吨位、设计用途和船主—大部分船主,有些人最好换个时间再提,等老人手边没放着枪的时候再说。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对方的脸。他所说的对方全都懂,这一点很清楚,因为老人不住喃喃咒骂,萨米每说一个名字,他都会换个新的下流话诅咒那个人。只有最后一个名字例外—   “利索勒特?像斯特伦曼人的名字。”   “是的,先生。我的舰队副司令确实是斯特伦曼人。”   “哦。”他点点头,“他们……他们那一家人挺不错。”   萨米暗笑起来。这次任务的空间飞行时间是十年,这段时间足以让这个人的身体复原。可能也足以使他的疯癫劲儿弱下来。萨米拍拍轮椅靠背,就在对方的肩头旁。这一次,我们不会抛弃你。   “我的第一艘飞船过来了,先生。”萨米再次指点着。一秒钟后,一颗明亮的星星从那座建筑屋顶旁冉冉升起,像傍晚一颗耀眼的明星,逐渐融人落日余晖之中。六秒钟过去了,第二艘飞船进入视野。再过六秒,第三艘。又一艘。又一艘。又一艘。停顿半晌,最后出现的是一颗比其他所有星星更加明亮的璀璨明星。他的舰队在近地泊位,距地面四千公里。在这种距离上,它们只是点点星光,像小小的宝石,沿着天空中一条看不见的弧线排列彼此之间拉开半度。跟近地泊位中的星系内货运飞船、本地工厂卫星相比,舰队并不特别壮观……除非你知道这点点星光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终将航行到多么辽远的地方去。萨米听到老人敬畏地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知道。   两个人望着七点星光缓缓滑过天际。萨米打破了寂静。“最后面那艘,最亮的那颗,看见了吗?”缀在绚烂星群下的最辉煌的宝石,“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出色的飞船。我的旗舰,先生……范·纽文号。”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一部一百六十年后第一章     青河舰队第一个抵达开关星。先后次序也许无关紧要。最近五十年的航程中,他们始终注视着易莫金人飞船的羽状尾迹—对方正降速接近同一个目的地:开关星。   双方彼此都很陌生,双方都远离自己的故乡。对青河贸易者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以前相遇陌生人大多不像这次这么不友好,以前的相遇总存在贸易的可能性。而这一次,宝藏是有的,但不属于任何一方。宝藏处于冰冻状态,一动不动,等待着掠夺、探索或开发。至于究竟是哪种方式,取决于下手者的天性。远离亲友,远离社会……也远离一切可能的证人。在这样的局势下,阴谋背叛可能带来丰硕成果。这一点双方都清楚。青河和易莫金人,两支探险队长时间绕着对方打转,探查对方的动机和火力。协议达成了,然后重写,然后再次达成。联合行动、着陆的计划也拟定出来了。但是,贸易者们对易莫金人的意图仍旧几乎完全不了解。所以,当易莫金人的宴会邀请到来时,有些人松了一口气,持欢迎态度;另外一些人则一言不发,暗中咬牙切齿。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把肩膀倚在他肩上,侧过头来。这样一来,她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你怎么看,伊泽尔?吃的还行,许他们没想毒死咱们。”   “没滋没味的。”他低声回答,尽可能不因为跟她的身体接触分心走神。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是在地面出生的,是专家组的一员。和大多数特莱兰人一样,她过于相信别人,这是他们的天性。她很喜欢拿伊泽尔“贸易者的疑心病”开玩笑。   伊泽尔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餐桌。舰队司令帕克带了一百人赴宴,但其中只有几个战斗员。易莫金人的数量和青河人差不多,双方混坐在一起。他和特里克西娅的桌子离司令很远。伊泽尔·文尼是见习贸易员,特里克西娅是语言学专业的博士后。他估计,在这)L就座的易莫金人也和他们一样,职衔很低。青河人只推测易莫金人是专制独裁体制,但伊泽尔没发现一眼就能辨认的衔位标识。对方的陌生人中有的很健谈,他们的尼瑟语很容易理解,跟广播中使用的尼瑟语几乎没什么区别。坐在他左手的那个家伙肤色苍白,块头很大,宴会进行过程中几乎没住过嘴,一直在聊个不停。这位里茨尔·布鲁厄尔好像是战斗程序规划员,但伊泽尔使用这个职务名称时他好像没听明白。他满嘴说的都是双方今后应该如何联手行动。   “那种事从前多了去了,你知道吗?趁他们还不懂技术,或者还没重建技术文明的时候,一家伙弄住。”布鲁厄尔道,他的注意力大多时间从伊泽尔转到了老家伙范·特林尼身上。看来布鲁厄尔认为,外貌较老表示具有某种特别的权威。他没有意识到,如果一个年岁较长的人坐在低职位的年轻人堆里,此人准是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伊泽尔毫不介意对方忽视自己:他可以趁机好好观察,用不着分心应付。倒是范·特林尼看样子因为受重视备感得意。他也是个战斗程序规划员,这下子遇上同行了。无论那个睑色苍白的金发家伙说什么,他都要竭力压过对方一头,这么做的过程中透露了不少机密,让伊泽尔坐立不安。   得为易莫金人说句好话:他们在技术方面还是很能干的。他们拥有可以快速来往于星际的吸附式飞船①,单凭这点,他们的技术水平便已位居人类世界的高端。易莫金人的技术文明显然还处于继续上升的阶段,其信号处理和电脑水平跟青河不相上下—文尼知道,这一点比易莫金人自己的秘密更让帕克司令手下负责安全的人寝食难安。青河过去曾经通过贸易手段享用过上百个文明的黄金时代,如果换一种场合,易莫金人的技术水平会让青河人欣喜若狂:有生意可做了。   能干,而且勤奋。伊泽尔朝宴会席桌上方望去。这个地方真的令人难忘。不是客气话,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一般说来,吸附式飞船上的所谓“居住区”不值一晒。这类飞船必须装备重重防护手段,结构也要相当坚固。尽管飞船速度可以高达光速的几分之一,但一次旅程也要花许多年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船员和旅客多数时候都处于冬眠冷冻状态。这一次,易莫金人不等收拾好居住的地方便解冻了大批人手,不到八天便建成了这个宴会场馆,与此同时还完成了最后阶段的轨道调整。设宴的场馆直径超过两百米,呈半环形。建筑材料是随船搭载的,跨过了足足二十光年的旅程。   场馆内部极尽豪奢。采用的是文明初级阶段的古典主义风格,和人类还没有掌握生命支持系统的早期太阳系的风格有些类似。在织物和陶瓷制品方面,易莫金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但伊泽尔推测他们还不懂生化艺术。帷幕和家具都经过精心设计,巧妙地掩饰了地板的弧度。通风系统无声无息地送来阵阵和风,强度正即装备有磁场吸附式推进器的飞船。所谓吸附磁场,即用一个磁场吸取太空中的微量氢原子,作为动力源送入反应堆,依靠这种推进器推动的飞船无法超越光速。这是一种常见于科幻小说中的亚光速飞船。好能给人一种身处空气清新的广阔空间的感觉。这里没有视窗,连可以在视觉上抵消飞船旋转效应的风景视窗都没有。只要能看见舱壁的地方,都悬挂着极其复杂的手绘艺术品。(油画?)色彩鲜明,即使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也闪闪发亮。他知道,特里克西娅恨不得凑到近处,好好看看这些画。据她说,艺术品最能展示一个种族的核心文化,其效力甚至强于语言。   文尼的视线转到特里克西娅身上,冲她微微一笑。他的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但也许能瞒过旁边的易莫金人。文尼真希望自己有帕克司令那种本事。司令坐在上首桌旁,正跟那个名叫托马斯·劳的易莫金人聊得起劲。瞧两人谈得那么投机,你准会当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呢。只要能学到这种本事,让文尼干什么都肯。文尼向后一靠,侧耳细听周围的谈笑。不是内容,重要的是语气和态度。   不是所有的易莫金人都笑容可掬,谈笑风生。比如离托马斯·劳不远那张桌旁的那个红头发。刚才介绍过她,但文尼没记住名字。除了一条闪亮的银项链,这女人什么饰物都没戴,穿着很素,简直可以说冷峻。身材很苗条,年龄无法判断。红头发可能是专为这个场合做出来的,但惨白的肤色却很难做什么手脚。她有一种异国情调的美,不过举止却很笨拙,嘴部线条也显得过于刚强了些。她的目光扫视着宴会桌,神态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文尼注意到,主人没在她身边安排任何来宾。特里克西娅时常笑话文尼,说单从他脑子里想的那些事儿来看,他完全算得上是个花花公子。但是,这个古怪的女人却绝无可能出现在文尼的脑子里,即使出现,也只能是噩梦,而不是幸福的旖念。   上首宴会桌边,托马斯·劳站起身来。各张桌边的侍者们齐齐后退。仍然坐着的易莫金人全都安静了,绝大多数贸易者们也静了下来,只有几个最忘形的除外。“又到为群星间的友谊祝酒的时候了。”伊泽尔小声嘟浓着。邦索尔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子,她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上首桌上了。但当易莫金人首领开口时,文尼感到她好不容易才压下涌到嘴边的笑声。   “朋友们,我们大家都是远离故乡的人。”他的手臂大幅度一挥,仿佛把宴会厅四壁外的空间一揽在内,“我们都曾经犯过严重的错误。我们也都知道这个星系有多么古怪。”想想看,一颗变化如此剧烈的恒星,每二百五十年中竟然有长达二百一十五年的寂灭期,暗得如此彻底,仿佛把自己关掉了一样,“一千年来,不止一个文明体系的天体物理学家做出过努力,试图说服他们的统治者,派出一支探险队前往那里。”他停顿片刻,然后笑道,“当然,在我们这个时代之前,那儿离我们人类的居住空间太远,探险费用也太过昂贵。可是现在,它却同时成为两支人类探险舰队的目标。”与会双方所有人都露出了笑脸,同时暗自发出共同的感慨:真他妈的倒霉。“出现这种巧合当然是有原因的。多年以前,这种探险还缺乏动力。但今天,我们双方都有了远赴开关星的理由:即我们称之为蜘蛛人的外星种族—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三种非人类智慧生物。”他们居住在这么寒冷的星系中,这样的生命形式不太可能是自然产生的。蜘蛛人肯定是某种来往于遥远星系间的非人类智慧生物的后裔,其远祖必定是掌握了高技术的智慧生物,人类还从未遇到过那样的生物。这可能是青河有史以来所发现的最大的宝藏。另外一点更增添了这份宝藏的可贵:目前的蜘蛛人文明刚刚重新发现无线电,和失落的人类文明体系一样,他们应该不难对付,很容易驾驭。   劳发出一声自责的轻笑,望着帕克司令。“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双方具有多么强的互补性:我们的优势、弱点,我们的错误、见识,合在一起,真是天衣无缝。你们来自更加遥远的远方,但你们已经有了速度极快的飞船;我们的故乡近一些,但花了更长时间建造飞船。在对目标的探测方面,我们双方的分析大都是正确的。”人类观测开关星的历史很长。自从进人太空时代,望远镜阵列便注视着那里。许多个世纪以前,人们便发现,该星系中有一颗大小与地球相近的行星,围绕着开关星旋转。那颗行星上有表明存在生命的生化迹象。假如开关星是一颗正常恒星,那里肯定是个非常宜人的地方。可是由于开关星的剧烈变化,那颗行星大多数时间只是一个冰球。开关星系中再也没有别的行星体,而且,古代夭文学家们早已确认,星系中惟一的行星也没有自己的卫星。没有其他行星,没有气体巨星,没有小行星……连彗星星尘都没有。开关星周围的空间空无一物。考虑到开关星本身灾难性的频繁变化,这倒也不十分奇怪。另外,开关星过去很可能发生过大爆炸—可是,如果有大爆炸,怎么还会有一个孤零零的行星世界?它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这就是那个地方不为人知的大秘密之一。   所有这些,大家都清楚,也做好了准备。帕克司令的舰队充分利用了先期到达的这一段时间,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探测了这个星系,还从行星冰冻的海洋中掘起了几千吨挥发矿。他们甚至在这个星系内部发现了四块巨岩—如果用比较宽泛的定义,别太苛刻的话,似乎也可以称为小行星。四块巨岩都是非常奇特的家伙,最大的一块约两公里长,四块全是不折不扣的大钻石。为了解释其成因,来自特莱兰的科学家们彼此差点动起了拳头。   问题是不能拿钻石当饭吃,至少不能直接吃。如果不能从本地搞到挥发矿和矿石,舰队里的日子将会非常非常不舒适。易莫金人来晚了一步,但这些该死的家伙太走运了:虽然他们的科研可能是作者杜撰的名词。即水凝结成的冰或大气凝结成的气凝冰(可能也是一个杜撰出来的名词)。与普通矿物相比,这类物质受热后会挥发,故称。不如青河,科学方面的专家也少得多,飞船速度慢得多……但他们带的硬件很多,多极了。   易莫金大佬和善地一笑,继续说道:“在整个开关星系中,只有一个地方存在大批挥发矿,那就是蜘蛛人世界。”他来回看看自己的听众,目光停留在来宾们的脸上,“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希望把某些事推迟到蜘蛛人再一次复苏之后再说……但是,不应该过高估计潜伏的价值。另外,我的舰队中装备了起重飞船。雷诺特主任—”对了,红头发就叫这个名字!“--的看法和你们的科学家相同:当地人的科技发展从来没有超出最简单的无线电装置的水平。现在,所有‘蜘蛛人’都进人了地下,处于冷冻冬眠状态,直到开关星重放光明才会复苏。”也就是说,大约一年后。人类尚不清楚开关星一明一灭的原因,但已经观测了它八千年时间。八千年间,其明灭周期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上首桌托马斯·劳身旁坐着的s·J·帕克也在微笑,真诚程度可能和易莫金人首脑不相上下。早在特莱兰时,舰队司令帕克就不大受当地林中贵族们的欢迎,部分原因是他把他们在起飞之前的准备时间压缩到了不能再压缩的地步,当时甚至根本没有证据表明会有第二支舰队。进人降速阶段的时间比预计的耽搁了,帕克几乎烧毁了飞船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这才幸运地抢在易莫金人前头到达。他可以说自己第一个到达,其他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发现了钻石巨岩,掘上来一小批挥发矿。首次着陆之前,他们甚至连外星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那次着陆也没多少大成果:在突出地标附近东捅捅西瞅瞅,在人家垃圾堆里翻腾。垃圾堆里偷来的东西倒真的透露出外星人的不少情况。现在,这些资料就是谈判的筹码。   “现在是携手合作的时候了。”劳接着说,“两天来我们一直在讨论。至于讨论的内容,我不清楚在座各位了解多少。肯定有小道消息,这是免不了的。商讨的细节嘛,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但我可以告诉大家一点:帕克司令、你们的贸易委员会和我本人一致认为,目前正是我们双方团结起来的最佳时机。我们正在计划进行一次相当大规模的联合着陆,主要目的是提取至少一百万吨水和相同数量的金属矿石。我们手里有重型起重飞船,达成目的应该不会很困难。其次,我们要留下一批隐蔽式传感器,并进行一次规模不大的文化采样。行动中取得的成果和资源将在我们两支探险舰队之间平分。在太空中,我们两支队伍将利用这里的巨岩建立屏障,保护我们的驻地。我们这一方希望把驻地设在离蜘蛛人几光秒的距离上。”劳看了帕克司令一眼。这么说,这个问题仍在讨论中,还没有达成一致。   劳举起酒杯,“为了双方过去种种错误的终结,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为了双方将来的进一步团结协作—干杯。”   “喂,亲爱的,有‘贸易者的疑心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呀。是不是?为了这个,你不是还把我骂得体无完肤吗?”   特里克西娅勉强笑了笑,但没有马上回答。从易莫金人宴会回来的一路上,她异乎寻常地安静。回到贸易者营帐后,两人来到她的宿舍。通常情况下,她在这儿说话最放得开,最兴高采烈。毕竟这才是她的天性。“他们的营帐弄得倒是不错。”她终于开口道。   “比我们的强多了。”伊泽尔拍拍塑料隔断墙,“光靠随船搭载的部件现搭现建,搞成那样,真了不起。”青河营帐比一个分成无数隔间的巨型气泡强不到哪儿去。健身房和会议室的面积还行,但说不上漂亮优雅。漂亮优雅青河人也懂,但他们只有在取得本地材料以后才会考虑这个方面。特里克西娅只有两个连通的房间,加在一起仅仅一百立方米多一点。四壁本来什么装饰都没有,但特里克西娅在这儿的互动图像上下了不少功夫。图像中有她的父母、姐妹,一幅特莱兰某个大森林的全景画。她的桌面上有很大一部分是历史方面的平面图像,内容是太空时代之前的古老地球。有第一个伦敦的图像、第一个柏林的图像,有马、飞机、人物。说实话,这些图像并不美,远远比不上地球之后的各个世界。后者才真的是千变万化,炫人眼目。当然,对古老地球的要求不能太高。那时的人类还处于黎明时代,每一项发明都是第一次。当时没有什么辉煌的过去和可以借鉴的记忆。伊泽尔自己的专业对象也是那个时代。当初他选择这个研究方向时,父母震惊之极,朋友困惑不已。可特里克西娅理解他。对她来说,对黎明时代的研究也许只是爱好,但她喜欢谈起那个一切都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古老时代。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了。   “哎,特里克西娅,那儿有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易莫金人的房间不错,这总没什么可疑的吧。大半个晚上,你都是平常那个没主意的小傻瓜,”这样嘲笑她,她居然役上钩,没反驳—“可到后来,出了什么事,你马上变了个人似的。你发现什么了?”她坐在墙边的沙发里,他双手一撑天花板,缓缓飘落到她身边。   “是……是几件很小的事,可—”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你知道,我在分辨语言方面很有一套。”飞快地笑了笑,“他们尼瑟语的口音和你们青河的广播非常接近,易莫金人显然是借助青河广播网才发展起来的。”   “那是当然,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一切都对得上。他们是个年轻的文明,从前彻底垮了,不久以前才重新爬起来。”我怎么老是替他们辩护?易莫金人的建议很合理,甚至可以说慷慨大方。暗示地球文明多次毁灭又多次重建。第一个伦敦,指地球文明第一次毁灭之前的那个伦敦。处于失重状态。遇上这种情况,任何称职的贸易者都会有点起疑心。但特里克西娅担心的显然是别的事。   “不错,但双方使用同一种语言,这种情况下,许多事很难掩饰。易莫金人语言的所有格中有一种变化,我听见好几次了,而且不是从前传下来的过时用法。伊泽尔,易莫金人习惯于把人看作一种可以拥有的东西。”   “你是说奴隶?他们是高度发达的文明,特里克西娅,科技水平很高的人成不了合格的奴隶,因为他们绝不可能甘为奴隶,全身心合作。有了这一点,奴隶制是行不通的。”   她突然摸紧他的手。不是气恼,不是闹着玩,而是紧张。他以前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是的,是的。但我们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怪招,只知道他们喜欢玩硬的。整晚上我都有听坐你旁边那个金红头发叽哩呱啦,还有坐在我右边的那两个。他们说‘贸易’这个词时别扭极了。跟蜘蛛人的关系,他们能想像出来的只有一种:剥削压榨。”   “唔。”这就是特里克西娅。有些事他自己不经意间就忽略过去了,她却能从中得出许多发现。有些发现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有时,她的解释仿佛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绝不会猜到的内情。“……我拿不准,特里克西娅。你知道,有时候,当客户,嗯,听不到时,我们青河人说话也挺傲慢的。”   特里克西娅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开了一会儿,望着周围图像中一套古怪有趣的房子,那是她在特莱兰的家。“青河的傲慢把我的那个世界搅了个天翻地覆,伊泽尔。你们的帕克司令把特莱兰的教育系统轰开了一个大洞,打开了林区贵族的学校……在你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我们并没有强迫任何人……”“我知道。你们没有强迫别人做什么。林区贵族渴望参加这次行动,你们提出的准人费就是要他们提供某些产品。”她的笑容很奇特,“我不是在抱怨,伊泽尔。没有青河的傲慢,我永远不可能进人林区贵族院校的人学选拔程序。我一辈子也别想拿到博士学位,也就不可能到这儿来。你们青河人确实横得很,但你们同时也是我的世界遇上的最大的幸事之一。”   青河在特莱兰停留的最后一年里,伊泽尔一直在冬眠,不大清楚客户的详细情况。今晚之前,特里克西娅也没怎么谈起这些事。嗯,他的计划是一兆秒①求婚一次,除此之外,他还没有向她作出别的承诺,但……他张开嘴,正准备说—   “等等,先别说话!我还没讲完呢。我之所以这会儿说起这些,是为了告诉你:傲慢分许多种,其中的区别我看得出来。从宴会上那些人说的话来看,他们更像残暴的专制君主,而不像从事贸易的商人。”   “你留意过那些侍者吗?他们像饱受践踏的奴隶吗?”   “……不像……更像雇员。我知道侍者的事讲不通,但我们并没有见过对方舰队中所有易莫金人。但是,不知出于自信还是失误,托马斯·劳把奴隶的痛苦统统张贴出来了,就在四面的墙壁上。”她不耐烦地瞪着他探询的脸,“该死的,那些画!   离开宴会大厅时,特里克西娅漫步绕了一圈,依次欣赏墙上的画。全是美丽的风景画,有的是地面景物,有的是很大的居民聚居处。在明暗和几何排列方面,这些画都是超现实风格,但在对象描绘上,每一幅画都无比精确,一草一叶,精细人微。“正常、幸福的人绝不会画出那样的画。”   伊泽尔耸耸肩。“照我看,那些画都是同一个人的作品。画得非常不错。我敢打赌,是古典画作的复制品,就像邓②画的堪培拉。”   邓是个疯狂、压抑的人,膝下无子,了无生趣。这些都充分反映在他的画作中,“伟大的艺术家很多都疯疯癫癫,生活不幸。”   【①一兆秒约等于两星期。】   【②作者杜撰的大画家城堡。】   “你说话真像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他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握住她的手。“特里克西娅,我不是想和你争执。这次宴会之前,不相信他们的人是我。”   “现在仍然不相信,是吗?”问话很急切,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是的。”但没有特里克西娅那么重的疑心,怀疑的原因也不一样,“重型起重飞船是他们的,易莫金人却愿意和我们平分运上来的东西,这未免太大方了些。”这个协定肯定是艰苦谈判得来的。从理论上说,青河舰队中随行科学家的价值完全顶得上几艘起重飞船,但这种等量性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很难以这个作为谈判筹码,“我正在琢磨你看到、我却没发现的那些事……好吧,就算他们真的像你想像的那么危险,帕克司令和委员会肯定也能看出来。你说呢?”   “不管以前如何,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看看你那些舰队指挥官从交通艇上下来的样子吧。我有一种感觉,大家现在都觉得易莫金人挺不错的。”   “他们高兴,是因为我们的买卖成交了。贸易委员会的人现在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以查问出来,伊泽尔。如果他们被宴会骗了,你可以要求他们顶住。我知道,我知道,你只是个见习生。青河有自己的规矩,有自己的惯例,等等等等。但是,这个探险队是你们家族的!   伊泽尔向前倾过身体,“只是部分拥有。”这可以说是特里克西娅第一次想用这个事实达到什么目的。到现在为止,两人一直害怕承认他们的地位差别,至少伊泽尔是这样。两个人心中都深藏着一种恐J嗅,担心对方利用这种差别。伊泽尔·文尼的父母和两个姑妈拥有这支探险队的三分之一:两艘吸附式动力飞船、三艘登陆舰。文尼.23家族共有三十艘船,分别投人十来个项目。在特莱兰舰队的投资并不很重要,家族代表只有他一个人,只对几个家族成员有利。在舰队锻炼一到三个世纪之后,他就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家族。到那时,伊泽尔·文尼的年龄会比开始时大十到十五岁①。他盼着与家人聚首,让父母看看,他们的小男孩干得不坏。但在这次行动中,他太年轻,不可能施加什么影响。“特里克西娅,所有权和管理权是两回事,对我来说更是这样。如果参加这次探险的是我父母,对,他们会很有影响。但即使是他们,年轻时也不可能指手划脚。我是个船主不假,但我更是个见习生。”说起来不大光彩,但事实就是这样。在合乎规范的青河行动中,裙带关系没什么用处,有时甚至会起反作用。   特里克西娅很长时间没说话,眼睛探询地注视着伊泽尔的脸。以后会发生什么?文尼记得很清楚,菲利帕姑妈曾严辞警告过他,要他小心那些跟有钱人家的年轻小伙子拉关系的女人,那种女人会先引诱他们,下一步就想操纵他们,甚至操纵家族的正常业务往来—后者就更严重了。伊泽尔现在十九岁,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二十五岁。也许她觉得自己可以指使他。啊,特里克西娅,千万别。   她终于笑了,比平常浅些,温和些。“好吧,伊泽尔。应该怎样就怎样吧。但帮个忙好吗?想想我说的话。”她侧转身,抬起手,触到了他的脸,轻轻抚摸着。她试探着吻了吻他,很轻很轻。   【①将文尼冬眠的时间算上是两三个世纪,未冬眠的活动期却只有十到十五年。】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章     捣蛋小鬼埋伏在伊泽尔宿舍外,正等着他哩。   “哎,伊泽尔,昨晚我看你来着。”这句话差点让他停下了脚步。她说的是宴会。对了,贸易委员会把宴会的情况实时传送回了舰队。   “知道,奇维。你在传送图像上看到了我,现在又见到了我本人。”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小鬼在身后跟得实在太紧,不知怎么一下子,她也进来了,“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在按自己的心意曲解别人的问题方面,捣蛋小鬼是个天才。“我们正好轮到值同一个勤杂班,两千秒后开始。我刚才想,咱们可以一块儿下楼到菌囊去,交换交换小道消息什么的。”   文尼飘进里间,这回总算成功地把她关在门外。他换上工作服。出门时一看,不用猜都想得到,捣蛋小鬼仍旧守在外头。   他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小道消息。”至于特里克西娅跟我说的事,我要告诉你才真是活见鬼呢。   奇维得意洋洋地笑了。“这个嘛,我有。来。”她打开通向外面的宿舍门,零重力下姿态优美地向他一躬,飘身进入外面的走廊,“宴会上的事,我想跟你对对笔记。但说实在的,我敢打赌,我看到的准比你多。委员会传回来的视像数据分三个视角,其中一个在大门边上,比你的视角强多了。”   她蹦蹦跳跳,在零重力环境中一弹一弹地,和他一起穿过走廊,一路上解释她对那些视像数据作了多少次分析,从那以后又跟多少人交换过小道消息。   文尼第一次遇见奇维·林·利索勒特是在航程开始之前。那时她还是个八岁大的万人嫌,不知什么缘故,她选中了文尼作为她注意力的靶子。只要一吃完饭,或是训练课下课,她就会紧追着他不放,时不时在他肩膀上狠揍一拳。他越生气,她好像越高兴。要是他还手的话,一拳就能砸她个满脸花。可你总不能打一个八岁大的小孩子吧。她比规定的船员年龄底线还小足足九岁。航程之前,或之后—这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而不是身为船员的一分子,尤其是这样一支前往荒凉地域的探险商队的船员。问题是奇维的母亲拥有这支探险队的五分之一……利索勒特·17家族是地地道道的女性主导模式,历来以女性为一家之长。这个家族源自远在青河活动空间另一端的斯特伦曼,无论长相和习俗都大异于常人。这家人准打破了许多条条框框,但不管怎样,小奇维最终成了探险队的一员。航行过程中,除了值警戒班的船员,她醒着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长。她的很大一部分童年时光就这样在群星间流逝了,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人,常常甚至不是她的父母。文尼虽然很烦她,但只要一想到这些,气就消了。可怜的小姑娘—现在已经不那么小了。奇维应该十四岁了。过去用拳头攻击他,现在大多改成了口头攻击。考虑到斯特伦曼人在高重力环境下进化出的结实身板,这是件值得欢迎的大好事。   两人沿着营帐主通道向下走。晦,雷吉,近来怎么样?”奇维不住向过往的每一个人笑嘻嘻挥手打招呼。易莫金人到达之前几千秒,帕克司令解冻了将近半数船员,人手足够操纵所有交通工具和武器系统,此外还有一批后备,可以随时替补。在他父母的营帐,一千五百人算不了多少,可在这儿简直是一大群。虽说其中许多人上船值班,不在营帐,这儿还是挤得受不了。有了这么多人,不断为这批那批人充气造出新隔间,你才会明白什么叫临时宿舍。所谓主通道,现在只是四个巨型气泡相交的地方。四五个人同时侧身挤过的时候,气泡表面就会震起一阵阵涟漪。   “反正我信不过易莫金人,伊泽尔。嘴上说得好听,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割开咱们的喉管。”   文尼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么重的心事,你怎么还笑得这么欢?   他们飘过气泡织物上的一个透明处—不是墙纸①,是真正的窗户,看得见外面营帐的支撑锚地。这个锚地比大型盆栽②大不了多少,却可以支持大片空间,养活大批人口,说不定比易莫金人那个贫瘩的场地所能供应的全部空间和人口多得多。奇维转头望着窗外,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活着的动植物才能让她这样。她父亲是舰队的生命支持主管,而且是一位杰出的盆栽艺术家,在青河空间内大名鼎鼎。   【①指某种图像,类似于我们现在电脑windows系统里的墙纸。】   【②详情见后文】   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好像又回到现在。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用目空一切的口气道:“为什么笑?因为咱们是青河人呀,这一点你可别忘了。攒了几千年的手段,还怕那些新来的青皮小子?去他的易莫金人吧!他们有今天,靠的还不是咱们广播网上公开发送的那些信息。没有青河网,他们现在还不知在哪个奋晃里蹲着呢。”   通道变窄了,一拐弯,收缩成一个向下的尖顶。其他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和头顶,被膨胀的墙壁织料一隔,模模糊糊听不清了。这里是营帐最内层的气囊。除了航行系统和动力反应堆,这是惟一一个不可或缺的系统:菌囊心   在这儿值班,干的都是勤杂活儿,低级琐碎到极点:清理水塘下面的细菌滤器。下到这里,植物的味儿可就没那么好闻了。事实上,让人恶心得想吐的腐臭正说明这里情况良好,应该生长的二东西正在茁壮成长。其实大多数工作都可以由机器完成,但有刚也需要视情况作出判断,即使最好的自动化机器也做不到这一点。本来可以安上遥控,但从来没人费过这份神。从某种角度来说,在这儿值勤责任重大。只要笨手笨脚弄出一个错误,某个细菌链俊可能进人生物链上层培养箱的薄膜。于是,给人吃的东西味道侈呕吐物,通风系统传出阵阵恶臭。但话又说回来,在这)L即使犯下弥天大错也多半不会弄死谁—飞船里保存着同样一份细菌样本,分门别类,不相混淆。   所以,这是一个学习场所。作为学习场所,即使在最挑剔苛刻的老师看来,这里也算得上十全十美:容易出错;能把人累得腰酸背痛;一旦出事,后果又非常严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可能轻松过关。   奇维却主动报名,在这里干额外勤务。她自称喜欢这个地方。“我爸爸说,你得先从最小的生物人手,往后才能应付大家伙。”只要跟细菌有关,她是本会走路的百科全书,什么都懂:错综复杂的新陈代谢路径呀,不同菌种组合会泛出什么味儿呀(都跟阴沟的气味差不多),哪些细菌链会因为人类的接触发生坏死(谢天谢地,不用闻这些东西的气味了),它们有什么特性……等等。   值班的头一千秒内伊泽尔便差点犯了两个错误。当然,他及时纠正了,但奇维已经发现了。平常她肯定会揪住这些纸漏不放,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但今天,奇维的心思全放在跟易莫金人商定的安排上。“你知道咱们为什么没带重型起重飞船吗?”   他们的两艘最大的登陆舰可以将上千吨矿物从星球表面运至轨道。只要时间充裕,青河人可以从容不迫地获取所需的全部挥发矿和矿石。当然,易莫金人到达之后,他们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了。伊泽尔耸耸肩,眼睛盯着自己正在汲取的样本。“那些流言我早就听过了。”   “哈,用不着听流言,做做算术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舰队司令帕克早就猜到咱们会有同伴,所以只带了最少数量的登陆舰和营帐设备,却带了许多许多大炮和核弹。”   “也许吧。”一定的。   “麻烦的是,那些混蛋易莫金人离开关星太近,他们带的家伙比咱们多得多,而且跟咱们撵了个脚跟脚。”   伊泽尔没搭腔,但他开不开口对奇维一点影响都没有。   “还有,我一直很留心小道消息。咱们一定得非常、非常小心才行。”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叽哩呱啦说起战术呀、对易莫金人武器系统的推测呀,等等。奇维的母亲是舰队副司令,同时也是一位战斗员。一个斯特伦曼战斗员,想想看!航行过程中,小捣蛋鬼的时间大都花在数学、弹道学和工程学上。对菌囊和盆栽的兴趣得自她的父亲。她可以忽而是嗜血的战斗员,忽而是狡滑的贸易员,接下来又变成盆栽艺术家—几秒钟之内摇身一变,连接三种身份。她父母这两口子是怎么结的婚?弄出了一个多么孤独、多么乱七八糟的女儿啊。“所以,正大光明交手,我们完全可以打败易莫金人。”奇维道,“这一点,对方心里明镜似的,所以他们才这么客气。咱们应当这么办:陪他们玩下去,反正我们需要他们的重型起重飞船。到最后,如果老老实实遵守协定,他们会发一笔财,不过咱们会发一笔大得多的大财。那帮蠢材,连把空气卖给没有支撑锚地的营帐都不会。如果不出太大意外,我们可以顺顺当当完成这次行动,而且自始至终掌握主动权。”   伊泽尔完成了一项排序,又开始汲取另一个样本。“好啊。”他说,“但特里克西娅觉得,易莫金人根本没把这次行动看成一次互没有支撑描地产出空气,营帐里当然也不会有空气。在这种情况下,向营帐里随时可能窒息而死的人出售空气应该是最容易的买卖了。奇维以此嘲笑易莫金人其蠢无比,连最容易的事都不会。惠的贸易。”   “哦。”有关文尼的任何事奇维都要拿来开玩笑,除了特里克西娅。有意思。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好像只当特里克西娅这个人完全不存在。奇维不作声了—很不像她平素的为人,但只沉默了一秒钟,“我想,你朋友是对的。哎,文尼,本来不该跟你说的:贸易委员会里意见分歧相当大。”肯定是瞎编出来的,除非是她的亲娘说漏了嘴,“我估计是这样:委员会里有些白痴觉得这只是一次纯粹的商业谈判,双方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合作,具体谈判过程中各自尽最大努力为己方争取更多好处—跟往常一样,我们这方谈判手段更高明。他们没意识到,如果咱们被杀得干干净净,对方哪怕在谈判桌上输得精光也没关系。咱们一定得准备来硬的,准备反偷袭。”   除了杀气腾腾之外,奇维的意思跟特里克西娅其实完全一样。“妈妈没直说,但好像委员会里两种意见顶牛了,定不下来。”她偷偷望着他,小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儿假装耍阴谋时才会这么看人,“你也是个船主,伊泽尔,你可以去说—一”   “奇维!”   “好好好,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她让他清静了大约一百秒,接着便说起自己另外的计划:怎么从易莫金人身上赚点利润,“如果能顺利度过接下来的几兆秒的话。”如果没有蜘蛛人世界和开关星,易莫金人肯定算得上青河空间这一端的世纪大发现。   从舰队行动来看,易莫金人显然在自动化设备和计划系统方面别具只眼,有些不为人知的窍门。但是,他们的飞船速度还不到青河飞船的一半,其生物科技也同样低劣。奇维有上百种方案,可以从这些差别中牟取利润。伊泽尔由着她说个不住,几乎没怎么听。换个时间,也许他会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其他一切都不操心。但值这一轮班①的时候不可能这样。两个世纪的规划,几千秒后便要见出分晓,成败全看这几千秒的了。他头一次琢磨起舰队的指挥和管理问题来。特里克西娅是个外来者,但才华横溢,又能提供一种全新的视角,大不同于终生从事商贸的贸易者。捣蛋小鬼虽然很机灵,但她的看法一般来说没什么价值。不过这一次嘛……也许这些话是“妈妈”让她说的。凯拉·彭·利索勒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青河空间内已经远到了极点,不可能更远了。和许多异乡人一样,她考虑问题的方式不同于一般人。也许她真的认为,一个十几岁的见习生有可能对重大决定产生影响,仅仅因为他来自一个船主家族。真要命……   值班时间渐渐过去,没想出什么新点子。再过一千五百秒,菌囊的这一班勤务就结束了。如果不吃午饭,他也许还有时间换身衣服……有时间要求面见帕克司令。舰队一路航行,迄今为止,这期间他共有两年时间处于非冬眠状态。这两年中,他从来没有利用过家族的影响力。我又能做什么?真能打破委员会里的僵持局面么?剩下的当班时间中,他一直犹豫不决。甚至在菌囊里接通舰队通讯网,联系司令的约见秘书时,他仍然迟迟疑疑。   奇维的笑容和平常一样目空一切。“直截了当告诉他们,文尼。这一次得看我们战斗员的。”   他挥挥手,让她闭嘴,接着才注意到自己的呼叫没接通。占线?一时间,伊泽尔只觉得一阵宽慰,然后才发现没接通的原因是有一个呼叫先打进来……来自帕克司令的办公室。"5:20:00前往舰队司令的规划室……”不是有个说法,说得偿所愿会遭恶报吗?书中的“值班”有两种含义:从冬眠状态中解冻出来,执行各种勤务,这时的“值班”或“当班”、“轮班”与“冬眠”相对;或者本来就处于非冬眠的正常状态,被分派执行某项例行任务,如勤杂、警戒等。这时的“值班”便与“休息”相对。读者应根据上下文分辫其含意。遭什么恶报来着?伊泽尔·文尼爬上营帐的交通艇气密门,脑子里一团粗糊。奇维·林·利索勒特连影子都不见了。真是个机灵丫头。   他晋见的可不是哪个下级军官。伊泽尔来到位于范·纽文号的舰队司令规划室,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舰队司令本人,…和探险队贸易委员会成员。这些人的表情看上去都不大高兴。手扶支撑柱立正敬礼之前,文尼飞快地瞥了一眼,从眼角迅速数了数人头。没错,人都到齐了,围坐在会议桌旁,目光一点也不友好。   帕克朝倚柱敬礼的伊泽尔生硬地一摆手,“稍息,见习生。”三百年前,伊泽尔五岁时,帕克司令拜访过文尼家族在堪培拉空间的营帐。当时他还不是飞船高级指挥官,但伊泽尔的父母仍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不过伊泽尔只记得那些来自帕克兰的礼物,还有就是送他礼物的那个人待他很友好。   第二次见面时,文尼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即将成为一名飞船见习生,而帕克正在装备一支舰队,准备前往特莱兰。变化真大啊。自那以后,两人一共说了大约一百个词,都是在探险队的正式场合下。这种默默无闻很对伊泽尔的胃口。眼下,只要能重新回到那种状态,要他做什么他都乐意。   帕克司令的模样仿佛刚刚吞下了一口什么酸东西似的。他来回扫视着贸易委员会的各位委员。文尼不禁暗自猜测惹司令发火的人是谁。“小文一一见习生文尼,我们这里出现了一种……唔……不同寻常的局面。你也知道,自从易莫金人到达之后,局势变得很微妙。”司令看样子没打算让他回答,伊泽尔的一声“是,长官”没等出口便胎死腹中,“现在,我们有几种可行方案。”又朝委员们扫了一眼。处于失重状态。伊泽尔明白了,奇维·利索勒特扯的那一大堆并不完全是胡说八道。在战术问题上,舰队司令具有完全的决定权,即使在战略问题上,他也有一票否决权。但如果连探险的目标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便只好听舰队贸易委员会安排了。而且,委员会的这次决策会议肯定又出了乱子。不可能是不同意见的两方票数上相等。在这种情况下,舰队司令有决定权。不,这一次一定是实质上的僵局,也就是说,决策层的大多数人与司令的看法不一致。像这类情况,学院老师们倒是唠叨过不少。但真要出了这种事,也许一个年少无知的船主真能在决策过程中起点作用:充当替罪羊的作用。   “第一种方案,”对文尼脑子里这些胡思乱想毫不知情的帕克继续说道,“我们按照易莫金人提出的建议,陪他们玩下去。联合行动。在预定的地面行动中使用的所有交通工具由双方共同控制。”   伊泽尔琢磨着委员们的表情。凯拉·彭·利索勒特坐在舰队司令身旁。她穿着自己家族最喜爱的军装,军装的颜色就叫“利索勒特绿”。这女人是个小个子,跟奇维差不多高,五官很柔和,神情专注,但神态举止却给人一种身体上的剿悍之感。青河人在身体方面差异很大,但即使以青河的标准,斯特伦曼人的体力也是极其突出的。有些贸易者以不动声色自豪,但凯拉·彭·利索勒特不是这种人。凯拉·利索勒特恨透了帕克所说的“第一种方案”,敌视程度与奇维讲的完全一样。   伊泽尔的目光落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上。萨姆·多特兰。决策委员会是由精英组成的。这里有一些船主,但大多数是职业规划者,一路靠能力爬上高位。到了这个位置,最后他们大有机会也成为船主。也有少数很老的老人。这些老头子大多是顶尖专家,他们热爱、看重的是管理,而不是以任何形式拥有自己的飞船。萨姆·多特兰就是这种人。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替文尼家族工作过。伊泽尔猜测他也反对帕克的“第一种方案”。   “第二种方案:分头行事,独立结构。双方各自控制各自的登陆舰,随舰乘员也不搞联合编队。只要条件允许,我们就以最快速度单方面联系蜘蛛人。”—让贸易之神决定谁是赢家,谁技不如人。一旦蜘蛛人加入进来,游戏有了第三方,简单的背后捅刀子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几年之后,青河与易莫金人的关系也会渐渐演变为一种相对正常的竞争关系。当然,抛下他们,单方面跟蜘蛛人接触,这一行为本身也许会被易莫金人视为背叛。那又如何?文尼觉得,至少半数委员支持这种办法—但萨姆·多特兰反对。老头子朝文尼微微一摇头,明确无误地传达出这一信息。   “第三种方案:我们打点行装,收拾营帐,回特莱兰去。”   文尼的震惊之情肯定太明显了,萨姆·多特兰解释道:“小文,舰队司令的意思是,对方的数量比我们多,可能火力也比我们强。在座的没有一个完全相信易莫金人,一旦他们翻脸,我们又无处求援,那时可就太危险—”   凯拉·彭·利索勒特一拍桌子,“我反对!召开这次会议本身就是荒唐,现在大家都看出来了,萨姆·多特兰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的观点强加于人,这就更荒唐了。”这样看来,奇维受母亲指使向他说那些话的理论站不住脚。   “你们两个,安静!”帕克司令顿了顿,怒视着委员们,片刻后才重新开口,“第四种方案:我们先发制人,对易莫金舰队发动进攻,把开关星系夺到自己手中。”   “企图把开关星系夺到自己手中,只是企图,完全不可行。”多特兰纠正道。“我反对!”又是凯拉·彭·利索勒特。她一挥手,调出互动图像,“先发制人才是惟一可行之道。”   利索勒特调出的图像不是星图或从望远镜中观察到的蜘蛛人世界,也不是让规划者们穷尽心力的矿物表、时间表。都不是。这些图像有点像星际航行图,显示出两支舰队的方位和速度,分别以对方、蜘蛛人世界和开关星为参照物。图像还以这些参照物为坐标体系,以轨迹的形式标示出了双方今后的位置。图像同时标明了钻石巨岩,还有其他标志、战术符号,表明千兆吨位、炸弹当量和电子反制手段。   伊泽尔盯着这些图像,竭力回忆军事科学课上学过的内容。关于帕克司令秘藏货物的传言说得没错。这支青河探险舰队武装到了牙齿,比平常贸易舰队更长、更利的撩牙。易莫金人到达之前,青河战斗员获得了一定的准备时间。很明显,他们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即使开关星系荒凉得让人难以置信,没有什么可以隐蔽伏击部队和预备队的地方,他们也还是可以好好打一场。   再看易莫金舰队的图像:围绕着它的战术符号密密麻麻,但都是推测,没有明确情报。他们的自动化系统很怪,可能优于青河装备。易莫金舰队的运载总量是青河的两倍,只能作出这样的估计:他们的武器也是青河的两倍。   伊泽尔的注意力又回到会议桌上。除凯拉·利索勒特之外,还有谁赞成偷袭?少年时代,伊泽尔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战略学,他受到的教育一直反对以背叛欺诈取胜。所有老师都一致指出,这种做法既邪恶,又无理智,任何体面的青河人都不应该、也不需要采取这种行动。亲眼目睹一个贸易委员会考虑谋杀,这一幕肯定会……在他脑子里盘桓很长时间。   奇怪的沉默。他们在等着他说点什么吗?过了很久,帕克司令终于道:“见习生文尼,你可能也猜到了,我们这儿陷入了僵局。你没有投票权,没有经验,对局势也没有详尽深人的了解。我无意冒犯,但我不得不说,让你参加会议,这件事本身就让我很难堪。但探险队的两艘船是你的,你是普通船员中惟一一个船主。如果你能对我们的几种方案提供意见,我们……乐意……听一听。”   也许见习生伊泽尔·文尼只是个小角色,但现在他成了众人 瞩目的中心。他能说什么?上百万个问题在他脑海里打转。在学校里大家练习过如何当机立断作出决定,但哪怕学校里给出的背景材料也比现在多。不用说,这儿的人也没兴趣听他作什么分析。这个想法猛地扎了他一下,差不多把他从麻痹状态中惊醒过来了。“舰队司令,四、四种方案?还有没有其他比、比较次要的方案没告诉我?”   “我或委员们支持的只有这四种方案。”   “嗯,您跟易莫金人谈得最多,比其他人都多。您对他们的领导人有什么看法?就是那个托马斯·劳。”这个问题他和特里克西娅盘算过很久,但伊泽尔从没想到自己会向舰队司令当面提出来。   帕克的嘴唇绷紧了。一时间,伊泽尔觉得他马上就要大发雷霆。可他随即点了点头,“这个人很聪明。但和青河的舰队司令官相比,技术背景好像弱一些。他在战略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当然,他们的战略学可能与我们的不太一样,…下面所说的就完全是猜测和直觉了,但我想,大多数委员也同意这种判断:我绝不相信和托马斯·劳达成的任何商业协定。我认为,只要能带来一丁点好处,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撕毁协定。他是个第一流的骗子,尽可以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但是,这个人对回头生意的重视程度是不折不扣的零。”一个青河人对任何活物所能作出的最强烈抨击莫过于此了。伊泽尔顿时意识到,帕克司令一定是偷袭的支持者。他望望萨姆·多特兰,又望望帕克。他最信任的两个人各执己见,看法截然相反。天哪,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吗?我只是个见习生啊!  伊泽尔竭力抑制内心的哀鸣。他犹豫半晌,集中精力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接着,“长官,根据您的分析,我反对第一种方案,即联合行动方案。但……我同样反对偷袭,因为这种事—”   “明智的决定,我的孩子。”萨姆·多特兰插嘴道。   “-—我们青河人几乎从来没做过,全无经验,不管我们进行过多少理论方面的研究。”   剩下的只有两种方案:收拾行装,溜之大吉;或者留下来,把与易莫金人的合作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一有机会就抢先接触蜘蛛人。即使有天大的理由,撤回去也意味着彻底失败。考虑到他们的能源状况,后撤还将极其缓慢。   就在一百万公里之外,就是人类这部分活动空间的最大秘密,同时还可能是最大宝藏。他们跨越了五十光年的长途,现在目标已经伸手可及了。巨大的风险意味着巨大的收获。“长官,现在后撤,放弃的实在太多了。不过,在相对安全以前,我们全体都应该担负起战斗员的职责。”青河也有自己的武士传统,范·纽文就曾经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我、我建议舰队留下来。”   沉默。伊泽尔觉得大多数人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表情。舰队副司令仍旧板着脸,神色冷峻。但萨姆·多特兰却不像她那样一声不吭。“孩子,我恳求你,重新考虑你的决定。你的家族也承担着风险,舰队里有你家的两艘船。和损失一切相比,后撤没什么丢脸的。这是明智的决策。易莫金人太危险了,和他们—”   帕克从桌边的座椅中飘了起来,有力的手向前伸去,轻轻落在萨姆·多特兰肩上。帕克的声音很温和,“我很抱歉,萨姆。你已经尽力了,你甚至让我们听取一个低职衔船主的意见。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大家必须达成一致,作出决定。”   多特兰的脸皱缩起来。是沮丧还是恐惧?他集中全力拼命思考,连头都轻轻哆嗦起来。须臾,带着嘶哑的哨音,他吐出一口气,突然间显得老态龙钟、精疲力竭。“是啊,舰队司令。”   帕克重新轻轻落座,毫无表情地看了伊泽尔一眼。“谢谢你的意见,见习生文尼。这次会议的情况希望你不要外传。”   “是,长官。”伊泽尔倚柱敬礼。   “去吧。”   身后的门打开了,伊泽尔在支撑柱上一推,飘出门外。没等他出去,帕克司令已经对委员会道:“凯拉,安排在所有中小型舰艇上安装武器系统。也许我们能暗示暗示易莫金人,我方参加联合行动的所有交通工具都不是那么好劫持的。我—”   门轻轻滑回原位。伊泽尔感到无比宽慰,同时又紧张得直哆嗦。他竟然参与了舰队决策,比预计进人决策层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有四十年。决策一点都不好玩。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章     蜘蛛人世界—-有人已经开始管它叫阿拉克尼①了—直径约一万二千公里,星球表面为零点九五个标准重力。行星表面之下是结构紧密的石质内壳,但地层表面却有许多海洋,冻成了挥发矿。它的大气层也适于人类生存。这里简直算得上一个和地球一样的理想世界,除了一个方面:没有阳光。   这个世界的太阳是开关星。这颗恒星进人“关”的状态已经两百多年了。两百多年来,它投射到阿拉克尼的光芒比遥远的群星亮不了多少。   伊泽尔乘坐的登陆小艇呈弧形掠过。在温暖的时期,下面是一个很大的群岛。主要行动发生在行星的另一面,重型起重飞船正在那里挖掘冰冻的海洋和海底山脉,将数百万吨矿石和挥发矿送上太空轨道。没什么。伊泽尔从前见过大型工程,创造历史的将是这里的小型着陆……   乘员舱的互动影像取的是自然视角。下面的大地像一道灰影般一掠而过,间或出现一块微微闪光的白色。伊泽尔觉得自己似乎能看见开关星投下的淡淡的影子,也许这只是他的想像吧。峭壁、山巅被他们召唤出来,又甩在身后,一个个白点,迅速融人黑暗。他觉得似乎看到远处的山峰下有一道道同心弧,是冻结在岩壁的海洋波涛吗?“喂,至少把高度坐标格调出来呀。”本尼·温的声音在他肩头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长于纺织,后被女神变形为蜘蛛。上方响起,一幅微微泛红的网格立即覆盖了图像中的景物。高度坐标基本上证实了他对下面阴影和冰雪的直觉。   伊泽尔抬手扫开坐标格。“开关星打开时,底下生活着几百万蜘蛛人。还以为总会有点文明迹象呢。”   本尼轻笑一声。“自然视角下,你指望能看到什么?只有山尖能伸出来,低一点的地方全埋在多少米深的氧、氮气凝雪下面。”相当于地球大气的整个大气层全都凝结成了气凝雪,落在地面上。如果平均散布的话,深度为十米左右。像海湾、河流交汇处这类最可能建立城市的地点,覆盖的冰雪足有几十米深。之前他们都选择相对较高的地点着陆,估计那些地方是矿业小镇或比较落后的居民点。直到易莫金人抵达前不久,他们才弄清最佳着陆点,也就是他们眼下的目标。   黑沉沉的大地在他们下面不断延伸,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冰川。伊泽尔有些不明白,时间不够形成冰川呀?也许是气凝雪冻结而成的冰力}吧。   “贸易之神啊!快瞧瞧那个!”本尼朝左面一指:天尽头,一点红光。本尼放大图像,但红光还是太小,迅速向他们的视域之外滑去。真像火光,可又不像火光那样闪闪烁烁。他们的视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伊泽尔觉得好像有什么不透明的东西从红光处向上升起。“我从高轨道得到了图像,那儿的视角更好。”通道前方传来队长迪姆的声音,他没有把图像转发过来。“是火山,正好爆发。”   伊泽尔盯着那点即将掠过视域的红光。刚才觉得的那层不透明的东西肯定是一股岩浆,或者只是水和热气,猛地爆发,冲天喷起。“这是发现的第一座活火山。”伊泽尔说。行星内核已经冷却,死气沉沉,但地慢层还有一些残存的岩浆,“大家都断定所有蜘蛛人这会儿都在冬眠,像死人一样。其中会不会还有些人没有冬眠?这类火山附近比较暖和,他们会不会仍在这种地方活动?”   “不太可能。我们的红外扫描搞得相当彻底,热点附近如果有居民点,我们肯定能发现。再说,最近这次黑暗之前,蜘蛛人刚刚发明无线电,还没有在黑暗期溜出门去四处乱爬的本事。”   这个定论的基础是数兆秒的探查和经过实践证明的生命化学理论。“我想是吧。”他望着那点红光,直到它消失在视域之外。但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转到前方和下面,这两个方向上的事开始有点刺激性了。小型登陆艇的着陆曲线已到尽头,现在正向下急降。他们仍然处于失重状态。虽然这是一颗标准大小的行星,但行星大气已经凝结,飞行起来没有空气阻力。他们的速度是每秒八千米,距地面只有几千米。伊泽尔感到下面的山峦直插天空,向他们迎面扑来。一道道山脊一掠而过,地面越来越近。身后的本尼不自在地哼哼着,暂时不像平时那么喜欢闲聊天了。最后一道山岭奔来眼底,伊泽尔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太近了,不知擦没擦到船底。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着陆曲线会把你直直送下地狱。   就在这时,前方的主火箭点火了。   他们费了将近30千秒才从吉米·迪姆选定的着陆点爬下山。这一趟可不轻松。登陆艇落在半山腰一块没有冰和气凝雪的地方,目标却在山脚一道狭窄的山谷里。按说那道山谷里应该满满登登填着一百米深的气凝雪,但地形、气候的各种原因凑在一起,积雪只有半米。山谷中是一片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建筑群,毫发无损,被两边谷壁一挡,从空中几乎看不见。这里也许是通向蜘蛛人最大的冬眠洞窟群落之一的大门,又是温暖时期的一座城市。这种可能性很大。在这儿了解的无论什么情况都十分重要。按照联合行动协议的规定,所有图像都实时传送给易莫金人……上次参加会议之后,伊泽尔再也没听到任何有关那次会议决定的传言。从迪姆的行动上看,他尽了最大努力来掩饰这次到访,不让当地人察觉。青河人的这种做法,易莫金人一定早就知道。起飞离开后不久便会制造一次雪崩,吞没他们留在登陆艇着陆点的任何痕迹。连脚印都要仔细扫除(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到达谷底时,开关星正好升至头顶。如果在“阳光季”,这会儿应该是正午了。可现在,开关星看上去像一个有点泛红的月亮,侧倾角为半度。恒星表面斑斑驳驳,像水面上的一块块油迹。如果不打开显示增强器,单凭开关星的亮光只能看见身旁很近的地方。   登陆小队沿着一条类似中央大道的路径向前行进,五个身着太空服的人,还有一台随伴步行机。走在气凝积雪上,每走一步便“璞”地腾起一股雪雾,只要这种气凝雪雾落到太空服上绝缘性稍差的地方,立即便化为气体。停步时间稍长的话一定要避开积雪较深的地方,否则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裹在一团升华气体之中。每隔十米远,他们便放下一个震动传感器或频响发射器。这样一来,走一圈之后,他们便能相当准确地探知附近什么地方有洞窟,还能清楚掌握建筑物内部有什么。后者对这次登陆行动更为重要。他们想实现的最大目标是:找到文字材料、图画。只要能发现一本带插图的儿童读物,迪姆升官就铁板钉钉了。   几个微微泛红的灰影投在黑乎乎的大地上。这幅未经强化的图像让伊泽尔沉醉不已。真美啊,却又如此怪诞。这就是蜘蛛人真正生活过的地方。行经的道路两旁,他们的灰影子爬上蜘蛛人建筑的墙壁。大多是两三层高的建筑。就算光线黯淡,就算轮廓被积雪和黑暗弄得模糊不清,这些建筑仍旧绝不会被错认为出自人类之手。以人类标准而言,连最小的门道都宽得异乎寻常,但大多数的高度却不到一百五十厘米。窗户也和门一样既宽且矮。窗户上着护窗板,关得好好的—放弃这个地方的工作做得有条不紊,做这些事的业主们以后是要回来的。   这些窗户像数百只细长的眼睛,注视着下面的五个人和他们的随伴步行机。文尼心想,如果哪扇窗户后突然亮起灯来会怎么样?护窗板后透出一缕灯光?他放纵自己的想像力,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如果他们自以为比当地人先进的想法是错的会怎么样?说到底,这些可是外星人啊。这样一个奇特的世界上不大可能自然进化出生命来,过去某个时间,他们一定有星际飞船。青河贸易空间的直径是四百光年,持续保持技术文明的历史已经有数千年了。青河也接收过许多来自非人类文明的信号,但最近的都在数千光年以外,绝大多数更是远达数百万光年,永远不可能接触,连对话都不可能实现。蜘蛛人是人类亲身接触的第三种异族智慧生命—人类八千年的太空旅行历史啊,只有三个智慧种族。其中之一数百万年前便已消亡,另一个甚至还没有进人机器时代,更不用说太空飞行了。   五个人,走在朦朦胧胧、一扇扇狭长窗户紧闭的建筑之间。他们是在书写人类的历史啊。月球上的阿姆斯特朗、布里斯戈大裂隙的范·纽文……现在则是文尼、温、帕蒂尔、杜和迪姆,走在蜘蛛人的街道上。   无线电通讯中持续不断的对话停顿了片刻,这时,最响的声音就是他的全封闭太空服发出的吱嘎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接着,低微的通讯对讲声又恢复了,指引他们穿过一片开阔地,朝山谷远端走去。分析员们显然认为这一道狭窄山谷可能通向某些洞穴,估计当地的蜘蛛人就藏身其中。   “怪了。”太空轨道上传来一个不熟悉的声音,“震动传感器发现了什么动静—正在听—发自你们右侧的建筑物。”   文尼猛一抬头,窥视黑沉沉的建筑。也许不会亮起灯光,但传出声音也一样吓人。   “有人走动?”迪姆问。   “说不定只是房子下陷发声?”本尼道。   “不,不。是一种脉冲式声音,类似滴达声。嗯,我们收听到了有规律的节拍声,不断反复,每次反复稍有衰减。频率分析……像机械设备发出的声音,有活动部件,诸如此类的……行了,停止了,只有一点残留的回声。迪姆队长,我们已经准确标定这一装置的位置,在离你们较远的一角,高出街道平面四米。导向标已发送给你。”   导向符号飘浮在小队成员的头戴式显示系统中,文尼和队友们在它的指引下前进了三十米。大家全都镊手镊脚偷偷摸摸,其实如果房子里有人,他们这一伙清清楚楚就在人家眼皮底下。细想想,几乎觉得有些好笑了。   导向标引导他们绕过拐角。   “这幢建筑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迪姆道。和其他房子一样,这一幢也是不用灰泥的石砌建筑,上面的楼层比底层稍稍凸出一点,“等等,我看见你们指示的目标了。像个……陶瓷盒子,钉死在第二层的凸出悬垂部位。文尼,你离它最近。爬上去瞧瞧。”   伊泽尔朝那座房子走去,这时才发现不知哪个帮倒忙的家伙删除了导向标。“在哪儿?”他能看见的只有阴影中灰扑扑的一幢石头房子。   “文尼,”迪姆平时说话就狠巴巴的,这时更严厉了,“昏头了?醒醒!”   “对不起。”伊泽尔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烧,他常犯类似错误。文尼打开视像增强功能,眼前顿时变成了彩色世界。太空服能感受不同的光谱,并复合成不同的色彩。刚才是一团暗影的地方,这时清清楚楚。他看见了迪姆所说的盒子,就安装在他头顶上方几米处的地方,“马上就好,我再靠近点。”他走近墙边。和大多数建筑一样,这一座也装着一道道宽宽的石板。分析员们认为它们是梯级。管它是什么,文尼刚好用得着,不过他拿它们长梯使,而不是普通楼梯。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在盒子旁边了。   这是一台机器,两边还有铆钉哩。真像中世纪传说中的东西。他从太空服里抽出传感棒,挨近盒子。“要我碰碰它吗?”   迪姆没回答。这其实是向空中那些人提出的问题。文尼听见几个声音商量着。   “在它周围轻轻摇晃摇晃。盒边有记号吗?”   特里克西娅!他知道她会在上头密切观察,但能听到她的声音,这可真是个让人高兴的意外。   “有,女士。”他一面说,一面将传感棒举在盒子前来回晃动。盒子侧面有些东西。是文字还是自己的视像扫描系统双重扫描复合算法造成的错觉?真要是文字的话,那可是个小小的惊喜。   “好了,现在你可以把传感棒放在盒子上了。”最早说发现动静的那个声音道。伊泽尔照办了。   几秒钟过去了。蜘蛛人的梯子真太陡了,他只好尽量向后仰身。气凝雪从梯级上雾腾腾升起,然后下落。他能够感觉到太空服里的供热器提高了功率,以补偿梯级上的冷气。   上面又说话了。“真有意思。这东西是个传感器,相当于刚脱离蒙昧时代的技术水平。”   “是电子的吗?在向远程控制端发送信号吗?”文尼吃了一惊:是女人的声音,带易莫金口音。   “啊,你好,雷诺特主任。不是的。这个装置怪就怪在这里。它是个自足系统,‘动力源’好像是由一个金属弹簧阵列提供的。机械式钟表结构。你熟悉这个概念吗?既可以计时,同时又能为运动部件提供动力。能够长期在严寒中正常工作,同时不能太复杂……唔,说实话,恐怕这是惟一的办法了。”“可是,它探查的是什么呢?”说话的是迪姆。这个问题很有道理。文尼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也许蜘蛛人比大家想像的聪明得多,也许他自己身着太空服的图像正显示在他们的探测屏幕上。还有,如果这盒子还联着某种武器,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摄像器材,队长。现在它的内部结构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一个齿轮带动记录纸带,纸带上面是四根记录针。”这些术语得自有关失落文明的教材,“我是这么估计的:每一天,齿轮转一格,把纸条拖出来一点,记录下温度、压力……另外两个量我现在还拿不准。”每天如此,时间长达两百多年。如果换了人类的哪种原始文明,要制造出这样一台能工作这么长时间的有活动部件的机器,非得大伤脑筋不可,更别说在这么低的温度中工作了,“我们走过时它正好开始记录,这是我们的好运气。”   接下来是一阵技术方面的讨论,上面在争论这种记录仪到底能有多复杂。迪姆让本尼和其他人用皮秒级频闪器扫一扫这块地方。没有任何闪光反射回来,说明没有人用光学镜头在直线距离上窥视他们。   文尼则继续靠在梯子上。寒气开始渐渐渗人他的封闭式太空服。这套太空服的设计功能里没包括与超低温物体保持持续接触。他在窄窄的梯子上笨拙地换了换脚。在一个G的重力环境里,常玩这种杂技,人可是老得快啊……换了姿势以后,他现在可以看到拐角的另一侧。那一侧的窗户上有几根板条脱离了。文尼摇摇晃晃从梯子上探出身去,竭力分辨屋里的东西。屋里所有东西上都覆着一层气凝雪,放着一长排一长排齐腰高的架子或柜子。这之上是一个金属结构,以及更多矮柜。每一层都有蜘蛛人梯子,通向上面一层。当然,对蜘蛛人来说,这些柜子肯定不会是“齐腰高”。哎,顶上还散放着什么东西,一垛垛的,每一个东西都是由①百亿分之一秒。青河人是太空贸易种族,习惯于失重状态,不适应地表的高重力。许多薄片组成,薄片一端钉在一起。有的东西是合上的,有的则是摊开的,像扇子。   突然间,他明白了什么叫电击般的感觉。文尼想都没想,在公开频道上说:“打断一下,迪姆队长。”   来自上方的对话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文尼?”迪姆问道。   “切换到我的视角看看。我认为我们发现了一座图书馆。”   上方某个人一声欢呼,很像特里克西娅。   有频响发射器,找到图书馆是迟早的事,但伊泽尔的发现给大家省了一番功夫。   建筑物的另一面有一扇大门,把步行机弄进去没费什么事。步行机里有一台可调控扫描器,不一会儿)L便适应了那些“书”的奇特外形。现在它正以危险的高速度在书架之间移动—每秒一到两厘米。迪姆的两名队员不断将书送进它的肚子里。从通讯系统中可以听到,轨道上方正在很有礼貌地争论着。这次着陆是联合行动的一部分,活动时间双方事先已经商定,不得超过一百千秒。这段时间连这个图书馆都处理不完,更别说探索其他建筑,寻找洞穴人口了。易莫金人也不想延长这次探索的时间,但他们提出由他们派下一艘大型登陆艇,直接在谷底降落,把这里的人造制品一古脑)L捞走。   “不会影响保密潜伏的既定战略。”一个易莫金男人的声音道,“我们可以把山谷两边的山壁炸垮,做得像发生了一场山崩,彻底摧毁谷底的村子。”   “嘿,这伙计的手法可真够温柔的。”从他们的专用频道上传来本尼·温的声音。伊泽尔没有搭腔。易莫金人的建议倒也不是全无理性,只是……跟青河太不一样了。青河人从事的是贸易。即使最残忍的青河人也最多不过把竞争对手榨个精光,以此为乐。连这都只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是让顾客觉得跟青河做生意有利可图,一次交易完成后盼着下一次。单纯破坏、劫掠完全是,不对的。大可以下次再来嘛,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高处轨道上,易莫金人的建议被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决定今后对这个宝贝山谷作进一步考察。这项考察被列为未来联合行动的重要项目。   迪姆派本尼和伊泽尔·文尼去别的书架翻翻。这个图书馆也许只有十万册藏书,寥寥几百千兆的数据,可是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绝对处理不完。最终他们只得挑挑选选,只盼能找到这类行动所追求的圣杯:一本带插图的儿童读物。   几千秒之后,迪姆命令队员换班,轮换着把书送进步行机的肚子里扫描,把上层的书抱下来翻翻,还有一班人专门负责将书放回原位。   轮到文尼吃饭时,开关星已经从天顶附近落下去了,挂在山谷的另一头,只比峭壁高不了多少,将建筑物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街道上。他找到一块没有积雪的地方,在上面扔一块绝缘毯,脱掉沉重的靴子。哎哟,真舒服死了。迪姆给他的吃饭时间是一千五百秒。文尼拨弄着进食器,慢慢咀嚼水果巧克力棒。他能听到特里克西娅的声音,但她这会儿忙得很,没工夫和他讲话。还没有发现“儿童插图读物”,但他们已经发现了仅次于它的好东西:一堆物理、化学课本。特里克西娅好像认为这是某种科技图书馆。他们这时正讨论着怎样加速扫描,特里克西娅觉得她已经对蜘蛛人文字的字形作出了正确分析,所以现在可以转为智能阅读了。   第一次见到特里克西娅时,伊泽尔就知道她非常聪明。可她只是个来自特莱兰的客户,专业又是语言学,青河学者在这个领域的造诣是无与伦比的。所以,她能为舰队作出什么贡献?可现在……头顶上的讨论他听得见,其他语言学家不断请教特里克西娅的看法。也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整个特莱兰文明都在竞争探险商船队中为数有限的几个名额,整整五亿人啊,从这么多人中挑选出最优秀的专家,…人选者肯定极其精通他们的专业。意识到这一点后,文尼的自尊心一时有点动摇:在他们两人中,高攀的人其实是他。没错,伊泽尔是文尼.23家族的主要继承人之一,但他本人却……不是那么有才华。比那更糟,他这一辈子好像总在做白日梦,梦想着别的地方、别的时代。   这些让人沮丧的想法习惯性地转入另一个方向:也许在这里,他终于可以证明自己不是那么所思大于所行,不堪重任。蜘蛛人过去的辉煌文明也许早已失落,他们目前的状态可能跟人类的黎明时代很相似。也许他可以提出某些真知灼见,让舰队圆满实现目标—同时为白己赢得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他的思想飘飘然起来,朦朦胧胧想起无数美好的可能性来,不太细想让人不安的细节……   文尼看了一眼自己的计时器。哈,他还有五百秒!他站起身来,望望远处的阴影,那是逐渐向上升人山里的街道。这一天中,他们的精力全都集中在着陆的重点任务上,也没瞧瞧风景。其实,他们的停留点正好是一条大街开始变宽的地方,前面有点像个广场。   开关星明亮的时候,这里有很多绿色植物。山坡上到处是扭曲变形的过去树木的残迹,但在下面的山谷中,大自然受到了蜘蛛人的精心裁剪:街道上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一小堆东西,过去是某种装饰植物。广场四周也围绕着这种小堆。   四百秒。他还有时间。他迅速来到广场边,开始绕着它走。这一圈中间有个小丘,盖着积雪,形状很奇特。绕到广场另一头后,他正好面对开关星的亮光。图书馆里的工作大大提高了那个地方的温度,一股股大气凝雪的雪雾涌出房子,飘过街道,重新凝结,再一次坠落地面。雪雾被开关星的星光一照,映成了微红色。除了这种颜色,这里的雪雾很像他父母营帐底层涌起的夏夜雾气,山壁可以看成营帐的隔断。一时间,文尼陶醉在这幅景象里。如此奇异陌生的地方,突然间变得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如此平和安宁。   他的注意力回到广场中央。这一侧几乎没什么雪。前面有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黑暗中半隐半现。他想都没想,径直走了过去。地面没有积雪,踩上去像冻硬的地苔。他停住脚步,倒抽一口气。中央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一,是雕塑。蜘蛛人的塑像!几秒钟后,他便会上报自己的发现,但这一刻,他只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惊叹不已。此前的着陆行动中发现过一些粗陋的图片,当地人的大致外形他们早就知道。但这个—文尼开始图像扫描,这些是真人大小的雕像,用一种黑色金属铸成,细节历历可见。雕像中一共有三个蜘蛛人,估计和生活中的蜘蛛人大小相同。“蜘蛛”这个词是日常用语,要作专业描述的话,这种词汇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伊泽尔童年生活的营帐中这类东西有好几种,·都叫蜘蛛。有些有六条腿,有些八条腿,还有的甚至长着十到十二条腿。有些胖乎乎、毛茸茸的,有些又瘦又长,黑色,模样凶狠。眼前的雕像很像瘦长、十条腿的那种。不过,他们好像长着很多刺。或许是穿的衣服带刺,或许他们身上原本就比他们的同名生物多长了些刺?三个蜘蛛人的肢腿互相绞缠着,伸向身体下方藏着的什么东西。在搏斗?做爱?究竟在干什么?连文尼的想像力都到此为止了,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这儿从前到底是什么样子?当太阳照耀大地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章     有句老话正好说到了点子上:太阳渐暗的时期,世界最美好。的确是这样。气候宜人,既非炎热也非酷寒;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逐渐放慢脚步。绝大多数地方都会有好些年四季如春,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渐暗期历来是最浪漫的时期。这个时期向所有高等生物发出诱人的呼唤,让大家舒缓下来,放慢步伐。这也是世界终结之前的最后一段准备期。   舍坎纳·昂德希尔误打误撞碰上了好运气,正巧赶在渐暗期那几年间天气最好的几天出门。这是他第一次前往陆战指挥部。不久他便发现,自己的好运气还不止于此:弯弯曲曲的海岸公路修建时没考虑汽车行驶,舍坎纳也远不是个技术娴熟的驾驶员(他从前还以为自己肯定精通驾驶术呢)。他不止一次碰上急转弯,车子整个斜了过来,让引擎传动带不堪负荷。全靠方向盘打得急、刹车踩得快,他才没有飞下飘着一层薄雾的蓝色的格雷特海。(当然,他肯定不会掉进海里,只会栽进山崖下的森林中。但不管掉哪儿都一样完蛋。)   舍坎纳太喜欢这样了!短短几个小时内,他对操纵机器已经上瘾了。到现在,如果出现车子偏侧、只有一边车轮着地的情况,几乎可以说是他有意这么做的。这趟车跑得太舒服了。本地人嘲弄地把这条路称为“协和的骄傲”,连皇室都不敢公然指责这种放肆行径。正是仲夏季节,森林中的树木已经有整整三十年了,已经接近树龄的极限。树木笔直地伸向空中,绿意葱笼,都快挨着山崖上的公路了,阵阵花香和树脂的清香拂过汽车里的栖座。   一路上没见过几辆民用汽车,靠驮兽牵引的大车倒是见了不少,还有些手推车。军队的车队却多得让人很不方便。沿路老百姓纷纷向他的汽车行注目礼,目光很复杂:气愤、好笑、羡慕。怀孕的女人很多,还有许多背上贴着十多个婴儿的男人,这种男女的数量比普雷塞顿附近多得多。做妻子的似乎比男人更仰慕舍坎纳的车。有时候,我也有点仰慕她们。这个念头他想了一会儿,但并不想认真分析。本能真是奇妙啊,坐在车里时产生的本能尤其妙不可言。   路程一段段过去。舍坎纳的身体和感官享受着驾驶的乐趣,脑子里却琢磨起别的事来:研究生院的往事,如何劝说陆战指挥部接受自己的方案,这种汽车还能如何大加改进。   上路头一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开进一个森林小镇。古色古香的标牌上写着“暗夜渊数”。舍坎纳不清楚这究竟是小镇的名字还是简单的描述①。   他在当地铁匠铺停下车,铁匠脸上也挂着一路上老百姓的那种多种感情混杂的笑容。“先生的汽车真不错呀。”说实在的,这辆车确实不错,而且价格昂贵,是辆崭新的雷梅奇,一般大学生无论如何也买不起。舍坎纳是两天前刚从校园外一家赌场赢来的。那一把赌得真够悬的。现在,普林塞顿②每家赌场都知道了舍坎纳的模样。赌博行会告诉他,只要发现他在本市赌博,他们会折断他的每一只胳膊。没关系,反正他要离开普林塞顿了,再说,他实在太想体验体验汽车的滋味了。   【 ①蜘蛛人在暗黑期都会进入隐蔽地点,这种隐蔽地点就叫渊获。所以舍坎纳不清楚这里的“暗夜渊获”究竟是不是地名。】   【②蜘蛛人的大学城,名称与美国著名大学城普林斯顿很相似,这可能是作者的一个小玩笑。】   铁匠绕着汽车打转,假装欣赏车子的银饰和那三只仍在转动的汽缸。   “出远门,对吧?离家这么老远,车子出事撂在半路上咋办?”   “买点煤油?”   “对,倒是个好点子,有些农庄里也有使煤油的机器。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车要是坏了咋办?你知道,机器时不时就会坏,那些玩意儿不结实,跟驭兽不一样。”   舍坎纳乐了。他瞧见铁匠铺后面的树林里堆着几辆汽车的外壳。他来对地方了。“出了那种事的确麻烦。你瞧,我有些想法,其中有些涉及到皮革活和打铁的活儿,你可能会感兴趣。”他这天下午想到不少点子,他把其中两个容易做的画了张草图。铁匠满口答应,他很乐意跟这种疯疯癫癫的人做买卖,只不过得先请舍坎纳把钱付清。幸好这儿也收普林塞顿银行发行的钞票。   活儿做完后,舍坎纳驱车在镇子里兜了一圈,想找家旅店。粗粗一看,这儿是个宁静、逍遥过日子的好地方。镇里有一座传统拜黑教派的老教堂,有些破旧。这也是自然的,毕竟这么多年了。邮局卖的报纸是三天前的,尽管大标题又大又红,叫嚣着战争和人侵,但这儿好像丝毫不受打扰。就连陆上指挥部的一列运输车队隆隆驶过时,镇上的人也没怎么大惊小怪。   看来这个所谓的暗夜渊数实在太小,没有旅店。管邮局的给他指点了几户提供住宿和早餐的人家。太阳已经快落进大海了,舍坎纳仍驾着车在乡间摸索着觅路前进。森林美倒是美,但没多少可供开垦的土地。当地人跟外来者做点生意赚些小钱,养家糊口主要靠山上的田地。森林死亡之前,他们有三年的好年景。这里的粮食堆栈看来都是满满的,山间运送粮食的大车川流不息。这个地区的渊数在山上,离镇子大约十五哩①。那个渊蔽并不大,不1哩=1.6093公里。作者在书中同时使用了英制与公制单位,可能是以此显示蜘蛛人与青河人的不同。过本地人口不多,小渊数也够了。如果这些人现在不攒够粮食,等大黑暗降临的头几年(也是最难熬的几年),他们肯定会饿死。虽说已经是现代社会了,但对那些不残不废、却没能为大黑暗做好准备的人,社会仍旧不会提供什么救助。   太阳下山时,他来到一个俯瞰大海的海衅。地面朝三个方向倾斜,南面斜进一个树木掩映的小山谷。谷地那边的山包上有座房子,看样子就是管邮局的跟他说起的几户人家之一。但舍坎纳并没有急匆匆向那边赶。这时的风景是一天里最美的,他注视着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一块块阴影漫过缤纷的大地。   之后,他转过车头,沿着又陡又窄的土路朝山谷开去。森林树木的树冠罩在他头顶上……这段路是一天中最难走的,他开得比步行的速度都慢。车子在一脚深的沟壑之间颠颠簸簸,滑进滑出,全凭运气才没陷进去出不来。等驶到山谷底部的小河床时,舍坎纳已经开始担心会不会被迫把自己闪闪发亮的新车扔在这儿了。他前后望望,这条路还没被废弃,大车留下的车辙印还是新的。   傍晚的和风送来一股垃圾的腐臭味。有垃圾堆?真怪,荒野里竟然还有这种玩意儿。可一堆堆垃圾确实就在那儿。那边还有一座摇摇晃晃的破房子,一半隐在树丛中。墙壁七歪八扭,好像做梁柱的木头从没好好修整过一样。屋顶也塌陷下去,到处是窟窿,随便用枝条堵了堵。房子和道路之间的地面糟蹋得乱七八糟。估计垃圾的源头就是这儿。几只水鸟在房子上游一点的小河旁蹦蹦跳跳。   舍坎纳停下车。前方二十几叹①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小路消失在河里。好一会儿工夫,他愣愣地坐在车里,拿不定主意。这些准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肯定是城里长大的舍坎纳所能遇到的最奇特的人物。他想下车看看,了解了解这些人的想法,长点见识。1吸〔英尺)=0.3048米。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这些人的想法真的大异于常人,恐怕不会那么高兴见到他。   有人……舍坎纳重新在栖座上坐好,谨慎地把稳方向盘、油门和刹车①。盯着他的不光是那几只水鸟。他四周打量,让眼睛适应周围朦胧的光线。有两个。一边一个,潜伏在阴影里。不是动物,也不是人。小孩子?大概一个五岁,一个十岁。小的那个连婴儿眼②都没褪。他们的目光和动物一模一样,而且是猎食动物,正慢慢接近汽车。   舍坎纳发动引擎,猛地向前冲去。就在快到小河时,他发现了第三个,更大些,藏在伸在小河上方的树枝上。就算这些是孩子,这也绝不是平常的捉迷藏。舍坎纳向右猛打方向盘,在道道车辙上剧烈颠簸着。他冲出路面了,不过他拿不准—有路没路都差不多。前面是一道道浅沟,伸向下方:这里才是涉渡点!   他冲进小河,水花四溅。树梢上那个大点儿的一跃而起,一只长胳膊在车身一侧抓挠着,但那家伙的落脚点离汽车稍远了些。舍坎纳冲上对岸,汽车轰响着朝山坡上驶去。如果这儿也有埋伏,那可全完了。可道路继续向前伸展,车子虽然左摇右晃,不知怎么却没有侧翻。冲出密林之前他最后I--次吓得够呛:道路突然变陡,他的雷梅奇开始朝后滑,后轮甩来甩去。舍坎纳全身从栖座向前压去,汽车吭吭两声,总算冲上山顶。   终于重新来到星光闪烁、半明半暗的天弯下。他把车停在从山谷那头看到的房子前。   舍坎纳关掉引擎,坐了半晌,喘着粗气。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听得见胸中狂奔的血流发出的轰鸣。他朝身后张望着:没有人追蜘蛛人的胳膊腿远不止四肢。又一个不同于人类的地方,看来这是幼年蜘蛛人特有的一种视觉器官,长大后便退化了。赶。再想想当时的情景,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大点的慢吞吞爬上河岸,两个小的转头回去,三个全是一副不感兴趣的神态……真怪呀。   但好歹总算到了在山谷那头看到的房子了。屋前透出灯光,门开了,一位老太太出现在门廊里。“谁呀?”声音清晰镇定。   “是恩克莱尔太太吗?”舍坎纳的声音有点发紧,“邮局的人给了我您的地址,他说您有一间过夜房可以出租。”   她绕到驾驶座一侧,仔细打量着他。“没错。但你来得太晚,错过了晚饭,只能喝点冷汤将就了。”   “哦,那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那就好,进来吧。”她笑了,一只小手朝舍坎纳刚刚逃出来的山谷挥了挥,“你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啊,孩子。”   说是只有冷汤,但恩克莱尔太太还是让舍坎纳饱饱地吃了一顿好饭。饭后,两人坐在客厅里聊天。这座房子拾掇得很干净,但有点老旧。下陷的地板没有修理,墙上的涂料时有剥落。房子够年头了,时候已经到了。灯光照耀下,舍坎纳发现上着纱窗的窗户之间还有一个书橱,里面有百把本书,大多是儿童初级读本。老太太的年岁也很大了,出生在舍坎纳之前整整两代。她是个退休的教区老师,丈夫上个暗黑期过世了,孩子们也都成年了,遍布这片山区。事实上,连她的孩子们都已经是老年人了。   恩克莱尔老太太和城里的老师们大不一样。“哦,我也在外头闯过。从前我在西海当水手,那时年纪比你现在还小些呢。”水手!舍坎纳听着老人家讲述海上的风暴、巨兽和冰山,掩饰不住自己的敬畏之情。疯狂到出海当水手的人没多少,哪怕是在气候温和这里的一代不是指辈份。蜘蛛人过了一个暗黑期,便称为一代.或称世代。的渐暗期。恩克莱尔老太太的运气肯定非常好,这才得享高龄,生儿育女。也许正是因为经历过海上的风浪,她才在接下来的一代安顿下来,教书,和丈夫一块抚育后代。每一年,她都赶在她教的孩子们之前学下一个年级的课程,让自己的水平总领先于教区的孩子们一个年级。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直到完成成年教育。   在这个光明期,她开始教育新世代的孩子。等这一代孩子长大成人后,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能活到第三代的人很多,但只有极少数人能活到这一代结束。老太太身体赢弱,不可能孤身一人为即将到来的暗黑期做好准备,不过她有当地教堂和她自己孩子的帮助,说不定还能活着进人第四代,第四次看到新太阳的到来。恩克莱尔太太生活得并不封闭,她随时可以听到本地的小道消息,还坚持阅读。老人家甚至对战争也很感兴趣,当然,她只可能是个热心的旁观者。“要我说,就得冲那些遨弗人的屁股狠狠捣几下。我有两个侄孙在前线,我真替他们骄傲。”   舍坎纳一边听,一边从宽宽的窗口向外看。山区的星星真亮啊,群星璀璨,亮度各不相同。外面并不是一片漆黑,星光下,森林的阔叶和远处的山丘半明半暗。细小的林妖不断撞着纱窗,发出“嘀嘀”的声音,几不可闻。周围的树林里四处传来它们吱吱的歌声。   外面蓦地响起鼓声。声若雷震,震动不断传来,不仅耳朵,就连他的肢尖和胸膛都感受到了。另一面鼓也敲打起来了,与先前的鼓声相呼应。   恩克莱尔太太不说话了,她恨恨地听着这一片喧嚣。“真抱歉,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是您的邻居?”舍坎纳指指北面,就是那条小山谷。除了刚来时那句“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之外,她一句话都没提山谷当地蜘蛛人则称之为暗黑期,蜘蛛人语言后也改口称之为暗黑期。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称为黑暗期,后来在学会这是译文所作的更改,以示区别里那些怪人。真奇怪。   ……恐怕现在也不会说。恩克莱尔太太蜷缩在她的栖座上,一声不吭。自从舍坎纳来了以后,这是她头一次长时间不说话。最后,“听说过懒惰的林妖的故事吗?”   “当然。”   “我讲课时经常用这个故事,特别是给五六岁的孩子上课的时候。林妖跟咱们沾点远亲,所以长得很像非常小的小人。我们上课时要讲这种动物,讲它们是怎么长出翅膀来的。每到这时候,我就会给孩子们讲懒惰的林妖的故事:不为暗黑期做好准备,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直到一切都太晚了。”她气恼地朝自己的进食肢喷了口气,“这地方的人很穷,只能在土里刨食。所以我当初才离家出海。同样因为这个,我最后又回到这里。我想帮大家一把。好些年里,我教书得到的报酬只是农民合作社打的欠条。但我想告诉你,年轻人,我们这儿的人并不坏……当然,时不时的,会有个把人自愿走上当害虫的路。这样的人不多,主要是山里头的。”   舍坎纳向她描述了自己在谷底遭到的伏击。   恩克莱尔太太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你来的时候就跟屁股上着了火似的。幸好你有车,才逃过了这一难。唔,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你也没多大危险。我是说,除非你一动不动随他们怎样,那真有可能被他们活活打死。但一般情况下,他们实在太懒了,算不上多大威胁。”   呢!也就是说,下边那些人当真是地地道道的怪胎。他极力不要显得过于感兴趣,“那种鼓声又是—”   恩克莱尔太太不屑地一摆手,“没准)L算他们的音乐吧。我猜他们前不久从哪儿搞来一批药性汽水,喝醉了。不过乱敲乱打只是小事,虽说晚上吵得人睡不好。不,这些算不了什么。你知道真正让他们成为害虫的是什么吗?他们不好好为大黑暗做准备……还连累孩子们一块儿受罪。住下面山谷里的那两口子,他们原本是山里人,可受不了种地那份苦,开开关关做过一阵子铁匠活,后来又在各个村子里逛,能偷就偷,偷不着就打点短工。反正太阳好的时候混日子不算难。最可恨的是,这么做的同时,这两个没断过乱搞,一个劲儿地生……   “昂德希尔先生,你还年轻,从小可能也没吃过什么苦。不知你懂不懂,在渐暗期之前让女人怀上孩子是多么不应该。之前最多也就是一两个小家伙—任何体面的女人都会坚决拿掉。可山谷里那一对)L害虫,整天不停地搞来搞去。那个男的背后总断不了贴着一两个小的。老天有眼,幸好那些孩子没几个活下来。不过时不时总有个把能长过婴儿阶段,有几个已经成了儿童。等长到儿童阶段,他们已经有好多年②被当成纯粹的动物对待,大多数到那时已经成了白痴。”   舍坎纳想起那种猎食动物般的瞪视。那些小东西跟他记忆中的孩子是那么不一样。“但肯定还有一些挺过来了,长大成人?”   “是有一些。那些人非常危险,他们明白自己丧失的是宝贵的童年。一开一关之间,就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来。我从前也带过这种小恶棍—你知道,一是为找个伴儿,另外也多多少少挣点钱。这些人到头来没一个有好下场,不是变成小偷流氓,就是成了我房门前的横尸路倒。”想起痛苦的往事,她不作声了。   “那些白痴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有一阵子,他们有一伙人琢磨出了怎么撬开我的门。偷的多半是吮糖。后来有一天,他们把屋子里所有的画全偷了,连书里的插图都不放过。从那以后,我把内间的房门彻底堵死了。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第三次溜进来当地人语言也受了开关星的影响,这里的“开开关关”就是“时不时”、“断断续续”的意思。看来蜘蛛人对童年的定义不同于人类。了—把剩下的书来了个一扫光!那时我还在教书呢,那些书我用得着!教区的治安官因为这事把那伙害虫赶跑了,但不用说,她也没找回我的书。教书的最后两年,我只好新买了一套教材。”她指指书架最上层的那一排十几本破旧的教科书。书架下面几排放的也是初级课本,从婴儿教材直到小学。奇怪的是,那些书倒是新崭崭的,好像碰都没碰过。   两重鼓声方才还互相呼应,这时却各响各的,杂乱无章,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静了下来。“所以你看,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早产儿①的确能活到成年时期,跟这一代出生的正常成年人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就是下一代害虫。再过几年,这)L情况还会比现在更糟。跟懒惰的林妖一样,到时候,这些人就会开始觉得冷了。他们几乎没几个人能进渊数,只会在山里晃荡。山里有些洞穴,比动物的渊数强不到哪儿去,最穷的农民只好在那些地方熬过暗黑期。对躲在那些地方的人来说,四处游荡的早产儿实在太危险了。”   【①如上文所述,蜘蛛人怀孕生子是在渐暗期,而上文所说的“害虫”夫妻却在光明期生下孩子,本书称这种孩子为早产儿,其意义与通常所谓早产儿有所不同。】   老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恐怕我不能活着看到新太阳了。没什么,我的孩子会继承这块地。这lL景色很美,也许他们会建起一座小旅店。可要是我熬过这次暗黑期,我就会在这里搭一个小窝棚,外面立起一块大牌子,宣布我是这个地区最老的老太婆……到那时,我一定会再看看下面这个山谷。我希望里头没人。因为要是那伙害虫回来了,他们准是谋害了哪家可怜的农民,霸占了人家的渊数。这之后,恩克莱尔太太转了话题,问起普林塞顿的生活和舍坎纳的童年。她说,既然她已经把这个教区最黑暗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也应当投桃报李,说说他开着一辆汽车去陆战指挥部干什么。   “这个,我想加人军队。”其实,舍坎纳是想让军队“加人”他的计划,而不是掉过来。让大学教授们气得发疯的正是他这种自大态度。   “唔一嗯。在普林塞顿一样可以参军,却偏偏要跑这么远的路。你车斗里装的行李我也看见了,多得快赶上农民的大车了。”她的进食肢好奇地晃来晃去。   舍坎纳笑道:“我的朋友们警告过我,想开车走‘协和的骄傲’这条路,备件一定得带够。”   “哼,那还用说。”她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中肢和腿脚一起用劲才撑起身体,“唉,老缕,这么好的夏夜,这么好的聊伴儿,可还是打熬不住。得睡了。太阳出来时吃早饭。”   她领着他去他的房间,坚持要爬上楼梯,教他怎么开窗户,怎么打开睡觉的栖架。房间很小,通风情况却很好,贴墙纸老旧剥落了。过去肯定是她孩子的房间。   “厕所在宅子后头。跟你们城里没法比,昂德希尔先生。”   “没问题,太太。”   “那,晚安。”   她正想下楼,这时舍坎纳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不断冒出问题来。他把头探出卧室门。“恩克莱尔太太,您现在这儿又攒起了一大批书。教区最后还是替您买了书吗?   正小心翼翼下楼的老太太停下脚步,轻轻笑了起来。“是呀,被偷好几年以后才买的。这件事挺有意思。是新来的教区牧师买的。用的肯定是他自个儿的钱,虽说他不承认。好人哪。反正,有一天,一个邮包放在我门口,直接从普林塞顿的出版商那儿买的,新教材,每个年级的全齐了。”她挥挥手,“真是个傻瓜。但这型书我都要好好地带进渊数,不管教区下一代孩子由谁来教,我者得安排好,一定要让新老师拿到这批书才成。”老太太下楼去了。   舍坎纳在栖架上安顿下来,吱吱嘎嘎不断翻身,直到疙疙耀瘩的垫子平服下来。他很累,却一时睡不着。房间的几扇小窗广正好俯瞰那道山谷,星光照着一小堆簧火升起的烟。烟有点微微发红,但却看不到火头。看来,就算是怪胎,一样需要睡觉。   周围的树林中传来林妖的声音。小东西们正在交配,为暗黑期储存食物。舍坎纳希望自己有时间学学昆虫学。林妖发出的嚷嗡声忽高忽低。小时候他听过懒惰的林妖的故事,但他印象最疥刻的却是它们唱的那首傻乎乎的歌:“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现在,从林妖细细的叫声中,他好像又听到了这首歌。   歌词和唱个不停的歌像一首催眠曲,最后将他送进了梦乡。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章     又过了两天,舍坎纳终于来到陆战指挥部。本来需要更长时间,幸好他对车子所做的改进增强了它的安全性,下坡时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本来耗时应该更短些,不幸的是车子出了三次机械故障,有一次还是汽缸开裂。他告诉恩克莱尔太太车里载的是备件,这是个遁辞,不算撒谎。事实上,他确实带了些备件,都是他觉得不可能由他自己在哪个偏僻地方的铁匠铺造出来的零件。   下午很晚的时候,他绕过最后一个弯,陆战指挥部所在的长长的山谷第一次映人眼帘。山谷长达数哩,直直通向山里。山谷两边的山壁很高,高得遮住了日头,谷底有些地方的天色看上去跟黄昏时分差不多。因为太远,山谷的远端融人青天。山尖处,皇家瀑布仿佛做慢动作般庄重地缓缓落下。游客到了这里就该止步了。这个地区以及山里的渊数一直属皇室所有。四十个暗黑期之前,现在的国王还是个突然崛起的公爵时便是如此。   舍坎纳在最后一家小旅店饱饱地吃了一顿,给车加满了油,这才径直驶进这片皇室专用地。表亲给他写的介绍信让他过了第一道哨卡。挡路的横杆一抬,身穿褐绿色军服、一脸厌倦的士兵挥挥手让他进去。里面是一排排营房,一个个训练场,宽大的路肩后的凹地里是—弹药堆积场。陆战指挥部从来不是寻常的军队单位。建国之初,它只是个供皇室成员开心解闷的地方。然后,一代又一代,政府事务逐渐走上正轨,有条有理,越来越没有浪漫色彩。陆战指挥部终于名实相符,成为协和国壁垒森严的最高统帅部。最后还不仅限于统帅部,它同时成了协和国最高级的军事科研机关。   让舍坎纳·昂德希尔最感兴趣的是最后一点。他没有停车呆看。宪兵说得很清楚:径直开往他的目的地,不准东张西望。可这儿没什么拦着他东张西望。他还不断在栖座上挪着,好看得更清楚些。每幢建筑只有一个标牌表明其用途,标牌做得也很谨慎:很小,上面只有数字。但还是有些建筑,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无线通讯部门:一长列营房,上面奇形怪状的天线不计其数。嗯,如果这儿的安排讲究条理、追求效率的话,紧挨着通讯机关的肯定是密码部门。道路另一边是一大片平地,上面铺着沥青,比任何公路平得多也宽得多。不出所料,平地另一头停着两架翅膀很低的单翼机。只要能看看飞机蒙布下面的奇妙机器,舍坎纳情愿付出很大牺牲。再远处一幢建筑前,一辆巨大的挖掘机的机头陡直地拱出草坪。挖掘机的前倾角很奇特,给人一种凶猛、高速的印象。其实真要行动起来,这东西慢得让人难以想像。   他驶近山谷另一端,上面高处就是皇家瀑布,水花激荡,反射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他绕过一座看样子像图书馆的建筑,开进一条环形车道。车道饰有皇室标志,还有到处都见得到的那座所谓“追求协和”的玩意儿。停车场周围是几幢石砌建筑。这是这个神秘的陆战指挥部的一处特别所在,正处在山壁遮挡下,每次新日出都不会受到多大损失,连里面的东西都不会烤坏。   标牌上写着5007。根据大门口卫兵给他的说明,这里是材料研究部。正处在陆战指挥部的核心位置—好兆头。他把自己的车停在另外两辆靠路边停放的汽车中间:最好别太惹人注意。   爬上楼梯时,他看见太阳直直落向他来的那条路,已经比最高的山崖更低了。环形车道中央,那座“追求协和”雕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草坪上。他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普通军事基地肯定没这么漂亮。   军士拿着舍坎纳的介绍信,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哼,这个昂德希尔上尉到底是……”   “哦,其实也不算什么亲戚,军士。他希望……”   “他希望?我们凭什么要拿他的希望当回事呢?”   “哦,如果再往下看,你会看到,他是皇家军需主任A·G·卡斯尔沃思上校的副官。”   军士咕浓了两声什么,听上去很像“守门的卫兵都他妈的饭桶”。体积可观的块头无可奈何地一蹲。“好吧,昂德希尔先生,你说你能为我们的战争作出什么贡献来着?”舍坎纳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军士的身姿有点偏偏倒倒,过了一会J七J七才发现对方左边一排腿上打满了石膏。跟他说话的原来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兵。   说动此人看来大非易事。就算面前是位富于同情心的听众,舍坎纳也知道自己的形象不足以服人:太瘦,算不上英俊,举止腼腆笨拙,却又透着一股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劲头。他原本希望能碰上一位懂技术的工兵军官。“这个,是这样的,军士。至少最近三个世代以来,你们军队里的人一直努力研究如何延长在暗黑期的活动时间,以取得对敌优势。最初只能把这段时间延长几百天,可以多埋些诡雷,或者强化我方的工事。后来,时间延长到一年、两年,足以调动规模相当大的部队进人攻击位置,下一个光明期到来时就可以抢先发动进攻。”   军士的名牌上写着伦克纳·昂纳白。昂纳白军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大家都知道,在东线,双方都在全力挖掘坑道。这样一来,下一个暗黑期到来以后,大规模战斗仍有可能爆发,直至暗黑期的第十年左右。”   昂纳白忽然想起一件高兴事,他脸一板,道:“如果你想的是这个,你应该去跟坑道兵谈。我们这儿是材料研究部,昂德希尔先生。”   “哦,这个我知道。可如果没有材料研究,我们不可能真正深人最冷的深黑期。嗯,还有……我的方案和坑道挖掘没什么关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飞快,急匆匆的。   “那你有什么方案?”   “我、我建议,我们先选择一些适当的遨弗人目标。等到了深黑期,我们再醒过来,从陆上进入敌区,摧毁那些目标。”这下子,他算把所有不可能实现的事压进一个简单句子里了。不等对方反驳,他先举起手,“每个困难我都想过,军士,我有解决办法,或者说,已经开始研究—-”   昂纳白用近于温和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深黑期吗?你刚才说你是哪儿的研究员来着,普林塞顿大学国王学院?”舍坎纳的亲戚在介绍信里就是这么写的。   “是的,专业是数学和……”   “给我住嘴。你知道政府在国王学院这种地方的军事研究项目上投了多少个百万吗?你知道我们是多么关注他们的重大项目吗?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西部佬,老禾,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类人。操心的只是怎么攒粮食度过暗黑期,有的连这都不用操心!只要脊梁骨还有半分硬度,你们就该参军人伍。东部地区在死人,你懂不懂?因为没有为暗黑期作好准备,几千人会死。死在坑道里的更多。等新太阳亮起来时,还会有多得多的人因为没有东西吃活活饿死。而你却坐在这里,高谈阔论如果、也许之类屁话!”   昂纳白顿了顿,好像火气退了一点。“喂,在我把你一脚踢回普林塞顿之前,先告诉你点儿好玩的事儿。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脚有点不方便。”他晃了晃左边的几条腿,“跟那边的破坏机干仗落下的。伤愈之前,我帮他们处理寄来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想法。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寄的,一直寄,总断不了。还算好,大多数屁话都是走的邮件。十天里最多一次,有家伙会谆谆告诫我们,锡在低温下的同素异形体①很危险—,’哺,跟我说话的这位也许真是个工兵!   “—不能当焊料用,诸如此类。至少这些人说的话还不错,只不过浪费我们一些时间罢了。但还有些人,读了点有关镭的材料,就觉得我们应该用这玩意儿制造超级挖掘机。我们这些人还搞了个小竞赛,看谁碰上最大的白痴。唔,昂德希尔先生,我认为,你让我成功胜出了。你和你的狗屁点子,深黑期醒过来,爬起来,从陆上走过去。知道那时候的气温有多低吗?任何私人实验室都不可能制造出那种低温,我们目前能够制造的任何真空状态都不可能达到那么低的温度!”昂纳白不说话了。无意间吐露了一点机密,被吓住了?片刻后舍坎纳才意识到,军士正望着自己视觉盲区内的什么东西。   “史密斯中尉!下午好,长官。”军士几乎要立正敬礼了。   “下午好,伦克纳。”说话者走进他的视线。她真是……太美了。所有肢腿都是那么纤细、结实、曲线优美,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毫不张扬的高雅。她身穿一套舍坎纳没见过的黑色军服,显示其军衔的只有证章上的星徽和名牌。维多利亚·史密斯。模样年轻得让人不敢相信,是早产儿?也许,所以军士有点夸张的敬意才带着嘲弄的意味。   史密斯中尉的注意力转到舍坎纳身上。她的表情中有一丝友善,似乎觉得来人挺有意思。“昂德希尔先生,这么说你是国王学院数学系的研究员?”   “这个,更准确地说,是研究生……”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仿比如木炭和金刚石,都是破的同素异形体。佛等着他说下去,“嗯,其实数学只是列在课程表上的专业,我还选修了许多医学院和机械工程学院的课程。”他以为昂纳白会发表一番粗鲁的评论,但军士这会儿却不作声了。   “也就是说,你明白深黑期的性质:超低温、真空,等等。”   “是的,长官。对所有难点我都进行了深人思考。”想了将近半年。但现在最好别提这个话茬,“我有很多想法,还作了一些初步设计。我考虑的解决方案中,生化方面的内容一时还无法向您展示。但下程机械的部分,有一些我做了原型机,就在外面我的车里。”   “啊,我知道,停在格林维尔将军和唐宁将军的座车之间。我们去看看吧,同时把你的车挪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完全明白是多年以后的事,但现在,舍坎纳·昂德希尔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在陆战指挥部的所有人中—在全世界的所有人中—他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位比维多利亚·史密斯更合适的听众了。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章     渐暗期的最后几年里时有风暴,经常来势汹汹,但不像新太阳期爆发的大风暴那么气焰万丈,那么具有爆炸性。黑暗即将降临前吹来的寒风更像一个被狠狠捅了一刀的人,踉踉跄跄,即将流尽生命的最后一滴血。热量就是使世界呈现生机的血脉,血已经快被黑暗吸干了,日渐衰弱的世界正一步步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先是正午时可以望见上百颗星星与太阳并存于同一块天空中;然后是上千颗星星;最后,太阳暗到极限……黑暗真正降临了。较大的植物早已死去,它们粉状的抱子埋藏在深雪之下。较低等的动物也走上了同一条道路。一堆堆骨骸散落在雪地上,不时飘动着一缕磷火—那是死者的精灵飘过,古代观察者们写道;那是细菌在大嚼最后的晚餐,近代科学家们指出。但地面上还游荡着活人。有些是被屠杀的对象,比他们更强大的部落(或国家)阻止他们进人渊数;有些是洪水或地震的牺牲品,祖祖辈辈为他们提供藏身地的渊数遭到破坏。古时候,只有一种方法可以了解暗黑期像什么样子:留在地面,写下你亲眼所见的一切,并且把记录收藏在能逃过新太阳烈焰烧灼的地方。用这种方法,你可以得到一点不朽的虚名。在极偶然的情况下,这些观察者中的个别人可以活着熬过暗黑期的第一年、第二年。发生这种事只有两种原因:或是机缘凑巧,碰上了最理想的环境;或是怀着尽可能深人暗黑期、尽可能多看到一些东西的强烈愿望,事先精心布置、巧妙安排。坚持时间最久的是一位哲学家,他最后的一句话刻在石头上。从藏身的渊数中重回地面的人们,有的将这句话视为此人已经彻底疯狂的证明,有的则视之为比喻。这句话是:“空气变干了,变成了雾。”   王国一方和遨弗国一方的宣传机构至少在一件事表达了一致意见:这次大黑暗将不同于此前所有暗黑期。这是第一个遭到效力于战争的科学正面攻打的暗黑期。双方数以百万计平民撤进了上千处寂静的渊数,两支军队却仍然攻战不休。地面上进行着壕堑战,露天战壕里依靠蒸汽机提供热量。但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却是地下。双方的坑道不断伸向对方的战线。坑道相交处,两军以机枪和毒气展开激战。如果没有交汇,坑道便继续在东战场的白噩岩石中向前钻行。一码又一码,一天又一天,地面战斗结束后很久,坑道仍在不断延伸。   进人暗黑期五年后,只有技术装备最精良的精锐部队仍在东战区地下继续战斗。部队人数不多,王国一方大约有一万人。虽说深藏于地下,坑道的温度仍然远远低于冰点。有人的坑道里还循环着换气扇带来的新鲜空气。不久以后,通向地面的最后一批通气孔道便会被寒冰封闭。   “已经十天没有听到遨弗人的任何动静了。坑道兵司令部一直在欢庆他们的胜利。”格林维尔将军把一块香胶扔进口中,大声咀嚼着。协和国情报机关的这位领导从来不是个举止斯文的人,最近他的脾气更暴躁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个老人,而且陆战指挥部的生存环境已经极度恶化了,尽管眼下它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条件最好的地方。这一片地堡群紧靠着皇室渊致,里面还有五十多个人处于神智清醒的状态。每过一个小时,空气便更增一分污浊。一年多以前,格林维尔不得不告别了自己宽大的书房。他现在的办公室只是一个20x10x4寸的小间,位于宿舍区上方的死寂空间里。房间四壁贴满地图,桌上是一擦擦电传打印报告。电传走的是陆上通信电缆,七十天前,无线电通讯最后失效了。去年,王国的无线电技术人员试制了许多新型发报机,功率一台比一台强大。本指望无线电通讯可以坚持到最后,但希望落空了,现在剩下的只有线缆电报,以及目力范围内的短距离无线电。格林维尔看着自己的客人。这肯定是来自陆战指挥部的最后一个人,此后两百年内,再也不会来人了。“你也是从前线回来的,史密斯上校,我怎么没看见你欢呼雀跃呢?”   维多利亚·史密斯的注意力被将军的潜望镜吸引住了。正是因为这台潜望镜,将军才坚持住在上面这个小窝里—最后看看这个世界。皇家瀑布两年前便已停止了湍流,她可以一直望到山谷上方。一片黑色大地,可怕的寒霜不断积在岩石上、冰上。碳氧化物,从大气中滤出来的。但舍坎纳将看到的世界比现在冷得多。   “上校?”   史密斯从潜望镜前退开。“对不起,长官……我无比敬佩坑道兵取得的成就。”可敬的不是司令部,而是真正奋力挖掘的士兵。她去过他们的野战渊蔽,“但他们已经许多天没有遇上任何敌军阵地了。并不是说敌人已经放弃了阵地。进入暗黑期后,对方阵地至少还有半数仍在坚持战斗。恐怕坑道兵司令部把掘进停工点计算错了。”   “是啊。”将军恨恨地说,“坑道兵司令部创造了坚持作战行动时间最长的记录,可遨弗人偏偏一撤,把他们的成绩变成了一场空。”他叹了口气,说了些换个时间非把他的官职赔进去的话。幸好进入暗黑期五年之后,不可能有多少人听到这番话,“你知道吗,遨弗人其实也不算太坏。看长远一点,你就能从我们自己的盟国中发现更坏的家伙,它们正等着王国和遨弗国彼此打成一团肉酱呢。我们应该根据这种情况制订自己的计划,防着哪个坏家伙抓住机会扑上来。要打赢这场战争,但不能靠坑道和坑道兵。不然的话,新太阳升起时我们还得打上很多年才分得出胜负。”   他狠狠一嚼香胶,伸出一根前肢,朝史密斯一指:“能不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这场战争,全看你的计划了。”   史密斯的回答很大胆:“如果您允许我和那个小组在一起,成功的机会大得多。”   格林维尔好像没听见她的话,“维多利亚,你搞那个项目已经七年了。说真心话,你认为它会成功吗?”   也许是因为污浊的空气,两人都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一般人绝对想像不到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也会迟疑不决。史密斯认识将军已经九年了。她知道,在自己的亲信面前,格林维尔是个很开明的人,乐于倾听别人的意见—直至定下最后决心。这以后,他就是一个最果断的人,从不踌躇,任何将军都不得质疑他的决定,甚至在国王的顾问大臣面前也毫不让步。她没有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忧伤、迷茫的问题。她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几个小时之后就会屈服于黑暗,也许是最后一次屈服于黑暗。这种感觉就好像倚着一块熟悉的磐石,却发现磐石慢慢滑开了。“长、长官,我们的目标选择得很好。只要摧毁这些目标,遨弗国的认输投降指日可待。昂德希尔的小组已经潜人一个湖里,离目标不到两哩。”这本身就是一个辉煌的成就。那个湖正好在邀弗人最重要的补给中心附近,深人遨弗国达百哩之遥。   “昂纳白、昂德希尔和其他人只需要走很短一段路,长官。我们已经测试过了,他们的装具和放热质可以维持长得多的时间,测试环境几乎—”   格林维尔无力地笑了笑,“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想想看,我不知道多少次把这些数字塞到总参谋部的爪子底下。过去几个世代里,我们这些当兵的在暗黑期边上狠狠摸了几把,裹读神明啊。但昂纳白的小组将亲眼看到的是深黑期。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是啊,我们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冻结成霜的空气、真空。但这些都是推测。我不是个相信宗教的人,史密斯上校,可……不知他们会发现什么。”   信教也罢,不信教也罢,随着将军的话,仿佛所有古老的迷信同时复活了:雪妖、地精……一个彻底笼罩在黑暗中的世界,黑暗如此深重,世界仿佛已经不复存在。想到这些,再理智的人也会心生惧意。维多利亚吃力地推开格林维尔的话招来的恐惧,“您说得对,长官,确实可能出现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意外情况。所以我对这次任务的评估本来是:很可能失败—但我们有舍坎纳·昂德希尔。”   “我们最信任的捣蛋分子。”   “是的,而且是最极端的捣蛋分子。我认识他已经七年了,从他冒出来的第一天起就认识他。当时他只有一车斗半成品原型机,满脑子最疯狂的计划。那天我正好没什么事—真是天大的运气,所以我有时间听他说说,解解闷。普通研究人员一辈子也许能有二十来个新点子,但昂德希尔一小时就能想出二十个。一会儿一个点子,一会儿一个点子,简直跟抽筋似的。这种人我在情报学校里也见识过。区别在于,昂德希尔的一百点子中有一个是可行的,而且他可以相当准确地挑出这一个可行的点子。也许还有其他人能想到在沼地淤泥里培养放热质,至于供气服,肯定别人也想得到。但他想到了这两点,并将它们结合起来,而且取得了成功。   “还不止于此。没有舍坎纳,我们不可能将这最后七年里所取得的一切进步综合起来。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把所有他需要的天才拧成一股绳,绑在他的项目里。”她想起当初那个下午伦克纳·昂纳白是如何满腔怨气,一肚皮轻蔑,这种态度又是如何渐渐转变,直到这个机械天才彻底接受了舍坎纳的种种奇思妙想的洗礼,“昂德希尔性子太急,不耐烦处理细节问题。但这无关紧要,因为他激发起了一个创造性的环境,能把方方面面的细节考虑周全。他实在……太了不起了。”   所有这些,在场的两个人都一清二楚。这些年来,格林维尔始终在对他的上司说着同样的话。但现在,维多利亚只能用这些话来安慰老人。格林维尔笑了,笑得很古怪。“那,你为什么还不嫁给他?上校?”   史密斯真没想到这会儿会提出这个话题。管他呢,这儿又没别的人,再说现在已经是世界末日了。“我很愿意嫁给他,长官。可现在在打仗,你也知道,我不……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们打算暗黑期过去之后再结婚。”头一个下午,维多利亚·史密斯就明白了,昂德希尔是她这辈子遇上的最怪的怪人。又过了几天,她意识到此人是个了不起的天才,毫不夸张地说,可以成为一台发动机,改变这场世界大战的进程。五十天之内,她让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产生了同样的信念。于是,昂德希尔获得了自己的实验室,并且以他为中心逐渐扩大,以解决他的项目所涉及的各种问题。与此同时,维多利亚也将昂德希尔奇迹—她就是这么想的,总参谋部也持同样看法—列人了自己的计划,决心尽可能利用这个奇迹,将它永远收归己有。显而易见,最佳途径就是婚姻。按照传统在渐暗期结婚,这样做最有利于她的前程。计划十全十美,惟一的毛病就是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一位是个不听别人安排、喜欢自行其是的人。最后,他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成了和她一起做安排的人,同时又是她安排的对象。对于暗黑期之后,舍克有许多打算,这些打算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另外的人。她没有多少朋友,但就算这寥寥几个朋友中,也没人能接受她是个早产儿这一舍坎纳的昵称。事实,包括伦克纳·昂纳白。而舍坎纳·昂德希尔呢,他竟然喜欢早产儿这个想法。在维多利亚一生中,她头一次遇上一个不是勉强容忍早产儿的人。于是,他们决定现在只管打仗,如果两个人都能活到暗黑期结束,那么,未来将是一片全新的天地,有全新的生活。   但斯特拉特·格林维尔聪明绝顶,猜出了他们的打算。她盯着自己的上司,“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所以你才不让我跟任务小组一起留下来。你觉得这是一次自杀性任务,我的判断力又会受他的影响……怎么说呢,这次任务是很危险,但你不懂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个人。他的安排中可没有自我牺牲这一项。以我们的标准来看,他算得上是个胆小鬼。你我珍视的东西,他却不怎么看重。他之所以愿意冒生命危险,原因很简单:好奇心。但只要涉及他的安全,他是非常、非常小心谨慎的。我认为,这个小组能够完成任务,而且活下来。如果您允许我留下来,成功的可能性只会更大,长官!”   房间里惟一一盏灯骤然一暗,正好加强了她最后一句话的分量。“啊,”格林维尔道,“我们已经十二个小时没有燃油了。这你知道吗,上校?现在,靠铅和酸产生电力的电池也快完蛋了。再过一两分钟,迪雷德上尉就会带来维护部门最后的报告,‘对不起,长官。最后的放热池很快就会封冻。维护部门希望您立即下去,关闭全部坑道。”,将军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副官的尖嗓门。   格林维尔站起身来,手伸过桌子。刚才的迟疑不见了,果断刚J腹的神态又回来了。“在此之前,我想说说给你下达的命令和你的将来。是的,让你回来确实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冒险亲自执行这次任务。我和你的昂纳白军士长谈过几次。九年了,我们多次让你冒险,无法估量的危险,也知道你有能力作出关系到几千条命的重大决策。现在到了把你从前线抽调回来的时候了。你是当代最年轻的上校之一,这个暗黑期之后,还会成为最年轻的将军。”   “如果昂德希尔的任务成功的话。”   “别插嘴。不管这次任务进行得如何,国王的顾问大臣们知道你的能力。无论我能不能活过暗黑期,新太阳重放光明几年之内,你都会坐上我这个位置。所以,你亲自冒险的日子必须到此为止。如果你那位昂德希尔先生也能活下来,嫁给他吧,和他生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但是,你绝不能再冒生命危险。”伸出的手朝她头上一戳,好像是吓唬她开开玩笑,但又不完全是玩笑,“要是你胆敢干出那种事,我发誓,我一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砸碎你的背壳。”   狭窄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充当惟一一扇房门的厚帘子上传来抓挠声。是迪雷德上尉。“对不起,将军,坑道维护部门坚决要求您立即动身。电力最多只能维持三十分钟了。他们恳求您。”   格林维尔一口将香胶吐进痰盂。“好的,上尉。我们马上下去。”他绕过上校,掀起门帘。史密斯有些迟疑,不敢走在上级前头。将军朝门口一挥手,“在这种情况下,亲爱的,级别最高的意思就是最后一个离开。跟暗黑期耍花样,这种事儿我从来没喜欢过。但如果我们不得不耍这种花样,最后一个走的人应该是我,由我来关灯。”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七章     以他的身份,范·特林尼本来没资格进入舰队司令的舰桥,舰桥正在指挥重大行动时就更不可能了。老头子坐在一个双联备份通讯台前,却没做什么通讯工作。特林尼是三级战斗程序规划员,但即使这么低级别的工作,也没人见他干出什么成绩来。他好像全凭自己高兴四处游来荡去,大半时间消磨在船员休息室里。大家都知道,舰队司令帕克尊重老年人,甚至到了有点不近情理的地步。看样子,只要范·特林尼不捅什么娄子,逍遥自在就能领到薪水。   现在,特林尼侧着身子坐在他的岗位上,闷闷不乐地听着通讯流中的轻声应答。他的目光越过技术人员和战斗员,望着一排排公用显示屏。   青河和易莫金飞船的联合登陆行动进行得小心翼翼。在帕克司令的舰队中,上上下下弥漫着对易莫金人深深的不信任感。所以不搞船员混编,还特别设置了冗余通讯网,以防出现紧急情况。帕克司令把他的主要舰船编进三个集团,安插在易莫金船只中间,每个集团负责登陆行动的三分之一。这样一来,易莫金人的每艘飞船、每艘登陆舰、每组船员,都处于青河人的严密监视之下,任何背叛迹象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一切大都显示在舰桥的互动图像中。在“东集团”转发过来的图像上,特林尼看见三艘易莫金重型起重飞船从行星海洋的冰冻表面上升空,三艘船共同牵引着一大块二十五万吨重的冰。这是第六趟了。火箭尾焰将冰面照得雪亮,特林尼可以看见上面一个深达数百米的大洞。蒸汽冲天而起,遮住了海床上凿出的深沟。声频探测表明,这部分海底地壳中蕴藏着丰富的重金属,他们正用与切割冰块时相同的凶猛力量挖掘着这些矿藏。   那边没什么可疑的,但分配战利品时可能就不一样了。   他研究着表示通讯状态的视窗。双方此前一致同意公开传送飞船之间的通讯对话。许多易莫金专家正在频道上与青河方的相应人员交换意见,他们对迪姆小队在那道干谷里的发现大感兴趣,挤出了每一滴能挤出的情报。他想起他们刚才提出的一把攫走当地人工制品的建议。有意思。跟青河太不一样了,倒有几分像我干的事。   易莫金人到达前不久,帕克把舰队的舰载微型卫星撒在近地空间。现在,这一片空间中充斥着数以万计拳头大小的小卫星。巧妙地微调之后,它们不断在易莫金舰船附近出没,光靠巧合无论如何达不到这么高的频率。微型卫星的报告直接发到舰桥的电子情报视窗上。据它们报告,易莫金舰船之间的短距离通讯极其频繁。也许是各飞船自动化系统之间的对话,但更有可能是经过加密的舰队协同,是狡滑的敌人在进行作战部署。(范·特林尼从来没有把易莫金人看作其他任何类型:他们是敌人。)   不用说,帕克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些迹象。虽说过于谨小慎微,但这些青河战斗员仍然十分精明。特林尼看着三个战斗员争论着从易莫金发射器不断涌来的一波波广播信号。一位低级战斗员认为,这种信号混合了物理层信号和刺探软件,两者密织在一起。真要是这样的话,这种技术就比青河自己的电子战手段更加高明了—这是不可能的。高级战斗员皱着眉头,冷冷地盯着自己的下属,仿佛此人故意要让他头疼似的。连打过仗的人都没明白过来。特林尼的表情更阴郁了。   通过私人频道传过来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怎么看,范?”   特林尼叹了口气,嘴唇几乎没动,对着自己的通话器低声嘀咕道:“你自己也知道,萨米,气味不对啊。”   “如果你能转移到后备控制中心,我会放心得多。”从字面上讲,范·纽文号的“舰桥”才是全舰队的司令部。但事实上,这艘飞船能住人的地方分布着无数控制中心。舰桥上可以看到的半数人员只是影像,其实身处别的地方。从理论上说,分布式指挥中心使敌方更难以摧毁舰队的神经中枢。仅仅是理论。   “还有一种更好的办法。我已经切人了一艘交通艇,可以作舰外遥控。”老人从他的座椅上飘起来,无声无息游过一排排舰桥技术人员身后,游过显示重型起重飞船的视窗、显示正准备从干谷升空的迪姆小队的视窗,游过一个个易莫金人的影像一一那些脸,表情太紧张了……游过显示着不祥征兆的电子战视窗。没有人留意他的行动,除了萨米。他滑出舰桥舱门时,萨米·帕克望着他。特林尼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帮没种的蠢才,几乎没一个带种的。只有萨米和凯拉·利索勒特明白事理,知道必须先发制人。但他们劝说不动贸易委员会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在跟易莫金人对面磋商之后,他们仍旧没有醒悟过来:对方的背叛是铁板钉钉的事!这些人不仅没有作出正确决策,反而让一个文尼家的人替他们决定。文尼家的人!   特林尼滑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放慢速度,在交通艇位停下,打开他事先准备好的那艘船的舱门。我应该劝说利索勒特哗变。副司令指挥着自己的船,无影手号,兵变是可以做到的。一旦她开始开火,萨米和其他人一定会加入进来。   他滑进交通艇,启动闭锁的吸盘。可我却什么都没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脑什么地方开始疼起来,越来越疼。从前,再紧张也没头疼过。他晃晃脑袋。说实话吧,事实上,他不可能说服利索勒特发动兵变,因为她是极少数真正具有荣誉感的人。所以.他只能尽量利用手头的东西,尽自己的努力。萨米带来的武器佃真不少啊。想起过一会儿会发生的事,特林尼笑了。就算对方先以手,敢说最后直立不倒的还是我们。交通艇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青A旗舰,特林尼研究着最新进程,计划着,安排着。对方会怎么下手?只要他们别马上动手,他说不定能取得萨米武器系统的远程控制权……单枪匹马来一场兵变。   已经有很多征兆证明背叛正在进行,但即使是范·特林尼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最明显的迹象。要想发现那一点,你必须事先知道对手的攻击方式才行。   伊泽尔·文尼对头顶上紧锣密鼓展开的军事行动惜然不知。行星地表的工作很艰苦,也很刺激,没多少时间疑神疑鬼。他这一生中,在行星表面反过的时间一共只有几十兆秒。虽说平时坚持锻炼,又有青河的医药支持,化还是觉得很累。头一千秒还相对轻松些,但现在,他每一块肌肉都阵阵作痛。还好他不是惟一一个窝囊废,小队所有人看样子都精疲力竭了。最后清扫就是不断检查、反复检查,确保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任何来过的痕迹都会在开关星重放光明的烈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过程漫长得简直看不到头,但最后总算完了。   爬上登陆艇所在的半山腰时,迪姆队长还把脚拧了。要是没有登陆艇上的绞盘,完全靠人力爬上山是不可能的。上船之后,连脱下太空服放好都是一种痛苦。   “老天呀。”本尼瘫在文尼身旁的座椅里。登陆艇升空了,过道两旁一片呻吟之声。精疲力竭中,文尼却产生了一种成就感:这次着陆为舰队提供了大量信息,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迪姆小队的队员们开始闲聊起来。登陆艇的推进火箭发出阵阵嗡鸣,像次声波一样,声音好像是从他们的骨头缝里发出的,一阵阵往外冒。文尼仍然听得见头顶轨道上公开频道里的对话,但没有特里克西娅的声音,这会儿也没人跟迪姆的小队通话—不能说完全没人:奇维一直想跟他聊聊,但伊泽尔实在太累,没精力哄那个捣蛋小鬼。   行星弧形表面另一边,重型起重飞船的进展落后于预定计划。无污染核爆炸从封冻的海里炸出了几百万吨冰块,但开掘地点被水蒸气弄得雾蒙蒙的,搞得接下来的工作很棘手。那个易莫金人布鲁厄尔正在抱怨,说他们与一艘起重飞船失去了联系。   “可能是因为你们的视角不好。”频道里传来一个青河人员的声音,“那些船我们这儿能看见,其中一只因为雾气有点看不清,但它的位置似乎挺好……请稍等……”   几秒钟过去了,更“远”的一个频道里,一个声音正说着医疗方面的事儿,有人在零重力环境中呕吐了。接着,刚才那个负责飞行管制的青河人的声音又回来了,“奇怪呀,我们丢了东海岸行动的图像。”   布鲁厄尔厉声道:“你们肯定有备用线路吧。”   青河的人没有回答。   传来第三个声音:“我们感应到电磁脉冲。表面爆破你们的人不是已经搞完了吗?”   “当然!”布鲁厄尔生气地回答。   “又来了三道脉冲。我—长官!”   电磁脉冲?文尼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登陆艇的加速度实在太大,突然间他头痛欲裂。多说点情况,该死的!可刚才说“长官”的那个青河人—听声音好像是个战斗员—不开口了,更可能是切换到了加密通讯模式。易莫金人的声音变得怒气冲冲:“我要求与你们的负责人通话,马上通话。你们的瞄准激光对准了我们,那东西我们认得出来!关闭激光,不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伊泽尔的头戴式显示系统骤然失灵,他现在看到的只是登陆艇的舱壁。然后,显示系统闪烁着重新调出墙纸,但现在的图像仅仅是紧急处置程序随机调出的。   “妈的!”是吉米·迪姆。小艇前部的队长飞快敲击着命令面板。文尼身后某处响起呕吐的声音。真像那种突然间一切全乱套了的噩梦。   就在这时,推进火箭停机。三秒钟后,紧紧压住文尼胸口的压力舒缓了,零重力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他一拉座椅安全带,朝迪姆飘去。   他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从上往下看着紧急情况显示屏,和迪姆头并头,又不妨碍队长的视线。“我们真朝他们开火了?”老天,头真疼啊!疼得连迪姆控制台上的图像似乎都晃动起来。   迪姆稍稍侧过头,望着伊泽尔。从他脸上的表情看,队长显然也处于极度痛苦中,连动都不大动得了。“我不知道舰队在干什么,丧失了互动图像。坐下,系好安全带……”他身体前倾,仿佛这样有助于把注意力集中到显示屏上,“舰队通讯网已经进人高密级,我们偏偏只有最低安全权限。”也就是说,除非帕克的战斗员直接对小队下达指令,他们几乎得不到任何信息。   文尼的屁股在天花板上重重地一撞,他开始滑落下来。应急自动驾驶切了进来,强行取代手动驾驶,登陆艇在急转弯,事先没有任何警告。肯定是舰队司令部的直控,准备再次启动他们的推进火箭。文尼在迪姆身边坐下,刚系好安全带,主推进火箭便在十分之一个标准重力下点火了。“他们在把我们调人更低的轨道……可我没看见有谁来跟咱们汇合。”迪姆道。他挣扎着伸出手指,笨拙地拨弄着显示屏下的密码区,“好吧,我自己来,四下闻闻……只盼帕克别发脾气……”   两人身后又传来呕吐的声音。迪姆想转头看看,却疼得脸一皱。“你还能活动,文尼。去瞧瞧。”   伊泽尔顺着通道里的梯子滑下去,让十分之一的重力推着自己向前飘动。青河人终身都生活在不断变化的加速度中,他们有最好的医疗手段,加上从小培养,极少产生因方向感丧失造成的不适感,可现在祖芙·杜和范·帕蒂尔都在吐,本尼·温也在安全带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蜷成一团,双手捧着脑袋,痛苦万状地摇来晃去。“压力太大,受不了……受不了……”   文尼滑到帕蒂尔和杜身旁,用吸尘器轻轻吸掉从他们连裤工作服上淌到甲板上的秽物。祖芙抬起头,窘迫地望着他,“这辈子从没吐过。”   “不是你出了毛病。”文尼道。他竭尽全力想在不断挤压、越来越剧烈的痛苦中考虑这个问题。真蠢,真蠢,真蠢。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抢先发动袭击的不是青河,不知怎么回事,先动手的竟然是易莫金人。   忽然,他又能望到船外的情况了。“我这儿,本地互动图像恢复了。”耳机里传来迪姆的声音,队长的话被疼痛截成了一个个短句,“五枚高速炸弹,易莫金人的……目标:帕克的旗舰……”   文尼身子探出椅背,向外望去。从登陆艇的视角看,导弹正朝远处飞去:五颗影影绰绰的小星星,越飞越快,越飞越快,逼近青河的范·纽文号。导弹的飞行路线不是平滑的弧线,它们不断转弯,上下起伏。   “肯定在用激光打它们,导弹在躲。”   一点星光骤然消失。“打中一枚!我们……”   四点星星迸成耀眼的闪光,辉光不断向外推,越来越大,比那轮黯淡无光的太阳亮一千倍。   然后,这幅景象蓦地消失。船舱里灯光一暗,忽闪忽闪又亮了,接着再次熄灭。最底层的应急系统启动了。船舱里亮起半明半暗的道道红光,映出设备舱、气密门、紧急控制台。这套系统可以抗辐射,但智力太低,也无法提供足够的动力,连后备图像都没有。   “帕克的旗舰怎么样了,队长?”文尼问。四枚近距离引爆弹,那么可怕的闪光,像一个盒子,把旗舰包围在中间。景象已经消失,却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吉米!”文尼冲着小艇前部尖叫起来,“范·纽文号怎么样了?”红光似乎在他眼前闪动,这一声大叫几乎让他昏了过去。   响起迪姆的声音,嘶哑,响亮。“我、我想……它、完了。”烧了,汽化了。没有什么词句能缓和其中赤裸裸的残酷,“我什么都看不到……但那是四枚核弹啊……老天,几乎直接命中!”   另外几个声音插了进来,含混不清。文尼起身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十分之一重力下的火箭推进停止了。没有控制它的大脑,没有光,登陆艇只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平生第一次,伊泽尔·文尼感受到了生活在地表的人对失重、丧失方向感的恐惧。零重力,可能意味着他们已经到达预定的低轨道,但同样可能表示他们正沿着一条弧线向下坠落,最终撞上行星表面……   文尼强压下惧意,向前飘去。他们还有紧急控制台可用,还可以从通讯频道中听到别人的只言片语。他们可以利用本舰自动驾驶仪飞行,与青河舰队的残存飞船汇合。头越来越疼,伊泽尔一生从未经历过这种剧痛。一盏盏红色应急灯好像越来越暗。他感到自己的清醒意识仿佛被人向下德去,恐惧和惊慌则从心底涌起,吞没了他。他却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在他丧失神智之前,命运总算对伊泽尔·文尼显示了一次仁慈。他想起来了: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不在范·纽文号上。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八章     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冻湖下的计时钟可靠地一步步前进着,耗尽了一圈又一圈弹簧蓄积的力量。嘀嗒嘀嗒,时钟启用最后一圈弹簧……转到最后一个齿轮时,却被一片气凝雪塞住了。齿轮也许会从此卡死在那儿,直到新太阳亮起。但幸好发生了别的事先没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发了一连串强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松了最后一个齿轮。一具活塞启动了,推动一股活性淤泥涌进封冻的气凝冰。几分钟内,什么动静都没有。接着,活性淤泥发出热量,温度升至氧、氮凝结点之上,甚至高于二氧化物的凝结点。无数飞速生长的放热质吐出热气,融化了小小的潜水箱周围的冰。潜水箱开始向湖面升起。   从黑暗中醒来。这个过程大不同于从普通睡眠中醒来。上千位诗人曾经描绘过这一刻,近来又有上万位科学家深人研究了这一刻。这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生中经历的第二次(头一次其实不能算,那一次的记忆只剩下婴儿记忆中模糊不清的一个片断:攀在父亲背上,在罗伊尔山的渊数中醒来。)   从黑暗中醒来就像许多碎片慢慢拼凑成一个整体,视觉、触觉、听觉;记忆、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往事。这些是依顺序一个一个回来的吗?或者是同时发生的,但各个碎片之间一时没有建立起联系?从这些碎片中,“意识”是什么时候复苏的?这些问题将终生萦绕在舍坎纳脑海里,成为他最想参透的天地间大秘密的基础……但此刻却另有更重要的事:片断意识飘动着,还没有聚合起来:重新成为一个人……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最紧急的事就是活下来—这是高踞驾驶座上驱策一切的本能,百万年沉淀下来的本能。   时间流逝,意识拼合起来。终于,舍坎纳·昂德希尔从自己潜水箱迸开裂纹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动静—是翻腾的蒸汽?不,更像一层透明的晶体,在它们发出的微光中不断旋转。   有人撞在他的几个右肩上,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舍坎纳的记忆渐渐恢复过来,“啊,军士。我新—醒了。”   “太好了。”昂纳白的声音有点发尖,“检查一下,看你受伤没有。怎么做你都知道。”   舍坎纳晃晃自己的肢腿。都疼得要命,但这是好事。中肢、前肢、进食肢。“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没感觉,可能缠在一块儿了。”   “唔,也许是还没解冻。”   “吉尔和安拍怎么样?”   “我在另外两根传声管上跟他们说过话。要论脑子清醒过来,你是最后一个。不过他们的身体还有好些部分冻着呢,比你多。”   “传声管给我。”昂纳白把传声装置递给他,让舍坎纳直接与另外两人对话。身体各部分的解冻程度可以不尽相同,但最后必须达到全身解冻。否则便会引发溃烂。麻烦的是,潜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块,向上浮升,储存放热质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摇得四下晃动。舍坎纳调整了口袋,启动里面淤泥状的放热质,让空气进人口袋里。小小的潜水箱里的绿光更亮了,舍坎纳借着绿光,仔细检查他们的供气管上有没有洞眼。有了放热质,他们才有热量,但不能让放热质和小组争夺氧气。一旦发生那种竞赛,他们肯定是输家。半小时过去,周围热了起来,他们的肢体渐渐彻底解冻,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有吉尔·黑文几条中肢尖端受了冻伤。这个安全记录比绝大多数渊数都强。舍坎纳脸上笑开了花。他们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过来。   四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密切监视着气流,按照舍坎纳事先制订的计划调整放热质。昂纳白和安拍·尼兹尼莫拿着检查单,依次检查一应物品,损坏的、拿不准状况的都递给舍坎纳。尼兹尼莫、黑文和昂纳白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一个是化学家,另两人是工程师。三人同时又都是职业军人。只要离开实验室走上战场,这三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舍坎纳觉得这种变化有意思极了。集各种角色于一身,这方面以昂纳自为最:外表是咬钢嚼铁的战士,里面是富于想像力的天才工程师,内心深处又是个深受传统观念约束的人。舍坎纳认识他已经七年了,此人最初对舍坎纳计划的轻蔑早已成为往事,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当这个小组最后出发前往东线时,他对舍坎纳的态度变得生分起来,开始称他“昂德希尔先生”,尊敬中却又时时掺杂着不耐烦的情绪。   他还问过维多利亚,那是在东部前线机场下一间冷爬爬的地下营房里,两人最后一次不受打扰单独相处。她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啊,我亲爱的老百姓,你以为会怎么样?一旦小组离开己方控制区,伦克纳就是任务指挥官,而你本来是个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老百姓,却偏偏不得不在指挥链上硬把你这一环插进去。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从他的命令,又担心逼得太紧的话,破坏了你的想像力、你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她笑起来,声音很轻。营房没有房门,只有一幅门帘,外面就是狭窄的军营过道,“如果你只是个征召入伍的普通老百姓,昂纳白早把你的壳儿砸碎好几次了。可怜的人哪,他生怕到时候你的天才绕到哪个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说天文学什么的。” “哦。”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大气遮蔽,不知到时候星星是什么样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这么多问题,他居然还同意格林维尔批准我参加小组,真搞不懂他。”   “你开玩笑吧?伦克纳坚持要你参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么说吧,他把你当成一个必须忍受的麻烦,忍下来了。”   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个轻易就会垂头丧气的人,但现在他却颇受打击。“好吧,我会乖乖的,不捅漏子。”   “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的。我只想告诉你昂纳白最担心什么……哎,咱们可以把这次任务看成一次行为测试: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怎么彼此合作,在没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来。怎么样?”也许她在开玩笑,但这个问题确实挺有意思。   他们的潜水箱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潜水箱,又是简易渊数,还是个淤泥桶。现在,这只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团微微泛红的淡淡绿光中。周围一圈湖水在真空状态下沸腾着,冒起一团团蒸汽,又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结晶体,重新落进水中。昂纳白推开箱盖,小组成员排成一行,传递装备和盛着放热质的箱子,直到紧靠这汪小小水潭的岸边堆满东西—这些就是他们必须扛着上路的必备品。   一条传声管把四个人串在一起。昂德希尔联着昂纳白,昂纳白联着黑文,黑文联着尼兹尼莫。舍坎纳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携式无线电,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轻便的无线电都过于笨重,而且没人敢担保它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正常工作。使用传声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联在一起的队友通话。不过反正得用保险绳把大家联在一起、所以传声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舍坎纳领先跨上湖岸(准确地说,是冰冻的湖面),昂纳白紧跟在后,他身后是拉雪橇的尼兹尼莫和黑文。一离开潜水箱,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即吞没了他们。洒在湖岸的放热质仍然隐隐放着红光。在浮上湖面的过程中,潜水箱已经消耗了成吨的燃料。要完成任务的余下部分,小组只能依靠自身背负的放热质,以及能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剂。   放热质是至关重要的。正是因为放热质,他们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动。在显微镜问世之前,“智者”们宣称:高等动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来,熬过大黑暗。但人们现在发现,许多单细胞生物照样能挺过冰天雪地,而且用不着潜人渊数。更有甚者,舍坎纳在国王学院读研究生时,该校的生物学家还发现了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实:火山地区有些低等细菌居然在暗黑期仍旧保持着活性。舍坎纳被这些微生物深深吸引住了。教授们认为,火山变冷之后,这些低级生命肯定只好暂停其活性,或者群聚成饱子。但舍坎纳想,这些微生物中会不会有一些变种,能够自己发热,以度过暗黑期。因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凝成固态的氧,大多数地方的气凝雪下还存在着有机质,可以充当放热质的催化剂。在超低温环境下,这些小东西或许能够以植物残骸中包含的有机质为燃料,“烧”起来,发出热量抵御寒气。这样的细菌才是最适应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现在想来,舍坎纳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恰恰是因为他对这个领域并不精通。事实上,停止活性和主动放热这两种生存策略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化机制。对放热质来说,超低温状态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只要温度稍一升高,这种作用便不复存在。在许多情况下,两种并存的生化机制其实对那些小生命极其不利。对其中任何一种新陈代谢方式来说,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险。即使进人暗黑期后,这种复杂的机制也只能给它们带来十分有限的好处,前提是它们所处的位置离火山口不远。如果舍坎纳不是特意去找,他绝不可能发现这些小东西的特性。当时,他把学校里的生化实验室弄成了一个冰冻的大泥潭,差点被学校一脚踢出校门。但这是值得的:他发现了放热质。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时间,有选择地培养放热质,最后得到的菌种新陈代谢速度极快,同时发出很大热量。舍坎纳将放热质淤泥倾倒在气凝雪上,蒸汽立即腾腾而起,出现点点微光。但随着尚未凝结的放热质冷却下来,微光消失了。一秒钟之后,如果哪一滴淤泥里的放热质幸运的话,仔细分辨,就能看到气凝雪之下的一点微光,表明这滴放热质还活着,雪下残留的有机物起了催化作用,让它可以依靠气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边亮光一盛,比其他各个方向的放热质都亮。气凝雪颤动起来,开始滑动,雪面升起袅袅轻烟。舍坎纳拽了拽联着昂纳白的传声管,引导小组向雪下有机物更多的地方前进。运用放热质着实是个天才的设想,可说到底,这跟放火其实没多大区别。气凝雪到处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机物却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数以亿万计的低级细菌才能发现,并将这些有机物当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时间,从事这项开发工作的材料研究部自己都被他们的创造物吓住了。这些小东西像南海海岸地区的浮藻一样,是一种群居式生命,仿佛构成了自己的社会。跟浮藻一样,放热质移动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担心这次任务会不会把整个世界一把火烧了。   但事实上,如此之快的新陈代谢速度对细菌来说是一种自杀行径。昂德希尔和他的小组最多只有十五个小时的活动时间,时候一到,他们的最后一批放热质便会全部死光。   他们不久便走出冻湖,穿过一大片平地。在渐暗期,这里曾是基地司令部的草地球场。这个地方燃料十分充足。放热质在某一点碰上了一大堆枯死已久的植物,一株大树的残骸。片刻间,残 骸变成了炽热燃烧的一大堆,迸发出耀眼的绿光,照亮了一大片 地方,连远处的建筑都清晰可辨。接着,绿光暗了下来,只剩下暗红色的一团。   离开潜水箱大约一百码了,如果不遇上障碍物,他们还需要 前进四千多码。到这时,小组已经形成了行进常规:前进几十码,停下,倾倒放热质。这一套手续让人痛苦不已。尼兹尼莫和黑文停步的时候,昂纳白和昂德希尔就会四处探察,根据放热质的蔓延情况判断哪些地方燃料更充足。一旦发现燃料富积的地点,大家便会抓紧时间补充自己的放热袋。有的时候,积雪下没多少燃料(比如下面是水泥地),能铲进背囊的只有气凝雪。气凝雪也是需要的,能释出空气。但如果放热质得不到燃料,寒气很快就能让人肢腿麻木,从脚底渗进人体各个关节。这种时候,大家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舍坎纳能否正确判明下一步应该朝哪个方向前进。   舍坎纳觉得判断前进方向其实很容易。根据那棵燃烧的枯树,他已经明确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到现在,他很有把握,知道哪些地方的雪下有枯死的植物。任务还算顺利,他没有冻死。不过真疼啊。手指脚趾针扎一样疼,每一处关节都火烧火燎一般。寒冷带来痛苦;由于缺少大气压力,身体胀得很难受;连防护服的摩擦都给身体带来痛苦。唔,痛苦真是个有趣的问题。对保持头脑清醒很有帮助,却又那么讨厌。连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都无法完全置之不理。从传声管里,他能听到昂纳白嘶哑的喘息声。   停步,补充放热袋,补充空气,继续前进。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吉尔·黑文的冻伤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大家停下来,尽力替他整理整理防护服。昂纳白和黑文交换了位置,帮助尼兹尼莫拉雪橇。“没关系,冻伤的只有中肢。”吉尔说,但他的喘息声比昂纳白粗重得多。即使这样,任务仍然比舍坎纳预想的顺利。他们在深黑期一步步跋涉,行进常规不久就成了机械动作,几乎不用动脑子。剩下的只有痛苦……和惊叹。舍坎纳从头盔小小的观察窗向外张望。透过盘旋飞舞的雾气和放热质的绿光……竟然能看到远处低缓的小丘。看来暗黑期也并不是漆黑一片。有时候,如果脑袋转动的角度合适的话,他还能瞥见低低挂在西边天际的一轮红色圆盘:他看到的是深黑期的太阳。   从头盔顶端的小观察窗,舍坎纳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总算成了。第一批用自己的眼睛直视深黑期的人。这是一个某些古代哲学家坚决认为并不存在的世界,(如果某个事物存在,怎么会从来没有一个人观察到它?)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被人观察到了:确实存在这样一个连续几百年静止沉寂的严寒世界,这个世界之上仍然有璀璨的群星。虽说顶部观察窗有厚厚的玻璃,虽说只能用头顶的眼睛去看,他仍然看到了那些星星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奇异色彩。要是能停一会儿,用他所有的眼睛瞩目群星就好了。他还会看到什么?大多数理论家估计,如果没有阳光,黎明朝霞是不可能存在的。还有一些人认为只要那个方向仍然存在活跃的火山,就有可能映照出霞光。除了星光之外,这里也许还有其他光源…   传声管上一拽,让他的思绪回到当前。“继续走,得继续走啊。”吉尔喘息着说。肯定是在传昂纳白说的话。昂德希尔正想开口道歉,忽然发现停步不前的是后面拉雪橇的尼兹尼莫。   “怎么了?”舍坎纳问。   “……安拍发现……东面有光……走,继续走。”   东面,就是右边。头盔那一侧结了一层雾气,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那边不远处有道山坡。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定在离海岸四哩之内,但如果能爬上那道山坡,他们就可以清清楚楚一眼看到天边,不管安拍说的光是远是近,都看得见。没错!真的有光,很淡,在侧面和上方浮动。是霞光吗?舍坎纳强行压下自己的好奇心,不断把一条腿迈到另一条腿之前。老天呀,他多想爬上那道山坡,极目纵览冰封的大海!   再一次停步。到这时,舍坎纳的动作已经非常熟练了。他铲起一团放热质、催化燃料和气凝雪,将这堆放光的混合物倒进黑文的放热袋。   就在这时,出事了。五点小小的星光驰入西面的天空,像闪电一样拐来拐去。一点星光消失了,其他四点则迅速聚拢。蓦地—迸出耀眼的光芒。亮极了,晃得昂德希尔上方的眼睛一阵阵刺痛,连视线都模糊不清了。但侧面的眼睛还能看见,光芒越来越盛,比黯淡无光的太阳明亮一千倍,在昂德希尔身边投下幢幢黑影。四道光芒的亮度仍在不断增强,舍坎纳只觉得热量透进自己背壳外的防护服。四周的气凝雪喷泉似的冲天而起,白色雾气被照得闪闪发亮。温度仍在持续上升,烤得全身发烫—然后,热力消失了。但他的后背很长一段时间仍然觉得暖洋洋的,就像光明中期的夏日走在树荫下的感觉。   雾气在他们周围飞旋,形成了风。自从离开潜水箱,这是他们头一次看到风。裹在雪雾中,雪雾吸走他们的热量。顿时觉得冷了。他们的靴子可以在雪中保暖,但衣服却不行。设计防护服时没想到他们会浸在厚厚的雪中。那几道光芒暗下去了,空气和水重新冷却,凝成晶体落回地面。昂德希尔冒险用头顶的眼睛向上望去,四个耀眼的光点已经铺开形成光圈,就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暗。光圈交汇处,他看见了一层光芒重叠的颤动的光晕,像霞光。这样看来,它们有既定的活动范围、飞行角度。紧密排列,像规整的四面体的四个角?真美啊,……可它们的活动范围在哪儿?像球状闪电一样,离地面只有几百码?   再过几分钟,它们的光芒就会暗下去,再也看不到了。可天上又出现了其他闪光,就在东面那道山岭之上,明亮地闪烁着。在西面,许多针尖大的光点射向天顶,速度飞快,在背后搅起一片颤动的光晕。   四名组员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一时间,昂纳白铁血战士的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他跌跌撞撞离开雪橇,一只手搭在舍坎纳背上。近距离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只勉强听得见。“是什么,舍坎纳?”   “不知道。”他感到昂纳白的手在哆嗦,“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的……咱们走吧,军士。”   小组停止补充,像弹簧发动的木偶骤然启动,重新踏上征途。天上的奇观仍在继续,不再像刚才那样出现四个烈焰夺目的太阳,但闪烁的流光仍然比任何霞光更加美丽、耀眼。两颗星星从西面划破黑沉沉的天幕,一路向东,速度越来越快,在东面天高处同时炸成两团白光。和刚才燃烧的四个太阳一样,只不过强度小得多。光芒铺开,暗下去,从中又射出几道光,沿两颗星星适才的飞行方向飞去,重新照亮刚才闪光、现在黑暗的地方。   最壮丽的景象过去了,天上只剩下鬼火般飘来飘去的光点。如果它们跟真正的霞光一样,距地面只有几百哩,那这些光芒中所蕴含的能量可了不得。如果离他们头顶不远,或许他们看到的只是夏天闪电在深黑期的对应物。不管是什么,能看到这样瑰丽的奇观,冒再大的风险都值得。   他们终于来到逛弗人兵站边缘。沿着斜坡走进兵站时,仍能看见天上奇异的霞光。   目标的选择方面从来没有多大分歧,仍是昂德希尔初遇维多利亚·史密斯那个下午所提出的那批目标。只要能够深人深黑期,四名携带炸药的战士肯定可以沉重打击敌人,破坏其燃料堆积场、野战部队潜伏的浅层渊蔽,说不定还能消灭遨弗人的司令部。不过,这些目标虽然重要,单凭这些,昂德希尔还是无法取得他所需要的巨额资金。   但是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双方的战争机器都作出了最大努力,尽力延长己方在暗黑期的战斗时间,以期在敌人进人冬眠状态后取得有利态势。等新太阳重新亮起的时候,第一支完成战斗准备出现在战场上的军队就能取得决定性的对敌优势。   双方都为那一刻建立起了巨大的军需储备场。这类储备场与渐暗期、暗黑初期的军需储备有很大的不同。现代科学已经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明确了一点:新太阳几天、甚至几小时之内就会全面复苏。此后许多天内,它是一个释放出骇人热量的炽热的魔鬼,比光明中期和渐暗期亮一百多倍。除了最坚固的建筑外,每一世代的普通建筑物都会遭到彻底破坏。摧毁它们的不是暗黑期的严寒,而是新太阳的热量大爆炸。   这道斜坡便通向邀弗人的前沿军需储备场。前线还有许多别的储备场,但这一个是为梯次配备在第一波尖兵之后的遨弗主力部队提供补给的。没有它,遨弗人最精锐的部队只好置身战事之外,进攻王国的先头部队便会失去增援。据陆战指挥部推算,只要消灭这个军火堆积场,对方就会被迫在不利的条件下接受停火。即使他们继续顽抗,也会被王国军队一鼓荡平。实现这个目标,需要的只是四名战士,加上巧妙计划的破坏。   ……前提是沿坡而下的四名战士不中途冻死。坡地上只积了很少的气凝雪,石板路缝隙中偶尔会有一簇枯死的灌木。现在的中途停步已经收集不起多少放热质了,相反,他们还不得不把一桶桶放热质从尼兹尼莫和昂纳白拉的雪橇上传向前来。黑暗紧紧笼罩着他们,打破黑暗的只有泼撒的放热质间或发出的一缕光。情报部门说,这道斜坡只有不到两百码……前面亮起一团光。总算走到头了。小组摇摇晃晃走下斜坡,走进平地。过去这里是敞地,现在却搭起了银色棚子,以防新太阳烤坏装备。这是一片棚柱形成的森林。棚子有的地方被积雪压坏了,但大部分完好无损。微光下,他们辨认出了蒸汽发动机、铺轨机、机枪车、装甲车。天色虽暗,还是能看到四处银漆发出的银光。等新太阳重放光芒时,这里短时间内便会一切就绪。冰雪融化形成的洪流将流进蛛网般密布这个地区的沟渠,逛弗战士会从附近的渊数中一跃而起,冲进存放车辆的地点。洪水将汇进蓄水池,再喷射出来,降低附近的温度。会有一段疯狂忙乱的时间,人们忙着检查储备的物品和机械,再用一段时间修复两百多年的黑暗和几个小时的炽热所造成的破坏。之后,军队便会沿着上级认为将给他们带来胜利的方向前进。这是无数世代深人研究暗黑期和新太阳性质的成果。据情报分析,在许多方面,敌人的军需储备技术比己方高明。   伦克纳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让其他三人可以同时听到他的话。“我敢打赌,他们在这附近肯定埋伏了尖兵,新太阳亮起后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可眼下嘛,这儿全是咱们的了……好了,按计划行动,补充放热质,散开。吉尔,你行吗?”   吉尔·黑文下坡时东倒西歪,像个折断腿的醉汉。舍坎纳估计他的冻伤已经从中肢延伸到负责行走的腿脚部分了。但吉尔一听昂纳白的话,身子一挺,声音几乎听不出异样。“军士长,吃了多少苦头才熬到这儿,我可不会坐在一边,千瞪着你们干活儿。我的工作我能做好。”   于是,到动手的时候了。他们解开传声管,各自拿好分给自己的炸药和黑色涂料。这一切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了。只要每一步骤都能迅速完成,只要别掉进哪条沟渠折断几条腿,只要他们背得烂熟于心的地图都是准确的,那么,时间还是够的,他们也不至于冻死。小组成员分头出发,前往四个方向。他们安在防晒棚下的炸药比手榴弹的威力大不了多少,爆炸时寂静无声①,只有一道闪光,防晒棚的某个关键部位便随之坍塌下来。接下来是喷徐黑色涂料。这东西比炸药更不起眼,但完全可以起到材料研究部预想的作用。军需储备地区不久便涂上了一块块黑色,等着领受阳光的亲吻②。   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离开了军火堆积场,向北走了将近一公里。撤离开始之后,昂纳白把他们逼得更紧了,逼着他们实现最后的、附带性质的目标:活下来。   他们几乎实现了这个目标。几乎。离开军火库时,吉尔·黑文已经神智不清了,他想自己单独离开。“得找个地方,刨个洞藏起来。”这句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挣扎着不让尼兹尼莫和昂纳白把他和大家串起来系在安全绳上。   “我们这就去找个洞,吉尔,再坚持一会儿儿。”昂纳白让安拍接替自己对付吉尔,现在,伦克纳和舍坎纳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他的劲头可真大呀。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他怎么还有这么大劲头?”舍坎纳道。黑文正四下乱蹦乱跳,像个装了几条木腿的人。   “我看,他已经丧失感觉痛苦的能力了。”伦克纳的声音很低,但舍坎纳听得清清楚楚,“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觉得,他开始黑迷了。”   黑迷,暗黑期发作的狂乱症。暗黑期里,有些人潜意识中会产生自己身处渊数之外、不得其门而人的感觉,于是被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所控制,疯狂地寻找一个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能为自己提供一处渊数就好。   【①没有空气,自然无法传递声波。】   【②这个储备库到处涂着银漆,可以起到反射阳光的作用。但现在被喷上一块块黑色,不仅不能反射阳光,反而更能吸热。】   “真该死。”舍坎纳闷声骂了一句。昂纳白切断两人的话线,开始尽力让大家继续前进。距离可能的安全所在只有几小时路程了,但现在……吉尔的挣扎唤醒了大家最原始的本能。本能真是太奇妙了,但如果这会儿向它屈服,这种本能无疑会把他们引向死亡。   两小时以后,他们差不多登上了俯瞰军火堆积场的小山。吉尔两次挣脱安全绳,想冲向坡道两侧陡坡下虚幻的渊数,势头一次比一次猛烈。全靠安拍把他拉回来,尽力跟他讲道理。但吉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胡乱挣扎中,他的防护服扯破了好几处,身体也有好几个部分被冻硬了。   准备攀登第一道陡坡时,吉尔的末日到了。小组这时已经扔掉雪橇,剩下的路程只能依靠各人背负的放热袋中储蓄的放热质和空气。吉尔第二次挣脱安全绳,迈着奇特的瞒珊步伐跑开了。尼兹尼莫也解开安全绳尾追而去。安泊是位大个子女人,刚才还能制伏吉尔·黑文二但这一次情况不同,吉尔已经彻底黑迷了。她刚在山崖边揪住他,吉尔一个转身,狠狠给了她几拳。安拍向后一个踉跄,手一松。伦克纳和舍坎纳赶了上来,但晚了一步。黑文的几条胳膊四处一阵乱打,脚下一绊,跌向山崖下的凹地。   一只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安拍开始滑下山崖,几条腿探着下面的气凝雪,想找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昂纳白和昂德希尔一把抓住她,使劲把她向上拽。   “不,让我下去!他冻伤了,但还有机会。咱们可以背着他回去。”   昂德希尔身体探出山崖,向下望了很久。吉尔摔下去时撞在裸露的岩石上,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就算现在还没死,不等他们把他弄上来,脱水和严寒就会要了他的命。伦克纳一定也看出来了。“他完了,安拍。”他轻声说,接着重又拿出军士长的严厉嗓门,“可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静了一会儿,安拍没攀在崖上的几只手默默地蜷了起来,认可伦克纳的话。但舍坎纳没有听到她吐出一个字。安拍重新攀上来,和大家一起再次系好安全绳,联好传声管。   三个人继续攀登。现在的速度快多了。   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只剩下几夸脱尚有活性的放热质了。暗黑期之前,这片山区是一处茂密的森林,归一个遨弗贵族所有,是他的猎场。森林后的石壁上有一道裂隙,通往一个天然形成的渊数。任何大型野兽的栖息地都有这种可供动物藏身的渊数。这些地方开垦出来之后,人们通常会扩大天然渊数,供人类使用。少数未利用的渊数便荒废了。舍坎纳猜不出协和国的情报机构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可能附近的遨弗人中有协和国的间谍吧。问题是这个渊数没有事先收拾过,像布伦纳戈蛮荒地那些天然渊数一样荒凉。   小组里真正打过猎的只有尼兹尼莫一个人。她和昂纳白砍倒二株横在洞口当成障碍物的荆柳,向下爬了进去。舍坎纳攀在洞口,把发光发热的放热质垂下去。“我看见了五个冬眠塘……两头成年泰伦特兽①。把光再垂下来点儿。”   舍坎纳把身体朝洞里更探进去一些,体重大半攀在洞口的荆柳上。伸下去的手里拿着放热质,绿光可以一直照到洞底。现在他可以看到两个冬眠塘,上面几乎一点气凝需都没有。这是典型的冬眠塘,冰面凝结得平平的,连一个气泡都没有。他望望冰下沉睡的动物,它的眼睛是睁开的,冰冻的眸子反射着放热质发出的绿光。老天,这家伙真大呀!虽然个子大,但肯定是头雄兽②,它身上攀着几十头幼兽。   【①和上文的荆柳一样,是蜘蛛人世界的动植物。】   【②看来,在蜘蛛人的世界,雄性的体积一般不如雌性。】   “其他塘里都是储备的食物。不用说,是暗黑期之前刚捕获的新鲜猎物。”新太阳亮起的头一年,这样一对泰伦特兽会继续留在它们的渊数中不出来,靠储存的食物维生。   这期间,幼兽渐渐长大,同时学习猎杀的本领,等烈焰和洪水退下去之后就用得上了。泰伦特兽是纯粹的肉食动物,智力也远不如施拉特兽。问题是它们的模样跟人很相似。杀死它们、夺取它们的食物,这些都是必要的,但这种事不像打猎,倒更像暗黑谋杀。   这项工作又花了一个小时,几乎耗尽了他们剩余的放热质。于个人最后一次爬上地面,用荆柳尽可能设好障碍。昂德希尔已经有几处肩关节冻僵了,左边几只手的指尖也麻木了。最后几个小时里,他们的防护服遭了很大的罪,破了好些处,只能临时贴上块东西凑合。因为摆弄气凝雪和放热质,安拍几只手腕处的防护服全烧没了。他们只好由着一些肢腿冻僵。她说不定会被截掉几只手。但气个人还是不顾严寒,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   最后,安拍道:“咱们应该算胜利了,对吗?”   昂纳自的声音坚定有力,“对。还有,吉尔也会这么说的,相信我的话吧。”   带着一丝伤感,砚个人肢腿交缠,简直跟戈克纳的那座“追求协和”的雕塑一模一样,连损失了一个人都一样。   安泊顿·尼兹尼莫钻进石壁裂隙,穿进荆柳障时激起一阵绿蒙蒙的光。下到洞底之后,她会把剩余的放热质倒进冬眠塘,冰会融成一堆冰冷的淤泥,他们可以在里面钻个洞。到时候,他们会敞开衣服,只盼全身能均匀冻结二当然,风险很大,但他们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安泊是安泊顿的昵称 “最后看看吧,舍坎纳。看看你的成就。”昂纳白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斩钉截铁了。安拍·尼兹尼莫是个地地道道的战士,和她在一起时,昂纳白也是个战士。但现在任务完成了,他好像退出了战士模式,一脸疲倦,累得肚子都抬不起来,都快碰到地上的气凝雪了。   昂德希尔极目远望。他们所在的地方比逛弗人的军火堆积场高几百叹。霞光、划过天幕的星星、天空中的闪光—这一切早就不见了。天色昏暗,但星光照耀下,仍然看得见遨弗人的军火堆积场,掺杂着一块块黑色,衬在被星光照得灰白的气凝雪上,分外触目。那是他们四处喷涂的黑色涂料。   “看上去真是太儿戏了。”昂纳白道,“几百磅黑颜料。你真觉得会起作用?”   “哦,当然。等新太阳重新亮起,几个小时之内,黑色涂料就会让迅弗人的装备产生高热,任何装备都抵抗不住。你知道是什么效果。”事实上,那些测试是昂纳白自己设计的,将百倍于光明中期的热量投射到涂着黑色涂料的金属上。几分钟内,金属零件相联的部位就会融化,焊死在一起:轴承粘在套筒上,活塞凝在气缸上,车轮融在铁轨上。敌军最重要的前方补给场肯定全完了,他们只得重新退人地下。   “你这一招只能玩这一回,舍坎纳。几道障碍物,几颗地雷,轻轻松松就能把咱们挡住、干掉。”   “当然。但其他方面也会改变。这是我们蜘蛛人冬眠的最后一个暗黑期。下一次,醒着的不再只有四个身穿供气服的人,整个世界都会清醒地度过暗黑期。伦克纳,我们要开垦暗黑期,在暗黑期殖民。”   昂纳自大笑起来,显然压根儿不相信。他挥手让昂德希尔先走,钻进石壁裂隙,进人渊蔽。虽然精疲力竭,军士还是要最后一个撤退,最后一个安置好障碍物。   舍坎纳最后望了望灰蒙蒙的大地、天空。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好东西。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九章     总的来说,伊泽尔·文尼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在父母荫庇下度过。只出过一次真正的生命危险,就算那一回也不过是一次愚蠢得近乎犯罪的意外。   即使以青河的标准,文尼·23也是个分布极广的家族。家族的有些支系彼此之间数千年都没有接触。比如文尼·23·4与文尼·23·4·1,与他们隔着半个人类活动空间,几千年从未聚首。几个分支各自赚取财富,繁衍后代。分开这么长时间,也许最好不要重新汇合到一起。但如果有机会小聚,当然是件天大的幸事。有一次,家族的这三支各有许多人前往老基勒,而且恰好在同一时间。于是,三家人在一起盘桓了一些年,建起大多数定居丈明会称为王宫的营帐,共同生活,饶有兴味地探究共同祖先传下来的不同后代发展成了什么样子。文尼·23·4·1现在成了一个民选首领家族,管理他们所在地区的公共事务。当然,公务也没有妨碍他们做生意。可菲利帕姑妈很反感家里人参加选举。小文尼记得她说过,“什么民选!哪天投票取消财产权怎么办?”·23·4一系则更近于伊泽尔的父母熟悉的那些支脉,不过他们的尼瑟语让人很难听懂,这家人不太注意以青河广播为标准调整自己的发音。标准是件大事,甚至比贸易黑名单还重要,他们真不应该忽视。有一次,大家同去野餐,一位亲戚检查了孩子们的太空服,他的机器人又重新检查了一遍。可那位亲戚忘了一件事:远亲侄子需要的“大气持续秒数”和他自己的孩子们不一样。野餐地点是一颗小行星,伊泽尔爬到一块围绕小行星旋转的岩石上,玩得高兴极了。平时他只能听凭人家摆弄,而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是他自己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双脚摆弄它。可他的空气快完了,身边又没人,玩伴们都在其他岩石上建立自己的小世界。野餐地点的监控器以为伊泽尔的大气还能持续很长时间,所以忽略了孩子的太空服发出的呼救信号,直到他的心电图成了一根直线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伊泽尔只记得自己在一个特制的新看护室醒来。以后的好多千秒,大家众星捧月,待他像个国王。   所以,从冷冻冬眠状态清醒过来时,伊泽尔·文尼向来情绪很好。和别人一样,他也会暂时丧失方向感,身体也一时有些不适,但童年的经历让文尼坚信,不管他身处何地,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一次最初也没什么不同,症状比平时还缓和一些。他躺在接近零重力的环境中,舒舒服服地裹在床上……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真跟画里一样。特里克西娅讨厌那些画。这个念头跳出脑海,像一根金线,一下子便把前后事件贯串起来。特里克西娅,特莱兰,前往开关星的任务……还有,这不是他这次旅途中第一次醒来,之前出过事,很糟糕的事:易莫金人的袭击,己方是怎么反败为胜的?这次冬眠前最后的i己忆是……是什么来着?一艘自主能力严重受损的登陆艇,飘浮在黑沉沉的太空中。帕克的旗舰被消灭了,特里克西娅……   “我想我们已经把他带出来了,统领大人。”一个女人的声音道。   他几乎有点不情不愿地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坐在他床头的是安妮·雷诺特,她身边站着托马斯·劳。   “啊,见习生文尼,很高兴看到你重返幸存者的行列。”劳的笑容既关切,又庄重。   伊泽尔张了好几次嘴才吐出一句能听明白的话。“怎么……出了什么事?我在哪儿?”   “你在我的旗舰上。从你们的舰队向我方发动袭击算起,现在已经过了八天了。”   “啊?”我们袭击你们?   劳的头稍稍一侧,探询地望着文尼。文尼的话音含混,他没听清。“唤醒你时我希望在场看着。细节方面,雷诺特主任会告诉你的。我只想对你说,我全力支持你。我现在任命你为青河探险舰队残余部分的管理主任二”他站起来,轻轻拍拍文尼的肩膀。文尼瞪眼望着这个易莫金人走出房间。管理主任?   雷诺特带给文尼一套组合视窗,里面包含的内容他简直无法接受。不可能全是谎言……一千四百名青河人死亡,接近舰队全员的半数。青河的七艘主力星际飞船中四艘被摧毁,余下三艘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损坏了。小型艘只大多不是被击毁,便是遭到重创。劳的人正急着回收战斗中散逸在近地轨道的失散人员和船只。他们仍然希望将“联合行动”继续下去。从阿拉克尼星球已经拉回来大批挥发矿和普通矿石,这些原料足以维持易莫金人正在兴建的居住区。居住区不止一个,位于这个星系恒星与行星之间的拉格朗日①点。   她让他看了幸存者名单。范·纽文上的人员全部死亡,包括帕克司令和贸易委员会的好几名委员。未遭摧毁的舰船乘员大多还活着,但其中的高级官员都被冷冻起来了。   【①拉格朗日点是以著名的法国数学家和力学家拉格朗日命名的空间中的一个点,也被称为太空中的天平点。它存在于两个大的天体之间,由于受到两个天体的重力影响,位于这一点上的小型物体可以相对保持平衡,不需要动力推进以抵消引力作用二在任何两个大型天体之间,比如太阳和木星、地球和月球之间,理论上都存在五个拉格朗日点。】   在登陆艇的最后一刻,文尼的头撕裂般疼。但现在,疼痛已经无影无踪。据雷诺特说,他们已经治愈了他“不幸摧患的传染病”。谁都看得出来,只有经过工程改进的生化武器才能选择那么巧的时机全面发作。易莫金人撒谎的目的只是客气,几乎不是为了掩饰真相。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先发制人,从来没打过别的主意。   至少,安妮·雷诺特撒谎的时候一本正经,并没有笑。不过她几乎从来没笑过。人力资源部主任雷诺特。就连特里克西娅都没意识到这个头衔的含意。雷诺特从来不直视伊泽尔的眼睛,最初他还以为她尚有一丝最起码的羞愧之心,后来才慢慢发现不是这个原因。在雷诺特看来,他的脸和舱壁一样毫无意思,引不起她的半点兴趣。她没把他看作一个人,对死者也没有分毫羞愧之心。   伊泽尔平静地读着报告,不动声色,就连看到萨姆·多特兰的死讯时也没有惊呼出声。特里克西娅的名字不在阵亡者名单上。他开始看没有进人冬眠状态的幸存者名单,上面同时开列出他们的安置情况。移送青河营帐的有将近三百人,已经全部转移到Ll点。伊泽尔的目光扫过名单,回想这些人:全是低级别人员,几乎没有特莱兰专家,也没有青河学者。没有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他调人下一个窗口……另一份名单。特里克西娅!她的名字在这儿,列入一个称为“语言部”的单位。   伊泽尔从视窗上抬起头,尽力用随便的语气道:“这个,嗯,列在这些名字旁边的字,是什么意思?”列在特里克西娅旁边。   “‘聚能’。”   “什么意思?”尽管他不愿意,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一股焦虑。   “这些人仍在治疗。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容易复原。”她的眼光冷漠,毫无表情。   第二天,劳又来了。   “该把你介绍给你的新下属了。”他说。他们飘过一段长长的、笔直的走廊,来到停放交通工具的气密门。这个营地和宴会场馆不是同一个地方,稍稍有点重力,好像是建在一颗小行星上。停在气密门外的交通艇比青河带来的所有交通艇都更大些,装饰繁富,十分豪华,但又带着点原始味儿。船舱内摆放着低矮的桌子,还有一个环形吧台。他们四周是一圈宽大的视窗,显示着艇外的情况。都是肉眼可见的自然图像,没有经过增强处理。有一会儿工夫,劳没有打扰他,任他向外观看。   交通艇正从一个接地①营地的支撑架上冉冉升空。这个营地还没有完工,但看它的规模,跟青河探险队的主营帐不相上下。地面呈弧形,一大堆,像一头辱色的巨型怪兽。这是那几座钻石巨岩,易莫金人已经把它们连到一起了。奇怪的是巨岩表面并没有常见的坑坑洼洼,颜色也黯淡沉闷,跟普通的小行星没什么区别。但间或有些凿开的地方,被淡淡的阳光一照,顿时反射出道道虹彩。伊泽尔发现两块巨岩之间还有积雪,原来这里窝着大块大块的岩石和冰块,全都是新近切割下来的。肯定是他们从阿拉克尼星球弄上来的挥发矿和普通矿石中的一部分。交通艇飞得更高了,可以望到泊在钻石巨岩另一面的星际飞船。几艘飞船的长度都超过六百米,但跟巨岩相比却成了不起眼的侏儒。几艘船泊靠在一起,挨得很紧。只有遭受重创的船才会在船坞里靠得这么紧。伊泽尔飞快地数了数,又估计了一下自己这时看不见的船只数量。“你把所有飞船全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在L1点?你真的还打算执行原来的潜伏方案?”   【①青河和易莫金人的居住区或营帐有的飘浮在空中,有的固着在小行星、行星表面,后者均称为接地。】   劳点了点头。“恐怕是这样,这件事,咱们最好还是摊开来说,开诚布公。那场仗打下来,我们双方全都损失惨重,濒于崩溃。单凭我们自己的现有资源,回家倒是办得到,但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可是,只要我们能够携手合作……唔,在L1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密切观察蜘蛛人世界。他们要是真能进人信息时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利用这里的本地资源,重新振作起来。那样的话,远赴这个地方想找的东西,我们说不定还能拿到。”   嗯,长期潜伏,等待客户成长起来。青河人以前多次采用过类似策略,有的时候能成功。“难度很大呀。”   伊泽尔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对你们来说当然难,但我们易莫金人办得到,小家伙,不成问题。这些事,你最好现在就明白过来。”这个声音文尼以前听到过,就是这个声音,在易莫金人的杀戮开始之后还不断抗议青河人的反击准备。里茨尔·布鲁厄尔。伊泽尔转过身。金发大块头正朝他咧嘴笑着。这一位来得直截了当,“我们易莫金人干什么都要赢,这一点,蜘蛛人很快也会明白的。”不久以前,伊泽尔·文尼就坐在此人身旁,听着他对范·特林尼高谈阔论。金头发是个蛮子,凶横霸道。这一点当初还无关紧要。伊泽尔的目光越过船舱,落在安妮·雷诺特身上,她正专注地听着这场对话。从外貌上看,她和布鲁厄尔有几分相似之处,有点像兄妹俩,男的那头金发里甚至还泛着点儿红色。可相似之处到此为止。布鲁厄尔虽然讨厌,但却是个情绪化的人,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二而从安妮·雷诺特脸上,文尼只能看出一丝不耐烦,其他什么表情都没有。瞧她注意这场对话的样子,跟观察花园泥土里的昆虫没什么区别。   “你也别担心,做买卖的小子,你们的驻地藏得很好,当地人别想发现。”布鲁厄尔一指前方的视窗,那儿有一个绿色光斑,勉强能算一个光环。那就是青河的营帐,“我们把它泊在主区的轨道上,八日轨道。”   托马斯·劳客气地抬起手,几乎像恳求大家同意他开口说话。布鲁厄尔闭嘴了。“我们的时间不多,文尼先生。我知道安妮·雷诺特已经向你大致介绍了情况,但我还想多说几句,希望你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责任。”他在手腕上轻轻抹了一下,青河营帐的图像顿时放大。文尼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野外营帐,边长只有区区一百米。他的眼睛注视着凹凸不平、加了衬垫的营帐外壳。他在那里生活的时间还不到二兆秒,曾经上千次诅咒过它的过分简朴。但现在,它是这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于家的地方,里面住着许多劫后余生的朋友。野外营帐本来很容易摧毁,但看它的情形,这个营帐并未损坏,连补丁都没打一个。里面所有隔间都充了气,投人了使用。帕克司令选择设营点的时候把它安排在离自己的旗舰很远的地方,劳也放了它一马,所以,你的新工作非常重要。作为我属下的舰队管理主任,你的责任相当于过去的帕克司令。你随时可以得到我的支持。这一点我也会让其他易莫金人明白。”瞥了一眼里茨尔·布鲁厄尔,“请你记住:我们能否成功—甚至能否生存下来—全都有赖于我们双方的精诚合作。”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章     只要涉及人事问题,伊泽尔的反应总要慢半拍。他知道自己有这个缺点。劳的意图很清楚,他本来应该当即明白过来。这种事他在学校里还学过呢二他们来到营帐后,劳先对大家来了一小段甜言蜜语,把新的“青河舰队管理主任”伊泽尔·文尼介绍给大家。劳特别强调指出,在幸存下来、来自船主家庭的船员中,文尼的级别是最高的。文尼家族的两艘主力飞船逃过了大难,受创也相对较轻。如果要在目前的青河舰队中选出一位领导,那自然非伊泽尔·文尼莫属。只要与目前的上级合作,人家都能得到财富。之后,伊泽尔被推到前列,他嘟嚷了几句能回到朋友们中间来真好、希望大家帮助之类的话。   劳在青河人的职责和忠诚之间打进了一个楔子。此后几天,文尼渐渐意识到了这个楔子。他回到了自己人中间,却又不算真的回来。每一天,他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本尼·温和吉米·迪姆都活下来了。伊泽尔和本尼从六岁起就是好朋友,但现在本尼却像个陌生人,一个顺从的陌生人。   一天,伊泽尔在营帐的交通艇气密门处遇上本尼。这是他事先做的安排,但更大程度上也是巧合。伊泽尔身边没其他人。他的易莫金人助手现在已经不怎么盯着他了。信任他?在他身上安了监控器?觉得他不可能干出什么有破坏性的事?这些可能性没有一种让人高兴。但身边没有易莫金人转来转去,这总是件好事。本尼和一小队青河人在一起。这里是气囊状营帐最靠外的幕墙。因为紧靠着气密门,所以这一片帐壁没加衬垫,不时能看到过往交通艇闪动的光。本尼的人稀稀拉拉散在帐壁上,修整通道的自动化设施。他们的易莫金工头远远地站在一片开阔处。   伊泽尔从一条支巷飘出来,见了本尼,脚轻轻在墙上一点,朝他弹了过去。   温从手里的活计上抬起头,客气地点了点。“舰队主任二”这个正式称呼文尼现在已经听惯了,但每次听到仍旧很痛苦,就像被别人迎面踢了一脚似的。   “嗨,本尼。近、近来怎么样?”   温望望过道另一端的易莫金人工头。在青河人的营帐里,那家伙显得十分打眼。青河人着装很随便,全看各人喜好。那人却一身死板板的灰色工作服,一眼就能看出来。工头正跟这一队里的三个青河人大声说着什么。隔着这么远距离,声音大多被营帐织料吸收了,闷声闷气,听不清楚。本尼回头看着伊泽尔,耸耸肩,“嗯,还行吧。知道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吗?”   “替换通讯输人接口二”易莫金人的头一批举措之一就是没收青河人的全部头戴式显示系统。这种系统以及跟它们配套的电子输人接口历来是被压迫者争取自由的一具。   温轻声笑了,眼睛仍旧盯着工头。“一猜就中,伊泽尔老伙计。你瞧,咱们的新……东家……有件麻烦事儿。他们需要我们的船,需要我们的设备二问题是这些东西没一样能用,除非跟咱们的自动化系统配套。可他们怎么信得过咱们?”所有起作用的机器系统都有内置的控制器,这些控制器当然是联网工作的。舰队的本地网络就像无形的胶水,将这些系统结合成为一个整体。   这些系统的软件开发出来已经有数千年了,又经过青河人几个世纪的加工改造。破坏了它们,舰队比一堆废金属强不到哪儿去。但任何征服者都不可能了解数百年间对手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他们又怎么能信任这些软件?处于这种情况下的征服者大多把失败一方的工具一毁了之,可正如托马斯·劳自己所说,剩下的资源已经不多了,谁都浪费不起。   “你知道,他们自己的人挨个检查了每个节点。不单是这儿,我们剩下的船只全查过。一个比特一个比特重新调校。”   “他们绝对没办法换下所有东西。”但愿如此。按自己的方式调整每个内置节点的逻辑机制,这种统治者是最可怕的暴君。   “要是知道他们换上来的东西,你准会大吃一惊。他们干的活儿我见过。易莫金人的电脑技术真是……太怪了。他们从系统里刨出来的有些玩意儿,我一辈子都别想猜到。”本尼又耸了耸肩,“可你说的也没错,他们没碰最底层内置的那些东西。鼓捣的主要是输人、输出逻辑机制。结果就是,我们得到了这些新崭崭的人机界面。”本尼的脸一扭,挤出一丝冷笑。他从腰带上拔下一个长方形的塑料块,有点像是某种键盘,“我们这段时间只能用这玩意。”   “哎哟,看上去真够落伍的。”   “落伍倒不落伍,只是功能很简单。我猜,这东西是易莫金人游来荡去时随身携带的后备系统二”本尼又朝工头的方向瞥了一眼,“最重要的是,这些盒子里的通讯设备易莫金人了如指掌。要是想在这里头搞什么鬼,本地网上马上就会亮起警报。一句话,有了它,口自们一举一动都别想瞒过他们。”本尼低头瞅着那个盒子,手里轻轻掂着。跟伊泽尔一样,本尼也只是个见习生,技术方面的事并不比伊泽尔更精明。但他有个本事,能瞧出别人技术上的高明之处,“真怪呀。照我看,易莫金人的技术傻头傻脑的,没多大意思二可那些家伙真的想把一切都监控起来。他们的自动化系统里,准有什么咱们不明白的地方。”他几乎在自言自语二他身后的幕墙__L亮起一道光,越来越强,慢慢晃动着滑向一侧。一艘交通艇正在进人泊靠地。灯光扫过弧形的幕墙,一秒钟后,传来沉闷的一声“砰一嚓”,在营帐幕墙上激起一阵涟漪。闭锁泵启动了。这种时候,这个地方是最吵的,比泊位那儿更嘈杂。伊泽尔犹豫起来。有这些嘈杂声,易莫金人工头不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可是,暗藏的监控器从嘈杂中分辫对话的能力可比人类的耳朵强多了。他最后还是开口了,但并没有鬼鬼祟祟故意压低嗓门,反而提高声音,压过闭锁泵的轰鸣。“本尼,最近出了很多事。我只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变。我不是—”该死的,我不是叛徒!   有一会儿工夫,本尼的表情难以捉摸……接着,他突然笑了,“我知道,伊泽尔。我知道。”   本尼领着他走向他的那群人。“带你瞧瞧我们干的其他活儿。”他替伊泽尔指点着,向他解释易莫金人在船坞区管理程序上作了哪些改变。突然间,文尼对这场游戏的性质又多了一层了解:敌人需要我们,希望驱使我们替他们干许多年的活。青河人之间有许多事都可以谈,他们不会因为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些替他们干活所需要的信息就大开杀戒,也不会因为我们对现状和今后的发展做出自己的猜测就杀了我们。   闭锁泵的轰鸣停止了。泊位另一边,人员和货物可以下船了。   温飘近一扇敞开的管道门,“我听说,他们正不断朝这儿调进他们自己的人。”   “对,不久就会来四百个,也许更多。”这座营帐只不过是几个组合在一起的气囊,几兆秒之前舰队抵达时才充好气。但它的容量很大,足以容纳所有从特莱兰跨越五十光年飞到此地的舰队全体人员,也就是二千人。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二百人。   本尼一边眉毛一扬,“我还以为他们会带自己的营帐呢,而且比咱们的好。”   “我—”已经快到工头能听见的地方了。可这算不上搞什么秘密活动。贸易之神啊,谈谈自己的工作总可以吧。“我觉得,他们的损失比公开出来的大。”我觉得,就算一开始被打了个碎不及防,就算受了易莫金作战细菌的重创,那场仗我们还是只差一点就打赢了。   本尼点点头,看来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不知他听没听说下面这件事:“就算他们的人住进来,这里还是会有很多空地方。托马斯·劳正在考虑多解冻一批我们的人,也许还包括一部分军官。”不用说,高级别青河人肯定会对易莫金人形成更大危险,但如果劳真希望双方的合作能有成效的话……可惜那位统领大人对另一个话题讳莫如深,“聚能者”,特里克西娅。   “哦?”本尼的声音漫不经心,但他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片刻后,视线挪开了,“真要那样,那倒很有意义,特别是对我们中的有些人……比如跟我一块儿修这条管道的那位年轻女士。”他把头伸进管道门,叫道,“哎,奇维,你那儿完了吗?   捣蛋小鬼?那场战斗结束之后,伊泽尔只见过她两三次,知道她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易莫金人扣住不放。最要紧的信息是,她和易莫金人在一起,多半不在青河营帐里。也许他们觉得她太小,不可能构成什么威胁。片刻之后,一个穿得滑稽古怪、像小丑似的人影滑出管道。   “知道了,知道了,都做完了。锁定装置全都—”她看见了伊泽尔,“嗨,伊泽尔!”小丫头这回没有朝他扑上来,只点点头,笑了笑。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严酷的环境催人成熟啊,“锁定装置已经串在闸门上了,没问题。哼,真搞不懂,那些家伙怎么不干脆用个密码,方便得多。”她脸上挂着笑容,但眼睛周围有一圈黑圈。伊泽尔本来以为只有年纪大些的人才会有这种倦容。奇维在零重力环境下舒舒服服地蹲着,一只带钩的靴子钩在墙壁一处支撑点上。但她紧紧抱着胳膊,双手抓住手肘。那个大说大笑、喜欢抓人打人的捣蛋精一去不复返了。奇维的父亲和特里克西娅一样,仍处于细菌感染状态,也和特里克西娅一样,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母亲凯拉,彭·利索勒特则是一名高级别战斗员。   小姑娘不停地说着管道内部的设置。她是个很称职的船员。和她同龄的小孩也许还在玩玩具,做游戏,有自己的玩伴。奇维的家却是一艘几乎见不着多少人的吸附式星际飞船,远在群星之间。孤独漫长的旅途使她在好几个领域达到了接近专家的水平。   易莫金人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布线。她想出了好几个可以节约时间的点子。本尼边听边点头,同时记着笔记。   说完工作,奇维换了个话题。“听说咱们这儿会新搬进来一批人?   “是这样的……”   “谁?哪些人?   “易莫金人。我想,他们之后,还会来些咱们自己的人。”   奇维脸上容光焕发,然后,明显用了很大劲儿才强压下兴奋之情。“我、我去过哈默菲斯特。他们要把那儿的冷冻装置移送远方宝藏号,劳统领让我先检查检查那些设备。我……我看见妈妈了,伊泽尔。从透明舱盖上看见了她的脸。看见她呼吸,很轻很慢的冬眠呼吸。”   本尼道:“别担心,小丫头。我们一定会……嗯,事情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妈妈爸爸都会没事的。”   “我知道。劳统领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的眼睛里充满希望。这么说,劳在向她许诺,那个人已经成了她的希望所在。有些许诺甚至有可能成为现实。也许他们会治好他父亲,替他清除染上的那种该死的作战细菌。可凯拉·利索勒特呢?对任何统治者来说,像她那样的战斗员都是极度危险的。除非青河人能成功反击,凯拉·利索勒特将会沉睡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除非能成功反击。他的目光转向本尼,他朋友的目光里什么内容都没有,重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捉摸不透的表情。伊泽尔蓦地明白了,秘密活动确实是存在的。最多几兆秒后,青河人中有些人便会采取行动。   我可以帮助你们,我有这个能力。易莫金人的正式命令都要经过伊泽尔·文尼之手。如果他能打人敌人内部……可他也是对方盯得最紧的青河人,哪怕托马斯·劳并不真正把他视为威胁。一时间,伊泽尔心里愤感不平:本尼知道他不是叛徒,但却不能接受他的任何帮助—只要他参与进来,密谋必然暴露。   青河营帐在战斗中幸存下来了,连一处划伤都没有,甚至没有遭到电磁脉冲的打击。在他们大肆改造本地网之前,易莫金人从那里的数据库里捞了不少东西。   剩下的东西维持日常运转还是足够了。每隔一段时间,营帐人口便会新添一批。大多是易莫金人,但也有一些新近从冷冻拘押状态中释放出来的青河低级人员。无论是易莫金人还是青河人,谁的情况都好不到哪儿去,都像从那场劫难中侥幸逃生的残兵败将。易莫金人受到的损失是掩饰不住的,许多设备毁了,人员也伤亡惨重。也许特里克西娅已经死了。那批“聚能者”都被扣押在易莫金人新建的营地哈默菲斯特里,但没有一个青河人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人。   这期间,青河营帐的环境开始慢慢恶化。目前的人口数还不到营帐设计容量的三分之一,但整个系统却逐渐开始坏死。部分是因为易莫金人对营帐的胡乱改造导致白动化系统和生命支待系统功能大大下降,另有一个更隐蔽的原因:人们不愿意好好工作。不过易莫金人还没有察觉到这方面的问题。有一件事对那些从事 秘密活动的人很有利:奇维大多数时间不在营帐。伊泽尔知道,瞄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搞的花样。文尼对发生的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他对密谋活动的支持。他把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处涸一件件突发小事故上,只做做表面功夫,同时心里猜测自己的那友们到底想干什么。   营帐已经开始发臭了。伊泽尔和他的易莫金助手专门去了一趟营帐核心部位的菌囊。见习生文尼曾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多少丁秒啊……都是从前的事了。只要能让帕克司令和其他人死而复生,他情愿在这下面当一辈子见习生。 \菌囊里臭不可闻。只有学校做练习时出了大乱子才会这么臭·离并学校后,伊泽尔从来没碰上这样的菌囊。生化堰后面的墙上沽了厚厚一层赫豁糊糊的黑色污物,滴滴答答悬挂下来,像在通风系统的和风吹动下的腐肉。塞雷特和马里恶心得直发呕,其中一人甚至在自己的呼吸面具里吐出来了。马里哑着嗓子道:“呸!我1受不了这个。还是你来吧,我们在外面等。”   两人“啪哒啪哒”一路踩着污泥走出去,门关死了。臭气熏天的菌囊里只剩下伊泽尔一个人。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只有在这个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完全摆脱易莫金人!   他正准备着手检查污染情况,一大堆污物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人影。身穿防水衣,头戴呼吸面具。他抬起一只手,示意文尼别出声,又用一个信号检测器在文尼身上一扫。“唔,你没装监控器。”声音模糊不清,“也许他们真的相信你。”   是吉米·迪姆。伊泽尔差点不顾他身上的秽物给他来个大拥抱。真不容易啊,密谋者总算找到跟他对话的办法了。可吉米声音里没有一点欣喜之意。有护目镜挡着,文尼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身体紧绷绷、硬邦邦的。“为什么拍他们的马屁,文尼?”   “我没有!只不过跟他们应付一下,为咱们争取几分便利。”   “我们……当中有的人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劳给你的好处可不少啊。高高在上,我们什么小事都得经过你。你真以为我们剩下的人都攘在你手心里了?   劳就是想让大家产生这种想法。“不!也许他们自以为已经把我收买过去了,可……贸易之神啊,队长,我一直是你小队里的,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面具后闷声闷气笑了一声,迪姆的肩膀好像放松了一点。“是啊,我知道,老是东想西想,不老老实实干好手头的活儿。”—过去的批评,现在却说得十分亲热……“可你不是个笨蛋,也从来不用家里的关系为自己谋好处……好吧,见习生,欢迎归队。”   伊泽尔·文尼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任何一句奖励让他如此欣喜若狂。一时间,他有上百个问题要问,绝大多数问题的答案都是他不应当知道的。这些他明白,但有一个问题,他非问不可,是特里克西娅—   没等他开口,迪姆已经说话了。“我们有些事要你做,你现在就记下来。往后我们还需要面对面谈话。所以,这儿的臭味会有些好转,但问题还在,解决不了。你随时可以找借口下来。先说眼下:我们需要走出营帐。”   文尼首先想到的是远方宝藏号和冷冻在那儿的青河战斗员。或者,青河残余飞船上还有什么地方暗藏着武器。“嗯,有几项营帐之外的维修工作,易莫金人不行,只有我们才能做好。”   “这我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合适的人弄出去,给他们分配合适的工作。我们会给你几个名字。”   “好的。”   “还有一件:我们需要了解那些‘聚能者’的情况。他们被扣在哪儿?能不能挪动?”   “我一直在想办法,想搞清楚他们的事。”花的精力之多,你想都想不到,队长。“雷诺特说他们还活着,疾病也得到了控制。”蚀脑菌。这个可怕的名词不是得自雷诺特,一个低级易莫金人一不小心说溜了嘴,被伊泽尔听到了,“我正在努力取得他们批准,去看……”   “知道,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没错吧?”沾着赫糊糊秽物的手同情地在他胳膊上一拍,“唔,你有这个动机,大有理由在这个问题上缠着他们不放。其他方面,好好应付他们,但这个问题一定得逼着不放。知道怎么做吗?就好比让他们给你这个天大的好处,你才会死心踏地帮他们。要是他们能同意就好了……好吧,赶紧回去吧。”   迪姆钻进东一片西一片的悬垂物不见了。文尼擦掉自己袖口的指印。来到舱门时,他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菌囊的臭气了。他又跟朋友们一起干了。他们还有机会。   青河残存的探险商船队有个装装门面的“舰队主任”伊泽尔·文尼,托马斯·劳还仿照过去船队里贸易委员会的形式弄了个“舰队管理委员会”,辅助舰队主任的工作,向他提供建议。这是劳惯用的手段:将一部分青河人孤立出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投靠他,但表面上看,这些人仿佛已经背叛了青河。委员会每一兆秒召开一次会议,每次会议都是对文尼心灵的折磨。只有一件事可以安慰他:吉米·迪姆也是管理委员会的委员。 _伊泽尔望着十名委员走进自己的会议室。劳在这间会议室里安排了精工细作的家具,质量上乘的视窗。营帐里每个人都知道舰队主任和委员们享受着易莫金人的优待。但是,除了奇维,其他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正被对方利用。他们大多明白,这种情形也许会持续许多年,直到托马斯·劳最后将青河高级官员从冷冻拘押状态中释放出来—如果真的会释放他们的话。吉米等人甚至怀疑易莫金人时常偷偷将这些高级别青河人唤醒,秘密审讯他们,逼他们替自己效力。这种邪恶行径可以使易莫金人永远控制住青河残余人员。   也就是说,这间屋子里没有叛徒。但与会者的情况仍然让人乐观不起来:五名见习生,三名低级军官,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有一个路都不大走得动的窝囊废。好吧,公道点儿,范·特林尼倒也不是路都走不动,至少他的身体还行。以老年人的标准来看,状态挺好。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罢了。人家没把他送进冷冻箱就是明证:特林尼是惟一一个处于非冬眠状态的青河战斗员。   这些货色凑在一起,我就更是小丑之王了。舰队主任文尼宣布会议开始。这一伙充门面的傀儡,至少开起会来应该快点完事算了吧。才不。会议常常一开就是好多千秒,芝麻大点儿的破事翻来覆去唠叨个没完。祝你听得愉快,窃听会议的王八蛋劳。   第一个议题是腐坏的菌囊。事态已经控制住了,到下一次开会的时候,弥漫营帐的臭气就会排净。菌囊本身内部还有一些一时无法控制的基因链,但对营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文尼听汇报时有意没朝迪姆的方向看。到现在为止,他和迪姆在菌囊碰过三次头。每次对话都很简短,基本上是单方面的,一个人说,另一个听。有几件事文尼最想知道,却偏偏最不应该知道:参加迪姆行动的有多少青河人?都是哪些人?有没有痛击易莫金人、救出人质的具体计划?   第二个议题更有争议。易莫金人希望双方都采用他们的计时单位。“这个问题我不太明白。”文尼对闷闷不乐的委员们说,“易莫金人的秒和咱们的秒是一样的,本地行动以秒为计时单位就够了。其他的不过是日历上花花哨哨的玩意儿,没多大意思。我们的软件在处理客户的日历方面从来没出过问题。”平时对话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易莫金人所说的一“天”和青河一次轮班所用的一百千秒差别不大,三十兆秒指一年,与以年为单位的语言也很接近,不会产生误解。   “当然,我们可以对付各种各样的日历系统,但以前都局限在软件前端的处理上。”阿罗·丁过去是见习程序员,现在成了软件调制部的负责人,“我们的新……嗯,新客户使用的却是青河的内部工具。‘可能会产生副作用。”’阿罗拉长声音,吐出这句不祥的箭言。   “好吧,我会跟……”伊泽尔一顿,突然冒出一个当头头的人才会施展的鬼点子,“阿罗,你去跟雷诺特谈谈好吗?向她解释解释这个问题。”   伊泽尔低头瞧着自己的会议议程,避开阿罗生气的目光。“下一项。营帐的住户越来越多。统领说至少还会进来三百名易莫金人,之后还有另外五十名青河人。生命支持系统看样子倒还能对付过去。其他系统怎么样,冈勒?”   按原来实实在在的衔位,冈勒·冯只是无影手号的一位低级军需官。冯还没有适应自己身份的邃变。说不清她的年纪到底有多大,但如果不是那场偷袭,她可能终生只是个低级军需官。她这种人也许只适合过去那个职位,在下级职位上能力刚刚好,但现在……   冯点点头。“这个,我这儿有些数字,请看一看。”她笨手笨脚敲打着面前的易莫金键盘,打错了几处,重新修改。房间对面的视窗上掠过一道道出错信息,“这东西怎么关掉?”冯嘟嚷着,小声骂着。又打错了一处,她的怒气猛地爆发了,“该死的混帐。我受够了这些鬼东西!”她一把抄起键盘,狠狠砸在光亮的木桌上。木制饰面砸出一道裂口,键盘却没坏。她又一次砸下去。视窗上闪现的出错信息让人眼花缭乱,接着消失了。冯从座位上半站起来,在伊泽尔面前挥舞着那块砸弯变形的键盘,“那些易莫金王八蛋把管用的输人一输出系统全拿走了。我不能语音控制,不能用头戴式显示。手里有的只是视窗和这些操蛋家什!”她把键盘朝桌上一扔,键盘弹了一下,弹向天花板。   屋里嗡嗡嗡一片赞同声,只是没像冯那么失态。“什么都用键盘,这还怎么做事?我们需要头戴式……就算基础系统完好无损,没装备仍然什么都干不成。”   伊泽尔抬起双手,等待嚷成一团的众人安静下来。“原因在哪儿大家都清楚。一句话,易莫金人信不过咱们的系统,他们觉得有必要把这一块控制起来。”   “这还用说!非要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才放心。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缴获的自动化装备,但做到这种程度,真是太过分了!用他们的输人一输出系统,可以,但得给我们头戴式系统,目视指针和……”   “告诉你吧,有些人还在继续使用咱们青河过去的装备呢。”冈勒·冯道。   “够了!”当傀儡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人家什么话都敢当着你的面说。伊泽尔尽力拿出凶狠的目光瞪着冯,“小心你的话,冯女士。是的,确实存在不方便,但劳统领将这个问题上的不服从视为叛乱。易莫金人认为这方面的乱子是针对他们的直接威胁。”想用旧装备的话就继续用吧,不过别忘了其中的危险。这句话他没说出声来。   冯缩回自己的座位,看着他,冷冷地点了点头。   “听着,”伊泽尔道,“我已经向劳和雷诺特申请了其他设备,有些可能会批准。但请大家记住,我们离最近的技术文明相距许多光年,无论制造什么设备都只能利用易莫金人在L1点的资源。”伊泽尔很怀疑能利用那些资源制造出多少东西,“大家必须向各自部门的人员强调有关输人一输出设备的禁令,这一点非常重要,关系到大家的人身安全。”   他依次注视着每个人的脸,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但文尼还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宽慰。回到自己的朋友们中间后,这些委员会说文尼是个软骨头,助封为虐,硬逼他们听凭易莫金人摆布。这样一来,他们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便会稍许减轻。   伊泽尔一时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无比虚弱。但愿我的做法符合迪姆队长的要求。可吉米的眼神和其他人一样空洞冷漠。他把菌囊之外的角色扮演得很好。最后,伊泽尔向前倾过身,平静地对冯道:“刚才你想说新搬进营帐的人的事。有什么麻烦吗?”   冯哼哼着,这才想起自己发脾气前讨论的问题。她出人意料地说:“嗯,算了,别管数字了。一句话,再多些人也能应付下来。哼,只要按我们的方式操纵自动化系统,营帐里可以住下三千人。至于说新来的那些,”她耸耸肩,这回没有发作,“全是典型的呆子。专制体系下净出这号人物,我见得多了。管他们自个儿叫‘经理’,其实全是打工的苦力。除了咋咋呼呼说些大话,这些人其实挺怕咱们。”她粗笨的脸上透出一丝笑意,“我们这儿很多人明白该怎么处理这类客户,有些人还跟他们交上了朋友。说了不少情况,有些本来不该说的,比如那种‘蚀脑菌’的厉害,等等。告诉你,就算他们那边的头头脑脑不来清除那些玩意儿,咱们自己不久也能琢磨出道道儿来。”   伊泽尔没有回应她的笑脸。你在听吗?劳统领?不管你有什么打算,用不了多久,我们自己也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他们发现的一切,吉米·迪姆都可以利用。伊泽尔的思绪重又回到会议上来。他召开这次会议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最后一项议程。现在他开始渐渐看出门道了:有一个目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也许说到底,他自己的活儿干得还不算坏。   最后一项议程是关于即将爆发出光和热的开关星。为此,吉米专门准备了一个傻瓜替自己出头。不用说,一个不知内情的傻瓜。范·特林尼。这位战斗员姿势招摇地走到会议桌前方。“马上,马上,”他说,“图像马上就好。”十几幅工程图出现在会议室周遭一圈视窗上。特林尼双脚一蹬,飘向讲台,开始向大家宣讲起拉格朗日点的学问来。此人的声音和姿势确实颇有权威感,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人人知道的琐碎常识。有意思。   文尼由着他废话了一百秒,这才开口道:“我想你的主题应该是‘为开关星点亮所作的准备’,特林尼先生。易莫金人要求我们做什么?   老头子用队长才有的凶狠目光恶狠狠地瞪着他,“请用特林尼战斗员这个称呼,舰队主任。”继续瞪视了一秒钟,“很好,我们直接说最关键的部分。我们这里有五十亿吨钻石。”他身后的视窗上亮起一个指针,指向缓缓旋转的一堆堆岩石。这些都是帕克司令在这个星系里发现的飘浮物。从阿拉克尼采掘的冰和矿石就嵌在这一堆堆小行星块所形成的缝隙和褶皱里,“这些岩石组成一个典型的互相接触的庞杂体。目前,我们的舰队一部分泊在这个庞杂体上,一部分处于它的周界轨道上。正如我几分钟前试图向大家说明的,易莫金人希望我们在这个庞杂体的核心岩块上安装并管理一组电子喷射式推进装置。”   迪姆:“在重放光明之前?   “是的。”   “他们想用这种办法使庞杂体在开关星点亮的阶段保持稳定?”   “完全正确。”桌边众人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保持空间站台的稳定这种事古已有之,半点也不希奇。做得好的话,几乎不费什么能量就能让空间站台在环绕LI点的轨道上运行,距阿拉克尼不到一百五十万公里,几乎正好在行星和它的太阳之间。等开关星重放光明以后,他们可以隐在它的光芒中,一连多年不被察觉。但易莫金人想的可不是小打小闹。他们已经在岩石堆组成的庞杂体上兴建了许多基础设施,其中还包括他们的哈默菲斯特营地。所以现在才急着要抢在重放光明之前将稳定那个庞杂体的推进器安置就位。从亮起到降低强度稳定下来这段时间里,开关星的亮度将会达到标准太阳的五十到一百倍。这期间,易莫金呆子们希望借助恒定推进器,使那些大石头别摇来晃去。真是愚蠢的蛮干硬上。可易莫金人是老板,还有,这使吉米有机会溜出青河营帐。   “说实话,我倒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奇维·利索勒特站起来,滑到范·特林尼的那些工程图边。特林尼看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奇维抢过了话头,“旅途中我做过许多这方面的练习。我母亲希望我成为一个工程师,她觉得稳定空间站台的技术对这次行动很重要。”奇维的话比平时成熟稳重得多。伊泽尔还是头一次见她穿上利索勒特家族的绿军装。她飘到视窗前,认真看了一会儿,庄重的淑女样儿一下子绷不住了,“哎哟,他们要求的可真不老少啊!岩石堆积得不密实,太松散了。就算计算方法不出错,我们也不可能把那一大堆石头互相之间的作用力全部弄清楚。还有,如果挥发矿暴露在阳光照射下的话,又会弄出一大摊子麻烦事儿。”她吹了声口哨,又露出过去孩子气的笑容,“开关星点亮阶段我们得调整喷气装置才行,我……”   范·特林尼阴沉着脸,悻悻地瞪着这个小姑娘。她准保抢走了他上千秒的话题。“是的,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下作。这样巨大的一个庞杂体,可我们能用来推动它的电子喷射推进器只有一百个。整个工程期间,我们的人都必须亲自到那上面去,现地开工。”   “不,不,不对。我是说那些推进器,布里斯戈裂隙号上还有好些呢。这个活儿的规模也没比我做过的练习大上一百倍—”奇维的劲头全上来了,还好这一回她的靶子不是伊泽尔·文尼。   不是每个人都一声不吭地接下这项工程。包括迪姆在内的前青河低级军官们要求在开关星重亮初期把联结在一起的岩石群拆开,将挥发矿堆积到最大的钻石巨岩背阴的一面,避开烈焰烤灼。劳爱怎么想怎么想好了,这个工程太危险。特林尼怒气冲冲地对大家吃喝着,说这些建议他早向易莫金人提过。   伊泽尔一拍桌子,接着又拍了一下,第二次的声音更大。“请安静。这就是分派给我们的工作。我们只能照做,而且要做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帮助我们自己的人。我想易莫金人也会给予一定帮助,但我们只能以适当的方式向他们要求这种帮助。”   周围人声鼎沸。这中间有多少人参与了密谋?文尼心中暗想。奇维肯定没有参加吧?继续争执一段时间之后,大家又绕回了刚才的出发点:别无选择,只好屈从。吉米·迪姆向后一靠,叹道:“好吧,人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好了。至少我们知道他们还需要我们。咱们得好好逼一逼劳,一定得让他拨一批高级专家过来。”   大家一片声赞同。文尼的目光与吉米一碰,立即转开视线。也许这次能让他们释放出一批专家,不过可能性不大。就在这时,伊泽尔心中豁然开朗:他明白了暴动定于何时爆发。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一章     开关星大可以换个名字,称为“准点星”。早在古老地球时期,黎明时代的人类天文学家便观测到了它的剧变周期。一颗被划分为“褐矮孤星”的恒星,其亮度在不到八百秒的时间内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惊人变化:从黯淡的二十六等一跃而为光芒万丈的四等。三十五年之内,它的亮度会逐渐减弱,直至地球上肉眼观测不到的程度(同期还会在地球上催生出一大批博士)。从那以后,这颗星星一直处于人类密切注视之下,其神秘也愈加难以索解。它的峰值亮度可以出现上下高达百分之三十的变化,但从整个周期来看,开关星的亮度变化曲线规律得让人难以置信。开、关、开、关……二百五十年一个轮回,预测可以精确到秒。   黎明时代之后的数千年间,人类文明从地球所在的太阳系不断向外稳步扩张。对开关星系的观测越来越细致入微,观测距离也一步步缩短。   最后,人类终于进入开关星系,在这里注视着时间一秒秒走向开关星又一次重放光明的一刻。   托马斯·劳作了一番简短的演说,以这样一句话结束:“这个场面一定很有意思。”大家聚集在青河营帐最大的一间大厅里观看重放光明这一幕。大厅里挤满了人,由于岩石庞杂体的轻微引力,房间稍许有些朝着那个方向塌陷下去。易莫金人的技术专家正在哈默菲斯特上密切监控着这次行动,各艘飞船也都留有最低限度的操作人员。除了这些人以外,伊泽尔知道绝大多数青河人和没有值勤的易莫金人都在这间大厅里了。两伙人似乎很融洽,差不多算得上很友善。那场战斗已经过去四十天了,有传言说,开关星重放光明之后,易莫金人会大大放松对青河人的控制。   伊泽尔钩在靠近天花板的一个支撑点上。没有头戴式显示系统,他只能透过墙纸式视窗看到外面的情况。从这儿倒挂下去,只要不被飘来飘去的人挡住视线,他可以看到三个最有意思的视窗。一个视窗显示着呈碟状的开关星全景,另一个取的是围绕开关星旋转的一颗低轨道微型卫星的视角。那儿的高度只有区区五百公里,从微型卫星的视角看去,恒星表面似乎没有任何吓人的地方。乘飞行器在一块反射着红光的云层上方飞过,向下看到的景象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如果那片云层是块实体的话,人类在它上头着陆都不成问题。可是“云层”在微型卫星镜头前慢慢滑开,露出下面的熊熊火光。是暗红色,褐矮星特有的颜色,一团带黑色的红。没有丝毫惊人变化的迹象,但剧变即将来临,就在……六百秒后。   劳和他的飞航管制人员来到伊泽尔身边。大厅里见不着布鲁厄尔的人影。劳什么时候想用怀柔手段是看得出来的:只要瞧瞧里茨尔·布鲁厄尔在不在就行。统领大人抓住文尼身边的另一个支撑点,脸上的笑容活像某个客户文明中的政客。“哎,舰队主任,还在担心这次行动?”   文尼点点头,“我的委员会提出的建议你是知道的。在开关星点亮初期,我们应该把挥发矿转移到一块单独的钻石巨岩背后,再推动它远离恒星。这个阶段,我们应当后撤到星系外围才是。”两支舰队的所有船只目前都泊在最大的钻石巨岩后面,隐蔽得很好,重放光明的开关星照射不到。但如果出个什么意外……   劳的飞航主任摇摇头,“我们这儿已经有太多东西接地了,重新调动很不方便。再说我们的资源不富裕,撤到星系外围会耗费大量挥发矿。”这位技师名叫乔新,看样子几乎跟伊泽尔一样年轻。乔新倒是挺讨人喜欢,但缺乏伊泽尔熟知的青河高级别人员特有的精明强干和专业技能。“我真佩服你们的工程师。”乔新冲着几个视窗点点头,“瞧他们怎么对付那一大堆石头,比我们干的强多了。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么能干,你们又没有聚……”他突然打住了。对方还是有秘密啊。不过,秘密也许很快便会揭晓,比易莫金人设想的快得多。   劳巧妙地接上乔新的话头,“你们的人确实能干,伊泽尔,真的。我看,正因为能干,他们才对这个方案这么不满意:他们追求的是完美。”他望着显示开关星的视窗,“想想看,人类的各个分支走过了多么漫长的历史,最后终于聚集到这里来了。”   在他们四周和下方,众人分成一个个小群,青河人和易莫金人互不相混,但彼此之间仍不断对话,谈得很热烈。大厅另一端的视窗显不着巨岩庞杂体暴露的表面。吉米·迪姆的工程队正将一张银色遮篷罩在冰块上。劳皱起眉头。   “为了保护水凝冰和气凝雪,先生。”文尼道,“冰块顶部暴露在开关星的光芒下,隔热篷可以降低蒸发率。”   “哦。”劳点点头。   巨岩表面有几个人影。有的系着安全绳,其他人则自由浮动着。巨岩表面的重力可以说不存在。这些人把绳结在冰山顶端抛来抛去,那份轻松自如,只有终生在太空活动的人—加上青河人积累数千年的经验—才办得到。伊泽尔望着那些身影,极力分辨谁是谁。但他们都在工作服外套着隔热外套,文尼只能看到飘浮在岩石深色表面的一个个人影。伊泽尔不清楚秘密行动的细节,但从吉米交给他办的事上,他也猜出了几分。今后也许再也青河与易莫金两族中有许多人的姓名很像中国名字。不会出现这么好的机会了:他们现在掌握了布里斯戈裂隙号上那些电子喷射式推进器,几乎不受任何限制便可以出人营帐,进人没有易莫金人监视的地方。开关星点亮之后一段很短的时间内,这里的场面肯定很混乱,负责保持站台稳定的青河人可以混水摸鱼,乱中得利。可我偏偏只能站在一边,和托马斯·劳在一起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伊泽尔朝统领露出了微笑。   奇维·利索勒特愤怒地冲出气密门。“该死!该死!他妈的真该死……”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扯下隔热外套。她在脑子里记下一笔,一定得跟冈勒·冯好好算算这笔账。事情糟到这个地步,到时候,她能骂的比现在多得多。她把隔热外套朝衣柜里一扔,连带兜帽式头盔的工作服都没脱便一头扎向中央通道。   贸易之神啊,他们怎么能对她干出这种事?把她哄进一间小屋,像个傻子似的呆坐着。本该她做的工作却被吉米·迪姆抢走了!   范·特林尼飘浮着。他下面三十米处,大家正忙着把隔热篷罩在冰山上。按说这次稳定空间站台的工作由特林尼正式负责,但他发布的命令全是不着边际的瞎起哄。他是有意这么干的。所以,实际负责的是吉米·迪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小丫头奇维·利索勒特居然拿出了一整套方案:在哪儿安置电子推进器,如何运行这些恒定推进器。只要依照她的建议办,大家便可以顺利度过开关星重放光明的阶段,不会出任何问题。   这可不是件好事。   范·特林尼参与了“地下活动”。只是其中一个小角色,任何大事都不会告诉他。这正合范·特林尼的心意。他又兜了一圈,背对开关星的光芒(目前和月光差不多),让那一大堆岩石位于自己上方。岩石庞杂体投下的阴影中还密密麻麻藏着许多东西:泊定系紧的飞船、营帐、挥发矿的提炼加工设施。它们躲在这里,避开即将喷涌而出的强光高热。哈默菲斯特便是其中的一座营帐,不止接地,连根都扎进了岩堆。如果不是周围乱七八糟的其他设施,这东西颇有一种奇异之美。青河贸易者的营帐现在已经不在轨道上了,它被系在巨岩表面,像一只大气球。所有没有冬眠的青河人都在里面,易莫金人也有一大批在那儿。   营地远处被一号钻石巨岩部分遮住的地方停泊着吸附式飞船。真是好一幅凄惨景象。星际飞船不应该像那样紧紧系在一起,更不该离松散岩石那么近。脑海里浮起一幅记忆中的场景:一堆堆缠绕在一起的鲸鱼腐尸。码头可不是这么管理的。但这儿与其说是个码头,还不如说是个废品堆积场。为了他们发动的那场偷袭,易莫金人同样付出了惨重代价。萨米的旗舰被消灭之后,范龟缩在一艘破破烂烂的交通艇里,东躲西藏过了几乎一整天—同时切入所有剩余的自动化作战系统。估计劳统领一直没弄明白究竟是谁在组织协调青河人的战斗。只要他稍有怀疑,范早就一命呜呼了,或者和侥幸逃生的其他战斗员一块儿被冻在远方宝藏号上。   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青河还是只差一点便赢得了胜利。要不是那些该死的易莫金蚀脑菌,我们本来是可以打赢的。那场战斗足以使双方从此不敢轻举妄动。对易莫金人来说,那次代价惨重的胜利极有可能成为双方同归于尽:还能借助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实施星际飞行的飞船只剩下了两艘。拆下遭到彻底破坏的飞船上的零件之后,或许还能再修复一两艘。目前,任何一艘飞船都没有足够的氢,无法达到磁场吸附飞行的高速度。从挥发矿提炼设备的运行情况来看,哪怕只驱动一艘,也得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行。   离开关星重亮只有不到五百秒了。范缓缓地向上飘行,朝岩堆飞去,直到视线被隔热篷挡住,看不到那个庞杂体为止。他的人就分散在那堆岩石表面:迪姆、杜和帕蒂尔。奇维不在,小姑娘被骗进了营帐中一间屋子里。按理说,这些人这会儿应该在巨岩表面最后一次检查恒定推进器。工程队频道里不时传来吉姆镇静的声音,但范知道,这些只是事先录制好的录音。在挡住视线的隔热篷背后,迪姆和其他人已经从岩石另一侧消失了。三人这时都已经重新武装起来。用一台电子喷射器—尤其是青河的型号—可以做出来的事,不懂行的人是想像不出来的。   范很高兴被留在后头。毫无疑问,吉米同样巴不得甩掉他。他们相信他,这倒不假,但只放心让他参与最不起眼的小事,比如留在后头,维持工程队正在施工的假象。特林尼飘来飘去,时时出现在哈默菲斯特和青河营帐的视野中,不时说点什么,与通讯频道里迪姆的录音配合。   离重亮只有三百秒了。特林尼飘到隔热篷下。在这里可以看见崎岖不平的冰山,还有精心管理的气凝雪。越靠近隔热篷边缘,雪堆越小,渐渐变为暴露在篷外的钻石巨岩。   钻石。在范·特林尼儿时生活的地方,钻石是财富的最高象征。小小一块钻石便足以让人谋杀王子。但在一般青河人看来,钻石只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碳而已,不费多大事便能造出几吨。不过眼前这些钻石巨岩的重量实在太惊人了,连青河人都不敢小觑。从理论上说,这么大的钻石是可能存在的,但仅仅存在于理论中,从来没有任何人亲眼见过。这些巨岩不是单粒大钻石,而是许多巨型结晶体按一定规律粘合在一起。它们曾是气体巨星的内核吗?是许久以前爆炸的行星残余吗?这是开关星系的又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庞杂岩堆的工作一开始,特林尼便深人研究了这里的地形。他的动机和奇维·利索勒特不一样,甚至不同于吉米·迪姆。一号巨岩和二号巨岩之间有一个缺口,里面填着冰和气凝雪。奇维和吉米都觉得这个情况很重要,但他们关注的只是这个缺口会对岩堆的维护产生什么影响。范·特林尼却··一稍稍加点工,这道缺口就成了一条从他们的主要施工地点通往哈默菲斯特的小径,一条可以避开飞船和营帐视线的秘道。他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迪姆,反正迪姆也用不着。密谋者的计划是占领远方宝藏号,进而夺取哈默菲斯特。   特林尼沿着V字形的小径偷偷向前爬行,一步步接近易莫金人的营地。范·特林尼并非生来就是遨游太空的青河人,这一点要是让迪姆和其他人知道了,他们准会大吃一惊。但他确实不是。像这样爬来爬去,有时他会产生行星定居者才会出现的丧失方向的眩晕感。如果他放任自己的想像……他不是在一条窄沟里用双手爬行,而是正向上沿着一道仅容一人的裂隙攀爬山壁,裂隙越来越陡,先是垂直壁立,然后向他弯折过来,渐渐压过来、压过来,直到他失手坠人深渊。   特林尼停了一会儿,一只手死死抠住石壁。他渴望着带钉爪的登山鞋、登山绳,还有能够结结实实钉进山壁的岩钉。这种渴望让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行星定居者的本能。老天,上一次被这种本能猛然攫住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他继续向前移动,向前,向前,_而不是向上。   双手交替爬行。按臂长计算,他应该已经到了哈默菲斯特之外,接近它的通讯部门。如果他这时跳出来,很有可能被哪台摄像机发现。当然,大变动前夕,也许没人注意这里的画面,也没有哪个程序盯着这个角落。这种可能性相当大。但特林尼还是低低地伏下身体。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爬得更近些,但现在他只想先在这儿窥探一番。特林尼缩进裂隙,双脚抵住冰面,背靠钻石山壁,解开一台小探测器的线状天线。自从战斗结束,易莫金人扮演的角色一直是和善的统治者,只在一个方面发出赤裸裸的威胁:不得私藏未经许可的输人一输出设备。范知道,迪姆和密谋活动的核心成员都藏有青河的头戴式显示系统,利用私设的密码在本地网上互相联系,就在易莫金人鼻子底下完成了抵抗活动的准备工作。还有许多通讯流没有采用任何自动化设备。这些年轻人很多都懂得古老的由点线组成的代码①,稍加变动之后,这些代码就像过去的闪光信号,古老,但一样管用。   身为抵抗运动的外围成员,范·特林尼却深知内情,原因就是他暗中藏下了不少违禁电子设备。像他手里这种微型探测器,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居心不良的铁证。   附近无论什么发射或接收信号的设备,他的探测器都可以感应到。这台小东西的天线顶端有一个微型传感器,不断嗅探电磁信号。范寻找的是一套与青河营帐直接联通、直线发射②的通讯阵列。他像一个投送钓丝的渔夫一样摆动双臂,调整天线的位置。这种天线虽然像一根细线,但软中有硬,稍带一丝刚性,最适合在微重力环境中使用。成了。传感器捕捉到了哈默菲斯特与青河营帐之间的通讯流。范在岩壁边缘松松地搭上一个定向器,将它瞄准青河营帐里一个未被使用的端口。通过这个端口,他绕开易莫金人的所有保安系统,直接挂上了舰队的本地网。劳和其他易莫金人之所以严禁青河人暗藏违禁电子设备,不惜撕下假面、以死亡来威胁,怕的就是范眼下干的这种事。吉米·迪姆很机灵,没在这方面冒险。但范却敢用这一招。他有一些优势,知道在青河系统中埋藏多年的某些机关,它们藏在那儿已经许多、许多年了……但就算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吉米和他的战友把太多赌注押在他们的暴动上,他仍然不会冒这个险。   【①估计类似于摩尔斯电码。】   【②指不通过弯曲的行星或其他大物体表面的通讯信号。这种通讯方式的距离较短,保密性强于远程信号。】   也许他应该跟吉米·迪姆好好谈谈,说服他放弃自己的计划。易莫金人的事他们知道得太少了。对手的自动化系统为什么那么出色?从战斗中看得很清楚,他们的高级战术比青河人差远了,但易莫金人的系统却比范·特林尼交过手的任何作战系统高明得多。   特林尼有一种被对手诱进死地的不祥预感。抵抗分子们认定这是他们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可以一举打垮敌人。也许吧。但事情未免太轻巧了一点,简直完美无缺。完美得过分了。   只好尽力争取一个好结果了。   范看着藏在自己兜帽式头盔里的显示视窗。他在截收易莫金人的遥测信号,还有发往营帐的部分视频。有些信号他可以破解。易莫金混蛋们对自己直线信号的保密性未免过于自信了。好吧,现在是好好窥视一番的时候了。   “距开关星点亮还有五十秒。”两百秒前,这个单调平板的声音便开始计时。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厅内的视窗。   “四十秒。”   伊泽尔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厅内部。那个易莫金飞航主任乔新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开关星低轨道上那颗微型卫星传来的图像,他的专注更多是出于好奇,而不是恐惧或疑心。   奇维·利索勒特恨恨地瞪着一个视窗,上面显示的是隔热篷与吉米·迪姆工程队的队员。自从飘进大厅,她一直阴沉着脸,情绪恶劣。伊泽尔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一而且松了口气。吉米一直在利用这个天真的十四岁小姑娘掩护自己的活动。但他从来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最后关头,他抓住机会把姑娘留下了,留在安全的地方。可我敢打赌,奇维绝对不会原谅他,哪怕知道真相后也不会。   “电磁波锋面将于十秒后抵达。”   但从微型卫星传来的图像上看,开关星依然没什么变化,移动的云层下面只透出一股暗红色。或许它正处于爆发的边缘,或许是“准点星”打算跟他们开一个超级大玩笑。   “点亮。”   显示开关星碟状全景的视窗上出现了一块明亮的耀斑,正好位于碟状图的中心部位,迅速向外扩展。不到两秒钟,耀斑已在整个碟面上铺开。在耀斑扩展的这两秒钟内,低轨道卫星传送的图像消失了。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大厅四周同时传来一声轻轻的、充满敬畏的叹息。视窗投射出来的光芒在对面墙壁上映出幢幢黑影,片刻之后,墙纸系统才反应过来,调暗了它输出的光照强度。   ‘点亮之后五秒。”这个声音肯定是自动化系统控制的。“我们接收到的能量已经升高至每平方米七千瓦。”这是另一个技术员的声音,平板的语调中带着特莱兰口音。怎么不是易莫金人?这个问题在伊泽尔脑海中一闪,随即便被接下来发生的事吞没了。   “点亮之后十秒。”大厅一侧有个较小的视窗,显示着蜘蛛人的世界。点亮之初,它还跟刚才一样黑沉沉的,但现在光已经越过这段距离传送上来。这颗行星也亮了起来,在一颗亮度已经五倍于标准太阳的恒星照耀下,它的气凝冰雪苏醒了。开关星的亮度仍在继续上升。   “每平方米二十千瓦。”新太阳的图像下方出现了一幅条柱图,将它目前的输出功率与历史记录作比较。看来,这一次重放光明的威力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次。视窗也是墙纸系统的一部分。   “中子流量仍然低于可探测水平。”   劳和文尼交换了一个宽慰的眼神。总算有一次,双方都是真诚的。中子流这类危险从遥远的太空中是无法测定的,历史上有许多次星际飞行的失败都是这类危险造成的。至少现在他们不会被无法从远处测到的放射能烤蝴了。   “点亮之后三十秒。”   “每平方米五十千瓦。”   大厅外,替他们挡住阳光的巨岩山巅开始发光。   范·特林尼一直开着公开通讯频道。就算不开,也能一眼看出开关星已经亮起来了。但现在这些事在他意识中排不上号,特林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哈默菲斯特的保密通讯链接上。眼下,技术人员的注意力完全被外界事物吸引过去了,这种时刻最容易出现安全漏洞。如果迪姆的行动进行得很顺利、一切按照既定方案的话,他和他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达了远方宝藏号的泊位。   兜帽中的视域大部分被半打视窗所占据,特林尼的双眼来回扫视着视窗。青河舰队本地网上的程序处理遥测信号得心应手。哈!许久以前的后门程序仍然管用,老花招真是谁都比不了啊。现在急需海量计算能力,易莫金人于是越来越多地调用青河的自动化系统,特林尼的窥探效率也相应地不断提高。   信号强度衰减。是校正偏移?特林尼清掉几个视窗,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开关星仍旧被石山挡着,但几个首当其冲的山巅已经被它的光芒照亮。暴露在外的气凝冰雪蒸腾起阵阵雾气。吉米的银色隔热篷眼下倒还支撑得住,但织物已经开始缓缓摇晃、轻轻拍打起来。天空隐隐约约显出一抹淡蓝色,数千吨冰和气凝雪化为雾气腾腾而起,将巨岩堆变成了一颗拖着长尾巴的彗星。所有这些都干扰了他对哈默菲斯特直射信号的截收。特林尼摇晃着线状天线。丢失信号不可能完全是雾气的缘故。好了。他再次收到了哈默菲斯特的信号流。一秒钟后,他的解密程序重新实现同步,他又开工了。但现在特林尼开始更加留心周围气流的变化,这个新太阳比他们预想的还厉害。   特林尼的网络嗅探程序切进哈默菲斯特。任何一个程序都有不知所措的时刻,都会遇上它的设计者认为绝对不会出现的意外情形。在目前这种非常剧变期间,不知所措将演化成漏洞,漏洞将越来越大……   奇怪呀。好像有几十个人登录进入了内核系统。还有,易莫金系统内部有许多地方他完全看不出头绪—这些地方大违常理,与青河的机制截然不同。易莫金人本来应该是寻常呆瓜才对,他们不是才进人高科技时代不久吗?全靠清河广播网的提携才起来的。可这儿不同寻常的古怪东西实在太多了。他悄悄潜人语音通讯流。语音流中易莫金人说的尼瑟语全是只言片语,没一句整话,还掺杂着大量术语切口,他只能听懂个大概。“……迪姆……绕过岩石……和预计的一样。”   和预计的一样?   特林尼迅速扫描相关数据流。他看到了图片:有的显示着吉米一伙将携带的武器,有的显示出他们打算利用哪条通道潜人远方宝藏号。还有表格列出人名—参与密谋者的名字。范。特林尼的名字赫然在上,注明为跑腿打杂的同谋。还有其他表格。吉米·迪姆他们私设的密码!这些文档是演进式的,最初还不甚精确,但后来的文档却把吉米和其他抵抗分子所用的密码描述得准确无比。不知他们采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易莫金人始终洞若观火,把抵抗分子的一切计划掌握得一清二楚。没有叛徒,只有一双非人类的巨眼,烛照一切,洞见秋毫。范猛地扔下装备,爬近了些。他抬起身,将定向器指向哈默菲斯特顶篷上一处微斜的凸出物。这个角度应该很合适,可以把一束通讯射线反射到远方宝藏号的泊位。   “吉米,吉米!能听到我的话吗?”这些话用青河密码加了密。但如果被敌人截收到,这条通讯链接两头的人谁都跑不了。   过去,吉米·迪姆的心愿只是把队长的工作干好,步步升迁,当个中级管理人员。然后就可以和祖芙结婚。所有这些他都计划得好好的,这次开关星的任务一完成应该就差不多了。当然,这都是易莫金人开到、战斗打响之前的事了。而现在呢?现在他领导着一场抵抗运动,孤注一掷—片刻间的巨大风险:一切都押在这上头了。唉,至少他们总算行动起来了……   不到四十秒内,他们越过四千米距离,绕过了岩石庞杂体向阳的一面。就算没有猛然爆发的太阳烈焰,没有裹在身上碍手碍脚的银箔,这一次太空中荡绳匕跃也依然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其间他们差点儿失去了范·帕蒂尔。要实现荡绳飞跃,必须准确判断出岩钉插地的位置,估算出它能不能承受住你拉着绳子从地表加速荡起的重量。本来应该事先调查一番,可是为了安置站台恒定推进器所做的岩石表面考察工作早已完成,找不到借口测试岩钉插入点。帕蒂尔当时荡起来的重力加速度足有半个G,就在这时,岩钉脱落了。要不是跟他用保险绳联在一起的祖芙和吉米的岩钉钉得牢,他已经飘进太空、永远回不来了。只要多耽搁几秒钟,直射的阳光就会射透他们临时凑合起来的简陋的隔热银箔,将他们彻底烤焦。   但他们总算成功了!他们来到了飞船泊位,就在飞船背侧(正常的进出通道那些杂种们说不定有防备)。这会儿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太阳,被它射得眼花缭乱。他们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就位了。   三个人蜷缩着身体,潜伏在远方宝藏号的泊位。六百米高的船身矗立在他们眼前①,这么近的距离上,他们只能看见槽面和燃料箱的一部分。通过事先侦察,他们知道它是所有青河飞船中受创最轻的。飞船里面有装备,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人。有了这些装备和人员,他们就能夺回自由。   【①前文说到,飞船的长度为六百米。也许飞船在没有重力的太空船坞中是竖立泊靠。】   眼前一片昏暗,但不像刚才那么黑沉沉的了。雾气升上天空,反射着日光,替这里减了几分黑暗。吉米和其他人甩掉隔热银箔和隔热外套,只剩兜帽式头盔和一身压力服,一下子觉得寒气刺骨。他们从一个藏身点溜到另一个藏身点,身后拖拽着工具和改装的枪支,竭力避开发亮的天空反射下来的光。总不会越来越亮吧?会吗?根据他的计时器显示,到现在为止,开关星重放光明还不足一百秒,还要再过一百秒,它才会达到亮度的峰值。   三个人沿着泊位缆桩向上飘行。远方宝藏号巨大的船头高高在上,仿佛遥不可及。不过对偷偷溜上船的人来说,磁场吸附式飞船这种庞然大物也有个好处:他们的动作不会弄得船身摇晃起来。船上肯定会有一组操作人员,但像现在这样的剧变时期,他们会作好应对武装人员登门拜访的准备吗?这类风险他们全都反复思量过,可无论怎么考虑,风险仍旧在那儿,不会有分毫降低。但只要夺取这艘飞船,他们就掌握了最好的现存装备,手里有真正的武器,还有幸存的青河战斗员与他们并肩战斗。他们完全可能一举结束这场噩梦。   从粗糙的钻石表面反射过来一缕阳光!一时间,吉米呆立在那儿,动弹不得,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番奇观。虽然已经飘升到很高的位置,但他们和开关星的直射阳光之间仍旧隔着一堵高纯度钻石山壁,高达三百米。山壁并没有将阳光完全挡住。阳光在上百万个截面上跳跃、减弱、分光、散射,最终,有些光线越过山壁透了过来。越来越亮,每一秒都更加明亮。吉米甚至可以看透石壁,看到山体内部延伸数百米的截面、裂隙。亮度仍在持续增强。   还说什么借黑暗掩护潜入飞船。吉米蓦地收摄心神,向上方猛冲。从下面看时,外缘的舱门毫不起眼,就像吸附式飞船喉头的一道褶皱。但随着他的飘升,舱门越变越大,正对着他的头顶。吉米挥挥手,示意杜和帕蒂尔分赴舱门两侧。不用说,易莫金人更改了舱门的程序,幸好没像营帐里那样更换机械结构。祖芙用望远镜窥探到了密码,他们的手套也是系统认可的匹配密钥。会碰上多少警卫?我们能对付他们,肯定能。他伸出手,轻按舱门的控制面板。正在这时有人向他发送ping信号。   “吉米,吉米!能听到我的话吗?”声音很小,就在他耳畔轻响。标识表明,这是经过译解的短促式激光密码信号,来自易莫金人营地的屋顶。可这个声音分明是范·特林尼的。   吉米如堕冰窟。最坏的可能性:敌人在跟他玩猫逗老鼠的游戏;最好的可能性:范猜出了他们的目标是远方宝藏号,现在要来捅出一个谁都无法想像的大娄子。别理那个白痴。只要活下来,非把他的屎揍出来不可。吉米瞥了一眼哈默菲斯特上方的天空。那上面形成了一团淡紫色的雾气,在开关星的阳光中缓缓翻滚着。在太空中,激光链接很难跟踪。但这里已经算不上平常的太空了,更像一颗彗星的接近地域。只要易莫金人弄明白应该朝哪儿看,他们简直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这条链接。   吉米的回复是一个压缩信号,长度只有一毫秒,沿着那道信号射线的路径飞回去。“快关掉,老混蛋,马上关掉!”   “就关。不过先说一件事:他们知道这个计划,把你们的密码掌握得一清二楚。”声音的确是特林尼,但跟平时不太一样。还有,密码的事根本没告诉过他,“这是个圈套,吉米。趁他们还没把什么都弄明白,赶紧撤回来。无论他们在远方宝藏上搞什么鬼,进去之后只会使局势更加不利于我们。”   上帝呀。吉米一时全身冰凉,僵立在那儿。自从那次偷袭之后,失败和死亡便是他每晚挥之不去的魔魔。为了走到现在这一步,他们上千次冒了生命危险。他早就知道,行动有可能被发现,但却从来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不知那个老蠢货发现了什么,也许很重要,也许一文不值。但现在后撤比惨败也强不到哪儿去。不管怎么说,已经太迟了。   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吉米勉强张开嘴,发出声音。“我说过了,关闭链接!”他转头面对远方宝藏号的船身,在舱门输人易莫金人的密码。一秒钟过去—闭锁的舱门开启了。杜和帕蒂尔向上飘进阴暗的气密舱。迪姆只滞后了一秒钟,将一个小装置贴在舱「1边的船身上,随即跟了上去。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二章     范·特林尼切断了链接。他一个翻身,沿着方才那条裂隙迅速爬了回去。看来我们全都上当了。托马斯·劳真是太狡猾了,而且他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奇异的优势。特林尼见识过上百次行动,有些规模不及这次,还有一些持续了数百年之久。但他见过的各种诡异事物中,没有一种比得上易莫金人对抵抗分子密码的记录:那种近于疯狂的精确性,那份登峰造极的专注精神,事无巨细,无所不包,连最不起眼的细枝末节都一一记录在案。劳或是有一套威力无比的软件,或是手下有一帮狂热执着的偏执狂。在他深谋远虑的头脑里,范·特林尼已经开始琢磨这到底是什么、自己今后能不能利用的问题了。   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活下来。只要迪姆抽身退出远方宝藏号,或许还不会触发劳设下的杀人机关。就算触发,或许不至于成为致命的一击。   他左侧的高纯度钻石山壁现在已是闪闪发亮。这块有史以来最大的巨型钻石在阳光中闪耀着,将他四周照得一片通明。头顶上方几乎同样耀眼,屹立在开关星光芒中的冰山之巅亮起一轮光环,让人不敢仰视。银色的隔热篷只有三点固定,此时犹如怒涛般翻翻滚滚。   猛然间,范的双手双膝突地一震,整个身体从小径上横飞起来。他伸手一阵急抓,单手抠住石壁,稳住身体。从这只手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石山的阵阵呻吟。沿着小径,整条裂隙都在向外喷吐雾气—这座钻石巨岩在移动。缓慢,笨重,速度不到每秒一厘米,但毕竟在动。小径全程都在阳光照射之下。他从工程队的图上研究过这个岩石庞杂体。一号钻石巨岩和二号巨岩大致肩并肩联在一起。易莫金工程师认为上面的山谷是个便利地点,于是将取自阿拉克尼的冰雪倾倒在里面。这种想法很有道理……具体操作时却做得不够好。部分挥发矿滑进了两块巨岩的结合部。现在,在一号和二号巨岩之间来回反射的阳光发现了这些冰雪。猛烈蒸发形成的张力正将两块巨岩分别向两旁推开。原本数百米高的屏障现在迸开了一个犬牙交错的裂口,两侧是上百万个反射镜,将射人的阳光映成一道仿佛从地狱中升起的彩虹。   “每平方米一百四十五千瓦。”   “达到峰值强度了。”有人道。开关星这时的亮度已经是标准太阳的一百多倍。从整个趋势来看,这一次点亮与历史上各次重放光明大致相若,强度却高于从前的大多数点亮期。目前的亮度仍将持续十多千秒,然后剧降至两个标准太阳的强度,并保持数年不变。   没有人欢呼。几百秒以来,营帐里的人大多静静地不作一声。起初奇维还因为被哄进房间恨恨不已,后来也渐渐平静了。就连银色隔热篷一连两处固定点脱落、冰山暴露在直射阳光下的时候,她也只轻轻咕浓了一声,“早跟吉米说过,那样做固定不住。”声音中却没有了怒气。眼前壮丽的光的奇景实在太美了,造成的损失也远远高于人们的预期。岩石庞杂体上触目皆是喷发的气体,他们可怜的恒定推进器根本不可能抵消这些气体的冲力。要过几兆秒后,他们才能让岩石的摇晃平缓下来。   进人开关星明亮期四百秒后,隔热篷彻底脱落了。它缓缓飘起,扭曲翻滚着飞向紫色的天空。本该隐蔽在天篷下的工程队却不见踪影。大厅里响起提心吊胆的议论声。劳碰了碰他的腕戴式装置,声音一下子放大了,响彻整个大厅。“不用担心。几百秒前他们就能看到隔热篷固定不住,时间足够工程队转移到背阴面去。”   奇维点点头,却小声对伊泽尔道:“前提是他们不跌下去。我真搞不懂,他们干吗非要到那上面去。”万一他们失足跌下巨岩,在太空飘进阳光中……就算隔热外套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们会被活活烤死的。   他感到一只小手伸进自己掌心。捣蛋刁、鬼自己意识到这个举动没有?但一秒钟后,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奇维凝视着外面的主要施工点。“我本来应该在那儿的。”自从来到大厅,这句话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但这一次的语气截然不同。   外面的图像突然跳动起来,好像所有摄像机同时受到什么东西的干扰。二号巨岩移动后,露出的缝隙间透过来一缕阳光。这缕阳光现在更亮了,刺眼的光线不断曲折伸缩。还有声音,像呻吟,最初是高音,随即低沉下去。   “统领大人!”声音响亮,语气紧张,不是方才平平板板报告数据的易莫金技术人员的声音。是里茨尔·布鲁厄尔,“钻石二号在移动,偏移—”现在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整座山都歪了过来。数十亿吨的庞然大物,挣脱了羁绊。   音响系统中呻吟声仍旧清晰可辨。一定是营帐下的网状系索拉伸扭动发出的声音。   “不会发生碰撞,大人。”伊泽尔也看出来了。那头巨怪正在缓缓移动,缓缓移动,但山侧已经偏离了营帐、哈默菲斯特和停泊的飞船。外面刚才还在慢慢旋转,这时又转了回来。大厅里每个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寻找支撑点。哈默菲斯特在钻石一号上,不仅接地,连根都扎进了那块巨岩。那块大家伙似乎没什么变化,也没有移动。星际飞船泊在另一边……跟巨岩一比,小得像不起眼的蟒鲜。其实每艘船都长达六百米,没有燃料时净重上百万吨。那些系泊在钻石一号上的飞船正在缓慢移动!眼前展开的是一场巨兽之舞。这场可怕的舞蹈如果持续下去,飞船便在劫难逃了。   “统领大人!”又是布鲁厄尔,“我收到了工程队长迪姆的声频信号。”   “传过来!”   气密门里黑沉沉的。光线没透进这里,船里也没有大气。迪姆和其他人沿着气密舱前头的甫道向上飘行,兜帽里照明灯发出的光四下闪烁着。他们走过一条条雨道,巡视一个个舱室。舱室里的隔断大多炸飞了,轰出了深达五十米的大洞。可是,不是说这艘船没受多大破坏吗?一股寒意从迪姆心头升起。战斗之后,敌人进人了这艘飞船,把什么都吸干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身后的祖芙道:“吉米,远方宝藏号在移动。”   “嗯。我在舱壁上找到了一个接人点。船好像在系泊点上飘荡。”   迪姆从舷梯上探出身去,将兜帽贴上舱壁。唔,如果飞船里有大气的话,遭到破坏的零部件这会儿准会晃得哗啦啦直响。看来开关星重放光明造成的震动比大家事先预料的更严重。一天之前,这种事会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可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关系。来吧,祖芙。”他加快速度,带领祖和帕蒂尔飘上舷梯。从一切迹象上看,范·特林尼是对的,他们的计划已经注定失败。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要尽力查清易莫金人究竟是怎么对付他们的,也许还有机会把这方面的情报传出去,让其他人知道。飞船内部的气密门都被炸飞了,真空状态已经蔓延到各个舱室。他们飘过从前的维修舱、工作舱,飘过从前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启动喷射井—现在已经成了几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高居于船尾的是过去的医疗舱,这是飞船的关键部位,处于护盾的严密保护之下。冷冻箱本来应该存放在这里。可现在,三人进人通向护盾内部的旁道,手碰在舱壁上都能感受到船身吱嘎作响,感受到它的缓慢移动。到现在为止,紧紧系泊在一起的飞船之间还没有发生碰撞。但吉米觉得,即使发生了他们可能也不会知道。这些飞船实在太大了,太重了。以每秒几厘米的速度,就算船身擦碰,飞船可能连晃都不会晃一下。   他们走进医疗舱通道。易莫金人声称,所有幸存的青河战斗员都冷冻在这里。   空的?是敌人的又一个谎言?   吉米飘进舱室,头灯的光射进房间。   祖芙·杜惊呼起来。   不是空的。尸体。他转动头灯,四下照射。到处都是……冬眠箱全都被拆走了,但整个舱室……充满了尸体。迪姆摘下头灯,插进墙上的一个孔。灯光映照出他们的影子,在舱室里四下舞动着。但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医疗舱的全景了。   “他们……他们全都死了?”范·帕蒂尔像在梦中吃语。不是提问,只是表达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   迪姆在死者间飘行。尸体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小揉一小擦,数以百计。他认出了其中一些战斗员。奇维的妈妈。只有一部分人像是在战斗中因气压骤减而死。其他人都是什么时候死的?有些人的表情还很宁静,但另外有些人—他突地止步,一双死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眸子在灯光中闪闪发亮。这是一张饱受折磨的脸,前额遍布淤伤。这个人在战斗之后还活了很长时间。吉米认出了这张脸。   祖芙从房间另一头飘了过来,影子在这片恐怖场景中跳动着。“是个特莱兰人,对吗?   “嗯,好像是个地质学家。”大家都以为特莱兰学者被扣押在哈默菲斯特营帐,这个人却出现在这里。迪姆朝自己安在墙上的灯走去。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摆放的尸体连绵不断,一直延伸到被炸毁的隔断墙之外。他们把所有人全部杀害了吗?他只觉得一阵恶心,想吐。   自从刚才提出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以后,帕蒂尔一直一动不动地飘浮着。祖芙却剧烈哆嗦着,颤抖的声音尖厉刺耳。“我们一直以为他们手里扣着许多人质,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堆尸体。”她尖声大笑起来,“都一样,反正我们相信了,效果是一样的。”   “也许不一样。”就在这时,迪姆的恶心感消失了。敌人的机关发动了,他、祖芙和帕蒂尔已经必死无疑,而且很快。但只要他们能再多活几秒钟,也许就有机会揭露那些魔鬼的真面目。他从工作服里掏出一个声频传送盒,找了块干净墙面贴上去。这是又一件违禁输入一输出装置,私藏者立即处决。好啊,来吧。现在他可以把声音传出远方宝藏,输人他刚才贴在飞船舱门的广播器。营帐面向飞船的一面全部在广播信号覆盖范围之内。内置设备会识别出这个信号的。一定会有哪个青河人判断出这个信号的重要性,并且放大信号,让所有青河人都能听到。   吉米开口了。“青河!听我说!我现在在远方宝藏号上。这艘飞船已经被易莫金人拆空了。他们杀害了我们以为还活在世上的所有人……”   伊泽尔—还有营帐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长长的一秒钟后,里茨尔·布鲁厄尔终于将线路切换过来。吉米开口了。   “青河!听我说!我是……”   “工程队长!”托马斯·劳打断他的话,“你们没事吧?我们在外头看不见你们。”   吉米大笑道:“那是因为我已经登上了远方宝藏号。”   劳的脸上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远方宝藏号的机组成员没有报告—”   “他们当然没有。”伊泽尔几乎能听出吉米话里的笑意,“你瞧,远方宝藏本来就是一艘青河飞船,现在我们已经把它重新夺回来了。”   伊泽尔只见大厅里众人脸上或震惊不已,或笑逐颜开。计划原来是这个!一艘状态良好的飞船,里面可能还有原舰配备的武器。还有易莫金人安置青河残余战斗员和高级军官的医疗舱。我们总算有机会了!   托马斯·劳看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迷惑不解一变而为愤怒、惊恐的怒吼。“布鲁厄尔?”他对着虚空喝道。   “统领大人,我想他说的是实话。他在宝藏号的维护频道上,我跟那儿所有人都联系不上。”   主视窗上的能量图仍旧保持在接近每平方米一百四十五千瓦的水平。在一号和二号巨岩之间来回反射的阳光已经开始影响到位于阴影中的冰雪,冰雪蒸腾起来。千万吨矿石和冰块正滑向巨钻之间的沟壑。肉眼几乎察觉不出这种每秒只有几厘米的缓慢滑动。但无论多慢,它们照样能摧毁挡在它们前面的一切人类劳动成果。   劳凝视着视窗,几秒钟后才重新开口。语气激动,已经不像命令了。“听着,迪姆。你们是不可能成功的。点亮过程给我们造成了很大损失,事先谁都想像不到—”线路另一端传来一声嘶哑的大笑。“谁都想像不到?说得不大对呀。我们调了调站台恒定器,让这些石头动弹得更厉害一点。按说它们已经震得够厉害了,我们又推了它们一把。”   奇维一下子摸紧了伊泽尔的手,姑娘吃惊地瞪大眼睛。伊泽尔自己也觉得很诧异。站台恒定器这次本来就没起到多大作用,无论是好作用还是坏作用。可干吗要故意把情况弄得更复杂呢?   大厅里穿着全封闭式一T}作服和兜帽的人纷纷拉好衣服密闭起来。其他人则朝大厅外冲去。一块巨大的圆形矿石离营帐已经不到一百米了,正在慢慢飘过来,被直射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它会飘过营帐顶端,只差一点就会撞个正着。   “可是,可是—”一向雄辩滔滔的统领大人好像一下子没词了,“你自己的同胞也会死!我们早就拆除了远方宝藏号上的武器。该死的,那是我们的医疗船!   有一会儿工夫,线路上没有回答,只有模糊不清的争论声。伊泽尔注意到那个易莫金飞航主任乔新睁大眼睛,吃惊地瞪着他的统领大人,一句话都没说。   线路上又传来吉米的声音:“算你狠,拆掉了武器系统。不过没关系,小家伙。我们准备了四公斤S7。你没想到我们还能弄到炸药吧?’和那些电子喷射器放一块儿的东西多着呢,你想都想不到。”   “不,不。”劳茫然地连连摇头。   “你说得不错,这是你们的医疗船。船上冻着你们的人,和我们的战斗员躺在一起。就算这儿什么武器都没有,我看我们手里还是颇有一些谈判筹码的。”   劳恳求地望望伊泽尔和奇维。“停战吧!一切等我们稳定了巨岩再说。”   “不!”吉米喝道,“只要没有东西顶在喉咙上,你们马上就会出尔反尔。”  “该死的。远方宝藏号上有你们自己的人啊。”   “如果脱离了冷冻状态,他们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统领大人。亮底牌的时候到了。我们手里有医疗舱里的二十三个人,加上五名机组成员。你看,人质的把戏我们一样会玩。我的要求就是,你和布鲁厄尔到这儿来。你可以用你们的交通艇,规规矩矩,不许带武器。你有一千秒的时间。”   伊泽尔一直认为劳是个精于算计的人。这时他好像已经从震J凉中恢复过来了。劳猛一抬头,冲吉米声音的方向道:“如果我们不同意你的条件呢?”   “我们就输了,你们也一样。我们先干掉船上你们的人,再用S7炸开系泊固定点,开着飞船撞向你那个挨千刀的哈默菲斯特。”   奇维惊得脸色煞白,两眼瞪得溜圆,突然放声大叫起来,朝吉米声音的方向冲去:“不!不!吉米!千万别!”   一时间,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奇维,乱纷纷系紧兜帽、扣好手套的动作停止了,只有重压下不断移动的营帐固定装置发出的呻吟声仍旧回荡在大厅里。奇维的母亲在远方宝藏号上,她的父亲则和蚀脑菌的其他受害者一起安置在哈默菲斯特。不管是处于冷冻状态还是正在接受“聚能”治疗,青河探险队的大部分幸存者不是在这儿就是在宝藏号。特里克西娅。这么做实在太过分了,吉米。快停下!这些话没有出口,堵在伊泽尔喉头。他一直那么信任吉米。如果吉米的威胁吓住了他,也许同样能吓倒托马斯·劳。   吉米再次开口。他没有理会奇维的呼喊。“你只有九百七十五秒了,统领大人。我建议你和布鲁厄尔把你们的屁股挪到这)L来。”   就算劳立即动身,一头冲出营帐,这点时间仍旧太紧。他转向乔新,两人低声商量着。“行,我能把您送过去。很危险,但松散的碎屑移动谏度并不快,每秒不到一米。我们能躲开。”   劳点点头,“那就走吧。我想—”他扣好全封闭服,系紧兜帽,声音一下子听不见了。   两人急匆匆朝出口走去,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纷纷让道。   通讯链接上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大厅里有人喊了起来,手指着主视窗。远方宝藏号上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很小,移动速度很快。是船壳的一部分。   大厅门口的劳骤然止步,回头望着视窗上的远方宝藏号。“系统显示远方宝藏船身破损。”布鲁厄尔的声音道,“船尾十五号环形甲板发生爆炸。”   冷冻和医疗舱的所在地。伊泽尔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也无法转开视线。宝藏号船身又绽开了两处,破口处惨白的亮光一闪即逝,完全无法和开关星重亮的光芒相提并论。在一双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看来,远方宝藏号似乎仍然完好无损,船身的破洞直径只有一两米。但是,s}是青河威力最大的炸药,而十五号环形甲板在四重舱壁之后,离飞船外壳足有二十米。几乎可以肯定,向内迸发的爆炸冲击波已将远方宝藏号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撕了个粉碎。又一艘星际飞船死去了。   奇维一动不动地飘浮在大厅中央,远离朝她伸来的安慰的手。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三章     数千秒过去了。这是伊泽尔一生中最紧张忙乱的数千秒。吉米的失败所造成的恐怖后果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脑海,但现在没有时间多想。他们太忙了,急于减轻自然和人为因素共同造成的灾难。   第二天,托马斯·劳对青河营帐和哈默菲斯特营地的幸存者发表讲话。从视窗中注视众人的托马斯·劳明显精疲力竭了,演说也失去了平时的流畅。   “女士们,先生们,我向大家表示祝贺。我们挺过了这次点亮期。这是开关星有记录的历史上强度第二的一次重放光明。尽管发生了最可怕的背叛,我们还是成功了。”他朝镜头走近了些,仿佛想更仔细地看看挤在一起、疲惫不堪的青河和易莫金听众,“以后几兆秒间,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清点损失,回收仍可继续利用的资源……这里我想坦白地告诉大家一些情况。在青河和易莫金人最初的那场战斗中,青河人遭到重大损失,但易莫金人的损失几乎同样惨重。这一点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我们曾经试图掩饰我方遭受的打击。我们原来以为,我们有足够的备件、医疗设备,又从阿拉克尼获得了大批原材料。一旦安全问题解决之后,在专业方面还可以获得青河高级人员的支援。这么说吧,我们一直享有最低限度的保障。但是,昨天的事件之后,我们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损失了。目前,我们没有一艘可用的吸附式飞船,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受损飞船中拼凑出一艘来。”   只有两艘飞船发生了碰撞事故。但吉米的行动之后,原本状态最好的远方宝藏号已经完了。它的推进器和绝大多数生命维持系统成了一堆废铁。   “在过去几千秒内,你们中的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挽救挥发矿。矿物方面的损失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次点亮的强度,也没有预计到钻石巨岩之间的冰块蒸发后会造成什么后果。大家都知道,体积较大的挥发矿和普通矿石大部分已经成功回收,散在外面的只有三块。”本尼·温和乔新正协力将这几块和其他一些较小的矿岩弄回来。这些东西离这里只有三十公里,但那三块大家伙每个都重达十万吨,而他们的牵引工具只有交通艇,外加一艘受损的起重飞船。   “开关星的放射能量强度已经降到每平方米二点五千瓦,我们的船只可以在它的射线中活动了。只要采取必要的防护措施,人员也可以在其中执行短期任务。但飘出去的气凝雪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担心许多水凝冰也同样会损失掉。”   劳摊开双手,长叹一声。“你们青河人曾经告诉过我们,历史上无数次出现过类似情况。我们打来打去,最后同归于尽,彻底灭绝了。以手头现有的设备和资源,我们已经回不了家了—双方谁都回不去。我们抢救出了一些东西,但凭这些东西能支撑多久?我们只能猜测。五年?一百年?有一条被经验多次证实的定理,现在仍旧适用:没有一个已经存在的文明提供支持,一小批孤立的飞船和人员不可能重建技术核心。”   惨淡的笑容掠过他的面庞。“但我们仍有希望。从积极的方面来看,这些灾难迫使我们集中全部精力,拼命也要完成我们最初定下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再也不仅仅是一种学术上的好奇心了,甚至不再是青河人能向客户文明出售什么商品—现在,我们自己的生存全都要依赖阿拉克尼星球上的智慧生命。他们正处于信息时代的边缘。从我们所知的一切情况分析,他们将在这个明亮期进入高效率的工业文明阶段。只要我们坚持几十年,蜘蛛人就将拥有我们所需要的工业基础。我们也能完成最初定下的任务,尽管付出了事先谁都意想不到的巨大伤亡。   “我们能坚持三十到五十年么?也许。可以从废旧物品中提取资源,可以厉行节约……但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能够精诚团结、携手合作吗?迄今为止,这方面的情况不容乐观。无论是进攻的一方还是防御的一方,我们大家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你们都认识吉米·迪姆,至少有三个人参与了他的阴谋,也许更多。但是,来一场大清洗只会降低我们全体的生存机会。所以,参与、哪怕部分参与这次叛乱的青河人,我向你们呼吁:记住吉米·迪姆、祖芙·杜和范·帕蒂尔所做的事,还有他们想做的事。他们不惜摧毁所有飞船、碾碎哈默菲斯特。结果,他们被自己安放的炸药消灭了,和他们一同死去的是我们冷冻起来的青河人,还有整整一个医疗舱的易莫金人和青河人。   “于是,我们被放逐在异乡,有家难归。这种流放是我们自作自受。我将尽我的最大努力来领导这个集体,但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在劫难逃。我们必须将从前种种分歧、仇恨彻底埋葬。我们易莫金人很了解你们青河人,你们的广播我们收听了数百年。有了你们提供的信息,我们才重返技术文明。”脸上又露出疲惫的笑容,“我知道,你们这么做是希望造就更多客户。但我们依旧万分感激你们。现在,我们发展出了你们并不希望见到的一种文明。我相信,我们为人类这个大家庭带来了某些新的、好的、威力巨大的新知识:聚能。也许最初你们会觉得它很生疏,但我请求你们,给它一个机会,学习我们的方法,正如从前我们向你们学习一样。“有了全体成员全身心的支持,我们是能够生存下去的。最后,我们还将比现在更加繁荣昌盛。”   劳的脸从视窗上消失了,屏幕上只留下一幅经过重新调整的岩石庞杂体的图像。房间里,青河人彼此对视,轻声交谈。贸易者是极为骄傲的,特别是当他们将自己与客户文明作比较的时候。对他们来说,即使最辉煌的客户文明,即使是纳姆奇和堪培拉这样的文明,都不过是一时怒放的鲜花。它们是固着于行星的文明,美丽中先天便包含着死亡的种子,注定了凋落枯萎的命运。可现在,伊泽尔头一次在这么多青河人脸上看到羞愧的神情。我跟吉米一起干过,我帮助过他。即使那些完全没有参与的人,听到吉米从远方宝藏号传来的头一句话时也曾欣喜若狂。   怎么竟会铸成如此大错?   塞雷特和马里找到他,“调查相关事宜。”两个警卫带着他朝里走去,一路向上,却并没有去交通艇坞站。劳在文尼自己的“舰队主任”办公室里。和统领大人在一起的还有里茨尔·布鲁厄尔和安妮·雷诺特。   “请坐……舰队主任。”劳轻声说,朝伊泽尔居中的座位摆了摆手。   文尼慢慢走过去,坐下。很难正视托马斯·劳的眼睛。至于那两个……安妮。雷诺特和平时一样烦躁不安。回避她的视线不是难事,反正她从不直视他的眼睛。里茨尔·布鲁厄尔看样子和统领一样疲惫,但脸上挂着一丝奇特的笑意,忽而褪去,忽而重现。此人正恶狠狠地瞪着他。文尼突然间意识到,布鲁厄尔这会儿一肚子胜利的喜悦,止不住地往外冒。死了这么多人—青河人、易莫金人,这个虐待狂却半点不在乎。   “舰队主任,”劳的声音很低,却使文尼的脸朝他转了过去。“关于J·Y·迪姆的阴谋——”   “我事先知道,统领大人。”语气介于傲慢挑战与坦白忏悔之间,“我—”   劳抬起一只手。“我知道。不过,你只是沽了一点边。我们已经查明了其他几个人。那个老头子,范·特林尼,替他们打掩护—为这个几乎送了老命。”   布鲁厄尔嘿嘿笑了,“没错儿。差点被煮熟了,到现在还不停哼哼着呢。”   劳转过头,看了布鲁厄尔一眼。他什么话都没说,只看了那么一眼。一秒钟后,里茨尔点点头,表情调整成劳的神态,只是更阴沉些。   统领大人重新望着文尼。“我们没人付得起愤怒的代价,更不用说感到胜利的喜悦了。眼下,我们需要每一个人,甚至包括范·特林尼。”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文尼,伊泽尔迎上他的视线,没有回避。   “是的,阁下。我明白。”   “他们的具体策划稍后我们再向你通报,舰队主任。也会作些调查,查明哪些人需要特别关注。至于现在,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在已经过去的事情里东翻西嗅重要得多。”   “发生这种事之后,你还希望我继续担任舰队主任?”过去他憎恨这份工作,现在更是恨之人骨,但却是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   统领大人点点头。“过去你是最适合的人选,现在仍然是。再说,我们也需要连续性。如果你能从外表到内心真诚地接收我的领导,青河人与易莫金人作为一个整体,将具有更大的生存与成功机会。”   “遵命,长官。”有的时候,罪孽是可以弥补的。这一点,吉米、祖芙和范·帕蒂尔已经不可能做到了。“好。我的看法是,我们目前的物理态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没有正在发展的危机。乔新和温的情况怎么样?能把他们追赶的大冰岩收回来吗?现在最要紧的是向他们输送更多燃料。”   “我们已经联通了提炼站,大人。几千秒后就能为他们提供燃料了。”为交通艇补充能量,“我估计,四十千秒以内,我们就能回收最后一批冰岩,固定在巨岩庞杂体背阴的一面。”   劳望了望安妮·雷诺特。   “这个估计是合理的,统领大人。其他问题现在都控制住了。”   “那么,我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处理更重要的人事问题了。文尼先生,今天晚些时候,我们会发布几个公告,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会在公告中表彰你和奇维,感谢你们协助我们查明其他破坏分子。”   “可是—”   “是的,我知道这种说法不太符合事实。但奇维从来没有卷人阴谋,还给了我们许多实实在在的帮助。”劳顿了顿,“可怜的小姑娘,这件事把她的心都撕碎了。她是满腔仇恨呀。为了她,也为了我们的整个集体,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我需要向大家强调指出,还有许多青河人并没有丧失理智,始终忠心耿耿地和我们共同奋斗。”   他顿了半晌,“现在,另一件大事。我的演讲你也听了,我要求青河人学习我们的方法,这部分你听到了吗?”   “学习……聚能?”真正了解他们对特里克西娅做了什么。   劳身后,里茨尔·布鲁厄尔脸上又一次闪过残忍的狞笑。   “聚能是最关键的部分。”劳说,“也许我们应该早些说明这个方面,但当时训练还没有完成。以我们目前的处境,聚能的重要性怎么夸大都不过分,它是决定生与死的关键。伊泽尔,我想让安妮带你去哈默菲斯特,把一切详详细细解释给你听。你是知道聚能的第一个青河人。我希望你理解它,接受它。在你接受以后,我希望你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角释。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万我们的使命。”   就这样,文尼上下求素、数兆秒魂牵梦绕的大秘密即将展厅 在他眼前。伊泽尔跟随雷诺特沿着中央通道走向交通艇船坞,岿 段距离的每一米都折磨着他。聚能。他们无法治愈的感染。蚀脑菌。关于这些的流言满天飞,有些是可怕的噩梦。但现在,他马上就会知道了。   雷诺特挥挥手,请他走进交通艇。“坐那边,文尼。”虽说有』肖 荒谬,但他还是宁愿跟安妮·雷诺特打交道。至少她并不掩饰自 己对他的轻蔑,也没有里茨尔·布鲁厄尔的满腔胜利喜悦—那种残忍的喜悦,他怎么都压制不住。   交通艇舱门闭合,起飞。青河营帐仍旧系在巨岩庞杂体上。这个阶段的阳光仍然太强烈,让营帐重返轨道还不安全。深紫色的天空已经恢复成了正常的深黑,不过群星间飘着几颗拖着长长彗尾的小星星,那是几块滑入太空的冰岩,飘浮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温和乔新就在它们中间。   哈默菲斯特离青河营帐只有不到五百米。如果雷诺特愿意,本可以让交通艇实施无重力跃进,一下子就能跳过去。但她偏要飞起来,舒舒服服兜个圈子。如果没见过点亮前的情景,谁都想像不出不久前发生的那场大灾难。巨岩早就停止了移动,松散的冰雪堆积在它们的阴影中,按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惟一的区别是现在的冰少多了,气凝雪更少。现在,巨岩背日面也有光亮。阿拉克尼就像个明亮的月亮,将开关星的光反射上来。交通艇掠过忙着重新镶嵌站台稳定推进器的人们,从他们头顶上方五十米处飞过。文尼上次查看这个工地时,奇维。利索勒特也在刀日乙,多少担负起了工程指导的工作。   雷诺特系着安全带坐在他对面。“所有成功转化为聚能者的人都集中在哈默菲斯特。你可以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交谈。”   哈默菲斯特像一座城堡,颇具奇异之美。这是易莫金人极尽豪奢的心脏。这一点曾经给伊泽尔带来过不少安慰:他不断告诉 自己,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在这儿必定会得到体面的待遇,也许和青河历史上扣押的人质差不多,像“远皮约奥亚的一百人”一样被待以上宾之礼。不过,没有哪个尚存一丝理智的青河人会建起一座把根子扎进一堆岩石庞杂体的营地。交通艇从两座怪诞的高塔上空滑过,眼前的城堡从钻石巨岩的晶体表面拔地而起,奇崛怪异,不似人间之物。再过一会儿,他便会知道这座城堡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了……他突然想起雷诺特刚才的遣词造句。“成功转化为聚能者的人?   雷诺特耸耸肩,“聚能,实际上就是蚀脑菌在我们控制之下对人脑的正面影响。最初的疗程中,我们损失了百分之三十的处理对象,今后一些年可能还会损失一些。病情最严重的本来已经移送远方宝藏号了。”   “但是……”   “闭上嘴,听我说。”她的注意力突然被伊泽尔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但马上又闪了回来,“你一定记得,战斗过程中你觉得不舒服。你也猜到了这是我们研制的一种病菌,它有一段潜伏期,这对我们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但有一点你还不知道,这种微生物在军事上的用途只是第二位的。”蚀脑菌是病毒性的,它的原生形态曾经肆虐于易莫金人故乡的太阳系,杀人数以百万计,最终摧毁了他们的文明……同时也为易莫金人这个阶段的大扩张奠定了基础。原因在于,这一品系的细菌有一个异乎寻常的特点:它们富含神经毒素。   “大瘟疫之后数百年,易莫金人驯化了蚀脑菌,将它转变为有利于自己文明发展的工具。只要辅以一种特殊方法,目前形态的蚀脑菌就能突破人脑内部的屏障,在大脑里扩散开来,以近乎无害的方式感染大约百分之九十的神经细胞。现在,我们已经能够控制其神经毒素的释放过程。”   交通艇放慢速度,与哈默菲斯特的气密舱门达到精确同步。阿拉克尼斜挂天空,侧倾角约半度,像一轮满“月”。看不清这颗发着银光的行星的地貌特征,狂暴的诞生过程中出现的厚密云层将它捂了个严严实实。   但伊泽尔几乎没注意那颗星球。安妮·雷诺特干巴巴的术语背后潜藏着无数可怕的图景,攫住了伊泽尔的心。易莫金人驯化的病毒,穿透人脑,猛烈繁殖至数十亿之多,将毒液注人仍旧活着的大脑。他想起乘坐登陆艇从阿拉克尼起飞时自己亲身感受到的撕裂般的头痛,那是病菌在猛叩意识的大门。伊泽尔·文尼和目前住在青河营帐里的人顶住了蚀脑菌的攻击—或许他们的大脑还是受了感染,只不过病菌暂时处于休眠状态。可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和其他名字旁边标注着“聚能”字样的人仍在接受治疗,不,不是治疗,而是特殊处理。雷诺特的手下正在这批受害者大脑中培养毒菌。它们逐渐扩大,像果肉里的霉斑。如果交通艇里还有哪怕一点重力,伊泽尔非呕吐出来不可。“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雷诺特没理会他,只打开气密门,带着他走进哈默菲斯特。再次开口时,她平平板板的语气里出现了一丝近于激情的波动。“聚能提升了人类的能力。它是易莫金人成功的关键,比你想像的奇妙得多。我们所创造的并不仅仅是一种能在人脑中活动的细菌。它在人脑中生长,生长过程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其精确性达到了毫微级。生长到需要的程度以后,我们仍然能够以同样的精确性引导细菌整体的活动。”   文尼脸上毫无表情,连雷诺特都注意到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可以控制人类意识中负责注意力的区域,大大提升聚能者的思维能力,将他们转变为精于分析计算的机器。”她肆无忌惮地一一道出细节:在易莫金人居住的世界上,预定的聚能者修完研究生课程后都要接受专门培训,天才便由此产生。对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来说,这个过程自然来得更加突然。雷诺特和她的技术人员已经花费了许多天时间,微调这些蚀脑菌,触发基因表达,引发思维过程所需的化学反应—这一切都处于易莫金医疗计算机的监控之下,人脑的所有常规反应都由它们采集……   “现在,训练已经结束。幸存者可以继续从事他们各自的专业研究了—以他们前所未有的高效率。”   雷诺特领着他穿过一个个装饰豪华、连墙面都嵌满壁毯的房间,走过一条条走廊。走廊越来越窄,最后钻进不足一米宽的甫道。这里的结构像毛细血管,伊泽尔只在历史书上见过这类建筑的图片……独裁者统治的都市。最后,两人来到一扇样式简单的门前。这样的门有许多扇,各自标着一个数字、一个专业。这一扇门上标着:F042语言探测石   雷诺特停住脚步。“还有一件事。劳统领认为,你在这里看到的事可能会让你有些反感。我自己也知道,外人最初见识聚能时会产生许多极端反应。”她侧过头来,好像在估量伊泽尔·文尼具备多少理智,“所以,统领大人要求我向你明确一点:聚能者一般都是可以复原的,至少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恢复原状。”她耸耸肩,好像在背诵一条陈腐教条。“开门。”伊泽尔发出嘶哑的声音。   房间很小,很暗,提供照明的只有十几个活动视窗,模模糊糊照亮了视窗环绕之中的一个人影:短发,纤细的身材,穿着一件朴素的工作服。   “特里克西娅?”他轻声问道。他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文尼勉强咽下自己的恐惧,鼓起勇气绕到前面,望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   一时间,她似乎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想绕开他,看那些视窗。“你挡住我了,我看不见!”她的声音很紧张,焦躁不安。   伊泽尔急忙侧身避开。他转头望着周围的视窗,看是什么东西对她如此重要。壁上的视窗里是一排排表示发展变化的结构式图表,很大一部分好像是词汇选择,许多尼瑟语对应一个无法拼读的片语。这是典型的语言分析界面,不过打开的视窗之多,远远超出正常人的需要。特里克西娅的视线飞快地来回跳动,手指键人选择,偶尔轻声嘟浓一条指令。她的表情全神贯注。这种神态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也不吓人。从前她沉醉于某个语言研究的难题时常常会这样,他见过许多次。   刚从她眼前让开,伊泽尔便立即从特里克西娅意识中消失了。他从来没见过她的注意力集中到这种程度……聚能。   伊泽尔·文尼开始明白了。   他继续望着她,看着视窗里的图表不断变化、扩展,看着她做出种种选择,图表的结构随之改变。终于,他用平静、近乎闲聊家常的语气轻声问:“你过得怎么样,特里克西娅?”   “好。”回答快如闪电,心不在焉。过去那个特里克西娅没工夫搭理他时就是这个样子,一模一样,“从蜘蛛人图书馆里得到的书,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他们的字形了。从来没人见过这样的文字,也没人从事过类似的研究。蜘蛛人看东西和我们人类完全不一样,我们的视像衔接与他们截然不同。要不是他们那些物理书,我绝对想不透那种分裂式字形的含意。”声音很冷漠,稍带一丝兴奋。她说话时没有转身看他,手指仍旧不停敲击着。眼睛适应房间的阴暗光线之后,伊泽尔注意到了一些让人毛骨谏然的细节:她的工作服是新的,前襟却有几块赫糊糊的污迹。头发尽管剪得很短,却仍然纠结在一起,显得油腻腻的。她的弧形唇线上方还悬着一点什么—食物?鼻涕?   难道她连自己洗澡都做不到了么?文尼低头望着门口。这地方小得容不下三个人,雷诺特只把头和肩膀从门口探进来,手肘撑地,身体轻松地飘浮着。她带着浓厚的兴趣仰头望着伊泽尔和特里克西娅,神情专注。“邦索尔博士的工作做得非常好,连我们那些刚读完研究生就开始聚能培训的语言学家都比不上她。有了她,不等蜘蛛人从冬眠中醒过来,我们就能阅读他们的文字了。”   伊泽尔又触了触特里克西娅的肩头,她再一次挣开了。这个动作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只是赶开一只扰人的苍蝇。“你还记得我吗?特里克西娅?”没有回答。但他相信她一定记得。只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根本不值得理会。眼前的她是一位中了魔法的公主,只有邪恶的女巫才能将她唤醒。但是,如果过去他对公主的恐惧更重视一些,如果他支持萨姆·多特兰的意见,特里克西娅就不会着魔了,“我对不起你,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道:“耽搁得够久的了,该走了,舰队主任。”她摆摆手,示意要他离开小房间。   文尼向后滑向门口。特里克西娅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工作。最初,正是这种专注吸引了他。她是特莱兰人,加人青河探险队的一批特莱兰人中的一个,没有朋友,也没有自己的小家庭。特里克西娅梦想着了解真正的外星人,掌握没有哪个人类成员了解的知识。这个梦想是如此强烈,不亚于任何青河人探测外星的渴望。现在,她实现了自己付出种种牺牲以求实现的梦想……却丧失了其余的一切。   快到门口时,他停下了,望着房间里她的后脑。“你幸福吗?”他小声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她没有转身,手指却停止了敲击。他的面容和触摸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这个傻问题却打动了她。在那个他深深爱着的脑袋内部某个地方,这个问题穿透了聚能的重重屏障,让她思索了一会}Lo“是的,很幸福。”击键声又响了起来。   文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青河营帐的,事后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残片。他在交通艇坞站见到了本尼·温。   本尼想跟他聊聊。“回来得比我想的早些。乔新的飞行员技术太棒了,你简直想像不出来。”他的嗓门放低了,“其中一个是孙艾,你还记得吗?无影手号上的。她也是机组成员之一。咱们自己的人,伊泽尔。可她就像……就像里头已经死了似的,和乔新手下其他易莫金飞行员、程序员一样。乔新说她已经聚能了,他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泽尔,你知道的,我家老头子也在哈默菲斯特那边。究竟……”   伊泽尔只记得这么多。或许他朝本尼大吼大叫起来,或许只是把他朝旁边一推,接着走自己的路。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解释。只要洲故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成我们的使命。   理智渐渐恢复了……   文尼独自一人在营帐的中央公园里。他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游荡到这儿来的。园子从他身边向外延伸,茂密的树梢从五个方向轻抚着他。有一句老话:没有菌囊,营地居民无法存活;没有公园,心灵会渐渐死灭。就算在飞行于群星之间的吸附式飞船上,舰长也会弄一个盆景。如果是规模较大的营地,堪培拉、纳姆奇这种维持千年的定居地,公园便会占据最大的空间,蔓延在建筑物之间,成公里成公里的自然景观,一眼望不到头。即使是最小型的公园,设计之中也充分体现出青河人数千年凝聚的智慧。这里的公园给人一种茂密森林的印象,使人觉得附近的树丛中便潜伏着种种大小动物。这么小的公园,却照样保持着生态平衡,这也许是整座营帐中最困难的工程了。   园子的光线调成日暮黄昏时分,渐渐暗下去,下方已经进人了黑夜,他右边的树林上方还闪烁着最后一缕蓝色天光。文尼伸出手去,双手交替向地面爬去。这一段路很短,园子的直径总共还不到十二米。文尼把身体埋进树干下的一簇苔丛,倾听渐晚渐凉的树林的天籁。天边传来一只蝙蝠的拍翅声,附近什么地方,一群蝴蝶震颤着发出悦耳的嗡鸣。蝙蝠很可能是虚拟的,这么小的园子里不可能有比较大的飞禽走兽。但蝴蝶说不定是真的。   极乐般的宁静。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又回来了,锋刃磨得更加锐利。吉米死了,还有祖芙,还有范·帕蒂尔。垂死挣扎中,他们还害死了其他的人,数以百计,包括那些也许知道该怎么做的人。而我却还活着。   如果是半天以前,他会因为特里克西娅的遭遇愤怒欲狂。但现在,愤怒被羞愧淹没了。伊泽尔·文尼自己的手也沾着远方宝藏号遇害者的血。如果吉米再取得一点点“成功”,哈默菲斯特上的所有人也会送命。他是多么愚蠢啊,竟然支持那些同样愚蠢、却更加凶残的人。和背信弃义发动偷袭的易莫金人相比,吉米的行径是不是更加邪恶?不,不,不!可是,许多人从那次偷袭中幸存下来了,最后却死于吉米之手。我必须做些什么,弥补自己的罪草。我必须想个办法,向同胞们解释聚能,说服他们接受它。只有这样,我们的任务才可能成功。   伊泽尔咽下一声硬咽。聚能这样的事,只要能够阻止,他宁肯死。现在却要说服其他人,让青河同胞们接受。他受过那么多培训,读过那么多书,活了整整十九年,却从来没有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困难的使命。   不远处亮光一闪。树枝哗哗响动,有人进了园子,跌跌撞撞走过林间空地。灯光照了照文尼的脸,又灭了。   “哈,我猜你会钻到地面上来。”是范·特林尼。老头子揪住一丛低矮灌木,在文尼身边的苔辞上坐下,“打起精神来,年轻人。唉,迪姆现在可算得偿所愿了。我尽力了,帮了他一把。可他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记得他当时说话的那副腔调吧?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蠢到那份上。结果可好,弄死了不少人。唉,有时候就是这么倒霉。”   文尼转头向说话者的方向望去。黄昏夜色中,对方的脸成了灰白色的一团,摇来晃去。文尼一时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火,真恨不得大打出手。要是能一拳把那张脸砸个稀巴烂,那该多好啊。他没有动,身体朝黑暗中更缩进去一点,让呼吸平静下来。“是啊,有时候就那么倒霉。”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你头上。不用说,劳肯定在这)L安了监控器。   “胆子倒不小,有种。这二点我倒挺佩服。”黑暗中,文尼说不清对方是不是在笑,也无法分辨这种愚蠢的赞美到底是不是老头子的真心话。特林尼凑近了些,压低嗓门道:“别太难过了。有时候,你只能顺着来才过得下去。而且,我倒觉得劳挺容易对付的,我满可以把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发表的那通演说—你注意到没有?吉米弄死那么些人以后,劳缓和下来了,愿意顺着咱们。我敢发誓,连他的那些话都是从咱们的历史上抄来的。”   就算在地狱里,也少不了这些该死的小丑!范·特林尼,这个上了岁数的老古板,此人心目中的阴谋就是在中央公园一棵大树底下压低嗓门说悄悄话。特林尼真是屁都不懂啊。比那更糟,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有他比没他差得多……   两人在几乎一片漆黑中坐了一会儿。天可怜见,范·特林尼没开腔。这家伙的冥顽不灵就像一堆石头,倒进伊泽尔如死水般绝望的心,重新搅起许多本已沉淀下去的东西。有这个蠢人也好,让他可以想点自身以外的事。劳的演说……缓和下来了,愿意顺着咱们?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这样。劳是这场灾难的受害一方,他们同属受害的一方。事到如今,双方只有携手合作,此外别无他途。他回想着劳的演说。唔。有些字句还真的是抄来的,从范·纽文在布里斯戈大裂隙发表的讲话中抄的。布里斯戈大裂隙,那是青河历史上的一个闪光点。贸易者们在那里拯救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还有数十亿生命。那次事件的规模如此之大,时空中任何一个单独的点恐怕再也容不下比那更大的事件了。可以说,当代意义上的青河便源自布里斯戈大裂隙。它和眼下有什么相似之处?零……不对,有一点相同:当时同样是来自各地的人类分支相互合作,终于战胜了最可怕的背叛。   两千年来,范·纽文的演讲一直回荡在青河人的活动空间。托马斯·劳也知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这里那里抄袭几句,引起青河人的共鸣……问题是,托马斯·劳所谓的“合作”,就是要他们接受聚能,接受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遭遇。文尼现在意识到,当时他也被劳的演说所感染,被打动了。可一旦明白他的话只是抄袭,自己的感受便全然不同了。说得天花乱坠,深情款款,目的只是要他们接受……聚能。   两天来,羞愧和负罪感一直沉重地压在心头。但现在,伊泽尔开始思索起来。吉米·迪姆从来算不上他的朋友,比他大好几岁,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起,迪姆就是他的队长,他的直接上司。伊泽尔尽力回想吉米的事,拉开一段距离,以第三者的眼光审视他。伊泽尔·文尼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但他长大成人的这些年,正是文尼.23家族兴旺发达的鼎盛期。他的叔叔婶婶和表亲中有许多人是人类这部分活动空间最成功的贸易者。从儿时起,伊泽尔便听着他们的教诲、和他们玩耍……吉米·迪姆则是完全不同于他的另一种人。工作十分努力,却没有多少想像力。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定下什么远大目标,这样很好,因为他虽说十分勤勉,但能力有限,只够管理一支工程队。嗯,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这么想过他。这种回想让人十分伤感,一下子使吉米从一个强硬、不好打交道的队长一变而为一个更容易让别人喜欢上的人,一个本来可以跟文尼成为朋友的人。   另一个想法来得同样突然。他意识到,吉米肯定极不愿意跟托马斯·劳耍这种孤注一掷、互相威胁的把戏。他没有干这种事的才能,到头来算计错了。那个人,想的只是跟祖芙·杜结婚,爬上中级管理职位。不对呀!文尼仿佛蓦地从噩梦中惊醒,这才觉察到周围的浓重夜色,树丛间入睡的蝴蝶轻轻拍打翅膀的声音,透过衬衣长裤传来的潮乎乎苔鲜丛的寒气。他拼命回想自己当时在大厅音响系统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不错,声音是吉米的,他们迪姆家的尼瑟语,口音一点不差。但那种语气、词句的选择,如此自信,如此傲慢,如此……近乎轻浮。吉米·迪姆永远不可能装出那种情绪,吉米也永远不可能感受到那种情绪。   于是只剩下一个结论。假扮吉米的声音、口音,这很困难,但他们不知怎的做到了。还有,难道只有这一个谎言?有没有其他的?吉米没有害死任何人。青河的高级别人员早就被谋害了,早在吉米、祖芙和范·帕蒂尔登上远方宝藏号之前。在偷袭的谋杀之外,托马斯·劳又犯下了另一重谋杀罪行,目的就是使自己在道德方面高居其他人之上。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解释。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成我们的使命。   文尼凝视着天空中最后的光。枝枉间是点点星光,虚幻的星光,来自虚幻的天空。他听见范·特林尼动了动,笨拙地拍拍伊泽尔的肩膀,瘦长的身影飘离地面。“这样就好。别大吵大骂。我就知道,你需要我这样的人支持你一把,给你鼓鼓劲。记住:只能顺着来,这样才过得下去。劳基本上是个软柿子,咱们完全可以弄住他。”   伊泽尔浑身颤抖,一声狂怒的咆哮硬在喉头。他忍住了,只发出抽泣般的声音,把愤恨的颤抖化为一声颤音吐了出来。“是,是啊,只能顺着来。”   “好样的。”特林尼再一次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从树梢间飘走了。伊泽尔想起里茨尔·布鲁厄尔在点亮之后对特林尼的评价。老东西道德方面倒没受托马斯·劳的播弄,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特林尼是个自我欺骗的胆小鬼。你这种人,当然只有顺着来。   一个吉米·迪姆比无数范·特林尼更有价值。   狡猾的托马斯·劳,把他们大家摆布得团团转。他偷走了特里克西娅和其他数百人的思想,谋杀了所有可能振臂而起的青河人。而且,他竟然利用这些谋杀,将其他人转变为他手里的驯服工具。   伊泽尔凝视着那些人工制造的星星,凝视着弯弯曲曲像利爪一样横过天空的树枝。尽管压吧,把一个人压进死角,最后压得粉碎,粉碎之后,他就不可能再当你的工具了。凝视着周遭的幢幢黑影,文尼感到自己的意识分裂成几个互不相干的部分。一个部分站在一边,观察着,什么都不做,只觉得奇怪:这种分裂竟会发生在伊泽尔·文尼身上。另一个部分则向内缩成一团,让无边的痛苦淹没自己:萨姆·多特兰已死不能复生,S"J·帕克也死了,易莫金人有关将聚能的特里克西娅恢复原状的诺言肯定是又一个谎言。但是,他的意识还有第三个部分,冷静地分析着,凶狠地盘算着:   无论对青河人还是易莫金人来说,这次流放都将延续数十年。这段时间大多处于冷冻冬眠状态,不值班……但会有好几年清醒的勤务时间。所有幸存者托马斯·劳都需要,都会利用起来。目前,青河被打败,被奸污,被欺骗—一定要让托马斯·劳这么想。内心中那部分冷静的意识—那部分可以杀人的意识—遥望着未来,满怀冷酷的杀机。这不是伊泽尔·文尼梦想中的任何一种生活,他再也不会有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他的四周将遍布敌人和蠢人—他望着特林尼的照明灯消失在园子出口处—像范·特林尼这种可以利用的蠢人。为了保护能干、忠诚的青河人,可以牺牲特林尼这种无足轻重的卒子。托马斯·劳给文尼限定了一个角色,他必须像服无期徒刑的囚犯一样,终身扮演这个角色。也许他的报酬就是复仇,此外再无其他。(也许还有机会,旁观的意识喊道,也许雷诺特并没有在特里克西娅的事上撒谎,聚能者确实可以复原。)   冷静的意识最后望了一眼自己未来许多年含辛茹苦的工作……然后,此时,它退下了。这里肯定有暗中窥视的摄像机,发生这么多事以后,最好不要表现得过于平静。文尼蜷成一团,让那部分可以痛哭失声的意识占据了自己的整个心灵。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部第十四章     “新太阳,新世界。”只有最死抠字眼的人才会觉得这个说法不准确。新太阳出现之后,行星内核的确没有变化,各大洲的轮廓也基本保持着原样。但是,新太阳升起的头一年,蒸汽流和洪水席卷地表,将过去生命的残骸冲刷一空。森林和丛林,草原和沼泽,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至于蜘蛛人的建筑物,只有受山壁保护的最坚固的房屋才能幸存。   抱子形态的生命迅速扩展开来,被洪水裹挟着四处扩张。头几年里,藏人渊蔽的较高级的动物也许会探出鼻子东闻西嗅,也许会试着早点出来抢占地盘,但这么做是自寻死路:“新世界的诞生”是一个无比狂暴的过程—这个比喻十分贴切,已经不能说是个比喻了。   ……第三年、或是第四年后,洪水暴雨偶尔会暂停一阵子,蒸汽和山崩已经很少见到了,新生植物也能活下去了。到了冬天,在暴风减弱的洪峰间隙,有时候,你也可以张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将这个阶段的太阳想像成一股催生生命的力量。   “协和的骄傲”又一次完工了,成为一条宽阔的公路,路况远胜从前。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跑车在直路上可以开到每小时六十哩,遇上之字形转弯路时才骤降到三十哩以下。每次出现一道新的悬崖,后排栖架上的伦克纳·昂纳白就会看到又一幅险得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景象。他的每一只手脚都死死抓住栖架不放,但就算这样,又一次转弯时,他还是以为自己铁定会被甩出车外。   “你真的不想让我来开吗,夫人?”他问。   史密斯大笑道:“让我坐在后头你的位子上?想都别想。我知道坐在后头栖架上呆看着有多吓人。”   舍坎纳·昂德希尔偏过头,望着侧窗。“唔,当乘客在这条路上跑一趟也能这么刺激,这我倒从来没想到。”   “行啦,懂你们的意思。”史密斯放慢车速,开得更谨慎一些。如果是单独驱车上路,这三人中没有哪一个会这么小心。不过说实话,这儿的路况真是好。暴雨被一股热气流赶跑了,水泥路面既干爽又洁净。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又会在泥浆里打滚。这条山道上方不远处就是快速移动的厚厚的乌云,南边更是黑压压的,雨石密布。沿着“协和的骄傲”,一路的景色跟从前一样开阔。森林的树龄只有两岁,锥形树干的硬皮上缀满新发的蓓蕾。树的高度大多只有一米左右,偶尔也有些地方,树木和灌木长到了两三米。绿色一直蔓延数哩,这里那里不时出现一片山崩造成的褐色,或是一道奔流的瀑布。一在目前的太阳新生期,远西森林仿佛是上帝亲手打理的一块草坪。走在“协和的骄傲”上,旅人的目光不受任何遮挡,极目向下,几乎随处可以俯瞰大海。   紧紧抓住栖架的伦克纳把手脚稍稍放松了一点。他望望后面,只见史密斯的警卫从最后一个转弯处赶了上来。旅途的大部分时间,警卫车还算跟得很紧。一路上洪水泛滥,暴雨倾盆,就连史密斯也只得低速前进。但现在,警卫们可就手忙脚乱了。这些人如果怨气冲天,伦克纳一点儿也不怪他们。不幸的是,他们的牢骚只有向上司发才管用,也就是维多利亚·史密斯。史密斯穿着一身陆战指挥部后勤部的少校军服。部门的事倒不算撒谎。从编制上说,情报部门确实隶属于后勤部,这样做比较方便。但史密斯可不是什么少校。昂纳白退役已经四年了,不过部队里还是有不少一块儿喝酒的老朋友……还有,他知道那场大战是怎么打赢的。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至今还不是情报部门的首脑,那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事还是有的,至少在他还没琢磨出内中含意的时候。两天前,史密斯打来电话,邀请他重返部队。今天又亲自到他在普林塞顿的店铺登门拜访。一看警戒的架势他就明白了。可舍坎纳·昂德希尔居然也来了,这可完全没想到。再次见到这两人,他高兴极了(这方面倒没有出乎意料)。伦克纳·昂纳白在那次缩短战争进程的行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并没有因此成为知名人物。至少还得再等十年,他们涉险踏入深黑期的壮举才会公诸于众。不过那次任务还是有好处的,昂纳白得到的赏金足足是他终生积蓄的二十倍,同时也为他提供了退伍的机会。离开部队以后,他利用自己的工程背景搞起了建筑方面的生意。   在新太阳亮起的头几年,需要做的活儿真是太多了。工作环境很危险,不亚于战斗。有时还会爆发真正的战斗。即使在现代社会,光明初期仍然是个恶行遍地的阶段:从盗窃到谋杀到占用他人土地,什么坏事都有。伦克纳·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干得相当不错。所以,最出人意料的也许是:维多利亚·史密斯竟然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他重新入伍,为期三十天。“时间不长,可以让你先了解了解我们正在做什么,再决定愿不愿意回来长期服役,跟我们一块儿干。”   于是便有了这趟前往陆战指挥部的旅行。到现在为止,还算一次开心的假期,会会老朋友什么的。(另外,将军替军士开车,这也是件稀罕的好事儿。)舍坎纳·昂德希尔还是过去那个羁勒不住的天才,不过因为在深黑期历险中神经系统受了伤,他的模样比实际岁数老些。史密斯比过去开朗多了,有说有笑。驶离普林塞顿十五哩之后,车子进人远西山脉,刚才那一排排临时房子看不到了。这两位才向他透露了他们的私人生活。   “你们是什么来着?”昂纳白脱口而出,差点滑下栖架。四面热气腾腾的瓢泼大雨哗啦啦直往下浇,也许他没听清楚。   “你听到我的话了,伦克。将军大人和我已经是两口子了。”昂德希尔乐开了花,一脸傻笑。   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前肢,“更正一下,别叫我将军。”   昂纳白平时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惊讶,可这回实在太过震惊,连昂德希尔都看出来了。他笑得更开心了。“大黑暗之前,你真没看出我们之间有了点什么?”   “这个……”看倒是看出来了,但当时舍坎纳即将冒生命危险踏进一切都是未知数的深黑期,他们还能有什么结果?因为这个,伦克纳一直很替这两人惋惜。   说实话,这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天才主意比昂纳白军士长认识的任何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多,但他的主意大多完全没有可行性,至少人的一生中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另一方面,维多利亚·史密斯对哪些主意可以实现别具慧眼。就说舍坎纳这个人吧,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如果不是她碰巧来了,昂纳白准会把可怜的昂德希尔一脚直踢回普林塞顿。如此一来,他那些最后赢得大战的疯狂想法也就永远损失掉了。所以,不,如果不是时间问题,他完全相信这两人最终会结成良缘。还有,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现在真的担任了协和国的情报局长,肯定对国家大有裨益。但是,那个难堪的问题怎么都压不下去,好像自己一下子蹦出了他的嘴巴。“可孩子的事怎么办?你们肯定不会现伦克纳的昵称。在生孩子吧?   “为什么?当然要生。将军已经怀上了。不到半年,我背上就会贴上两个小东西了。”   伦克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窘迫地曝着进食肢。他含混不清地嘟嚷了几句。车子继续向前开,半分钟内,谁都没有说话。热腾腾的雨水哗哗打在挡风玻璃上。他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种事?   最后,将军轻声道:“你觉得很难接受吗?伦克纳?   昂纳白又想嚎进食肢了。从维多利亚·史密斯来到陆战指挥部的第一天起,他就认识她了。一个能力突出、生气勃勃的新少尉,一个没有自己的家族名字、年轻得无法掩饰的女士。在部队里,什么都不遮遮掩掩,一切直来直去。没说的,少尉确实年轻,是个早产儿。可不知怎么竟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能进军官学校。有谣传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一个东海岸阔佬的女儿,阔佬是个变态,终于被他自己的家庭逐出家门,和他一起被轰出去的还有维多利亚这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女儿。昂纳白还记得她刚来的头一个季度:无论她走到哪里,流言蜚语就跟到哪里。事实上,正是因为她面对中伤诽谤的勇气和智慧,才使昂纳白认定此人终将出人头地。   他总算说出话来。“呢,是的,夫人。这个,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知道体面人应该怎么过日子。体面人只在渐暗期怀孩子,在新太阳出现时生孩子。   将军什么话都没说,但昂德希尔反手朝他一拍。“没关系的,军士。你该看看我那些堂兄弟的反应。不过,一切都会改变的。老规矩已经没什么要紧了。等闲下来的时候,我给你好好解释解释。”这就是舍坎纳·昂德希尔最让人担惊受怕的地方:他说不定真能把他们的行为解释得头头是道,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激起了别人多大的愤怒—真是他的福分啊。   窘迫的一刻过去了。他们俩能忍受伦克纳这个老古板,他也应该尽力容忍这两人的……怪癖。上帝知道,战争期间他什么没忍过呀。再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那种自立规范的人,一旦她确定了自己应该怎么做,没人能改变她,至少昂纳白不知道怎么改变她。   至于昂德希尔……他的注意力早转到别的地方去了。神经系统受的伤让他的样子显老,可他的头脑还是和从前一样锐利,也一样古怪,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从来不像正常人那样有个消停的时候。雨停了,风又热又干。山势陡升时,昂纳白瞥了一眼表,开始计算下面几分钟之内这个怪人会冒出多少疯疯癫癫的主意来。结果如下:   一、昂德希尔一指树皮坚硬的新生森林,大发奇想—如果蜘蛛人也像植物一样,那会如何?每个暗黑期都从头开始,从抱子开始,而不是成人带着新生儿走出渊蔽。   二、前面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口子,幸好偏离道路几哩,不是正对着他们。几分钟内,未经反射的阳光照耀下来,炽热,雪亮。旁边的云层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们不得不把车身那一侧盖上。在他们之上,直射的阳光无情地烧烤着山坡。舍坎纳·昂德希尔又来灵感了:能不能在山顶建起“热量农场”,利用热差为山下的城镇发电。   三、路边窜出一群绿色小动物,差点没被车轮辗着,引起舍坎纳发表一番有关进化和汽车的宏论。(维多利亚则指出,小动物可能被车轮代表的进化所消灭,但反过来说,坐车的人也大有可能不进反退,重新退化成动物。)   四、哈,昂德希尔又有主意了,预见到一种比现在的汽车甚至飞机更快、更安全的交通工具。“十分钟就能从普林塞顿赶到陆战指挥部,横穿大陆只需要二十分钟。你们看,可以挖一条隧道,弧度越小越好,最好是一条直线。把隧道里的空气抽光,形成真空。这样一来,单凭重力就够了。”昂纳白的表只过了五秒钟,“哎呀,有个小麻烦。这个最快方案的隧道必须挖得很深……六百哩吧。估计连我的老婆将军都不会资助这个计划。”   “一点儿没错!”两口子争论开了:不用那么笔直,稍稍带点弧度,这才能超过飞机,实现高效和经济的平衡。最后总算清楚了,深挖洞实在是个傻主意。   过了一会儿,昂纳白便不再计时了。单说一个原因:舍坎纳对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很感兴趣,这家伙不仅能说,也很善于倾听。他提的问题给了昂纳白不少启发。要不是舍坎纳,他一辈子都想不到那儿去。他的有些想法还真有可能让他的买卖赚一笔,大赚一笔。唔,不赖。   史密斯也发现了。“喂,我需要让这个军士长穷得叮当响,急需一大笔服役津贴。别坏我的事。”   “抱歉,亲爱的。”昂德希尔好像并没什么歉意,“分手好一阵子了,伦克。真希望最近几年多见见你。你还记得当时我那个大   “那个彻底发疯的主意?”   “对,一点没错!   “记得。就在咱们收拾停当准备钻进那个遨弗国野兽渊数之前,你叽哩咕噜说什么这是我们蜘蛛人文明最后一次冬眠。后来咱们蹲医院的时候,你也一直唠叨个不停。舍坎纳,你真该去当个科幻作家才对。”   昂德希尔快活地挥挥前肢,好像把伦克纳的话当成恭维接受下来。“可惜科幻小说已经写过了。不过,伦克,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这会儿可以真正实现这个目标了,就在我们这一代。”   伦克纳耸耸肩。他本人正面接触过深黑期,现在想起来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蜘蛛人会更多地探索深黑期,这我相信。探索队伍比咱们那次大,装备也比咱们强。是个振奋人心的想法,我相信将—少校已经有了许多方案。两军甚至可以在深黑期激烈交战,连这我都敢想。但仅止于此了,舍坎纳。”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伦克。看看我们周围吧,科学正在发挥出越来越巨大的力量。”   车子绕过最后一个弯,告别了干燥路面,一头扎进一堵结结实实的雨墙里。这就是他们刚才注意到的从北方朝这里移动的暴雨。史密斯早有准备。被大雨吞没时车窗早已几乎全摇上去了,车速也降到了二十哩。但尽管这样,驾驶条件仍然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车窗上一片水雾,雨刷根本无法应付。雨水像有形的墙,深红色的车灯连路边都照不到。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雨水热得发烫。身后的一片漆黑中又出现了两对深红色,那是史密斯的警卫,现在跟得更紧了。   昂纳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把注意力从窗外的暴雨转到车内,半天才弄明白昂德希尔究竟在说什么。“我知道‘科技时代’,舍克,也懂那么一点。在建筑行当里,懂这些占大便宜了。上一个渐暗期,我们有了收音机、飞机、电话和录音。就算在光明初现的草创期,科技也一直在向前发展。就说这辆车吧,比你暗黑期之前那辆雷梅奇强得太多了。当时雷梅奇已经算了不得的好车了。”昂纳白打定主意,以后一定得问问舍坎纳是怎么凭研究生那点津贴把那么好的车弄到手的,“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肯定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世代。能活在这个世代,我真是太高兴了。飞机很快就会突破音障,王国正在兴建全国高速公路网。对了,在后头推动的不会是你吧,少校?”维多利亚笑道:“用不着。推动它的已经有后勤部里一大批人了。就算没有政府投人,公路网一样修得起来。但有了投人,就能把它控制在我们手里。”   “是啊。你看,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就在我们这一代发生。三十年后—到下一个暗黑期时,要是出现全球航空、带图像的电话,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说不定还会有火箭发射的信号中转系统,绕着星球转,就像我们绕着太阳转一样。只要不再来一场世界大战,我这一辈子可就太爽了。不过,你刚才说的,整个文明都在暗黑期保持清醒,不再冬眠—原谅我,战友阿兵哥,我觉得你没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弄清楚。要做到这一点,相当于要我们新创造一个太阳。你知不知道实现这个计划需要消耗多大能量?打仗的时候,为了支持坑道兵在暗黑到来时继续掘进,我们耗费了多少能量啊。我还记得,为了那些暗黑挖掘,我们消耗的燃料比整场战争其他所有消耗加起来还多。”   哈!总算有一次,舍坎纳·昂德希尔没有现成答案。接着他才明白过来,舍克是想让将军说出下面的话。片刻之后,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手,“到现在为止,军士,咱们说的都不算什么秘密。我知道,刚才有些话如果传出去,也能帮敌人一点小忙—比如说,你显然猜到了我现在的工作。”   “是的,祝贺你,夫人。除了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你是所有干这份工作的人中最棒的一个。”   “哦……谢谢,伦克纳。但我想说的是,舍坎纳聊着聊着,说到了一个核心问题。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请求你重新服役三十天。下面要告诉你的是绝对的战略机密。”   “是,夫人。”没想到会这样,冷不防冒出了任务指示。外面暴风雨的咆哮更响亮了,即使在直路上,史密斯最多也只能勉强开到每小时二十哩。光明初期的这些年,即使阴天也亮得刺眼,但这场暴雨居然大得让天空都黑了下来,只有隐隐约约一点天光。大风卷着车子,随时都可能将它掀翻在路边。车厢里雾汽腾腾,像在洗蒸汽浴。   史密斯挥挥手,示意舍坎纳说。昂德希尔在他的栖架上向后一靠,抬高嗓门压过呼啸的风雨。“你刚才说的不对,我‘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算得非常清楚。战争结束后,我一个劲儿地在维多利亚的一批同事间兜售我的观点,差点毁了她的晋升机会。那些人,数字方面跟你一样精明,叭叭一算,都觉得我的想法成不了。但现在,形势已经变了。”   “更正一下。”史密斯道,“形势可能会变。”大风将汽车斜着推向昂纳白几乎没看见的一道悬崖。史密斯换上低挡,强扭过车头,把车重新开回公路中间。   “告诉你,”昂德希尔接着说,完全没因为刚才惊险的一幕分心,“世上存在强大的能量,完全可以支撑我们的文明挺过暗黑期。你刚才说,我们需要重新创造一个太阳。我们所需要的能量真的近于那个规模,可惜谁都不知道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有另外一种替代它的能源。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验,都已经证实原子拥有巨大的能量。”   如果放在几分钟前,昂纳白非笑破肚子不可。即使是现在,他还是无法掩饰语气中的嘲弄之意。“放射能?你打算用这个办法让大伙儿暖和起来?来上几吨经过提炼的射线?”也许对方打算透露的大秘密就是:王国的高级领导都爱读《惊奇科技》①。   跟过去一样,反问和质疑像水珠一样滑过昂德希尔后背,丝毫没弄湿这个家伙。“存在几种可能性。只要大力研究,加上足够的想像力,我毫不怀疑,到下个渐暗期时,这里头涉及的数字都会为我说话。”   【①与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期著名的科幻杂志《惊奇故事》相近,也许是作者开的又一个玩笑。】   这时,将军开口了。“我想让你知道,军士,我自己也很怀疑。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忽视它可能造成巨大损失。这种损失我们赔不起。就算这个研究计划没有成功,它的副产品也会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比大战期间任何武器可怕上千倍。”   “比向渊数投放毒气更可怕?”跟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话相比,连车窗外的天色突然间都显得不那么一片乌黑了。   他意识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到了自己身上。“是的,军士,比那更可怕。只需要几个小时,它就能把我们规模最大的一批城市夷为平地。”   昂德希尔差点从他的栖架上跳起来。“最坏的可能性!最坏的可能性!你们当兵的只会想这个。听着,昂纳白,只要今后三十年里下大力气研究,我们有极大可能获得无比巨大的能源,足以使地下的城市熬过暗黑期—不是渊数,而是一座座清醒、运转中的城市。我们可以使道路不上冻、不积雪,即使深黑期都通行无阻。到那时,地面交通状况甚至比现在光明期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强。”他朝跑车车窗外的大雨一挥手。   “没错,我估计,空中交通也一样方便。”空气全都凝成雪落到地面了,一片真空,多好。但语气中的嘲弄意味已经很弱了,连他自己都不大察觉得到。是啊,只要有了能源,说不定真能办到   对方一定发现了昂纳白的态度转变。昂德希尔笑道:“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五十年后,我们会回头望着现在,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没看出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其实,跟别的时期相比,暗黑期是个温和得多的阶段。”   “是啊。”他打了个哆嗦。单凭舍坎纳的这些话,有人准会认定他是个悖理逆天的怪物,“是啊,真要那样可就好哄。不过真能办到吗?你还没说服我呢。”   “就算能办到,也是极端困难的。”史密斯道,“离下一个暗黑期还有大约三十年。确实有一些物理学家认为,从理论上,原子能的想法是可能实现的。可是,上帝啊,直到581110年①,他们才知道原子的事!说服最高统帅部的人是我,考虑到投资规模,如果这项研究真的弄成个哑炮,失败了,我的饭碗就砸定了。可你知道吗?我宁肯它不成功。抱歉,舍克。”   【①蜘蛛人的纪年方式,小说后文有解释。58指世代,表示在蜘蛛人历史上开关星已经循环变化过58次。110指开关星这一次点亮之后第十年。如这场对话发生在第六十个世代的第五年,也就是b0//5年。】   这个问题上,她竟然会支持保守派!有意思。   舍坎纳:“这就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不!是重新开拓现在的世界。舍克,咱们就说说‘最好的可能性’吧。你总说我们这些眼光狭隘的当兵的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假设科学家们确实弄出了名堂,就说再过十年吧,最多到60112)年,我们开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为你设想的‘暗黑城市’提供能源。即使世上其他国家没有一个自力更生发现原子能,但那种建筑工程是瞒不过别人耳目的。所以,哪怕没有开战的理由,世上也会爆发大规模的军备竞赛。跟那时的竞争相比,我们上次大战期间见识的一切都是小巫见大巫。”   昂纳白:“嗯,是的。第一个开拓暗黑期的国家将拥有全世界。”   “完全正确。”史密斯说,“真到那时,我甚至信不过我们自己的国家会尊重别国主权。可王国还算是好的。如果征服暗黑期的是金德雷那样的国家,全世界的人都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的奴隶,或者干脆长眠不醒了。”   促使昂纳白离开军队的正是这种噩梦般的场景。“我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够忠诚。但你想过把这个想法压下去吗?”他开玩笑地朝昂德希尔一摆手,“你完全可以想点别的什么出来嘛,对不对?”   “你现在可真不像个当兵的了。不过你倒没说错,我还真想过把这项研究扼杀掉。也许—只是也许—如果亲爱的舍克闭紧嘴巴,这事儿就从此一了百了了。如果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有开始这方面的研究,这次暗黑期也就平安无事了,不可能被谁突然占据。也许原子理论应用于实践的时间会推迟几个世代。有些物理学家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我告诉你葩,”昂德希尔道,“用不了多久,原子能就只是个工程问题了。就算我们不碰这方面,十五到二十年内,原子能仍旧会成为全球瞩目的大热门。只不过,到那时再动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和密封的地下城市就太晚了。时间太晚,来不及征服暗黑期。原子能的研究成果惟一能应用的领域就是战争。你刚才说过放射线,伦克。你想像一下,如果把这种东西当成战争毒剂,大批量投放战场,会造成什么后果?这还是最浅显的运用方式。说到底,无论我们怎么做,文明都会冒巨大的风险。如果我们做,至少还可以指望出现美满的结果:暗黑期仍旧生生不息的文明。”   史密斯闷闷不乐地挥手承认。昂纳白产生了一种感觉,他现在目睹的这种讨论已经反复进行过多次了。维多利亚·史密斯相信了昂德希尔的想法—又转而成功地鼓动起了最高统帅部。看样子,今后的三十年甚至比昂纳白原先设想的还要刺激。   当天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赶到山里的那个镇子。由于那场暴雨,最后三个小时只跑了二十哩。小镇附近一段路也因为恶劣的气候遭到了破坏。   进人光明期五年后,暗夜渊数这个小镇的重建工作已经大部完成。镇子的石基顶住了新太阳的烈焰和奔腾的洪水,没有受到破坏。和以前无数次暗黑期结束时一样,村民们用新生树木的硬皮搭起只有一层的住宅、店铺和小学。也许到60m0年,他们就会有更好的木材,建起第二层,教堂可能还会建第三层。至于现在,所有建筑都是绿色的,矮矮的。外墙用短短的锥形圆木筑成,斑斑点点,像披了一层鳞片。   昂德希尔不肯住在大路边的加油站。“我知道一处好地方。”他说,指点史密斯掉头开进一条老路。   雨停后,车窗都摇下来了,迎面吹来干爽、几乎算得上凉爽的风。云层中露出一道缝,几分钟后,他们就看见了云中的阳光,而且不是刚才那种模糊不清的光。太阳一定快落山了,翻滚的云团染成了红色、橘黄,云团之外则是湛蓝的天空。街道、房屋和远处的山丘浴在光芒中,真是好一幅超现实景象。   舍坎纳说得没错,砂石道尽头出现了一座低矮的房子,还有个只有一台油泵的加油站。“舍克,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昂纳白问。   “这个……至少更有意思。”对方推开车门,跳下栖架,“看看那人还记不记得我。”他在车旁来回走动,舒展舒展筋骨。坐了这么久的车,他的神经性颤抖比平时更严重了。   史密斯和昂纳白也下了车。过了一会儿,房主走出房子,一个背着工具筐的大块头,身后跟着两个小孩。   “加油吗?大爷?”那人问道。   昂德希尔没纠正对方在他岁数上犯的错误,满面笑容,道:“当然。”他跟着主人走向油泵。天色更亮了,蓝色天空中闪耀着太阳的红光。“你还记得我吗?暗黑之前我来过,开一辆很大的红色雷梅奇。当时你是铁匠。”   对方停住脚步,认真打量着昂德希尔。“雷梅奇我倒是记得。”两个五岁大的孩子在他身后蹦蹦跳跳,望着这个好奇的客人。“变化大呀,对不对?”   主人不知道昂德希尔在说什么,但没过多久,这两人便像一对儿老朋友一般聊开了。是的,主人很喜欢汽车,这东西才是潮流所在,干铁匠没前途了。舍坎纳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对方过去替自己改装汽车时表现的手艺,还说大路上真不该新开一家加油站。他敢说,那一家的手艺肯定赶不上这里。这位前铁匠考虑过在普林塞顿承揽广告制作的活儿吗?史密斯的警卫在路边空地停下车子,聊得起劲的主人却几乎没看见他们。昂德希尔就有这个本事,随便什么人都处得来。把他的疯癫劲儿往下调一调,立即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好打交道的人。   史密斯来到路边,跟担任卫士长的上尉说了几句。舍克付了油钱之后,她对他们道:“真糟,陆战指挥部说半夜还有一场暴风雨,比我们遇上的那场大得多。我怎么这么倒霉,第一次开自己的车就赶上这种事儿。”史密斯的声音怒气冲冲,只要这样说话,通常表示她的急脾气又发作了。大家上了车,她戳了两下点火器,又戳了一下,引擎发动起来,“只好在这儿过夜了。”她坐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许她在望南边的天色,“我知道镇子西边有个地方。”   史密斯驾车驶过一条条沙石路、满是泥浆的土路。昂纳白还以为她迷路了,可她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向后倒车。警卫车紧紧跟在后面,跟一大群水鸟招摇过市一样不引人注目。土路渐渐消失,出现在前面的是一个俯瞰大海的海呷,三面是向下的斜坡。再过一段时间,这儿的森林便会长成参天大树,但现在只是无数身披硬皮的锥形矮桩,连陡坡上裸露的岩石都遮挡不住。   史密斯在路尽头停下车,向后一靠。“抱歉……转错一个弯。”她朝紧跟在后的第一辆警卫车挥了挥手。昂纳白极目海天。有时候,转错弯是件大好事。“没关系,老 天,这少L真是太美了。”乌云中的一道道缝隙像道道峡谷,阳光从 中倾泻下来,把他们浴在近晚红光之中,海面涌来的碎浪上闪耀着百万颗红宝石。他爬下汽车后座,在树桩间走近海呷顶端。厚厚的林中落叶踩在脚下,湿辘辘的。片刻后,舍坎纳也跟了上来。   海面吹来潮润清凉的和风,不用气象部门预告也能看出不久便会袭来风暴。他看着海面。下面的大浪离他们不到三哩,在太阳目前的阶段,近到这个距离已经是安全的极限了。从这儿可以看到潮头涌动,听见阵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三座巨大的冰山被卷到附近,无法漂走。远方的冰山更多,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一场永恒的战斗,来自太阳的火焰与这个世界土生的寒冰对垒。这场战斗还会持续二十年,最后的残冰才会浮出水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到那时,太阳的威力也会渐渐衰弱,进入渐暗期。就连舍坎纳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维多利亚也下了车,但没有跟着他们过来,而是向回走到海衅南缘。可怜的将军,连自己都说不清这一趟是公干还是游玩。他们无法一下子赶到陆战指挥部,昂纳白对这个倒是挺满意。   他们回头走近史密斯。海呷的这一面,地势陡降成为一道山谷。山谷另一边的高地上有座房子,像是家小旅店。史密斯站在坡地的一块凹陷处,这儿坡度不是很大。过去,刚才那条土路也许从这里延伸下去,进人小山谷,再向上通向山谷对面。   舍坎纳在妻子身旁停下,左边几条胳膊搭在她肩上。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两条胳膊,挽住丈夫的手臂。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昂纳白走到崖边,探头下望。下面确实有路,一直伸进谷底。光明初期的洪水和暴雨冲刷出了新的沟壑,但这道山谷却没受破坏,仍旧很美。“哎,哎,从这儿咱们是下不去的,夫人。路全冲没了。”   维多利亚·史密斯静了一会儿,“是啊,冲没了。这样最好……”舍克道:“我说,我们或许能徒步走过去,再爬上那边山坡。”他一只手朝对面山顶那家小旅店一指,“咱们可以瞧瞧恩克莱尔太太—”   维多利亚紧紧搂了他一下,“不。反正那地方也太小,最多只能容下咱们三个。还是和警卫一块露营吧。”   过了一会儿,舍克一声轻笑。“……我没问题。倒真想瞧瞧机械化的现代社会里露营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跟着史密斯沿着来的土路回头走去。来到汽车旁,舍坎纳已经恢复了他的老样子,提出一大堆有关轻质帐篷的设想。照他的说法,这些帐篷连光明初期的大洪水都抗得住。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五章     托马斯·劳站在卧室视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他的套房其实嵌人钻石一号地下五十米深,但窗外的景象却取自哈默菲斯特最高的高塔。点亮之后,他的房间已经大大扩展了。从历次灾难中侥幸逃生的技工们终日劳碌,刮垢磨光,雕琢切削,让这里的环境和劳故乡的府邸一样精美豪奢。   哈默菲斯特附近的地区已经被削成平地,上面是重重叠叠的金属结构。金属是用钻石二号上堆积的矿石冶炼出来的。他原打算好好调整调整这里的站台J恒定推进器,将一号钻石巨岩隐在阴影里,只有哈默菲斯特最高的塔尖伸进阳光中。但这一两年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了。不过,躲在阴影里仍有个好处:可以利用冰块形成一重护盾,冰块还可以提供一定的豁着力。高挂半空的就是阿拉克尼,侧倾角半度左右,一个闪闪发亮的碟状物,蓝白相间,将明亮、柔和的光洒向城堡。现在的情形跟点亮之初的头几兆秒已经大大不同了,当时可真是烈焰熊熊呀。眼前的景色是托马斯·劳辛勤工作五年的成果,如此美丽,如此宁静。   五年了。他们还会困在这里多少年?三十到五十年,蜘蛛人才能创造出高效的工业经济环境。舰队专家只能估算到这个程度。但奇怪的是,一切竟然都很顺利。这次探险确实是一次流放,但跟他在巴拉克利亚所计划的那种流放不同。最初的计划同样必须冒险,但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冒险,不是实际发生的那种风险。当时想的是远离故国日益危险的政治,出去一两百年,在对头势力范围之外培养自己的资源。表面上说的当然是另一回事:大好机会锣,具备星际飞行能力的非人类智慧生命锣,机不可失、掌握他们的秘密锣。没想到青河居然捷足先登。   青河的知识构成了巴拉克利亚的易莫金文明的核心。托马斯·劳毕生研究青河文明,但直到和他们对面相遇,他才知道这帮做买卖的是多么古怪,跟易莫金人是多么不同。他们的舰队行动软弱,天真幼稚。用定时蚀脑菌感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突然袭击也易如反掌。可一到战斗打响,这些小商小贩却凶得像魔鬼,狡计百出,准是事先就作了一定准备。开战头一百秒内,他们的旗舰就被击毁了—可这些家伙反而打得更加凶猛。等蚀脑菌最后彻底关闭生意人的大脑时,战斗双方都垮台了。战斗结束后,劳又在处理青河人方面犯了第二个大错误。蚀脑菌可以消灭青河人,但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却并不屈服,无法“聚能”。紧急审讯搞得一团糟,幸好到最后,他还能利用这次审讯的灾难,把双方残余人员凝聚成为一个整体。   残存的只有哈默菲斯特的高塔、聚能中心,还有得自被毁飞船的种种华丽装饰。一片废墟中,还有些高科技仍旧可以发挥作用。剩下的则必须取自受恒定器控制的庞杂体上的原材料,还有蜘蛛人文明—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   三十到四十年。他们能够做到。冷冻箱的数量还够剩下的人员使用。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研究蜘蛛人,学习他们的语言、历史和文化。为了度过这几十年,必须适当划分工作,将值勤班次安排成树状结构,值班几兆秒,然后轮换下去,冬眠一两年。有些人的值勤时间会大大多于平均数,如译员和科学家。还有一些人,如飞航人员、战术人员,最初几年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任务的最后几年却需要他们值全班,全时值守。所有这些,劳都在大小会议上对自己人和青河人解释过。他所作的许诺大多也是真的。像这种行动,青河人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精湛的技艺。只要运气稍好,熬过这次流放,一般人只会消耗生命中的十到十二年。在这些年里,他会把生意人舰队的资料库来个一扫光,掌握青河人所掌握的一切。   劳的手搭在视窗上。这东西暖乎乎的,和壁上的挂毯一样。瘟疫在上,青河的墙纸系统可真好啊。随便从什么角度看都不会发生图像扭曲。他轻声笑了。到头来,小商小贩们在这次流放中的表现反而比易莫金人强,指挥他们真是得心应手。他计划安排的事,青河人很有经验,实施起来十分娴熟。   而他自己呢……劳不禁有些自伤自怜。在取得最后成功之前,每一班岗都必须有一个既精明强干,又值得信赖的人在场监督。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就叫托马斯·劳。如果监督者只有里茨尔·布鲁厄尔一个人,他会愚蠢地大开杀戒,干掉本可以留下继续利用的资源—或者尽力谋害劳本人;如果换了安妮·雷诺特,刀吓个女人倒是可以信任,也许一连许多年都不会出什么事,可只要发生意外变故……唔,青河人看样子已经彻底认输了,经过审讯,劳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中间没有酝酿中的大阴谋。但只要青河重新谋反,安妮·雷诺特必输无疑。   所以,等看到这里胜利的曙光时,托马斯·劳或许已经一百岁了。按照巴拉克利亚的标准,已经人到中年了。劳长叹一声。只好如此。损失的时间完全可以用青河的医疗技术来弥补,而且—   房间颤抖了一下,传来一阵几乎听不见的低吟。劳靠在墙上的手掌感受到了震动。这是四十千秒内的第三次地震。   房间另一头,那个生意人姑娘在他们的床上动了动,“怎么回事?”奇维·林·利索勒特醒了。身体一动,从床上飘了起来。她一连工作了将近三天,又一次竭力调整恒定器的配置,想让巨岩稳定下来。利索勒特的眼睛迷迷糊糊四下张望着。她可能压根儿不清楚是什么弄醒了她。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视窗边的劳身上,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噢,托马斯,又为我们提心吊胆得睡不着觉了?”   她伸出双臂,这是个邀请。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嘿,还真是她说的这么回事。他飘过房间,一只手在她头边的墙上一撑,停了下来。她双臂搂着他,两人在空中飘浮着,慢慢下降,落向下面的床上。他伸手揽着她的腰,感到她有力的双腿缠绕着他。“能做的你都做了,托马斯。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双手轻轻抚弄着他的颈背,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抖。其实,担心得要命的人是奇维·利索勒特,只要能将他们的生存机会增加百分之一,工作到死她都乐意。他们静静飘动着,直到重力将两人拉回绣褥铺成的眠床。   劳双手轻抚奇维身侧,感到她的紧张情绪渐渐放松。这次探险中,许多事办得大错特错,但奇维·林·利索勒特却算得上一个小小的胜利。劳歼灭青河舰队时,她才十四岁,一个早熟、天真又任性的小姑娘。女孩也被蚀脑菌感染了,中毒程度刚刚好。她是可以被聚能的。有一阵子,他还想把她造就成为他的性玩具。瘟疫在上,幸好我没那么做。   头一两年,这个姑娘的许多时间都消磨在这间屋子里,在这里痛哭流涕。迪姆“谋杀”了她母亲,于是她成了第一个全心全意投向易莫金人的青河人。劳花了许多时间安慰她。最初纯粹是练习练习自己说服他人的技巧,还有个附带的好处:通过奇维,强化其他生意人对他的信任。但一段时间之后,劳渐渐发现这姑娘的危险性比他猜想的大得多,用处也大得多。奇维的童年时光大多消耗在从特莱兰到这里旅程中。她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以近于聚能的效率学习建筑工程、生命支持技术和贸易技巧。太奇怪了:为什么给这个小孩子如此特殊的待遇?和许多青河家族一样,利索勒特家族也有它自己的秘密,它自己的家族内部文化传统。通过审讯,他从姑娘的母亲嘴里榨出了可能的解释:利索勒特家族习惯于利用在星际间航行的时间,密集培训今后将占据家族首脑地位的小女孩,将她们铸造成型。按照凯拉·彭·利索勒特的计划,等进人开关星系之后,这个绝对忠于自己母亲的小女孩就会完成基础教育,可以进行高级培训了。   事态的发展与她的计划大相径庭,却使托马斯·劳得到了一件最符合自己需要的工具。奇维十分年轻,富于才华,而且内心深处渴望着效忠某个人。他可以驱使她连续值勤,不加冷冻。他就是这么驱策他自己的。她是他今后岁月中的最佳伴侣,而且可以不断磨砺、考验他的种种计划。奇维十分聪明,在个性的许多方面又有很强的依赖性。过去还有证据,可以证明真正发生在她母亲和其他人身上的是什么事,但现在,这些证据已经被炸了个灰飞烟灭。不过,失误仍旧可能出现。利用奇维,这是对神经的不断刺激和持续考验。但至少他知道存在什么危险,也采取了预防措施。   “托马斯—”她转过脸,直直地望着他,“你真的觉得我能把庞杂体稳定下来吗?”   她确实应该担心这个问题。正确的反应不应当是威胁,甚至不是批评。如果换了里茨尔·布鲁厄尔—甚至早些年的托马斯·劳—是绝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我相信你。你会想出办法的,我们会想出办法。先休息几天,好吗?‘这一班勤务交给特林尼老头子,他从冬眠箱出来了。平衡巨岩的活儿先交给他。”   奇维大笑起来。笑声比她的长相还像个小姑娘。“哈,是啊,范,特林尼!”她僧恨迪姆的所有同谋,只有对这个特林尼,她的轻蔑超过了憎恨,“还记得他上次是怎么平衡巨岩的吗?嗓门挺大,动起手来胆小如鼠。没等他明白过来,庞杂体的速度已达到每秒三米,脱离了L1轨道。接下来。老东西又反制过度,还—”她又放声大笑起来。这个生意人女孩觉得可笑的事儿可真怪。就是这些地方,他到现在还弄不明白。   利索勒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说的话又一次出乎统领大人意料。“是啊……或许你说得对。如果只有四天,我可以先把方方面面安排好,连特林尼都坏不了多大事。我确实需要休息休息,好好想些事情。也许可以用水把那些石头粘合起来……还有,爸爸这一班也轮值。我想多花些时间跟他在一起。”她探询地看着他,含蓄地请求休假。   唉!有时候也会操纵失当,出现不希望看到的结果。不过,他敢拿三个聚能呆子打赌,她不会硬逼着他同意。我可以把她糊弄过去。表面上同意,却带着一丝勉强,刚好可以让她觉得惭愧。不,不值得这么做,这一次不用。如果不打算拒绝,就该大大方地批准。他把她搂近了些,“对呀!你瞧,你也知道有时候该歇歇嘛。”   她叹了口气,顽皮地笑了。“那当然。不过这个嘛,我早就知道了。”她的手向下伸去,很长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奇维·利索勒特还是个有点稚拙的年轻姑娘,但她正在学,而托马斯。劳还有许多年可以教她。对付凯拉·彭·利索勒特可就没那么充裕的时间了,何况她又是个懂得顽强抵抗的成年人。劳笑了,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是啊,以不同的方式,母亲和女儿都为他效了力。   阿里·林不是出生在利索勒特家族内的人。凯拉·彭·利索勒特是在家族之外认识他的。像阿里那样的人,十亿人中找不出一个。只要是有关公园和活物的事,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同时,他是奇维的父亲。凯拉和奇维母女俩都非常爱他,尽管他不是凯拉那种人,也不是奇维今后将成为的那种人。对易莫金人来说,阿里·林十分重要,重要程度不亚于任何聚能者。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能在哈默菲斯特拥挤不堪的顶层建筑之外拥有一个实验室,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极少数没有安妮·雷诺特或其他级别较低的管理人员时时盯着的人之一。   这时,他和奇维坐在青河营帐公园的树冠下,耐心地研究这里的昆虫。她来这儿十千秒了,爸爸待的时间更长些。他培育出了一种清理垃圾的新品种蜘蛛,这会儿正让奇维比对它的基因。看样子他相信她能做好,每过一千秒左右才来检查一次。其他时间,爸爸或是检查树叶,或是愣愣地琢磨安妮·雷诺特交给他的研究项目。   奇维望着下面的公园地面。这里的树是一种开花的伞状植物,非常适合在微重力环境中生长,是许许多多像阿里·林这样的人历经数千年专门培育出来的。枝叶卷曲着向下铺开,从“下面”的阴影中无法看到他们在高处的小巢。虽然没什么重力,但蓝天和枝叶的走向还是稍稍给人带来一点方向感。这里真正的动物中最大的是蝴蝶和蜜蜂,她能听见蜜蜂的嗡鸣,偶尔还能看到它们忽闪着飞过。蝴蝶更是无处不在,在虚拟阳光和微重力的引导下翩翩起舞,进一步加深了来人心理上的上下概念。这会儿园子里没有其他人,正式关闭了,以便维护。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话,但托马斯·劳也没说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园子也未免太受欢迎了,易莫金人对它的喜爱至少不亚于青河人。人来人往的压力下,奇维感到系统已经开始出现运行故障:清理垃圾的小蜘蛛忙不过来了。   她望着父亲心不在焉的脸,笑了。多多少少,确实算是维护时间嘛。“最后一批比对结果出来了。爸爸,你想找的是不是这个?”   “哦?”爸爸仍旧忙着手头的工作,头都没抬,忽然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是吗?咱们瞧瞧,奇维。”   她把单子递给他,“看见了吗?这儿,还有这儿。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吻合模式。成虫的片状体会发生改变,正是你想要的变化。”爸爸希望新品种的代谢率更高,却又不会引起种群数量剧增。在这个园子里,这类昆虫没有天敌病毒,只能通过基因限制它们的发展。   阿里从她手里接过单子。他露出了微笑,眼睛几乎望着她、几乎注意到她了。“好。繁殖这个难点,你处理得恰到好处。”   眼下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的爸爸最能让奇维·林·利索勒特体验到过去的好时光。九岁到十四岁是奇维接受利索勒特式教育的时间。这是一段孤寂的光阴,但妈妈这么做是对的。奇维学会了在大黑暗中独处,一步步长大。她学习了父亲的专业生命支持系统,也学了天体运行规律,这是掌握妈妈的建筑工程所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当其他人脱离冬眠时她是多么高兴,多么爱他们。她的父母这些年里各有几年时间脱离冬眠,和她一起执行飞船维护的勤务。   现在,妈妈死了。爸爸被聚能了,他的整个身心被压缩到一个点上:生态系统中的生化管理。虽说在聚能状态,父女俩仍然可以交流。战斗之后的这些年里,他们有几兆秒时间同一轮值班上岗。奇维于是继续跟他学习相关专业。有的时候,当两人全身心钻研复杂的物种稳定问题时,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还是个小孩子时,爸爸时常也会被自己研究的生物弄得痴痴迷迷,与女儿一块儿沉醉在无比奇妙、超越他们两人的另一个世界里。   奇维研究着基因比对结果,更主要的是在观察爸爸。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结束清理垃圾的蜘蛛这个课题,至少完成由他研究的部分。长期经验告诉她,很久以后她才有可能再次接触阿里·林。到那时,人家已经重新调节了他的聚能,使他的头脑与另一个项目捆绑起来了。奇维暗自笑了。我来安排一个项目。她的目的几乎和雷诺特与托马斯对爸爸的要求完全一致,所以,只要做得巧妙些,很有可能让爸爸的头脑稍稍偏离聚能状态。   成功。阿里·林一声轻叹,满足地凝视着身边的枝叶。奇维也许只有五十秒时间。她脚尖钩住自己所在的树枝,身体向下一溜,一把抓起她偷偷带进园子的东西,重新回到父亲身边,把这东西递给父亲。“爸爸,还记得它吗?这种很小很小、非常非常小的园子?   这一次,爸爸没有对她的话全不理睬。他朝她转过脸来,动作很快,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见那个透明的塑料球体,他的眼睛睁大了。“真的!除了没有光,这完全是个彻底封闭的生态环境。”   奇维让那个里面还没有东西的塑料球飘进父亲手中。在一艘长旅中的吸附式飞船里,盆景泡囊是最常见不过的,复杂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只有几丛苔醉,有的跟这座营帐的园子同样复杂精致。“比起我们正在研究的课题来,这个问题简单些。但我有点没把握,不知你的解决办法能不能应用在这里。”   激将法用在过去的阿里身上很好使,要让他做什么事,激将法几乎跟爱同样管用。不过现在,你得抓住稍纵即逝的最佳时机才行。他眯缝着眼睛打量那个泡囊,好像在脑子里用手比量它的大小。“有什么不行!我能解决。我发明的新招数有用极了……想要个小湖吗?再加点脂质,让水面平静点?   奇维点点头。   “还有,这些垃圾蜘蛛,我还能让它们的个子更小些,长出花花绿绿的翅膀来。”   “太好了。”雷诺特肯定会同意让他在这些垃圾虫上多花些时间,这些东西非常重要,除了中央公园,其他许多地方都用得上。那场战斗摧毁了大批设备,剩下的也是七零八落,残破不堪。阿里的研究成果能够使一批小型生命支持模块分布在残存结构中。 像这种规模的项目,通常需要整整一支专家队伍,还需要深人搜索舰队的各个资料库。但爸爸既是个聚能者,又是世所罕有的天才,所有这些工作,他一个人就能完成,而且只用几兆秒。   对付爸爸只需恰到好处地稍稍推一下就行,这种事,安妮·雷诺特那种老傻瓜才不肯干呢。所以—   阿里·林突然笑逐颜开。“我敢打赌,我准能做个比纳姆奇至尊盆景更棒的好东西出来。你看,这些过滤网可以提供横向支撑。晤,灌木只能弄成标准形态的,也许能做点小改进,让它支持你的变异昆虫……”   “好啊,好啊。”奇维道。两人谈了起来,是真正的谈话,几百秒之后,爸爸才重新退缩回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聚能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下,爸爸刚才说的“小改进”才能成功。最棘手的是细菌和线粒体的处理,奇维自己是没这个本事的。她冲父亲笑了,差点伸手过去碰碰他的肩头。妈妈肯定会为他们父女俩骄傲。说不定爸爸琢磨出来的还是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新方法呢,反正数据库里没提过,至少在显眼的地方找不着。奇维原想,如果能造出一些特别出色的微型公园,他们准会认可她的小动作。可爸爸的想法比她的设想强得太多了。   纳姆奇至尊盆景大小跟这个泡囊差不多,直径也就三十厘米左右。其中有些已经活了两百多年,是完完全全的动植物生态系统,还能支持虚拟的进化过程哩。其制作技术是绝对的私人机密,就连青河人都只能一部分一部分购买,没法一古脑儿买下来。仅用舰队的资源做出这种东西,这是不折不扣的奇迹。如果爸爸竟然做出比至尊盆景更棒的微型园子……绝大多数人好像都认定奇维接受的生要是战斗员培训,跟她母亲一样。就连托马斯也这么想。他们不明白,利索勒特家族是最纯正的青河人。战斗是第二位的,重要性离第一位差着老大一截。战斗的事儿她确实学过一点儿,这没错。妈妈打算让她花十年二十年学习军事,作为其他手段全部失败之后的最后一招,这也没错。但贸易才是中心,其他一切都是为这个中心服务的。贸易,赚取利润。   是啊,他们现在被易莫金人收编了。不过托马斯是个正直的好人。他的任务太艰巨、太困难了,她简直没法想像他有多难。她正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他,使这支残破不堪的探险队能够生存下去。但是,托马斯毕竟是个易莫金人,他的文化出了问题。这种文化无法理解贸易对青河人的重要性。   不过,托马斯不理解也没关系。奇维笑眯眯地望着那个空泡囊,想着里面装上爸爸的作品后会是什么模样。在文明社会,一个顶级盆景可以卖出天价,有时甚至能换回一艘星际飞船。但在这儿?没什么,奇维可以把做盆景当成自己的兼职,毕竟只是个小玩意)L。可惜托马斯不懂得欣赏。他下了命令,禁止囤积私货、地下交易。嗯,也许先得瞒他一阵子。事后取得同意比事先征求批准容易多了。她估计,易莫金人到头来会受青河人的影响,大大地变个样子,而不是相反。   她重新开始比对基因链,就在这时,下方响起一阵撕开什么的声音。声音的来源看不清,被密密的枝叶遮住了。奇维一秒钟后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底层的进出舱门。那道门只能维护时使用,只要一开门,覆在上面的苔丛就会撕裂。真该死!   奇维身体一晃,荡出他们的小巢,迅速向下移动。一路提防着别折断树枝,也别让自己的影子落在下面的苔丛上。闭园时偷偷溜进来只是件讨人嫌的小事,说实在的,她自己兴致一来都会干出这种事。但不应该打开底层进出舱门。园子本来能给人造成广阔森林的错觉,一开这道门,这种印象就全毁了,还会破坏下面的苔丛草坪。哪个混蛋会干出这种事?特别是现在,易莫金人把各项规章制度看得比天还大的非常时期?   奇维飘浮在最下层的灌木丛上方,闯进来的家伙马上就会露面,但她已经听出是谁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副统领大人阔步踏过苔丛,一路咒骂着,狠狠甩开灌木丛。这人的嘴真够臭的,连奇维这种对脏话特别感兴趣的人都受不了。以前她也听过他的骂骂咧咧。布鲁厄尔是易莫金探险舰队的二号人物。光凭他一个人就能证明,易莫金领导人完全可能是地地道道的下流坯。托马斯看来也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货色,特意把这位副手的住地安排得离巨岩庞杂体远远的,把他安置在无影手号上,连轮值时间都和绝大多数普通队员差不多。可怜的托马斯为了大家的安全一年年老去,布鲁厄尔却每四十兆秒才脱离冷冻,值十兆秒的班就完事。因为他的当值时间短,奇维也不大了解他。单是她了解到的那些已经让她对这个人憎恨不已了。哪怕这个混蛋能起一丁儿点作用,托马斯也用不着为我们大家消耗自己的生命。她侧耳倾听了一阵:好家伙。许多人都说脏话,但这个人的脏话中有点什么,她在大多数人那里从来没听到过。此人的咒骂中有一种说到做到、真能干出那些脏事的味道。   奇维推开灌木丛,声音很响。她拉着树枝,让自己飘在离地面半米的地方,和来的易莫金人差不多高。“统领大人,园子已经关闭,以便维护。”   布鲁厄尔稍稍吃了一惊,一时没说话,连苍白的大脸都阴沉下来,真可笑。“你这个傲慢的小……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维护。”离事实也差不了多少。反击:“你来这儿又干什么?”   布鲁厄尔的脸色更阴沉了。他一拉树枝,飘了起来,脑袋高出奇维十厘米。“小东西,你没资格盘问我。”他随身还带着那根蠢兮兮的金属短杖。只是一根棍子,这里那里嵌了些颜色黑乎乎的小齿。他一只手稳住身体,另一只手一挥。短杖一闪,划出一道弧形,把奇维脑袋旁边的一棵小树苗打得木屑纷飞。   奇维也发火了。她揪住树枝一撑,又跟布鲁厄尔来了个四目平齐,正面相对。“这是破坏,不是回答。”她知道托马斯在园子里安装了监控系统。对易莫金人来说,破坏也是一种罪名,惩罚不会比对青河人的更轻。   统领气得说不出话来。“搞破坏的是你们。园子本来挺漂亮,以前我没想到弄种还能造出这么好的园子。可现在你们在破坏它。昨天我来过,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你们往这里放了害虫。”他又一次挥舞短杖,把藏在树丛间的一网垃圾虫打跑了。织网昆虫们四下逃窜,身后拖着银光闪闪的细丝。布鲁厄尔捅捅那张网,把网里的虫膜、枯叶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成一团。“看见吗?你们还千了什么好事?”他飘身向上,居高临下瞪着她。   奇维有点发愣,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怎么可能有这么无知的人?别忘了,他是个呆子。她手一扯树枝,飘到高于布鲁厄尔的地方,冲着他那张蠢脸大喝:“老天,这是个零重力公园!你以为我们靠什么弄干净这儿的飘浮物?垃圾虫一直就有,而且这会儿还有点负担过重了。”说出这话时,她原本不是那个意思。可话一出口,她随即上下打量着统领大人,好像她指的是他这块大个)L垃圾。   两人这时已经飘到下层灌木之上了。奇维从眼角里能看见爸爸。上面是无限的蔚蓝,交错其间的是横生的枝娅。虚拟阳光把她的后脑晒得热烘烘的。如果这种比高矮的把戏再玩上几个回合,他们的脑袋非撞上塑料天棚不可。奇维放声大笑起来。   布鲁厄尔却不作声了,只管恨恨地瞪着她,短杖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掌。有流言说起他那根短杖小齿上的黑色是怎么来的,里茨尔·布鲁厄尔自己显然巴不得别人这么想。但这个人实在半点也不像个战士。看他挥舞短杖的姿势,好像压根儿没想过短杖击打的对象会反击似的。现在,他惟一的支撑点是双脚,钩在几根树枝间。奇维则轻轻松松手扶枝叶,脸上挂着她最能激怒别人的笑容。   片刻间,布鲁厄尔一动不动,目光在她周遭扫来扫去。突然脚一蹬,一声不吭跃了起来,在空中摇晃了一下,抓住一根树枝,一拽,一头扎向底层出人舱门。   奇维静静地飘浮着,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汇集在心头,又冲向四肢百骸。一时间,她辨不清自己的感受,只知道……这个园子,里茨尔·布鲁厄尔滚蛋之后是多美啊。刚才,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怒气冲天的统领身上,现在,园子里的声音又回来了。低微的嗡鸣,翩跃的蝴蝶。直到现在,她才分辨出四肢百骸的刺痛,那是激愤压迫产生的刺痛。愤怒,还有恐惧。   奇维·林·利索勒特捉弄过许多人,激怒过不少人。她干这种事几乎有一点上瘾了。妈妈说过,这是心中暗藏的愤怒引起的,因为她被孤零零一个人留在群星之间。也许是吧,但这么干挺好玩的。这一次却不一样。   她转身飘向树丛间父亲的小巢。这些年来,生她气的大有人在,就连伊泽尔·文尼有时都大光其火。可怜的伊泽尔,真希望……但今天却截然不同。她从里茨尔·布鲁厄尔眼睛里看到了这种不同。那个人真的想杀了她,在杀与不杀的边缘摇摆了好一阵子。他怕托马斯知道,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当场下手。如果哪一天布鲁厄尔趁她一个人时逮住她,周围又没有监控系统……   来到阿里·林身边时,奇维两只手都在哆嗦。爸爸呀。她多么希望爸爸能听到自己的话,能抚慰颤抖不已的女儿。可阿里·林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爸爸聚能已经好几年了,但奇维还记得从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从前……争吵刚起爸爸就会冲下来,他会挡在奇维身前,不管布鲁厄尔手里有没有短杖。可现在……除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奇维没注意周围的事,但还是有些隐约片断进入她的视野:阿里坐在他的显示视窗和分析系统中间,动都没动弹一下。两人的争执他全听到了,声音越吵越大时还朝这边漂了一眼,表情很不耐烦,满脸不赞成,一副“别打扰我”的模样。   奇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碰碰爸爸肩头。他耸耸肩,像赶开一只讨厌的小虫子。从某些角度上说,爸爸还活着。但从另一些方面看,他死得比妈妈更彻底。托马斯说过,聚能者是可以复原的,但托马斯需要爸爸和其他聚能者像现在这个样子。托马斯是个易莫金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易莫金文化中。他们利用聚能技术把人变成一项资产,能这么干,他们还非常自豪。奇维知道,许多青河人觉得易莫金人所谓“聚能复原”是骗人的谎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怕一个聚能者复原。但这么重要的大事,托马斯是不会撒谎的。   或许,她和爸爸做得越好,就越能让他尽快复原。聚能又不是死亡,不会永远这样的。她重新滑进爸爸身边的座位,开始比对基因。她下去和布鲁厄尔争吵时处理器已经开始比对,这会儿结果出来了。   这个结果准会让爸爸高兴的,如果他不是聚能者的话。   劳跟过去一样,仍旧参加每隔一兆秒举行一次的舰队管理委员会的例会。随着轮值班次的变化,与会者自然每次都不一样。今天伊泽尔·文尼参加了会议。他已经为这个小伙子安排好了一次小小的惊喜,瞧瞧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里茨尔·布鲁厄尔也来了,所以他让奇维别出席。劳暗自好笑。妈的,没想到这小妮子能把一个大男人气成这副模样。   按照劳的吩咐,委员会的例会已经和劳自己的易莫金管理人员会议合并起来,称为“轮值干部会议”。这种做法是想表明,不管双方过去有什么争端,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有合作才能生存下去。当然,这种会只是个幌子,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成果。真正的决定是劳和安妮·雷诺特或里茨尔·布鲁厄尔以及安全人员私下商量之后作出的。那种密谈通常发生在常规勤务轮班之外的空档。不过,说决策是在这些每兆秒一次的例会上做出的也不完全是假话。劳手指一点会议议程,“那么,进行最后一项:安妮·雷诺特对开关星的探测报告。安妮?”   安妮毫无表情地纠正他的话,“天体物理学家的报告,统领大人。但首先,我有一点要求。我们这个领域还需要至少一位未聚能的专家。你知道,对技术分析的结果作出判断需要……”   劳叹了口气。私下商谈时她也在这个问题上叮着他不放。“安妮,我们没有资源呀。这个研究领域,活下来的专家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聚能呆子。   “但我需要一名能运用常识作出判断的分析家。”她耸耸肩,“好吧。按照你的指示,我们拨出了两名天体物理学家,从点亮之前便连续值勤。请记住,他们有五年的时间研究这个问题,最后才作出汇报。”她向空中一挥手,大家面前出现了一艘经过改装的青河交通艇。小艇的每一个侧面都加装了燃料箱,船头是密密麻麻一排排探测器。艇侧一个拱起的结构上伸出一面银色的盾帆。“就在点亮之前,李博士和温驾着这艘小艇进人开关星的近地轨道。”另一个视窗显示出下降轨迹,在距开关星表面五百公里左右进人轨道,“盾帆调整得很合适,在它的保护下,他们在那个高度安全飞行了一天多时间。”   驾驶交通艇的其实是乔新手下的聚能飞行员。劳朝乔新点点头,“干得很好,飞航主任。”   乔新乐开了花,“谢谢您。那次可真惊险,可算有了往后能对有关这一时间段,后文将详细解释。我的孩子们吹一吹的事了。”   雷诺特没理睬他的话,弹开几个视窗,显示出以不同光谱在低轨道拍摄的图像。“从一开始,对这些资料的分析就遇上了困难。”   大家听到了录下的两个聚能者的对话。李是易莫金人,说话的是另一个声音,带青河口音,肯定是温。“我们早就知道开关星的质量和密度与普通G级恒星没什么差别,现在又制作出了高解析度图谱,确定了恒星内部的温度和密度……”李博士以聚能者特有的急促语气插了进来,“一一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微型卫星……管他什么资源不足。至少需要两百颗,点亮期间持续监测。”   雷诺特暂停录音。“我们给他们抽调了一百颗微型卫星。”又弹出几个视窗,已经是点亮之后了,李和温也问到了哈默菲斯特,仍旧争个不停。雷诺特汇报工作时总是这样,密集的图像、表格、录音。   温又开口了,声音疲惫不堪。“哪怕它处于‘关’的状态,内部密度仍旧是典型的G级星。开关星没有坍塌的迹象,但表面气流的深度却只有不到一万公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点亮之后,恒星内核结构好像仍旧是老样子,跟关闭状态时完全一样。”   “这一点我们无法断定,没办法更接近它。”   “不,问题是它的各项数据都是非常典型的G级星呀,我们有模式分析……”   温的声音变了。这一次语速快得多,听起来沮丧不已,几乎到了痛苦万状的地步。“这么多数据,全摆在这儿,这个谜团却跟以前一样解不开。我一直在研究它的反应路线,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可还是跟黎明时代的天文学家一样摸不着头脑。恒星内核深处肯定有什么东西,不然的话,开关星早就坍塌了。”   另一个聚能者的语气十分焦躁,“有一点很明显,即使处于关闭状态,开关星仍在释放射线、能量或是别的东西,但这种东西经过了某种转换,发生了某种交互作用,于是强度降低,变弱了。”   “问题是,那种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星球表面诸层为什么不坍塌?”   “因为这种交互作用发生在恒星可见光层的最底层,那一层确实坍塌了!射缩。我用你自己的软件模块演示给你看!”   “用不着,全是瞎扯,跟几年前没什么区别。”   “可我有数据!”   “又怎么样?在恒定嫡状态下可逆热力过程是封闭的……”   雷诺特关闭了录音。“他们这样争论了好几天。绝大多数都是他们之间的行话术语。绑定在一起执行同一项目的一组聚能者经常会发明出这类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切口。”   劳在椅子里直起身体,“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我们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你被封在外面了吗?”   “没有,至少不是通常所谓‘被封在外面’。温博士非常沮丧,他开始随机考虑各种不大可能出现的极端解释。如果是个正常人,这种方式或许会打开思路,但……”   布鲁厄尔大笑起来,开心极了。“这么说,你的天文伙计彻底找不着门了。丢球了呢?”   雷诺特看都没看布鲁厄尔。“闭嘴。”她说。劳发现她的话让做买卖的家伙们吃了一惊。里茨尔是二号人物,是统治者中的残暴分子,却被她一句话打得瘪了下去。不知这些生意人什么时候才能猜出个中奥妙。布鲁厄尔脸上闪过一股怒气,接着,他咧嘴笑了,在椅子里往后一靠,高兴地瞥了一眼劳的方向。安妮顿都没顿一下,继续说道:“温暂时不再把研究集中在问题的焦点上,而是后聚能人的行话。详见下文退一步,把它放在更广泛的背景中考虑。最初,他得出了一些很有意义的结论。”   重新响起温的声音,跟刚才一样急匆匆地,单调平板。“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轨道,这是个线索。”视窗一闪,出现一幅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运行轨道图。这是安妮直接从温笔记里提取出来的假想图,假设它不会受到其他接近恒星的影响。这幅图回溯了五亿年。从图像上看,开关星的运行轨道是典型晕轮恒星特有的花瓣状。每隔两亿年,开关星便会穿过银河看不见的心脏,一直向外,一直向外,直到星星越来越稀疏,出现银河之间的大黑暗地带。托马斯·劳不是天文学家,但他知道晕轮恒星不像普通恒星那样有一个由行星组成的星系,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一般很少前往晕轮恒星实地考察。在开关星的种种奇异处中,这是最不起眼的了。   可不知为什么,青河那个聚能呆子却死死揪住开关星的银河轨道不放。“这个东西—它不可能是一颗恒星—它进人过银河最核心的部分,一次又一次—”雷诺特跳过了一大段,准是可怜的温头脑发昏、思路不停兜圈子的部分。聚能呆子的语气忽然平静下来,“这是线索。我们有许多线索,真的。别管物理学了,只想想它发光、变暗的变动曲线。每二百五十年中,二百一十五年是黑暗期,发出的可感知能量比褐矮星还少。”视窗随着温的思路不断变化,调出褐矮星的图像,还有物理学家们推测的开关星远古时期的变化周期(频率比现在快得多),“一定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测到的变化。就说点亮吧,亮度曲线大致相当于一颗周期性爆发的Q级新星,几兆秒后,它的光谱几乎和一颗内核发生核聚变的恒星相似。接下来,亮度逐渐降低到零……或者发生了变化,变成我们无法看见的某种东西。这根本不是什么星星!这是魔法。是一台受到损坏的魔法般的机器。我敢说,这是一台快启波束发生器。对,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来自银河最核心部位的魔法机器,损坏了,所以我们无法理解。”   录音骤然中断。温万花筒般的视窗也突然定格。“温博士陷人这个怪圈已经十兆秒了。”雷诺特说。   这些劳早就知道,但还是装出关切的神情,“我们还剩下谁?”   “李博士做的还行。他陷人了与温博士的结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怪圈,不过我们拆散他和温博士的组合之后,他的状态又恢复了。可是现在—这个,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青河的识别软件系统上,搞出了一个庞大的模式,与我们所有的观测资料全部吻合。”又是一组图像,说明李有关亚原子新族的理论,“我们让李博士把研究扩展到亨特·温一个人钻研的领域,他得出了和温博士完全不同的结论。”   李的声音:“对,对了!我的模式表明,类似开关星这种星体,银河内核附近一定很常见。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恒星也会发生碰撞,其结果是大爆炸,将碎片炸得远离内核。”不用说,在这种假想的爆炸之后,李博士所描述的星球运动轨迹与温博士的描述完全一样,“我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我们无法在银河内核星尘中看到这种眨巴眼睛的星星,因为它们不是很亮,运动速度又太快。但亿万年间,总会发生一次我们所设想的恒星之间的非对称大碰撞,大爆炸之后,一块碎片就被抛了出来。”图像显示假想的毁灭开关星的恒星所发生的假想中的大爆炸,开关星原有的太阳系被炸毁了,行星尽毁,只有一颗行星被开关星本身挡住,没有受到恒星爆炸的破坏。   伊泽尔·文尼向前倾过身体,“老天,他真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是啊。”劳说,“甚至解释了这个星系只有一颗恒星的原因。”他从那一大堆视窗前转过身来,望着安妮,“你怎么看?”雷诺特耸耸肩,“谁知道?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个没有聚能的专家,统领大人。李博士的研究领域越扩越大,表现出一种很典型的症结,企图拿出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理论。他的粒子理论结构十分庞大,说不定是一种互证式的同义反复。”她顿了顿。安妮·雷诺特太缺乏陈述技巧了。劳只得调整自己的问题,重新发问,这才引出了她的大炸弹:“粒子理论是他的核心专业,这种理论也许会引发一系列突破,最终可能制造出速度更快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   好几秒钟时间,没有人开口。青河人几千年来一直在摆弄他们的推进器,也许从范·纽文的时代之前就开始了研究。他们从数以百计的人类文明中窃取了种种天才设想,用于推进器的改造。但最近一千年里,推进器的效率只提高了不到百分之一。“是这样啊。哎哟,哎哟。”大赌一把……而且赢了,劳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感觉真是太棒了。就连生意人们都是满脸傻笑。他一时没有说话,让房间里的兴奋之情浸得更久一些。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哪怕一直等到流放期快结束时才研究成功,都是不得了的好消息,“天体物理学家真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呀。温的状态,你能想想办法吗?”   “恐怕亨特·温已经无法复原了。”她打开一个视窗,显示医疗图像。在一个青河医生看来,这只是一幅大脑诊断图。但对安妮来说,它是一幅策划图,“请看,这里和这里的联结与他对开关星的研究相关。通过部分微调,我已经证实了这种相关性。如果强行撤销聚能,他最近五年的工作就会被全部抹掉,与之相关的专业知识也全完了。别忘了,聚能手术主要是个摸索过程,精确度只比毫米级稍强一点。”   “这么说,如果强行撤销聚能,最后就会弄出个植物人?”   “不会。如果我们后退一步,撤销聚能,他会恢复原来的个性,大多数记忆也会保留下来。只不过再也不是什么天体物理学家了。”   “唔。”劳沉吟着。看来,对做买卖的不能简简单单撤销聚能,让他一变而为雷诺特需要的非聚能专家。我要是冒险把那第三名专 家解除聚能,那才真见鬼哩。幸好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非常合适,全部三名专家都能人尽其用,“好吧,安妮,我的意见是这样:把另外那位物理学家调上线,别给他压太重的担子,让他这一轮班轻松点。让李博士进人冬眠,新出来的人则负责检查审核李的结论。当然比不上非聚能的正常专家的分析,但毕竟也算第三方意见。如果你们好好安排一下,同样可以得出持中的结论。”   回答又是一耸肩。雷诺特不会假装谦虚,但她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出色。   “至于亨特·温,”劳继续道,“他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最大贡献,我们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了。”照安妮刚才的话看,这话是完完全全的事实,“我希望你解除他的聚能。”   伊泽尔·文尼猛地吃了一惊,连嘴都合不上了。其他小商小贩的表情同样震惊不已。还有点小麻烦:亨特·温可能不会成为聚能者也能复原的最佳例证,相反,他的情况或许相当棘手。显示你的关怀。“我们让温博士连续值了五年多的班,我看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把我们最好的药品用在他身上,用什么都行,尽可能让他的身体状况好起来。”   这是最后一项议程。这之后,会议没继续多久。劳冷眼看着他们飘出会计室,一路上叽叽喳喳兴奋不已,说的全是李的理论突破和温的解放。伊泽尔·文尼跟在最后,没和任何人说话。小伙子的模样有点呆头呆脑。这样才对,文尼先生,乖乖的,也许有一天,我会释放你关心的那一个。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六章     轮班空档。四下静悄悄的。大多数班次只有一兆秒或几兆秒,新旧上岗人员有一段共同值守的时间,以便新上岗者熟悉情况。轮班空档不是什么秘密,但劳在任何正式场合都说这是人员安排程序出了故障,所以不时会出现连续四天无人值勤。这就跟从第一天和第二天之间凭空变出了一天似的。   “如果回家后也有轮班空档,嘿,岂不是好?”布鲁厄尔一边开玩笑,一边领着劳和卡尔·奥莫走进存放冬眠箱的区域,“我在弗伦克干了五年安全工作。当时要是也能时不时来上这么一段空档,那可太便当了。只要有必要,随时可以把棋局一调,重新布置。”他的大嗓门在舱位里隆隆作响,四面回荡。这艘苏维里号上,醒着的只有他们三人。雷诺特在下面的哈默菲斯特,加上一小撮聚能呆子,行尸走肉罢了。庞杂体上还有人数压缩到最低限度的一小队易莫金人和生意人,正在稳定巨岩,奇维,利索勒特也是其中之一。除了聚能呆子,真正知道那个大秘密的只有九个人。在这种空档期,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苏维里号冬眠舱的内部隔断墙已经拆掉了,多塞进了几十具冬眠箱。值A班的全体人员都在这儿长眠,将近七百人。轮班树上的另一枝B和其他人在布里斯戈裂隙号上,共同利益号上是C枝和D枝。这一次空档期之后轮到A枝上岗值班。   墙上亮起一盏红灯:冬眠舱的独立数据系统准备就绪,可以对话了。劳戴上头戴式显示系统,一具具冬眠箱上立即显示出姓名、属性。老天保佑,都是代表正常的绿色。劳转向自己的统领侍卫,脸畔马上浮出卡尔·奥莫的名字、身份和体征验证。这儿的数据系统真是一板一眼,什么都要标示出来。“安妮手下的医疗人员几千秒后就到,卡尔。里茨尔和我干完之前别让他们进来。”   “遵命,大人。”对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转身飘向门口。这儿的事他以前见过,还协助他们制造了远方宝藏号上的骗局。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舱里只剩下他和里茨尔·布鲁厄尔两人。“好吧,里茨尔,又发现烂苹果了?”   里茨尔咧嘴笑了。他已经为劳准备了一份J惊喜。脚下的灯光照着他们飘过一排排冬眠箱,这些箱子真是很折腾了一阵子呀,却还是完好无损—至少青河人的冬眠箱一个都没坏。做生意的真狡猾。他们通过广播向整个人类文明传播技术知识,但自个儿的东西却总比他们免费朝着群星大喊大叫的来得高明。但现在,我们手里掌握了整整一个舰队的数据库··一还有一批可以解说这些数据的大活人。   “我把我的监控人员逼得很紧,统领大人。A枝看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伸手抓住冬眠箱的架子,停止飘动。整整一排细细的支架应手弯了过来。这种设计真够特别的,“.—我真弄不懂,你干吗留着这种参加过叛乱的老废物?”他用他的统领短杖敲了敲一具冬眠箱。   生意人的冬眠箱箱体很宽,带弧形窗口,内部还有照明。就算没有标签,劳也能认出范·特林尼。不知怎么回事,这家伙面部沉静时反而显得年轻些。   里茨尔准是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犹豫。“他事先就知道迪姆的计划。”劳耸耸肩,“当然。知道的还有文尼,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些人现在是已知量,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可是……”   “记住,里茨尔,我们早就取得了一致意见:不能再随便干放血的事了,经不起这种消耗。”战斗之后那场紧急审讯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劳当时遵循的是从大瘟疫期间总结出来的灾难应变策略。那是一套相当强硬的方法,普通人是不知道的。问题在于,第一批统领们所处的形势跟劳很不一样,他们手里的人力资源十分丰富,大可以消耗。可这一次……唔,有些青河人可以聚能,审讯他们不成问题。但其他人却惊人地顽固。最糟糕的是,他们面对威吓时的反应非常不理智。里茨尔头脑发热了,托马斯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没等摸清对方的心理,他们己经把小商小贩中间的高级别人员杀了个一干二净。总的来说,是一场惨败。不过同时也是一次让人成熟起来的宝贵教训。托马斯从中学会了如何对付活下来的青河人。   里茨尔笑道:“好好,留着他至少能给咱们解解闷。瞧他怎么讨好你跟我吧—同时还要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朝一排排冬眠箱一挥手,“好吧,就按计划办,把他们都弄醒。反正咱们要解释的‘事故’已经够多的了,少点麻烦也好。”他转身面对劳,脸上仍旧挂着微笑,但被下方照射上来的灯光一衬,烘托出了狞笑的真实表情。“真正的问题不是A枝。统领大人,在过去的四天中,我发现了破坏行为,不是A枝,而是其他地方。”   劳望着他,脸上带着稍稍有点吃惊的表情。他正等着对方开这个口呢。“你是说奇维·利索勒特?”   “没错!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看见了我跟她那次正面交锋。臭裱子,就凭那件事就该弄死她。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有确凿证据,她正在破坏你立下的法令。而且还有同谋。”这倒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怎么个破坏法?”   “你也知道,我在买卖人园子里逮住她跟她父亲在一起。自作主张,把园子关了。所以我才那么生气。可后来……我专门安排了对她的监控。要不是这样,随机监控也许再过好几次轮班都发现不了她的事:那个小贱货在盗窃统管资源。盗窃挥发矿提炼站生产的产品,挪用设备机时,还引导她父亲偏离聚能目标,搞她自己的投机项目。”   该死的。这可比奇维跟他讲的严重得多。“还有什么?她拿这些资源干什么?”   “不光是这些资源,还有其他的,统领大人。她的计划可多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单干……她想拿偷窃的东西跟别人交换,为自己牟取好处。”   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盗窃集体共有的资源当然是一桩大罪,瘟疫蔓延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因为这种罪行被处决的人数甚至比因瘟疫而死的人数更多。可是在现代……当然,以物易物的地下交易从来没有彻底根绝,在巴拉克利亚,至今仍然不时以这个借口处决某人—但只是个借口而已。“里茨尔,”劳开口了,谨慎地撒了个谎,“这些事我都知道。不用说,如果严格依照我的法令的字面含义,这么做当然是不对的。但你想,我们离家二十六光年,对付的是青河人。他们确确实实是一伙做买卖的。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他们的整个发展历史就是欺骗集体的历史。我们不能指望一下子把这种事彻底压制—”   “不对!”布鲁厄尔猛地一推他扶着的冬眠箱,抓住劳身旁的支架,“他们全是渣滓。但触犯你的法令的只有利索勒特和少数几个人—我可以把名字告诉你。”   劳想得出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奇维·林·利索勒特从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甚至不遵守青河自己的规矩。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妈把她调教得可以随便摆布,但想直接控制这姑娘却做不到。玩小花招,这是她最喜欢不过的事。奇维曾经对他说过,“取得批准难,事后让别吞原谅你却容易多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最雄辩地说明她和第一批统领的世界观有多么不同。   完全因为坚强的意志,他才没有在布鲁厄尔的气焰前退缩。这个人到底怎么了?他正视对方的眼睛,不理会里茨尔抽搐的手中那根短杖。“我相信你知道他们的名字,这是你的工作,副统领。而如何解释我制定的法律则我的工作。你也知道,奇维从来没有摆脱蚀脑菌,如果有必要,她是很容易……控制的。我希望你随时向我通报这些违规活动,但目前,我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选择?我—”布鲁厄尔一时气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再次开口时,声音平静多了,带着一股经过计算的怒气,“不错,我们离家二十几光年。也就是说,离你的家族二十几光年,还有,统治者已经不是你叔叔了。”阿兰·劳被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当时探险队还有三年才能抵达开关星系,“在故乡星球,也许什么法律都管不了你,你可以保护那些违法乱纪的人,仅仅因为那些人搞起来很爽。”短杖在手心叭地一敲,“可在这儿,现在,你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   统领阶层内部的厮杀高于一切法律。这是一条源自大瘟疫时期的古老原则。这条原则同时也反映了人类的天性。如果布鲁厄尔现在动手砸碎他的天灵盖,卡尔·奥莫就会听副统领的。但劳镇定如恒,道:“你比我更孤立,我的朋友。聚能者中,跟你绑定在一起的有多少?”   “我……我有乔新的飞航人员,还有监控人员。雷诺特也可以重新调整,我爱怎么调就怎么调。”这时,里茨尔在一道托马斯以前没有发现的深渊前犹豫不定好在他现在平静多了。“我想,安妮的情况你不至于这么不清楚吧,里茨尔?”   突然间,布鲁厄尔胸中杀人的怒气陡然熄灭。“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好像一下子崩溃了,“大人……都是因为……因为这次任务变化太大了,跟我过去想的太不一样了。过去,我们这儿有资源,可以过最豪华的日子,像最高统领那样。还有发现宝藏的前景。可现在,我们的聚能者死得差不多了,设备连返航回家都不够。卡在这儿一陷就是几十年……”   里茨尔几乎声泪俱下。从气焰万丈到哀哀求告,变化真是太惊人了。托马斯不动声色,用安抚的语气道:“我理解,里茨尔。自从瘟疫期之后,从来没有人面临我们目前这种极端处境。连你这么坚强的人都觉得受不了,真不知道普通队员是什么心情。”这倒是大实话,只不过普通队员不会像里茨尔这样狂性大发。跟里茨尔一样,他们也是一连几十年陷在这里进退不得,家庭、儿女,全都谈不上了。这是非常危险的,他不能忽视。但大多数普通人可以找到新伴侣。舰队中没有聚能的人还有上千个,选择面很大。但里茨尔的欲望却很难满足,他需要折磨人。可现在人数这么少,几乎无法腾出人手供他消耗。   “宝藏的前景仍然存在,也许我们追求的一切都可以实现。消灭青河让我们差点赔上老命,但现在,我们可以有条不紊地学习他们的秘密。上一次轮值干部会议你也参加了,我们已经发现了全新的物理规律,连青河人都不知道的规律。这些你都听见了。最好的还在后面,里茨尔。蜘蛛人是很落后,但这里根本不应该出现生命,连最低级的生命形式都不应该存在。这个太阳系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我们不可能是到这儿打探的第一个智慧种族。想想看,里茨尔,一个有能力航行星际的非人类文明。它的秘密就在下面这颗星球上,藏在废墟之下—遥远的过去,他们留下的遗迹。”   他领着自己的副统领绕过冬眠箱架子的远端,又折回来,沿着第二条冬眠箱架组成的雨道飘行。头戴式显示系统里,各处都是表示正常的绿色。可惜的是,跟往常一样,易莫金冬眠箱显示出更高的磨损率。唉。再过几年,随着冬眠箱渐渐损坏,安排轮值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了。单纯依靠自己,一支星际舰队是不可能建造出另一支星际舰队的,也不可能无限制地为自己提供高科技设备。仍旧是那个古老的难题:要制造出最尖端的技术产品,你需要的是一整个文明提供支持—大批各种类型的专家,各种层次的工业设施。没有捷径。人类经常幻想制造出一种适用于一切的通用装配系统,但这种幻想从来没有实现过。   里茨尔平静多了,绝望的怨气过去了,他开始思考。“……好吧,牺牲很大,但到头来,咱们总归能大功告成、衣锦还乡。别人能挺过去,我也能。可是……干吗非他妈等那么久?干脆直接着陆,接管哪个蜘蛛人国家……”   “他们刚刚发明出最初级的电子设备,里茨尔。我们还需要更多……”   副统领不耐烦地一晃脑袋,“是啊,是啊,我知道。需要一个坚实的工业基地。这方面我知道的比你多,我在诺比塔船坞当过统领,这些我懂。事到如今,除非来一场大修整,我们就死定了。可我们不一定非要躲在L1点呀。如果接管哪个蜘蛛人国家,假装跟他们合作一把,说不定能让他们发展得快点。”   “你说得不错,但有一个解决不了的困难:保持对蜘蛛人的控制。要做到这一点,关键就是时机。你知道,征服加斯帕那次我参加了,嗯,应该说,我是征服之后第一批开进去的。如果我加入了征服舰队,现在早就不知有多少个百万了。”劳有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满腔羡慕,这种情绪最能引起布鲁厄尔的共鸣。加斯帕那回可真是中了头彩。“老天,头一批征服舰队可真是大发了。只有两艘船啊,里茨尔!想想看。他们只有五百个聚能者,比我们现在还少,可他们耐着性子坐等,潜伏起来。等到加斯帕进人信息时代,他们控制了那颗行星上的每一个数据系统。宝藏自己落进了他们的手掌心!”劳摇摇头,把那幅辉煌景象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可以下手对付蜘蛛人,费时可能更少。但要这样做,我们这一方多半只能靠虚张声势,对手却是我们完全不理解的外星人。只要算错一步,只要弄出一场游击战,我们就会弄个两手空空……到最后很可能还是我们‘赢’,但那时可就不是等待三十年了,完全可能长达五百年。这一类失败是有先例的,不过我们自己瘟疫期后没有这种例子。里茨尔,你知道堪培拉的事吗?”   布鲁厄尔耸耸肩。堪培拉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明,但相隔太远,他不感兴趣。和许多易莫金人一样,布鲁厄尔觉得广裹宇宙遥不可及之处发生了什么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三千年前,堪培拉还处于中世纪。跟加斯帕一样,那个文明也自我毁灭了,退回原始社会。惟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当时的堪培拉还远远没有恢复过去的技术水平。一支规模很小的青河舰队飞到了那里。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以为堪培拉人仍旧是个高技术文明,可以做生意牟利。这是那帮生意人犯的第一个大错误。第二个大错是,他们没有拔腿便走,反而逗留不去,想跟落后的堪培拉人搞点贸易什么的。青河人的力量与当地人相去何止万里,高高在上,当地的原始社会,他们想怎么摆弄就能怎么摆弄。”   布鲁厄尔哼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照你的话,当时的堪培拉人比我们要对付的蜘蛛人落后得多。”   “是的,可堪培拉人是人类。而且青河人当时的资源更丰富。不管怎么说,他们跟某些当地人结盟了,使出浑身解数推动当地的科技发展,然后出发去征服整个世界。他们还真的成功了。但每前进一步,他们的力量都削弱了一分。舰队船员们最后连冬眠箱都没有了,只能住在堪培拉的石头城堡里慢慢老去。买卖人和当地人的混血文明最后的确发展成为一个非常先进、非常强大的文明。但对最初那批船员来说,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统领和他的副手已经快到主要出人口了。布鲁厄尔飘在前面,他转过身,双脚像踩甲板一样立在舱壁上。他抬头望着飘过来的劳,满脸专注的神情。   劳轻轻落地,靴子上的锚爪固定住身体,不再反弹。“想想我说的话,里茨尔。我们这段流放期是必要的,回报却必将大大超出你的想像。这段时间内,我们再好好想想怎么解决你的生活问题。统领阶级不应该受困于生活琐事。”   年纪较轻的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变成了满脸感激。“谢、谢谢你,大人。只要你能时时帮我一把,我就感激不尽了。”两人又谈了一会)L)L,互相作出必要的妥协。   从苏维里号回来的旅程给了劳思考的时间。从他的交通艇望去,前面的巨岩庞杂体闪闪发亮、纷纭杂乱,周围的天空中点缀着形状不规则的营帐、仓库、飞船,猜集在庞杂体的轨道上。现在是轮班空档,他察觉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连奇维和她的手下都看不见,可能在庞杂体的背阴面吧。钻石峰峦远处便是阿拉克尼,壮丽的一轮,孤悬天际。今天,它上空没有云层遮挡,露出了一块块海洋。蓝色海洋清晰地衬出赤道附近的大陆。蜘蛛人世界真是越看越像地球母亲那类行星了,上千颗行星中才有那么一颗,人类可以着陆、生活、繁荣。这一番天堂般的景象还会延续三十年左右,到那时,它的太阳将再一次熄灭。到那时,它就是我们的了。   而现在,他已经使最后胜利的可能性又增添了一分。今天,他解开了一个谜团,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风险。托马斯嘴角一歪,恨恨地笑了笑。里茨尔错了,误以为阿兰·劳的侄儿是好当的。阿兰·劳喜欢托马斯,这倒是真的。劳家的统治重任总有一天会落到托马斯肩上,这一点很早就清楚了。但问题也出在这儿。如此一来,托马斯便构成了对自己叔叔的威胁。高位的接续通常伴随着血腥谋杀,哪怕统领家族也概莫能外。好在阿兰·劳很明智。他确实希望由侄儿接过自己的担子一一但必须是在他自己尽享天年、终身统治之后。把开关星探险舰队交给托马斯·劳,这是一种权术,对统治者和未来的继任者都有好处。托马斯·劳会一去两个世纪,远离世界舞台。当他载誉而归时,他带来的财富又会加强劳家的统治力量。   过去,托马斯一直怀疑里茨尔·布鲁厄尔是人家暗中给他下的绊子。在家乡时,这人看起来还行,是块副统领的料子。年轻了些,但肃清诺比塔船坞那件事干得很出色。从血统上说,他是弗伦克人。阿兰·劳人侵弗伦克时,里茨尔的父母两系是最早的两家支持者。对每一个新征服的世界,易莫金人都会施以重压,其程度和性质与瘟疫对巴拉克利亚的打击相近,以期造就出类似巴拉克利亚的世界:千万人的死亡、蚀脑菌、统领阶级的出现。年轻的里茨尔很快便全盘接受了新秩序。   但进入流放期之后,里茨尔却变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大麻烦:鲁莽、懒散,不时还有点傲慢无礼。当然,红脸白脸的角色事先就分配好了,他原本应该扮演坏蛋。可里茨尔的表现不是演戏。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配合劳的工作。让人不禁得出这种结论:劳家的敌人十分狡猾,早就安排停当,不知用什么办法突破了阿兰叔叔的安全检查,将一个冒牌货塞进了舰队。   可是今天,这种怀疑显得站不住脚了。我没有发现他在暗中搞破坏,连不称职的迹象都没有。副统领只是有些欲望得不到满足罢了,于是情绪低落,却又太顾忌面子,不好意思向他提出来。在文明社会里,满足这些欲望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也是天经地义的。虽然没有公开宣布,但这确实是每一个统领阶级成员的天赋特权。可是到了这个蛮荒之地,举目皆是废船……里茨尔便真的受罪了。   交通艇从哈默菲斯特高耸的尖塔上空滑过,降人下面的阴影处。   满足布鲁厄尔的欲望很困难,年轻人只得拿出点忍耐精神了。托马斯全面审看了船员和聚能者值勤名单。总得想个办法。这么做是值得的。除了他自己,二十光年之内,里茨尔·布鲁厄尔是惟一一个统领阶级成员。统领阶级内部的斗争是极其残酷的,但他们之间有一条纽带。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套秘不示人的残酷战略,每一个人都明白易莫金人真正的利器是什么。里茨尔还年轻,还不成熟,如果能趁机建立一种适当的关系,其他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还有,最后的成功或许比他告诉里茨尔的更加辉煌,甚至比阿兰叔叔所设想的更加伟大。如果没有跟那些做买卖的直接打交道,连托马斯自己都想像不到。   阿兰叔叔向来很重视存在于远方的威胁。处理舰队启航这类事上,他一直遵循着巴拉克利亚的保密传统。但就算是阿兰叔叔,好像也没认识到他们只是在一个小得可笑的池塘里扮演大鱼的角色: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加斯帕,寥寥三个世界而已。劳刚才跟里茨尔·布鲁厄尔谈到堪培拉的创建经过,这类例子其实很多,但托马斯·劳个人最喜欢的还是堪培拉文明。他的同济皓首穷经,毕生钻研易莫金历史,而托马斯·劳研究的却是整个人类空间的历史。只要把眼光扩大到人类空间,就连大瘟疫这种灾难都比比皆是。人类历史上有多少伟大的征服者啊,跟他们的伟绩相比,巴拉克利亚只是个侏儒的舞台。伟人们的业绩托马斯稳熟于心,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到塔夫·卢……一直到范·纽文。在这些伟人作者杜撰的伟人中,范·纽文是劳最崇拜的榜样,他是青河人中最伟大的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说,纽文一手缔造了现代青河人。生意人的广播网描述了纽文的生平事迹,有些方面还很详尽,但所有这些事迹都裹上了一层糖衣。还有其他版本,在群星间悄悄流传着。这个人生平的每一个方面都值得下苦功夫钻研。范·纽文是堪培拉人,出生在青河人抵达前不久。少年纽文以外来者的身份进入了青河……而且改变了青河。几个世纪之内,在他的驱策下,小商小贩们建立起了一个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他是横跨整个人类空间的亚历山大。同亚历山大一样,他的帝国也没有持续很久。   这个人是征服与组织方面的奇才。只是由于缺乏必要的工具,他才功败垂成。   蓝色的、美丽的阿拉克尼渐渐落到哈默菲斯特的高塔之后,劳最后望了它一眼。他有一个梦想,一个从未示人的梦想:几十年内,他将征服一个外星种族,一个曾经翱翔星际的外星文明。几十年内,他会收获青河舰队自动化系统最底层的机密。有了这些,也许他甚至可以跟范·纽文比肩。有了这些,他也许可以缔造一个星际帝国。托马斯·劳的梦想还不止于此,因为他有一件缔造帝国的强有力的工具,是范·纽文、塔夫·卢和其他所有人从来不曾拥有的—聚能。   再过半生,这个理想才会实现。必须先度过这个流放期,还会遇到种种目前无法想像的困难。目标遥不可及啊。有的时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觉得有可能实现这种梦想。可是,这个梦想烧灼着他的心,放出多么美丽的光芒啊。   有了聚能,也许他托马斯·劳可以将所有设想化为现实。托马斯·劳的易莫金帝国将成为横跨人类空间的惟一帝国。而且,它不会中道而绝,必将持之永久。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七章     按官方的正式说法,本尼·温的酒吧自然是不存在的。本尼在营帐各层气囊之间占了一处地方,本来是存放设备的,但既然空着没用,本尼便自作主张拿了过来。他和他父亲利用工余时间,把这个地方布置起来:家具、一间零重力游戏室、墙纸视窗系统。舱壁上还能看见设备管道,但已经用彩色胶带裹上了。   轮到范·特林尼那一枝值班时,老头子的空余时间大多消磨在这儿。把稳定L1周边设施的活儿搞砸以后,这方面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奇维·利索勒特,所以他的空余时间多的是。   范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啤酒花和大麦酿造品发出的浓烈芬芳。几滴啤酒从他耳边飘过,随即消失在门上的清洁孔中。   “喂,范,最近上哪儿去了?找个位子,坐吧。”他平时那帮酒友大多都在,坐在游戏室天花板一侧。范朝他们挥挥手,飘过房间,在靠外的墙边找了个位子,面对那些人旁边的侧巷。说是侧巷,其实没多大地方,窄得要命。   特鲁德·西利潘朝房间那头飘在吧台旁的本尼一扬手,“啤酒和吃的呢,本尼伙计?喂,给咱们的军事天才来一大杯!”   大家哄笑起来,范恨恨地哼了一声。他费了很大功夫,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为一个牛皮匠。想听点儿大胆玩命的英雄事迹吗?听范·特林尼的,一百秒之内准能听到。当然,只要你有一点点经验,一眼就能识破:多半是瞎编的,少数真事儿却属于别的某个人,并不是这位特林尼的成就。他打量着房间。跟平常一样,顾客大都是下级易莫金人,但每群人中总有一两个青河人。开关星点亮和“迪姆大屠杀”已经过去六年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各自生命中的两年光阴。活下来的青河人接受了教训,渐渐适应了。两个种族还不能说已经融为一体,但和范·特林尼一样,大家都成了这个流放在外的集体的一分子。   亨特·温从吧台飘过来,身后拖着一个网兜,里面满满地装着饮料泡囊和他与本尼父子俩冒险偷偷弄进酒吧的小吃。他把吃喝递给大家,暂时打断了众人的对话。分发完毕,亨特收起酒钱。这是私下流通、用来交换好处的一种兑换券。   范抓起一个饮料泡囊。容器是一种新型塑料,本尼和在庞杂体表面工作的探险队员有联系。小小的挥发矿加工设备摄人气凝雪和水凝冰,以及地面的钻石……出来的是各种各样的货物,包括制造饮料泡囊的塑料、家具、零重力撞球台。连酒吧招徕顾客的主要货色都是庞杂体的出品—加上一点点营帐菌囊的魔法。   泡囊一侧绘着彩色标志:冰钻酿品,还有一幅庞杂体被分解成小小液滴的小画。小画精致极了,显然是从手绘图画转化生成的。范盯着这幅杰作欣赏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强行忍住,没有贸然发问。反正别人也会问的……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特鲁德和他的朋友们也注意到了这幅画,顿时笑语喧天。“喂,亨特,是你做的?”   老温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   “嘿,真漂亮。不过当然赶不上聚能画家的手艺。”   “你不是什么物理学家吗?在你重获自由之前?”   “天体物理学家。可我、我不大记得天体物理的事了。正试着重新学点什么。”   几个易莫金人又和温聊了几分钟。大多数人都很友善。除了特鲁德·西利潘,其他人看样子都挺同情他。范还模模糊糊记得战前那个亨特·温,开朗直率,是个好心肠的学者。现在嘛,好心肠还是老样子,但现在总是笑,态度也过于谦恭了。他的个性仿佛是一件瓷器,摔成碎片后重新费劲地粘合起来,瓷器倒还算是件瓷器,只不过非常脆弱,再也经不起碰撞了。   老温收走最后一张兑换券,穿过房间,飘向自己的老位子。离吧台还有一半距离时,他停了下来,飘近墙纸显示系统,向外望着庞杂体和太阳,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面对奇异的开关星惊疑不已。特鲁德咯咯咯笑了,身体斜过桌子,对范道:“恍恍惚惚,傻得要命,对吧?脱离聚能的一般不至于糟到他那个地步。”   本尼·温从吧台里抢出来,把父亲拉走了。本尼过去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青年,是活下来的迪姆同谋中最招人注意的一个。   桌边的谈话又回到今天的大事上。乔新想打听A枝中有没有人愿意换到B枝值班,他的女伴是B枝的,两人轮值时间不一样,没法见面。这种交换本来必须由统领批准,可如果交换双方都乐意……有人说,军需部有个青河女人可以中介代理这种事,当然,你得为她提供她所需要的好处才行。“该死的买卖人,做什么都有价码。”西利潘喃喃咒骂。   特林尼开口了,讲了个故事,给大家开心解闷。这其实是件真事儿,但他有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让别人觉得是瞎编出来的。故事讲的是由他负责的一次长期值班。“五十年,我们只有四班人。最后我只好打破规定,批准在飞行途中生孩子。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有了一个重大利好……”   范正要说到最精彩的部分,特鲁德·西利潘一捅他的肋骨,“嘘!青河的贸易之神啊,你的死对头来了。”桌旁一阵大笑,范瞪了西利潘一眼,回头张望。奇维·林·利索勒特飘进门口,空中一转身,落在本尼·温身旁。酒吧里人声暂停,天花板旁特林尼一伙人听到了她的话。“本尼,那些交换表你拿到了吗?冈勒可以替你—”两人飘到远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房间里的谈话于是重又开始。奇维的态度显然很积极,拽着本尼的胳膊谈交易。   “是真的吗?她还在管稳定庞杂体的事儿?范,不是说你负责吗?”   乔新脸一皱,“你省省吧,特鲁德。”   范抬起一只手—老家伙恼羞成怒,但又极力绷出大人物的模样。“我早就说过,我晋升了。利索勒特只管具体细节,我总体负责,直接向劳统领汇报。”他望着奇维的方向,装出仇恨的目光。不知现在她在搞什么名堂。这孩子真是了不得。   从眼角余光中,范瞅见西利潘抱歉地朝乔新耸耸肩。他们都知道范是个不中用的老废物,但却很喜欢他。他的故事也许净是胡扯,可是很好玩。特鲁德·西利潘的毛病在于不知道适可而止。这会儿,这家伙或许会想个什么办法对他作点补偿。   “厉害。”西利潘道,“我们这儿可没几个人能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工作。跟你说点奇维·林·利索勒特的事儿吧。”他先瞅瞅酒吧里都有谁,这才说道,“你知道,我在雷诺特手下负责管理聚能者,我们,嗯,为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监控部门提供技术支持。我跟那个部门的伙计们聊了聊。那个女人,她玩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简直想像不出来。”他朝酒吧里的家具一摆手,“你以为这些塑料都是打哪儿弄来的?她接过了范过去的活儿,整天都在下面的庞杂体上。产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给了本尼这种人。”   桌边的一个人冲西利潘晃了晃冰钻酿品的泡囊,“你也有好处嘛,而且好像还挺喜欢这种好处。对不对,特鲁德?”   “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和本尼·温他们动的可是统管资源啊。”桌边众人脸色凝重地点着头,“不管咱们有什么好处,这仍然是盗窃集体财产。”眼光凌厉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时期,比这更重的罪名没几条。”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勾当统领都知道,又没给这儿造成什么大损失。”   西利潘点点头,“是的。他们这段时间容忍了这种事。”笑容变得有点邪,“也许是因为她跟劳统领睡在一张床上。”   流传的消息不少啊。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你从根子上说是个战斗员。哉士是最崇高的职业,不管你的血统如何,有这份职业,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吗?一个社会分很多层次。”西利潘的高论显然是别人灌输给他的,“最上层是统领阶级,照我看称作领袖阶级更合适。下面一个层次是军事领导人,他们之下是计划员、技术员和战斗员。再往下……只不过是各种各样寄生虫罢了:从有益于社会的阶层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会体系中给他们一个位子。他们之下,是工厂工人、农民。最底层—集中了所有社会渣滓最恶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满面笑容,望着范,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对方说好话,因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贵者中间,“生意人只能吃死人,还有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这帮弄种,连下手小偷小摸的胆子都没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保护色,但即使对他扮演的角色来说,这番分析仍旧无法消受。   范勃然作色,“告诉你,西利潘,青河发展到现在的水平已经几千年了。随便怎么说,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么失败。”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这种话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个好人,忠于青河也应该。以后你会明白过来的。我们周围总归少不了买卖人,不管是在小胡同里兜售违禁品还是在星际鬼鬼祟祟。会飞来飞去的小商小贩管他们那一套也叫文明,其实只是一帮乌合之众,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围得点好处罢了。”   范悻悻地说:“我从来没遇上这种事:被恭维得这么厉害,同时又被贬了个一文不值。”   众人大笑起来,特鲁德好像觉得自己那番说教让特林尼心里暗自高兴。范说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小故事,这回没人打岔了。闲聊转向对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测。通常,这种事范会凝神倾听,一个字都不放过,表面上却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不过今天,他的不热心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边,奇维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两人正激烈地谈着什么交易。虽说特鲁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说八道的理论搞坏了脑子,但他的有些话还是对的。过去一两年间,这里发展出一个欣欣向荣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种激烈的反抗,在参与黑市的青河人看来,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反抗,只不过继续做生意过日子罢了。本尼和他父亲还有其他几十个人不断做点小动作,有时甚至直接违反统领大人的法令。到现在为止,劳没有采取什么惩治措施;到现在为止,青河的地下贸易改善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这类事范以前见过一两次,都发生在青河人不能作为自由人做生意,却又无法逃脱、无法战斗的情况下。   奇维·林·利索勒特这姑娘是地下贸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里赞叹不已,一时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视的样子。奇维的损失太大了。以某些荣誉标准而言,可以说她卖身投靠敌人。可瞧瞧她现在吧,一轮一轮连接不断地值班,照样应付裕如,处于中心位置,联系着四面八方,跟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丝慈爱的微笑出现在自己唇边嘴角,赶紧咬住嘴唇,强自忍住,皱起眉头,恨恨地望着她。如果特鲁德·西利潘或乔新知道他对这姑娘的真实想法,他们准会认定他彻底发疯了。如果发现这些想法的是托马斯·劳这种聪明人,他会把几件事一综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来临。   当范注视着奇维。林·利索勒特时,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以前从来没产生过这种感受。是的,奇维是个姑娘,而特林尼内心深处颇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大大超过了性别差异。航程开始时,奇维只有—多大?八岁?在黑暗的星际长旅中度过了将近半个童年,除了飞船维护人员,身边没有一个人。现在又深深扎进了另一种文明。可她挺过来了,仍旧勇敢地面对一个个全新的挑战。而且不断取得胜利。   范陷人沉思,不再听酒友们的闲聊,连奇维·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计算,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   堪培拉。范当时十三岁,是特兰·纽文最年幼的儿子。特兰·纽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领主、国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边一座石头城堡里,在利剑、毒药和阴谋丛中一天天长大。如果中世纪的生活持续下去,他只有两种前景:或是被谋杀,或是成为统治一切的国王。但是,这个飞行器和无线电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的世界,突然有一天,与星际贸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们的舰载小艇将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烧成一片枯焦,当时的情景范至今还记得。短短一年时间,堪培拉的封建体制土崩瓦解了。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舰队只有三艘飞船,他们在计算上出了大错,以为等他们赶到时,当地人会拥有很发达的技术文明了。可事实上,特兰·纽文就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为这支舰队提供必要的补给。两艘飞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随第三艘飞船离开故土—这套人质把戏是他父亲琢磨出来的,自以为占了那些来自星辰的人们的便宜。范在堪培拉的最后一天是个寒冷多雾的日子。从高墙环绕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个早上。这是人家第一次允许他从近处观看天外来客巨大无比的飞船,少年范·纽文欣喜若狂。范一生中再也没像那次一样,几乎把什么都弄错了:高高耸立在雾气之中的其实只是舰载中型登陆艇;跟范的父亲扫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举止奇特的大官其实只是大副;恭顺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处的女人皱着脸,掩饰不住自己的浑身不舒服—侍妾?脾女?后来才知道,是船长。   范的父王打了个手势,孩子的老师和他严肃的仆人领着他走过泥巴地,走向来自星辰的人们。放在他肩头的手抓得紧紧的,但范几乎没注意。他仰头望着,惊叹不已,双眼贪婪地吞噬着“飞船”,视线竭力追踪着船体金属(是金属吗?)闪亮流畅的曲线。这种完美的物事他只在小件珍宝或者绘画中见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为现实的梦想。   要不是辛迪,他或许会被他们弄上船去,僧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卖。辛迪·杜坎,特兰的堂弟的二女儿。她们家地位很高,可以住在宫中,却又没高到能施加什么影响的地步。辛迪十五岁,是范见过的最奇特、最热烈的人,怪得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话,只能用“朋友”这个词,而且,这个词也够了。   她突然出现了,挡在他和天外来客之间。“不!不能这么做,不应该,不—”她举起手,仿佛要阻止他们。   范听到附近一个女人大喊起来,是辛迪的母亲,朝自己的女儿尖叫着。   真是个愚蠢、无望到极点的举动啊。范那群人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的老师一挥齐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转身,想朝她冲去,但几双有力的手举起他,抓住他的手脚。他只看见辛迪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睛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全然不知执斧卫士已朝她奔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辛迪。一个渺小的人,却挺身而出,极力保护他。范·纽文始终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几个世纪以后,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虽说当地已经进入了技术文明,他仍旧可以把整个星球买下来。他搜索过所有老旧的图书馆,还有留在当地没有离开的青河人的片断数据。没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动之后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记录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她,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时间的眼里,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飞快。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们,年轻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消除了一个很小的竞争对手。仆人们在范的国王父亲面前暂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实只有四十岁—低头看了他一眼。特兰一直不像个父亲,更像某种遥远的、反复无常的自然力量,隐身于无数老师、竞争兄弟和朝臣之后。他的嘴角拉下来,紧紧地闭成一条线。那双冷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近于同情的神情。他触了触范的脸庞,“坚强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特兰转过身去,用一种混杂语言和星辰来客谈话。范落人天外来客的掌握。   和奇维·林·利索勒特一样,范·纽文被抛进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维一样,范不属于这片黑暗。   他清晰地记得头几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时间的记忆更加清晰。毫无疑问,船员们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进冬眠箱,下一个停靠点甩掉他完事。这么个小家伙,他还当宇宙间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这辈子只学过怎么拿着把剑乱挥乱砍一气。你能拿他怎么办?   范·纽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计划。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吓了个灵魂出窍。重奏号刚刚离开堪培拉的轨道,小小的范·纽文便从分派给他的舱室里失踪了。对他的年龄来说,他一直是个小个子,一躲起来,谁都别想找到他。他让重奏号的船员们忙活了四天,四下搜索他。最后,不用说,范输了。几个怒气冲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长面前。   到这时他才知道,船长原来就是他在沼地见过的那位“婶女”。就算知道了,他仍旧不敢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却统率着一艘星际飞船,还有上千名船员(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人都下岗休息了,进人冬眠状态)。嗯,也许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这么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说明这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事实上,苏娜只是个资历不深的船长,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对继续留在堪培拉,她就是这一小批人的头儿。留在当地的人把飞走的人称为“谨小慎微的懦夫”。现在,这批人正朝家乡的方向飞去,等待他们的是确切无疑的破产。   他们抓住他,把他带上艘桥。范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船长居高临下,怒目而视,瞪着这个捣蛋的小王子。那时的他还穿着堪培拉贵族的天鹅绒呢。   “你耽搁了我们的轮岗,年轻人。”   范只大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少年甩开恐惧和孤独,直视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质,但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任你摆布的人。”   “该死的,他在说什么?”苏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这一次飞行要花六十年,我们只能把你先冻起来。”   最后一句话笔直地穿透语言障碍,听起来实在太像马夫在剁掉一匹马的脑袋之前说的话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进棺材里。”   这句话苏娜·文尼听懂了。   一个人突然插嘴,对飞船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大致相当于“别管他怎么想,船长”。   范准备好了,等待着最后的、必败无疑的战斗。   但苏娜只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然后吩咐其他人离开她的办公室。   剩下的两个人混杂着双方语言谈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诸般诡计,也知道怎么操纵别人,但这些办法这会儿全都不适用。没等他们说完,小男孩已经伤心地痛哭起来。   苏娜揽着他的双肩,“这样会一直持续好多年,”她说,“你懂吗?”   “我……我懂。”   “如果你不让我们把你放进冬眠箱,到达目的地时,你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冬眠箱这个词仍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字眼。   “不,不,不!不等变老,我就会死的。”范·纽文已经失去了理智。   苏娜一时没有作声。多年以后,她把她当时的想法告诉了范。   “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进冬眠箱,这么做才对,也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烦。我一直不知道邓和他的贸易委员会为什么非要把你塞给我。那些人,心胸狭隘,又对我很不满意,可这么干未免太过分了。   “所以,现在你就是这样,一个被亲生父亲出卖的小男孩。我不会像他和委员会,拿你做那种交易。真要那样我才活见鬼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你一直冷冻,直到飞抵纳姆奇,醒来后还是个零蛋,一样不知道应该怎么在技术文明中生活。嗯,不让你冬眠,也挺好,教你点基础知识。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际飞行需要多长时间,再过一些年,也许你就不那么害怕冬眠箱了。”   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船上出现了一位不承担任何责任的人,飞船安全程序必须重新编写,适应这种新局面。原来的程序不允许出现船上夹杂着非船员,飞船上只能有船员。但程序总算编好了,几位值班人员自告奋勇延长自己的值班时间。   重奏号达到了巡航速度,零点三个光速,驶向无尽的宇宙。范·纽文手上的时间似乎无穷无尽。几个船员(苏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尽全力辅导他。起初,他什么都不懂……但时间长啊,他学会了苏娜的语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识。   “我们是做星际贸易的。”苏娜说,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坐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上面的舱位里。周围的视窗显示出青河人周游的五个星系。   “青河真是个大帝国啊。”少年说,望着群星,暗自将这片广阔空间与父亲小小的王国作比较。   苏娜笑道:“不,不是什么帝国。没有哪个政府能管理几光年之外的事。嘿,绝大多数政府连几个世纪都撑不下去。一时的政治潮流来了又去,可贸易却能持久不变。”   少年范·纽文皱起眉头。虽然学了那么多,但他仍然觉得苏娜的话不可理谕。“可这确实是个大帝国呀。”   苏娜没跟他争辩。几天之后,她这一班勤务结束了,进人那些奇异、冰冷的棺材里,死了。范几乎声泪俱下地恳求她不要自杀。此后几兆秒内,他为这种此前连想都没想过的打击哀痛不已。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其他陌生人,还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寡言的日子。最后,他学会了阅读尼瑟语。   两年之后,苏娜复活了。少年依然拒绝冬眠,但从那时起,他急不可耐地学习他们愿意教给他的一切。他明白了,这里有无数堪培拉贵族无法想像的高强本领,他有可能掌握它们。两年之内,他学会了文明社会普通孩子五年才能掌握的知识。他在数学方面极有天赋,还学会了怎么使用青河程序最上层和下一层的程序界面。   苏娜的模样几乎和她进人冬眠箱前完全一样,只有一点区别: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显得年轻了些。一天,他发现她注视着他。   “怎么了?”范问。苏娜笑了,“长途飞行过程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孩子。你现在是—多大?按堪培拉的算法,十五岁了?布雷特告诉我,你学了不少东西。”   “对,我要当个青河人。”   “唔。”她笑了,但不是范记忆中那种慈祥、保护人似的微笑。她好像真的非常高兴,也没有不相信他的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的时间也多着呢。”   这一次,苏娜·文尼一连值了四年班。头一年里,布雷特·特林尼也在,他延长了自己的值班时间。重奏号可以进去的一切地方,他们_三人全都走遍了:医疗舱、冷冻箱、指令舱、燃料箱。为了达到磁场吸附式推进器的巡航高速,重奏号消耗了几乎两百万吨氢。所以现在,它成了一个巨大无比、里面几乎没什么东西的空壳。“如果目的地不能给我们提供支持,我们再也别想飞起来了。”   “可是,燃料是可以补充的呀,就算目的地是一颗气体巨星也行。连我都知道怎么调整程序、补足燃料。”   “是啊,我们在堪培拉就是这么做的。但如果不大修,我们飞不了多远,就算飞到什么地方也什么都干不成。”苏娜顿了顿,小声骂了一句,“那些该死的傻瓜,留在堪培拉干什么?”两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对决定留下的船长的愤恨、对抛下他们不管的自责。   布雷特·文尼打破寂静,“别为他们难过了。他们冒了最大的风险,可一旦这一把赌赢,堪培拉就会出现我们原本追求的消费者群体。”   “我知道。可现在,没说的,我们只能两手空空回到纳姆奇了。我敢说,咱们连重奏号都得赔出去。”她一摇脑袋,甩开明显一直缠绕着她的忧思,“不管了。反正,在这段时间里,咱们至少还能创造出一位训练有素的船员。”们最需要哪个专业,布雷特?她装出凶狠的样子刻了范一眼,“我   特林尼一翻眼珠,“你是说哪种专业能给咱们带来最大好处?那还用说,考古程序员叹。”   惟一的问题是,像范·纽文这种野小子怎么能成为一名考古程序员?到这时,少年已经能运用各种标准界面了,甚至自以为已经算是个程序员了,说不定往后还能当船主呢。掌握了标准界面,就能操纵重奏号,进人行星近地轨道,监控冷冻箱……   “只要出了什么差错,你就死了,死定了,死定了。”苏娜打断了范的自吹自擂,“年轻人,你要学的东西非同小可啊,连从小在文明社会里长大的孩子都很容易弄糊涂。计算机、程序,这些东西我们文明之初就有了,那时还没有太空飞行的事呢。不过,计算机和程序能做的事很有限,一旦出现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困难,它们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也做不出什么创造性的事。”   “可—你说得不对。我跟机器玩过游戏,游戏水平一调高,我一盘都赢不了。”   “游戏其实很简单,计算机很擅长处理这种简单的事,速度飞快。计算机其实只有一个长处:它们储存了数千年编制出来的程序,能运行其中的大多数。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发明出来的所有狡计都储存在它们的记忆体中。”   布雷特·特林尼不屑地哼了一声,“加上所有屁话。”   苏娜耸耸肩,“当然。我们一共有多少船员?我是说进人行星轨道、全体动员之后。”   “一千零二十三人。”范说。重奏号及其旅程的相关物理数据他早就背了个滚瓜烂熟。   “对。现在假设,你所处的位置离任何文明体系都远远的—”特林尼:“用不着假设,这是地地道道的事实。”   “—这时出了大错。需要大约一万名专家、加上一个巨大的工业基地,这才能造出一艘星际飞船。以飞船现有的船员,绝不可能彻底分析一颗行星,不可能造出某种对抗当地细菌变异的疫苗,也不可能想出办法抵御可能遇到的所有疾病—”   “对了!”范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程序和这些电脑。”   “不对。只能这么说:正是因为这些情况,离开程序和电脑的话我们无法生存。经过了几千年,机器的记忆体里储存着大批能够帮助我们的程序。但布雷特刚才也说过,这些程序许多是派不上用场的谎言。还有,所有程序都有毛病,只有最适当的程序才能帮助我们。”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范,“只有训练有素、又聪明绝顶的人,才能根据需要、根据现有资源,选出最恰当的程序,并且根据实际情况加以调整。最后还需要对程序分析的结果作适当的译解。”   范沉默了很长时间,回想着从前各次机器未能恰如他的需要工作的情景。这种事很多,并不全是范的过错。比如负责把堪培拉语翻译成尼瑟语的程序,简直是饭桶。“这么说……你要我学习怎么编出更好的程序?”   苏娜笑了,布雷特也是好不容易才强压下笑声。“只要你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程序员,学会怎么运用现有的程序,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此后几年,范·纽文努力学习编程一开发。编程这种事老早以前就有了,和他父亲城堡外那一大堆垃圾一样源远流长。小溪把它冲得离城堡远了点,但只冲远了十米便又堆在那儿了:大堆大堆废弃的机器。当地农民说那些东西是飞行器,从堪培拉过去科技发达的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不过,跟重奏号内部本地网上的程序相比,城堡外的垃圾简直可以说新崭崭的。这儿还有些五千年前编写的程序呢,当时人类甚至还没离开地球。最奇妙的地方—按苏娜的说法,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不像堪培拉城堡外的垃圾,这些程序至今仍然管用!曲曲折折,拐弯抹角,通过千百万种渠道,许多最老的程序仍然在青河系统内部运行着。就说贸易者们的计时方法吧,它的调整框架异常复杂,但剥开外面的一切,最底层的其实只是一个控制计时器的小程序,一秒又一秒,不断计数,从人类第一次踏上古老月球的那一刻算起。但如果你更仔细地分析……开始计时的时间其实还要晚得多,是从人类的第一个电脑操作系统的诞生算起的。   在一切最上层界面之下,其实还有无数起支持作用的层次。有些软件设计之初原本打算运用在跟现在极其不同的环境中。运用环境的剧变常常引起重大事故。关于星际旅行有许多浪漫的传说,但实际上,事故原因通常十分简单:用错了地方的古老程序终于向人类报复了。   “这些程序全都应该重写。”范说。   “已经做过了。”苏娜头都没抬。她很快便会进入冬眠,最近四天一直在努力工作,想排除冷冻冬眠自动化系统中的一个故障。   “已经尝试过了。”刚脱离冬眠的布雷特更正道,“但即使只限于舰队自动化系统的最上层,代码也太多了,根本无法处理。你,再加上一千个跟你一样的人,得花一个多世纪才能重写一遍。”特林尼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还有,你猜怎么着?就算真的全部重写了,待你收工大吉时,你会发现重写的界面又出了新问题,只不过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到头来,你经常运用的程序仍旧不会顺顺当当毫无冲突。”   苏娜也暂时放下手里的调试工作。“这方面有个术语,叫‘程序成熟极限’。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当程序员们在编制程序上花了几个世纪时间、能够充分发挥出硬件性能时,我们就会面临数量庞大的代码,你根本无法分析这种数量级的代码。最多只能做到从整体上理解程序的各个层面,知道怎么搜索偶尔用得上的小工具。就说我手头的事吧,”她指指自己埋头研究的程序附表,“我们很缺冷冻箱工作液,但跟其他上百万件东西一样,咱们那个可爱的堪培拉上没处买去。现在,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棺材挪到后舱去,利用放射线直接降温。可要这么做,我们手头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我这几天也于起了考古程序员的差事。看来,类似情况五百年前也出现过,发生在陀玛星系内部的一场战争中。他们临时拼凑了一个温控程序,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   “几乎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布雷特又是一脸坏笑,“还得先作点小调整。”   “对,不过我已经快做完了。”她扫了范一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哈,我还以为你宁死也不进冬眠箱呢。”   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小男孩。“我会用的,总有一天会用。”   那天过后,范又度过了生命中的五年。紧张忙碌的五年。布雷特和苏娜都已离岗冬眠,范始终跟他们的继任者亲密不起来。那四位喜欢玩乐器,而且是最原始的手工乐器,跟他父亲的宫廷乐师演奏的乐器一样!他们一玩就是几千秒,好像从合奏中得到了某种奇异的心理和社交享受似的。范也稍通音律,但实在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在这种小事上下这么大功夫。他自己可没这份耐心,连稍习此道都不肯,所以离这些人远远的。现在他已经很长于独处了。再说,需要学习的东西又是那么多。   他学得越多,越能领会苏娜所说的“程序成熟极限”。与他认识的船员相比,这时的范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程序员。   “惊人的天才”,苏娜有一次这么说他,当时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什么样的程序都能编写出来……可生命太短暂了,而最重要的系统又都是那么庞大。于是,范学会了如何钻研过去编制的巨型代码.从中撷取有用的片断,他甚至有本事将现代武器系统的程序与人类征服太空之前的双曲线计划程序结合在一起。范还掌握了另外一项同样重要的本领,知道如何探索飞船本地网络,发掘最适当的程序。他知道怎么找,去什么地方找。   ……他悟出了“程序成熟极限”的另一层含意,这是苏娜没有怎么对他提及的。一个系统依赖在它之下的另一个系统,而这另一个系统又以某些年代更久远的东西为基础……如此一来,你几乎不可能彻底了解这些系统的威力和局限。在一个舰队的自动化系统的内部深处,很可能存在—必然存在—大批后门。这些系统的作者大多已经死了数千年,他们暗中埋设供自己出人的这批路径久已湮没,不为人知。还有一些后门是自以为会长久存留的公司或政府设置的。苏娜、布雷特加上其他少数几个人知道重奏号自动化系统中的一部分后门,于是便拥有了一种特殊的力量。   范·纽文心中那个富于心计的中世纪小王子沉醉在一种前景中:如果能深入某些普适性极强的通用程序的最底层……如果能编制一种运用极广、远至各地的层面,那么,掌握这个层面中所有后门程序的人从此必将成为国王般的统制者,运用这个层面的宁宙各地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从那个惊恐万状的十三岁堪培拉少年被带离故乡算起,十一年过去了。   苏娜再一次脱离冬眠。范一直渴望着她的归来……从她进人冬眠那天开始便盼着这一天。他有那么多事想告诉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她,有那么多东西想给她看。可当那一刻终于到来时,他却没有守候在冬眠舱迎接她。她在船尾一个设备区找到了他。一间小小的舱室,有一个可以望见船外群星的真正的小窗子。这间舱室是几年前分给范的。   轻质塑料门上响起一记轻叩。他打开门。   “你好,范。”苏娜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她的模样也很奇怪,那么年轻,简直一点都没老。而范却已经度过了生命中的二十四年。他请她走进狭小的房间。她轻轻飘过他身侧,转过身来。脸上带笑,眼光却很严肃,“你长大了,我的朋友。”   范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是的,可我……可你还是在我前头。”   “也许吧,从某种程度上说。但你编程的本事已经比我强几倍了,我永远成不了你这么优秀的程序员。这一班里你替陈运算出来的结果我看到了。”   两人坐下来,她询问他曾遇上的困难,他又是怎么解决的。这一年来,他无数次计划过再见她时应该怎么说、怎么表现。现在,这些话在他脑子里奔来涌去,搅得他昏头涨脑,连嘴上正说的话都结巴起来。但苏娜好像没注意到。该死的,青河男人怎么向女人求爱?在堪培拉时,他受的一直是骑士教育:对女人要有侠义之心,要有牺牲精神……后来渐渐明白了,在现实生活中,贵人采取的方法其实最简单不过:看中什么,一把拿过来,只要看中的对象不属于另一个更有权势的贵人就行。不过,范自己的亲身经验却很有限,而且很可怜:径直伸手的是不幸的辛迪,他自己成了被她看中的对象。最近这班轮值开始的时候,他尝试着把堪培拉的那一套用在一位女船员身上,结果被希娜·饶打折了手腕,人家还向上级正式投诉他。这种事,苏娜迟早会听说的。   一念及此,范连勉强谈话都进行不下去了。他瞪着苏娜,尴尬地沉默着,突然脱口而出,宣布一件大事—他本来打算留到某个特别时刻再说出来的。“我……我要轮换下岗了,苏娜。我决定开始使用冬眠箱。”   她严肃地点点头,仿佛从来没想到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冬眠了?知道最后的决定因素吗?那是三年前,你已经冬眠了。”那时我才意识到,见不到你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当时我在处理那个二级天文程序。做那份工作,你的数学底子非得很好才行。有一阵子,我被难住了。我想,管他的,所以我搬到这上面来,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以前我也这么做过。故乡的太阳一天比一天黯淡,真是有点吓人。”   “肯定是这样。”苏娜道,“可就算在船尾这儿,你能看到它吗?”她挪到那面直径四十厘米的舷窗边,关掉舱室里的灯。   “能看到。”范说,“等眼睛适应以后就行了。”房间里现在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扇真正的窗子,不是什么强化显示设备。他来到她身后,“瞧,那边四颗最亮的星星是派克曼,堪培拉的太阳就在它们外面,大约一根火钳那么远的地方。”真傻,她又不懂堪培拉人的天文概念。可他还是叽哩呱啦说个不停,掩饰自己内心的感受,“真正震动我的其实不是这个。我那个太阳只不过是颗平平常常的恒星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从堪培拉能看到的那些星座:派克曼、野鹅座、犁头座,我在这儿仍旧可以认出它们,哪怕它们的形状跟过去看到的不一样了。我知道,这些我也想得到,工作间隙我在数学上下过苦功夫。可是……我还是被震动了。十一年里,我们飞了多远啊,整个天空都变了。我从内心深处最真切不过地感受到,我们飞了多远啊,前头还有多么遥远的路啊。”   他在黑暗中比划着,手掌无意间触到了她美妙的臀部曲线。他的声音一下子哑了,短短的、能够感受到的一瞬间,他的手停留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手指轻抚她赤裸的腰际。她的衬衣下摆没扎进裤腰。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手绕过她的腰,向上摸索,从光滑的腹部一直向上,探到乳房下缘。动作很快,也许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但实在很快。   苏娜的反应几乎和希娜·饶一样迅捷。她在他身下一转,乳房正正地挤压在他的另一只手掌上。不等范让开,她的手臂已经环过他的脖子,把他向下一拉……长久、炽烈的吻。双唇所触、双手所抚,还有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都使他全身颤抖不已,同时也感到她的颤抖。   她拉起他的衬衣,两人的身体凝结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她的头向后一仰,让开他的嘴唇,轻声笑了。“老天,自从你十五岁,我一直想要你。”   为什么不动手?我不是完全听你摆布的吗?这是他最后一个连贯的念头,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混沌。黑暗之中,他需要解决的美妙问题还多着呢:怎么着力,如何销魂。他们在空中荡来荡去,从一面舱壁弹到另一面。要不是伴侣的指引,可怜的范永远也别想办成什么事。   此后,她打开灯,教他如何在他的床上做爱,接着是在灯光熄灭的情况下。很久以后,两人精疲力竭地瘫软在黑暗中。宁静,欢愉,美人在抱。隐约的星光像施了魔法,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周围的一切被它们照得通明,亮得在苏娜眸子里映出点点闪光,亮得照出她的皓齿。她在微笑。“星星的事,你说得没错。”她说,“看见群星掠过,确实能让我们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范轻轻楼了她一下,但就此而止,只满足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啊,确实挺吓人的。但看着星星的同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了飞船和冬眠箱,我们就能飞越群星,超越群星,横行寰宇。”   皓齿再现,她笑得更厉害了。“啊,范,也许你到底还是没多大变化。我还记得你初来的时候,那时你连句让人能听明白的整话都不会说呢。你不断说青河是个帝国,而我反复告诉你我们只是贸易者,不是别的任何人。”   “我也记得,可我还是不明白。青河存在有多久了?   “你是说以目前这种‘贸易舰队’的形式?大约两千年。”   “比绝大多数帝国的历史更长。”   “没错,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不是一个帝国。正是由于我们的贸易功能,我们才能持续这么久。两千年前的青河连语言都跟现在不一样,也没有现在这种共同的文明。但我相信,人类空间一切地方都存在过贸易这种事物。贸易是过程,而不是统治。”   “你是说,青河只是一群人,碰巧做着同一件事?   “一点不错。”   范一时没有作声。她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好的,现在是你说的这种情形。可你难道看不见吗?做这种事给予了你们多大的力量?你们掌握着高科技,势力遍及数百光年的空间,持续时间长达几千年。”   “不对。你这种观点,相当于说海浪统治着世界。到处都有海浪,它有很大的威力,而且连成一体,同样具有持续性。”   “你们可以在人类空间中设置一个网络,跟你们在堪培拉上设置的网络一样。”   “但还有个光速的问题,范,你忘了?速度不可能超越光速。人类空间另一端的贸易者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就算传来什么信息,也早就过期几百年了。你看得最多的只是重奏号上的本地网,你研究的只是一支小型船队的网络运行。支撑星际网络需要多大资源,恐怕你想都没有想过。到了纳姆奇后,你会看到这种网络的。像那种地方,我们每次访问都会损失一部分人手,留在那儿不走了。生活在行星间有网络相联的地方,可以跟数以百万计的人群相互联系,通讯时间只有几毫秒延迟—这种事你还没见识过呢。我敢打赌,等我们到达纳姆奇,你就会离开我们。”   “我永远不……”   但苏娜已经反过来搂住了他。她的乳房紧贴着他的胸膛,她的手向他的腹部伸去,摸索着。生理反应淹没了他的否认。   这以后,范搬进了苏娜的舱室。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之长,其他人开他的玩笑,说他把船长绑架了。对范来说,和苏娜在一起的时间是无尽的欢悦,并不单纯因为满足了身体欲望。两人总是说个不停,不断争辩……他们一生的方向也由此决定。   有时候他会想起辛迪。她和苏娜扮演的都是主动追求者的角色,她们都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和他不断争辩,让他困惑不已。但除此之外,她们截然不同,就像夏天不同于冬天,一个是清浅的池塘,一个是汹涌的大海。辛迪不顾自己的生命,为他挺身而出,孤身一人对抗国王的手下。但范哪怕绞尽脑汁,也想像不出苏娜·文尼会在如此强弱悬殊、必败无疑的情况下为他冒生命危险。不,苏娜是个思虑填密、行动谨慎的人,正是她周密计算了留在堪培拉的风险,认定不大可能成功—然后说服了足够多的人认同她的观点,这才从贸易委员会手里弄到一艘飞船,逃离堪培拉所在的空间。苏娜·文尼擅长从长远观点看问题,认清别人无法发现的困难。她总是避开危险,只有在自己拥有压倒优势时才与危险正面相对。在范诸种道德观念搅成一团报糊的脑袋里,她的道德水准远比辛迪低下……同时却又大大高于辛迪。   苏娜始终没有认同他有关青河星际帝国的观念,但也没有简简单单一口否定了事。她让他读了一大批历史、经济书,这些内容,在他长达十多年的阅读规划中从来没有排上号。换了任何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都会接受她的观点:范过去拥有的所谓“常识”中,蚌错混淆之处实在太多了。但范仍旧顽固地死抱着自己的旧观点不放—被蒙蔽了双眼的人其实是苏娜。“我们是可以建立一个巨大的星际网嘛,只不过……速度慢一点罢了。”   苏娜大笑道:“那还用说!太慢了。两点通讯,再加上中转站,这一趟三方联通足足要花上千年时间!”   “不会。到时候网络协议肯定跟现在不一样。还有,使用方法也不同。有了星际网,我们就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碰运气寻找贸易机会了,青河会更加……呢,利润更加丰厚。”范本来想说更加强大,但他知道,她准会揪住他的“中世纪思维方式”猛批一顿,“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动态客户数据库。”   苏娜摇摇头,“只不过里面的数据过时了几十年到几千年。”   “我们可以发展成为人类通用的标准语言,并且保持这种语言的相对恒定性。我们的网络程序标准将持之恒久,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能统治那么长时间。我们的贸易者文明将永远传承下去。”   “但从事贸易的也不光是我们青河人,多着呢,我们只是大海中的一条鱼……噢。”范看出她终于心动了,“对呀,用广播的手段传播我们的文化,所有吸取这种文化的人都会获得贸易优势,这种优势反过来又巩固了我们的文化。”   “说得对!太对了!还可以加密广播信息,封锁我们的竞争对手。”范突然露出狡黯的笑容。他下面要说的话是少年时代的范万万想不到的,连他那位统治北方领土的父亲可能都想不出这么天才的主意,“其实,我们甚至可以以明文的形式播送一部分信息,不加密。比如语言标准方面的内容、我们技术数据库里比较粗浅的部分。我一直在研究客户文明的历史,从古老地球开始,人类文明中只有一点恒久不变,那就是变化本身,剧烈的变化。某种区域文明兴起,然后衰落,时常彻底毁灭。从长远来看,青河的广播可以缓和这种动荡。”   苏娜开始连连点头,眼睛里露出憧憬的神情。“对。只要处理得法,到最后,我们的客户甚至能以我们的语言说话,以我们的思想思考。改造客户,催生出我们可以满足的贸易需求,运用我们的程序环境—”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他脸上,“你脑子里想的还是帝国的事,对不对?”   范笑而不答。   苏娜提出了无数反对意见,但她抓住了这个想法的精髓,并且用自己的经验改造它。现在,她全身心投入,和他共同努力。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反对越来越像建议,两人的争执也越来越像共同探索、安排一个奇妙的新世界。   “你是个疯子,范……不过没关系,也许只有疯疯癫癫的中世纪笨蛋才会这么野心勃勃。我们就像……就像白手起家,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文明。我们可以锻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神话、传统,成为一切事物的基石。”   “而且生命力比任何竞争对手更强,持续时间比他们更长。”   “上帝啊。”苏娜轻声道。(他们当时还没有发明“贸易之神”,以及其下的一大批小神。)“知道吗,最好从纳姆奇开始。它正处于文明发展的最高端,现在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整个文明的态度都有点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纳姆奇的信息传播技术是人类文明中第一流的。你提的建议他们肯定觉得有点奇特,但行星际网络广告战中比这更怪的事多着呢。只要我的亲戚还在那个区域,他们一定肯为咱们的行动提供资金。”她笑起来,欢天喜地,跟个孩子似的。自从堪培拉撤退以来,破产和耻辱一直沉重地压迫着她,现在总算看到了希望,“嘿,我们有利润了!”   这一次轮班剩下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想像、发明和纵欲狂欢。范搞出了一个大杂烩式的信息传播系统,兼容射束和广播两种方式,还有能使各贸易舰队和家族跨越几个世纪保持同步的时间表。苏娜带着明显的赞叹和惊喜接受了他的大多数设计。至于另一些方案,如用工程手段改造人体、世袭贵族体系和作战舰队,苏娜则大加嘲笑。范没有和她争执。他的才能目前只限于技术,说到与人有关的方面,他仍旧只是个十三岁的中世纪少年。’   其实,苏娜·文尼对他的态度更多是惊叹不已,而不再是以保护人自居。范还记得他第一次冬眠前两人的一次谈话。苏娜一直在检测放射性冷冻剂和降低人体温度的药品。“我们会差不多同时醒来,范,我只比你早一百千秒。到时候我会在这儿帮你。”她微笑着,范感到她的目光温柔地抚慰着他,“别担心。”   范随便说了几句大话,但她当然知道他的紧张不安。范进人冬眠箱时,她絮絮叨叨说着不相于的事:他们的计划,他们的梦想,到纳姆奇后怎么着手。最后,时间到了,她闭嘴了。苏娜倾过身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笑意中有一丝开玩笑的神情,但开玩笑的对象不光是他,也有她自己。“好好睡吧,可爱的王子。”   药力发作,她消失了。其实一点)七都不冷,最后一缕奇异的思绪飘过他的脑海。在范的童年,父亲只是离他很远的一个形象,兄弟姐妹们更是对他生存的直接威胁。辛迪,辛迪爱他,但还没等他真正了解她,他就永远失去了她。而苏娜·文尼呢……好几种感受:孩子对慈祥的父母、男人对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对自己挚爱的朋友。   从根本上说,苏娜·文尼是上面几种角色的综合。在她漫长的一生中,苏娜·文尼似乎始终是他的朋友。即使最后背叛了他,但在两人交往的最初阶段,苏娜·文尼仍然是个真心爱他的好女人。有人轻轻拍着他,伸手在他脸前摇晃着。“嘿,特林尼!范!魂儿飞哪儿去了?你怎么了?”是乔新。这个人似乎真的关心他。   “噢?没事,没事。我没事。”   “真的?”乔新望了他几秒钟,这才飘回自己的座位,“我有个叔叔,中风了,一下子两眼发直,跟你刚才一模一样。他—”   “跟你说了我没事,好着呢。”范又拿出自己的牛皮腔,“在思考问题,没什么。”   这句话引起一阵哄笑,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思考问题!这个习惯可不好啊,老伙计。”过了一会儿,众人不注意他了。范打起精神,专心地听着桌边的谈话,不时咋咋呼呼插几句评论。   自从离开堪培拉,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时不时发一阵白日梦。回忆、计划,千头万绪,骤然淹没了他。他就像接受沉浸式教育时一样,一下子不知身处何处。因为这个,他搞砸过不止一次交易。从眼角里,他发现奇维已经走了。是啊,那姑娘的童年和他自己的很相似,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的想像力才如此活跃,在眼下的艰难时期仍然保持着活力。他常想,斯特伦曼人这种疯疯癫癫的童年教育方式是不是源自范在重奏号上的经历。但他那次旅程到达终点后,一切都大有转机。而可怜的奇维在终点发现的只是死亡和欺骗。但她仍然坚持着……   “现在的翻译越来越好了。”特鲁德·西利潘又说起了蜘蛛人的事,“雷诺特手下的聚能译员归我管。”准确地说,特鲁德只是个助理,而不是负责人,但谁都没有说破,“告诉你们,蜘蛛人起源的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弄明白了,相关信息随时可能出现。”   “我就是这个弄不明白,特鲁德。人人都说这是个失落的外星文明殖民地。可蜘蛛人要真是从别的星球过来的,我们怎么会从来没收听到他们的信息?”   范:“哎,这事儿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阿拉克尼肯定是个殖民世界,这个星系的环境太恶劣,根本不可能自然进化出生命。”   另一个人道:“也许这儿的家伙没上青河广播网。”桌旁众人都笑了起来。   “就算没上,他们总该有大量无线电信号吧?可我们从来没收听到。”   “也许他们的母体文明离我们实在太远,比如在英仙座之类地方……”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的技术水平已经发展到不用无线电的地步了。我们之所以能发现这儿这些家伙,因为他们失落了原来的文明,什么都没有了,只好重起炉灶。”这种悖论是个老问题了,从幻灭时代起就纠缠不清。不过,正是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人类才远航至阿拉克尼。就算别人不是,反正范是这个目的。   但现在,范却发现了另一种新东西,威力强大的新东西。与它相比,连蜘蛛人的起源都不那么重要了。范发现了聚能。利用聚能技术,易莫金人可以将他们最有才能的人转化为一台强大的思维机器,一心一意,不计其他。即使是特鲁德·西利潘这样的蠢才,敲几下键就能得到最复杂的问题的答案。而像托马斯·劳这种恶魔更可以借助这种手段大兴风波。聚能将一种人类前所未有的力量赋予了易莫金人。聚能者在处理精微问题方面超过任何机器,在耐心细致方面又超过了人类。这是幻灭时代破碎的许多梦想之一啊—可易莫金人却办到了。   看着西利潘装腔作势自吹自擂,范明白自己已经成功实现了第一步计划,下层易莫金人接受了范·特林尼。劳对他也很宽容,常常顺着他的性子。统领觉得他也许可以起到一扇不自觉的窗口的作用,最终透露出青河人的军事思维模式。是深人了解聚能的时候了。通过西利潘,通过雷诺特……最后弄清聚能的技术细节。   范曾经努力奋斗,想建立一个横跨整个人类空间的真正的文明体系。经过短短几个世纪,成功仿佛就在眼前。但到头来,他遭到的却是背叛和出卖。不过范早就认清了一点:背叛仅仅是表象。苏娜和其他人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一个星际帝国,它覆盖了辽阔的空间、漫长的时间。单纯依靠它的公正、它能够带来的好处,这样一个帝国是维持不下去的。你必须拥有一件利器。   范·纽文举起盛着冰钻酿品的泡囊,暗暗敬了自己一杯:为了过去的教训,为了未来的成功。这一次,他不会失误。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八章     和易莫金人的战斗之后,伊泽尔·文尼度过了自己生命中的两年,分布在八年的时间段里。托马斯·劳精心安排船员的值勤时间,与本地形势保持同步,使大家能跟上任务的进度。这方面,他做得几乎和青河舰长一样好。奇维和她那一组值勤的时间最多,但就算他们,这时也不那么频繁轮岗了。   安妮·雷诺特手下的天体物理学家工作仍旧很紧张。开关星依然按此前无数个世纪所观测到的明亮周期渐渐变暗。对外行来说,这时的开关星完全像一颗普通恒星,燃烧氢气,连太阳黑斑都跟其他恒星一样。这段时间里,雷诺特安排其他科学家减少值勤班次,静待蜘蛛人复苏。   点亮之后不到一天便截收到了阿拉克尼的军用无线电通讯。这时的行星表面还是蒸汽涌动、翻腾不止。很明显,上一次黑暗降临时,当地正在进行某种战事。点亮之后一两年间,两个大陆上出现了几十个固定的信号发射点。每隔两个世纪,这些家伙就得白手起家,重建地表设施。但他们显然干得挺在行。每当云层散开时,太空中便能看到下面出现了新的道路、新的城镇。   到了第四年,信号发射点已经增加到两千多个。都是老式的固定发射装置。这时,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和其他语言学家进人了高强度轮值期。他们第一次有了可供研究的连贯的声频资料。他们的值勤班次吻合时(这种时候很多),伊泽尔每天都要去看望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起初,特里克西娅离他比以前更加遥远。她好像听不到他的话,她的工作室里无休无止回荡着蜘蛛人的声音。这种声音尖尖的,每天都不一样。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聚能语言学家专心致志地研究,分析蜘蛛人语的含意潜伏在这些声音的那个频段,还发明出了许多便利的声频视频记号以辅助研究。最终,特里克西娅有了一批可用的表意素材。   从这时起,真正的翻译工作开始了。雷诺特的聚能译员监听可以截收的一切对话,每天都能收获几千个含意半明半暗的字眼。特里克西娅是最出色的,这一点从一开始就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由于她在物理课本文句上的研究成果,他们才取得了最初的突破。把书写语言与截收到的三分之二对话一一对应起来的也是她。即使跟青河语言学家相比,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也技高一筹。如果她能知道的话,她准会万分欣喜。“她是不可缺少的人才。”雷诺特这么说过。语气和平时一样平平板板,既无赞赏也无嘲讽,只是阐述一个事实。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肯定能像亨特·温一样,提前脱离聚能状态。   文尼极力读完译员们翻译出来的所有材料。最初是典型的试探性粗译,每个句子都包含几十处注解,表明可能的其他含意、其他划分方式。几兆秒之后,译文改进到了逐渐能读懂意思的程度。下面的阿拉克尼上生活着活生生的智慧生命,而这些就是他们说的话。   有些语言学家始终没能取得高于注解式译文的成绩。他们陷人释义的最底层,只能挣扎着尽力弄清外星人想说什么。也许做到这一步就够了。他们至少了解了一点,蜘蛛人自己完全不知道他们失落的文明。   “我们没有发现他们提及科技的黄金时代。”劳怀疑地看着雷诺特。“单凭这一点就让人信不过。就连古老地球的时代,人类都有种种神话,讲述失落的过去。”古老地球本身已经够“过去”的了,如果说人类有个起源的话,就是古老地球。   雷诺特耸耸肩,“我只是告诉你,任何提及过去技术文明的对话都在我们可辨析的层次之下。比如,就我们所知,考古学被他们视为一种重要性并不突出的普通学问。”而在典型的失落殖民地,考古学是重建世界的发动机,是人们倾尽全力孜孜钻研的科目。   “该死的,瘟疫在上,”里茨尔·布鲁厄尔道,“如果那些家伙没什么玩意儿可刨,咱们挣大钱的希望可就完蛋了。”   可惜你来之前没想到,伊泽尔暗想。   “就算真到那一步,我们还有李博士的研究成果。”他的目光扫过桌子对面的青河人。伊泽尔敢肯定他还有些话没说出来:我们有一支青河舰队的数据库,还有可以为我们探索数据库的买卖人。   特里克西娅现在允许他触碰她了。有时是替她梳头,有时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或许只是因为他在她的工作室里盘桓的时间太多,她把他当成了房间里的一件设备,跟其他声音驱动的仪器没什么区别。特里克西娅现在通常借助头戴式显示系统工作,有时候给他形成一种她正望着他的印象。虽然是假象,却也令人鼓舞。还有的时候,她甚至会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只要这些问题限于她的聚能项目,又不干扰她与设备或其他语言学家的交流。   大多数时间里,特里克西娅都坐在半明半暗中,凝神倾听,同时说出她的翻译。另外还有几个语言学家也以这种模式工作,跟机器没什么区别。但特里克西娅跟他们不同(文尼喜欢这么想)。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分析,再分析,但特里克西娅不会在每个句子成分下面塞进几十个别种解释。特里克西娅的翻译好像深人到 了句子内部,把握住了说话者想说的深层含意。而说话者是什么人呢?是把阿拉克尼看成正常、熟悉的家园的蜘蛛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翻译是一种……艺术。   但安妮·雷诺特要的可不是什么艺术。一开始,她没什么可指责的。在翻译过程中,译员们发明了一些注音字符,代表复合音。这些字符使他们的翻译稍显古怪。幸好第一个采用这些字符的不是特里克西娅。但不幸的是,她发明的非常规方法未免太多了些。   在一个可怕的日子里,雷诺特威胁要禁止伊泽尔进入特里克西娅的工作室,也就是说,禁止他进人特里克西娅的生活。“不管你在做什么,文尼,你都在干扰她,破坏她的工作。她现在给我的都是比喻性的译本。瞧瞧这些名字:‘舍坎纳·昂德希尔’,‘杰伯特·兰德斯’。所有译员们都认为,蜘蛛人语言有许多我们弄不清楚的地方,必须一一注明。可她却不管不顾,把这些词语当成名字了事。音节划分上也不清不楚,糊里糊涂。”   “她做的正是她应当做的,雷诺特。你跟自动化系统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忘了人是怎么回事。”得为雷诺特说句公道话:虽然她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样粗暴,但她从来不记恨谁,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跟她争论。但如果她真的不准他再去看望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直直地瞪着他,道:“你不是语言学家。你不懂。”   “我是青河人。为了贸易,我们必须深入了解各种人类文化,数以百计。还有一两种非人类文化。你们易莫金人却只在人类空间的一个小角落里厮混,接触的语言都是以我们青河的广播为基础。宇宙中还存在着无数语言,和你们以前接触的语言差别大极了。”   “不错。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接受她这种盲目的简单化倾向。”   “不!你需要的是能够真正理解蜘蛛人思想的人,只有这种人才能告诉我们:在蜘蛛人与人类的种种差异中,哪种差异最重要。我承认特里克西娅编出来的蜘蛛人名字有点傻气,但你别忘了,这个所谓的‘协和’集团的文化非常年轻,具有这种文化背景的个体经常会以自己的日常生活为源头起名字。特里克西娅完全有理由认为某个日常生活词汇在特定场合下代表的是某个人的名字。”   “但这些词不可能全是名字,至少这几个不是。事实是,蜘蛛人发音有个特点,姓和名是混合在一起的。”   “我只告诉你一点:特里克西娅做得完全没有问题。我敢打赌,这几个肯定是名字,源自某种很古老的叙述性语言。你注意到没有,有的名字甚至包含着某些含意。”   “是的,这是最让人恼火的地方。这种语言有的地方有点像拉德语,或者阿米娜语。连度量衡单位都跟拉德语差不多:‘小时’、‘英寸’、‘分’。读起来真别扭。”   伊泽尔自己碰上拉德语度量衡单位时也很恼火,但他不打算向雷诺特承认。“就以拉德语和阿米娜语为例,它们跟你我说的尼瑟语有关系。我相信,特里克西娅准是看出了这些名字和我们已知的蜘蛛人语言内核的关系。”   雷诺特很长时间没说话,眼神空空洞洞。有的时候,这种表情表示她已经结束了讨论,只是不想费神让对方滚蛋而已。还有的时候则表示她正在努力领会对方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她的翻译已经达到了更高层次,将蜘蛛人语言的含意置换为我们的思维所习见的方式?”   这种分析是典型的雷诺特风格:复杂别扭,但却十分精确。“正是!就是这话。我们对蜘蛛人语的理解还不完善,所以你要求译员作大量注释,标明例外项、含混不清的地方。但做生意讲究的如昂德希尔,原文nderhill,意为“山脚”。却是真切了解对方的要求和期望。”   雷诺特接受了他的解释。再说劳也希望译员拿出最简明的翻译文本,哪怕中间夹杂着类似拉德语计量单位的别扭处。一段时间之后,其他译员渐渐也采用了特里克西娅发明的翻译方法。伊泽尔心想,不知那些没有聚能的语言学家有没有能力判断他们的翻译正确与否。尽管他说得信心满满,伊泽尔心里其实没多大把握:特里克西娅揣测蜘蛛人语时未免过于以意为之了,翻译出来的内容也太像战前他给她灌输的人类黎明时代的历史了。那个领域劳、布鲁厄尔和雷诺特或许不熟悉,但却是伊泽尔的专长。在他看来,两者之间的相似、巧合处实在太多了。   对蜘蛛人的身体构造,特里克西娅始终不管不顾。考虑到许多人对蜘蛛的厌恶,这么做也许很正常。但那些东西确实跟人类截然不同,怎么能完全不考虑差异呢?外形、生理周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东西都是人类所接触的最异类的外星智慧生命。他们有许多肢腿,有的甚至可以起到相当于人类颗部的作用。他们没有人类那样的手和手指,只依靠数目众多的肢腿互相配合搬弄东西。但从特里克西娅的译文中却完全看不出这些区别。译文中有的地方提到“肢尖”(也许是指前肢伸出形成的尖端),还有“中肢”、“前肢”,但仅止于此,此外再没有其他地方表明他们和人类外观上的巨大差异。伊泽尔在学校里也见过这种类型的意译,但那些译者都是跟所翻译的客户文明直接打过多年交道的专家。   蜘蛛人世界出现了一种以儿童为对象的广播节目—至少特里克西娅认为它是这种节目,她把节目的名称译为“少年科学讲座”。目前,它是深人了解蜘蛛人的最佳途径,因为它既有人类已经基本掌握的蜘蛛人科技词汇,又有日常生活用语,二者结合得十分理想,最有利于人类对当地语言的研究。至于这个节目的目的到底是教育孩子还是为孩子们提供娱乐,没有人能肯定。它甚至可能是以应征人伍的士兵为对象的科技培训课程。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特里克西娅给它起的译名被大家接受了。“少年科学讲座”,这个名字给节目涂上了一层天真纯洁、乖巧可爱的色彩。特里克西娅心目中的阿拉克尼好像出自人类黎明时代的童话。有的时候,她的聚能状态发挥到极致,一整天都不和伊泽尔说一个字,注意力集中得……完全没有一丝人性。每当这种时候,文尼便会产生一种想法:这种译本也许是过去那个特里克西娅从人类历史上最有效的奴役控制中伸出手来,向他呼救。她的聚能只允许她关注一件事:蜘蛛人世界。也许她在无意识中扭曲了她所见到的、所听到的,用她仅存的手段,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幸福的梦境。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十九章     时间到了光明中期,普林塞顿几乎完全恢复了旧日的美景。在今后更凉爽的日子里,这里还会大兴土木,建起露天剧场、渐暗期的豪华大厦、大学植物园。但601119这会儿,街道已经尽复旧观,中央商业区也已竣工,大学已经恢复了全部各年级的班次。   但在其他方面,641119年不同于591119年,也不同于过去一切世代的第十九年。世界进入了科技时代。河区低洼地过去一直是小块农田,现在成了一个机场;城市最高的山头上矗立着无数无线电发射塔,到了晚上,几哩外都能看到天线顶端的远红外指示灯①。   【①蜘蛛人的视觉系统不同于人类,可以看到人眼看不到的红外光、紫外光。】   到了601119年,协和国的大多数城市都发生了类似改变。遨弗国和金德雷国的大城市也一样。比较弱小的国家虽然变化没有这么剧烈,但毕竟也在变。即使以新时代的标准,普林塞顿仍然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这里发生的最重要的变化是外人看不到的,但它们却是一场伟大革命的种子。   一个春雨霖霖的早上,伦克纳·昂纳白飞抵普林塞顿。他在机场搭上一辆出租车,沿着滨河公路向上驶人市中心。昂纳白是在普林塞顿长大的,他过去那家建筑公司也开在这儿。他到的时候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出租车附近只有一群群来往奔忙的清洁工人。凉爽宜人的春雨中,店铺和树叶上的水滴映着阳光,五彩缤纷。伦克纳喜欢老城的景色,这里许多石头建筑经历过三四个世代的酷热严寒。新修的水泥砖石建筑也依然沿用过去的样式。   出租车驶出老城,向上驶向新区。这里过去是皇室资产,被政府卖掉了,以资助大战—这是他们这一辈的叫法,年轻人只称之为遨弗战争。新区的一部分还是临时性的棚户区,高处的建筑则已成了华堂广厦。出租车绕着盘山公路向这片新区的最高处驶去。到处是茂密的藏类植物,挡住视线,只有从稀疏处才能间或瞥见上面靠外缘的建筑。大门无声无息打开了,却看不见任何警卫。唔。前面是一座豪宅。   舍坎纳·昂德希尔站在车道尽头,模样跟豪宅颇不般配。雨不大,只是一层蒙蒙湿雾,但昂德希尔还是撑着一把伞,走上前来迎接昂纳白。   “欢迎欢迎,军士长!欢迎你!这么多年一直逼着你大驾光临寒舍,你总算来了。”   伦克纳耸耸肩。   “我有好多想向你显摆显摆的……就从这两个挺重要的小东西开始吧。”他把雨伞一斜,稍停,两颗小脑袋从他的背毛里探出来。两个都是婴儿,紧紧贴在父亲背上。看样子不比光明初期出生的正常婴儿大,但已经大到挺逗人的地步了,“小姑娘叫娜普莎,男娃娃叫伦克纳。”   昂纳白尽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前迈了一步。多半是出于友谊才给孩子起这个名字。老天哪。“很高兴见到你。”即使在心情最好的时候,昂纳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子打交道。他最接近侍弄孩子的经历是训练新兵。这样也好,可以拿没经验当借口。但愿能蒙混过关。   两个小孩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厌恶之情,害羞地在父亲背后躲了起来。   “别管他们。”舍坎纳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大大咧咧,“进门以后他们就会溜出来玩的。”   舍坎纳领着他走进宅子,一路大谈他有多少新东西想让他看看,伦克纳终于来了这里是多么好。这么多年过去,昂德希尔变了,至少外表老了许多。再也不像原来那么瘦骨伶仃,毛也换了好几次,背上的毛是厚实茂密的父毛。在太阳的这个阶段长出这种毛真是稀奇。受伤造成的头部和上身的神经性颤抖好像比以前更严重了。   两人穿过一个大厅(大得跟饭店休息厅一样),走下一道宽敞的螺旋形楼梯,外面的建筑重重叠叠,都是舍坎纳的“寒舍”。这还有不少人,或许是仆役,但身上没穿富豪人家仆役通常都穿的号衣。这个地方给人一种实用至上的感觉,像一家公司,或是政府机构。昂纳白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话,“这些都是伪装手段,对不对,昂德希尔?皇室根本没把这块地方卖掉,只不过转让出去了。”转让给情报部门。   “不是。真的。这块地方是我的,我自己买的。可是,嗯,我在这儿做许多咨询工作,维多利亚—我是说协和国情报局,他们觉得,把实验室设在这儿更有利于保密。我有些东西要请你看看。”   “是啊,你请我来不就是为这个吗?舍克,我觉得你把精力用错了地方,你想推动王国,让全国都—在这儿谈这些方便吗?”   “方便,方便,没问题。”   一般情况下,昂纳白不会接受这么随随便便一句话。但他已经意识到这幢大宅的安全工作是多么完善。这里的东西不少出自舍坎纳之手,比如螺旋对称式的房间。但维多利亚也留下了她的印记:到处埋伏着警卫(他总算发现了),地毯和墙饰的风格简洁利落。估计这个地方的安全程度不亚于昂纳白在陆战指挥部的实验室。“这么说吧,你正在推动这个国家尽全力开发原子能。我手下管理的人员和设备比亿万富翁都多,其中有些人的聪明劲儿几乎赶上你了。”尽管伦克纳的军衔仍旧是军士长,但他的工作却高出军士不知多少倍。他现在的生活是过去那个只想当个建筑承包商的伦克纳做梦也想像不到的。   “好,好。你也知道,维多利亚对你很有信心。”他将客人领进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布置得有点奇特,到处是书架,还有一张书桌,上面乱堆着报告、一擦擦杂乱无章的书、便条。书架都是固定的,构成了一片供小孩子玩耍的攀爬架,儿童书和艰深著作并列杂陈。两个婴儿从他背上蹦下来,飞快地爬上攀爬架,从天花板上向下窥视两个大人。舍坎纳把书籍杂志从攀爬架下层踏板上推开,挥手请昂纳白坐下。他好像没打算改变话题,真是万幸。   “这我知道。但你还没看过我的报告。”   “在我手里,维多利亚交给我了。可我没时间看。”   “你应该看看!”绝密文件送给他,这个人居然没时间看—他还是一手发动这些事的人哩。“瞧,舍坎纳,我这就告诉你,成不了。从理论上说,原子能可以满足我们的一切要求。可实际上—嗯,我们弄出了一批很厉害的有毒物质。跟普通放射性射线很相似,但能巨量释放。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还制造出了一种铀的同位素,这东西极难分解。不过我觉得,只要能让它产生裂变,我们就有了一种威力惊人的炸弹:我可以给你你所需要的、能让整个城市暖暖和和度过暗黑期的能量,不过却是在不到一秒钟内完全爆发!   “太好了!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头。”   “非常好的开头之后就没有了。研究炸弹的那帮家伙已经接管了我手下的三个实验室。问题是,我们现在是和平时期呀。这种技术会逐步泄露出去,首先进人矿山开采领域,然后就会泄露到 国外。如果金德雷和咱们的老对手邀弗国弄到了这东西,想想看,会有什么后果?天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   昂德希尔那一身百毒不侵的漫不经心的甲宵好像终于被刺穿了。“……是啊,很可怕。你的报告我没读过,但维多利亚经常到这儿来。技术可以给我们带来奇迹,也能造成巨大的危险,不能只要前一半,不要后一半。但如果不研究这个方面,我们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这一点我仍旧坚信不疑。你只看到了后一半。你瞧,我知道维多利亚还可以给你更多经费,协和情报局这方面的信用一向不错。他们可以一连十年大把扔钱不要收获。我们可以给你更多的实验室,不管你要什么……”   “舍坎纳,你听说过‘研究曲线’吗?   “这个嘛……”他当然听说过。   “就说眼下,如果我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我可以给你弄出一台城市供暖设备,也许可以。但每隔几年它就会出一次重大故障,就算它能‘正常’运行,它释放出的东西—比如说超高热蒸汽—也会具有极强的放射性。进人暗黑期不到十年,你的城市居民就会统统死掉。研究进行到一定阶段以后就会停滞下来,到了这个时期,朝里头扔钱扔人用处不大。这就是‘研究曲线’。”   舍坎纳没有马上回答。昂纳白有一种感觉,对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天花板,放到了他的两个孩子身上。这个房间真是个奇怪的大杂烩:财富、天才特有的混乱(还是过去的昂德希尔的老样子),加上新出现的父亲身份。地板上没被书堆和小玩意儿遮住的地方露出豪华的长毛绒地毯,墙饰是那种昂贵得惊人的幻视风格。石英窗户高齐天花板,锻铁窗格里飘进孩类植物的芬芳。昂德希尔的书桌旁、书架边都有电灯,现在已经关上了。房间里只有窗外射来的阳光,被外面的植物一衬,微微有些发绿。这种光线,读读旁边书籍的大标题倒也够了。书籍种类五花八门,有心理学、数学、电子学,还有几本天文学教材,一大堆儿童故事书。书擦成一堆一堆的,之间的空处散放着玩具、仪器。玩具到底是孩子的还是昂德希尔自己的?有些还真分不出来。有些小玩意儿看上去像旅游纪念品,可能是维多利亚从她任职的各部队驻地搜集来的:一只逛弗国肢腿拭抹器、海岛花环上摘下来的一朵干花,角落里……老天爷,好像是一枚马克七型炮射火箭。填装高爆炸药的战斗部已经拆除,代之以一个模拟弹头。   昂德希尔总算开口了。“你说得对,光是钱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花时间,先造机器,再用它制造更精密的机器,如此循环往复一步步走下去。但我们还有二十五年左右,还有时间。将军告诉我,你很擅长管理大型科研项目。”   昂纳白只觉得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在大战中获得过不少勋章,但那些勋章加在一起都没让他如此自豪。如果不是史密斯和昂德希尔,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天才。昂纳白小心地控制住自己,别让对方发现自己多么在意他们的赞誉。他哼了一声,道:“谢谢。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光靠金钱和我的才能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你想在不到二十五年时间里弄出点眉目,我还需要点儿别的东西。”   “尽管说,需要什么?”   “你,该死的!需要你的洞察力!你这个混蛋,提出这个项目的第一年,你就溜到普林塞顿这儿躲了起来,鬼知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名堂。”   “噢……伦克,我很抱歉,可我已经对原子能这方面不太感兴趣了。”   昂纳白认识昂德希尔已经很多年了,应该不会对这种话大惊小怪。可他仍然有一种猛嚼自己的进食肢的冲动。这一位,在某个领域里干一阵子,没等别人知道这个领域的存在,他已经不感兴趣了,甩手不干了。如果此人仅仅是个怪物,那还罢了。可他偏偏是个离不得的天才。有时候,昂纳白真恨不得亲手宰了这个东西。   “是的,”昂德希尔继续道,“你需要更多有才华的人。知道吗?我在干的正是这方面的工作。等会儿我会带你看看。现在只说一点,”他接着说下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是火上浇油,“我有一种直觉,跟其他方面的难题相比,原子能可能只是个相对而言比较简单的小麻烦。”   “比、如、说、什、么?”   舍坎纳笑道:“比如说抚养孩子。”他一指墙上的古董钟,“其他小孩子很快就会来了,也许应该趁他们没到时先带你参观参观我这个研究所。”他从栖架上站起身来,开始像别的父母那样傻里傻气地冲着两个婴儿挥手,“下来,下来。娜普莎,别碰那具钟!太晚了,婴儿从屋顶出溜下来,在空中一跃,蹦到古董钟上,再滑到地面,“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总担心哪天什么东西倒下来砸着孩子。”两个小东西蹦蹦跳跳穿过房间,蹦进父亲的背毛中。两个孩子只有一丁点儿大,比林妖大不了多少。   昂德希尔的这个“研究所”把国王学院的一部分也圈了进来。这座山顶巨宅里有不少教室,都位于宅第靠外的部分。教育费用大多数不由政府负担—昂德希尔本人是这么说的。绝大多数研究项日都是私营课题,经费由对昂德希尔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私营公司承担。“本来可以撬国王学院的墙角,把他们最优秀的人才全招过来。但我们跟学院有协议。他们的人继续在学院教书、做课题,剩下的时间才上这儿来。我们则会返还学院一笔费用。只要到了这儿,就得做出成果。只有成果才算数。”   “不分班级?”   舍坎纳耸耸肩,两只小家伙被颠得沿着他的后背上上下下,出兴奋的“咪咪”声,估计意思是“再来一次,爸爸”。   “嗯,也算有班级吧。主要是想让不同专业的人混在一起,互相启发。这儿的学生要冒点风险,因为我们没有划分明确的结构,比较乱。有些学生学得很好,但头脑稍差的就适应不了这种方式。”   教室里大多有两三个人站在黑板前,下面一排排栖架上聚着一簇人,专心注视着黑板。很难判断哪些是教授,哪些是学生。有时候,伦克纳连他们在研讨哪个专业都弄不清楚。两人在一间教室门口停住脚步,里面一个这个世代的年轻人正在宣讲什么,下面的听众岁数比他大得多。从黑板上的符号公式来看,既像天体运行规律,又像电磁学。舍坎纳面带笑容,朝里面的人挥挥手。“你还记得我们在暗黑期看到的天上的闪光吗?我这儿有个人认为,那种闪光可能是太空中的物体造成的,是一种极其黑暗的东西。”   “我们看到的时候,那些闪光一点儿都不暗。”   “是啊。也许它们跟新日出有某种联系。我自己也对这种看法有点疑问。杰伯特不大懂天体运行方面的学问,但他却是电磁方面的专家。他正在研制一种无线电设备,可以发出波长只有几英寸的射线。”   “啊?听上去不像无线电,更像超远红外射线。”   “是一种我们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不过很有意思。他希望用这种设备搜索他所谓的太空火箭,它的回波可以定位远处的物体。”   两人沿着走廊走下去。他发现昂德希尔突然不作声了,不用问,这是给他时间好好思索那种短波玩意儿。伦克纳·昂纳白是个很实际的人,恐怕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成了史密斯将军实现她那些异想天开项目所不可或缺的人。但就算是他,也照样会被那些特别惊人的想法震住。波长这么短的射束是怎么回事,他只有一点最模糊的知识,只知道这种射束具有极强的定向性。但搜索距离越远,它所需要的能量就越大。要想用这种装置搜索空间目标,它必须先在地面证实自己的用处才行。唔,不管这个杰伯特如何打算,这东西在军事上倒真的大有用处……‘有人造出了频率这么高的发射装置吗?”   他的兴趣肯定流露出来了,因为昂德希尔笑得越来越开心了。“是的,这是杰伯特的天才发明,他称之为腔振器。我在房顶上竖了一根天线,样子不太像无线电发射塔,更像个天文望远镜。维多利亚在陆战指挥部那边的西岭上设了一排中继站。通过这个装置,我可以跟她对话,跟电话一样方便可靠。我这儿有一个班正在搞密码研究,我用它来测试他们的成绩。你瞧着吧,我们会研究出你能想像出来的最可靠、保密性最强的高频无线通讯技术。”   哪怕杰伯特的观星计划成不了,你照样有收获。舍坎纳·昂德希尔的狂热劲儿跟过去一模一样。昂纳白渐渐有点明白他正在研究什么了,以及对方为什么不肯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而开发原子能。“你真的以为你这所学校能造就出陆战指挥部所需要的天才人物?”   “天才是容易找到的—我的想法是培养我们发现的天才,让他们最大程度地发挥出创造性。我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过得这么有意思。你知道,伦克,天才必须灵活。真正的创造性一定会有某种游戏的劲头,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不能被僵硬的计划、要求拖住。当然,你最后到手的成果跟你最初的想法很可能不是一回事。我认为,从这个世代起,发明创造将成为需求之母,而不是相反。”   这话舍坎纳说说倒是轻松,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以工程手段将科研成果转化为现实产品的又不是他。两人来到一间空教室,昂纳白瞅了一眼黑板,又是满板天书。“还记得陆战指挥部用来计算弹道的那种齿轮式计算器吗?我们现在正用真空电子管和磁心制造那种设备,运算速度比齿轮式的快一百万倍。还可以直接输人一个个数字串,不用先把它们转化成标尺设定。你手下的物理学家们准会喜欢这种机器。”他笑道,“你瞧,伦克,这些发明的专利权属于提供经费的赞助商。除了这惟一一个不利之处,你和维多利亚手里马上就会有大把大把的玩具,足够你们开心的了……”   他们走上一段长长的螺旋式楼梯。楼梯通向接近山顶的一个露天院落。普林塞顿附近还有一些山峰比这儿更高,但这里的景色已经够壮观的了。虽然现在下着蒙蒙细雨,仍然令人心怀一畅。昂纳白望见一架三引擎飞机正朝下面的机场徐徐降落。山谷那一面到处是新开采的花岗石、新铺就的沥青。昂纳白跟干那项工程的公司很熟,他们对这儿的流言坚信不疑,即,到下一个暗黑期时,这里会研究出一种强大的能源,将大大延伸蜘蛛人的生活,能够在暗黑期正常生活。真要那样的话,普林塞顿会是什么样子?一座城市,坐落在暗夜星空下,无边的真空中—但却没有陷人沉睡,它的渊数里空无一人。最大的危险将发生在渐暗期。到了那时,人们必须作出决定:是储备物质,像过去一样度过暗黑期,还是把赌注押在伦克纳·昂纳白手下的工程师们身上,看他们是不是真能把他们夸下的海口变成现实。他怕的不是彻底失败,而是只取得部分成功—这才是他的噩梦。   “爸爸几爸爸!”两个五岁大小的小孩跳跳蹿蹿从后面跑进他们的视野。他们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孩,这两个已经相当大了,几乎可以算长成型了。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伦克纳尽了最大努力,尽可能不去注意上司的变态行为。毕竟,维多利亚·史密斯蜘蛛人不止正前方有眼睛,后面也有,所以背后也有“视野’。将军是他能想像出来的最好的情报局长,或许甚至比格林维尔将军还要出色。她的个人生活方面有什么怪癖无关紧要。她本人也是个早产儿,他对这一点倒从来没什么反感:早产不早产,责任不在她,她控制不了。   可是,她竟然在太阳新生的时期开始家庭生活,让她的亲生孩子跟她一样受罪……这些孩子甚至不是同一个岁数。两个婴儿从舍坎纳背上跳下来,钻过草丛,爬上他们兄长的肢腿。史密斯和昂德希尔这么做,简直像故意朝社会脸上啤唾沫。他一直推脱搪塞,不肯到他们家来—来了以后才发现,这里的情形跟他想像的一模一样,太不体面了。   两个最大的孩子都是男孩。两人一把举起小弟妹,假装像当父亲的一样把他们负在背上。他们自然没长背毛,两个婴儿直打滑,从他们的背壳上滑了下来。他们揪住大哥哥的衣服,重又爬了上去,一路发出婴儿特有的响亮的笑声。   昂德希尔把四个孩子介绍给军士,一行人走过湿流渡的草地,来到一处挡雨的天篷下。除了学校操场,这是昂纳白见过的最大的)L童游戏场,不过透着一股邪气。正经学校分得清清楚楚,学生都是当代的同龄儿童。昂德希尔的儿童游戏场里摆放的设备却五花八门,跨越了好几个年龄段,既有供两岁幼儿玩耍的攀爬网,又有大孩子用的沙坑,几个很大的玩具屋,还有几张放着图画书和棋具的矮桌子。   “爸爸,我们本想到楼下迎接你和昂纳白先生,可小妹不肯。”十二岁大的大孩子肢尖朝一个五岁的孩子(小维多利亚?)一指,“她想让你们上来,可以让昂纳白先生看看我们的玩具。”   五岁的孩子还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小维多利亚连婴儿眼都没褪。虽然婴儿眼可以转动几度,但只有两只,她只能几乎完全正面面对自己希望观察的对象。你永远无法确切判断成年人在注意什么,却可以一眼辨出小孩子的关注方向。“告密!”她冲他嚷嚷道,“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想他们上这儿来?”她的进食肢朝他一挥,又趁到昂德希尔身边,“对不起,爸爸。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瞧瞧我的玩具屋。还有布伦特和戈克娜,他们得在上头做作业。”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搂住她,“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想上来。”又对昂纳白道,“将军在他们面前把你吹上天去了,伦克。”   “是呀,她说你是最棒的工程师!”另一个五岁孩子(戈克娜?)道。   小女孩的玩具屋还没来得及显摆,布伦特和杰里布便先露了一手。很难说清他们的教育水平,两人有一点固定课程,除此之外,两个孩子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杰里布(那个告发妹妹的大男孩)喜欢考古发掘,昂纳白从来没见过这么精通化石的孩子,他有的书是从国王学院图书馆借来的,大人读都很吃力。他还收藏了一大批钻石有孔虫,这是跟他父母去陆战指挥部时收集的。和父亲一样,他也满脑子奇思怪想。“知道吗,我们不是这儿的第一种文明形式。钻石地层下面有个一亿年前的遗址,科尔姆异形。大多数科学家认为以前只有傻乎乎的动物—才不呢。过去这儿有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文明。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研究研究,看那种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在的,这种想法并不新鲜。让昂纳白吃惊的是,舍坎纳居然允许他的孩子读科尔姆的考古著作,学习他那种疯狂理论。   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布伦特更像一般早产儿:内向、有点阴郁,也许有点迟钝,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他的眼睛倒是不少,都长全了,但还是喜欢用前方的眼睛,好像他仍个婴儿。除了“爸爸的实验”,布伦特没有表现出对某个方面特别感兴趣的样子。他有许多建筑玩具:闪闪发亮的金属桦钉、连接器,两三张桌子上放满了这种东西。不知是谁用这些桦钉和连接器为孩子们搭建了许多精巧的建筑模型。“我常常琢磨爸爸的实验,我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在一个大模型上摸索着,把好端端的结构搞得乱七八糟。   “实验?”昂纳白瞪了一眼昂德希尔,“你在拿这些孩子做什么实验?”   昂德希尔好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怒气,“孩子们真是太美妙了,对吧?我是说,只要他们不烦得你要死。看着孩子渐渐长大,你简直可以看着他们的思维机能一步步就位,最后完成。”他一只手向后伸去,轻轻抚弄着两个刚刚返回安全港的小婴儿,“在某些方面,这两个的智力还赶不上丛林里的泰伦特兽。有些思维机能是婴儿完全不具备的。跟他们玩的时候,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思维上的障碍。但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头脑也在成长,以前没有的机能也一个个形成了。”   昂德希尔一边说,一边在桌旁踱步。五年孩子中的一个—戈克娜—在他前面半步走着,调皮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连他的神经性颤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一张摆放着深浅各异、形状不同的漂亮褐色玻璃瓶的桌边停住脚步,几个瓶子中盛着果汁冰水,好像准备开一个稀奇古怪的草地游乐会。“但就算孩子长到五岁,他们的思维上仍旧存在盲点。他们有很好的语言技能,却没有一些最基本的概念—”   “你是说我们不懂性方面的事?”戈克娜道。   昂德希尔总算有一次觉得尴尬起来。“恐怕我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她的哥哥们经常给她出点子,告诉她我们玩问答游戏时该怎么说。”   戈克娜拽住他的腿,“坐下,开始玩吧。我想让昂纳白先生看我们是怎么玩的。”“好吧。来玩玩—你妹妹在哪儿?”他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大声喊道,“维基!快下来,那东西承不住你。”   小维多利亚在婴儿的攀爬架上,爬到了天篷下面,爸爸。没事的,反正你在这儿。”   “不行!赶快下来。”   小维多利亚开始向下滑,嘴里嘟浓着,但几分钟后高兴兴地向昂纳白显示起自己的玩具屋来。   他们一个一个向他展示白己的科目。两个最大的参加了一个全国性的广播节目,向少年少L童讲解科学知识。这个节目显然是舍坎纳搞的,昂纳白不知他为什么愿意做这种事。   伦克纳忍受着这一切,面带微笑,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感受。每一个孩子都很可爱。除了布伦特,每个孩子都比昂纳白认识的其他任何孩子更聪明、更活泼。他不禁想道,现在越可爱,今后就越可怜。等他们长到必须面对外面的世界时,这些孩子该怎么办啊?   小维多利亚有一座玩具屋,很大,一直伸进外面的藏类植物中。轮到她时,她伸出两只手,拽着昂纳白的前肢,几乎把他硬生生拖到房子出人口那一面。   “瞧,”她指着玩具屋底层的一个小洞。看上去真像白蚁窝的人口,“我的屋子还有渊数呢,还有一个餐具室,一个饭厅,七间卧室……”客人必须把每个房间一一参观一遍,同时听她详细解说每一件家具。她搬开一堵墙壁,房间里面立即一阵骚动,“我的房子里住着许多小人,瞧这些林妖幼虫。”说实话,维基的房子对这些小东西来说大小正合适,至少在太阳的这个阶段很合适。再过一段时间,它们的中肢就会演变为五彩斑斓的翅膀,成为真正的林妖,这座玩具屋便再也容纳不下它们了。至于现在,它们看维多利亚的昵称上去真像微型蜘蛛人,在里面的房间来回乱跑。   “它们喜欢我。只要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回树上去。但我在房间里放了些吃的,它们每天都来。”她轻轻拉扯着一个铜制拉手,一块地板像抽屉一样被拉了出来,上面是轻木片做的一个小迷宫,“我还拿它们做实验呢,就像爸爸拿我们做实验一样。我的实验当然简单些。”她的婴儿眼向下望着迷宫,所以没看见昂纳白的表情,“我在这边出口滴几滴蜂蜜,再让它们从那边进来,我给它们计时,看花多长……哟,你迷路了,对吧?你待在这儿已经两个小时了,真抱歉。”她笨拙地把一只进食肢伸进迷宫,把一只林妖幼虫挪出来放在旅类植物旁边,“嘿嘿。”笑得真像舍坎纳,“有些幼虫比其他的笨得多—或许是运气坏得多。我考考你,既然它没从这一头的出口走出来,我怎么计算它在里面多长时间了?”   “这个……我不知道。”   她转过头,面对着他,漂亮的大眼睛向上望着他。“妈妈说小弟弟的名字是跟着你起的,也叫伦克纳。”   “啊,可能吧。”   “妈妈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师。她说连爸爸那些疯疯癫癫的主意你都能实现。妈妈希望你喜欢我们。”   小孩子看人跟大人不一样。正面叶着你,直匀匀盯着你。跟小孩子说话的人根本无法假装不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作客期间所有的尴尬、所有的不自在仿佛全聚到了这一刻。“我喜欢你们。”他说。   小维多利亚继续盯了他一会儿,这才移开视线。“好吧。”两个大人和孩子们一块儿在天篷下吃午饭。雨后云开,渐渐热了起来。按第十九年春天的标准,又是普林塞顿这个地方,这种天气已经算很热的了。孩子们却个个满不在乎。这个陌生人让他们很兴奋—小弟弟的名字就是跟他起的呀。除了维基以外,几个孩子吵吵嚷嚷说个不停。昂纳白作出最大努力,尽量配合他们。   吃完饭后,孩子们的几位老师上来了。看样子都是这个研究所的学生。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去真正的学校上学。也许这样一来,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   孩子们希望昂纳白留下来看他们上课,但舍坎纳不答应。“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他说。   这次作客最困难的一段就这样结束了(但愿如此)。两个大人回到研究所一楼昂德希尔凉爽的书房,只有两个最小的婴儿还跟他们在一起。两人聊了一会儿昂纳白的实验室还需要什么设备和人员。虽说舍坎纳不愿直接参与原子能的研究,但他这儿确实有些非常聪明的人才。“我希望你跟我这儿搞理论的谈谈,再见见我们研制那种计算机器的专家。在我看来,只要有了能迅速解开复杂方程的运算手段,你的大多数最困难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昂德希尔在书桌后的栖架上舒展了一下身体,脸上露出略带椰榆的探询表情,“伦克……如果没有社交活动,我们这儿一天内就能办成不少事儿,比打十几个电话能办成的多得多。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上这个研究所。不是说你能跟这儿的人打成一片,适应这里。我们这儿也有不少技术人员,可搞理论的认为自己能指使他们。而你的层次就不同了。你这种人能指使搞理论的,利用他们的理念,实现你自己的工程目标。”   伦克纳勉强笑了笑,“你不是说发明即将成为需求之母吗?”   “嗯,主流肯定是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你这种能把碎片拼合成整个图案的人。下午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些人,你肯定巴不得利用他们,他们也巴不得利用你……你要是早些时候来就好了。”昂纳白正想编点借口,话才出口便住嘴了。他再也装不下去了。再说,跟舍坎纳说总比直接跟将军说好开口得多。“你自己知道我为什么以前不来,舍克。说实话,要不是史密斯将军给我下了明确明令,这次我也不会来。你知道,只要是她下的命令,我绝没二话可说。但她提出的要求实在太高,要我接受你们的变态行为。这我可做不到。我—你们俩的孩子非常可爱,舍克。可……你们怎么能对他们做出这种事?”   他以为对方会哈哈大笑,置之不理,或者像史密斯将军那样,只要一批评这个方面,立即面若冰霜,横眉冷对。但昂德希尔只默默地坐在那里,把玩着一套过时的小孩子的积木。书房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小木块互相碰撞发出的嗒嗒声。“你也认为这些孩子很可爱,很健康?”   “是的,只是布伦特的反应……有点慢。”   “你不会认为我把他们当成了实验室的小动物吧?”   昂纳白回想起小维多利亚和她的玩具屋里的迷宫。不算什么,他在她那个岁数时常用放大镜烧林妖幼虫哩。“嗯,反正你无论什么都要拿来当实验品研究一番。舍克,你就是这种人。我想,你跟其他当父亲的一样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才这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在非正常时期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要是哪个孩子脑子有毛病怎么办?我注意到了,他们没多少同世代的玩伴。其他早产的多半是畸形儿,你找不到哪个正常孩子跟他们一块儿玩,我说得没错吧?”   从舍坎纳的表情来看,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正中靶心。“舍克,你那几个不幸的孩子会终生生活在一个把他们看成违背自然规律的犯罪行径的世界上。”   “这些问题我们正在着手解决,伦克。杰里布跟你说过‘少年科学讲座’的事儿,是吗?”   “我没大听明白。你是说他和布伦特要上电台节目了?那两个倒有可能冒充正常孩子蒙混过去,可如果时间长了,总会有人猜出来……”   “那是自然。小维多利亚一心盼着上那个节目,就是因为这个才上不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人们认识到这个问题。说到节目本身,它会介绍各门类的科学知识,但有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即生化和进化、暗黑期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形成了我们现有的生活方式。另外我还想让听众明白,随着科技进步,过去形成的有关生育时间的社会习俗已经过时了。”   “你永远别想说服拜黑教会。”   “没关系,我想说服的是数百万思想开明的普通人,像你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   昂纳白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对方实在太能说了,自己不是对手。但昂德希尔怎么就不明白呢?每一个正经社会都有一些大家必须遵守的基本原则,关系到全社会健康生存的原则。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想把这些基本原则抛到脑后的任何做法都是只顾自己利益的蠢事。就算是冥顽不灵的群体也需要一个正常、体面的生活周期……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只有舍克手里的积木发出的轻响。   舍坎纳终于道:“伦克,将军非常欣赏你。你是她最敬重的战友。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中尉、根本看不到什么光明前途的时候,你就善待她,从不歧视她。”   “她是最优秀的军人。至于出身,错不在她。”   “……这我承认。但正是因为你一直善待她,她才急于要你认可我们的生活方式,才把你逼得这么苦。她觉得,这么多人中,你最应该理解我和她的做法。”   “我知道,舍克,但我做不到。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你也看见了,我已经尽力了,但你的孩子们仍然看穿了我的真实感受。至少小维多利亚看穿了。”   “嘿嘿,这倒是。她那个名字可不是白起的,小维多利亚跟她妈妈一样聪明绝顶。可是—你说得对,她今后会面对很多难以承受的困难……这么办,伦克,我跟将军好好谈谈,她应该接受现实,学会容忍—哪怕仅仅是容忍你的无法容忍也好。”   “这个—你这么做我能好过一些。舍克,谢谢你。”   “与此同时,我们需要你多来这里几次。至于我们怎么招待你,你自己决定。孩子们喜欢见到你,但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些,我可以让他们离你远点。”   “好吧。我也喜欢他们,只是担心我成不了他们期望看到的人,让他们失望。”   “哈。那么,让他们自己判断跟你保持什么距离合适吧,把它当作他们的小试验也好。”他笑道,“如果把你看成实验对象,他们的耐心好着呢,态度也灵活得多。”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章     星际长旅开始之前,伊泽尔·文尼对范·特林尼没多大兴趣,也不大熟,只觉得此人性子阴沉,懒懒散散,能力也不强。他跟“某个大人物有关系”,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通过选拔,进人探险队。但在易莫金人的偷袭之后,特林尼充分暴露了他粗鄙、浮夸的性格。有时候伊泽尔也觉得他挺逗,但更多的时间,他只觉得特林尼令人憎恶。两人有百分之六十的轮值时间是重合的。他去哈默菲斯特会遇见特林尼,正跟雷诺特的技术人员一块儿大讲下流笑话;去本尼的酒吧也会遇见他,同样跟一伙易莫金人混在一起,肆无忌惮海阔天空地胡吹乱侃。吉米·迪姆的死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大家早就忘了他也曾是那个阴谋团伙中的一员。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处得不错,特林尼那个小圈子里也有不少贸易者。   这一天,伊泽尔对那个人的憎恶更深了一层,变成了更阴暗的某种东西。这是每兆秒一次的值班管理人员例会,跟平常一样,由托马斯·劳主持。这种会议不完全是为伊泽尔那个所谓的“舰队管理委员会”撑撑门面。很多事都需要双方专业人员全力参与,易莫金人和青河人作为一个整体才能生存下来。当然,大家都明白谁是老板,但劳确实很重视这些会议上提出的建议。里茨尔·布鲁厄尔这一班不当值,所以这次会议不会出现恶毒的不协和音。除了范·特林尼以外,这里的管理人员都是真正干事情的人。   头一千秒内,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卡尔·奥莫手下的程序员对一批头戴式显示系统作了“净化”处理,现在这批头戴式可以交付青河人使用了。新的人机界面功能很有限,但总比没有强。安妮·雷诺特拿出了经过调整的聚能者勤务表。她的具体安排仍旧保密,但从勤务表上看,特里克西娅可能会不那么紧张,休息时间会稍稍多一些。冈勒·冯提出对轮值班次作一些调整。伊泽尔知道这里面有名堂,她在拿这个跟别人做交易。但劳什么都没说,平静地接受了冯的意见。托马斯·劳肯定知道她和本尼搞的地下经济……但一年又一年,他始终不加理会。而且不断从中获益。像L1这么小、这么封闭的背地,有了自由贸易之后,其运转竟会变得如此高效,这是伊泽尔·文尼从来没有想到的。   但事实如此。因为地下贸易,营地的生活大为改善。大多数人都有自己心心相印的值班伴侣,许多人房间里都有奇维·利索勒特的小型盆景泡囊。设备和资源的调配顺畅无比,实现了最优化。   也许这正说明易莫金人原来的调配系统是多么低劣。在内心深处,伊泽尔仍然坚信不疑:托马斯·劳是他所见过的最邪恶的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单单为了掩饰自己的谎言便屠杀了一大批人。但他实在太狡猾了,表面上是那么温和。正是因为他的狡猾,托马斯·劳才容忍了这种地下经济,因为它有利于他。   “好的,我们讨论最后一项。”他朝会议桌边的众人笑道,“和平常一样,最后、也是最有意思、最困难的一项。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轻盈地飘身而起,手在低矮的天花板上轻轻一撑,稳住身体。哈默菲斯特上有重力,但是仅能勉强让盛饮料的泡囊稳定在桌面上。   “有意思?也许吧。”她做了个鬼脸,“但也够让人恼火的。”奇维打开一个大口袋,掏出一堆头戴式显示系统……全都贴着“允许贸易者使用”的标签,“咱们试试卡尔·奥莫的这些玩具。”她依次把这批系统分发给在座的管理人员,递给伊泽尔时还腼腆地冲他笑了笑。伊泽尔也还了她一个微笑。   奇维的身高仍旧跟孩子差不多,但长得很结实,已经接近斯特伦曼成年人的平均身高。她再也不是个小丫头了,也不再是开关星点亮期那个孤苦无告、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每过一年,她便实实在在地长大一岁。开关星的亮度降低到一定程度以后,她休眠了一段时间,但伊泽尔仍然能看出她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现在多大了?比我大。有时候,她仍跟过去一样顽皮,但再也不捉弄伊泽尔了。他知道有关奇维和托马斯·劳的流言是真的。可怜的、该死的奇维!   奇维·利索勒特已经长大成人。伊泽尔从来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精明强干。现在的奇维可以摆弄群山,平衡巨岩。   她等到大家全都戴上系统,这才开口道:“大家知道,L}点附近的轨道管理由我负责。”会议桌上方突然出现一座庞杂体的立体影像。在伊泽尔一侧,一个小小的哈默菲斯特从庞杂体间突出出来,一艘交通艇正接近高塔,泊靠就位。图像清晰锐利,浮在四壁之内,众人之间。但他抬头看奇维时,庞杂体的图像便有点模糊,说明定位程序无法很好地跟踪他的动作,不能同步保持立体图像的拟真性。很明显,卡尔·奥莫的程序员被迫替换了一批过去的优化程序,但剩下部分仍能保持近于青河标准的技术水准,使图像与每一个头戴式显示系统调协,配合每一个人的动作。   庞杂体上出现了数十处红点,“这些是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更多黄点随之出现,“这是传感器网络。”她笑起来,笑声轻快、顽皮,仍旧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奇维,“结合在一起,完全是个像模像样的有限元网络,对不对?确实是这么回事,当然,节点处是真正的机器,不断搜集数据。我和我的人有两个困难,单独看来,每一个都很好解决:我们需要让这个庞杂体稳定在L1周围的轨道上。”庞杂体收缩成为一个标示性的符号,围绕同为符号的L1点勾画着不断变化的利萨如图形。一端是阿拉克尼,标线的另一端是开关星,“我们的位置在这里,以阿拉克尼的蜘蛛人视角观测,我们始终处于太阳边缘。他们还要过许多年才会开发出能够探测到我们的技术……但我们稳定庞杂体还有另一个目标:使哈默菲斯特和我们剩余的水凝冰、气凝雪处于背阴面。”庞杂体的图像又恢复成了刚才的样子,以蓝色和绿色标注出挥发矿。这批宝贵的资源每年都在减少,一部分是人类消费了,另一部分则挥发了,散逸进人太空,“不幸的是,这两个目标有点互相抵触。这堆石头是松的。我们的恒定推进器在旋转它时会造成山体滑坡。”   “发生地震。”乔新道。   “对。处于下方的哈默菲斯特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震动。如果不是时时监控调整,情况还会糟糕得多。”会议桌上的图像变成钻石一号和钻石二号的交界处。奇维一点图像,一道四十厘米宽的带状区域变成粉红色,“这个地点的变化我们已经快控制不住了。但又不敢过多投入人力资源—”   范·特林尼一直坐着没吭声,他眯缝着眼睛,带着悻悻然的表情盯着图像。按劳最初的想法,稳定巨岩本来是他的工作,.但处理这个问题时,他一次又一次出乖露丑。特林尼终于发作了。“胡扯。你不是准备消耗一些水凝冰,把它们融化成粘合剂,注人钻石交界处吗?”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但……”   “但你还是拿这些事儿没辙,对不对?”特林尼欠起身来,转向劳,“统领大人,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这方面我才是行家里手。利索勒特知道怎么运行动态程序,工作也够卖力的,谁都比不了一一但她缺乏足够的经验。”足够的经验?需要干多少年才算有利萨如图形:同时在两个互相垂直的方向上作谐振动的点所描出的轨迹形状同两个谐振动的振幅之比、频率之比和周相差有关。“足够的经验”?你觉得呢,老头子?   但劳只是面带微笑望着特林尼。不管这白痴的胡说八道是多么荒唐,劳总是对他客客气气,请他发表意见。伊泽尔一直怀疑统领是故意这么干的,以此为乐,满足他的虐待狂。   “唔,也许应该让你负责这项工作,战斗员。但请你想想,这个项目虽然已经取得很大进展,但要完成剩下的部分,至少还要花一个轮值班的三分之一时间。”劳的语气很客气,但特林尼还是发现了其中的挑战味道。伊泽尔发现老家伙冒火了。   “三分之一?”特林尼道,“哪怕手下全是新手,我也能在五分之一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项目。恒定推进器的埋设位置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引导网络。引导网络过硬,项目才能成功。利索勒特小姐用了许多定位器,却并不了解这些定位器的特点和功能。”   “请解释一下。”安妮·雷诺特道,“这个项目中我们同时使用了青河和易莫金定位器。但定位器就是定位器,还有什么特别功能?”定位器是一种最简单、最基本的工具,各技术文明都有。这种小装置彼此之间不断发送、接收脉冲码,利用发送接收的时间和分布算法确定各装置的精确方位。庞杂体中的定位器数以千计,形成了一个定位格栅。这些定位器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底层网络,提供恒定推进器和松散山体的方向、位置、相对速度等基本信息。   “不完全是这样。”特林尼自鸣得意地笑了,“我们的定位器可以和你们的混用,不会冲突,但代价是降低它们本身的功能。我让你瞧瞧它们的样子。”老家伙摆弄着他的掌垫,“利索勒特小姐,这些界面简直不是个东西,没法弄。”   “我来。”劳抬头对着空中道,“这就是我们所用的两种定位器。”   庞杂体的图像消失了,会议桌面上出现了两件真空式电子装置。这种手法伊泽尔见识过许多次,但无论次数多少,还是很难 习惯。只要规定好表达语法,加上事先定义的显示序列,语音控制不算什么难事。但劳刚才做的却比任何青河界面精妙得多。在 哈默菲斯特顶楼的某个地方,一个或多个聚能奴隶正凝神倾听着这里所说的每一个字,再把劳的话放在这个语境中,判断他的要求,并将其转发至舰队自动化系统或其他聚能专家。结果就是,劳话音刚落,他需要的图像便出现在这里,速度之快,仿佛舰队的全部数据库都储存在他的头脑中一样,心念一动,资料立即调出。   范·特林尼显然完全没有领会其中的魔力。“就是它们。”他朝定位器倾过身子,“只不过,这东西比真正的定位器大得多。”   奇维:“我不懂你的意思。定位器当然要配上动力包、感应探针等附属元器件。”   特林尼望着她,满面笑容,胜利的喜悦满溢出来。“你当然只能这么想—也许开关星能把什么玩意儿全烤焦的时候,确实需要配上那些附属元器件。但现在—”他靠得更近了,手指消失在那件装置中,“统领大人,你能显示定位器内核吗?”   劳点点头,“可以。”青河定位器的图像开始分解,元器件一层层剥离,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直径不足一毫米。   紧挨着托马斯·劳的伊泽尔只觉得对方突然变得聚精会神起来。骤然间,劳对特林尼的话大感兴趣,到了全神贯注的地步。但这种情绪变化转瞬即逝,伊泽尔甚至说不准对方情绪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变化。“哟,真小呀,咱们好好看看。   细若微尘的图像立即放大,变成直径一米,高度接近四十厘米。各人的头戴式显示系统自动作出相应调整,重新绘制出图像和阴影。   “谢谢。”特林尼站起身来,飘到外表像个透镜的图像上方,“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基本核心,当然,外面通常有些起保护作用的包裹层。但是请看,只要在相对良性的环境中—包括外面见不到光的背阴处—这种定位器具有相当高的自足性。”   “自携动力?”雷诺特问。   特林尼盛气凌人地一挥手,“每秒发送十来次微波脉冲,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但我见过一些密集使用这种定位器的项目。我相信,充分发挥其功能以后,我们会获得更精密的控制能力。至于传感器,这些东西本身就可以起到传感器的作用,它们内置了一些最基本的感应功能:温度、亮度、声频。”   乔新:“那,这些事奇维和其他人怎么不知道?”   伊泽尔能看出这样下去会推导出什么结论,但他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特林尼宽宏大量地耸了耸肩。此人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了跟奇维争个高低,他干出了什么事。“我早就说过:奇维·林·利索勒特还年轻,没什么经验。大多数项目,用粗糙的定位器也行。再说,定位器的这种高端特性更多用于军事方面。我敢说句大话:她读的那些教程在这方面肯定故意含糊其辞。而我,既是工程师,又是战斗员。一般人不知道定位器可以构成一种极佳的监视系统,但我知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劳若有所思,“定位器和附属的感应器是任何安全系统的核心部件。”而这些细若纤尘的东西早已内置了独立的传感器。它们不是某个安全系统的嵌人式组件,它们本身就是一个安全系统。   “你怎么想,奇维?如果有一大批这种东西,你的工作会不会好办些?”   “有可能。定位器的这种特性我以前不知道,我没想到教程也会隐瞒设备的功能。”她想了想,“是的,如果增加一大批定位器,适当调整其处理功耗,或许能大大减少监控人员。”很好。我要你向特林尼战斗员深人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安装一个大型网络。”   “我希望亲自负责这项工作,统领大人。”特林尼道。   但劳可不是傻瓜,他摇摇头,“不,你现在的工作是监控全局,这项工作重要得多。对了,我希望你向安妮详尽说明这方面的技术细节。等里茨尔轮值上岗后,他也会很感兴趣的。这些装置可以在保障安全方面发挥出更大作用。”   就这样,范·特林尼把一套效率更高的镣铐交给了易莫金人。老头子脸上掠过一丝类似懊悔的表情。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尽了最大努力,回避和别人说话,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发作起来。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痛恨一个愚蠢的小丑。范·特林尼不是杀人犯,只是天性冥顽不灵,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的愚不可及。但现在,他的愚蠢将一件天大的秘密拱手奉送给青河的敌人。易莫金人本来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秘密,连伊泽尔自己都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秘密,别的人宁死也不会透露给托马斯·劳和里茨尔·布鲁厄尔。   以前他总以为劳留着特林尼只是为了逗笑取乐。现在,伊泽尔明白了。营帐公园那个夜晚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伊泽尔从未像今天一样,心头涌起冰冷的杀机。如果碰上机会,能让范·特林尼出一次致命事故就好了……   在食堂吃完饭后,伊泽尔待在自己房间里。他的举动没什么引人注目的。每天这个时候,寻欢作乐的人们挤满了本尼的酒吧。但伊泽尔向来不欣赏青河人这种喜欢扎堆的习俗,哪怕只去酒吧当个听众他也不愿意。再说,需要做的工作太多了,有些工作不涉及跟别人交流。他戴上刚发下来不久的显示系统,开始浏览舰队数据库。从某种意义上说,帕克司令最大的失误是没能及时销毁舰队数据库。每支贸易舰队都有周密的程序,确保在舰队即将落人敌手时彻底销毁本地数据库中至关重要的数据。舰队数据库是无法完全销毁的。数据是分布式的,分散保存在舰队的各艘飞船上。敌人可以从上千处节点截获数据残片,数量多少视当时的调用情况而定。许多独立芯片内—比如那些该死的定位器—也保存着大量维护数据和操作说明。但是,数据库的主体部分仍然可以用一条简短的命令彻底删除。残留部分仍然有一定的价值,但真正至关重要的知识、亿万兆经过实践验证的数据却一去不复返了,最多只留下实例(即体现这些知识的硬件),必须经过无比痛苦的逆工程手段才能捉摸出一点头绪。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却没有彻底清空数据,尽管当时已经看得很清楚,发动偷袭的易莫金人必将俘获帕克舰队的所有船只。也许帕克下达了删除命令,但某个脱网的节点却保存了舰队数据库的完整拷贝—这种做法完全背离了一切规定。   托马斯·劳一眼便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何等珍贵的宝藏。安妮·雷诺特手下的奴隶劳工立即动手,以聚能者非人类能及的精确解剖分析舰队数据库。贸易者的一切秘密都会落入他们的掌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会一拖许多年,因为聚能者不知道从哪里人手。于是,劳命令一批非聚能者浏览数据库,向他汇报数据库的总体情况。伊泽尔已经在这项工作上花了几兆秒了。其间的分寸很难把握:既要拿出一定的成果向劳交差……同时又要巧妙地误导易莫金人的研究,让他们偏离可能立即派得上用场的内容。他知道,只要一不留神,稍有偏差,劳便会察觉他的不合作态度。这个魔鬼非常敏感。伊泽尔不止一次怀疑到底是谁利用了谁。   可是今天……范·特林尼一句话便向对方泄露了这么多宝贵的秘密。伊泽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浏览数据库,随便写点报告。 至少可以装出工作的样子,免得一时失控,让别人瞧出端倪。他拨弄着和新发下来、经过“净化”的显示系统配套的手动控制器。这东西毕竟还能识别简单指令,配合得还算协调:肉眼应该看到的是自己的舱室,但被系统无缝替换成了数据库的进入层面。转头四下看时,自动化系统追踪他的头部动作,相应调整图像。整个过程还算平顺,文件仿佛是真实存在的实体,飘浮在他的房间里。问题是……他摆弄着控制器,该死的,参数大都锁死了,几乎无法根据自己的需要修改系统。他们把好好的青河系统彻底肢解了,或者换上别的东西,把系统降低到易莫金人的技术水平。这东西比普通墙纸系统强不到哪儿去!   他伸出手,想把这玩意儿从脸上一把扯下来,砸它个稀巴烂。冷静。他还没从特林尼干的蠢事中镇定下来。说句公道话,这种系统再怎么差,比墙纸总还是要好些。他蓦地想起上次冈勒·冯破口大骂易莫金键盘的事儿,不禁笑了起来。   那么,今天浏览什么呢?一些对劳来说合情合理、不可能给他提供新启发的东西。啊,对了,特林尼的超级定位器。这方面的信息肯定藏在音兄里,不可能摆在显眼的地方。他开启了几个查询线索,沿用一般人都会用的最显而易见的方式。他现在所见的数据库是当见习生时绝对看不到的。劳手里掌握着顶级口令和通行码。至于他是用什么办法搞到这些东西的,伊泽尔只能凭空想像—而这些想像足以让他晚上做噩梦。伊泽尔现在见到的数据库和当年帕克司令眼中所见完全一样。   没什么结果,有关定位器只有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内容。体积微小,这谈不上什么秘密。但哪儿也没有表明它们携带传感器的资料,芯片内置说明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唔,也就是说,特林尼的意思是,这些文件里有暗藏的后门,即使以舰队司令的权限也看不到?   伊泽尔一时忘记了胸中翻腾的怒火,他出神地望着排列在身周的数据资料,突然间如释重负。托马斯·劳不可能看出其中的荒谬,除了伊泽尔·文尼,活着的贸易者们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特林尼的说法是多么荒唐无稽。   但伊泽尔·文尼不同。他生长在一个有着悠久贸易传统的辉煌家族里,从小就在饭桌边听着大人们闲聊贸易舰队的种种策略。一个舰队司令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进出所辖舰队的本地数据库。并不是说有了无限制权限,他就能找到所有隐藏的资料。跟其他事物一样,数据也可能遗失,有的应用程序是数千年流传下来的,连搜索引擎都无法查明跟它相关的所有资料。但是,数据库中不可能存在故意隐匿起来,避开包括舰队司令在内的所有人耳目的秘密。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故意破坏,或者司令本人是临时任命的,并未获得一般司令所有的全权。故意藏匿数据毕竟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一时有利,从长远观点看,终将导致系统无法维护。   伊泽尔本想放声大笑,但又怕这些被易莫金人做过手脚的头戴式显示系统将他发出的每个声音都传给布鲁厄尔手下那批聚能监控专家。今天总算有了点值得高兴的事。特林尼在跟我们胡吹大气儿!这个老骗子吹过许多牛皮,但在跟托马斯·劳打交道时,他一般来说还是比较谨慎的。等到向雷诺特报告技术细节的时候,特林尼准会在芯片说明里大翻特翻,想找点可以应付的材料……到头来却只能两手空空。伊泽尔一点儿也不同情他。老杂种,活该落个这种下场。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一章     奇维·林·利索勒特大多数时间都在户外度过。掌握老特林尼说的定位器以后,她待在屋里的时间或许会多一些。奇维低低地飘过钻石一号与二号的交界处。这里现在暴露在阳光之下,早些年堆积的挥发矿或是挪走,或是蒸发,露出了略呈乳白色的钻石表面,长期日晒之后,最表层的一毫米左右已经变成了石墨,像为巨岩披上了薄薄一层风化岩,遮盖着下面闪闪发光的钻石。每隔大约十米,便有一处石墨层被凿开,下面的钻石发出虹彩—这便是传感器的埋设地点。电子喷射式恒定器埋设在两侧更远的地方。奇维飘得虽近,但仍然看不出巨岩有什么动静。不过她对自己管理的设备了如指掌:恒定器随时随地都在喷射,间隔时间只能以毫秒计,控制这些恒定推进器的程序不断倾听着她的传感器的报告,时刻调整巨岩的方位。现在的问题是精度仍然不够。奇维每次轮值都要花三分之二的时间巡游庞杂体,调整推进器,可巨岩的震动仍然大得足以引发危险。有了特林尼所说的精度更高的传感器网络和控制程序以后,她就能够更精密地调整喷射时间。那样一来,巨岩随时都在震动,但这是无数微小震动,大家甚至察觉不到。到那时,她就不用在这上头花这么多时间了。奇维心想,不知和大多数人一样低频度值班是什么滋味?会节约一部分医疗资源,但可怜的托马斯却会更加孤独。   她的思绪绕开这个让人放不下心的难题。有些事你有办法,有些没有办法。特林尼所说的定位器能帮上大忙,你就知足吧。她从裂隙处向上飘去,和她指挥的维护队员们一块儿检查山体。   “还是那些老问题。”耳机里响起弗洛莉亚·佩雷斯的声音。弗洛莉亚正在巡视钻石三号的“山头坡地”,也就是说,在庞杂体平面的上方。那儿每年都要损失几台恒定推进器,“三处山体松动·4一幸好我们来得及时,晚一步就塌了。”   “好,我派阿恩和迪玛去处理,我看今天能早点收工。”她暗自笑了,剩下不少时间干真正有意思的项目。她从维修队公开频道切换到一对一频道,“哎,弗洛莉亚,这一班由你负责提炼站,对吗?”   “是啊。”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每次都想干提炼,这回总算如愿了。当然,这样一来就得在你手下打工。不过问题不大,只算是高兴事儿里的小小不适。”   “行啊,我这儿有点儿你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做个交易?”   “看情况,或许吧。”弗洛莉亚值的是十分之一的低频班,但两人从前也玩过交易这一套。再说她是青河人,这一套舞步驾轻就熟,“过一两千秒到下面提炼站那儿找我,咱俩喝杯茶。”   提炼站在庞杂体的背阴面矮矮地蹲伏着,背后是一道它缓慢爬过的印迹。塔状结构和蒸馏器蒙着一层霜,在阿拉克尼反射的光芒中闪闪发亮。蒸馏及整合工序段是炽热的暗红色,从这里出来的产品就是供应工厂和菌囊再加工的原材料。L1点提炼设备的核心器材来自青河舰队,易莫金舰队本来也随船带了类似装备,但在战斗中损坏了。多谢老天爷,幸存下来的是咱们的东西。东修西补,重新建造,设备全是从各飞船拆下来的。如果提炼设备核心用的是易莫金人的鳖脚货,能有什么机器运转得起来,那非得是碰上了天大的好运气才行。奇维在离提炼站几米的地方泊稳交通艇,把裹着隔热材料的货物从小艇里搬出来,拉着导向绳朝入口走去。周围是残存的挥发矿:从阿拉克尼表面弄来的水凝冰和气凝雪,飘起一股细细的粉尘。这些挥发矿经受了许多考验,折耗了许多。起初还不算少,但很大一部分在点亮阶段和光明初期损失了,特别是气凝雪,损失最大。剩下的都被推到最安全的背阴处小心保存起来,但数量仍在不断下降—被融解成粘合剂,徒劳地想把这堆乱石头粘在一起;供应人们呼吸、食用、生活。托马斯曾想把钻石一号掏空一部分,建一个真正安全的储备库。这倒没有必要。太阳的强度越来越弱,保存剩下的挥发矿应该比原来容易。与此同时,提炼站缓缓地吞吃着这一堆堆凝成固态的水和空气,以每年十米的速度前进,在身后留下一片光秃秃闪闪发亮的钻石,以及一排排驻锚孔,指明它过去的停靠地点。   弗洛莉亚狭小的控制间在提炼站最后面的塔状结构底层,是过去青河设备的一部分。本来只是个可以在里面吃点东西、打个吨儿的加压密封舱,但不断变化的主人给它添加了不少东西。从底层进去……奇维不禁愣了一下。她的一生大都在两种环境中度过,或是封闭的舱室、管道,或是空旷的开阔空间,但弗洛莉亚却把眼前这个小间变成了介于二者之间的某种东西:看上去像个小小的舱室,又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屋。遥远往昔,白雪覆盖的小山下那种农夫小屋,旁边是反射着白雪亮光的森林。不知伊泽尔见了会怎么想。   奇维爬过舷外支架、固定缆桩—也就是那片童话般的森林的边缘地带—敲了敲舱门。   做交易从来都是一件赏心乐事。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想让托马斯明白其中的乐趣。可怜的人,是个好人,可惜来自一个无法理解这种乐趣的文明世界。   奇维从隔热包装里拿出支付弗洛莉亚近期产品的部分报酬: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盆景,爸爸花了几兆秒才做出来。里面有缩微级的蔗类植物,枝叶交叠,形成一个个天篷。弗洛莉亚将盆景凑近舱室顶灯,细细端详着这一团翠绿。“虫子!”—亚毫米级的昆虫,“彩色翅膀!   奇维一直谨慎地不动声色,仔细观察朋友的反应,这会儿再也绷不住了,笑道:“我还担心你看不见呢。”这个盆景比爸爸平时做的小些,但也许是他的作品中最漂亮的一个,比奇维在资料库中看到的任何盆景美得多。她从隔热包装里掏出付给对方的另一部分报酬,“冈勒私人给你的,是这个盆景的架子。”   “是……木头的。”被盆景迷得神魂颠倒的弗洛莉亚吃了一惊,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木纹。   “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批量生产了,相当于把干燥过程掉个个儿。不过这是冈勒从细菌大缸里培养出来的,模样有点怪。”它的木纹和年轮是用生化技术在木质里制造的,“只要有地方有时间,肯定能弄出真玩意儿来。”也许用不着。爸爸认为,他可以诱导细菌,使木头形成足以乱真的年轮。   “没关系。”弗洛莉亚的声音恍恍惚惚,“冈勒还跟我打过赌呢……她赢了。嗯,应该说你爸爸替她赢了。真了不起,批量制造真正的木材,不止是盆景里的小树枝,营地园子里那几棵树。”她望着奇维容光焕发的脸,“她肯定以为这下子把以前欠我的全付清了,还绰绰有余。对吧?   “这个嘛……我们是这么想的,只要你喜欢,以后做买卖就便当了。”两人坐下,弗洛莉亚拿出事先说好的茶—同样来自冈勒·冯的培养菌,而培养菌之所以能制造出茶叶,又是因为提炼站周围的挥发矿和钻石。两人开始围绕本尼和冈勒共同提出的清单讨价还价。清单上开列的不仅是他们自己订的货,还有他们当中介替别人订的货(跑合拉纤的事,本尼的酒吧里天天有)。有些货主要供给易莫金人。嘿,有些东西连托马斯都用得着。还有那个里茨尔·布鲁厄尔,一准用得上这张清单上的某些货色。   弗洛莉亚提出一大堆技术上的难处,另外,清单上还有些东西,必须先满足某些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才造得出来。她当然要尽可能强调难度,拿到尽可能多的利润,但清单上的要求确实难度很大,这也是实情。这次飞行之前,奇维还没到七岁,有一次爸爸把她带到特莱兰的一个提炼站。“奇维,菌囊依靠的就是这里的产品。提炼站的产品支撑着菌囊,就像菌囊支撑着公园一样。每一个层面都比在它下面的层面漂亮,但即使是处于最底层的提炼站,做好它也是很不容易的,是一种艺术。”阿里热爱自己处于高端的工作,但他向来很尊重在他下面的各个层次。弗洛莉亚·佩雷斯是个天才化学家,提炼厂勃糊糊的产品,只要出自她的手笔,都是妙不可言的顶级制作。   四千秒后,两人敲定了弗洛莉亚这一班的交易:好处换好处,大家得利。新沏了一道茶,两人坐着聊了会儿闲天,随意说着这次交易完成后下一次怎么合作。奇维把特林尼所说的定位器告诉了弗洛莉亚。   “要是那个老梆子没撒谎,这倒真是个好消息。说不定你以后再也用不着像这样频繁当班了。”弗洛莉亚以一种奇异、伤感的眼神打量着奇维,“以前你还是个小丫头呢,现在却比我还大。真不该这样,生命一下子耗光了,仅仅为了平衡几堆石头。”   ‘气也一一州也没那么糟。该做的就得做,哪怕没有最好的医疗手段也得做。”再说,扣马斯始终当班值勤,他需要我的帮助。“大多数时间都醒着,其实也有好处。所有活动差不多都有我一份,我知道该找谁做交易,上哪儿找得到好处。有利于提高贸易技巧嘛。”“唔。”弗洛莉亚转开视线,又猛地掉转过来,“可这不是贸易!只是傻里傻气的小把戏!”她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不该这么说,奇维,你是不会明白的……可我知道真正的贸易是什么样子。我去过基勒,去过堪培拉。而这个,”她一挥手,仿佛把整个L}包揽在内,“这里只是假象。知道我为什么要求来提炼站吗?我把这个控制间改装了一番,像个家的样子。在这儿我可以生活在假象中,假装我是孤身一人,在遥远的远方。我不想住在营帐里,跟易莫金人混在一起,骗自己说他们也是体面人。”   “可许多易莫金人确实是体面人呀,弗洛莉亚!”   佩雷斯摇摇头,嗓门一下子抬高了。“也许吧。也许这才是最恐怖的。像丽塔·廖、乔新那样的易莫金人,都是没什么毛病的普通人,对吧?可他们每天都在奴役其他人,待他们比动物还不如,把他们当—当成机器零件。最可恨的是,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廖是‘编程主任’,乔新是‘飞航主任’,对不对?宇宙中最最邪恶的行为,他们却欣欣然不以为意。跟我们一块儿在本尼酒吧里厮混,而我们呢,我们接受了他们!”声音响得尖锐刺耳,然后突然沉默。弗洛莉亚紧紧闭上双眼,泪水簌簌淌下,飘向空中。   奇维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对方的手,拿不准弗洛莉亚会不会甩开她。她在许多人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痛苦,其中有些人向她倾吐过,而另一些人,比如伊泽尔,却将这种痛苦牢牢锁在心底。在这些人身上,她只能偶尔感受到一丝压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火。   弗洛莉亚一声不吭,弯腰枯坐。过了一会儿,她一把抓住奇维的手,双手握住,头埋在手上抽泣起来,硬咽着吐出含混的字句,“……不怪你……真的不怪。我知道你父亲的事。”硬咽的抽泣打断了她的话,片刻后,声音清楚了些,“我知道你爱那个托马斯·劳。没关系,没你他可能管不了这么一大摊。没你的话,我们可能早就死了。”   奇维搂住弗洛莉亚肩头,“我并不爱他。”这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弗洛莉亚同样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我是说,我尊敬他。他在最困难的时刻帮助了我,救了我,就是吉米杀害我母亲的时候。可……”把这些告诉弗洛莉亚,感觉很奇特。这些话她一直藏在心里,对谁都没有提起。托马斯需要她。他是个好人,只不过生在一个可怕、邪恶的制度中。他理解自己文明的邪恶,尽了最大努力消除它,这种行为最清楚不过地证明了他本人的善良。奇维心想,如果换了自己,她做的肯定不如托马斯。她会像丽塔和乔新一样,借然不知,只能接受现状,同时庆幸自己逃脱了被聚能的命运。而托马斯·劳却真心实意地想改变这一切。但她真的爱他么?虽然他是那么风趣、有爱心、有智慧,可她对他只有隐隐约约一点爱的影子。但愿他永远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但愿弗洛莉亚这个破坏分子有本事破坏里茨尔的监控设备。   奇维极力甩开这些念头。两个女人一时间四目相对,呆呆地盯着对方,吃惊地发现对方对自己敞开了心扉。她轻轻拍了拍弗洛莉亚的肩膀。“共同值班的这些时间加在一起,我跟你认识已经一年多了,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   弗洛莉亚松开奇维的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她的声音差不多完全平静下来了。“是啊。从前,我一直在心头加上一把锁,盖上盖子。我对自己说,‘别出头,别引人注意。只管做个小小的、被彻底征服的买卖人好了。’这方面我们天生很能干,你说是不是?或许是因为我们能从长远观点看问题。可现在……我在舰队里有个亲妹妹,你知道吗?”   “不知道。”真惭愧。旅程开始时,舰队里有那么多青河人,年幼的奇维认识的人太少了。   “露安是个小混混,不算太聪明,但跟各种人都处得来……高明的舰队司令选拔人员时总会挑几个她那样的,让团体更融洽。”一缕笑意刚刚浮上脸庞,又被痛苦的回忆淹没了,“我是化学工程博士,可他们聚能的偏偏是露安,而不是我。本来应该是我呀,他们却抓了她。”   沉重的负罪感扭歪了她的脸。其实她不必内疚,也许弗洛莉亚像许多青河人一样,具有免疫力,蚀脑菌无法永久性地感染她。还有一种可能。托马斯既需要聚能者,也需要正常状态的专家。不然的话,专家们全都纠缠在细节中,整个体系终将被拖垮。奇维张嘴解释,可弗洛莉亚不想听。   “我忍下来了,但始终关注露安的消息。她被聚能在他们的所谓艺术上。她和她的同伴一班又一班接连不断值勤,在哈默菲斯特大大小小的门框上精雕细刻。你说不定见过她上百次。”   是的,可以肯定。雕刻工是聚能者中地位最低的,不像阿里·林或译员们,从事的是创造性的工作。易莫金人死板的“历史传奇”毫无创造性可言。雕刻工们在钻石雨道里成群结队忙碌着,根据图案的要求,用小小的镶片一厘米一厘米装饰墙壁。里茨尔原来的安排是用这种项目耗掉“没用的人力资源”,不为他们提供任何医疗救助,听任他们工作至死。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连续值班了,弗洛莉亚。”这还是奇维在跟里茨尔·布鲁厄尔的对抗中获得的第一批胜利呢。雕刻工的值班强度大为减轻,所有人当班时都能获得医疗保障。他们可以活着看到这个流放期结束,最后获得托马斯许诺的解放。   弗洛莉亚点点头,“是啊。这样一来,我们的班次岔开了,但我还是很留心露安的消息。班次重合的时候,我常常在甫道附近转,只要有其他人来往,我就装出正好路过的样子。我甚至还跟她聊她喜欢的那种肮脏的‘艺术’—她只能说这方面的事。‘征服弗伦克怪兽’。”弗洛莉亚像吐口痰一样吐出这个名称。她的怒火消失了,整个人仿佛枯萎了,“不管说什么,我总算还能看到她。我总是想,如果我当个恭顺肯于的小买卖人,说不定哪天他们会放了她。可现在……”她望着奇维,声音再一次颤抖起来。“……现在,她死了。花名册上已经勾销了她的名字。他们说她的冷冻箱出了故障,说她死于冬眠。这些无耻、下流、满嘴谎言的……杂种……”   青河冷冻箱的安全程度无与伦比,只要使用方法适当、冬眠期不超过四千兆秒,所谓故障率只是统计学上的猜测。但易莫金人的设备却脆弱得多。还有,经过那场战斗,没有谁的设备称得上百分之百可靠。露安的死很可能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事故,跟那次几乎杀死所有人的大疯狂一样。但我怎么才能让可怜的弗洛莉亚相信呢?“不能别人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这方面你说得对,弗洛莉亚。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上岗率是百分之百,即使现在还保持在百分之五十。我几乎什么事都知道。告诉你,这么长时间里,我从没发现托马斯撒过一次谎。”   “唔。”弗洛莉亚怨恨地哼了一声。   “你想,有谁会杀害露安呢?”   “我没说‘杀害’,你的托马斯也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跟你说,注意雕刻工的不止我一个。我在那儿见过里茨尔·布鲁厄尔,见过两次。有一次那些女人都在,他从后面打量她们……另外一次,在那儿的只有他和露安。”   “哦。”声音很轻。   “我没有证据。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神态、他脸上的表情,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当时我没吱声。而现在,露安死了。”   弗洛莉亚的疑心病一下子有了依据。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确是个魔鬼,统领体制只能勉强约束住这个魔鬼。奇维从来没有忘记两人的那次交锋,他大发雷霆时金属短杖敲击掌心发出的叭叭一千兆秒约等于三十年。声仍旧回响在奇维耳边。那一次奇维压倒了他,她既感到愤怒,又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事情过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害怕。如果没有托马斯,她肯定会死在那次交锋中……甚至比死更可怕。但里茨尔知道,如果托马斯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他会落个什么下场。   伪造一起死亡事故,或者未经许可擅自处决某人。这种事是相当难办的。即使是统领,一举一动也会记录在案,只不过记录方式不同于常人罢了。除非里茨尔狡猾过人,否则一定会留下线索。“听着,弗洛莉亚。我有些办法,可以查查这件事。你的估计有可能是对的,不管对错,我们总会查明真相的。要是真像你想的那样—嗯,草营人命这种事,托马斯决不会听之任之。他需要全体青河人跟他们同舟共济,不然的话,无论青河人还是易莫金人,谁都活不下去。”   弗洛莉亚严肃地注视着她,然后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她。奇维感受到她的身体传来的颤抖,但弗洛莉亚没有哭。过了好一会儿,弗洛莉亚道:“谢谢你。谢谢你。最近这一兆秒,我真是太害怕……太羞愧了。”   “羞愧?”   “我爱露安,但聚能把她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听到她的死讯,我应该放声大叫,让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次谋杀。该死的,一看到布鲁厄尔跟她在一起,我就该说点什么。可我太害怕了,现在……”她松开手,勉强冲奇维笑了笑,“现在,也许我又让另一个人担上了风险。但你至少还有机会……要知道,奇维,她甚至有可能现在还活着。一定得尽快找到她。”   奇维抬起手掌,“也许,只是也许,还得看我能发现什么情况。”   “是啊。”两人喝完茶,弗洛莉亚把自己记得的、看到的妹妹的情况全部告诉了奇维。她尽了最大努力保持平静,却怎么都掩饰不住忧虑和紧张的心情:说话的速度太快,手势的幅度也比平时大得多。   奇维帮着她把盆景及木架安在房间主照明灯下的一个支撑架上。“我可以给你弄一大堆木料。冈勒非常、非常需要你替她生产一批高纯度聚合物。到时候,你可以用真正的材料做墙板,像古代船长的舱室一样。”   弗洛莉亚扫视着自己的控制间,配合着奇维改变了话题。“我能做到。你跟她说,或许我能和她做笔交易。”   奇维来到舱室门口,拉下全封闭工作服的兜帽。忧虑重又出现在弗洛莉亚脸上。“千万小心,奇维。”   “我会的。”   奇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驾着交通艇停了好几次,检查山体,将问题和变化发给聚能专家协同工作网。与此同时,她的脑子急转,设想着种种让人毛骨谏然的可能性。好在有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如果弗洛莉亚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即使有托马斯的支持,眼前的形势仍然非常危险。里茨尔插手的事太多了。如果他能暗中破坏冷冻箱,或者伪造死亡记录,说明托马斯的管理网络已经遭到了暗中破坏。   里茨尔会不会怀疑我知道这些事?奇维滑下分隔三号钻石与四号的峡谷。阿拉克尼的蓝光从身后直射过来,照亮山石之间崎岖不平的地面。这里出现了一些水凝剂的升华结晶体,颗粒太细小,连传感器网络都感应不到。但只要飘在空中,脸凑到离地面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她能直接看到这些结晶体。这是个应该上报的问题。但就在她汇报的同时,意识的一部分已经转到一个更加致命的问题上:弗洛莉亚很聪明,肯定会扫清自己控制间里的监控设备,甚至不会放过控制间外的地方。奇维对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同样谨慎。托马斯早就特许她关闭衣物上的监控器材,不管是公开的还是秘密设置的。但只要上了网,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如果里茨尔真的在干弗洛莉亚所想的那种事,他很可能会监视一切,连统领通讯都不放过。很难在不让他察觉的情况下发现什么秘密。   所以,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一定要找个借口,掩饰她现在做的事。有了。交给她和伊泽尔的个人研究项目。她不是正在检查山体吗?正可以借这个理由调用她需要的资料。她向伊泽尔发出一条低优先级信息,要求和他通话,随即下载很大数量的轮值情况及个人资料数据。里面肯定有露安的记录。资料现在已经保存到本地,至于处理过程,她有托马斯的加密权限,不会被人察觉。   她调出露安·佩雷斯的材料。没错,报告上说死于冬眠期。奇维跳着读完下面的内容。充斥着术语,全是对设备发生故障的原因的推测。奇维在运行冷冻设备方面有多年经验,但她的经验仅限于前端操作的技术员。报告中的话她只能看懂个大概,但也看出这份报告出自聚能者之手,枝枝蔓蔓无所不包,事无巨细罗列尽净。未免过份花哨了。如果你命令聚能者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事故,得到的就是这种东西。   交通艇飞出庞杂体的阴影,迎面而来的阳光将阿拉克尼的蓝光扫得一干二净。庞杂体向阳的一面完全是光秃秃的石头,石墨化的金刚石。奇维将视域亮度调暗一些,继续研究有关露安的报告。这份报告几乎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事先就起了疑心,或者对易莫金医疗程序不完全了解,她肯定会被蒙过去。按照要求,必须进行第三、第四次尸检复查。复查数据在哪儿?复查工作由雷诺特手下的聚能者负责。这个女人平时做事就一板一眼,涉及聚能者死亡的事,她更会严格依照操作规程,不会打半点折扣。报告是伪造的。只要她一指出来,托马斯马上就能明白。   耳机里传来一阵悦耳的铃声。“你好,我是伊泽尔。”真该死,给他发信本来只是个伪装,找个借口下载巨量数据,审查露安的记录。可这家伙居然回电了。起初,他的影像质感极强,好像跟她一块儿坐在交通艇上似的。但没过多久,她的头戴式显示系统便发觉自己无力维持这种虚拟场景,影像闪烁起来,最后,系统只得老老实实传送实时图像。他身后是哈默菲斯特顶楼蓝绿色的墙壁。对了,他在特里克西娅那儿,不用看都知道。   图像清晰极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我想尽快给你回电。要知道,我六十千秒后就下岗了。”   “知道,真抱歉,这种时候还来打扰你。我在查人员勤务表,那次会上硬派给咱们俩的事,记得吗?嗯,我这儿发现一个问题。”奇维一边说,一边拼命动脑筋,想为这次通话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最无关紧要的小谎话常常能把你搞得焦头烂额,真惨。她嘴里嘟嘟嚷嚷拖延时间,最后也只想出了个跟专家配备有关的傻问题。   伊泽尔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有点奇怪了。他耸耸肩,“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等到流放期结束时才说得清。谁知道和蜘蛛人接触时需要什么类型的专家。不是有计划吗?到时候只能让所有专家上岗,来个全体出动。”   “当然,计划是这么安排的,但还有些细节问题—”奇维竭力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合情合理,并且尽快结束这次通话,“嗯,我再想想吧。你下次上岗时咱们面对面好好谈谈。”   伊泽尔做了个鬼脸,“那你可有得等了,我这次要下岗五十兆秒。”将近两年。   “什么?”怎么会那么长,是他从前下岗时间的四倍。   “新面孔太多,得让他们适应,等等。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轮值图上他这一枝中有些人上岗时间不足,托马斯和舰队管理委员会—奇维和伊泽尔都是委员!—认为有必要让全体人员熟悉情况,进行必要的常规业务培训。   “但是,这会儿就开始不是太早了点吗?”再说,五十兆秒未免太长了,她真的没想到。   “是啊。但总得有个开始的时候吧。”他的目光转向摄像头外。在看特里克西娅?重新望着她时,伊泽尔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不耐烦了,但不知怎的,语气反而变得急迫起来,“你瞧,奇维,我会冻起来整整五十兆秒,醒来之后值的也是低频班。”他抬起一只手,好像预计到她会说什么,事先便把她堵回去一样,“我不是抱怨,这些决定是在我本人参与的情况下作出的……可这段时期内,特里克西娅始终都在值班,又没有我陪她。以前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熬这么长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没有人会出头替她说话。”   奇维真希望这会儿在他身边,能伸出手去,好好安慰他。“没人会伤害她的,伊泽尔。”   “是,这我知道。她是一项宝贵资产,损失了太可惜,跟你父亲一样。”眼神里,某种东西一闪而逝。不是平时那种怒气。可怜的伊泽尔,他在恳求她,“他们会保证她的身体能够继续运行,不影响她的工作;他们会马马虎虎给她洗洗干净。可我不愿让她比现在更操劳,眼下她已经够累的了。请照顾她,奇维。你手里有权,至少可以管束像特鲁德·西利潘那种小角色。”   这是伊泽尔头一次请求她的帮助。   “我会照看她的,伊泽尔。”奇维柔声道,“我保证。”   伊泽尔切断通讯之后,奇维好几秒钟一动不动。真怪呀,随便一次通讯,而且是编出来的瞎话,竟然让她这么感动。伊泽尔对她一直有这种影响力。十三岁时,她觉得伊泽尔·文尼是全宇宙最有吸引力的男人,当时她只有一种办法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激怒他。少女时代的爱情早就烟消云散了,对吗?有时候,她觉得 自己的成长在迪姆事件那一刻被强行中断了,邃然中断。亲人之死的瞬间,纯真时代永远结束了,凝固在那一刻……不管是什么原因,能为他做点什么,她觉得很开心。   也许疑心病有传染性。露安·佩雷斯死了,现在伊泽尔又将长时间离她而去。不知安排轮值表的到底是谁?奇维检索着自己的储存缓冲器。从名义上说,负责轮值安排的是值班管理委员会……那个委员会,最后说了算的是里茨尔·布鲁厄尔。这种事没什么特别的:轮值变更之类大事必须由统领阶层的人签字生效。   奇维的交通艇继续缓缓向上飘行。从远处看,庞杂体只是参差不齐的一大堆顽石,阳光照耀下的钻石二号发出璀璨的光芒,掩过了除几颗最亮的星星之外的一切星光。要不是旁逸斜出的青河营帐,这里简直是一片蛮荒。借助图像增强器,奇维可以看到L1系统的几十处仓库。庞杂体的阴影处是哈默菲斯特和提炼站,还有L1-A点的军火库。环绕营帐的轨道上杂乱无章:仓库、废弃和半废弃的星际飞船(载着他们来到这里的正是这些飞船)。奇维充分利用了这些飞船,将它们当作辅助推进器。从整体上看,这里是个运行状态良好的动态系统,当然,跟流放早期相比略显芜杂。   奇维富于经验的双眼一一审视着这里的配置,头脑中考虑的却是种种阴谋破坏。前青河星际飞船无影手号居于这一堆杂乱无章的最外侧,那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私有领地,离她的交通艇只有不到两千米。如果继续飘行,她便会横穿其咽喉要地,相距不到一千五百米。嗯。里茨尔会不会暗中绑架了露安·佩雷斯?真要那样,肯定是迄今为止对托马斯权威的最大挑衅。也许还不止这一桩。能把这件事瞒天过海,里茨尔肯定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伊泽尔,你说对吗?   奇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次解决一个问题。先假定弗洛莉亚猜得没错,露安还活着,成了任凭里茨尔摆布的玩物。真要这样又如何?对同属统领阶层的里茨尔,托马斯不可能当即采取对策。如果她向托马斯投诉,托马斯又不能立即行动,露安就会送命,毫不搀假、真的送命—证据也就……从此消失。   奇维在交通艇里动了动,用肉眼直接观察无影手号。她离它只有不到一千七百米了。再找个这么好的机会,最快也是几天之后的事。短粗的星际飞船仿佛伸手可及,连紧急修补的焊点、战斗中被射线束烧灼起泡的凸出部分都清晰可见。奇维对无影手号的结构了如指掌,旅程中她在那上面生活过许多年,学习过程中时常以这艘飞船为实例。她知道无影手号的盲区……更重要的是,她有统领级进出权限。托马斯很信任她,给了她许多特别权限,这就是其中之一。到现在为止,她从来没有运用过这些特权……至少在大事上没用过,但现在……   没等有条有理地推导出结论,奇维的手已经移动起来。她键人与托马斯单独交流的密码,轻声描述了自己发现的情况、她的J怀疑,以及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她用一个短促式喷射通讯流发出信息,先储存在一个保留区,一旦有事,这条信息便会直送托马斯。不管一会儿发生什么事,托马斯都会知道她的想法。而且,万一被里茨尔抓住,她也有了一张可以威胁他的王牌。   距无影手号一千六百米。奇维拉下兜帽式头盔,将交通艇的自动导航系统设为循环式。头戴式系统计算出了从盲区跃向无影手号咽喉的轨道,和她凭直觉判断的方位相符。她弹开交通艇舱门,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自己杂技艺人般的直觉下达命令—奇维一跃而起,纵身跃人虚空。   奇维手指攀援,进入无影手号的货舱。凭借托马斯的权限,加上她对这艘飞船的了解,奇维顺利进人了无影手号的生活区,有触发任何音响警报。每走过一段距离,奇维都会把耳朵贴在舱壁,凝神谛听。已经接近值班区了,她能听到值班人员的动静,没有谁扬声示警……很好。可怎么有哭泣的声音?   奇维加快了速度,胸中又涌起了许久以前跟里茨尔·布鲁厄尔对峙的怒气—只是现在理智多了,相应地也害怕得多。自从公园交锋之后,只要两人同时值班,她总觉得里茨尔的眼睛盯着 自己。她始终有一种直觉,会跟里茨尔再次正面对决。奇维在健身房里下过苦功,苦练过种种武艺,一方面是尊重母亲过去的教导,另一方面是为了对付里茨尔和他的金属短杖。要是他拿一把电击枪,一下子就能把我收拾了。但里茨尔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绝不会想到用这种办法简单地干掉她完事。他折磨人的目的是取乐。而现在,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会为自己争取时间,用留给托马斯的信息威胁他。奇维甩开恐惧,摸索着向传来哭声的地方前进。   奇维飘浮在一扇舱门上方。突然间,肩膀和双臂绷得紧紧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捉摸不定,一闪即逝。我一定要记住。我一定要记住。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啊,真要命。   从这一点再向前走,能使她不被别人发现的惟一保障便只有她掌握的统领级进出权限了。这点保障很可能不够。但我只需要几秒钟。奇维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的记录仪和数据链接……然后轻轻滑人舱门,飘进一条乘员走廊。   天哪!一时间,奇维惊得目瞪口呆。走廊的大小宽窄仍旧跟她记得的一样:向前十米向右拐,通向舰长的居住区。但里茨尔将走廊上下左右全贴上了墙纸,图像是一种涡流状的粉红色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动物体臭。这里已经成了另一个天地,完全不同于她记忆中的无影手号。她拼命鼓起勇气,慢慢向前飘行。前头什么地方传来音乐声,是澎哮澎的打击乐器,还有人唱歌……像吠叫似的刺耳尖音,配合着打击乐器的节奏。她的双肩仿佛有了自主意识,紧张得近于抽搐,一心想在墙 上一撞,借反弹力逃出这个地方。我真的需要拿到更多证据吗?是 的,需要。只要手动切人,看一眼本舰数据系统。那才是扎扎实实的证据。而里茨尔选择什么音乐、图像却算不上什么证据,说破天别人也不会相信。   她沿着走廊前进,飘过一扇扇舱门。这些原本是军官舱室,这次旅途中用作值班人员宿舍。她在倒数第二间里住过三年时间。那间房子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她不敢想,也不愿知道。拐个弯就是舰长的计划室。她在舱门前一亮通行码,门滑开了。里面……再也不是计划室了,像健身房和卧室的综合。四壁同样贴着图像墙纸。奇维轻轻抓住一个样式奇异、带护套的架子,选了个从门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落地。她一碰头戴式系统,要求强行切入本舰网,建立网络联接。本地系统开始检查她的方位和权限,稍稍一顿,奇维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姓名、日期和图像。找到了!原来里茨尔在无影手号上搞了一套自己的小型冷冻系统。露安·佩雷斯名列其中……仍然活着,而且正好当值!   够了,该离开这个疯人院了。但奇维稍稍犹豫了一下,这里列着这么多名字,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脸,来自遥远的过去。每张脸旁边都有一个注明死亡的记号。上一次看见这些人时,她还是个小孩子,但那时的他们不是这个样子……眼前这些脸有的阴沉,有的处于睡眠状态,有的带着可怕的青肿或烧伤。有的图片是活着的时候拍摄的,有的明显摄于死亡后,有的受过严刑拷打,有的残留着拼死抵抗的伤痕。这是吉米·迪姆事件之前的图像。   战斗之后到恢复正常轮值这段时期有过审讯的事,这些她知道,但是……奇维只觉得小腹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她不断翻页,调出更多名字。凯拉·彭·利索勒特。妈妈。一张遍布癖伤的脸,眼睛直直地瞪着她。里茨尔对你干了什么?托马斯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不觉中,她下意识地打开图片的相关数据链接。突然间,头戴式系统在她眼前展开了一段视频记录。仍旧是这个房间,但充斥其中的却是往昔的影像和声音。喘息声、呻吟声,好像就在那个架子的另一侧。奇维侧过头,图像随之变化,配合得近乎完美。架子边的角落里,她和另一个人正面相对……托马斯·劳,一个比现在年轻的托马斯·劳。他的手从腰际伸出去,伸向架子。脸上是狂喜、陶醉。奇维曾经无数次见过同样的表情,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做爱的时候。但眼前这个多年前的托马斯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殷红的血不住滴落下来。他向前倾过身去,靠近看不见的某个被折磨者,后者的呻吟突然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奇维伸手一拉架子,飘向前去,从上方俯视着过去的真相,望着劳正在切割的女人。   “妈妈!”已逝的过去听不见她的呼喊。劳继续干着他的残酷的勾当。奇维蜷缩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飘过架子,飘向前去,她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但来自过去的声音还在继续,就在下面的支架边。奇维一把扯下头戴式系统,猛地摔开。她便咽着,喘不过气来。恐惧攫住了她,她全身都麻木了。   房间里光线一变,房门打开了。传来了声音,来自现在的声音。“对,她来过这儿,马里。”   “呸,什么脏东西,真恶心。”两个人走过来,从声音判断,离奇维的藏身处越来越近了。她想都没想,抽身后退,降到那个可怕的支架下方,抓住地板上一个支撑点,身体低低地伏下。   一张脸飘过来。   “抓住了……”   奇维猛地向上一蹿,挥出的手掌没有击中对方的脖子,重重地落在他身后的隔墙上,震得手臂剧痛。一阵刺痛,是电击枪发射的飞镖。她一个转身,想借反冲力扑向攻击者,但双腿已经麻木了。对方两个人小心地又等了一秒钟,开枪的马里这才笑着一把抓住她缓缓转动的身体。奇维动弹不得,气若游丝,但还没有丧失知觉。她感到马里把她拉过去,抓住她的乳房。“行了,动不了啦。别担心,唐。”马里大笑起来,“你倒真该担心才对。瞧她在墙上砸的那个大洞。只差四厘米,你就得冲着你的脊梁骨出气儿了。”   “呸。”唐恼火地说。   “抓住她了?很好。”门口响起托马斯的声音。马里的手一下子从她的乳房上缩了回去,拉着她绕过架子,来到房间空处。   奇维无法转头,只能看到正前方的情况。托马斯。仍是那么从容不迫。始终那么从容不迫。他朝拉着她的马里点点头。奇维想放声嘶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托马斯会杀了我,像杀其他人一样……会不会不杀我?只要我留下一条命,这个宇宙中没有什么东西能救得了他。   托马斯转过身,他身后是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里茨尔·布鲁厄尔。“里茨尔,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们之所以给她进出权限,目的就是在发生这种情况时能事先防范,轻而易举就能逮住她。你明知她来了,却敞开大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布鲁厄尔抱怨道:“瘟疫在上。她不是才来查过吗?以前从来没有这种事,刚查过又来了。还有,你刚发出警报她就到了,我只有不到三百秒。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   托马斯怒视着他的副统领。“上一次是运气不好—这种事你应该事先防备着。至于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到奇维身上,怒气冲冲变成了若有所思,“让她采取行动的是一个我们没有意料到的意外事件。让卡尔查查她跟谁谈过话。”   他朝马里和唐一挥手,“把她装进盒子,送到哈默菲斯特。告诉安妮,按老办法处理。”   “大人,从什么时段清除记忆?”   “我会亲自告诉安妮。还得先查查记录。”   奇维看见了走廊,还有拖着她飘动的手。我有过多少次相似的经历?不管怎么努力,她连一丝肌肉都无法调动。但在内心深处,奇维不断呼喊着:这一次我一定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二章     范跟在特鲁德·西利潘的身后,走上哈默菲斯特中塔,向顶楼走去。他和易莫金人厮混了多少兆秒,从很大程度上说,为的就是这一刻:找个借口深人聚能体系,看看这个体系的内部运作—外人看到的只是聚能体系得出的成果。他本来早就有机会上这儿来。说实话,西利潘不止一次提出带他上来瞧瞧。一块儿值过几班之后,他早已和易莫金人打成了一片。范总是对聚能发表一些不着边际的评论,还拿出数额相当大的兑换券跟西利潘和乔新打赌。这样一来,他们少不得要让他开开眼界。但在此之前,时机还不成熟,范的伪装还不够完善。别自己糊弄自己了,把定位器的事儿捅给托马斯·劳以后,‘你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危险。   “好了,你总算可以看到内幕了,老范。看完之后,你的不少怪论可就得拉倒了。”西利潘笑得合不拢嘴,他显然同样一直期待着这一刻。   他们向上飘去,飘过一排排纵横交错、不断分枝的狭窄雨道。这地方又挤又乱,活像个大杂院。   范赶上一步,与滑行的西利潘肩并肩。“有什么稀奇的?你们易莫金人不就是把人变成了自动装置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聚能者,一秒钟内也算不了几次加减乘除。真正的机器比他们快几万亿倍。有了聚能者,你们就能吃吃喝喝,指使他们干这干那,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其实呀,这是从人类能读会写以来发明 的最慢、最烂的自动装置。”   “得了,得了。这话你说了好几年了。可你照样错到了姥姥家。” 他伸出脚,鞋尖钩住一个驻足点,“进了协同工作大厅,你声音小点,懂吗?”他们面前是一扇真正的门,跟下面那些只能供人爬进爬出的小舱门不一样。西利潘一扬手,门开了,两人飘了进去。范的第一印象是里面竟然挤了这么多人,一股浓重的人体气味扑面而来。   “臭烘烘的,对吗?但个个身体健康—有我盯着呢。”西利潘的语气里透着搞技术的人特有的职业自豪感。   一排又一排微重力座椅,密密麻麻塞在一个蜂窝状开放式框架中,框架是立体式的,充斥在房间中,重力稍大的地方绝不可能存在这种形式的空间结构。大多数座椅上都有人,有男有女,年龄各异,穿着灰罩袍。多数人用的是未经改造的青河原装头戴式系统。这里面的情景出乎范的意料。“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单独隔离起来的呢。”住在极小的房间里。伊泽尔·文尼在酒吧里不止一次近乎声泪俱下地描述过那种小房间。   “有些人要隔离,看他们从事哪方面的工作而定。”他指指房间里的两个医院杂役打扮的看护,“这么搞便宜得多。只消两个人,应付递送便壶的事儿尽够了,一般斗殴也处理得下来。”   “斗殴?”   “专业领域里的意见不统一。”西利潘嘿嘿乐了,“应该说心情焦躁才对。只要不破坏蚀脑菌的平衡,没什么关系。”   两人取一条对角线,在密集的框架中向斜上方飘行。有些头戴式系统闪烁间变成了透明状态,范能看见聚能者的眼睛。眼球在移动,但好像没人注意到他和西利潘。他们眼中所见的是头戴式系统呈现的另一个现实。房间里一片嘟嘟浓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聚能者的声音合在一起,汇成一片低低的嗡嗡声。说话的人相当多,短促地蹦出几个字词,是尼瑟语,但范一点儿也听不懂。这些不知其意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仿佛是合奏催眠曲。   聚能者们无休无止地敲击着协同工作键盘。西利潘自豪地指点着他们的手,“看,患关节损伤的还不到五分之一。我们损失不起人。人力资源本来就严重不足,雷诺特又无法百分之百控制住蚀脑菌。但将近一年来,几乎没有出现单纯因为医疗不当造成的死亡事件—按说这种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一个聚能者,才做过卫生检查,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来了个结肠穿孔。按他搞的专业,他有个独立隔间。表现突然大失水准,但我们没发现出状况了,直到臭气熏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那个奴隶劳工从里到外一步步坏死,但他的头脑被迫专注于他的项目,无法诉说身体感受到的痛苦,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别人也就没有注意到。特鲁德·西利潘在意的只是整体水平。   他们飘到最顶端,回头俯瞰塞满框架不断低语的聚能者。“有一个方面你说对了,战斗员特林尼先生。如果这些人做的只是简单算术,或者排列资料,这个体系就是彻头彻尾的大笑话。那种工作,小小一个指环上的最小的处理器都比任何人快几十亿倍。我们的聚能者干的完全不是那种活儿。听见他们的交谈吗?”   “听见了,可那些话根本没有意义呀。”   “这是他们之间的行话。只要把一批聚能者合成一组,他们很快就会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行话。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底层运算机器的替代品。他们在使用我们的电脑资源。你懂吗,对我们易莫金人来说,·聚能者是软件之上的另一个系统层面。他们会发挥出人类的智力,同时能像机器一样持久、耐心地处理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非聚能专家才至关重要,尤其是干我这一行的。如果没有正常专家,聚能体系就没用了。聚能者必须由正常人引导, 只有正常人才能协调平衡硬件、软件和聚能之间的关系。只要这三者的关系处理得当,结合在一起,那可真是威力无穷啊。你们青河人永远不可能具备这种力量。”   不用他说,范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故作愚顽,一口否认,诱使特鲁德·西利潘这样的易莫金人进一步详加解释,透露更多细节。“嗯,这一组现在在干什么?”   “咱们瞧瞧。”他示意范戴上他的头戴式系统,“啊,看见了吗?我们把他们又分成了三组,最上面这三个处理的是不需要什么智力的问题,这种聚能者很容易重新定向,重新分配工作。用来处理日常工作顺手极了,比如把查询转交给适当的部门之类杂事。中间这三个是编程的。你这个战斗程序规划员应该对这个最感兴趣。”他弹出几份关联图表,全是不明其意的吃语,代码数量巨大,却看不出什么递进关系,代码之间好像没有任何联系,“这是经过重写的青河武器寻的代码。”   “都是什么玩意儿。这么乱,叫我怎么维护?”   “说得对,你不可能维护它。但我们的编程主任却有这个本事,比如丽塔·廖,前提条件是她手下有一批聚能程序员。这会儿她正让那些人调整、优化这些代码呢。他们能做的,普通人其实也能做到,只是不能像他们一样无休无止地高度集中注意力。在适当的软件开发工具的帮助下,聚能者搞出来的代码只有你们过去代码的一半,配合相同的硬件,其运行速度是过去的五倍。他们还从你们的代码中找出了几百个错误。”   有一会儿工夫,范什么话都没说,只浏览着那批错综复杂的关联图表。武器相关程序是范浸淫多年的领域。错误肯定是有的,任何大型系统都少不了错误,但武器相关程序是数千年反复锤炼的精品啊,多少代人不断努力,优化它,为它除错……他清空自己的系统显示,望着下面一排排一列列奴隶劳工。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可怕……但得到的成果却是多么奇妙。   西利潘乐开了花。“你瞒不了我,特林尼。我看得出来,你服气了。”   “嗯,这个嘛,真要管用的话,我就服气。对了,那第三组在干什么?   西利潘已经朝门口飘去,“哦,他们呀。”他满不在乎地朝右手边的聚能者摆摆手,“是雷诺特搞的项目。我们正在清理你们舰队程序的主体,看有没有后门什么的。”   每一个稍稍有点多疑的系统管理者都会干这种蠢事,到头来总是一场空。可见识过聚能者的能耐后……范突然觉得不踏实起来。他们需要多久才能发现我许久以前埋设的后门?我还剩下多长时间?   两人离开协同工作大厅,沿路返回,在中塔里向下滑行。“现在你懂了吧,范。你,还有其他所有青河人,从生到死都有一个误区,相当于蒙上了眼睛。你们简单地认定有些事是办不到的。你们的书里净是这种陈辞滥调:‘垃圾输人只能得到垃圾输出’,‘自动化系统的缺陷就是它只能严格按你的要求办,不可能超越你的要求’,‘自动化系统永远不可能具备真正的创造性’……几千年了,人类一直抱着这种老观点不放。但我们易莫金人已经证明,这一套是错误的!有了聚能者,我大可以模糊输人,得到的却是正确的解答。我可以用自然语言提出查询,聚能者给我的答案既具备机器的精确,又有人类的智力!   他们的下滑速度飞快,每秒好几米。这会儿上行的人不多。两人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塔底的亮光了。范说:“好吧,就算这样,聚能者还是谈不上有多大创造性。”这是特鲁德最喜欢发表高见的话题之一。“只能这么说,范,创造性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你不可能指望他们发挥出一切形式的创造性。我刚才说过,聚能者离不开丽塔和我这种管理人员,还有我们之上的统领阶层。再说说那些真正具有高超创造性的人吧,比如你们历史书上记载的艺术家。按通常的标准,那些人大多是自私自利的混帐东西,一门心思盯着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里绞尽脑汁,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不可能抛开朋友家庭,抛开一切,只顾自己的那点事。当然,那批艺术家付出了这种代价,最后也许能创造出别人完全想像不到的成果。你明白吗,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社会其实早就有聚能这种事了,是我们人类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聚能是一种牺牲,我们易莫金人只不过让这种牺牲系统化了,让全社会都可以从中获益。”   西利潘伸出双手,在两边墙壁上轻轻一撑,放慢下滑速度。范也随即减速。   “你跟安妮·雷诺特约好什么时候见面?”   “一千秒后。”   “时间不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不能让老板等得不耐烦呀。”他呵呵笑了。西利潘似乎特别瞧不起安妮·雷诺特,好像觉得那个女人没什么真本事似的。真要那样就好了,范的许多事会容易得多……   两人穿过一扇压力门,里面大概是个医疗舱。有几具冷冻箱,像临时性治疗器具。各种设备后面还有一扇门,上面贴着统领封条。特鲁德紧张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这里就是中枢,范,聚能体系真正的魔力所在。”他拉着范穿过房间,远远避开那扇一半隐藏在角落里的门。一个技术员正在一具毫无生气的聚能者身体上埋头工作,把他的头放进占据房间显要位置的一台球状设备中。房间里有好几台这种设备,估计是诊断成像仪。易莫金设备本来就笨重,这几台的样子更不敢恭维。   “基本原理你都明白,对吗,范?”   “当然。”吉米事件之后的第一班,他们便向他详细解说过蚀脑菌的原理。“你们弄了一批特别的病毒,蚀脑菌,把我们全部感染了。”   “对,对,但那次是打仗,军事行动。一般情况下,蚀脑菌并不穿透大脑中的血屏。但只要它透进去了……你知道神经胶原细胞吗?大脑中这种细胞的数量比神经细胞还多。蚀脑菌就是以这种细胞为培养基,把它们几乎全部感染了。经过四夭左右—”   “—你就有了一个聚能者?”   “不,没那么简单。只能算制造聚能者的原材料。你们青河人有许多便到此为止—没有被聚能,完全健康,只不过大脑永久J性地被蚀脑菌感染了。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神经细胞旁边都有被感染的胶原细胞。每一个受感染的细胞都可以分泌出好几种神经刺激素,影响神经细胞。就说这个家伙吧—”他朝那个正在处理昏睡聚能者的技术员道,“比尔,这个是怎么回事?”   比尔·弗恩耸耸肩,“一直在反抗聚能,艾尔只好让他昏过去。不可能是蚀脑菌失控。但雷诺特要求重调他的五项基本参数,按序列……”   两个人讨论起来,满口术语。范瞅了瞅那个聚能者,小心地装出没多大兴趣的样子。埃吉尔·曼里。星际旅行开始前,埃吉尔是战斗员中最糊涂的一个。但现在……现在他也许成了一名优秀的分析员,从前的他绝无可能达到这种水平。   特鲁德冲弗恩点点头,“嗯,我看不出调整基本五项有什么好处。不过人家是老板,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说对吧?”他对弗恩笑道,“哎,这个让我来,行吗?想让范瞧瞧。”   “行啊,签字就行。”弗恩让开了,看来他对这项工作没多大兴趣。西利潘飘到灰色的球状设备旁坐下。范注意到这台设备有许多独立动力线缆,每根约一厘米宽。   “是成像仪吗?样子真落伍。”   “哈,才不呢。来,帮我一把,把那家伙的脑袋放稳当,别让他碰着侧边……”警铃大作,“你竟然还戴着指环。看在老天份上,快摘下来,交给比尔保管。要站错了地方的话,这玩意儿的磁场非把你那根手指头扯下来不可。”   虽然是低重力环境,但摆弄昏睡状态的埃吉尔仍旧不容易。设备不够大,只能勉强把他塞进去,庞杂体上的重力又太小,“患者”的脑袋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才在设备的一个洞口放稳当。   特鲁德退后一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笑道:“妥了。范,老朋友,马上就让你开开眼界,看个究竟。”他发出几条指令,一幅医学诊断图立即浮现在空中,估计是埃吉尔脑袋内部的图像。一般的解剖图范也能看个大致明白,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图像,“你问这是不是成像仪。算是吧,标准的磁核共振成像,老早以前就有了。原始了点,但有这个就足够了。我们所谓的基本五项调协在这儿。”一个指针标示出大脑表面一段复杂的曲面。   “蚀脑菌远远不止是神经病学里的某种疑难杂症,请看它真正的妙处所在。”三维立体图像上出现了一大批小小的光点。各种颜色都有,主要是粉红色。成团成串,许多光点的闪烁明显与另一部分光点互相呼应,“你看到的是受了感染的神经胶原细胞。另外一些胶原细胞也受过感染,但那些跟聚能没关系。有关系的都在这)L标示出来了。”   “那些颜色代表什么?”   “它们分泌出不同的神经刺激素,所以标成不同颜色……看我是怎么做的……”又是几道指令,范头一次看到了这台聚能球体的使用手册,“……我要改变这条线附近的蚀脑菌释放的神经刺激素,同时改变其分泌刺激素的强度。”他的一个小小的指示箭头沿着一道加亮标明的线来回移动。特鲁德对范笑道,“所以说,聚能球体不只是一台成像仪。你看,蚀脑菌含有特定的顺磁体、抗磁体蛋白,这些蛋白质可以感受磁场的变化,进而促使蚀脑菌分泌出某种特定的神经刺激素。你们青河人和其他人全都把磁核成像当成一种被动的观测工具,我们易莫金人却能用同样的工具去主动改变我们的蚀脑菌。”他敲击着键盘,范听到吱吱一声轻响,超导线缆张开了。埃吉尔抽搐了几下。特鲁德伸手按住他,“该死的,这么动来动去,我没法达到毫米级清晰度。”   “我没看到大脑图像上有什么变化。”   “当然看不到,除非我把聚能球体从主动模式改到被动观测模式。不可能一边修改,一边观测。”他停下来,对照一步步说明的操作手册逐项检查,“差不多了·,·…成了!好,咱们来瞧瞧变化。”图像刷新。现在的光点大都变成了蓝色,闪动得很厉害,“几秒钟后才能渗进去。”特鲁德两眼不离图像,嘴里继续道,“瞧见没,范,我干这个很在行。按照你们的文化,我这份工作不知该算什么。有点像程序员,却不写代码;有点像个神经病理学家,但却不只是搞搞理论,我能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来。我觉得我最像你们的硬件技术员,全靠我,硬件才能运转。当然,最后出名得好处的都是上头各个层面的人,轮不到我们搞底层技术的。”   特鲁德皱起眉头,“……嗯,不对呀?哎哟。”他转头望着在房间另一边工作的技术员,“比尔,这家伙的生物碱比率还是偏低。”   “没忘记关闭磁场吧?”   “当然没忘。基本五项这会儿应该调好了。”   比尔人没过来,但显然也在自己的头戴式里调出了患者的脑部模型。那条线上仍然是一串杂乱的蓝光,跳动不已。特鲁德道:“只有一点收尾工作没做好,我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问题。你能接过去吗?”他一抬大拇指,朝范晃了晃,意思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比尔怀疑地说:“你签了字了?”   “签了签了。替我做完就行。”   “好吧。”   “多谢。”西利潘示意范从磁核成像仪旁退后。大脑图像消失了,“都是那个雷诺特干的好事。她交办的活儿是最难弄的,完全不能按照规矩来。你要是严格照章操作,不仅办不好,还会搞出一大堆麻烦。”   范跟着他来到门口,走下一条在钻石一号凿出来的雨道。墙壁上是镶嵌图案。许久以前的那次“欢迎宴会”上,范就觉得这种万分精细的图案真是不可思议。并非所有聚能者都是从事高级研究的技术专家,比如这里的十几个奴隶画家。这些人分成几个小组,趴在墙面上,戴着放大镜,手里的工具只有针尖大小。范几班以前来过这儿,当时这幅图还只有个大概轮廓,一座山,好像有支军队,正朝着一个模模糊糊看不出名堂的目的地前进。其实就连这些都是瞎猜的,因为好歹还有个画名:征服弗伦克怪兽。而现在,图案已经接近完成。画的是一批英勇战士,甲宵堂皇,鲜明耀眼。他们的对手是一头怪物。怪物塑造得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是尖牙利爪,能把人撕得粉碎的老套把戏。易莫金人把征服弗伦克的事吹上了天,可他们的怪物对手是不是真那么吓人,范心里是很怀疑的。他放慢脚步,西利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真的欣赏这些作品。   “雕刻工每兆秒只能完成五十厘米。但看到这些历史题材的艺术品,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呀。”   热血沸腾?“雷诺特想让这儿更漂亮些?”范随口问道。“哼,雷诺特才不管呢。这是布鲁厄尔统领的命令—提出建议的人是我。”   “但这儿不是雷诺特管吗?我还以为统领在自己的地盘里至高无上,不会允许其他统领干涉呢。”以前的各个班次中,范很少接触雷诺特,只在劳参加的管理会议上见过她当众让布鲁厄尔下不来台。   特鲁德好几秒钟没说话,脸皱了起来,露出满脸笑意,一副蠢相。在本尼酒吧喝酒时他多次见过对方这种表情。但这一次,笑意突然间化为放声大笑。“统领?安妮·雷诺特?老范呀老范,瞧你见识聚能威力的模样已经够让我开心的了,可现在—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他继续向前滑行,一路笑个不住,直到发现范的满面慑怒,“对不起,范。你们买卖人很多方面非常机灵,可一说到文化根子上,你们简直跟孩子似的……反正上头连聚能中心都同意让你参观,估计再跟你说点别的也没关系。不,安妮·雷诺特不是统领。当然,她过去很可能是个大人物。但现在,雷诺特只不过是个聚能者而已。”   范脸上的怒气化为一脸惊愕……确实是他的真实感受。“可……她管那么多事呀。不是还能给你下命令吗?”   西利潘耸耸肩,笑容变得有点酸溜溜的。“是啊,她给我下命令。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倒宁愿布鲁厄尔统领或是卡尔·奥莫干活,只不过他们的活儿太……烫手了。”声音变得紧张兮兮的,低了下去。   范接过话头,“我想我明白了。”他撒谎道,“如果某个专业技术人员被聚能了,他就被钉死在他的专业上。以前的专业是艺术,就成了个只懂镶嵌画的雕刻工;以前是物理学家,就成了亨特·温那样的。如果聚能前是搞管理的,唔,这个,就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管理大师。”特鲁德摇摇头,“没那么简单。告诉你,技术专家很容易接受聚能。即使是你们青河人,我们的成功率都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但跟人有关的技能,比如咨询、政治、人事管理,一般来说根本没办法聚能。你现在已经见过不少聚能者了,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完全直来直去。要让他们推测正常人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的念头,连一块石头也比他们强。就连翻译这种工作都很难聚能,我们真是撞上了大运,才成功地弄出了那么多聚能译员。以前从来没有同时使用过这么多译员。   “不,像安妮·雷诺特那样的人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小道消息说,她原来是瑟维勒派系里的高阶层统领。那一派的大多数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洗脑了。但据说她把劳那一派彻底惹火了。他们纯粹为了开心取乐才把她聚能了。估计原来打算拿她当性奴隶。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猜,她本来就是个偏执狂,没什么其他爱好,所以才会发生这种百年难遇的事儿:她的管理才能居然挺过了聚能,保存下来了,连某些人际关系方面的技能都留下了。”   雨道快到头了。范已经看到了另一端没有装饰的舱门反射的亮光。特鲁德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范。“她是个怪物,但也是劳统领最宝贵的财产。可以这么说,有了她,他的手长了一倍……”他做了个鬼脸,“但跟你说句老实话,就算这样,听她的吩咐还是让人不好受。就我看,我觉得统领高估了她的价值。她是个了不起的怪物,但又怎样?只要狗能写诗,大家就觉得它了不起,哪怕它写的是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看来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知不知道你的想法。”   听了这话,特鲁德再一次露出了笑容。“当然不在乎。这也算是替她干活的一点好处吧。只要是跟我的工作有直接关系的事,你简直别想骗\1她的眼睛。但只要跟工作无关—她跟其他聚能者没什么两样。嘿,我还跟她耍过一点儿小把戏—”他突然住嘴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只管把劳统领吩咐你告诉她的事告诉她,就行了,不会有什么事。”他挤挤眼睛,沿路返回,跟雷诺特的办公室正好相反。“好好瞧瞧她,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范早一点得知安妮·雷诺特的情况,也许他会把定位器的事推迟一段时间。但现在,坐在雷诺特的办公室里,范没多少选择余地。不过,能主动出击的感觉也挺好。自从吉米死后,范的一举一动无不经过深思熟虑—真太他妈小心了。   一开始,这女人根本没注意到范。范没等邀请,径直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跟劳的办公室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四壁是光秃秃的金刚石,毫无装饰。没有图画,甚至没有易莫金人当作艺术品的那种讨厌玩意儿。除网络设备之外,雷诺特的办公桌上只有几个没盛东西的储物盒。   雷诺特自己呢,范专注地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以前他从来不敢这样做。他和雷诺特交往的时间一共有大约二十千秒,都是开会,雷诺特远远坐在会议桌另一端。这女人的穿着打扮一直很简单,除一条掖进衬衣里的项链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再加上红发、苍白的肤色,看上去简直像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亲姐妹。这些体貌特征在人类活动空间的这一区很少见到,有也是身体畸变的结果。安妮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如果医疗手段较好,也可能是两三百岁。如果欣赏者本人头脑不大健全、有点变态的话,他或许会觉得安妮很可爱,长得挺好。这么说,你过去也是统领阶层的一员。   雷诺特视线一动,凌厉的眼光射向特林尼。“你是来汇报那批定位器的技术细节的,说吧。”   范点点头。感觉有点奇怪:她的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嘴唇、喉咙,偶尔才与他的视线相对。目光中没有感情,没有交流,但范只觉得心里发冷,觉得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花招。   “说说它们的标准感应中枢。”   他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然后说自己其实不了解具体细节。   雷诺特好像并不生气,提问的语气和刚才相比毫无变化,平静、镇定、稍带轻蔑。“光凭这些情况无法开展工作,我需要技术手册。”   “当然,我来这儿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定位器芯片上储存了全套技术手册,加了密,埋设在底层,一般技术人员没有进入权限。”   又一次长长的瞪视。和上一次一样,避免和他四目相对。“我们看过,没发现手册。”   最危险的部分来了。说出下面的情况以后,劳和布鲁厄尔肯定会再一次认真审视他,极力揣测隐藏在小丑外表之下的范·特林尼到底是什么人—而这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好的结果。至于另外的可能……如果他们意识到他所汇报的是最高级别战斗员都不可能知晓的青河底层绝密,他就有大麻烦了。范一指雷诺特桌上的头戴式系统,“戴上就知道了。”   雷诺特对他的无礼态度毫不在意,戴上系统,接受双人交感图像。范开始了。“密码是什么来着?好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单凭他的身体信号就能打开完整版本的技术手册,但他没这么做,而是多次输入错误的密码,每一次报错都装出焦躁不安、大发脾气的样子。任何普通人,哪怕是托马斯·劳,都会等得不耐烦,或是被范的笨拙逗得放声大笑。   雷诺特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坐等。等了一会儿,她蓦地开口,道:“我没这份耐心。请不要假装无能了。”   她看透了我。自从他来到特莱兰,从来没有一个人识破他的伪装。范本来希望自己还能有点缓冲时间,他们开始启用新的定位器后,他还有时间替自己重新发明一套伪装。真该死。但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西利潘的话。安妮看透了他的某些小把戏,但极有可能只得出一个结论:特林尼不太情愿向她透露这个秘密。   “对不起。”范嘟嚷一句,输入正确的密码。   舰队数据库芯片文件部分传回一个简简单单的认可信号,两人之间出现了银色的图像符号:暗藏的目录、元器件说明。   “有这些尽够了。”雷诺特道。她动了动控制器,办公室骤然间无影无踪。两人置身于一排排文件之中,面对定位器资料。   “跟你说的一样。温度、亮度、声频……功能很多。比你在会议上说的精巧得多。”   “我说过这东西很好用,剩下的只不过是细节而已。”   雷诺特迅速审查各项功能,语气几乎有点兴奋了。这些定位器比易莫金人的相应产品高明得太多了。“不带任何附加元器件的定位器,感应功能很强大,可以独立使用。”但她看到的只是范想让她看到的部分,远远不是这种元件的全部功能。   “高频度使用的话,还是需要附带动力。”   “没关系。其实附带动力更好,我们可以先限制其使用范围,直到把它研究透彻以后再说。”   她关掉图像,两人重又置身于她四壁闪着冷光的办公室。范感到自己后背开始冒汗。   现在她连看都不看他了。“目录表明,除了埋设在舰队硬件里的以外,这种定位器还有几百万个。”   “对,没有激活,打包存放着,加在一起只有几公升。”   雷诺特平静地指出:“你们没有把这些器材利用起来,加强安全,真是愚蠢。”   范厉声道:“我们当战斗员的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在军事行动中……”   这些细节不在雷诺特的关注范围中。她挥手打断他的话,“看来,这批器材数量足够我们用了。”   劳统领手下这位漂亮亲信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范脸上,一瞬间,目光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很有可能开创了一个舰队操控的新纪元,战斗员。”   范迎着那双冰冷清例的蓝色眸子,点了点头。他希望对方意识不到她的话是多么正确。就在这时,范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在他的所有计划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安妮·雷诺特管理着几乎全部聚能者;安妮·雷诺特负责安排、落实托马斯·劳的指挥控制命令;安妮·雷诺特了解易莫金人的所有核心机密,而了解这些机密正是成功发动叛乱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最后,安妮·雷诺特是个聚能者,也许她已经隐约猜出了他的意图,也许她可以成为摧毁劳和布鲁厄尔的关键。   临时性营帐里永远不可能彻底安静下来。青河贸易者营帐的直径只有一百来米,人们在帐壁弹来弹去,造成很大的震动,营帐织料不可能百分之百吸收这种震动。还有热气压,不时发出叭的一声脆响。但现在,大多数人睡得正香的时候,范·纽文的小舱室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安静了。他假装打吨儿,在空中飘荡着。用不了多久,他的秘密生活就要变得繁忙起来了。易莫金人还不明白,他们已经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连绝大多数青河舰队司令都不知道的陷阱。这是范·纽文许久以前布下的两三种陷阱之一。知道底细的最初只有苏娜和寥寥可数的其他几个人,即使是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之后,有关秘密也没有在青河数据库里公开。对于这一点,范一直惊叹不已:苏娜做事的手段真是巧妙啊。   雷诺特和布鲁厄尔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培训人员掌握这批新型定位器?定位器的库存数量很大,足以满足稳定Li站点的需要,足以监控一切活动空间。第三顿饭的时候,通信部门的人提到在营帐主干线路上出现了一批尖峰信号,一秒十次,是一种微波脉冲,信号范围覆盖了全部营帐。这正是供定位器使用的无线动力。就寝时间刚开始时,他便发现通风口里飘出了第一批粉尘。布鲁厄尔和雷诺特这会儿肯定在调校新系统,这个系统的声音和图像信号质量准会让布鲁厄尔和劳心满意足,大喜过望。运气好的话,他们最终会把笨重落后的易莫金监控器材全部撤下来。即使运气没好到那一步……唔,再过几兆秒,他就可以调看、更改发送给他们的报告了。   一点东西碰上他的面颊,比灰尘大不了多少。他的手轻轻一动,仿佛抹了抹脸,将那一点轻尘按进眼皮下。又过了一会儿,他将第二点轻尘深深按进自己的右耳。易莫金人大动干戈更改他们信不过的青河输人一输出器材,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定位器确实具有范告诉托马斯·劳的诸般功能。在人类历史上,定位器的功能始终没有多大变化,即在一定空间范围内互相确定对方的位置。原理也十分简单,算算信号从发送到接收的时间即可。青河的型号比大多数定位器更小,短距离内可以使用无线动力源,还附带了一批传感器。这东西用作监控器材最方便不过,劳统领看中的正是这个方面。从原理上说,组合起来的定位器其实是一种电脑网络,更准确地说,一种分布式处理器。每一个比粉尘大不了多少的定位器都有一点点计算功能—并且能够彼此通讯。几十万个这种小玩意儿在青河营帐里飘来飘去,加在一起,它们的运算能力超过了劳和布鲁厄尔安装在这儿的所有设备之和。当然,所有定位器都有一定的运算能力,呆笨的易莫金型号也不例外。青河定位器真正的秘密在于,它们不需要另外加装人机交流界面便能实现输人一输出。只要掌握诀窍,你可以直接联通青河定位器,让定位器感应到你的身体位置,经过适当的编码解码,定位器内置的效应器便会发挥作用。易莫金人把青河营帐的前端界面全部删除了,但这无关紧要。现在,一个可用的青河界面随时随地环绕着所有人,只要你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行。   联通定位器需要特别的手法,需要操作者集中注意力。误打误撞绝无可能实现联通,蛮干也不行。范轻轻落到吊床上,放松身体。一方面假装熟睡,另一方面调节身心,准备工作。他需要调节心跳和呼吸,让身体信号成为一个特定模式。我会不会忘了那个模式?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突然一阵恐慌。眼睛里一个,耳朵里一个,两点一线,肯定飘散在房间里的其他定位器应该可以识别出这个信号了。完全应该够了。   但他仍旧调不出那个模式。脑子里不断想着安妮·雷诺特,还有西利潘让他看到的事。聚能体系有能力看穿他的计划,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聚能真是个奇迹啊。只要有了这件威力无比的工具,他范·纽文完全可以缔造一个真正的青河帝国,哪怕再次出现苏娜那种背叛也罢。是的,代价是惨痛的。范想起哈默菲斯特顶楼那一排排行尸走肉般的聚能者。他可以想出许多办法,让这个体系温和一些。但说到底,要运用聚能这件工具,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最后的成果就是一个真正的青河帝国。这个成果值得付出这种代价吗?他能付出这个牺牲吗?   是的,是的!   以这种情绪,他不可能进入定位器系统。他澄清头脑,再一次全身放松。想像中的光明前景渐渐消失,化为对往事的回忆。当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苏娜·文尼带着重奏号和一个仍旧天真无知的范·纽文,来到了纳姆奇周边卫星上的大都会区……   他在纳姆奇住了十五年。这是范·纽文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苏娜的亲戚也在同一个星系,他们爱上了苏娜和她的年轻蛮子提出的计划:在星际间保持消息同步的新方法、在不影响自己买卖的前提下传播科技知识、最终建立一个统一的贸易文明。(范已经学乖了,说到这一点便就此打住,不提什么青河帝国的事。)苏娜的亲戚们做成过好些利润很大的买卖,但他们很清楚孤立贸易的局限性:他们自己可以大赚特赚,一段时间内樱住这笔财富不放……但财富终究不会长久,随着时间流逝,再多的财富也会慢慢散逸,消失在无边的宇宙中。范的许多目标,他们打心眼儿里赞成。   从许多方面看,他和苏娜在纳姆奇度过的时光就像两人在重奏号上的蜜月。但这一次延续的时间更长,前景也更加辉煌,收益日渐丰富。还有一件奇妙的事儿,他装满计划的脑袋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就是孩子。范从来没想到会有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之后家庭会发生多大变化。拉科、布特拉、科欧,三个小家伙,他和苏娜的第一批后代。他和孩子们一起生活,教导他们,和他们玩游戏,带他们参观神奇无比的纳姆奇世界公园。范深深地爱着他们,超过对自己的爱,接近对苏娜的爱。为了跟他们在一起,他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宏伟计划。以后再说吧,计划完全可以推迟一点。苏娜也原谅了他。最后他还是走了,再回来时已经是三十年以后。苏娜等着他,告诉他计划的其他部分,各个部分都执行得很顺利。但到那时,他们的头一批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开始遨游太空,为建立一个新青河作出自己的贡献。   范参加了一支由三艘飞船组成的舰队。航行不顺利,发生了大灾难。是背叛与出卖。赞姆勒·恩格把他甩在基勒的彗星尘里等死。二十年时间里,他手里没有一艘飞船,白手起家成了亿万富翁,目的只为离开那个鬼地方。   苏娜跟他一块儿跑过几趟船,两人在好几个世界留下了后代。一个世纪过去了,三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在重奏号上制订的网络协议发挥了极好的作用。这些年里,他们不时跟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的孩子相聚。其中有些人是比拉科、布特拉和科欧更好的合作伙伴,但他对他们的爱始终不及对自己的第一批孩子深厚。范看着自己规划的结构渐渐成型。现在一切都简单了,他只需要单纯搞搞贸易就行。结构逐渐完善。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使这个结构的影响力日益扩张。未来还会更加美好。   最困难的是,他们必须在贸易空间的核心留下留守人员,至少在这几个世纪,这么做是绝对必要的。于是,苏娜越来越多地留在后面,协调范与其他人的工作。   他们继续生)L育女。范在许多光年以外,可苏娜却有了新的儿女。他跟她开玩笑,说这真是个奇迹。但在他心里,一想到她居然有了新爱人,范就万分难过。苏娜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范,我的孩子都是你的。”笑容变得顽皮起来,“这么些年里,你给了我那么多种子,生一支军队都够了。当然哆,这么多礼物,我不可能一下子全用光。不过我会用的。”   “我不要克隆人。”范脱口而出,语气比想像的更激烈。   “老天,当然不。”她转开视线,“我……一个你已经够我受的了。”或许她跟他一样,对这种事也挺迷信。但也可能不是这个缘故,“不,光有你的种子还不够,我要的是自然的受精卵。至于卵子,倒不一定非得是我自己的。纳姆奇这方面的医疗技术很先进。”目光重又落到他脸上,看出了他的表情,“我向你发誓,范,你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每个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爱人……范,我们需要他们,需要家庭、他们的家庭,一代代传下去。我们的计划需要他们。”她开玩笑地捅了捅他,想打消他脸上不赞成的表情,“哎,范!这可是天大的美事儿呀。每个蛮族国王整天发的不都是这种春梦吗?嘿,告诉你吧,你可是千真万确的多子多福,没有哪个蛮族国王比得上。”   是啊,孩子数以千计,卵子来自几十个人,不费他这个当父亲的半点功夫。为了保证传下足够后代,他那个北海王国之君的父亲一方面严酷镇压任何就君企图,一方面广蓄姬妾,干的事儿跟这个差不多,只不过规模小得可怜。父亲想要的,范全有了,而且过程中没有谋杀,没有暴力。可是……苏娜干这种事儿多长时间了?他有多少儿女?多少卵子“供应者”?他能想像出来她是怎么干的:精心规划血缘关系,在每一个新家庭预先安排好适当的才华,把这些家庭散布到整个青河空间。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苏娜说得没错,这是每个蛮族国王求之不得的春梦……但又有点被强奸的感觉。   “本来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范,但我担心你会反对。这种安排又是那么重要,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最后,范没有反对。这种做法对他们的计划实在大有好处。可一想到那些他永远不认识的亲生孩子,范的心里便会隐隐作痛。   以零点三个光速,范漫游远方。到处都有贸易者,只不过三十光年以外的贸易者很少自称“青河人”。但这没有关系。他们明白那个大计划。他遇见的所有贸易者都在尽力传播它。他们走到哪里,就把青河的精髓带到哪里。扩张范围甚至超出他们远行的距离,因为许多人收听到了范发向茫茫寰字的电子信息,然后饭依,从此信奉青河的理念。   范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纳姆奇。不断返航对大计划不利,他的行为已经接近破坏这个计划了。苏娜老了,她现在已经两三百岁了。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医疗技术保持人体青春活力的极限。用不了多久,她便会现出老态。连他们的许多孩子都变老了—在港口驻留太久,太长时间没有远航。有的时候,范在苏娜的眼睛里瞥见一种他不了解的岁月沧桑。   每次返航纳姆奇,他都会向她提出那个老问题。一天晚上,做爱以后(几乎和最初相爱时一样美好),他终于爆发了。“不应该这样,苏娜!计划为的是咱们俩。跟我一块儿飞吧。哪怕你一个人出去也行啊。”我们就能时常见上一面,直到生命的终点。   她稍稍向后靠了靠,离开他一点,手滑到他脖子下面。她的笑容既顽皮,又伤感。“我知道。我们以前觉得,两个人都可以飞出去。真奇怪,做计划的时候犯的最大一个错误竟然是这个。唉,还是说老实话吧。你也知道,我们俩中间一定得有一个人留下来,守在青河空间的中央位置,值守一个永无尽头的长班,为计划作出牺牲。”征服宇宙涉及数以亿万计的小事细节,千头万绪,不可能不加理会,把自己一冻了之,一枕长眠。   “是的,但只是在头几个世纪。不是……不是你的一生。”   苏娜摇摇头,手轻轻抚着他的颈背。“恐怕,咱们当时那个想法是错的。”她看见了他脸上的痛苦,将他拥进自己的怀抱,“我可怜的蛮族王子。”语气里含着调笑,还有对他深深的爱。他听得出来,“你是我最最珍贵的宝藏。知道为什么吗?你是个才华横溢的、最最伟大的天才,有一种永不停息向前冲的闯劲儿。但我爱上你,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在这个脑袋瓜里,深人进去,你是个最矛盾不过的人。你在那个烂兮兮的破地方长大,目睹过无数背叛、出卖,自己也尝过遭人出卖的滋味。你懂得暴力、邪恶,连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大坏蛋都没你懂得多。而与此同时,你又从小装了一脑子骑士精神:光荣、荣誉、探险。这两种东西截然不同,却同时存在在你那个脑袋里。你这辈子想的净是怎么改变宇宙,让它适应你那些个彼此矛盾的观念。你会接近实现这个目标的,放在我或者其他任何理智的人身上,那么接近,己经相当于实现了。但你却不会满足。所以,为了你的目标,我必须留下,而你,因为同样的理由,必须走。不幸的是,这些你也清楚,对不对?范?   范从环绕着苏娜顶楼房间的真正的窗户向外望去。这所套房位于一座直刺苍弯的办公楼顶端,办公楼则高高耸立在纳姆奇周界最大的都会卫星上。塔雷斯克大厦。由于昂贵的通讯费用,这里的房价之高,只能说到了彻底疯狂的地步。它公开出租的时候,顶楼一整层一年的租金就能买下一艘星际飞船。最近七十年来,青河家族—主要是他和苏娜的后裔—买下了这座大厦和周围的大片地产。在青河产业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大海里的一滴水。   正值傍晚,纳姆奇的新月低悬天际,塔雷斯克商业区的璀璨灯光与母星的光芒交相辉映。再过一千秒,文尼一曼索坞站就将升入视野。文尼一曼索坞站也许是人类所居空间最大的飞船船坞。但就算是这个巨无霸坞站,也只占家族财富的一小部分。在这之外,青河各个家族的产业几乎无限延伸,直到人类空间遥远的边疆。这份庞大的产业仍在持续增长。他和苏娜已经缔造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贸易文明。苏娜就是这么看的,她只能看到这个地步。她想要的也就是这个:伟大的贸易文明。苏娜不在乎自己不能活着看到他们的最后成就……因为她认定这个成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于是,范强忍眼眶中的泪水,轻轻搂住苏娜,吻着她的脖颈。“对,我清楚。”他最后说道。   范推迟了自己离开纳姆奇的行期。两年,五年。停留得太久,直到大计划现出败相。即使现在出发,有些事都来不及弥补了。继续滞留下去,计划便可能彻底失败。他终于告别了苏娜。分别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东西死去了。他们仍将继续合作下去,甚至保持着抽象的爱情。但是,时间在他们之间造成了一道鸿沟。他知道,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跨过这道鸿沟了。   到一百岁时,范·纽文到过三十多个太阳系,见识了上百种文明。比他见多识广的贸易者也是有的,但这种人不多。苏娜当然不可能是这种人。她龟缩在纳姆奇,抱着过去的计划不放。范见过的事物她是不可能见到的。苏娜有的只是书本和历史—来 自远方的报告。   具有固定基点的文明不可能持之恒久,哪怕它有遨游太空的本领,终究逃不过灭绝的宿命。人类居然能坚持那么久,最后逃离地球,真可谓奇迹。对于智慧种族来说,灭绝之道实在太多。解不开的僵局、预见不到的失控、瘟疫、大气变化、重大变故,这些只是最显而易见的危险。人类这个种族历史悠久,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足以应付一部分威胁。但是,无论如何小心谨慎,一个科技文明本身便蕴藏着自身毁灭的种子。总有一天,技术发展会走到尽头,僵死了,接踵而至的各方政治冲突便足以引发整个文明的毁灭。范·纽文出生在堪培拉,那时的堪培拉还深处中世纪的黑暗之中。他现在明白了,导致堪培拉退回中世纪的灾难必定是比较温和的一种,尽管丧失了高技术文明,但当地人毕竟没有灭绝。有些世界,范一百岁之前去过好几次。有的时候,这一次与下一次之间隔着好几个世纪。他亲眼见到像纽马斯这种美好的乌托邦怎么退化成了人口爆炸的专制世界,昔日美丽的海洋城市变成了数亿人聚居的超级贫民窟。七十年之后,他又一次回到那个地方—一个只有一百万人口的原始星球,当地人已经成了野蛮人,住在一个个小村落里,涂着大花脸,挥舞战斧。惟一值得称道的只有一曲曲令人心碎的民歌。要不是那些民歌,那次贸易航行只能算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惨败。但跟许多彻底灭绝的世界相比,纽马斯还算幸运的。比如古老地球,自从人类向太空扩张以来,它已经经历过四次殖民,每一次都只能白手起家,在上一次彻底毁灭的遗址上重建文明。   寰宇间一定存在一条更好的发展道路。每看到一个新世界,范便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才是最佳发展道路。帝国。一个无比庞大的帝国,统治区域横跨银河,即使某个太阳系整体崩溃,对于这样一个大帝国来说,仍旧是一次可以控制的地方性灾难。青河贸易文明只是这个帝国的开始,它将发展成为青河贸易帝国……最后,一个真正的、君临寰宇的强盛帝国。青河是完全可能成就这一切的。因为它所处的地位十分特别。每一个被它视为客户的文明,只要发展到鼎盛时期,都会拥有极其发达的科学技术,有的时候,它还会将在它之前便存在过的文明成就向前大大推进一步。但是,只要它一灭亡,这些改进也就随之灰飞烟灭。这种事屡见不鲜。但青河不同。青河人永远在旅途上,耐心地采撷他们与之贸易的各个客户文明的精英。对苏娜来说,这是青河最伟大的贸易优势。   但在范看来,这种优势并不仅限于贸易。为什么非得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作为交易商品告诉客户?拿出一部分当成商品,这是对的。我们就是靠这个过日子。但是,让我们把人类全部文明的精华部分收藏起来吧一一由我们保存,为了全人类的福社。   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由来。有一次,范在特莱夫一伊特尔着陆。这里也许是他远航以来离纳姆奇最远的地方。当地人甚至连起源都不同于人类空间那些为人所熟知的地区。   特莱夫的太阳是那种很小、很暗的M级恒星。几乎每个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系里都少不了这种讨厌的小东西。几十颗加在一起,才顶得上一颗古老地球的太阳。但这些小玩意儿居然每个都有行星。这种地方的生存环境十分险恶,小恒星之间可供生存的生态圈十分窄小。没有发达的技术文明,人类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来。但在人类征服太空的头几千年里,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一点,结果就是,许多这类世界被开发出来了。人类是多么乐观呀,认为他们的技术文明可以永远保持下去。后来便是第一次大衰退,数以百万计的人被甩在这种冰冻世界上—如果这颗行星处于该地太阳生态圈的内层,便是烈火世界。   特莱夫一伊特尔便是这类世界中的一个,跟大多数同类稍有不同,但生存环境差不了多少。这个星系的恒星有一颗巨行星,即特莱夫,它绕行恒星的轨道在该星生态圈偏外一点的地方。大块头行星特莱夫只有两颗卫星,其中一颗的大小与地球相似。在范抵达的时期,两颗卫星都有人定居。较大的一颗,即伊特尔,较为繁华。太阳的能量输出虽然不足,但特莱夫引起的潮汐以及和它相近所带来的热量弥补了这个缺陷。伊特尔有大陆、空气和液态海洋。特莱夫一伊特尔的人类文明经历过一次大倒退,但当地人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他们目前的技术水平达到了人类文明历史上的最高端。范的小舰队被当地人接纳了,位于距太阳十亿公里的小行星带上的船坞非常先进。范让船员留在飞船上,自己乘坐当地交通工具向内飞行,来到特莱夫和伊特尔。当地人已经见识过了范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浏览了他的预备交易清单……范手里的大多数商品远远比不上伊特尔本地宛如魔法的技术。   纽文在伊特尔逗留了一段时间。用奇特的当地计时单位来说,一些①星期,即大卫星伊特尔绕特莱夫转动一周所用的时间,约六百千秒。而特莱夫围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是六兆秒多一点。所以伊特尔的日历还算清楚,以十星期为一个大单位。   虽然伊特尔在寒冰烈火之间岌岌可危,但这个世界多数地方还是可以住人的。“要说气候稳定,我们世界比古老地球还强。”当这个计时单位十分奇特,青河人找不到适当的童词。地人夸口说,“伊特尔深处特莱夫的重力井中,没有什么明显的不稳定因素。整整一个地质时期,潮汐的热效应一直相当温和。”他们还说,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没什么应付不下来的。M3级别太阳的侧倾角只有一度多一点,莽撞的人甚至可以裸眼直视那个红色圆盘,看见上面盘旋蒸腾的气流,还有又大又暗的太阳黑子。像这样盯着太阳看几秒钟后,视网膜会受到严重灼伤。原因显而易见,太阳的可见光虽然比较弱,但它的近红外线十分强烈。当地人建议范戴上像透明塑料似的视力保护罩。不过即使戴上这种东西,范仍然十分小心。   他在当地的费用由一批本地公司组成的东道主承担。他的时间主要花在几件事上:进一步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当地人的需求,看自己舰队带来的货物中有没有当地人看得上眼、愿出高价购买的。当地公司在做同样努力。这种情形有点像搞商业间谍活动,只不过颠倒了一番。本地的电子设备比范见过的最高明的同类产品都要更高明一点,但在驱动硬件的程序方面尚有改进余地,青河人可以为他们提供改进方案。他们的医疗设备相当落后,他可以从这里人手,和当地人讨价还价。   范和自己的船员作了一番统计,看青河人从这次交往中可能得到哪些收获。可能的收获非常丰富,足以支付这次航行的所有费用,还大有盈余。除此之外,范还听到了一些有关某种新奇设备的小道消息。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尚待查证。他的东道主是由一批“企业集团”(他只能翻译到这个程度)的代表组成的,这些企业集团连彼此之间都要隐瞒情报,打听机密十分困难。小道消息所说的新设备是一种新型定位器,比其他任何地方制造的同类设备更加小巧精致,而且不需要附属动力包。在定位器上作出任何改进都会带来丰厚的利润,它的定位功能就像胶水一样,把内置系统凝结成一个整体,使系统发挥出更强劲的功能。但有消息说,这些“超级”定位器还内置了传感器和相当于操作界面的效应器。如果消息是真的,这种设备必将对伊特尔的政治军事产生巨大影响—颠覆性的影响。   现在的范·纽文已经彻底掌握了在科技社会搜集情报的方法。哪怕是在一个他连本地话都说不流利、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的社会里,他照样有本事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四星期后,他已经知道了超级定位器可能掌握在哪个企业集团手里,也知道了那位企业巨子的名字:冈纳·拉森。拉森集团开列的贸易清单里没有提到这种新发明,没摆到桌面上来,范自己也不愿在有其他集团代表在场的场合提到定位器。这是个连范在中世纪堪培拉的叔叔婶婶都知道的老花招,他们所不知道的只是采用什么技术手段规避无所不在的监视、安排会面而已。   在伊特尔着陆六星期后的一天,范·纽文走在第厄比城最排外、最高档的大街上。灰色的云层翻翻滚滚,预示着即将来临的大雨,时而被将近全蚀的太阳映成粉红。太阳刚向特莱夫方向落去,那颗巨行星的一端还残留着一弯金红。巨行星横挂天空,跨度长达十度,靠近两极的高纬度地区闪烁着静静的蓝光。   空气凉爽湿润,微风散发着大自然的芬芳。范的脚步不紧不慢,时时拉紧牵狗绳,把想窜到路边查看什么的哮犬拉回来。要保持伪装,他就不能行动得过于匆忙,只能走走停停,欣赏风景,客气地跟穿着打扮和自己差不多的过路人挥手打招呼。说到底,像他这样一位隐居在此的退休富翁,除了看看风景,炫耀炫耀自己的名犬之外,有什么必要在外面逛荡?至少,跟他联络的人是这么说的。“哈斯克斯特拉德地区的保安其实算不上十分严密,但如果你贸然在那儿露面,又没有适当的理由,警察多半会拦住你。牵上几头名贵哮犬,在外面散步就顺理成章了。”范的视线将路边的林间豪宅收进眼底。从表面上看,第厄比是个宁静的城市,治安措施也还完善……但如果有足够的人真想大闹一场,纵火、暴乱,只消一晚上,就能把这儿化为一片废墟。企业集团在生意谈判中十分强硬,但当地文明却非常祥和,正处于最高级、最幸福的时光·,·…说真的,“企业集团”这种译法不大对头。冈纳·拉森和其他许多巨头很依赖从古至今遗留下来的智慧结晶,但他的正式头衔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范以前听说过“哲人王”这个称呼,但拉森是个生意人呀,或许他的头衔的正确含意应当是“哲人巨子”。唔,有意思。   范来到拉森大宅,转进一条跟大街差不多宽的私家车道。头戴式系统的输人渐渐稀疏,再走几步,他只剩下了自然视域。范有点生气,但并不意外。他漫步前行,从容不迫,仿佛这个地方是他的,甚至还让狗在一排两米多高的花丛后拉了一泡屎。让那位哲人巨子瞧瞧我对他这些鬼把戏的深切敬意吧。   “请这边来,先生。”背后转来轻轻的声音。范吃了一惊,但掩饰得很好。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对说话者点了点头。半明半暗的日蚀残光中,他没看到任何武器。高空中,两百万公里之外,一串蓝色闪电从特莱夫表面掠过。他趁机打量了一番那位向导,还有隐在暗处的另外三个人。他们穿着公司袍服,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的军人姿态,还有扣在眼睛上的头戴式系统。   他让他们接过哮犬,这样做再好没有了。这四头畜生身高体壮,一副食肉动物的凶相。好好养养也许能让它们变得温顺些,但要让范爱上这些家伙,光靠遇一趟狗是办不到的。   范和剩下的警卫走了一百多米。他注意到了修剪得非常精致的树丛,还有低伏在地的苔属植物。在这里,社会地位越高,越欣赏田园味儿—同时越发精细,任何一处细节都精益求精。这条“林中小径”无疑经过上百年的精心修理,这才完美地体现出纯粹野生的森林风味。   小径通向一座坐落在半山处的花园,花园另一边有道溪流,还有一个小池塘。借着特莱夫旁边的一弯残红,范辨认出了桌椅摆设,还有那个起身迎接他的矮小身影。   “哲人巨子。”范微微一欠身,他知道当地地位相同的人彼此都是这么行礼的。拉森也欠身答礼。不知怎么回事,范总觉得对方露出了一丝笑意。   “纽文司令……请坐。”   在有的文明中,贸易双方一开始只能互相客套,一直要拖到大家都厌烦得要死才能开始做买卖。范知道这次不会这样。他必须在二十千秒内返回饭店—双方都不希望让其他企业集团知道范来过这里。但冈纳·拉森却仿佛并不着急。偶尔亮起的一道道特莱夫闪电让范可以好好端详端详对手:典型的伊特尔血统,岁数很大,头上的金发只有稀稀疏疏一层,露出的粉红色头皮都起皱了。两人在不断亮起闪光的黄昏中坐了两千秒。老头子不住唠叨着范过去的经历、特莱夫一伊特尔的历史。妈的,没准儿因为我在他的花丛里留下了狗屎,老头子生气了,这会儿正报复我呢。或许是一种他不了解的伊特尔风俗。幸好还有一点好处,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阿米尼瑟语,范也同样精通这种语言。   拉森的巨宅静得出奇。第厄比城有将近一百万居民,虽说没有什么高大建筑,但这片位于哈斯克斯特拉德高档地段的宅第一千米外便是繁华的都市。可坐在这儿,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就是冈纳·拉森的废话,还有山坡边那条小溪的涂涂流水声。范的视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昏暗,能看到池塘里特莱夫闪电的微弱反光,以及某种甲壳类生物钻出水面形成的涟漪。我真有点喜欢上了伊特尔的光线。三星期前,范绝不会想到还有这一天。这里白昼和夜晚的时间都太长了,范简直适应不了这种节奏。幸好每天还有一次日蚀,可以让他喘口气。但住一段时间以后,范再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觉得这里的无论什么颜色都带着一层红色底色。这个世界让人觉得十分舒适、安全,当地已经将繁荣、和平保持了将近一千年。也许,这里的人当真有某种智慧……   突然间,连那种唠唠叨叨的语调都没变,拉森骤然改变话题:“这么说,你想了解拉森集团的定位器?”   范知道,除了眼光一闪,自己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首先,我想了解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小道消息倒是说,这种定位器非常好……但小道消息毕竟太含糊其辞了。”   老头子露齿而笑,“噢,东西倒是真有。”他朝四周一挥手,“有了它们,我什么都看得见。这里虽然昏暗,但对我来说,和大白天没有区别。”   “我明白了。”老头子没戴头戴式,能看出范脸上嘲讽的表情吗?   拉森轻声笑道:“真的?”他轻轻碰了碰紧靠眼窝的太阳穴,“有一个就在这儿。其他的跟这一个相联,精确刺激我的视神经。无论使用者还是定位器,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彼此适应。但只要你有足够数量的拉森定位器,承担这点工作负荷不成问题。无论我面对哪个方向,它们都能组合各个方向,形成综合图像。”他的手含意不明地挥了一下,“你的面部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范·纽文。还有,通过像粉尘一样附着在你手上脖子上的定位器,我可以看到你身体内部的情况。我能听到你的心跳,你的肺部呼吸。再稍稍专心一点—”他的头微微一偏—“我能判断你大脑的血流量……你现在非常非常吃惊,年轻人。”   自责的怒火让范绷紧了嘴唇。对手已经估量了他两千秒。如果这是一间办公室,不是暮色中的宁静花园,他会警觉得多6范耸耸肩,“在伊特尔文明的这个发展阶段,你的定位器是我们最感兴趣的设备,远胜于其他东西。我非常希望得到一些样品—更希望得到它的驱动程序,还有制造设施。”   “你打算拿它干什么呢?”   “这很明显,同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能给你什么作为交换。你们的医疗技术比纳姆奇和基勒的落后得多。”   拉森好像在点头,“现在的医疗技术呀,比我们这儿大衰退前掌握的差多了。我们从来没有完全掌握古代的科技。”   “你刚才称我‘年轻人’,”范道,“你多大岁数了,先生?九十?一百?”范和他的下属仔细研究过伊特尔网络上的资料,评估了当地的医疗技术。   “按你们三十兆秒一年的算法,九十一岁。”拉森道。   “先生,不算冷冻冬眠期,我的实际岁数是一百二十七岁。”可我的样子还是个年轻人。   拉森沉默了很长时间。范相信自己得了一分。也许这些所谓的“哲人巨子”并不是那么深不可测。   “是啊。我真希望能再一次变成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实现这个,有数百万人愿意花百万金钱。你的医疗技术能做什么?   “一两百岁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年轻。这之后两三百年,外表开始出现老态。”   “啊,比我们大衰退前的古代技术水平还高些。但岁数大到一定程度,照样会难看,老家伙总免不了这一劫。人类的身体总有个内部极限,不可能超过这个极限。”   范客气地保持着沉默,但心里暗自发笑。医疗技术这个鱼钩算下对了,范可以拿出一套相当不错的医疗技术,将他们的定位器换到手。贸易双方都会得到丰厚的利润,拉森自己也会多活好几百年。如果拉森走运的话,他会在他的这一轮文明终结之前离开人世。但一千年后,拉森早已化为尘土,他的文明也和其他任何固着于行星的文明一样灭亡了,而范和青河仍将遨游在群星之间—手里掌握着拉森定位器。   拉森发出一阵奇特的、轻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范才意识到这是连咳带喘的笑声。“啊,请原谅我。你也许有一百二十七岁,但你的思想仍旧是个年轻人。你沉着脸,毫无表情,掩饰你的真实想法—请别见怪,你不懂怎么掩饰,这方面没受过正确的训练。我有定位器,知道你的脉搏,你大脑的血流量……你以为,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在我的坟头上跳舞。对吗?”   “我—”该死的。就算他是个高手,又有最好的探测装置,还是不可能这么透彻地洞见对方的心思。拉森在瞎猜……或许,那种定位器比范想像的更加厉害,是一件绝世奇珍。震惊、提防、恼怒,诸般情绪拿昆杂在一起。对手在嘲弄他。哼,好吧。跟你说点老实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如果你像我希望的那样同意这笔交易,你的寿命会跟我一样长。但我是青河人,星际飞行途中一睡就是几十年。在我们看来,客户文明的生存期是十分短暂的。”觉得怎么样?这下子,轮到你的血压升高了吧。   “舰队司令,我觉得你有点像那边池子里的弗雷德。我再说一遍,我毫无冒犯的意思。弗雷德是个卢克斯塔菲斯克。”他指的肯定是范刚才留意到的冒出水面的那只东西,“弗雷德对许多事儿很好奇。自从你来了,他一直在那边蹦蹦跳跳,想弄清你到底是什么。你看得见吗?这会儿他正坐在池塘边上,两根甲壳触手拨弄着离你脚边三米远的那丛草。”   范心里震动不已。他刚才还以为那是什么藤蔓呢。他顺着那两根纤细的触手向水边望去……没错,四根眼柄,四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反射着特莱夫渐渐暗下去的微光,四只黄眼睛。“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他的培育档案,他是上一次大衰退之前的人们拿当地野生生物做的一个小实验。当时他是某个有钱人养的宠物,智力程度跟犬差不多。弗雷德的岁数实在太大了,活过了整个衰退期。他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传奇。你说得很对,舰队司令,只要活得够长,你就能见识很多东西。中世纪时,第厄比还是一片废墟。接下来,这里兴起了一个王国,王国贵人们开始发掘埋藏在地下的古代秘密,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有一段时间,这座小山曾是那些统治者的元老院。到了复兴时期,这里成了一个贫民窟,下面那个湖当时是露天下水道。就连‘哈斯克斯特拉德’这个词,现在是第厄比高档地段的代名词,从前的意思呢?类似于‘垃圾堆’。   “弗雷德见识过这一切,一直活到今天。很久以前的过去,他就是阴沟里的传奇。直到三个世纪前,有理智的人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现在他神气起来了—住在最干净的水里。”老人语气里充满疼爱,“你看,弗雷德活得够长,见识过许多东西。直到现在,他的头脑仍旧很灵活,以卢克斯塔菲斯克的标准而言,十分机灵。瞧他那些盯着我们的小豆眼。但是,要说了解这个世界、甚至他自己的历史,弗雷德远远不及只从阅读历史中了解这一切的我。”   “这个比方说明不了问题。弗雷德只是一只头脑简单的动物。”   “说得对。你是人,而且是个来往星际的聪明人。你能活好几百年,要论生活的时间跨度,你能赶上弗雷德。但你又能比他多看到多少?文明有盛衰起伏,到现在,所有科技文明都知道了那些大秘密,知道哪些社会结构比较行得通,哪些很快便会衰落。他们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推迟灾难的到来,躲避最愚蠢的错误。他们也知道,即使这样,每一个特定文明最终仍将衰落,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电子器材也许在人类空间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但我向你担保,这么好的器材以前肯定有人发明过,将来也会有人重新发明出来,跟你带来的优良医疗科技一样。(你猜得不错,我们确实需要这种技术。)尽管人类在缓慢地不断扩张,不断开拓新空间,但它作为一个整体是十分稳定的。是的,跟你相比,我就像森林里的一只昆虫,只有一天可活。但我的见识不比你少、我的生活跟你一样丰富。’我可以学习我们的历史,还有星际间的通讯。你们青河人见识过种种辉煌、种种愚行,我也一样。”   “我们可以把人类最好的产品收集起来。有了我们,人类最杰出的智慧结晶永远不会消亡。”   “我很怀疑。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特莱夫一伊特尔还来过另外一支贸易舰队。那批贸易者跟你们完全不一样。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用生态学的术语来说,人类文明是个大环境,星际贸易者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生境,只占据着微不足道的位置。星际贸易者不是一种文明。”苏娜也曾经这么跟他争辩过,但在这里,在这个古意盎然的花园中,这些以平静语气吐出的话比苏娜·文尼说出来的更有分量。冈纳·拉森的话几乎有一种催眠似的力量,“早先的那批贸易者跟你的态度不一样,舰队司令。他们只希望发一笔财,最终目的是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发展成为一种固着于行星的文明。”   “真到了那时,他们就不再是贸易者了。”   “对。但也许他们会作出比贸易者更大的成就。你们去过许多行星系统,你们的货单上说你们在纳姆奇住过很多年,时间之长,足以深人了解一种行星文明了。我们这里的居民数以亿计,彼此相隔只有几光秒。覆盖整个特莱夫一伊特尔的本地网可以让几乎每一个居民了解人类空间其他地方的情形,而你们却只有在到港后才能搜集到类似信息……最重要的是,你那星际贸易的生活,只不过是个仅仅存在于你头脑中的卢瑞塔尼亚①而已。”   0虚构的中欧王国,许多小说以此为宫廷阴谋与浪漫故事的背景,最初出自十九世纪后期小说家安东尼·霍普所著《詹达堡的囚徒》。这里的意思是范的生活只是玩耍一些虚幻的小花招。   范不知道卢瑞塔尼亚是什么,但觉得对方的意思还是清楚的。“拉森先生,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长寿了。你把什么事都想透了:一个不可能超越前人的宇宙,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下。”范的话有讽刺的意思,但他确实希望对方能回答他的疑问。冈纳·拉森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出现在面前的景色却是一片凄凉。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你书读得不多呀,孩子,对吗?”不知怎么回事,范本能地觉得对方没有继续探查他了。拉森的语气既像开玩笑,又带着一丝忧伤。   “够我用了。”苏娜还抱怨过范在书本上花的时间太多呢。但范起步太晚,一生都在极力弥补自己这个弱点。这么说,他受的教育还有缺陷?   “你问我的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这可是个大问题呀,只有靠自己回答,舰队司令,别人帮不上忙。各人走过的道路不同,各有利弊。但为了你自己,为了人类,你应该从这个角度好好考虑一下:每个文明形式都有它的时限,每一样科技都会有无法继续发展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只能活几百年。等真正理解了这些局限··一那时你才算长大成人了,才会明白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他静了一会儿,“唉……听听这宁静的大自然的声音吧。能这么做,是一种福气呀。我们在奋勇直前上花的时间太多了。感受和风的气息,看弗雷德动脑筋想琢磨出我们是什么,倾听你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发出的笑声。享受你的光阴吧,不管这段光阴是谁给予你的,不管它会持续多长时间。”   拉森向后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好像在遥望圆盘状的特莱夫方向那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的黑暗。太阳已经全蚀,隐在特莱夫后面,将那颗巨行星周围涂上了一圈黯淡的红光。那个方向的闪电早已消失。范估计,这里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闪电,原因在于视角,还有特莱夫上空积雨云的旋转。“给你举个例子,舰队司令。坐在这儿,感受,看。有的时候,日蚀中期有一种独特的美。请看特莱夫圆碟的中央。”几秒钟后,范抬头向上望去。特莱夫的低轨道地区一般是很暗的,一团漆黑……可现在:一抹淡淡的红色,淡得他以为是老人的话给他形成的错觉。但红光慢慢变亮,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红色,像洪炉中的锻铁在温度升高到可以锤打之前的颜色,上面还带着一道道暗影。   “发自特莱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们能直接从那颗行星得到一部分热量。有的时候,隔在伊特尔和特莱夫之间的云层排列得恰到好处,中间裂开一道口子,像峡谷一样,又没有猛烈的上层气流……每到这种时候,我们能看得很远很远,一直到看特莱夫深处—单凭裸眼就能看到它发出的光。”光比刚才又亮了一点,范四下打量着花园,一切都映着一抹红,但他现在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了,比刚才闪电亮起时还要多些。池塘边茂密的高树,同时又是溪流的一部分,让小溪平添了许多旋涡回流。一群群细小的昆虫在枝叶间飞舞,过了一会儿,竟“嗡嗡营营”吟唱起来。弗雷德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爬出了池塘,蹲坐在几只鳍状腿上,触手轻颤,向上方抬起,伸向洒落的天光。   两人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在从小行星带飞向这里的一路上,范用多种观测器材仔细观察过特莱夫。现在能看到的一切没什么新鲜的。眼前所见,只是几何因素、时间因素等等凑在一起发生的巧合而已。可是……被钉死在固定的某颗行星上,遥望远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异景象……范明白,当大宇宙将这种景象在行星居民们眼前展开时,会给他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奇怪的是,连他自己竟然也产生了一缕敬畏之情。   接着,特莱夫的心脏重新归于黑暗,林间的吟唱停止了。整个景象只延续了不足一百秒时间。   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拉森。“我相信我们能做成生意,我年轻的高龄朋友。有些事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但我们的确需要你的医疗科技。不过,如果你能回答我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我将不胜感激。你准备拿拉森定位器派什么用场?如果用来对付不了解这种器材的人,它是一种最出色的间谍工具。如果滥用,它会造就一个监控无所不在的警察社会,随之而来的便是文明的终结。你准备把它卖给什么人?”   不知为什么,范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特莱夫的东方缓缓明亮起来,范告诉了老人自己的帝国抱负,一个将全人类包容在内的庞大帝国。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位客户,只对某些最聪明、最不死抱教条的青河人谈起过。但就算这些人,大多也无法接受他的全部设想。大多数人跟苏娜一样,不赞同范的终极目的,只愿意发展出一个真正的青河文明,并且从中获利……“所以,我们很可能会留着这种定位器,不出售给任何人。利润上会受一些损失,但我们由此获得了一种跟客户文明打交道时可以利用的特殊优势。共同的语言、协调的航行计划、共享的数据库—所有这些,将使青河成为一种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文明。但有了类似定位器这种小工具,我们会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最后,青河将不再是占据人类文明一个‘小生境’的松散的漫游者群体,我们会成为最伟大的文明形式,让人类永远延续下去。”   拉森久久地沉默着。“你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孩子。”拉森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挪渝的语气,“一个人类的大联盟,永远打破文明盛衰的轮回。但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真的有实现这个梦想的那一天,我们登不上那个顶峰。但到达山脚,爬到山腰·,·…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定真能做到。让辉煌时代更辉煌,延续的时间也更长……”虽然是个客户,拉森仍旧是位了不起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有着跟苏娜·文尼相同的盲区。范在带软垫的木椅上向后一靠。片刻后,拉森继续道:“你失望了。你尊重我,所以对我的期许也更高。你对许多事情的见解都是对的,舰队司令。你的洞察力真是非同小可……对于一个来自卢瑞塔尼亚的人来说。”他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知道吗,我的家谱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在你们贸易者看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但这只是因为你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大觉。我们不仅直接从自己的历史中汲取智慧,我和我的前辈还大量阅读,了解其他地方,其他时代。上百个世界,上千种文明。你的想法中有许多东西是行得通的,还有一些部分,是自从幻灭时代以来最可行、最有希望行得通的设计。我也有些想法,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他们一直谈到日蚀结束,特莱夫的东面一片光明。太阳露出来了,爬上开阔的天空。明亮的天空变成蓝色,他们仍旧谈着,谈着。现在,谈得最多的人是冈纳·拉森,竭力清楚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范牢牢记下了老人的话。但两人的共同语阿米尼瑟语也许不像他刚来时所想的那样,能完美地表达各自的观点。老人的许多话范一直没有弄明白。   谈话中,两人敲定了生意:范提供全套医疗技术,以交换拉森定位器。交易的还有其他商品:那种在日蚀期吟唱的昆虫的繁衍样本。总的来说,生意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都可以得到极大好处……但给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老人所说的跟生意无关的话,他的那些建议—也许没什么价值,但饱含智慧。   特莱夫一伊特尔之行是范的贸易生涯中获利最丰厚的航行之一,但在范·纽文记忆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的却是在特莱夫发出神秘红光时所进行的那次交谈。那次谈话以后,他认定拉森当时对他使用了某种可以改变心理状态的药物,不然的话,范绝不会那么轻易受人影响。可是……也许用不用药没什么关系。冈纳·拉森确实有些很出色的想法—至少在范听懂了的部分中,这样的想法很多。   那个花园,还有花园中宁静平和的气氛—真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因素啊,小看不得。离开特莱夫一伊特尔以后,范认识到,一个拥有活着的动植物的花园是非常有价值的事物,可以对人产生重大影响。还有,智慧,哪怕仅仅是智慧的外表,都是具有强大威力的东西。生物技术及其相关产品一直是一项重要商品……但现在,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新的青河人应该珍视鲜活的生命,每一艘有条件的交通工具都应该装备一个园子。从此以后,青河要像收集最先进的技术一样,尽最大努力收集生物。老人的有个建议范完全听懂了:应该让人们知道,从现在直到永远,青河人是最理解生命的。   公园和盆景的传统由此诞生。公园的维护费用极高,但在特莱夫一伊特尔之行的数千年后,它已经成为青河传统中最重要、也是最为人珍视的部分。   特莱夫一伊特尔和冈纳·拉森呢?不用说,拉森早已去世几千年了,特莱夫一伊特尔文明的持续时间比他的寿命长不了多少。那里后来变成了一个警察社会,恐怖活动四处蔓延。拉森的定位器极有可能促成了这个文明的终结。那么多莫测高深的智慧,却并没有帮上多大忙。   范在吊床上动了动身体。每次想起伊特尔都让他有点心神不定。想这种事真是浪费时间……但今晚不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唤回那次谈话之后的情绪,需要唤醒潜伏在肢体筋肉之中的处理定位器的记忆。到现在,房间里肯定已经有了数十个定位器了,身体和情绪应该进人什么状态,才能使它们对他作出反应?范在吊床里一转,让吊床严严实实裹住他的双手。在这层包裹之内,他的手指敲击着一个不存在的键盘。肯定不是这样做的。除非情绪跟定位器彻底协调一致,敲键盘这种动作不会引发任何反应。范叹了口气,再次改变呼吸与脉搏节奏……首次运用拉森定位器时的敬畏之情又一次攫住了他。   一点淡淡的蓝光,纯净的蓝色,在他的视域边缘闪了一下。范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房间里是夜半的黑暗。控制吊床的面板发出的光微弱得显示不出颜色,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他的吊床在通风口传出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蓝光肯定是其他地方发出的,来自他的视神经内部。范重新合上眼皮,调匀呼吸。闪动的蓝光又出现了。   这是一个定位器阵列并网协作时发出的射束,它正在引导他刚才安在太阳穴和耳朵里的两个定位器。这种携带通讯流的射束十分隐蔽,其强度不超过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气放电。隐蔽性的问题在系统设计之初便充分考虑到了。这一次他没睁眼,保持呼吸和脉搏的平稳,两根手指向掌心蜷起。一秒钟过去了,蓝光又闪了一下,对他的行动作出了反应。范咳嗽起来,顺势抬起右臂。蓝光再闪:一次,两次,三次……一连串脉冲,计算着即将发自他的二进制代码。范开始了,发出自己许久以前便设定的密码。   他通过了反应一回应阶段。进去了!在他的眼睛内部,光点仿佛漫无次序地闪烁着,需要花几千秒,这个定位器网络的显示才会达到最佳设计效果。对于传递清晰的即时图像这个任务来说,视神经实在太大,也太复杂了。没关系。网络已经可靠地和他联通了。来自远古的隐秘花招从藏身之地悄悄爬了出来。定位器已经从各方面测定了他的体征。从现在起,他可以通过无数手段与它们交流。他这一班还剩下大约三兆秒,这些时间应该足够他完成最必要、最紧迫的任务了:渗入舰队本地网,为自己建起一重新的掩护。该用什么当借口呢?一些让人羞愧、不好提及的事。对,就是这样。有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范·特林尼才会多年扮演夸夸其谈的小丑。编一个能让劳和布鲁厄尔信服的故事,让他们觉得可以用这个当把柄,把他紧紧攘在手里。具体编什么?   一丝微笑悄悄浮现在他的脸庞。赞姆勒·恩格,祝你那个奴隶贩子的灵魂在地狱里彻底腐烂。你让我受了那么大的罪,也许死后能做点好事,帮我一把。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三章     “少年科学讲座”。好一个纯洁的名字。结束漫长冬眠、重新上岗的伊泽尔发现,这个节目成了自己的噩梦。奇维不是向我保证过吗?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发生这种事?每一次现场转播都比上一次更像一场闹剧。   今天的节目也许是最可怕的。运气好的话,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   节目开始一千秒前,伊泽尔飘进本尼的酒吧。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打算在自己房间里看。最后却改变了主意。真是受虐倾向。好吧,受虐倾向又赢了一个回合。他飘进人群,静听周围的交谈。   本尼的酒吧已经成了他们的Li生活的中心。现在,这个酒吧已经有十六年历史了。本尼自己值班的强度是百分之二十五。他、他父亲,还有冈勒·冯以及其他人共同经营着酒吧。老旧的墙纸系统已经出现了疵点,有的地方连三维效果都没有了。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不是官方分发下来的:有的是从L1周围其他站台搬来的,有的则是私自用钻石、冰和气凝雪制造的。阿里·林甚至发明出了一种真菌矩阵,可以培育出质感极强的木头,有颗粒,还有生长年轮。在伊泽尔长眠期间,吧台和墙板都换成了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深色木头。真是个让人身心舒坦的地方,简直像自由的青河人创造出来的……   酒吧里的桌子上刻着人名,其中有的人跟你的轮值班次没有重叠,你也许一连许多年见不到他们。吧台上方挂着一幅轮值图表,根据劳的轮值图不断更新。和其他许多东西一样,易莫金轮值图上的标注也采用了青河的做法。有了这张图,你一眼就能看出,还要过多少兆秒—客观时间和你的时间,你才能见到另外某个特定的人。   伊泽尔下岗期间,本尼在这张图表上加了点新东西。现在它上面还显示着蜘蛛人的日历,按照特里克西娅的标注方式,写成601121021的意思是蜘蛛人目前这一个“世代”的第21年,60指的是世代,表示在蜘蛛人的历史上,太阳的周期性轮回已经是第六十次了。青河人有句老话,“开始使用当地人的日历,说明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过长了。”601121,点亮之后第二十一年,吉米和其他人死后第二十一年。除了世代数和年份,每天的时间用“小时”和“分”计算,六十进制(译员没有自找麻烦分析为什么用六十))o现在,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对这种日历习惯了,毫不费力就能看懂,跟看青河日历一样。特里克西娅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人人一清二楚。   特里克西娅的节目。伊泽尔暗暗咬牙切齿。奴隶当众表演。最可怕的是,人人都觉得挺自然。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易莫金人。   乔新和丽塔·廖,加上其他好几对儿(其中有两对儿是青河人)聚在他们平时的桌旁,起劲地聊着今天的节目是什么内容。伊泽尔坐在这一圈人最外面,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厌恶不已。到现在,有些易莫金人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比如说乔新。乔新和廖也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样,对道德上的某些罪恶视而不见。但他们仍旧是好人,连他们眼下的烦恼都深具人性,令人同情。有的时候,伊泽尔能从乔新眼里看出某种东西,或许其他人没注意到,但伊泽尔看见了。乔新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很适合搞研究。纯粹是因为运气好,他才没有大学一毕业便被选中,从此成为聚能者。在这件事上,大多数易莫金人都抱着双重观念:发生在别人身上没关系,千万别落到我头上。但乔新有时却做不到。   “—就怕这次播出成为最后一次。”丽塔·廖真的很担心。   “别抱怨了,丽塔。我们连这到底是不是个严重问题都不清楚。”   “有问题是肯定的。”冈勒·冯头前脚后从上方飘过来,她正在到处分发饮料泡囊,“我觉得,聚能者—”她带着歉意瞥了伊泽尔一眼,“—我觉得译员也出了毛病,再也不明白蜘蛛人在说什么了。看了这次节目的广告吗?简直是胡扯嘛。”   “才不呢,我觉得满清楚。”一个易莫金人道,开始向大家解释“早产儿”是什么意思。问题并不出在译员上,真正的困难在于,人类很难接受这么奇异的观念。   “少年科学讲座”是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所做的第一个语音广‘播。按说,只要能把蜘蛛人的语音与他们的文字一一对应起来,就是一个大成功。按客观时间计算,这个节目最早出现在十五年前,那时只能作出文字翻译。本尼酒吧里也讨论过这些译稿,不过那时谁都没有太热心,只是稍有点兴趣而已,跟讨论聚能者提出的解释开关星的最新理论一样。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个节目越来越受欢迎。受欢迎就受欢迎吧。可五十兆秒前,奇维。林和特鲁德,西利潘做了笔交易:每九天或十天,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出来公开表演一次,现场转播。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班里,伊泽尔跟奇维总共没说过十个字。她保证过,要照顾特里克西娅。对违背这种诺言的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相信奇维是个叛徒。可她确实跟托马斯·劳睡在一张床上呀。或许她在利用这种“地位”保护青河人的利益。或许吧。但到头来,得到好处的好像只有劳一个人。伊泽尔已经看过四次“表演”了。聚能译员们的本事超过任何普通译员,远远超过任何机器翻译系统。每个译员都能在翻译中充分表现说话者的情绪,甚至表现出他们的身体语言。   聚能者将节目主持人的名字译为“拉帕波特·底格比”。(这种怪名字他们是打哪儿弄出来的?直到现在,大家仍在提出这种问题。伊泽尔知道,这些名字大都来自特里克西娅,是她从第一次古典时期的资料里找出来的。他现在和特里克西娅可谈的内容不多,那个时期便是其中之一。有时,她还会向他打听一些新字眼。事实上,“底格比”这个名字还是伊泽尔跟她提的呢,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查出了那位担任节目主持的蜘蛛人的一些背景情况,觉得这个名字跟他很配。)伊泽尔认识扮演拉帕波特·底格比的那位聚能译员。在节目之外的时间,津明·布鲁特是个典型的聚能者,急躁,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外人无法与之交流。但只要扮演起蜘蛛人拉帕波特·底格比,他就变得亲切和蔼,滔滔不绝,一个善于向孩子们耐心解释科学道理的人……看到这一切,感觉像看到了蓦地化身为另一个人的僵尸。   每一个轮班上岗的人都觉得蜘蛛人小孩子跟自己上次值班时不太一样了。毕竟,大多数人值的是百分之二十五的班,大多数探险队员过一年,对于蜘蛛人小孩来说就是整整四年。为了跟译员们翻译的声音配合,丽塔和其他人弄了些人类儿童的图像,这些图像一直分布在酒吧的墙纸上。儿童的形象是大家想像出来的,还给他们分配了特里克西娅挑选的名字。“杰里布”个子比较矮,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脸上时常挂着顽皮的笑容。“布伦特”个子高一些,不像自己兄弟那么爱捣蛋。本尼告诉他,有一次,里茨尔·布鲁厄尔把这些笑嘻嘻的可爱孩子的图像掉换了,换成真正的蜘蛛人形象:肢腿一大堆,全是骨头,身上覆着甲壳。这些形象主要得自伊泽尔在阿拉克尼着陆时发现的蜘蛛人雕像,侦察卫星拍下的低分辨率图片也补充了一些情况。   布鲁厄尔的破坏其实关系不大,他不理解“少年科学讲座”广受欢迎的真正原因。但托马斯·劳显然理解得很透彻,而且意识到这个节目对自已大有好处:光顾本尼酒吧的客人可以通过“少年科学讲座”缓解他们的一个重大个人困难。这个困难在劳这个小王国里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性。易莫金人对舒适生活的要求比青河人来得更加强烈,他们本来指望在这里找到大批资源,许多在故乡便计划好了的婚姻可以在开关星系开花结果,养育出自己的下一代……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只能留待将来。这是我们禁忌,类似蜘蛛人的早产禁忌。像乔新和廖这样的恋人只能梦想将来—与此同时,在“少年科学讲座”里的孩子话、孩子气中寻找慰藉。   在现场转播之前,人类便注意到了:出现在节目中的所有孩子都是同样的岁数。阿拉克尼上过了一年又一年,节目里不断出现新一批孩子,但跟他们换下的上一批孩子一样,下一批孩子的岁数仍然相同。最初翻译出来的节目内容都是教学课程:磁学、数学、分析方法,等等。   大约两年前,这个节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聚能者的书面报告里指出了这种变化—乔新和丽塔·廖也凭他们的直觉迅速发现了。这种变化就是:节目中出现了“布伦特”和“杰里布”。对他俩的介绍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特里克西娅的翻译使得这两个好像比其他孩子岁数小些。节目主持人底格比从来没提过这种差别,节目所介绍的数学和科学知识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最近,出场人物中又出现了“小维多利亚”和“戈克娜”。这是这个轮值期才出现的。伊泽尔见过特里克西娅扮演她们,她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急乎乎的,时常格格格地笑起来。丽塔用两个喜欢笑的七岁儿童图像代表她们—准备得倒真及时。不过,节目里孩子的平均年龄为什么会下降?本尼觉得这个问题完全不成其为问题,“少年科学讲座”的制作人换了l1}。那个无处不在的舍坎纳·昂德希尔又在这儿冒了出来,被视为节目内容的撰稿人。还有,昂德希尔显然是新出场的孩子的父亲。   到伊泽尔脱离冬眠时,这个节目的观众已经多到本尼酒吧容纳不下的地步。伊泽尔看过四次演出,对他来说,每一次都是可怕的经历。后来,节目突然中止。到现在为止,“少年科学讲座”已经停播了二十天。中间有一次措词严厉的声明:“根据许多听众提供的证明,广播电台的所有者认定,舍坎纳·昂德希尔一家涉及早产这一非正常行为。在这一问题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少年科学讲座’暂时停止播出。”   朗读这个声明时,布鲁特的声音完全不同于拉帕波特·底格比。新的声音十分冷漠,充满愤溉。   这一次,蜘蛛人与人类的巨大差别彻底打破了大家的美好想像。看来,蜘蛛人只允许在太阳点亮初期生育后代。代与代之间有明确区分,每一个年龄段的人终生保持着生理状态的同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人类只能凭空猜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在为破坏这一禁忌的行为打掩护。节目停播一次,停播两次。本尼酒吧里一片忧伤,人人心里空落落的。丽塔开始说要把那批傻里傻气的图像撤下来,而伊泽尔却心中暗喜,这场闹居」总算到头了—太好了。   可惜没这种好事。四天前,尽管谜团仍旧没有解开,酒吧的阴郁气氛却一扫而空。“协和国”全境的广播电台纷纷宣告,“拜黑教会”的一位发言人将与舍坎纳·昂德希尔就他的节目“是否适当”作公开辩论。特鲁德·西利潘保证,聚能译员一定会作好准备,把这场节目奉献给大家。   本尼的计时器显示着节目开始的时间。再过几秒钟,“少年科学讲座”的特别节目就将开始。特鲁德·西利潘坐在酒吧尽头他的老位置上,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大家的期待心情,正跟范·特林尼压低嗓门谈着什么。这再人总在一块儿喝酒,空谈着种种大计划,却没有落实哪怕一个。奇怪呀,过去我怎么把特林尼看成了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嘴巴:事实表明,范的那种“神奇定位器”并不是吹牛皮。伊泽尔注意到了各处出现的粉尘。劳和布鲁厄尔已经用上了这种器材。不缸怎么回事,范·特林尼居然知道舰队数据库最底层都找不着的大秘密。也许只有伊泽尔·文尼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范·特林尼并不完全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小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头子根本不是笨蛋。舰队数据库里肯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这么庞大古老的数据库,总少不了这种秘密。但是,如此重要的机密,这个人竟然知道……范·特林尼有来头,大有来头。   “喂,特鲁德!”丽塔手指计时器,吹喝起来,“你的聚能者呢?”酒吧墙纸系统上显示的图像仍然是巴拉克利亚某个自然保护区的大森林。   特鲁德·西利潘从座位上飘身而起,来到大家前头。“伙计们,别着急。我刚收到消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刚开始节目介绍。雷诺特主任马上就带译员们出来,他们这会儿正在同步数据流。”   廖高兴起来,“太好了!干得漂亮,特鲁德!”   西利潘欠身致意,为自己根本没参与的工作接受赞扬。“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这个叫昂德希尔的家伙对自家孩子干了什么怪事儿……”头一偏,倾听来自私人线路的输入,“他们来了!”   湿淋淋的蓝绿色森林消失了。吧台那边好像骤然扩大,变成哈默菲斯特上的一间会议室。安妮·雷诺特从右方飘进镜头,由于视角的缘故,身体显得有点变形—刀肠个地方的墙纸系统正好坏了,无法处理三维图像。雷诺特身后,两名技术员走进会议室,然后是五名译员……聚能者。其中之一正是特里克西娅。伊泽尔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想放声尖叫,或者逃到哪个暗角里躲起来,假装这个世界不存在。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把聚能者藏在系统深处,好像他们的潜意识中还残留一丝羞耻。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喜欢只通过电脑和头戴式系统得到干干净净的图像、数据。本尼跟他说过,奇维的这个马戏刚开始的时候,酒吧里只能听见聚能者的声音。后来,特鲁德把译员们还能表现出说话者身体语言的事告诉了每一个人。从那以后,酒吧里便可以看到图像了。当然,聚能者肯定无法从蜘蛛人的声音广播中得知他们的身体语言,所谓的身体语言很可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特鲁德和他那一伙以残忍勾当为乐的家伙才不顾这些呢。   特里克西娅身穿一身宽松的工作服,头发披散下来。伊泽尔不到四十千秒之前才替她梳理过,可有些地方已经纠结成团了。她耸耸肩,甩开负责管理她的技术员,抓住一张桌子边缘。她左右望望,嘴里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抬起胳膊,用工作服的衣袖胡乱擦了擦脸,这才在座位上坐下,固定好。其他聚能译员的表情跟她一样神不守舍。译员们大多戴着头戴式。伊泽尔知道那些头戴式会输出什么内容:转换成中世纪语言的蜘蛛人对话—特里克西娅的全部世界。   “完成同步,主任。”一位技术员向雷诺特报告。   易莫金人力资源部主任飘过她手下那排奴隶劳工,不时调整一下某个坐立不安的聚能者。伊泽尔完全猜不出这么做的原因何在,但跟她共事这么久以后,他知道,尽管雷诺特是个眼光冰冷的混帐东西,但在利用聚能者方面却是个真正的行家。   “好了,让他们开始吧。”她向上飘起,飘出镜头。津明·布鲁特从座椅上飘然而起,同时发出节目主持人一成不变的问候语,“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这一天,爸爸把他们几个全带到电台演播室。一路上,杰里布和布伦特坐在车子最上面的栖架上,一本正经地装出大孩子的模样。他们看上去跟正常孩子差不多大,没有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娜普莎和小伦克还太小,只能拱在爸爸的背毛里。再过一年,他们也许就不乐意让别人管他们叫家里的小宝宝了。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坐在后排,两个小姑娘各有各的栖架。透过雾蒙蒙的车窗,维多利亚可以望见普林塞顿的街道。这一切让她觉得自个儿有点像个真正的公主。她的脑袋狡黯地冲妹妹一点:戈克娜完全可以看成自己的侍女。   戈克娜正好傲慢地哼了一声。她们俩挺像,她心里准在想着同一件事,当然,在她脑子里,两人的地位跟小维多利亚的想像完全不同。“爸爸,今天上节目的不是你吗?干吗把我们全带上?”   爸爸哈哈一笑,“唉,说不清会出什么事。拜黑教会自以为真理是他们的专利,但我估计,他们那个发言人连一个早产儿都没见过。虽然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可她说不定还是个挺不错的人呢,不会一见小孩子就朝他们喷烟吐火,仅仅因为他们的年龄不对劲。”   这倒有可能。维多利亚想起伦克叔叔。伦克叔叔完全不接受这家人的观念,不也一样爱他们吗?   轿车驶过拥挤的街道,沿着横贯全市的大道向电台所在的山顶驶去。城里的电台中,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历史最悠久的一家。爸爸说,上个暗黑期之前它就开始广播了,当时它还是一家军用电台。进人这个世代以后,电台的所有者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大大扩建了一番。本来可以迁到市区,但他们把老传统什么的看得很重。不过,开车去电台还是挺有意思的,绕着一座比他们家所在的山更高的山,一圈圈爬呀爬。外面笼罩在早晨的雾气中,维多利亚朝戈克娜的栖架探过身去,她那边的视角更好。两个小姑娘歪着身子,专心望着外面的景致。现在是光明中期,冬天刚过一半,但这两个小孩子对雾还很陌生,这以前只见过一次。戈克娜一只手向东面一指,“瞧,我们爬得真高,连那边的克拉奇山都能看到。”   “山上还有雪呢!”两个小姑娘尖叫起来。其实,远处的白光只是反射的晨雾罢了。在普林塞顿这个地区,就算是仲冬时分,看到第一片雪也得再过几年。在雪里走路是什么感觉?片片雪花飘扬是什么样子?两人久久琢磨着这些问题,把今天的大事抛在脑后:电台上的公开辩论—这可真是件大事,最近十几天里,这是人人关注的大问题,连将军都不例外。   起初,所有孩子都害怕这次公开辩论,特别是杰里布。“节目完了,”大哥说,“大家一知道咱们的事,节目就完了。”将军特意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告诉大家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爸爸会把那些抗议顶回去。但即使是她,也没说他们的节目一定会重新开播。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惯于向部队和下属发号施令,却不怎么会安抚孩子。戈克娜和维多利亚背地里觉得,电台节目这件事让妈妈非常紧张,比她过去打仗时更紧张。   惟一一个一点儿也没受这一片愁云影响的人是爸爸。“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妈妈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时,他这么对她说,“这一次辩论不仅能把事情公诸于众,还将揭开盖子,让大众认清存在的问题。”妈妈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从爸爸嘴里说出来,更显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最近十天来,他比平时更喜欢跟他们一块儿玩,“你们是我这次公开辩论的主题,所以,我尽可以随时随地跟你们玩儿。我这是在认真工作呀。”他假装哭丧着脸兜来兜去,忙着干一件看不见的工作。宝宝们最喜欢他这个样子,就连杰里布和布伦特都好像受了爸爸乐观情绪的影响。昨天晚上,将军出发去南方了。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操心的事太多,远远不止家里这点麻烦。   电台山很高,山顶已经高过了树木的生长线。环形停车道上只有一簇簇低矮的爬地植物。孩子们爬下车,对清冷的空气惊叹不已。小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的呼吸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雾气凝在那儿了似的。这种事可能吗?   “来吧,孩子们。戈克娜,别老在那儿傻看。”爸爸和哥哥领着大家走上电台宽宽的台阶。台阶年深日久,中间都凹陷下去了,也没好好打磨,粗拉拉的。电台的人好像希望用这种方法提醒大家:他们坚定地维护着古老传统。   里面的墙上悬着大照片,上面是电台的所有者和发明人(是同一批人)。除了娜普莎和伦克,其他孩子都来过这儿。自从爸爸买下“少年科学讲座”,杰里布和布伦特就开始上那个节目,渐渐取代了那些正常孩子。到现在,他们已经做了两年节目了。两个男孩子说起话来都显得比他们的实际岁数大些,特别是杰里布,脑子跟大多数成年人一样好使。没人对他们的年龄产生怀疑。爸爸很有点恼火。“我原本希望大家能自己猜出来。可他们实在太蠢,看不出真相。”所以,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最后也上了节目。做节目挺好玩的,只要照着那些傻乎乎的脚本做就行。还有,底格比先生虽说算不上真正的科学家,不过人倒是挺和善的。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年龄不对,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人打消顾虑(大家都觉得,电台里播的肯定不会有问题),认识到有人公然将变态行径塞进了公众的耳朵里。但对反对者来说,有个问题相当棘手: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一家私营电台,它买断了一个波段,还拥有在相邻波段上播送节目的权利。这家电台归一伙第五十八代的老家伙所有,这些人岁数大,钱多,他们要播出节目,谁都管不了,除非拜黑教会能发动听众,联合抵制。正因为这个原因,无计可施的拜黑教会才要求来一场公开辩论。要是他们有办法,早把“少年科学讲座”禁了,才不会这么麻烦呢。   “啊,昂德希尔博士,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萨布特莱姆女士一阵风似的跑出她的办公室。这位电台经理乍一看全是肢腿,身子比脑袋大不了多少。戈克娜和维基特别喜欢偷偷学她的样子,乐得不行,“你简直想不到,这场辩论彻底激发了公众的兴趣。连东海岸都要求转播,节目拷贝还会上短波台。我可不吹牛,咱们真是听众遍天下呀!   我可不吹牛……戈克娜躲在经理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动着嘴巴,把经理的话学得一丝不差。维基拼命绷着脸,假装没看到。   爸爸的脑袋朝经理一偏,“这么受欢迎,我真是受宠若惊,女士。”   “真的是大受欢迎!赞助商们为了在这个节巨里插一脚,差点打起来了。打个头破血流!”她低头冲孩子们笑道,“我全都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坐在技术员的位置,那上头什么都看得到。”   那个地方他们都知道,但还是听话地跟着她走,一路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车轴辘话。至于萨布特莱姆女士心里究竟怎么看待这些早产儿,孩子们没有谁猜得透。杰里布声称,萨布特莱姆女士其实精明得很,隐藏在那一大堆废话下面的是一台冷冰冰的计算器,时刻不停地点着钞票。“激怒听众反而能替拥有电台的那伙老东西赚大钱,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一直算到小数点后面好几位。”也许是吧,但就算这样,维基仍旧挺喜欢她,甚至愿意原谅她的尖嗓门和蠢话。至于她的想法,管他呢,死抱着自己的看法不放、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的人多的是,不止她一个。   “这个小时值班的是迪迪,你们认识她。”萨布特莱姆女士在技术人员待的控制间门口停住脚步,好像这时才头一次发现正从舍坎纳·昂德希尔背毛里向外探头探脑的小宝宝。“哎晴,你还真的是什么年龄的孩子都不缺呀。我,,一他们跟其他孩子在一块儿安全吗?这会儿我腾不出人手照看他们。”   “不用担心,女士。我还打算把娜普莎和小伦克介绍给教会的发言人呢。”   萨布特莱姆女士一下子呆了。整整一秒钟,所有那些不停动弹的肢腿骤然僵硬了。维基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真正大吃一惊。半晌,她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脸上慢慢笑开了花。“昂德希尔博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最最了不起的天才?”   爸爸也回了她一个笑脸。“有倒是有过,但从来不像现在这么理由十足……杰里布,看好弟妹们,大家都好好待在这儿,跟迪迪在一起。需要你们出来时,我会通知你们的。”   孩子们爬上工程师们坐的栖架。迪迪·乌尔特莫懒懒地歪在她平时的栖架上,盯着面前的控制面板。一堵厚厚的玻璃墙把这儿和现场广播室分隔开。玻璃墙有隔音功能,而且很难透过墙壁看到对面,孩子们只好紧紧凑在玻璃墙旁。对面广播室里,已经有人就座了。   迪迪伸手一指,“那个就是教会的代表,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迪迪还是跟平时一样,举手投足间稍带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大约二十一岁,模样长得挺好看。虽说比不上爸爸那些学生,但也很聪明。她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的技术主任。十四岁时,迪迪就当上了负责黄金时段广播节目的技术员,说起电子工程,她差不多跟杰里布一样在行。事实上,她一直希望能够成为一名电子工程师。所有这些,杰里布和布伦特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就知道了,那时他们刚刚参加这个节目。杰里布把跟迪迪见面时的情景告诉了弟妹们,当时他那种奇怪的神态,维基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几乎对这个迪迪肃然起敬了。那时她十九,而杰里布只有十二岁……不过个子很大,不像十二岁。两次节目后,迪迪就意识到杰里布是早产儿。吃惊之余,她把这看成对她本人的侮辱。可怜的杰里 布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折了几条腿似的。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毕竟,今后还有更沉重的挫折等着他们。   另一方面,迪迪多多少少也算挺过来了。只要杰里布离她远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还有,只要什么时候迪迪忘了早产不早产的事,维基觉得,她就变成了这个世代的所有人中最风趣、最有意思的一个。节目间隙,她会让维基和戈克娜坐在她的栖架旁,看她怎么调节那几十个控制开关、旋钮。迪迪为自己的控制面板非常自豪。说真的,除了边框是做家具的木头做的(整个控制面板只有这一小部分不是金属),看上去,它跟家里那些仪器设备简直没什么区别。   “这个教会的人怎么样?”戈克娜问。她和维基把自己主要的眼睛紧紧挤在玻璃墙上。玻璃太厚了,隔着这么一层,许多颜色无法分辨,能看到的只有对面的远红外光,她们连那边的人是死是活都说不清。   迪迪耸耸肩,“叫‘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口音很怪。我估计她是遨弗人。看见她的教士披肩了吗?不是控制间这儿辨不清颜色,那条披肩真的是黑色,居然在红外光中还能让人分辨出来。”   唔,那玩意儿价钱便宜不了。妈妈有一套军服就是那样,不过没几个人见她穿过。   迪迪脸上现出一丝淘气的笑意,“我敢打赌,见了你父亲背毛里的小娃娃,她非当场吐出来不可。”   可惜没这么好运。但当舍坎纳·昂德希尔几秒钟后走进广播室时,虽说身披宽大的斗篷,还是能看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一秒钟后,拉帕波特·底格比一溜小跑进了广播室,抓起一副耳机。从“少年科学讲座”一开始,底格比就主持这个节目。他是个怪老头。布伦特声称,他其实是电台老板之一。维基不相信。真要是老板,迪迪还敢那样跟他顶嘴?   “好了,各位。”响起迪迪经过麦克风放大的声音。爸爸和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也从他们身边的喇叭里听到了迪迪的声音,于是坐直了身体,“十五秒后开始现场直播。准备好了吗,主持人底格比?需不需要我推迟一会儿,什么都不播?”   底格比嘴里叼着几张写满字的纸片,“想笑话我笑话好了,乌尔特莫小姐,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直播时间等于金钱。再怎么也比什么都不播—”   “三、二、一……”迪迪关掉自己的麦克风,朝底格比的方向伸出一只长长的肢尖。   后者马上作出响应,好像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他的话和以前完全一样,流畅、自信。十五来,这台节目的开场白一直是这些话,已经成了节目的招牌。“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   津明·布鲁特一开口翻译,神态举止便与方才那个不住抽搐的聚能者截然不同了。他直视前方,时而面带微笑,时而皱起眉头,一副主持人派头,以人类的形象传达出下面阿拉克尼上的蜘蛛人的一肇一笑。偶尔也会出现一瞬间的迟疑,语言中介数据流稍一顿挫。还有的时候,布鲁特会转过身去,也许是他的头戴式系统中出现了某个没有位于正前方的提示。不过这种情形出现的几率非常小。只要不是个看得出窍门的内行,平常人看来,这位译员的翻译如风行水上,跟普通播音员朗读用自己母语写成的台词毫无区别。   一开始,扮演底格比的布鲁特来了一小段自颂自赞,介绍这个节目的历史,然后才说起近来面临的问题。“早产儿”、“非正常生育”。这些话从布鲁特嘴里蹦豆子般溅出来,好像这些字眼他用了一辈子似的。“今天下午,根据事先的公告,我们重新开始现场直播。最近,听众们对我们的节目提出了严肃批评。女士们,先生们,这些批评全都是事实。”   叭叭叭,停顿了三拍。非常戏剧化。然后:“朋友们,你们也许会问,我们为什么还有勇气—或者说敢于如此无礼,又重新面对你们?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恳求大家听一听我们‘少年科学讲座’的这次特别节目。这个节目今后是否继续播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们对你们即将听到的内容作何反应……”   西利潘哼了一声,“好一个一门心思捞钱的伪君子。”乔新和其他人立即挥手要他闭嘴。特鲁德飘到伊泽尔身旁坐下。以前他也常这么做。特鲁德好像觉得,伊泽尔既然来了,肯定是想听听他的高见。   墙纸系统显示的画面上,布鲁特正在介绍辩论双方。西利潘把一台电脑放在自己膝头,叭的一声打开。这是一台易莫金电脑,样子粗笨,但它有聚能者支持,于是变成了一台比人类造出的任何电脑效率更高的超级电脑。他键入一条“解释”指令,马上便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提供着背景评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正式身份是传统拜黑教会的代表,但是—”特鲁德电脑里发出的声音顿了一瞬,估计硬件正在搜索数据库,“—对于协和国来说,佩杜雷是个外国人,也许代表金德雷政府。”   乔新朝他们转过头来,注意力从布鲁特一底格比身上转移了。“哟,那些人可是一伙原教旨主义者啊。昂德希尔知道这些情况吗?”   特鲁德的便携电脑回答道:“有这个可能。‘舍坎纳·昂德希尔’与协和国情报机关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在军用通讯中截获对今天节目的讨论。不过,蜘蛛人文明的自动化程度还不高,所以不能排除以下可能性,即,有些讨论可能没有通过通讯网络,没有被我们截取到。”   特鲁德对电脑道:“给你下达一项低优先级任务:金德雷国想从这次公开辩论中得到什么?”他望望乔新,耸耸肩,“不知会不会答复,这会)}.忙得很。”   布鲁特已经快介绍完了。尊贵的佩杜雷由一个名叫容小毕的聚能译员扮演。小毕是个瘦小的易莫金人。伊泽尔只是通过花名册、加上与雷诺特的谈话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不知这儿除我之外,还有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女人叫什么?乔新和丽塔肯定不知道。特鲁德则肯定知道,就像原始社会的牧人知道自己养的牲口一样。容小毕很年轻,他们让她脱离冬眠来替换另一个人。用特鲁德的话说,后者发生了一起“因衰老造成的意外事故”。小毕上岗已经四十兆秒了,她负责蜘蛛人的其他几种语言,特别是“遨弗语”。在蜘蛛人中应用最广泛的“标准协和语”的翻译方面,她也是除特里克西娅之外最优秀的。今后,她很有可能取得超过特里克西娅的成就。在任何有理智的正常社会里,容小毕都会成为一位杰出的学者,在她的太阳系里享有盛名。但容小毕中了彩,成了一名聚能者。于是,乔新和廖、西利潘可以过上头脑清醒的正常人的生活,而小毕却只能成为高墙之后的自动化系统的一部分,除了特殊场合,谁也见不着她。   容小毕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了自己的慷慨。”方才布鲁特作节目介绍时,小毕的脑袋不住转动,像鸟儿一样。或许她的头戴式没调整好?也可能她喜欢把重要资料在视域内四处散放。一开口翻译,她的眼睛里马上露出一丝凶狠的神情。   “译得不怎么样啊。”有人抱怨起来。这位佩杜雷女士说的话比较别扭,原因见下文。   “别太苛刻了,她还是个新手。”特鲁德道。   “说不定这个佩杜雷说话就这么怪。你不是说吗,她是个外国人。”   小毕一佩杜雷身体向前一倾,声音不大,却很有磁性。“二十天前,一种腐烂被发现了。它的破坏力已经一连许多年深人千家万户,深入丈夫们、妻子们、孩子们的耳朵。”表达方式颇为别扭,语气却万分虔诚。她继续道,“所以,这是正确的决定,普林塞顿电台决定给我们一个肃清影响、纯洁社会的机会。”她停了下来,有点结巴,“我—我—”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一样。一时间,小毕看上去又成了翻译前那个聚能者、侧着脑袋,坐立不安。然后,手掌突兀地在桌子上一拍,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出声了。“早跟你们说过,这一个翻译得不怎么样。”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四章     维基和戈克娜前肢全趴在墙上,主要的眼睛顶着玻璃墙。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两个孩子的肢腿不停地在玻璃墙根扒扒抓抓。   “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哗啦哗啦,一通废话。   “她说话真别扭。”戈克娜道。   “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她是个外国人。”迪迪三心二意地回答道。她忙得很,正在她那个控制面板上神秘莫测地东调调西转转,好像没怎么留心广播室里的对话。布伦特完全沉浸在节目中,看得发呆。杰里布却动来动去,一会儿靠近玻璃墙,一会儿又尽可能凑近迪迪。以前他总忍不住指手划脚,给迪迪提供技术方面的意见。这个毛病现在已经被人家彻底治好了,但他还是喜欢接近迪迪。有时候,他会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个挺天真的问题,引迪迪跟他说话。只要迪迪不是太忙,这一手一般还是有效的。   戈克娜咧嘴一笑,“不,我说的别扭,意思是‘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简直不会说人话。”   “噢。”维基有点拿不准。不用说,佩杜雷的打扮确实稀奇古怪,除了在书本里,她从来没亲眼见过教士披肩。就是一件没形没状的斗篷,从身体各边披下来,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和胃①。但在滑稽的外表之下,这女人给人一种凶狠的感觉。显然又是蜘蛛人不同于人类的一个身体特征。维基知道大多数人怎么看待她这样的小孩子,按说,佩杜雷只是专门替这些人说话,把大家的心思公开表达出来,对不对?可她的话里怎么有一种狠毒的味道……“你们怎么想?她真的相信自个儿说的那些话?”   “那当然,所以她才那么滑稽。瞧,爸爸不也乐了吗?”舍坎纳·昂德希尔安安静静坐在演播台另一边,轻轻拍打着两个宝宝。他一个字都没说,但却挂着一丝笑意。两双婴儿眼害怕地从他的背毛里向外窥探着。娜普莎和伦克肯定不明白这儿发生的事,但他们瞧上去吓得不轻。   戈克娜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可怜的宝宝。不过她能吓唬的也只有他们了。你瞧着,我给她比个十字!”她从玻璃墙边一转身,跑到侧面墙边—眨眼间便爬上摆放录音带的架子。两个小姑娘已经七岁了,做这类杂技动作年龄太大了点。哎哟!架子没有支撑物,从墙边歪倒了,录音带和杂物滑到每一层搁板边上。戈克娜爬上最高的一层,除了维基以外,没有一个人明白她要干什么。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猛地跃了出去,一把抓住广播室上面的窗框,身体往下一落,随着结结实实“叭”的一声响,正好落在玻璃上,形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十字。玻璃另一面,佩杜雷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两个小姑娘尖声大笑,简直乐疯了。做出这么漂亮的十字,冲着目标迎面亮出内裤,这可实在太不容易了。   “不许胡闹!”迪迪气坏了,连声音都变成了喳哩的气声。她的手在控制面板上一阵飞舞。“你们这些小混蛋,以后休想进我的控制间!杰里布,你给我过来!管管你妹妹,叫她们闭嘴,把她们轰出去也行。千万别让她们再瞎胡闹!蜘蛛人年数越小,越植长攀爬。   “好的,好的。真是太对不起了。”但从杰里布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大歉意。他急急忙忙冲过去,将戈克娜从玻璃墙上揪下来。一秒钟后,跟着他跑过去的布伦特也抓住了维基。   看样子,杰里布没怎么生气,只是挺不安。他楼住戈克娜,把她拉到自己脑袋旁。“别出声。哪怕就这一次,别捣乱。行吗?”维基心想,也许是因为把迪迪惹火了,他才这么不安。不过跟她没关系,刚才的笑声多半是戈克娜发出的。戈克娜伸出一只进食肢,轻轻碰了碰哥哥的胃,小声道:“好的。这次节目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乖乖的。我保证。”   维基从他们身后望过去,迪迪正在跟谁通话,估计是在线路上向底格比汇报情况吧。维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底格比。底格比慢慢点着脑袋,表示赞同。他已经安抚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佩杜雷,没露出半点破绽,非常自然地开始向听众介绍爸爸。玻璃墙这边的动静没对那边造成任何影响。总有一天,她和戈克娜的调皮捣蛋会给她们惹上大麻烦,但现在看来,这次没闹出什么风波,麻烦还是将来的事。   一片混乱中,小毕重新坐了下来。聚能译员的翻译一般总是与实际的节目保持实时同步。西利潘说,这方面不是他的专长,只跟他负责的工作稍稍沾个边。不过他仍旧解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聚能译员们其实挺喜欢当众表演,只是这次不太成功罢了。   最后,布鲁特总算恢复过来了,开始介绍舍坎纳·昂德希尔,翻译得还算流畅。   舍坎纳·昂德希尔。为他翻译的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除她之外,还有谁更胜任这项工作?特里克西娅是第一个译解出蜘蛛人口语的人。乔新告诉伊泽尔,在最早的现场表演中,她扮演过各个角色:小孩子、老年人、打进听众热线的电话。其他译员达到流畅翻译的水平之后,大家仍然一致公认,特里克西娅是最出色的。所以,最难的角色仍旧由她扮演。   舍坎纳·昂德希尔。也许是他们为其命名的第一个蜘蛛人。这个名字出现在一大批广播节目中,数量之大,让人不敢相信。给人们留下的最初印象是,蜘蛛人工业革命中三分之二的发明都出自他的手笔。但现在,这种误会已逐步澄清:“昂德希尔”是个十分常见的名字,广播中提到的发明多半是他的学生完成的。这样看来,这家伙准是个当官的,又是普林塞顿哪个研究机构的创始人,他的学生好像大多毕业于这个机构。自从蜘蛛人发明微波中转通讯之后,人类侦察卫星便大显身手,从轻而易举便破解其密码的通讯流中截获了大量国家机密。在协和国的绝密通讯中,百分之二十涉及“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个ID。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对付的原来是某个机构组织的名称。恍然大悟……直到发现这个“舍坎纳。昂德希尔”有孩子,而且在“少年科学讲座”中露面了。就算这样,还有个问题人类依然没搞清楚:这个“少年科学讲座”具有某种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但意义何在?毫无疑问,托马斯·劳这会儿也在哈默菲斯特观看这个节目。不知奇维是不是跟他在一块儿?   特里克西娅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今天能在这里参与这个节目,我深感荣幸。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就这个问题展开公开讨论的时候了。我希望所有年轻人,不管是正常的还是早产儿,都能听听这场辩论。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正在听。”   特里克西娅看了小毕一眼,神态从容镇定。不过,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伊泽尔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现在多大了?聚能者的完整值班情况是保密材料—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值的是百分之百的全班。以特里克西娅掌握的知识,平常人必须花上一生的时间。最早的几年之后,无论他什么时候上岗,特里克西娅总在值班。现在的她看上去比聚能之前的特里克西娅老十岁。替昂德希尔代言的时候,她的模样更显苍老。   特里克西娅侃侃而谈:“但我想对佩杜雷女士的话作一点更正。我从来没打算把这些孩子的年龄当成秘密。我的两个大孩子现在十四岁,很久以前便开始上这个节目。他们参加这个节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从他们收到的听众来信中,我了解到,无论是正常孩子还是他们的父母,都非常喜爱他们。”   小毕怒视着桌子对面的特里克西娅,“仅仅是因为他们闭口不谈自己的真实年龄。通过广播收听节目的听众是分辨不出这种细微差别的。在广播中,丑事……类似这种……于是成功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确实是这样。但我希望听众们能够想一想这个问题。你们中的许多人喜爱杰里布、布伦特、戈克娜和维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的听众却反而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点:早产儿有可能和正常人一样,是让人喜爱、令人尊重的人,并不低人一等。但我重申一遍,我没有故意隐瞒任何情况。当然,到最后……到最后,事实清清楚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迫使每一个人正视这个问题。”   “你把你的意思表达得这么夸夸其谈、振振有词。你的第二批早产儿才刚刚七岁,这种丑事,天大的,就算在广播里见不到人也隐瞒不下去。我看见了,你的背毛里还有两个新生儿。告诉我,先生,你的这类邪恶行径还有个止境吗?”   “佩杜雷女士,你声称这种行为是邪恶的,但它邪在何处?恶在哪里?听众们收听我孩子们的节目已经两年了。他们了解杰里布、布伦特、维基和戈克娜,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好朋友,看成可爱的伙伴。你看见小伦克和娜普莎从我肩膀上面张望你—”特里克西娅顿了顿,好像给对方一点时间,让她看个清楚一样,“我知道,对你来说,看见出生日期离渐暗期这么远的婴儿是一种痛苦。但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说话了。到时候,我非常希望‘少年科学讲座’能将所有年龄段的孩子包容进来。听过一段时间节目之后,我们的听众就会认识到:这些小孩子和任何生于渐暗末期的孩子同样可爱。”   “荒谬!你可能赢的惟一可能是每次只走一小步,让体面人渐渐接受这种丑恶道德,然后,直到……”   “直到什么?”特里克西娅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直到—直到—”透过半透明的头戴式,伊泽尔看到小毕的眼睛瞪得滚圆,“直到体面人肯亲吻你背上这些可恶的蛆虫!她跳起身来,两只胳膊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挥舞着。   特里克西娅的笑容没有改变。“我用一个字来回答你,亲爱的佩杜雷女士,、‘对。’就连你也明白,总有一天,人们会接受这种观念。人们不需要有一个什么‘第一次黑暗’来赋予他们不朽的灵魂,蜘蛛人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爱自己的同胞。日积月累,‘少年科学讲座’最后必将让大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到时候,连你都可能认清这一点。”   小毕坐了下来。她看上去非常像一位刚刚吃了败仗的辩手,准备调整战术,从新的角度发起进攻。“我明白了,跟你谈体面无法具有影响你的力量,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意志薄弱的人也许真的会受你慢慢逐步影响他们的影响。人人生来都有倾向不朽灵魂的倾向,这一点我跟你达成共识。但我们也都有粗俗、世俗的一面,先天就有。只有传统才能引导我们在这两者……之间。但我也同时明白了,传统对你这种人也没有重量。你是个科学家,是不?”   “嗯,是的。”   “四位深黑先驱之一?”显然是拜黑教的某种宗教观念。   “……是的。”   “我们的听众也许没有意识到,‘少年科学讲座’幕后隐藏着这么一位辉煌的了不起的人。你是四个亲眼见过深黑期的人之一。你眼里没有神秘。”特里克西娅正想说什么,但扮演佩杜雷的小毕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我放大胆子说句话,这就解释了你的缺点。你看不到我们之前许许多多世代的蜘蛛前辈的辛勤,他们慢慢积累,终于弄清了对蜘蛛人来说什么是安全,什么是不安全会死人。这些就是道德法则的基石,先生!没有道德法则,到了渐暗期结束的时候,勤劳的为暗黑期储备的好人就会被游手好闲的恶棍抢劫;没有道德法则,在渊数里睡觉的无辜人就会被先醒过来的人杀死。我们所有人都想要许许多多东西,但有些东西会从根本上破坏我们想要的其他东西。”   “我同意你最后的话,佩杜雷女士。但你想表达什么观点?”   “我的观点就是,规则是有原因存在的,特别是那些反对早产儿的规则。你是深黑先驱,你眼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就算是你,也一定知道,暗黑期是蜘蛛人的大清洗剂。我听过你的孩子讲话,今天广播开始之前。我观察他们在控制间。你的秘密早就有流言在传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的孩子中至少有一个一一是叫布伦特的那个吗?—是个智障。他是不是?”   小毕不说话了,但特里克西娅没有反应。她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却不是因为跟不上数据流。突然间,伊泽尔感到她的模样变了,感觉她严肃起来了—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变化的原因不是由于译员对字句的选择,甚至也不是字句中包含的强烈情绪造成的。变化的原因是……沉默。伊泽尔头一次真切地感到,蜘蛛人也是人,跟人一样,感情同样可能遭到伤害。   一直沉默着,好几秒钟。“哈,”西利潘道,“这样一来,许多猜测再也没有疑问了。蜘蛛人肯定一堆一堆地生,大自然母亲再 以黑暗为武器,消灭其中的劣种。真妙。”   廖的脸一皱,“是啊,我猜是这样。”她的手伸向乔新肩头。   津明·布鲁特打破了沉寂。“昂德希尔先生,你愿意回答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问题吗?   “是的。”特里克西娅嗓音中的颤抖更明显了,“布伦特不是智障。他的话不多,学习方式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声音激动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智力真是无比奇妙啊。从布伦特身上,我发现……”   小毕打断了她的话,“—从布伦特身上,我看见典型早产儿典型的缺陷。朋友们,我知道,这个世代里拜黑教会的力量受到很大压力,许多人认为教会老办法专制了。过去的时代里,像布伦特这种孩子只可能出现在偏僻角落地方,那是野蛮变态的地方。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很容易说,‘当父母者回避暗黑期的问题,比动物都不如。他们把小布伦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段时间残缺不健康的苦日子。他们应当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受谴责。’但在我们这个时代,犯下这种罪孽的是昂德希尔这样的知识分子。”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一点头,“他让大众嘲笑传统,我却必须用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跟他战斗。看看这个孩子,昂德希尔先生。你还生了多少孩子像他一样?”   特里克西娅:“我的所有孩子……”   孩子是当然,肯定还有其他缺陷。我们知道你有六个孩子,你还有多少?你把明显缺陷孩子杀死了吗?如果全世界都跟着你学样,世界不等下个暗黑期到来就会毁灭,被大群大群非正常出生的缺陷人淹没。”佩杜雷开始长篇大论地进一步发挥,总结起来有几点:先天缺陷、人口过剩、杀婴、暗黑期开始时发生在渊致内的暴乱—只要大众接受非正常出生的观点,这一切必将随之而至。小毕呱啦呱啦说个不停,直说得喘不上气来才住嘴。   布鲁特转向扮演昂德希尔的特里克西娅:“这一切,你有何回应?”   特里克西娅:“啊,总算有回应的机会了,真是太好了。”特里克西娅又笑了起来,几乎恢复到了节目开始时的轻快语气。就算昂德希尔刚才被针对他儿子的攻击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但佩杜雷的长篇大论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已经镇定下来了。“我想首先说明一点:我所有的孩子都活着,只有六个。人数确实少了点,但也不奇怪。大家都知道,除了渐暗末期,其他时间很难怀上孩子。早产儿在背毛里待的时间也比正常孩子长得多,很久以后才能长出眼睛。就自然条件来说,暗黑期到来之前确实是生育孩子的最佳时机。”   小毕身子向前一倾,大声道:“记住他说的话,大家朋友们。昂德希尔刚刚承认,他犯下了反对自然的罪行!”   “完全不是这样。进化过程使我们受制于自然条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存、繁荣。但时代已经变了……”   小毕嘲弄地说:“时代变了,是吗?科学使你成为深黑先驱之一,现在你比大自然更大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哦,不,我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可就算在科技时代到来之前—有件事你知道吗?一千万年前,太阳的明暗周期比现在短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一年?”   “胡说。生物怎么可能生存……”   “是吗?”特里克西娅的笑意更浓了,以胜利的口吻道,“但我们已经发现了能够完全证明这一点的化石。一千万年前,周期短得多,太阳亮度的变化强度则温和得多。当时不需要渊数,也不需要冬眠。随着太阳的明暗周期越来越长,强度越来越剧烈,所有活下来的生物都逐渐适应了这种变化。我想,适应过程一定十分残酷,生物必须作出重大变化,重大调整。而现在……”   小毕干脆地一挥手。这个动作是她编出来的还是从蜘蛛人广播中听到了什么暗示?“就算不是胡说,但也不是证据经过确证。先生,我不和你讨论进化。有些人或者会相信,但你的话是推测,不能当成生死大事的基础。”   “嘿!爸爸得分!”坐在布伦物和杰里布上方栖架上的两个小姑娘轻声评点着。只要迪迪没注意,她们还不住用胃冲着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做怪相。刚才比十字闹出了乱子,这会儿不能再干了,但做点小动作,让她知道她们对她的看法—感觉真棒。   “放心吧,布伦特,爸爸准能把这个什么佩杜雷收拾了。”   布伦特比平常更加沉默寡言,“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爸爸本来已经够难的了,还得解释我的事。”   事实上,佩杜雷将布伦特称为智障的时候,爸爸几乎乱了阵脚。维基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知所措。但现在爸爸正在收复失地。维基原以为,佩杜雷这个女人屁都不懂,可现在看来,她对爸爸用来驳斥她的某些理论还挺熟悉。不过没关系,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知识不可能那么渊博,再说,爸爸的话是对的。   爸爸开始大举反攻。“我真是不明白,佩杜雷女士,以维护传统为己任的教会怎么对我们的历史那么不感兴趣。不过没关系,发生在我们这个世代的科技巨变足以证明我的观点。自然条件使我们不得不采取某些生存策略,代际区划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我同意。没有这种策略,我们也许不可能生存到今天。但是,女士,请想想这种策略给我们造成的浪费吧。每过一年,我们完全同步的孩子们便同时进入下一个生活阶段,上一个阶段所需要的教学工具对他们再也没有用处了,,只好闲置在那儿,等待下一个世代的孩子。现在,这种浪费已经不必要了。有了科学—”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尖声大笑起来,语气中充满轻蔑和嘲讽。“你总算坦白了!原来你的大阴谋就是让大家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共同生活方式有了之后,你自己的早产儿就不是孤立分子了。”   “这还用说!”爸爸接过话头,“我希望大众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经大大不同于以往,我希望所有人都能依自己的心愿,在太阳变化的任何阶段生儿育女。”   “好,你阴谋腐蚀我们其他大家人。告诉我,昂德希尔先生,你是不是已经成立了一家秘密学校,专门为了早产儿?是不是还存在几百几千几万个早产儿,像你的孩子一样,等着我们承认他们?”   “唔,这倒没有。到现在,我们甚至无法为我自己的孩子们找到玩伴。”   这些年来,他们全都渴望着找到能和自己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妈妈一直在寻找,可到现在还没找到。戈克娜和维基已经得出了结论:其他早产儿肯定藏起来了……或者人数非常少。找到他们真是太难了,有的时候,维基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真的是遭了天谴的一群。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在她的栖架上向后一靠,露出近于和善的微笑。“你最后这句话使我非常欣慰,昂德希尔先生。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仍旧保持着体面人,你的变态行径这样的行径是非常罕见的。但是,‘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大受欢迎,受了多年欢迎,它最初的听众已经年过二十了。你的节目是一个以前不存在的诱导。我们交换观点非常重要。”   “是的,完全正确。我也这么想。”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一歪脑袋。坏了。这家伙明白了,爸爸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她勾得爸爸畅谈未来……事情就麻烦了。佩杜雷用随随便便的语气提出下一个问题,仿佛她真的觉得好奇似的。“昂德希尔先生,我看来,你还是懂道德法则的。你认为道德法则是一种事物,呱,像艺术法则一样,可以由你这样的大思想家更改吗?”   “大思想家!真恶心。”但这个问题把爸爸吸引住了,让他放松了对对方花言巧语的警惕,“佩杜雷,你知道吗,你启发了我。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道德法则与艺术法则的相似之处。这个想法非常有意思!你的意思是说,道德法则不适用于某些先天便具有……嗯,天性善良的人,这些人可以不顾忌道德法则。唔,肯定不能这样……不过我承认,我没有读过许多有关道德理论的书籍。我喜欢玩,也喜欢思考,思考问题就是我的游戏。踏进深黑期对战争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而已。在不久的将来,科技发展必将大大改变我们蜘蛛人的生活,我从这些科技创新中得到了许多乐趣。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包括以研究道德理论为业的人—理解这种变化的后果。”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道:“是啊。”嘲讽的语气掩饰得非常好,只有像小维基这种以猜疑的态度认真倾听的人才听得出来,“你是想以科技取代黑暗,成为我们的净化剂,我们的神秘宗教?”   爸爸不经意地摇了摇进食肢。他好像忘了正在广播。“科学会使太阳变暗变成人人理解的小事一桩,就像每天都有黑夜一样。”   控制间里,迪迪惊奇地“啊”了一声。维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工程师对自己监控的节目作出任何反应。对面的广播室里,拉帕波特·底格比突然间身体挺得笔直,好像有人用长矛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一样。可爸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神态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漫不经心,仿佛他们讨论的只是今天会不会下雨的问题。“我们将生活在暗黑期,一直生活到暗黑期结束,跟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晚上一样?”   “一点不错!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对原子能那么感兴趣?”   “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都会成为与你一样的深黑行者,也没有暗黑期了,没有神秘宗教,没有可以为蜘蛛人的灵魂提供庇护的渊数。科学把一切都管了。”   “不是这样。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上不再有黑暗,但黑暗总是存在的。今天晚上你出去看看,佩杜雷女士,向上看。我们这个星球被包围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外面的大黑暗将永远存在。我们的暗黑期结束于太阳重放光明的时候,同样,外面的大黑暗也会被亿万颗星星照亮。想想吧!很久以前,我们的太阳变化周期比现在短得多,再以前呢?我们的太阳很可能长期保持着同样的亮度,强度不高也不低,中等。我有一些学生,他们认为,字宙中存在着许多颗跟我们的太阳一样的恒星,但年轻得多,还有许多跟我们这个世界相似的世界。你希望有一个永世长存的渊数,一个蜘蛛人的灵魂可以依托的渊数?佩杜雷,它在天上,天渊,它会永永远远存在下去。”爸爸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兴奋地谈起他那套太空航行的理论。爸爸挥洒玄谈时,连他的研究生都没什么反应,只能两眼发直地呆坐着。天文学不是正常人搞的学问,只有一小撮最疯狂的疯子才喜欢天文学。这门学问是彻头彻尾的颠三倒四不着边际。光是稳定的,星星跟太阳一样……如果没有最坚定的信仰,没有谁能够相信这类事情,但就连最极端的宗教都无法要求信徒具有如此坚定的信仰。   爸爸口若悬河,开始详尽阐述自己的理论。底格比和尊贵的佩杜雷听得直发愣,连胃都张得老大。底格比向来对这个节目的科学知识部分非常感兴趣,这会儿更像被爸爸的理论催眠了似的。而佩杜雷呢……她很快便摆脱了震惊。要不就是她以前听过这种理论,要不就是觉得爸爸的话扯得太远,偏离了她的如意算盘。   控制间里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渐渐指向喧嚣热闹的商业广告时间。“少年科学讲座”每一次都以这种广告结束。表面上看,最后掌握着发言权的人是爸爸……但维基敢打赌,佩杜雷比电台里任何一个人更加关注时间,静静等候着精心选定的出击时机。   就在这时,教会发言人一把抓起她的话筒,放大嗓门,打断舍坎纳的思路。“非常有意思,但到太空里,到星星上殖民?我们这个世代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了。”   爸爸毫不在意地一挥手,“也许,但我们……”   尊贵的佩杜雷没有住口,声音显得既有学问,又感兴趣,一口气接着道:“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征服只是征服下一个即将到来的暗黑期,也就是太阳的这一个周期结束的时候,对不对?”   “是这样。到那时候,我们—还有收听我们节目的所有听众—就再也不需要渊致了。原子能的开发完全能够保证这一点,所有大城市都能得到足够的能源,在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保证城市供暖。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清醒地度过下一个暗黑期,那么……”   “我明白了。所以,将会出现大型建筑项目以便保护我们的所有城市?”   “是的,还有农场。我们需要—”   “为了这些大型项目,你需要更多一代成年人劳动,所以你才推动早产儿行为。”   “呢,这两者之间没有直接联系。我们这个时代具备了必要条件……”   “那么,协和国将有千百万暗黑行者进人下一个暗黑期。那,世界的其他国家会发生什么事?”   爸爸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掉进了陷阱。“呱,其他技术发达的先进国家也能这么做呀。比较落后的国家仍将依赖传统的渊数,但以后同样会进人觉醒时期的。”佩杜雷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又冷又硬,像冷冰冰的钢铁。机关发动了。“‘以后同样会进入觉醒时期的。’上次大战中,仅仅只有四个深黑先驱,但一个世界强国却因此崩溃。而到下一个暗黑期时,你们将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暗黑行者。在我看来,即将发生的无异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渊致屠杀。”   “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不会……”   “对不起,两位嘉宾,我们的节目时间快完了。”   “可是—”   底格比的声音压过爸爸的反对,“非常感谢今天到场的两位嘉宾,我们……”叽哩呱啦,叽哩呱啦。   广播室里,底格比刚说完他的结束语,佩杜雷立即起身。麦克风这时已经关了,维基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从动作表情上看,教会代表显然在跟主持人客套。坐在广播室另一端的爸爸却双眉深锁,不知如何是好。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从他身边走过,爸爸站起身来,跟着她走下演播台,一路上激动地说着什么。佩杜雷则傲慢地微笑着,此外别无反应。   维基身后的迪迪·乌尔特莫推动着控制面板上的操纵杆,精密调节着电台最重要的节目:商业广告。最后,她从控制面板前转过身来,一脸困惑的表情。“……知道吗,你们的爸爸真有些非常……怪……的想法。”   响起一连串和声,估计是蜘蛛人的音乐,伴随着音乐,一个声音道:“打磨光滑的手才是幸福的手,锡纸裹在手上,记住这个带来欢乐的名字—”   有的时候,蜘蛛人广告是最有意思的节目。毛发清洁剂,磨眼器,肢腿镯—许多产品能听明白,但它们的卖点在哪儿却不一定那么清楚。其他产品则完全不知所云,特别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东西。如果译员又是二流的,就更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了。   今天翻译广告的就是二流译员。通向容小毕、布鲁特和特里克西娅的数据流已经切断,他们重又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负责他们的技术员出现了,准备领聚能者们退场。挤在本尼酒吧里的人们今天几乎没理睬广告。   “不像有孩子出场时那么好玩,可是……”   “听见他对太空飞行的看法了吗?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如果   伊泽尔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他凝视着墙纸系统,人群的议论只是远处传来的一片嗡嗡声。特里克西娅的情况比过去更糟了。眼光闪烁,好像在绝望地向伊泽尔呼救。他时常这么想,但安妮·雷诺特多次告诉他,聚能者这种表情只表示他们急切地想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此外别无含意。   “伊泽尔?”一只手轻轻拂过他的衣袖。是奇维。肯定是节目播出期间进来的。以前她也这么做过,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看着节目。她居然还有胆子做出朋友的样子,“伊泽尔,我……”   “省省吧。”伊泽尔转过身去。   于是,出事的时候,他正好面对特里克西娅。负责的技术员已经把布鲁特带出了房间,正领着容小毕从她身边经过,这时,特里克西娅突然尖叫起来,从椅子里跳起身来,一拳打在那个年轻得多的女人脸上。小毕身体一扭,从技术员手中挣脱开来。她呆呆地望着从自己鼻孔里淌下的血,然后伸手擦了擦脸。另一个技术员没等大声尖叫的特里克西娅造成更大的破坏便一把抓住她。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声音通过通用声频传递频道传了出来:“佩杜雷坏!去死!去死!”   “猩哟,天哪。”伊泽尔身旁的特鲁德·西利潘一跃而起,推开人群,冲向酒吧出口,“雷诺特非中风不可。我得马上赶回哈默菲斯特。”   “我也去。”伊泽尔冲过奇维身旁,一头扎向酒吧大门。人人惊得目瞪口呆,酒吧里一时鸦雀无声。那一瞬间过去了,每个人同时开口,一片喧哗。   但到这时,紧追西利潘而去的伊泽尔已经快冲出了能听到喧哗声的范围。两人飞快地飘下主要通道,奔向交通艇泊位。来到气密门后,西利潘在交通艇使用记录器上输人了些什么,转身道:“你们俩来干什么?”   伊泽尔回头一看,原来是范·特林尼,他也从酒吧出来了。伊泽尔道:“我一定得去,特鲁德。我得看看特里克西娅。”   特林尼的声音同样忧心忡忡。“不会把咱们的交易搞砸吧,西利潘?我们得确保……”   “哎呀,是啊。得想想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影响。好吧,一块儿走。”他望着伊泽尔,“可你,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一定得去,特鲁德。”伊泽尔发现自己离对方只有不到十厘米,连拳头都抬起来了。   “好吧,好吧!别惹事就行。”片刻之后,交通艇气密门的指示灯一闪,变成绿色。三人上船,加速离开营帐。巨岩庞杂体面对蓝色碟状的阿拉克尼的那一面闪闪发亮。“该死,等我们开到,庞杂体正好转向。交通艇!”   “有什么指令?”   “调整速度,选择抵达哈默菲斯特的最佳时机。”如果是另外两人驾船,他们只有手动调节硬件。但交通艇的自动化系统显然识别出了特鲁德的声音,开始自动调节各项参数。   “遵命。”交通艇的重力变为十分之一G。西利潘和其他人抓住支撑稳住身体,慢慢坐好,系上起固定作用的安全带。前面的庞杂体越变越大,“真他妈倒霉。知道吗?雷诺特准会说我擅自离开工作岗位。”   “这个,你是不是擅自离岗?”特林尼已经在西利潘身旁安顿好了。   “离岗倒真是离岗,可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呀。妈的,对付这伙天杀的译员,一个技术员就足够了。可现在,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我。”   “特里克西娅不会有事吧?”   “邦索尔为什么突然出乱子?”特林尼道。   “我怎么知道!你晓得的,聚能者总是不断吵嘴打架,特别是搞同一个专业的。可无缘无故,怎么会这样?”突然间,西利潘闭嘴了,长久注视着他的头戴式的输出。接着,“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敢打赌,肯定还有来自阿拉克尼的音频输人。知道吗,一个话筒忘了关上。这是管理节目的人犯的错。也许是昂德希尔揍了另外那个蜘蛛人一顿。这样一来,邦索尔的反应就是作出‘准确翻译’……该死!”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慌了手脚,开始随便抓住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脱。特林尼好像太笨,没注意到。他咧嘴笑着,轻轻拍拍西利潘肩头。“别担心。你也知道,这里头也有奇维·利索勒特一份。也就是说,劳统领也希望在更大范围内使用聚能者。待会儿,我们只管说你到营帐来是帮我处理一些技术上的细节问题,包你没事。”   交通艇转了个圈,进人垂直降落状态,开始减速着陆。下面就是庞杂体,和阿拉克尼一样,在天空中缓缓转动着。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五章     走出电台的一路上没看见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爸爸有点垂头丧气,但孩子们告诉他大家非常喜欢他的表现时,他还是笑了起来,甚至没有因为比十字的事责备戈克娜。回他们山顶大宅的一路上,布伦特和爸爸一块儿坐在前排。   戈克娜和维多利亚在车里没怎么说话。她们知道,大家这会)L都把自己的心思瞒着其他人。   到家以后,离开饭还有两小时。厨房的人报告说,史密斯将军从陆战指挥部回来了,会和大家一起吃饭。戈克娜和维基交换了个眼色。不知妈妈会对爸爸说什么。当然,父母最精彩的对话不会发生在餐桌上。嗯,那么,晚餐前剩下这段时间做什么?两个小姐妹分开了,分头从事各自的侦察任务,探索这幢大宅子。这是她们的游戏。这里有一些房间—许多房间—向来锁着,其中有些房间的钥匙她们从来没偷到过。将军在宅子里有自己的办公室,最重要的东西自然存放在陆战指挥部。   维基把脑袋探进爸爸在一楼的窝,又打探了研究部门的自助餐厅。在这两个地方花的时间都不长。她敢打赌,戈克娜和爸爸今天没有一个人有心情玩捉迷藏。但就算没有躲起来,还是一样难找。她信步走过一个个实验室,发现了爸爸走过以后留下的典型迹象:一群群研究生脸上从迷惑不解到恍然大悟的种种表情。(被他的学生们称为“昂德希尔效应”:如果你觉得大惑不解,多半是爸爸说了某句很有启发意义的话;如果你觉得顿时恍然大悟,多半是受了爸爸的误导—爸爸误以为自己找到了窍门,结果却是误人误己。)   新近设立的通讯信号实验室在靠近宅子最顶层的地方,上面的屋顶密密麻麻立着实验性质的天线。她碰上了正从实验室沿着楼梯走下来的杰伯特·兰德斯。真不巧,这人脸上没有昂德希尔效应。   “喂,杰伯特,瞧见我……”   “看见了,他们都在楼上实验室里。”一只手朝肩后一指。   啊?但维基没有立即向上跑。如果将军也在,最好先从杰伯特这儿搞点情报。“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吗,杰伯特?”   结果可想而知,杰伯特以为她问的是他的工作。“糟透了。今天早上我才把我的新天线和陆战指挥部联上,起初联得好好的,可突然间,我开始不断接到一种长度十五秒的短暂电子联结信号,跟肉眼可视范围内出现了两个基站时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本想问问你父亲—”维基跟着他走下几级楼梯,听着对方关于放大器级差、瞬时联系中断的唠叨,一路发出嗯呀啊的声音。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杰伯特肯定因为爸爸这么感兴趣而大为高兴,爸爸肯定也大为高兴,因为总算有个借口可以躲进信号实验室。可妈妈偏偏进来了……   两人一直走到杰伯特的办公隔间门边,维基这才离开他,回头重新爬上楼梯。这次却绕了点路,来到实验室运送器材的通道口。通道尽头透出一缕光。哈!门半开着,她能听到将军的声音。维基溜进通道,紧贴房门。   “—真不明白,舍坎纳。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节目里表现得跟个傻瓜似的?”   小维多利亚心里有点打鼓,有点想退回黑乎乎的通道里去。她从没听到妈妈这么生气,说话这么……伤人。可转念一想,只要能听到这种第一手情报,要戈克娜干什么她都肯。维基轻手轻脚凑近了些,侧过脑袋,从那道窄缝向里面窥视。实验室本身没多大变化,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到处是示波器、高速记录仪,杰伯特的有些器材上的遮布已经掀开了。事情很明显,没等他和爸爸两人甩开膀子把电子器材拆个七零八落,妈妈便赶到了。妈妈站在爸爸面前,正好挡住了他最好的眼睛,这样他就瞧不见维基了。我敢打赌,我正在妈妈的盲区里。   “……我真有那么差劲?”爸爸说。   “一点不错!”   舍坎纳·昂德希尔好像在将军的怒目下打蔫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个人打了我一个冷不防。提起小布伦特的事。我早就知道,她肯定会提。你和我谈过布伦特的事,我甚至跟布伦特自己都讨论过。可就算这样,真提起时还是把我的肢腿打折了。说得我晕头转向的。”   妈妈一抬手,不理会爸爸的话。“问题没出在那儿,舍克。你的反应很正常。你和正常的父亲一样,感情上受了伤害。我说的是五分钟以后,她把你骗得……”   “除了天文学方面,其他内容我们本来就准备在明年的节目中播出。”   “可你一口气全说出来了!”   “……这个我明白。佩杜雷开始假装成一个聪明、好奇的人,跟伦克或者山顶大宅里其他人一样。她提出了几个很聪明的问题,把我弄得有点跑题了。知道吗?就算现在……我还是觉得,这个佩杜雷头脑非常聪明,而且可以接受新观念。只要有时间,告诉你,我可以把她赢过来,让她站在咱们这边。”蜘蛛人的眼睛很多,视力各不相同。   将军的笑声很尖利,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老天,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痴!舍克,我……”妈妈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爸爸,“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真奇怪,我对自己的下属都不会像对你这样,动辄大发雷霆。”   爸爸的声音很温和,和他在对娜普莎或是小伦克说话时一样。“你也知道为什么,亲爱的,你爱我,就像爱你自己一样。我知道你对自己是多么苛刻。”   “只是在心里,从没有骂出声。”两人有一阵子没说话,小维多利亚真希望自己没来这儿,哪怕为此在侦察游戏中输给戈克娜都行。妈妈重新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这件事我们俩都办得不好,搞砸了。”她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旅行箱,拿出几张纸,“下一年,‘少年科学讲座’要向听众介绍在暗黑期保持清醒的生活有什么好处,有多大可行性,与我们的头一批工程项目配合。我们早就知道这么做会产生军事方面的后果,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现在就影响到军事方面了?”   “至少露出了这方面的苗头,而且相当吓人。你知道,那个佩杜雷来自遨弗国,对吧?”   “当然,她的口音一听就能听出来。”   “她的掩饰身份真是太好了,原因之一就是,这个身份中有很大的真实成分。尊贵的佩杜雷是拜黑教会的三级教士,但她同时也是‘上帝之手’的中级情报员。”   “金德雷国。”   “不错。战争结束后,我们一直跟遨弗国保持着友好关系,但金德雷国想插进来,改变这种关系。他们已经控制了遨弗的几个比较小的盟国。他们有教会的支持,但……”   小维多利亚身后的通道另一头,有人打开了一盏走廊灯。妈妈突然抬起一只手,一动不动了。糟糕。也许她发现了一点点灯光衬出来的影子,熟悉的形状,熟悉的甲壳投影。   史密斯没有转身,只朝窃听者的方向伸出一只长长的肢腿,“小丫头!关上门,回你自己房间去。”   小维多利亚局促不安地小声道:“是,妈妈。”   关上门时,她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真要命,信号安全方面我一年要花五千万,却被自己的女儿来了个信号拦截……”   哈默菲斯特下层的聚能医疗中心挤满了人。范以前来这里时,遇上的人只有特鲁德,有时还有另外一两个技术员,再就是一两个所谓的“病人”了。可今天—如果朝挤满聚能者的协同工作大厅里扔进一颗手榴弹,炸死的人也许会比这里多一点,但多不了多少。所有磁核共振成像仪都用上了。一位技术员正在替容小毕作成像准备。那女人呻吟着,四肢挥舞挣扎着。角落里,迪特·李—那位天体物理学家?—已经被绑好了,躺在那儿嘟嘟嚷嚷自言自语着什么。   雷诺特一只脚钩在天花板一处支撑点上,身体倒挂下来。这样既能从近处注视磁核成像仪的运行情况,又不会妨碍其他人的工作。他们进来时她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好了,电磁感应完成。把她的胳膊固定好。”技术员一推他的病人,让后者飘到房间中央。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她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但显然一个人都没认出来,然后,她的脸突然皱起来,开始抽泣。   “你让她脱离聚能了!”文尼大喊一声,脚一蹬,掠过特鲁德和特林尼,冲了过去。范已经找到了支撑点,定住身体,同时伸手一抓—只用一个动作便完成了,麻利之极。文尼一下子从前冲变成后退,身体轻轻撞在墙上。雷诺特望着文尼的方向,“安静,不然就出去。”她说。一只手朝比尔·冯一招,“把容博士送进去,我要……”接下来是一串行话。如果换了一个管理人员,准会把他们踢出去。可安妮·雷诺特却似乎毫不在意,只要他们不妨碍她的工作就行。   西利潘飘向范和文尼,脸色阴郁严厉。“别出声,文尼。”他看了看成像仪的显示屏,“邦索尔还处于聚能状态,我们刚刚解除了她与语言相关的聚能绑定,让她更容易……治疗。”他有点没把握地望了望邦索尔。那女人拼命在固定带允许的范围内蜷缩起身体,仍在不停地哭泣,绝望、痛苦地哭泣着。   文尼挣扎着,想挣开范的手,但马上便停了下来,除了只有范能感到的颤抖外,停止了一切动作。一秒钟时间里,他似乎马上就会放声大叫起来。接着,小伙子一拧身,转开脸不看邦索尔,同时紧紧闭上眼睛。   房间里响起托马斯·劳的声音,十分响亮。“安妮?事故发生以来,我已经损失了三条分析线索,你知道……”   雷诺特的语气和打发文尼时完全一样:“再给我一千秒。我手头至少有五例失控。”   “老天……有情况随时向我报告,安妮。”   雷诺特已经在和别人说话了:“霍姆!李博士的问题是什么?”   “他很正常,主任。我一直在听他说的话。节目播出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另外……”   雷诺特飘过房间,来到迪特·李身旁。那么多技术人员、聚能者、仪器设备,她居然连一样都没碰上。“那可太奇怪了。物理学家们和节目线路之间不应该出现串话的事呀。”   技术员点了点李上衣佩戴的一张卡片,“他的记录表明,他听到了翻译。”范发觉西利潘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难道这是这位捅娄子大王犯的又一个错误?太糟了。如果这个人被赶走,范了解聚能情况的管道便中断了。   但雷诺特没有注意手下这位擅离岗位的技术员。她凑近迪特·李,仔细听了一会儿他的自言自语。“你说得对,他陷进去了,纠缠在那个蜘蛛人说的有关开关星的话里。我看他没有失控。但还是要注意观察。如果他的思路开始死循环,马上向我报告。”   墙壁中传来报告声,听声音像聚能者。“……顶楼实验室,百分之二十分析未完成……可能的原因:针对声频数据流ID2738‘少年科学讲座’的跨专业反应……不稳定性继续发展,无衰减迹象……”   “收到,顶楼。准备快速关机,停止运行。”雷诺特转向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她注视着那个不断抽泣的女人,表情十分奇特:极其关注,同时又无动于衷。她蓦地一转身,两眼死死盯着特鲁德·西利潘,“你!过来。”   特鲁德轻轻一弹,奔向上司身边。“来了,主任。来了,主任。”这一次,语气里没有平常那种轻蔑。雷诺特也许从来不会产生报复谁的念头,但只要她作出判断,劳和布鲁厄尔一定会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一直在核验翻译的效率,主任,看外行……”也就是本尼酒吧的主顾们—“能不能听懂她的实时口译。”   雷诺特却完全没理会这个借口。“找个没联网的小组,要他们彻底检查邦索尔博士的记录。”她飘近特里克西娅,用探索的眼光注视着她。译员的抽泣停止了,身体蜷缩着,手脚一阵阵颤抖不已,“不知能不能把这一个抢救过来。”   伊泽尔·文尼在范手中猛地一挣,好像又准备放声狂吼什么。接着,他用奇异的眼神盯了范一眼,没有嚷嚷出来,安静了。范松开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两人静静地注视着医疗室发生的一切。“病人”们来了又走,又有几个聚能者被解除了绑定。容小毕从成像仪上下来了,状况和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差不多。最近几班里,范多次旁观,看特鲁德是怎么干活儿的,从他嘴里套出了不少有关聚能步骤的情报。他甚至趁机瞧了瞧聚能教材开头的部分。但直到今天,他才头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雷诺特和其他技术员的工作。   这里正发生着人命关天的大事。蚀脑菌失控。在全力解决这个问题时,雷诺特变得几乎有点情绪激动了。范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事故的部分原因已经查清。节目开始时,特鲁德提交的查询任务引起了一次覆盖许多专业的搜索。正是因为这个查询,才有这么多聚能者收听“少年科学讲座”的辩论。几百秒内,他们的分析进程一直很正常。可当查询结果公布出来时,译员之间的数据流动突然出现了一个波峰。正常情况下,这种数据流是译员之间的相互咨询,在翻译出声之前调整字句。可这一次,传递的数据流全是不知所云的胡话。其作用是致命的。最初是特里克西娅,接着,其他译员的注意力也开始散逸。他们的大脑化学反应表明,蚀脑菌出现了不受控制的偏移。其实,在特里克西娅动手袭击容小毕之前,破坏早已形成。袭击事件只表示蚀脑菌的失控已经到了引发大崩溃的地步。不管这批聚能者通过聚能网络相互传递的是什么信息,这一信息在各处引起了相似的连锁反应。没等人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被感染的聚能者数量已经高达百分之二十。他们大脑内部的病毒开始越出限定范围,大批繁殖,引起心理变化和毒性化学反应。   负责航行控制的聚能者没有受感染。布鲁厄尔负责监控的聚能者只受到轻度感染。范仔细观察着雷诺特的每一个动作,尽力记下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线索。如果我能在L1支撑网络上搞出一次类似事件,如果布鲁厄尔的手下也中了招……安妮·雷诺特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每个技术员都向她请教,是她挽救了里茨尔手下的聚能者,是她指导顶楼重新启动,恢复了部分功能。范意识到,如果没有安妮·雷诺特,这一次就完了,再也无法恢复。如果是在易莫金人的故乡星系,聚能系统崩溃也许只会造成一时不便。那里毕竟有许多大学,可以推出替换系统;有许多聚能中心,随时可以造出一批全新的聚能专家。可是,这里与易莫金文明相距二十光年,情况完全不一样。在这里,稍稍出一点批漏,就可能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大乱子……如果没有技艺高超的管理者,没有安妮·雷诺特,托马斯·劳的行动必败无疑。   他们将容小毕移出成像仪后不久,她的脑电图就变成了一根直线。正在指挥顶楼重新启动的雷诺特扔下手里的工作,拼命抢救这位译员。但这一次,她没有成功。一百秒之后,失控的蚀脑菌扩散到小毕的脑干……无药可救了。雷诺特皱着眉头,视线在那具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挥挥手,让技术员把这具躯壳弄出聚能中心。   范望着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被移出医疗中心。她还活着。雷诺特亲自跟随担架,在它旁边飘着。   特鲁德·西利潘跟着她向门口走去。到这时,他好像才突然想起了两位参观者。西利潘转过身来,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好了,特林尼,演出结束了。”   西利潘脸色苍白,绷得紧紧的。事故的原因还没有完全确定,只知道是聚能者之间的互动引起的。至于节目开始时特鲁德向聚能网络提交的查询,只能说是正常利用这一资源。但是,特鲁德现在仍旧是在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大祸临头。就算事故不是直接由他的查询引起的,但毕竟有关系。如果按青河的处理方式,特鲁德的查询完全可以视为一条查清问题的线索,但易莫金人确定罪责时依据的因果关系却完全不同于青河。   “你不会出事吧,特鲁德?”   西利潘惊魂不定地耸了耸肩,轰着两人离开医疗中心。“回营 帐去。还有,别让文尼再来追究他那个聚能者的事。”他一转身,跟着雷诺特走了。   范和文尼从哈默菲斯特底层上行,除了布鲁厄尔无所不在的监控器材之外,没有其他人在场。一路上,小伙子一言不发。从某种意义上说,自从迪姆死后,今天的事件是他这些年来遭受的最为沉重的打击。   眼前这个人是他无数代之后的后裔,那张脸实在太熟悉了,让他联想起年轻时的拉科·文尼,长得跟苏娜很像。这是让人安慰的想法。也许我的潜意识想告诉我什么……想起来了!有个念头,不是刚刚在医疗中心里产生的,整个这一班里,他一直有这个念头:这孩子时不时偷偷打量他……眼神里更多是谨慎,而非轻蔑。范回想着自己扮演的这个特林尼的所作所为。这么个人,居然对聚能如此感兴趣,当然会引起别人怀疑。好在把特鲁德拉下了水,跟他的交易可以替自己打掩护。   唔,即使在他全神贯注观察雷诺特和邦索尔的一举一动时,他敢保证,自己的表情也没有露出破绽:还是那个老牛皮匠,看得眼花缭乱,却什么名堂都瞧不出来,一心只怕这场乱子把他和特鲁德的交易搅黄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文尼却看出了他的破绽。为什么?应该怎么办?   他们出了垂直的主要通道,走下通往交通艇气密门的坡道。到处是聚能者的壁画,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有的地方,雕刻时特意将金刚石壁削得很薄,阿拉克尼的满月发出的蓝光透过墙壁,柔和地洒落下来。墙壁厚的地方暗些,薄的地方亮些。从L1这里看去,阿拉克尼始终处于满月状态,庞杂体相对于太阳的相位也保持固定不变。于是,这种蓝光一连多年持续不变。过去的范·纽文也许会爱上这种光影艺术,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这种艺术是怎么做出来的。一班接一班,每次和特鲁德走下这条坡道,都有工人在辛勤雕刻。劳与布鲁厄尔漫不经心地消耗着雕刻工的生命,为的就是这种艺术。据范所知,已经至少有两名聚能雕刻工因年老而死。幸存下来的工人们离开了这个地方,也许去了那些不太重要的通道,继续他们的雕刻。等我成功以后,情况一定会大为改观。聚能真是一门可怕的技术。一定要限制它的应用范围,只用于最关键的地方。   两人经过一条支巷口,这里的四壁覆盖着从罐子里培养出来的木头做成的壁板。光滑的木纹一圈圈盘旋,配合着弯弯曲曲的巷道。这条支巷通往托马斯·劳的私人住宿区。   奇维·林·利索勒特。也许她听见了他们过来的声音,更有可能从监视器上看到了他们离开医疗中心。不管用的是哪种方法,反正她在这儿等了他们很长时间,长得足以双脚着地,像站在普通行星地表一样。   “伊泽尔,求你了。咱们谈谈好吗?就一会儿工夫。我没想到这个节目会……”   文尼一直在范前面飘行,手一按支撑点,向前飘一段,默默前进,一言不发。看见奇维之后,他突然向上飘起,好像准备从她头上飘过去。这时奇维说话了。文尼狠狠一推墙壁,一头扑向她,动作飞快。这种举动含有很大的敌意,跟在一个人面前挥舞拳头一样。   “别!”范脱口而出,然后迫使自己装出年老力衰的模样,留在后头。这家伙,今天他已经拦过他一次了。还有,在这里,监视器可以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另外,范和奇维在外面施工时认真观察过她。要论身体状态,她比L1上的任何人都好,又天生动作敏捷。也许应该让文尼得点教训,让他明白不能随便拿人撒气。   可奇维没做任何防御动作,连动都没动一下。文尼一拧身,狠狠给了她一耳光。两人旋转着分开了。“跟你只能这么谈!”文尼怒喝道。他再次扑了上去,又是一耳光。可奇维仍然没有抵抗,连抬手护住脸的动作都没做。   范·纽文想都没想,手一推,向前窜了出去。在他的意识深处,某种东西狠狠嘲笑着他:伪装这么多年,却为了仅仅一个无辜者冒暴露身份的危险。但与此同时,同样的东西又在为他的举动高声喝彩。   范向前扑出的动作中途变形,好像控制不住一样,变成了不停的转动,转着转着,肩头碰巧撞上文尼的肚子,把这个岁数小得多的人撞在墙上。从摄像机拍不到的死角里,范手肘一动,给了对手一下子。后背撞上墙后,文尼的后脑紧跟着在墙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如果这儿是刚才那条精工雕饰的雨道,这一下非受重伤不可。就算在这里,文尼飘离墙壁后,双臂也只能软软地挥动几下。一股血珠从他的后脑勺上淌下来。   “想打架,挑个块头和你差不多的!懦夫,不中用的弄种。你们这些了不起的贸易家族,出来的货色都一个德性!”范的怒气不是装出来的,只不过这股怒火同样冲着他自己—为这点事,居然甘冒暴露身份的危险。   理智重新出现在文尼的眼神里。他瞪着巷道四米外的奇维。姑娘也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震惊和坚决。然后,文尼看了范一眼,眼光让老人心里泛起一股寒意。布鲁厄尔的监控器材也许没能捕捉住这场打斗的每一个细节,但这小伙子心里清楚,范刚才那一招算得多精。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接着,文尼挣脱他的手,沿着坡道迅速朝交通艇气密门飘去。表面看去是个吃了败仗的人,灰溜溜夹起尾巴溜走了—但范看见了他眼睛里的神情。对这个伊泽尔·文尼,一定得想点办法。   奇维拔腿朝文尼追去,但没到十米便硬生生止住了。她在坡道和支巷形成的丁字路口上方飘着,凝视着文尼远去的方向。   范靠近了些。他心里明白,自己应该尽快脱身。现在盯着他的摄像机准有好几台,此外,他早已让大家形成了他跟奇维关系紧张的印象,留在这里是非常不合适的。说点什么才能让他安全撤退?“别担心,丫头。文尼不值得你生气。我拍胸脯担保,今后他再也不敢来招惹你了。”   过了一会儿,姑娘转过身来,面对着他。老天,她长得真像她母亲,劳让她一班一班连续轮岗,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了。她眼里喻着泪水,没有伤痕,但深色皮肤上已经开始现出淤青。“我真的没想伤害他。上帝呀,如果特里克西娅死、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奇维将剪得短短的黑发掠到耳后。不管她现在多大,她看上去又成了迪姆“大屠杀”之后几天里那个孤苦无告的小孩子。她真是太孤独了,孤独到了向范·特林尼这样的牛皮大王倾吐心事的地步。   “我……我小时候,除了父母,我最崇拜伊泽尔·文尼。全宇宙中,我觉得他是最了不起的人。我一心想让他觉得我不错。可后来,易莫金人袭击我们,然后又是吉米·迪姆杀害了我母亲还有其他人……我们大家现在都坐在一条很小的救生艇里,不能再杀人了。”她的头使劲点了一下,“你知道吗?自从迪姆的事之后,托马斯没有冬眠一次。这么多年,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实实在在熬过来的。担子那么重,工作那么辛苦……他认同聚能,但他有新思想,也开始采用新方法。”她这是把希望对伊泽尔说的话告诉他,“没有托马斯,本尼酒吧不可能存在。贸易、盆景,这一切都不会存在。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让易莫金人理解青河的做法。总有一天,托马斯会解放我父亲和特里克西娅还有其他所有聚能者。总有一天……”   范希望自己能伸出手去,抚慰眼前这个姑娘。在所有活着的人中间,除了凶手,范·纽文也许是惟一一个知道吉米·迪姆事件真相的人,也是惟一一个知道劳和布鲁厄尔对奇维·林·利索勒特干了什么的人。他本应该粗鲁地拂袖而去,但就是做不出来这种事。他没有走,留下了,带着尴尬、迷惑不解的表情。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孩子,你会报仇雪恨的。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六章     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住宿区和指挥部都设在无影手号上。他时常想,这些小商小贩怎么琢磨出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只有三个字,却彻底传达出了安全工作的精要。在青河人和易莫金人的所有飞船中,无影手号是受创最轻的。飞行控制部分完好无损,主推进器或许可以连续几天持续提供1G的推进力。易主之后,无影手号的通讯和电子对抗系统都经过了重新调整,达到聚能标准。在无影手号上,他几乎相当于上帝。   不幸的是,无影手号虽然和探险队的其他部分保持物理隔绝,但出现蚀脑菌失控的大事故时,这种隔绝的用处不大。蚀脑菌失控的原因是聚能者的情绪平衡遭到了破坏,这种不稳定情绪可以通过网络不断蔓延。正常情况下,只有密切协作的一组聚能者之间才能彼此影响,造成这种后果。在易莫金文明的故乡,失控是常事,谁都没把它当回事—不是有后备聚能者吗?热交换一下就行。可在这个一片荒凉的鬼地方,失控却成了致命的威胁。事故发生时,里茨尔当时便注意到了,速度之快,几乎能赶上雷诺特。但是,他不能下令让他的聚能者停止运行,这么做代价太大。而雷诺特又是怎么替他效劳的?跟平常一样,他只有二级优先权。但他到底还是应付下来了。他们将聚能监控员分成各个小组,各小组独立运行,不与其他小组并网。这样做,得到的情报当然只能是一个个片断,事后需要在小组记录上下一番分析综合的大功夫。可他们毕竟没有遗漏任何重要情况……多花点时间,但最后总能掌握所有细节,不会留下漏洞。   事故发生后头二十千秒内,里茨尔损失了.二名聚能监控员。他命令奥莫把死人清理掉,其他人继续运行。他自己则奔赴哈默菲斯特,和托马斯·劳长时间磋商。看来,雷诺特至少会损失六个人,她的翻译部门这下可算遭受了沉重打击。布鲁厄尔自己的损失轻得多,第一统领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让你的人在线上待着,里茨尔。安妮认为,在该死的蜘蛛人公开辩论的时候,她的译员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一方。所以,这次失控的性质跟平常的聚能者意见分歧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规模大得多。她的判断也许是对的,但我还是命令把这场辩论移出译员的绑定范围,至少移出他们的关注中心。等情况稳定下来以后,你要一秒钟一秒钟把你的记录过一遍筛子,检查可疑事件。”   又过了六十千秒,布鲁厄尔和劳一致认为,这次危机过去了,至少安全部门已经没问题了。统领侍卫奥莫重新将监控员与雷诺特的人并网,不过在中间增加了一个缓冲链接。这以后,他才开始仔细扫描刚刚发生的事故。这次崩溃使里茨尔部门的工作彻底中断了一阵子,当然时间并不长,但在大约一千秒内,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监控可言。经过仔细调查,没有发现向这个星系之外发送的任何信号,也就是说,他们的长期安全没受影响。但在本地,译员们嚷嚷了些什么,由于控制端丧失了作用,这些话发了出去。不过蜘蛛人没有发现。这并不奇怪,他们肯定会把无序发射的信号当成瞬时电子噪音。   尘埃落定以后,里茨尔只能把这次失控视为碰上了坏运气。但在对细节作详尽分析时,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般情况下,‘里茨尔总是待在无影手号的舰桥上,可以居高临下,俯瞰L1的庞杂体和远处的阿拉克尼。可现在,塞雷特和马里去哈默菲斯特帮忙去了,只剩下谭和卡尔·奥莫管理这儿的将近一百名聚能监控员。所以他只好纤尊降贵,和奥莫、谭一起操纵。   “统领大人,这一班里,文尼三次触发了警报信号。两次发生在这起事故期间。”   飘浮在奥莫上方的里茨尔俯瞰着所有没处于冬眠状态的聚能者。约三分之一在他们的座位上熟睡,剩下的全身心沉浸在数据流中,分析记录,和雷诺特在哈默菲斯特的聚能者交换数据、结果。“说吧,逮住他犯什么事了?”   “都是摄像分析,一次是在雷诺特的实验室,另一次在劳统领住宿区附近一条通道中。”画面飞速闪过,凸显出监控器发现异常身体语言的片断。   “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吗?”   奥莫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里毫无高兴的意思。“要是在家里,多得可以采取行动了。可在现行统领法令下,没有。”   “懂了。”如果是在易莫金故乡,颁布这种法令的劳会被立即撤职。二十多年来,第一统领由着那帮做买卖的猪秽为所欲为,还带坏了一大批本来遵纪守法的属民。一开始,里茨尔被气得发疯,可现在……现在他明白了。在许多事情上,托马斯都是对的。他们资源不足,不可能再次大开杀戒。另外,让人们开口讲话还有个好处,可以趁机搜集大量情报。只要等到放松的绳套收紧的那一天,这些情报就能派上用场,“那么,这次又有什么新发现?”   “七号和八号分析员都报告了两个情况。”七号和八号是位于第一排末端的两名聚能监控员。还是孩子时,他们或许还有自己的名字,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进入警察学院以后,他们的个人身份便不复存在。平民聚能工作中还保存着名字、博士头衔指普通易莫金人这类无关紧要的锣哩锣唆,可在警察这种严肃行当里,没这种事。   “文尼对某件事极其关注,其程度远远超出了正常的紧张、焦虑。注意他的头部动作。”   里茨尔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他的工作是领导,而不是纠缠在这类细枝末节上。奥莫继续道:“他在看特林尼,他起疑心了。在交通艇气密门,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一次。”   布鲁厄尔翻弄着记录文尼哈默菲斯特之行的录像索引。“唔,他跟特林尼干了一架,骚扰特鲁德·西利潘。哎哟天哪—”布鲁厄尔实在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揍了托马斯·劳豢养的裱子。可你说警报信号是由他的眼光和身体语言触发的?”   奥莫耸耸肩,“违规行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跟我们早就知道的他的那些毛病吻合。再说,按现行的统领法令,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唔,奇维·利索勒特挨了耳光,就在托马斯的门口。里茨尔情不自禁地笑容满面,欣赏着其中的讽刺意味。这些年来,托马斯一直把那个小贱货哄得团团转。对里茨尔自已而言,时不时给她洗洗脑,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亮点,特别是在他看到她对某段录像资料的反应之后。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控制不住对劳的忌妒。因为他里茨尔。布鲁厄尔没有劳那种长期伪装的本事,哪怕有洗脑技术也做不到。里茨尔自己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待很久。所以,他必须每年一两次到托马斯那儿去,乞求他赏给自己几个玩物。可消耗资源中最漂亮的一批已经全被里茨尔消耗光了。有的时候,他也会撞上好运气,比如那个弗洛莉亚·佩雷斯。那个女人肯定会发现奇维被洗脑了,因此,虽说是个化学工程博士,还是必须清除掉。但这种好运气毕竟有限……而流放却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这种阴郁的情绪,里茨尔再熟悉不过了。他坚决地把它推离自己的脑海,将注意力转到现在的问题上来。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七号和八号发现文尼隐瞒了某种以前没有的想法?”   如果在家里,解决这个问题不费吹灰之力。把这小子弄进来,从他嘴里撬出答案就行。可在这儿……撬嘴巴的事儿以前也做过,结果却让人非常失望。有能力抗拒审讯的青河人实在太多了,能被蚀脑菌适当影响的人又太少了。   他反复观看加亮显示的图像,“嗯,特林尼其实就是赞姆勒·恩格,他怀疑的会不会是这个?”小商小贩们脑子有毛病:无论多么腐败堕落的行径,他们全都可以甘之如怡,却偏偏这么憎恨他们的这位同胞,仅仅因为他贩卖的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里茨尔的嘴唇厌恶地一撇。唉,我们现在真是丧尽体面了。讹作这种武器只应该用在统领阶层。对付范·特林尼这种角色,平平常常的恐怖手段按说就足够了。他继续检查奥莫发现的证据,其实算不上什么证据,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不是把监控器材的报警网值设得太低了。动不动发警报,谁受得了。”   奥莫早就提出过类似意见。但这位统领侍卫是个聪明人,并没有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有这种可能,大人。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存在必须由管理人员判断的问题,正常属民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一位统领统御着完全由聚能者组成的世界,这种事只能出现在幻想小说里,“知道我有什么想法吗,统领大人?”   “什么想法?”   “这些能独立运行的青河定位器,我真希望能大批布置在哈默菲斯特。青河营帐的保安措施居然比咱们这儿更严密,这怎么都说不过去。比如这些事,如果发生在青河营帐,我们就会知道文尼的血压、心跳速度—嘿,如果目标脑袋上沾了定位器的话,我们连他的脑电图都一清二楚。有了买卖人的信号处理器,加上我们的聚能者,我们甚至可以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我知道。”近于魔法的青河定位器,给执法水平带来了质的飞跃。买卖人的营帐里四处分布着这种一毫米大小的监控器材,数达几十万之多。劳放松规定以后,哈默菲斯特的公开活动场所可能也有好几百。他们只需要稍稍修改一下哈默菲斯特的脉冲式微波设施,就能大大提高定位器的监控范围。那时就再也用不着摄像包这类笨重设备了,“这件事,我会再跟劳统领谈谈。”安妮手下的程序员已经在这批小商贩的定位器上下了两年功夫,竭力寻找可能的陷阱,却什么都没找到。   与此同时……“对了,伊泽尔·文尼这时已经回到青河营帐了。你不是想要定位器吗?那儿的定位器要多少有多少。”他对奥莫笑道,“多抽调两个聚能者盯着他。咱们瞧瞧,看仔细调查会发现什么新情况。”   这场危机剩下的时间里,伊泽尔再也没有发作过。来自哈默菲斯特的常规报告说,蚀脑菌已经被控制住了。容小毕和另外八名聚能者死亡。还有三例“严重损伤”。但特里克西娅已被注明“未受损伤,已重返工作岗位”。   本尼酒吧里,人们议论纷纷。丽塔很有把握地声称,这次失控只是随机发生的意外事故。“在巴拉克利亚时,我工作的单位每隔一两年就会出一次这种事故。只有一次找出了确切原因。聚能者必须密切协同,而密切协同肯定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她和乔新担心的是,这次事故之后,肯定会禁播“少年科学讲座”,哪怕延时播出都不行。冈勒·冯则说,禁不禁都一样,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在辩论中莫名其妙地输给佩杜雷了吗?所以说,那个节目准会取消,就是上头同意派聚能者继续翻译,也没有可翻译的东西了。特鲁德·西利潘没参加这场讨论,他这会)L在哈默菲斯特,这回也许真得好好干干活儿了。但他不在没关系,范·特林尼替他把什么话都说了。他向大伙儿转述了特鲁德的理论,说下面的蜘蛛人打起来了,特里克西娅只是忠实地干她的翻译工作而已—由此引发了蚀脑菌的失控。伊泽尔麻木地听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离他的下一轮工作还有四十千秒,伊泽尔提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以后才能重新面对本尼酒吧的人群。发生了这么多事:让人羞愧的事,让人痛心的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含意却重大得要命的事。他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飘浮着,心里却像放在地狱烈焰上灼烧一样痛苦难当。脑子昏沉沉的,一会儿想想这件事……一会儿又想想同样令人痛苦的另一件事,过不了多久,思绪又飘到第三件事……最后重又兜回第一件事。   奇维。真是羞愧啊。他打了她两次,打得那么用力。如果范·特林尼没有干涉,我会继续不停地打下去吗?这种可能性太可怕了,以前他却连想都没想过。是啊,他一直担心自己莽莽撞撞犯什么大错误,甚至担心自己是个懦夫,可……今天,他看到了自己性格中新的一面,下作的一面。让特里克西娅等人公开表演,这件事跟奇维有关。这倒不假。但有关系的又不止她一个。而我为什么偏偏揪住她不放?因为她以前好像很关心他和特里克西娅?因为她不还手?脑子里的声音不断这么说着,怎么都压不下去。在内心深处,也许他伊泽尔·文尼不仅是个无能之辈、胆小如鼠的l濡夫,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伊泽尔的思绪围绕着这个结论不住打转,越逼越紧,直到思绪找到一条岔路,逃遁出去……   范·特林尼。这就是那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特林尼昨天行动了两次,每次都拉了伊泽尔一把,让他没有变成更大的傻瓜、更坏的恶棍。他后脑勺上结了一块大血疤,就是特林尼“笨手笨脚”把他撞到墙上磕破的地方。伊泽尔在营帐的健身房见过特林尼。老头子锻炼的时候很夸张,跟他平时一样装模作样、咋咋呼呼,身体却不见得锻炼得怎么样。他的反应速度并不特别快,可那个人真的懂行,懂得怎么行动,怎么制造“事故”。回头想想,伊泽尔突然意识到,范·特林尼好几次误打误撞,恰恰在最适当的时间地点冒出来……比如那次大屠杀之后的营帐公园。老头子当时说了什么来着?没将半点把柄落在监控摄像机镜头里,甚至没有劝说他—可他说的某件事让伊泽尔的头脑清醒了,让他认识到吉米·迪姆是被谋杀了,吉米根本没做劳推在他头上的任何事。范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招摇浮夸,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无能,可是……伊泽尔细细琢磨着那些细节,那些只有他才有可能明白、其他人却会忽略的小事。也许他已经陷入了幻想。当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幻想便会悄悄爬上心头。他不就是这样吗?昨天,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希望破灭了……   特里克西娅。她就是他的痛苦、愤怒和恐惧的焦点。.昨天,特里克西娅距死亡只有一线之差,她的身体承受着痛苦,痛苦得蜷缩起来,和容小毕一样。也许她的痛苦更深……他想起她从成像仪里出来时的表情。特鲁德说,她的语言技能被暂时解除了绑定。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如此绝望:她失去了对她来说惟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或许特鲁德在撒谎,跟雷诺特、劳和布鲁厄尔一样。有许多事,他怀疑他们都没说实话。或许特里克西娅当时的确暂时脱离了聚能状态,看着自己,发现自己变得如此苍老,意识到别人盗取了她的生命。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只能一年又一年站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怒火中烧……一言不发。他想痛殴某个应当为此负责的人,惩罚某个……   轮回。又一次想起奇维,又一次痛苦。   两千秒过去了。四千秒。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那些无法解决的困难上。以前,几个无比痛苦的时刻,这种情形出现过好几次。有的时候,他整晚睡不着,将自己的心灵放在地狱之火上烧灼,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精力,沉沉睡去,心灵的烧灼这才停止。可今天晚上,他的思绪一次又一次回到特林尼身上。伊泽尔终于焦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就算他发疯了,又怎么样?到了一无所有、只有幻想的时候,抓住幻想吧!文尼行动起来,戴上自己的头戴式系统。进人数据库很不方便,花了好几秒钟。直到现在,他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笨拙的易莫金输人一输出界面,这东西甚至没有像样的定制功能,无法根据用户的需要调整系统。终于,一圈视窗在他身体周围亮起,上面是他正在准备的向劳提交的报告。   嗯,关干范·特林尼,他知道什么情况?更准确地说,哪些情况惟有他知道,却逃过了劳和布鲁厄尔的视线?这家伙的徒手格斗技巧—或者说厮打技巧—高明得不可思议,却来了个真人不露相,把这身本事瞒着易莫金人。他在跟他们玩花样……经过这次事故,他在文尼面前露底了—他自己肯定也知道。   或许特林尼只是个老罪犯,竭力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以保住自己的老命。可要是这样,那些定位器的事儿就解释不通了。特林尼把这件机密泄露给了托马斯·劳,上百倍地增强了劳的力量。现在,那种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自动化器材已是遍布各处,连他的指关节这会儿都沽着一个一一或许只是一点汗迹,但也可能是个定位器。这种粉末大小的东西能报告他的胳膊的准确位置,他的几根手指头在哪儿,他侧着脑袋的角度。劳的监控器材无所不知。   但这些功能,舰队数据库里只字未提,即使以最高权限进去,这些情况也搜索不到。也就是说,范·特林尼知道来自青河遥远过去的某些机密。甚至不排除这种可能,他之所以向劳透露这些秘密,是为了掩饰……掩饰什么?   伊泽尔苦思冥想着定位器的事,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还是想想这个人吧。范·特林尼。是个老油条,又知道级别甚至高于青河舰 队司令、来自遥远过去的秘密。既然知道了这么古老的秘密…… 奠定现代青河基石的历史事件发生之时,可能就有特林尼这个人。 那是范·纽文、苏娜·文尼和大裂隙委员会完成他们壮举的时代—而特林尼在场。真要那样的话,按客观时间计算,特林尼肯 定非常非常老了。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甚至算不上非常罕见。航程极长的贸易可以让一位商人消耗一千个客观年。他父母就有一两位双脚曾经踏上过古老地球的朋友。但就算他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类似这种位于青河自动化系统最底层的绝密,会让随便哪个小人物知道吗?   不可能。如果特林尼真的如伊泽尔癫狂的脑子所想,那他必定是个在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大人物。是谁呢?   文尼的手指敲打着键盘。劳交给他的任务正好为寻找答案提供了掩护。任何事情,只要与青河有关,劳都有莫大的兴趣,这种兴趣永无膺足。文尼正在替他准备的是一份打算交给聚能者研究的概要。无论劳的态度多么亲切圆滑,伊泽尔早已认识到,那个人的疯狂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布鲁厄尔。劳的所有研究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以后更大规模的统治。   小心呀。他真想查询的内容必须用他的报告隐蔽起来。最重要的是,要不断查询无关紧要的项目,让监控者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让那些搞监视的调查去吧!   他需要一份名单:青河人,男性,生活在现代青河草创之初,在帕克司令的贸易舰队离开特莱兰时尚未确定死亡。其中有些人已经远赴这部分人类活动空间以外的区域,排除这部分人以后,名单缩小了许多。他提出又一项查询条件: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时在场。名单再次缩小。这一切本来很简单:以布尔逻辑为基础,一串击键,或者几道语音命令,马上会显出结果。但伊泽尔不敢走捷径直奔主题。每一项查询必须隐藏在许多搜索之内,必须跟他准备提交的报告有关。结果分散在许多项目中,这里一个名字,那里一个名字。飘浮在天花板附近的行星计时器表明,再过十五千秒,房间的四壁便会亮起曙光……名单终于到手了。真的会有什么意义吗?寥寥几个名字,还有一些不太清楚,或者可能性不大。他提交的查询条件本身就过于模糊了。青河星际网无比庞大,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结构体系。上面的内容全都是过时的,有的过时了几年,有的长达许多个世纪。另外,青河人彼此之间也时常以谎言为武器,特别是在相隔不太远、把水搅浑可以使自己在贸易中占上风的情况下。几个名字。是谁?为了不引起暗藏的监视者注意,他连看看这份名单都得万分小心,慢得让人心焦。他认出了几个名字:特兰·文尼·21,苏娜·文尼的曾曾孙,文尼家族伊泽尔这一支的父亲祖先;金·申·03,苏娜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首席战斗员。申不可能是特林尼,他的身高只有一百二十厘米,宽度也差不多有这个数。其他名字的主人不是什么名声赫赫的大人物,荣格,特拉普,帕克……帕克?   文尼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惊奇。如果布鲁厄尔的聚能监控员审查记录,肯定会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该死的定位器,连脉搏都查得到,说不定还有血压呢。发现我大吃一惊……好吧,干脆闹得更大点。“贸易之神啊。”文尼吹了声口哨,光明正大地把图像和生化数据调人所有视窗。确实像是他们这位S·J·帕克,开关星贸易舰队司令。他回想起自己童年时代见过的帕克,那时他还一点儿都不显老。很像。不过,这份生化数据很多地方不清不楚,DNA记录也和后来的帕克不一致。唔,难怪劳和雷诺特没有察觉。他们没有文尼那种家庭关系,没有接触过那时的帕克。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S·J·帕克—两千年前—是一位飞船船长,最后加人了拉科·文尼的舰队。还有传言说,他跟拉科本来打算联姻的,后来没成功。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文尼跟踪着一两条显而易见的查询线索,继续查了查帕克的事,然后便罢手了—发现一件有点意思却并不重要的事时,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名单上还有几个名字……花了一千秒,他才把名单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没有一个眼熟的。他的思想不住转回S·J·帕克,最后简直恐慌起来。敌人窥视对方思想的手法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他看了看几幅特里克西娅的图片,熟悉的痛苦重又涌上心头。模糊的泪眼下,他拼命转着脑筋。如果他关于帕克的猜测是正确的话,他一定出生在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难怪父母那么尊重他,从不把他当成一个年纪轻轻的普通签约船长。老天,他甚至可能参加过范·纽文组织的前往人类活动空间另一端的远征。布里斯戈大裂隙之后,纽文的财富达到了顶点,他组织了一支规模宏大的舰队,远赴天涯。这是典型的只有范做得出来的事。人类空间远端至少在四百光年以外,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有关那个区域的商业情报早已成为远古历史了。他计划的航线将穿过人类这个种族最早殖民的某些星系。舰队出发后几个世纪中,青河网络不断报道着这位堪培拉王子的事迹:他的舰队扩大了,舰队缩小了。然后,报道开始不明确了,传来的消息时常没有确证。这个无比漫长的航程,纽文最终或许连一半都没走完。童年时代,伊泽尔和伙伴们经常扮演这位失踪的王子。可能的结局多种多样:充满冒险精神的辉煌结局,凄惨收场,最有可能的是年老、贸易连续失利、数十光年以外的破产导致无法继续航程。总之,舰队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返航。   部分船只或许回来了。时不时回来几个人,可能是由于对这次将使他们永远告别自己时代的远航丧失了信心。有谁会知道哪些人回来了,哪些人没有?S·J·帕克很可能知道。S·J·帕克很可能清楚范·特林尼的真实身份,并且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保守这个秘密。来自布里斯戈大裂隙的人中,谁会如此重要,真实姓名又是人人皆知……居然让S·T·帕克从那个时代直到现在一直对他忠心耿耿。谁?   就在这时,伊泽尔想起自己听说的一件事:舰队旗舰的名字是帕克司令亲自选定的—范·纽文号。   范·特林尼。范·纽文。失踪的堪培拉王子。   我真的彻底发疯了。数据库里保存着资料,一秒钟内就能推翻这个结论。就算这样也否定不了。如果他的想法是对的,数据库的相关材料本身肯定就是一个精心编造的谎言。得了吧,得了吧。这正是那种他必须小心提防的由绝望导致的幻想。只要把自己的期望值抬升到一定程度,你就会开始自欺欺人,最后把自己的幻想视为事实,并且深信不疑。这么做倒也有个好处,心里烧灼似的痛苦感受消失了。   太晚了。他久久凝视着特里克西娅的图片,将自己淹没在悲伤的回忆中。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了。今后,类似的幻觉还会出现。但他的时间还长,他有一生的时间耐心搜索。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发现这座牢笼的裂缝,而且不会怀疑那是自己的想像造成的错觉。   睡眠降临了,还有梦境,混合着和平常一样的忧伤,又加上了新的羞愧,还有刚刚的疯狂。最后是宁静,拂过他的舱室。意识渐渐消退了。   又一个梦。如此真实,直到结束,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小小的光点在他眼前闪烁,但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坐起来,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躺下,合上眼睛睡去,光点又出现了。   这些光点在向他说话,跟用小镜子反射阳光打信号一样。还是个小孩子时,他时常玩这种游戏,看着光点一闪一闪,射向门外,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今晚,光点形成一个固定模式,不断重复着。在文尼的梦境里,他几乎没费一点力,但它的含意却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听……懂……点……头……如……果……听……懂……”   文尼吃惊地呻吟了一声—光点的模式变了:“别……出……声……别……出……声……别……出……声……”   良久,模式再次改变。“如……果……听……懂……点……头……如……果……”   这太容易了。文尼的头动了动,只有一厘米。   “好。假装睡着。裹住手,手指掌上击键。”   这么多年弹精竭虑,到头来搞阴谋却如此简单。假装手掌是块键盘,跟你的同谋击键交流就行。以前怎么没想到!双手藏在被单下,没人看得见!真是好主意。要不是不符合地下活动者的身份,他非高兴得笑起来不可。救星是谁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弓起右手,敲出一句话:“啊,聪明的王子。为什么耽搁这么久才来?”   光点消失了很长时间。伊泽尔的意识更深地沉人睡眠。   接着:“你今晚之前就知道了?我真失败。”长长的停顿,“抱歉,还以为你垮了。”   文尼冲自己点着脑袋,颇有点自豪。或许有一天,奇维会原谅他,特里克西娅也会重获生命,还有……   “对了,”伊泽尔击键,“我们有多少人?”   “秘密。只有我知道。人人可以传出信息,但谁都不知道其他还有谁。”停顿,“除了你。”   哈。简直是地下活动的范本。成员彼此可以合作,但除了王子本人,谁都不可能出卖其他人。现在,一切都简单了。   “嗯,我现在太累。想睡。我们以后再谈。”   停顿。他的要求是不是太奇怪了?晚上本来应该睡觉嘛。“好,以后谈。”   意识终于完全消失。文尼在铺位上动了动,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不再孤单了。这么长时间,秘密却就在眼前。真想不到呀。   第二天一早,文尼醒了。精神饱满,心里洋溢着奇怪的幸福感。嘿,他做了什么,竟会如此幸福?   他灌满淋浴袋,准备好沐浴液。昨天是那么绝望,那么羞愧。现实的痛苦再次爬上心头,但来得很慢,慢得奇怪……对了,他做了个梦。做梦没什么不寻常,但他的梦通常是让人伤心欲绝的噩梦,文尼从来不愿回忆。他关掉淋浴莲蓬,进人干洗状态,在回旋的气流中待了一会儿。可昨天的梦似乎不一样,是什么?   对了!那是个幻想式的美梦,以前也做过这类梦。但昨天不同,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变成噩梦,劳和布鲁厄尔没有在最后关头从藏身处猛扑出来。   嗯,这次梦见了什么秘密武器?想起来了,跟一般的梦境一样,没什么逻辑可言。出现了某种魔法,让他的双手变成了可以联系地下活动领导人的通讯链接。范·特林尼?伊泽尔格格地笑出声来。有些梦真是荒谬绝伦。奇怪的是,他仍旧因为这个荒唐大梦备觉安慰。   他套上衣服,沿着营帐通道飘行。动作是典型的零重力姿势,推,拉,拐弯时轻轻一弹,不时旋转,避开速度较慢或跟他方向不一致的过路人。范·纽文。范·特林尼。以范为名的人肯定有几十亿,叫范·纽文的旗舰也少说有上百艘。但他渐渐想起了,昨天在数据库的查询,想起就寝前自己的那些疯狂念头。   帕克司令的事不是做梦。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来到娱乐室。   伊泽尔头前脚后飘了进去,向门边的亨特·温打了个招呼。这里的气氛比昨天缓和得多。他很快便发现雷诺特已经让她幸存下来的聚能者重新上线了,没再出什么意外,也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房间另一头的天花板处,范·特林尼正在高谈阔论,就事故原因以及危机是如何渡过的发表自己的高见。还是过去那个范·特林尼。自从与易莫金人的战斗之后,每次值班都有好几千秒和这个老家伙重合。突然间,梦境和数据库的查询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的眼前,露出了真面目:彻底的荒唐,不可理喻。   特林尼准是听到了他向亨特打招呼。老骗子转过身来,片刻间,视线越过房间,向下望着文尼。什么话都没说,连头都没点一下。就算这时正有一台易莫金监视设备沿着文尼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的情况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但对伊泽尔·文尼来说,这一刻仿佛持之永恒。就在这一瞬间,小丑似的范·特林尼消失了,那张脸上没有半点轻狂,只有高高在上的寂寞、平静,还有对昨天夜里那场奇特的对话的认可。不是梦。昨天夜里的联系不是魔法。还有,眼前的老人的的确确就是那位失踪的王子。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七章     “可这是第一场雪呀,你不想瞧瞧吗?”维多利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实事求是地说,这一手对谁都没用,除了这位哥哥。   “你以前不是玩过雪吗?”   那倒是,爸爸带他们去北方旅行时玩过。“布伦特!这是普林塞顿的第一场雪。广播里说了,克拉奇山上已经落满了。”   布伦特仍旧继续摆弄着他那个框架上的轴心和桦头。那东西有许多面,亮晶晶的,一天比一天复杂。要是他自己的话,布伦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溜出宅子。他在模型上埋头苦干,好一阵子不理会她。遇上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时,布伦特总是这个样子。他的手很灵巧,可脑子转得慢。另外,他还特别害羞。照大人的话说,有点阴沉。他的头没怎么动,但维基看得出来,他正偷偷瞅着自己。模型框架上来回穿梭的手慢了下来,时而动动这儿,时而拧拧那儿。最后,他总算开口了:“没得到爸爸同意之前,咱们不应该出门。”   “呸。他在睡觉,这你也知道。今儿早晨比以前哪天都更冷,现在不出去,待会儿就暖和起来了。哎,我给他留张条子,这总成了吧?”   要是换了戈克娜,她会跟维基反复争辩,最后用她的歪歪道理压倒她;要是杰里布哥哥,会因为她支使着自己干这干那大发脾气。可布伦特没跟她争辩,只管继续忙活他的模型,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另一部分专注于不断从他手下出现的新接头、新连接,同时望着普林塞顿另一边山岭上笼罩的霜雾。那么多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个不是急切地想去瞧瞧。可她今天早上只找到他一个,而且,他的模样比杰里布更像成年人。   又过了一会)L,他说道:“嗯,好吧。你真要想去,就去吧。”维多利亚得意地笑了:结果不出她的意料。从道宁上尉眼皮底下溜出宅子要困难一些—但也难不到哪)L去。   天色还早,阳光还没照到山顶大宅下面的街道。维多利亚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每吸进一口霜冻的空气,胸腔周围便一阵麻酥酥的。热花和林妖紧紧抓着树枝,像这种天气,它们可能一整天不出来。但外面还是有不少可看的,.这些东西她从来没见过,只是不久前刚从书本上读到过。在最冷的洼地里,晶虫慢吞吞地从雾气里爬出来。这批小小的、勇敢的先驱者不会活太久。维基想起自己去年做的一次节目,那次节目讲的就是晶虫。最先爬出来的肯定会死,但它们仍旧不断爬出来,直到气温进一步降低,整天都很冷,晶虫才能活下去。再过一段时间,等天气更冷的时候,才会出现扎下根的晶虫变种。   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维基蹦蹦跳跳。哥哥的步子更慢,更大,但她完全跟得上。这么早的时候,外面几乎没什么人,她很容易就能把他们想像成这里仅存的两个人,城里全空了。想想看,这里今后会是什么样子?严寒到来,他们只能像爸爸跟逛弗人打仗时那样,披挂着全副装备出来。走向山脚的一路上,维基都在幻想这件事儿,把见到的一切都转化成幻想的一部分。布伦特听着她的唠叨,偶尔也出出主意。要是爸爸那些大人朋友听了布伦特的这些主意,准会大吃一惊。布伦特才不傻呢,他的想像挺像那么回事。   克拉奇山在三十哩以外,比皇家城堡还远,在普林塞顿另一头以外。走路是绝对到不了的。但今天,想去附近山里的人很多。不管是什么地方,第一场雪都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节日,当然呷,这个节日时间不固定,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过节。这一点维基最清楚不过。如果能准确预报初雪,爸爸肯定会起个大早,妈妈也会从陆战指挥部飞回来,全家一块儿出去玩。不过真要是那样,就一点探险的意思都没有了。   现在却是不折不扣的冒险,一到山脚就开始。布伦特十六了,照这个岁数,他的个子算大的,很容易被当成正常人。他以前独自一个人出过好多趟门。他说他知道直达车在哪儿停。可今天,外头一辆公共汽车都找不到,也见不着几辆别的车。难道每个人都上山去了?   布伦特从一个车站走向下一个车站,越来越焦躁不安。维基紧紧跟着他,这次一声不吭。时常有人说布伦特是智障,于是,布伦特很少说自己知道什么事。总算有一次说出口—哪怕是对自己的小妹妹—却被证明说错了。他肯定难过极了。走过第三个车站时,布伦特往下一趴,身体都快碰着地面了。维基以为他打算就在这儿死等,看会不会有车来。维基觉得这种可能性未免太小。他们出来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连一辆公车都没瞧见。看样子,到头来,她还是不得不伸出自己的小小肢尖,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可过了一会儿,布伦特站起来,望着大街远处。“我敢说,那些搞挖掘的今天不会放假,他们离这儿只有一哩远。那儿随时都有车子。”   哈。正是维基一直想提出来的主意。幸好还算耐心,没多嘴多舌。   街上还没大亮,仍然影影绰绰的。这是普林塞顿的隆冬,黑咕隆咚的地方积着一层霜,厚得跟雪没什么区别。他们走过的地方没什么植物,最多只有点野草和蔓生爬藤。换了浑身上下湿晚辘、热得让人受不了的夏天,只要没有暴风雨,这种地方肯定一片生机,壕虫和饮水虫到处飞来飞去。   街道两旁是两三层楼高的店铺。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凉。地面嗡嗡嗡震动着,不时发出砰砰巨响。这都是那些看不见的挖掘工干的。货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时而出现一座栅栏挡住去路,只准施工队进出。维基使劲拽着布伦特的胳膊,叫他从栅栏底下爬进去瞧瞧。“哎,这儿有这些东西,全都是因为爸爸。咱们当然有资格瞧瞧!”不用说,布伦特绝不会同意这种理论,但他的小妹妹已经穿过了“闲人免人”的栏杆,他只得跟上,尽力保护她。   两人爬过一束束高高的支撑钢架,一堆堆砖瓦。这地方显得既生气蓬勃,又古怪陌生。在他们的山顶大宅里,一切都是那么安全,那么有条理。可这儿……唔,她已经瞧出了许多漏洞,这些疏漏处完全可能让哪个人摔断一条腿、戳瞎一只眼。嘿,瞧这些擦得高高的石板,要是弄翻了,准能把你压扁。在她看来,这些危险都明摆着……简直太刺激了。兄妹俩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混凝土箱边择路而前,避开工人的目光,以及种种可能发生致命事故的有趣玩意儿。   前面的护栏是两根绞股线围成的。不想死的话,自己小心别摔下去!维基和哥哥低低地趴在地上,伸出脑袋,张望着下面的深渊。起初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一股股热气直往上冲,带上来烧着的油味、滚烫的金属味,感觉像脑袋上挨了一巴掌的同时又被好好抚摸了一番。还有声音:工人的喊叫声、金属摩擦金属发出的吱嘎声、引擎轰鸣声,还有一种说不出名堂的嘶嘶声。维基头往下探,让所有眼睛适应下面的黑暗。下面有光,却又不像白天的天光、夜里的星光。她在爸爸实验室里见过电弧灯,不 过那是小型灯,这里的却大得多:一束束光闪耀着,主要是红外 光和远红外光—肉眼看来,除了在太阳的碟形表面上,这种光 向来不太强。光线从戴着头罩的工人们那里发出,射在竖井壁上, 来回跳跃着……还有其他没这么引人注目的光,光线稳定得多,色彩也是固定的,这里一盏灯,那里一盏灯。   离暗黑期还有十二年,但他们已经在这下面建造了这么大一座城市。她可以望见石头砌成的交通干道,从竖井看下去,这种无比粗大的管道一样的干道纵横交错。在这些管道中,她还看到了更黑的窟窿……为进一步挖掘准备的坡道?   这会儿还没有建筑、住宅和花园,那些是以后的事,但已经为它们掘好洞窟了。向下望着望着,维基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天生的对于渊数的向往。可工人们现在建造的却是千倍于任何天然渊数的宏大巨构。如果只想一觉睡过整个暗黑期,你只需要一个能容下你睡觉的地方,加上一个小小空间,够储备苏醒之初所需要的食物就行。这样的渊数早就有了,旧城中心下面就是,已经存在了将近二十个世代。这个新建的地下城则完全不同,它是供人们在里面居住的,清醒地居住。在能够保证密封绝缘的地方,地下城延伸到了地表,其他部分则建在地下数百的深处—就好像普林塞顿现在高低错落的建筑来了个大颠倒,感觉奇怪极了。   维基望着望着,被自己的想像弄得神魂颠倒。’今天以前,这一切只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故事。小维多利亚从书里读过,听自己父母谈论过,还听过电台的广播。地下城的事她熟悉极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才这么憎恶她的一家。因为这件事,还有早产儿的事,爸爸妈妈才不允许他们单独出门。爸爸总是说,世界在不断进化,必须让小孩子出去闯荡,不然的话就不会锻炼出才干。问题在于,爸爸只是说说而已。维基每次想做点稍有风险的事,爸爸马上摆出一副做父亲的架子,小心翼翼保护他们,为她好端端的冒险计划添上一重重保护,到头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维基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格格格笑个不停。   “怎么了?”布伦特问。   “没什么。我正想来着:咱们今天总算能够瞧瞧外面的世界了—不管爸爸同不同意。”   布伦特显得不自在起来。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个人死板板地遵守各种规定,稍做点出格的事就大惊小怪。“我觉得咱们该走了。地面上还有工人,离得越来越近。再说,耽搁下去,雪全化了。”   哼。维基满肚子不情愿地跟着哥哥穿过工地上一堆堆大得让人开心的大家伙组成的迷宫。跟这里相比,雪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来到第一个公共汽车还在运营的车站时,等着他们的是今天最出乎意料的事:杰里布和戈克娜,站在离等车的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怪不得今天早上没找到他们。居然没叫上她就偷偷溜出来了!维基穿过广场,朝他们走去,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戈克娜竟然还好意思跟平常一样冲她笑嘻嘻的,杰里布倒还知道害躁。他跟布伦特是最大的长兄,本来应该阻止这类事。四个人避开人群的瞪视,几颗脑袋凑在一起。   叽哩咕噜。高人一等小姐开口了:“你们怎么这么久才来?绕开道宁的警卫有那么难吗?”维基:“你居然也敢溜出来,我倒真没想到。至于我们嘛,今天早上见识了不少事儿。”高人一等小姐:“什么事?”维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瞧了瞧新的地下城。”高人一等:“这个—”杰里布:“你们俩,都闭嘴。你们两个谁都不该出来。”   “可我们是大明星,上过电台。”戈克娜搔首弄姿,“大家全都喜欢我们。”   杰里布靠近了点,压低嗓门。“少来这套。每三个听过‘少年科学讲座’的人中,觉得不自在的人就有整整三个—把我们恨之人骨的保守派却有四个。”   维基做过的所有事中,上“少年科学讲座”节目是最好玩的。可自从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们的年龄,他们于是必须做点什么,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甚至找到了另外一些早产儿,可到现在为止,能上节目的早产儿没有一个。维基和戈克娜也没有和别的早产儿交上朋友,虽然大家是同龄人。那些早产儿怪得很,态度冷漠,跟一般人心目中的早产儿一模一样。爸爸说,这是他们的成长过程造成的,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在东躲西藏。可维基还是觉得他们挺吓人的。这是最最可怕的事,她只跟戈克娜谈过,而且是半夜三更说悄悄话:万一教会是对的怎么办?也许她和戈克娜只是自以为自己有灵魂,其实并没有。   杰里布说得有理。片刻间,四个人谁不说话了。接着,布伦特道:“你们怎么也出来了,杰里布?”换了一个人,这话颇有挑衅的味道,但布伦特不是那个意思,他根本不懂怎么话里带刺儿。这个问题只是好奇,老老实实,希望对方给他解说解说。   可就算这样,杰里布的回答还是颇为悻悻。“哼。我本来打算自个儿进城的。皇家博物馆有个关于科尔姆异形的展览……我是不会惹出麻烦的,我的样子显老,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最后这句话没错。杰里布的个子虽然没有布伦特大,但他背上已经开始长出父毛了,从外套衣缝里支棱出来。可维基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呢,她一只手朝戈克娜的方向一戳,“那,她又算什么?你养的宠物泰伦特?”   高人一等小姐甜甜地一笑,杰里布的表情只能称为怒目而视。“你们俩冒的风险可不小啊,你们知道吗?”戈克娜究竟使了什么花招,骗得杰里布带上她?维基对这个问题有一种专业兴趣。到现在为止,她和戈克娜是全家最懂怎么支使别人的人,正由于这个原因,她们俩才一向处不好。   “我们出来至少还有个学术原因。”戈克娜道,“你有什么借口?”   维基的进食肢冲着对方的脸一挥,“我们是出来看雪的,这也是学习。”   “哈!学习?你只想在雪地里打几个滚罢了。”   “闭上嘴。”杰里布抬头观察着车站附近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们都应该回家去。”   戈克娜改变策略,开始以理服人。“可是,杰里布,路那么长,回家更糟。咱们还是搭车去博物馆吧—瞧,车来了。”来得倒真巧,公共汽车沿着上坡的大道开上来了,不停闪烁的近红外灯表明这是一辆进城的往返班车,“看完博物馆后,那帮喜欢看雪的神经病也该进城回家了,我们正好搭车直接回去。”   “哎,我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看那些瞎编出来的外星魔法。我想看雪!”   戈克娜耸耸肩,“运气不好叹,维基。想看雪,什么时候都行,回家以后你把脑袋扎进冰盒里就能看到。”   “我—”维基发觉杰里布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自己却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要他跟布伦特说一声,维基就会不由分说被带回家,“—呱,天气倒是真不错,去博物馆也挺好。”   杰里布苦笑一声,“是啊,等我们到博物馆时,说不定会发现娜普莎和小伦克已经在那儿等着咱们了。那两个肯定比咱们强,说几句好话就能骗得警卫开车把他们直接送过去。”维基和戈克娜被逗得大笑起来。两个小家伙现在已经不算婴儿了,但还是几乎整天缠着爸爸不放。他们能骗过妈妈的警卫?想想就好笑。   四个人蹭到等车的人群边上,最后一批登上汽车,·,一其实这样挺好,四个人比两个人安全多了,皇家博物馆所在的城区又挺安全。就算爸爸发现,但看在他们安排得这么好、这么小心的份上,肯定会原谅大伙儿。至于雪嘛,她还有一辈子可活呢,看雪的机会多的是。   公交车跟维基坐惯的轿车和飞机完全不一样,大家一个挨着一个,挤得紧紧的。车里张着一片片绳网,每隔五六吸就是一张。乘客们伸开肢腿,身体垂直吊在绳子上,样子真不体面。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可以往车里塞进更多的人,坏处是让人觉得自己傻透了。只有司机有个真正的栖架。   车里本来不太挤,可其他乘客都站得离孩子们远远的,这样一来就很拥挤了。哼,这些人,爱怎么样怎么样吧,缩成小人我都不在乎。她不再理会那些人,开始研究掠过车外的街道。   工程力量大都投人了地下城的施工,许多地方的街道维护工作于是被忽略了。汽车不住地颠簸,每颠一下,绳网就一阵晃荡—真好玩。过了好一阵子,街道渐渐平坦起来。他们驶进新城区最豪华的地段。她认出了有些大楼上的标志,像地下动力公司、摄政电子公司,等等。如果不是因为爸爸,协和国有些最大的公司根本不会存在。看到人们川流不息地进出这些大楼,小维多利亚满腔自豪。爸爸影响了一大批人,而且是好的影响。   布伦特松开绳网,脑袋凑了过来。“知道吗?我觉得有人在跟踪咱们。”   说话声虽轻,但杰里布还是听到了,吊在绳网上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什么?哪儿?”   “那两辆车。就在前面车站旁。”   维基一瞬间觉得一阵恐惧一—然后如释重负,笑道:“我明白了。咱们今天早上谁也没骗过。爸爸是故意放咱们出来的。道宁上尉的人也跟平时一样,一直跟着咱们。”布伦特:“那些车子跟我们见过的不大一样。”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八章     皇家博物馆就在城市中心车站旁边,维基和兄弟姐妹们一下公交车,便到了博物馆的大门口。   片刻工夫,维基和戈克娜仰望着博物馆的石砌拱门,叹为观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们做过一次关于这座博物馆的节目,却从来没有来过。皇家博物馆只有三层楼高,跟附近的现代建筑比起来像个侏儒,但小虽小,它却有一种那些摩天大楼没有的厚重威严。除了堡垒要塞,皇家博物馆是普林塞顿地表历史最悠久的建筑物,见过太阳的五次明暗轮回,仍旧完好无损。历代都对这座博物馆做过翻修、扩建,但这个地方却有一个世代谨遵无违的传统:它的基本形态应当始终保持不变,永远与“长肢”国王所见的“异像”一致。建筑外表呈弧形,和飞机机翼的弧度正好相反,让气流得以平顺地拂过它的表面。这是科技时代之前两个世代的建筑师的杰作。陆战指挥部也保存着一些古代建筑,但跟这个没法比。那里的建筑全靠两边高耸的山壁保护才得以幸存下来。一时间,维基沉浸在想像中,设想着太阳初放光明时这里的情景:博物馆伏得低低的,肆虐的狂风以近乎音速的速度从它上面掠过,太阳放出烈焰,从红外光到远红外光,各种频谱的光一应俱全。长肢国王为什么非要把这座博物馆建在地表?那还用说,挑战黑暗和太阳哩。从小小的藏身渊蔽中长身而起,君临天下。   “喂,你们两个!睡着了还是怎么?”传来杰里布的厉声吃喝。他和布伦特正在大门那儿瞪着她们呢。两个女孩儿急匆匆奔上梯级,这一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   杰里布迈步向前走去,嘴里嘟嘟嚷嚷抱怨着这两个净做白日梦的小神经病。布伦特落后几步,紧紧跟着其他三人。   他们走进大门里的阴影,城市的喧嚣在身后渐渐远去。人口两边的伏击位置上静静地立着两名禁卫军人,他们在这儿只是个仪式,不负责警卫。真正的警卫在前面:验票的。他身后古老的石墙上挂着招贴,指明目前的展出内容。杰里布不再嘟嚷了,站在一幅描绘科尔姆异形的十二色“艺术招贴画”前,紧张兮兮,肃然起敬。直到这时,维基才明白像科尔姆异形这种大笑话是怎么进人皇家博物馆的了:博物馆这一季的展出主题是“形形色色的科学谬误”。贴在墙上的招贴画可真不少:渊数巫术、自动机、影像魔法,还有,哈—科尔姆异形。但杰里布好像压根儿没注意人家把他心爱的科尔姆异形跟什么放在一块儿,他只知道一点,它总算在博物馆里有一席之地……这就够了。   这个主题的展览设在博物馆新建的翼楼,这里的天花板很高,一块块镜面像接力似的把外面的阳光引进来,透过白蒙蒙的锥形折射体,洒在大理石地面上。除了他们四个,这里几乎没有别的人。这地方对声音的处理很独特,把声音扩得老大,却没多少回音。不说话的时候,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变得十分响亮。这种手段比任何“肃静”标志有效得多。展出的骗术多极了,其中有些简直匪夷所思,让维基佩服得五体投地。爸爸觉得这些东西很好玩,“有点像宗教信仰,却比宗教信仰活跃得多。”可糟糕的是,杰里布的眼睛只盯着他自己最感兴趣的骗术。吸引戈克娜的是自动机,恨不得自己也能弄一个试试;维基想看的是影像魔法展厅,里面展出了一些能放映活动画片的发光的管子。可杰里布才不在乎她们想看什么呢。最可恨的是,他跟布伦特管束着小妹妹,不许她们东逛西瞧。   不过说实话,维基也一直对科尔姆异形很感兴趣。从她能记事起,杰里布就在琢磨这东西,现在,他们总算可以看到真家伙了。   一进那个展厅,迎面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展柜,里面全是钻石有孔虫。这么漂亮的标本,得过滤多少吨燃料污泥①才能筛出来啊。这些有孔虫标本依照有关科学理论的最新进展分成不同门类,贴着相应的标签。托盘里是有孔虫化为晶体的细小骨骼,以精心设计的各种姿势摆放着,外面罩着放大镜,方便游人观看。折射的阳光照在它们身上,映出点点星光,像镶珠嵌宝的冠冕、手镯和背饰。跟这批展品相比,杰里布的收藏就不值一提了。展厅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上摆着显微镜,有兴趣的游人可以更仔细地观察它们的形态。维基透过镜头望着,这种东西以前她见过许多次,但这里的有孔虫骨骼跟她见过的不一样,保存得完好无损,形态之多样,看得人目瞪曰呆。绝大多数形状均匀对称,晶体骨骼朝六个方向展开。可还有一些,身上多了些小小的钩状、杆状物。活着的时候,它们准是利用这些家伙在它们的微型生态环境中四处游动。这种长着钻石骨骼的有孔虫早已彻底灭绝,五千万年前便不复存在了。但有的水成岩里还保存着厚达数百叹的有孔虫化石层。东部有些地方把这东西当作燃料,比煤便宜。这玩意儿,最大的还没有豌豆大,却曾经是世界上最常见的动物。接着,五千万年前—璞。剩下的只有一副副骨头架子。就连伦克叔叔都承认这是个值得好好探讨的问题,当然,只有在被爸爸五花八门的主意弄得招架不住时,他才会这么说。   “快点,快点。”杰里布研究自己收藏的有孔虫时,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可今天,他对面前一排排皇室收藏品一扫而过,只看一种可以充当燃料的淤泥,见下文。了不到三十秒钟。远处那扇门上标着科尔姆异形。四个人谁都不说话了,踞起脚尖,跑向那个黑乎乎的入口。里面只有一个锥形体折射阳光,照在展室中央的台子上。其他地方隐在阴影中,这里那里虽然有几盏灯,发出的光却都是黯淡的超远红外光。   四个人轻轻溜进那间展室。戈克娜吃惊地轻轻叫了一声。黑影里有人……比一般成年人长①些,摇摇晃晃靠三条后腿立着,前肢和胳膊离地抬起,像某种昆虫。跟丘恩德拉·科尔姆宣称的异形长相一模一样。加上隐在阴影中,更给人一种栩栩如生之感,仿佛只要上前一步,异形就会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你眼前。   维基读了读异形脚下微微发光的说明文字,乐了。“瞧这些,带劲吧?”她对戈克娜道。   “是啊,没想到是这—”戈克娜也读完了,“哎呀,全是胡说八道嘛,骗人的假货。”   “不是假货。”杰里布道,“是认认真真造出来的模型。”但她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失望。大家缓缓走过黑沉沉的展室,不时瞧瞧闪着微光的文字说明。说明有意写得含糊其辞,让人读了摸不着头脑。这里的模型包括科尔姆描述的全部五十个异形种族,做得很粗陋,估计是碰上了整脚工匠。杰里布越看越打不起精神,整个人都打蔫了。瞧瞧那些介绍说明是怎么吹嘘的吧:“我们之前的先辈……远古蜘蛛星球的统治者……最黑最深的渊数中,也许依然潜伏着他们的后代,静静等待着夺回他们的世界的一刻。”最后这句屁话所描述的模型颇像一头巨型泰伦特,摆成一副随时准备一口咬掉游人脑袋的架势。彻头彻尾的垃圾,连维基的小弟弟小妹妹都能一眼看出来。丘恩德拉·科尔姆认为,他的“失落的遗址”还在有孔虫地层之下。也就是说,即使真有什么异形,他们看来蜘蛛人的个子是以长短衡量的,而不是高接。至少五千万年前便灭绝了,早在最早的蜘蛛人出现之前数百万年便从这个世界消亡了。   “我觉得,博物馆只是拿这些异形理论开开玩笑,杰里①。”维基说。这一次她没有讥笑的意思。她不喜欢别人嘲弄自己的亲人,哪怕是无意的也罢。   杰里布赞同地耸耸肩,“是啊,你说得对。越往里走越搞笑,哈,哈。”他在最后一个模型前停下脚步,“连他们自己都承认了!瞧这最后一段说明:‘如果你一直坚持看到这里,你就会明白丘恩德拉·科尔姆的理论是多么荒谬。但是,真正的异形到底是怎么回事?来自某个故意弄错的发掘地点的鹰品?还是某些发生了自然变异的岩石样本?你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声音渐渐小下去,杰里布的注意力转移到房间中央浴在折射阳光下的那堆岩石上。岩石被一个隔断挡着,大家刚才没能发现。   杰里布一个翻滚,蹦到那堆照得雪亮的展品旁。激动得搓手搓脚,注视着那一大堆。每块岩石都独立摆放,和其他部分相隔一小段距离。一七彩②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看上去很像没经过打磨的大理石,但杰里布敬畏地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才是真正的异形。不算丘恩德拉·科尔姆找到的,这些是最好的。”   ,要是能好好打磨一下,这些石头中兴许还能找出一两块好看的。石头上有些涡状纹路,跟天然碳元素的颜色相近,不像大理石纹。好好运用想像力的话,这些石头有点像被拉长然后拧歪的正常人形。说实话,怎么都不像曾经有过生命的模样。离石堆稍远一点的地方放着孤零零一块石头,被精心切成十分之一时的一片一片,薄得能透过阳光。一个钢架子把这一百多片石片支撑起来,每片之间隔着一小段间隙。如果凑得很近很近,再上下移动① 杰里布的昵称蜘蛛人能看到多种光谱脑袋,还能看出石头上的纹路是怎么形成的。有的地方有点钻石粉末的痕迹,星星点点闪着微光,但痕迹非常模糊。这些钻石粉末周围还围绕着黑色的网状纹路。真美。杰里布愣愣地站在那儿,脑袋紧紧贴在钢架子上,侧着头,观察着阳光透过这些薄片。“以前肯定是有生命的。我敢肯定。我敢肯定。”他说,“比任何有孔虫大一百万倍,但身体构造跟有孔虫一样。要是我们能在那些痕迹变模糊之前看到它就好了。”很久以前的科尔姆就是这么感叹的—可现在,这东西就摆在面前,实实在在。连戈克娜好像都被它迷住了。得过好一阵子才能轮到维基上前细看,于是她绕着这堆石头漫步走了一圈,瞧瞧显微镜下面的展品,读读文字说明。撇开里面故意搞笑的成分,那些模型已经是尽可能接近所谓的异形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正是最能打击可怜的杰里布的东西。就算这些玩意儿过去真的有生命,看它们的模样,实在不像有智力的样子。如果异形真像杰里布盼望的那样,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最了不起的。可是,他们的机器在哪儿?他们的城市又在哪儿?   唉。维基走远了几步,来到戈克娜和杰里布身后,正好在他们的视域内。但这两人正专注于那些半透明的异形切片,压根儿没注意她。也许她可以悄悄溜进另一个展厅,去瞧瞧那些影像魔法。但她看见了布伦特,他没有被展品弄得神魂颠倒。这位大哥哥蹲在展室暗角里的一张桌子后,正好堵住她的去路。要不是他的眼珠表面在远红外灯反射下闪闪发光,维基说不定还发现不了他呢。从他坐的地方,布伦特可以盯住所有出口,同时还能看到他们在展室中央的一举一动。   维基朝他挥挥手,相当于露个笑脸①,然后慢吞吞地朝出口走去。布伦特没有动,也没有叫她回来。或许他的情绪进入了埋伏①蜘蛛人的许多表情是以肢腿动作表示的状态,要不干脆是在做白日梦,想着他的宝贝模型。只要没出他的视线,兴许他不会冲她大呼小叫。她朝高高的拱门走去,走进影像魔法展室。   一开始是绘画和镶嵌画,都是好几个世代之前的老古董。影像魔法的设想古已有之,现代社会之前就有了,当时是一种迷信:只要能完美地绘出对头的形象,你就把他摸在自己掌心里了。从这个观念出发,产生了一大批艺术品,发明了全新的染料、混合颜色的技巧。但直到现在,和蜘蛛人肉眼看到的外界事物相比,最好的绘画作品也只是一层单调的影子。现代影像魔法师声称,借助科学,完全可以创造出最完美的图像,实现古老的梦想。爸爸觉得这一套纯粹是痴人说梦。   一排排高高的架子,上面展示着会发光的图像管②。维基在架子间慢慢走着。多少图像管啊,上面显示着上百幅风景画,但都隐隐约约,模糊不清……最现代的图像管可以显示出很罕见的色彩,除了超远红外灯光和阳光,其他地方很难出现这些色调。图像管的技术在不断发展,每一年都更完善一些。现在就连一般人也开始谈论起活动图像广播的事来了。播送活动图像,小维多利亚被这种事迷上了。当然哆,她感兴趣的不是借助图像控制心灵刀仔套胡说八道。   【①另一种蜘蛛人有别于人类的特点。】   【②蜘蛛人能看到各种光谱,所以讨人工复制的图像的要求比人类严格得多。类似人类电视的显像管。】   展厅远处什么地方传来说话的声音,婴儿的嬉闹声,像娜普莎和小伦克发出的声音。维基吃了一惊。几秒钟过去了……两个婴儿蹦蹦跳跳跑进远处的人口。维基想起杰里布不久前开的玩笑,说娜普莎和小伦克准在这儿等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的玩笑应验了。可是,不对,两个陌生人跟在他们身后走进展厅。还有,那两个孩子比她的弟妹年龄还要小些。   维基激动地一声尖叫,奔过展厅,朝孩子们跑去。两个成年人—他们的父母?—吓呆了,紧接着一把抱起孩子,转身便逃。   “等等!请等等!我只想跟你们聊聊。”维基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变成平时漫步的步伐(但走得挺快),抬起前肢,比出微笑的姿势。在她身后,维基看见戈克娜和杰里布离开了异形展厅,震惊地望着她的方向。   那一对儿作父母的停下脚步,转过身,慢慢走了过来。一看戈克娜和维基的样子就知道她们是早产儿,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让两个陌生人放心多了。   几个人谈了几分钟,大家都客客气气的。特伦切特·苏比斯莫是新世界建筑公司的一位设计员,她丈夫阿伦登是同一家公司的监测员。“今天有空的人大都上山玩雪去了,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来博物馆。你们也是这样吗?”   “啊,对。”戈克娜道—她跟杰里布说不定真是这么想的,“遇上你们,嗯,和你们的孩子,我们真是太高兴了。他们叫什么名字?”真奇怪:明明是陌生人,感觉却比家里人之外的任何人更亲近。特伦切特和阿伦登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的孩子在父母胳膊里挣扎着、嚷嚷着,不肯钻进阿伦登的背毛里。几分钟后,父母只好把他们放到地上。两个小宝宝只跳了两步,便分别跃进戈克娜和维基的怀抱,在她们身上拱来拱去,叽哩呱啦。近视的婴儿眼转过来转过去,既兴奋又好奇。在维基身上爬来爬去的那个一一是个女孩,叫阿莉奎尔—最多不过两岁。维基觉得娜普莎和小伦克谁也不如这个小东西这么逗人。当然畔,弟妹们两岁时,维基自己只有七岁,什么都不懂,只想把别人的注意力全吸免得早产儿受普通人骚扰。引到自个儿身上。这两个小孩子活泼极了,一点儿也不像她们之前接触的其他早产儿。   最尴尬的一刻出现在两个成年人得知对方的身份时。特伦切特·苏比斯莫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我们早就应该猜出来了。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你……们知道吗,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听你们的广播节目,当时就觉得你们的声音过于年轻了点。所有早产儿中,我只知道你们。我真的非常喜欢你们的节目。”   “是啊。”阿伦登说。他看着阿莉奎尔拱呀拱的,钻进维基的外套口袋,笑了起来,‘知道你们的事以后,我和特伦切特才决定生下我们自己的孩子。很难。贴背婴儿死了四个,但这两个总算长出了眼睛,变得可爱极了①。”   【①综合上文可以看出,蜘蛛人的生育过程是女方怀孕,一次生下好些孩子。这些孩子移到父亲的背毛里继续生长,这个阶段的婆儿称为贴背婆儿。婆儿大到会四处活动时长出婴儿眼。这种眼睛只有两只,能转动几近视。再长大些后,婴儿眼褪去,长出成人的眼睛,婴儿阶段到此结束。作者显然是从某些动物的生长繁殖中得到的灵感。】   婴儿}决活地吱吱叫着,在维基衣服上爬来爬去。总算露出脑袋了,还不断挥动着进食肢。维基弯过手去,胳肢着那些小手。她心里觉得暖乎乎的:终于有人听懂了爸爸通过广播发出的信息,而且行动起来了。她觉得自豪极了,可是……“你们还得避开一般人,我心里真不好受。像你们这样的人,还有你们的孩子,能多有些就好了。”   出乎她的意料,特伦切特轻声笑了起来。“时代在变。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清醒地活过暗黑期,他们也开始明白了:有些习俗必须改变。这么多大工程,必须不断有长大成人的孩子加入工人的行列。我们已经知道,光新世界建筑公司就有其他两对夫妇打算生出早产儿。”她拍拍丈夫的肩膀,“我们不会一辈子孤独下去的。”   维基心里涌动着热流。阿莉奎尔和另一个婴儿……叫波尔伯?—跟娜普莎和小伦克一样健康,又是完全不同于弟妹的另外的人。总有一天,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会找到自己的同伴的。维基觉得仿佛敞开了一扇窗户,突然间眼前一片光明。   大家在影像魔法展厅里信步走着,戈克娜和特伦切特·苏比斯莫起劲地讨论着今后的种种打算。戈克娜积极得很,提出要把家里的山顶大宅变成早产儿家庭的聚会地点。维基心想,无论爸爸还是妈妈,恐怕都不会同意这么做,当然是出于不同的理由。但总的来说……还是应该做点打算,想想办法,对早产儿家庭今后的发展大有好处。维基跟在大伙儿身后,但没怎么注意听他们的话,只顾逗弄小阿莉奎尔,玩得兴趣盎然。跟宝宝玩比看雪有意思多了。   就在这时候,大家的谈话声之外,维基听到远处传来脚步的轻响。四个人?五个?径直朝他们走来。几分钟前,维基就是从那扇门过来的。不管来人是谁,此情此景一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整整六个早产儿,从新生婴儿到半大小伙子,一应俱全。   来人中有四个是这个世代的成年人,块头跟妈妈那些警卫一样大。他们没有停步,看到孩子们时也没有吃惊。跟家里的警卫一样,他们穿的衣服都是没什么特征的平常服装。领头的是上个世代的人,一副精明强干的神气,凶巴巴的,活像个军士长。维基本该觉得松了口气,这些应该就是布伦特说的盯着他们的人。可她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领头的把他们全部纳人自己的视线范围,这才熟门熟路地冲特伦切特·苏比斯莫打了个招呼。“交给我们了。史密斯将军希望把所有孩子带回安全保护区内。”   “什、什么?我听不明白你的话。”苏比斯莫抬起肢腿,这是个万分困惑的姿势。五个陌生人继续向前稳步迈进,领头的高高兴兴地点点头,可她的解释却叫人摸不着头脑:“保护这么多孩子,两名警卫怎么够。你们离开后我们接到消息,说可能会有麻烦。”两名警卫模样的人 自自然然插进孩子和苏比斯莫夫妇之间。维基感到自己被很不客气地朝杰里布和戈克娜一推。妈妈的人从来没这样待她,“对不起,这是紧急情况……”   接下来的几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一片混乱,毫无理性。特伦切特和阿伦登都嚷嚷起来,既惊慌又气愤。两个块头最大的警卫把他们从孩子们身旁推开,还有一个正伸手从背包里往外掏什么。   “喂,少了一个。”布伦特。   高高的上方,有什么东西在动。影像魔法展厅里全是一排排高高的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放着图像管。离他们最近的架子倒下来了,从容优美,但不可阻挡。一片瀑布似的电火花中,图像闪烁着熄灭了。“轰隆”一声,金属坠地。倒塌之前,维基刚巧来得及瞥见布伦特从架子顶端一跃荡开。   钢架一砸之下,地板就在她眼前迸裂了。摔得粉碎的图像管溅得到处都是,扯开的电线发出高压电的嗡鸣声。架子正好倒在她和苏比斯莫夫妇之间,不偏不倚砸在两个陌生人身上。鲜血缓缓流过大理石地板,架子下压着两颗一动不动的脑袋,两人手边不远处还扔着一把短筒霞弹枪。   接着,仿佛凝固不动的时间又活了过来。维基的身体中段被人一把抓住,拖离那一片狼藉。抓住她的人身体另一侧传来戈克娜和杰里布的大叫声。一声闷响,戈克娜尖叫起来,杰里布没声音了。   “队长,他们俩怎么……”   “别管了!六个全抓住了。快走,快走!   她被扛了起来,穿过展厅。维基向后望去,陌生人扔下他们死去的同伴不管。架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苏比斯莫夫妇。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二十九章     伦克纳·昂纳白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下午。自从认识维多利亚·史密斯,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近于歇斯底里大发作。中午刚过不久,微波通讯线路上便传来紧急报告,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他置一切军用通讯优先级别的规定于不顾,将绑架的消息告诉了将军。史密斯甩下电话,把手下紧急招集起来。突然间,伦克纳·昂纳白发现自己从一个项目主管摇身一变,干起了类似……军士长的活儿。伦克纳调出将军那架有三台螺旋桨的座机,又和下级职员检查了一遍各项安全措施。他才不会让自己的将军冒风险呢。敌人最喜欢制造这类紧急情况,等你的眼睛只盯着这件紧急情况,其他一切都顾不上了,到那时,他们才会朝真正的目标下手。   三桨飞机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便从陆战指挥部飞到普林塞顿。但这架飞机不是空中指挥中心,现有的预算负担不起这类设备。所以,在这两个小时内,将军只有一条速度很慢的通讯线路。将近两个小时,完全脱离陆战指挥部庞大的指挥通讯网络,普林塞顿虽然也有类似的指挥中心,但在飞机上却无法利用。两个小时里只能收到一些片断情报,并以此为基础,竭力组织起各方面协调的行动。两个小时的沮丧、恼怒和焦躁。好不容易挨到着陆,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还得花另外半个小时,最后总算来到山顶大宅。车子还没停稳,舍坎纳·昂德希尔已经拉开车门,催促大家赶紧下车。他一把拽住昂纳白,对将军道:“谢天谢地,你把伦克带来了。我太需要你们俩了。”他带着他们疾步穿过门厅,将他们拉进他在一楼的房间。   这些年来,昂纳白无数次目睹过舍坎纳处理十分棘手的问题:跟遨弗人的战争进行到一半时怎么花言巧语打入陆战指挥部;领导踏进深黑期的远征;跟保守派作斗争。舍坎纳并不是每次都能取得胜利,但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满怀信心,一肚子出人意料的主意,满脑子异想天开。每件事都是一次了不得的实验机会,一次奇妙的探索。哪怕失败的时候,他也能从失败中看到机会,开始另一次更加有趣的实验。可是今天……今天的舍坎纳是个绝望的人。他向史密斯伸出手去,头和手臂哆嗦得比平时厉害得多。“肯定能想出个办法找到他们,肯定能行。我有电脑,还有直通陆战指挥部的计算机链接。”这些设备平日里让他如虎添翼,“我一定能把他们平平安安救出来。我知道,绝对可以。”   史密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她走近丈夫,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舍坎纳肩上,轻轻抚着他的背毛。她的声音很轻,很沉重,像一个士兵抚慰自己即将崩溃的战友。“不,亲爱的,你能做的已经都做过了。”房间外,下午的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一阵风呼啸着吹进半开的窗户,植物摇晃着拍打窗格。透过层层乌云和灌木丛射进来的阳光丧失了其他色彩,只剩下阴惨惨的暗绿。   将军站在那儿,和丈夫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恐惧和惭愧在他们之间来回反射,昂纳白觉得自己几乎可以触到这种情绪。然后,突然间,舍坎纳崩溃了,紧紧抱着她,发出嘶嘶的抽泣声,和风声混在一起。除此之外,房间里鸦雀无声。片刻之后,史密斯抬起后背的一只手,轻轻向昂纳白摇了摇,示意他暂时出去。   昂纳白向她点点头。长毛绒地毯上撒满玩具,有的是孩子们的,有的是舍坎纳自己的,但昂纳白到底还是没踩上任何一件,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在太阳落山和雨云密集的双重作用下,黄昏变成了夜晚。昂纳白没注意到天色的变化,设在宅子里的指挥中心只有几个向外凸出的小窗口。昂纳白到达那里后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史密斯才匆匆赶来,对敬礼的下级们点点头,在昂纳白旁边的栖架坐下。他用肢腿朝她比划了个探询的姿势,她耸耸肩,“舍克不会有事的,军士长。他去他的学生那儿了,做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况如何?”   昂纳白将桌上的一擦谈话记录朝她一推,“道宁上尉和他的人这会儿还在宅子里,没派他们值勤,你要想问随时可以盘问。但我们大家—”从陆战指挥部赶来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清白的。不怪他们,是那些孩子们太机灵了。”十分严密的安全措施却败在了几个孩子手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孩子一辈子都在跟这类安全措施打交道,差不多什么情况都了如指掌,又跟许多警卫是朋友。再说,在今天以前,来自外界的威胁从来只是一种理论,最多是偶尔有点这方面的流言而已。孩子们要是打定主意出去兜一圈儿,一切条件都对他们有利。卫队的人全是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亲自选拔的亲信,都是机警、忠诚的人。出了这种事,他们跟舍坎纳·昂德希尔一样难过。   史密斯把记录朝他推回来。“好的,让达拉姆的人重新上岗值勤,让他们忙起来。搜索方面有什么报告?”她向负责这方面的人招招手,自己也开始忙碌起来。   山顶大宅的指挥中心有很好的地图,用于汇总情况的台面。它的微波通讯线路可以与陆战指挥部保持双向联系。不幸的是,跟普林塞顿方面的联系却没有这种便利条件。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房间里随时随地人来人往,许多是刚刚从陆战指挥部抽调过来的,没有经历今天发生在宅子里的大混乱。这是件好事,他们的到来冲淡了有些人脸上疲惫、紧张的神情。进展还是有的……有些令人鼓舞,有些则让人平添几分忧虑。   一个小时以后,金德雷情报处处长到了。拉奇纳·思拉克特才上任不久,年纪不大,又是个邀弗人。这几样合在一起,于的却是这份工作,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这人看样子挺聪明,不过是一种书卷气的聪明,缺乏咄咄逼人的气势。或许这样也挺好。说实话,他们实在太需要精通金德雷国事务的人了。金德雷国是上次大战期间从遨弗帝国分裂出来的小属国之一,暗中支持协和国。但维多利亚·史密斯总认为,金德雷国必将成为心腹大患。不过也许她只是跟一般人的说法唱反调而已,这是将军的一贯做法。   思拉克特在衣架上挂好他的雨披,解开背包,把里面的文件放在上司桌上。“金德雷在这件事上陷得很深,将军,都快陷到下巴了。”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史密斯道。昂纳白知道她肯定精疲力竭了,但看上去几乎仍旧那么精神,几乎跟平常的维多利亚·史密斯没有区别。几乎。还是像平时主持参谋会议时那么镇定从容,提出的问题也仍旧那么一语中的。但昂纳白还是看出了区别,将军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丝心不在焉。不是焦躁不安,她的心思好像在别的地方,沉思着,“但是,在今天早上之前,金德雷卷人的可能一直很低。有什么新情况吗,拉思克特?”   “两次尸检,两份报告。现场被杀的两名死者生前经过严格的体能训练,而且不是运动员所受的那种训练。他们的甲壳上有些旧伤,有一处明显是经过修补的弹洞。”   维多利亚耸耸肩,“我们早就知道,这是职业行家干的。国内目前仍有不安定因素,比如极端保守派,他们完全可能雇用职业人士出马。”“是有这种可能。但这一次肯定是金德雷,不是国内极端保守派。”   “找到确凿证据了?”昂纳白不由得松了口气,马上又为自己的反应深感惭愧。   “唔。”思拉克特好像既在掂量这个问题,又在掂量问题的提出者。此人摸不透昂纳白在指挥链上的位置。(分明是个老百姓,可人家却称他“军士长”。)年轻人,慢慢习惯吧。“金德雷人一向把他们跟宗教、教会的关系看得很重。但以前,干涉我们的国内事务时他们一直很谨慎,最多给几个保守组织提供点资金而已。可是……今天他们总算露出马脚了。这些人全都是金德雷的职业军人。他们下了很大功夫隐藏自己的来历,但没想到我们的侦察技术部门有多么高明。对了,那种测试方法还是您丈夫的一位学生发明的呢。我们从两名死者的呼吸通道里采集到了一些花粉,这些花粉国内是没有的。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他们是从金德雷的哪个军事基地出发的。那两人潜人协和国内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五天。”   史密斯点点头,“停留时间再长一些,就验不出花粉了,对吗?”   “是这样,技术人员说,时间长了,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排出体外。但就算没有花粉,我们还是能看出个大概。其实,对方今天的运气远比咱们坏,他们还留下了两名活着的目击者……”思拉克特突然闭嘴,显然意识到这一次跟平常的行动不一样,通常意义上的成功很可能会被将军视为惨败。   将军好像没注意他的踌躇,“唔,那对夫妇。带小孩上博物馆那两口子。”   “是的,长官。我之所以说敌人这次彻底搞砸了,一半是因为那对夫妇。昂德维尔上校—”负责国内行动的处长—“派人和他们谈了一下午,他们非常希望能够提供帮助。她从他们那儿了解到的情况已经以最快速度向您作了汇报,您的一个儿子推倒了一个展览架,砸死了两名绑匪。”   “然后,所有孩子都被抓走了,被抓走时还活着。”   “是的。但后来,昂德维尔又了解到一些新情况。我们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些绑匪企图对您所有的孩子下手。看到苏比斯莫两口子的婴儿时,他们误以为也是您的。毕竟,即使到现在,世界上还是没有多少早产儿。他们甚至以为苏比斯莫夫妇是我方的警卫人员,这种假定也很自然。”   地底的渊获啊!昂纳白瞪着那几扇狭小的窗户。外面比刚才亮一点了,不是天色,是警卫灯射出的红外光。风越来越大,把雨滴吹打在窗户上,吹得植物猛烈摇晃。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雷雨。   这么说,金德雷人之所以把这次绑架搞砸了,原因是他们过高估计了协和国的警戒力量。也不奇怪,他们自然以为总会有几个警卫跟随着孩子们。   “将军,我们从那两个老百姓嘴里得到了不少情报:那些人走进来时所用的借口,发生意外后口吻的变化……绑匪本来没打算留下活口,苏比斯莫两口子算得上普林塞顿今天最走运的人了。当然他们自己不会这么想。被您的孩子砸死的那两个当时正把苏比斯莫夫妇推离孩子们,其中一个已经拔出了一把自动筱弹枪,枪上的保险①全打开了。昂德维尔上校认为,他们原计划抓走孩子们,不留任何证人。流些血、死几个平民其实对他们有好处,有利于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国内的极端保守派。”   【①蜘蛛人的身体构造不同于人类,可用的肢腿很多,所以器械也不同于人类,如枪支上可能不止一个保险,东西可以放在背包里(背上也有手,从背包往外拿东西很方便。】   “真要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留下几具尸体?逃跑起来还更方便些。”维多利亚提问的语气很平静,态度甚至有些漠然。   “我们还不清楚,长官。但昂德维尔上校认为他们还在国内甚至可能没离开普林塞顿。”   “哦?”怀疑和希望在剧烈交锋,“我知道贝尔加动作相当快,对方可能也有他们自己的困难。好吧。开始你主持的首次国内行动吧,拉奇纳。一定要和负责国内情报的部门密切协作,还需要和本地警察、商务警察合作。”协和国情报部门不喜欢声张,一向静悄悄地行动,但今后几天内,这种做法看来要大大改变了,“对警察的态度一定要友好,现在不是战时。处理得不好的话,会引起大乱子的。”   “遵命,长官。昂德维尔上校和我已经做了安排,和警察联合巡逻。通讯线路的问题解决以后,我们就可以在这儿成立一个联合指挥部之类的机构,让警察也派代表进驻山顶大宅。”   “很好……看来你的动作比我快,拉奇纳。”   思拉克特露出笑容,站起身来,“请将军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回您的孩子。”   史密斯正想回答,却发现门缝里探进两颗小脑袋。“我相信你,拉奇纳。谢谢。”   思拉克特从桌边走开,房间里一时无人说话。昂德希尔最小的两个孩子—也许还活着的只有这两个孩子了—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卫队长和三名警卫。道宁上尉带着一把折起来的雨伞,但娜普莎和小伦克显然没用过,他们的衣服湿流池的,光滑的黑色甲壳上还残留着雨滴。   维多利亚没对孩子们露出笑脸,她盯着他们的湿衣服和雨伞,“你们在外面跑吗?   娜普莎胆怯地开口了,伦克纳从来没见过这个小淘气鬼这么老实。“没有,妈妈。我们跟爸爸在一起来着,可这会儿他特别忙。我们一直跟道宁上尉在一块儿,还有其他人……”她停住话头,脑袋轻轻地冲着她的警卫侧了侧。   年轻上尉叭的一个立正。动作虽然麻利;可他的表情却像个上过战场又吃了败仗的军人。“对不起,将军。决定不撑雨伞的人是我,我希望观察到各个方向的动静,不想让雨伞挡住视线。”   “没关系,达拉姆。唔……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你做得对。”她不说话了,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们。娜普莎和小伦克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她。接着,仿佛某个中央控制开关打开了,两个孩子冲过房间,嚎陶大哭起来,所有肢腿枝枝‘(“f一起开动,爬到史密斯身上,像对父亲那样紧紧抱着她不放。堤防冲垮了,孩子们哭声震天,一连串大声发问。戈克娜和维基和杰里布和布伦特有消息吗?他们不会有事吧?他们不想没有哥哥姐姐,只留下他们两个。   稍稍安静下来了,史密斯把头挨着孩子们。昂纳白不知这会儿她在想什么。还好这两个没事。不管今天怎么不幸,被绑架的毕竟是另外两个孩子,而不是这两个。她朝昂纳白的方向抬起一只手,“伦克纳,请你帮个忙。找到苏比斯莫夫妇,告诉他们……替我安慰安慰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在山顶大宅这儿住一段时间,直到事情结束……我将不胜荣幸。”   他们在很高的地方,有点像通风竖井。   ‘“不,根本不是通风井!”戈克娜道,“真正的竖井里有好多别的管道,还有设备线缆。”   也没有通风扇发出的呼呼声,头顶上只有呼啸的风声。维基把视线集中在头顶正上方。顶上有个盖着格栅的出口,在上方五十叹左右的地方。天光从那里洒落下来,照得金属井壁斑斑驳驳。他们待的井底半明半暗,但也能分辨出睡垫、化学厕所和金属地板。随着时间过去,这个监狱越来越热。戈克娜说得没错。她们在家里探索了那么多地方,知道真正的设备井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说不是通风井,这又是什么地方?“瞧这些补丁。”她指指东一块西一块粗枝大叶焊接起来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早就废弃了—不,正在修建。”   “对。”杰里布道,“刚焊上去不久。这些是轨道孔,焊上盖板。也许只有一个多小时。”没等他的话说完,戈克娜便急忙点头。今天早上出了那么多事,发生了许多变化。杰里布不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不耐烦地为自己的小妹妹充当仲裁者的大哥哥了。现在,他肩上压着一生里迄今为止最重的担子。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深深地自责。他和布伦特是最大的,可竟然让这种事发生了,他肯定痛苦极了。但他没有让这种痛苦直接流露出来,只是比平时更加耐心、更加温和。   所以,他说话时,两个妹妹认真听着。就算不考虑年龄(他基本上算个成年人了),他也是他们中间最聪明的,比其他人聪明得多。   “说实话,我想我知道咱们的准确位置。”两个婴儿打断了他的话,在他背上不安地动来动去。杰里布的背毛还不够长,婴儿们觉得不舒服。再说,他身上已经开始发臭了。阿莉奎尔和波尔伯紧紧揪着杰里布的背毛,时而尖叫着要爸爸妈妈,时而完全不作声(更让人心里发紧)。看来这会儿他们又进入烦躁状态了。维基伸出手去,哄着阿莉奎尔钻进自己怀里。   “你说我们在哪儿?”戈克娜道,这一次语气里没有争辩的意思。   “看见那些林妖幼虫织的网吗?”杰里布向上一指。一片片很小的网,才结成不久,在从上面格栅吹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晃着,“林妖幼虫分许多种,从它们织的网上可以看出来。上面这种是普林塞顿特有的。这一类林妖幼虫只在最高的地方结网。对它们来说,连我们山顶大宅顶层都只是刚刚够标准。所以—我估计咱们还在城里,处在非常高的高处,几哩外都能看到这个地方。不是山上,就是那几座新建的摩天大厦,比如城市中心大厦。”   阿莉奎尔又开始哭起来,维基轻轻地前后摇晃着她。小伦克最喜欢这样,但不知……奇迹呀!阿莉奎尔的哭号声低下去了。或许只是精疲力竭,哭不出声了。不。几秒钟后,婴儿摇动肢腿,冲她露出一丝微笑,开始转动小脑袋四下张望。真是个乖宝宝!维基继续摇晃了一会)L,这才道:“嗯,就算他们开车带着我们兜圈子,可是—不会是城市中心大厦吧?这么久了,我们只听见几架飞机飞过,怎么没听见街道上的声音?”   “有声音。”从被绑架以来,这几乎是布伦特说的第一句话。布伦特这个人,总是慢吞吞的,很迟钝的样子。可今天早上,那么多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看出了名堂。只有他溜到一边,躲在暗角里。布伦特的个子已经跟成年人一样大了,爬到展览架顶上,把它朝敌人推倒—他很可能摔死的呀。他们被拖出博物馆货运门时,布伦特一瘸一拐的,一声不吭。被塞进车里开走后他同样什么都没说。杰里布和戈克娜问他伤势如何的时候也只朝他们动动肢腿,表示没事。   才不是没事呢。看样子,他摔断了一条前腿,至少还有一条肢腿受了伤。可他怎么也不肯让他们瞧瞧他的伤势。维基完全明白他的心情。布伦特和杰里布一样万分羞愧,心情可能比杰里布更沉重—觉得自己没用,是个废物。到这里以后,他一直蜷缩起来,闷声不响。一个小时以后,他才一瘸一拐地转来转去,在金属墙壁上东敲敲西挠挠,还不时一头扑倒在地,好像打算装死一样—也可能是完全绝望了。这时他就是这个姿势。   “你们没听见吗?”他说,“用肚子听。”维基已经好些年没玩过这个游戏了。但她和其他人马上学他的样子,趴在地下,所有肢腿完全摊平。摆出这种姿势,肢腿彻底拉直,一点弧度都没有,休想抓住任何东西。真是太不舒服了,这种模样,你什么都做不了。阿莉奎尔从她胳膊里钻出来,波尔伯也蹦过来。两个小东西在几个大孩子身上蹦来蹦去,不时戳他们一下,格格地笑成一团。   “嘘,嘘。”维基轻声道,小家伙却笑得更欢了。刚才她还一心盼着婴儿们能活泼点儿呢,这是多久以前的事?这时却巴不得他们安静下来才好。维基尽力不想婴儿,专心倾听。唔,其实算不上声音,至少头上的耳朵听不见,可她趴在地下的身体却感觉到了。有一种嗡嗡声,持续不断……还有震动,时不时震一下。哈!隐隐约约的,但跟大清早走在城里时脚尖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又来了!这一次绝不会错,急刹车发出的呜的一声。   杰里布笑了,“我看,这下子就什么都清楚了!把我们关在封死的箱子里,他们觉得这一手聪明得很,可咱们还不是照样知道了。”   维基欠起身子,让自己舒服点儿,跟戈克娜交换着眼色。杰里布是比大家聪明,这没错,可要论鬼心眼儿,他跟两个小妹妹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戈克娜的声音很温和,一方面是想客气些,另一方面,要嚷嚷起来,非把宝宝们吓得躲起来不可。“杰里,我觉得,他们其实没怎么打算把地点的事瞒着咱们。”   杰里布脑袋向后一仰,差点又拿出“大哥什么都懂”的姿态,但马上就变过来了。“戈克娜,他们五分钟之内就能把咱们送到这儿,可咱们在路上兜了将近一个小时,这……”   维基说:“我猜他们是为了避开妈妈的安全部门。这些人有好几辆车,你记得吗?他们让咱们换了两次车。也许他们本来打算逃出城去,却发现逃不掉。”维基朝这个监狱一摆手,“他们但凡有点脑筋,肯定知道咱们看到了许多东西。”她没有抬高嗓门,波尔伯和阿莉奎尔爬到仍旧摊开肢腿趴在地下的布伦特身上,正翻弄着他的口袋,“我们可以认出他们几个,杰里,包括司机和守在博物馆卸货区的那个女人。”   她把在博物馆地板上看到霞弹枪的事告诉大家。杰里布比划了个惊恐的姿势,“你觉得他们不是保守派,只想让爸爸妈妈丢脸吗?”   戈克娜和维基同时做出否定姿势。戈克娜道:“我觉得他们是当兵的,杰里。不管他们自己说什么。”那伙人撒了好几重谎。刚刚走进影像展厅时,他们说是妈妈的安全部门的,把孩子们关在这儿以后,他们说的话又像是保守派:对体面人来说,你们这些孩子是可怕的、不体面的;不会伤害你们,但要让大家都看清你们变态父母的真面目。等等。话虽这么说,但他们的话里没有激情,维基和戈克娜都注意到了。她们知道保守主义者在广播里是怎么说话的,一副激动万分的模样。还有维基和戈克娜遇见的人,一见早产儿便怒火万丈。可这伙绑匪却非常冷静。不管嘴上怎么说,实际上,这些人待孩子们就像货物一样,不狂躁,不激动,不动声色。麻利、内行的外表下,维基只发现他们两次流露真实感情:领头的绑匪因为布伦特砸死了她的两个人大为光火……还有,对孩子们似乎有点冷漠的歉疚。   杰里布身体一震,维基看出他明白了。但杰里布没有开口,他在思索,却被一阵清脆的大笑声打断了思路。阿莉奎尔和波尔伯早就把维基、戈克娜和杰里布抛到了脑后,他们找到了布伦特藏在衣兜里的翻花线圈。阿莉奎尔一蹦老高,线圈在她身后拖了个弧形。波尔伯跳起来揪住线圈,围着布伦特转,用线圈缠他的腿。   “哎,布伦特,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早就不玩那玩意儿了。”戈克娜装出开心的语气,对布伦特道。   布伦特的回答慢吞吞的,像为自己辩解。“没有模型,我提不起精神头J七。带着线圈,随时随地可以当模型玩。”布伦特玩翻花线圈的本事大极了,线圈一绷起来,肢腿穿来穿去,可以编出无数个花样。再小些的时候,他常常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所有胳膊腿全部张开,绷起线圈,连进食肢都用上了。这么多肢腿,可以编出复杂得吓人的花样。布伦特就喜欢这类带点傻气、却又非常复杂的小东西。   波尔伯抓住线圈的一头,不顾拽着另一头的阿莉奎尔,自顾 自爬上墙去,灵活极了,任何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都借得上力,转眼便到了十多叹高处。只有很小的小孩子才有这个本事。他不住冲阿莉奎尔摇晃着绳子,逗她往下用力拽他。她真往下拽时,他使劲一拉,又往上爬了五叹。跟过去的娜普莎一模一样,说不定比她还要灵活一点。   “别再高了,波尔伯,小心摔下来。”—这时的维基说起话来活脱脱像爸爸一样。   婴儿之上,仍旧是高高的墙壁,再往上,离他们五十的地方,就是那个小小的格栅。维基只见身旁的戈克娜直愣愣瞪着自己。“在想什么?跟我想的一样吗?”维基问道。   “可、可能吧。娜普莎小时候,可以一直爬到顶。”那伙绑匪其实并不像她们想像的那么聪明。随便哪个照看过婴儿的人都比他们强。不过也难怪,那几个年轻些的绑匪都是男的,这个世代出生的人。   “可万一摔下来—”   在这里摔下来,下面可没有体育馆里的保护绳网,连软点的地毯都没有。两岁大的小婴儿只有大约十五到二十磅重,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攀爬。这些孩子仿佛直觉地知道,再长大些,身体变重以后,上高处就只得借助攀爬梯了,蹦跳也只能跃过很短一点点距离。婴儿就算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不会像成年人那样受重伤,但高到一定程度,照样可能摔死。问题是,最后这一点,两岁大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只要稍微怂恿一下,波尔伯准会一口气爬到顶。成功的机会很大啊……   要在平时,维基和戈克娜巴不得有个冒险的机会,可这是别人的命啊……两人长时间面面相觑。“我、我不知道,维基。”   如果不这么做呢?婴儿们多半会和大家一块儿死。不管她们怎么选择,后果都太可怕了。维基突然间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恐惧,一生中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走了过去,来到笑嘻嘻的波尔伯下面。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抬了起来,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想把宝宝哄下来。她强迫自己放下手,强迫自己发出轻快、怂恿的声音。“哎,波尔伯!你能一直爬到那个小窗口,把线圈也带上去吗?有没有本事爬上去?”   波尔伯小脑袋一歪,向上方转动婴儿眼。“嗯。”他向上爬去,左一下右一下,在焊接补丁上借力,向上,向上。我欠你的情,小家伙,哪怕你自己不知道也罢。   地面上的阿莉奎尔见波尔伯吸引了大家的全部注意力,气愤地叫起来。她使劲一拽绳头。二十叹上方,她的兄弟忽悠一下荡了起来,只靠三只胳膊抠住一个借力点。戈克娜吓得一把抱起她,从她手里夺下绳头,再把小家伙交给杰里布。   维基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望着婴儿越爬越高。就算能上到窗口那儿去,又怎么办?向外扔纸条?可他们没有纸笔,就算有,也不知道风会把它吹向哪里……她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一下子解决两个困难。“布伦特,外套脱下来。”她猛地伸出手,朝戈克娜摇晃着,要她帮助布伦特赶紧脱下衣服。   “好主意!”没等维基说完,戈克娜已经开始使劲拽着布伦特的袖套、腿套。布伦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马上反应过来了,以最快速度脱衣服。他的外套几乎跟杰里布的一样大,背后又没蜘蛛人的服装样式显然不同于人类开缝、分片。三个人把衣服神开,一人扯一只角,不断移动,追踪高处波尔伯的每一个动作。万一他摔下来,也许还能接住。也许。冒险故事里,这种办法总能成功。可扯着衣服站在这儿,很难想像这么异想天开的点子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阿莉奎尔仍在放声尖叫,拼命挣扎,想甩开紧紧抓住她不放的杰里布。波尔伯不断嘲弄着她。干这种平时非挨揍不可的事,却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得意极了。四十叹。他慢下来了。到了焊接处以上,腿和手的借力点越来越少。有一两次,他倒手时差点让线圈掉下来。波尔伯利用一个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凸起定住身体,猛地发力,向侧上方一跃而起,跃过最后三叹—一只手一把钩住格栅。从格栅上方射人的天光将他小小的身体映成一个黑色的剪影。   婴儿们只有两只眼睛,都在正前方,想看身后几乎得把脑袋转过来才行。所以,这是波尔伯头一次向下看。一看之下,胜利的笑声顿时消失。他看见了自己已经爬上多高的地方,高得连他的婴儿直觉都能判断出来:自己现在十分危险。难怪父母不让你爱爬多高就爬多高。波尔伯的胳膊腿条件反射似的紧紧抓住格栅不放。   下面的人劝说他,告诉他没人能上去帮他,他只能自个儿下来。但无论怎么说,波尔伯就是不动。维基从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这里。娜普莎和小伦克过去经常偷偷爬上高得要命的地方,每次都轻轻松松下来了。   看来,波尔伯只能僵在上头,动弹不得。就在这时,阿莉奎尔不哭了,冲他放声大笑起来。受了这番刺激之后,大孩子们没费什么口舌便让他将翻花线圈穿过格栅垂下来,像个定滑轮一样,再利用它支撑身体向下滑。沿着绳子下滑这一手,大多数婴儿都懂,无师自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潜意识中还保留着动物时代的记忆。波尔伯五条肢腿稳稳地缠在下垂的绳子上,另外三条肢腿夹住绳子控制下滑速度。滑下来几叹之后,他彻底放心了,只用三条肢腿钩住绳子—然后是两条,脚还不断蹬着墙壁,飞速下滑的同时身体像耍杂技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底下的人跑来跑去,徒劳地想将自制的安全垫对准他……下来了。   现在,他们的线圈绕过格栅,两头垂到地面。由于波尔伯的磨擦,绳子闪着亮光。不承重之后,神开的绳子开始向上收缩。   戈克娜和维基争着想下一个上去。维基赢了。她还不到八十磅,是兄弟姐妹中最轻的。她抓住绳子,试探地摇晃着。布伦特和戈克娜撕下那件外套的丝质衬里。衬里是红色的,还有一块块红外色斑。更妙的是,衬里是双层的,沿针脚剪开后成了一面大旗,轻得像一股烟,边长足足有十五叹。肯定会有人看到它。   戈克娜把衬里折成小小的一块,递给她。“嗯,这个线圈,你觉得撑得住吗?”   “没问题。”也许吧。这东西很光滑,有弹性。好的翻花线圈都这样。可万一神得太狠,会不会……   布伦特的话给了她巨大的安慰,比任何祝福的效果都好。“我想没问题。我的模型里经常要用承重绳,这一根就是。是我从机械实验室拿来的。”   维基脱下自己的外套,进食肢抓住这面自制大旗,开始向上攀援。背后的视线中,其他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紧张不安地围着“安全垫”,成了小小的一簇。像她这个分量,掉下去的话就好看了。她在空中晃晃荡荡,脚蹬墙壁,一步步向上。其实并不吃力。有两根着力的绳子,连成年人都能毫不费力地缘绳而上—只要磨擦生热,绳子自然会发光。人类虽然看不见,但蜘蛛人可以看见这种绳子不断。她看着身后的绳子,同时也看着下面的门。真奇怪,直到现在,她才担心会不会有人从那扇门里突然进来。成功近在眼前,要是那伙坏蛋偏偏选这个时候进来查看他们,那可如何是好?只要再上去几叹……   她的前肢穿过格栅,用力一拉,身体紧挨格栅,外面就是开阔的天空。没地方稳住身体,只能就这么吊着。格栅的洞眼又太小,连婴儿都钻不出去。可就算这样—景色多美啊!他们是在一座新落成的大厦顶端,大厦至少有三十层。天空中乌云翻卷,狂风呼啸。她朝大楼下看,一部分视线被挡住了,但仍然能看到普林塞顿在眼前铺开,像个漂亮的模型。下面有条大街,她可以一直看到头,有公共汽车、轿车、行人。要是他们朝这个方向看看……维基展开衬里,从格栅洞眼里伸出去。大风险些将它从她手里卷走。她抓得更紧一点,用肢尖撕开衬里一角。这东西真不结实!她轻轻地将撕开的几头系在格栅栏杆上,结结实实捆了四处。红色旗帜被大风卷起,飘扬在大楼一角。衬里在风中“扑啦啦”直响,时而飘起遮住这个小小窗口,时而沿着建筑物坠下,离开她的视域。   向自由望最后一眼:远方,城市的山丘与低垂的乌云相接,渐渐模糊了。但维基仍然看见了一样能让她明确自己方位的东西。有一座山丘,并不比其他小山高,上面有盘山路,还有建筑。山顶大宅!她可以一直望到自己的家!   维基滑了下来,欣喜若狂。他们会成功的!大家拉下绳子,让布伦特在衣服里藏好。这里越来越暗了,几个人谈着他们的狱卒什么时候再次露面,讨论到那时该做什么。到下午的时候,这里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外面开始下雨,但旗帜仍旧呼啦啦地在风中飘动,给他们送来无限安慰。午夜某个时候,大风卷走了他们的旗帜,把它吹向不知何处。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章     向统领请愿的权利古已有之,甚至有历史事实证明这种权利的合理性。但托马斯·劳清楚地知道,几个世纪以前,大瘟疫时期,惟一获得批准的请愿只是宣传方面的细节琐事。到了现代,他的阿兰叔叔是最擅长利用请愿权的统治者,既可以借此得到群众的拥戴,又能削弱反对派的力量。   非常聪明的策略,只要你别像阿兰叔叔那样被假扮成请愿者的杀手干掉就行。来到开关星系的二十四年里,托马斯·劳批准了大约十几桩请愿,但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一样,请愿书中明确写上了“极为紧急,恳请迅速处理”的字样。   劳看着桌子对面的五名请愿者,不对,是五名请愿者代表。他们代表着一百多名请愿者,而发起请愿的时间还不到八千秒。劳面带微笑,示意他们坐下。“乔新主任,我相信你是你们中职务最高的。请谈谈吧。”   “是,统领大人。”乔新瞥了一眼他的女朋友,丽塔·廖。这两人都是易莫金文明发祥地星球的人,三百多年来,他们的家族供应了许多聚能者和属民。这种人历来是易莫金文明的中坚力量,管理他们本来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唉,到了距易莫金文明二十光年的这里,没有什么事儿是容易的。乔新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紧张地偷偷瞥了一眼卡尔·奥莫。奥莫看他的眼神却冷如冰霜。劳突然希望自己刚才能抽点时间,先让统领侍卫向他汇报一下情况。布鲁厄尔现在下岗冬眠了,如果这是一个不得不拒绝的请愿,他连个顶缸受过的人都找不到。   “您也知道,统领大人,我们很多人的工作涉及蜘蛛人星球。对我们研究的蜘蛛人,许多人都产生了很大兴趣……”   劳温和地对他笑笑,“我知道。你们喜欢在本尼酒吧里聚聚,收听聚能者翻译的蜘蛛人广播节目。”   “是的,大人。嗯,我们非常喜爱‘少年科学讲座’,还有翻译过来的许多小说。有助于我们深入分析蜘蛛人的情况。还有……”他的眼神有点恍惚,“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蜘蛛人虽然不同于人类,但他们就住在下面,在下面生活。跟我们相比,他们的生活有时好像更……”真实。劳知道他想说的是这个词,“我是说,我们渐渐喜欢上了有些蜘蛛人孩子。”   这正是我的用意所在。现在的翻译表演加上了严密的缓冲层。他们一直没查出蚀脑菌失控的原因,甚至不知道那次事故是不是真的跟实时转播节目有关系。据安妮分析,继续转播节目的风险并不比其他行动更大。劳的手伸向右边,轻轻拍了拍奇维的手。她冲他嫣然一笑。蜘蛛人小孩很重要。要不是奇维·利索勒特,他可能永远不会了解这些孩子对下面的人意味着什么。奇维真是太有用了。观察她、跟她交谈、诱骗她—从中可以学到多少东西啊。以L1的资源状况,不可能批准养育孩子,但一定得为人们提供一种替代品。奇维让他明白了这种替代品应该是什么,她的计划、她的梦想给了他启发。“我们大家都非常喜爱那些小蜘蛛人,飞航主任。我明白了,你们的请愿跟下面的绑架事件有关,对吗?”   “是的,大人。从绑架发生到现在已经七十千秒了,‘协和国’蜘蛛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强度使用他们最好的通讯和情报搜集手段。他们没有取得任何成绩,但我们的聚能者却从中掌握了许多情况。协和国截获了大量金德雷国密电,并且一直在通过他们的微波通讯线路向各方传递这些密电。金德雷国的密码都是基于算法,没有采用一次性加密本。我们破解起来毫无问题。最近四十千秒中,我们—我—一直在调用聚能译员和分析员,我想我已经知道了那些孩子的关押地点。五名分析员几乎百分之百地肯定……”   “五名分析员,三名译员,还有无影手号上的一部分监控阵列。”雷诺特打断乔新的话头。声音很大,但不动声色,“除此之外,乔新主任还调用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外围支撑硬件。”   奥莫马上附和。这还是劳第一次看到雷诺特和安全部门的观点如此一致。“另外,乔新主任和另外几位主任肯定还利用自己的权限调用了紧急资源,否则不可能这么快便得到结果。”奥莫侍卫冷冷地扫视着众人,请愿者们在他的目光下低下脑袋,易莫金人害怕的程度更甚于青河人。滥用集体资源。这可是一桩重罪。劳心里暗笑。布鲁厄尔的威慑力更大,但奥莫也能凑合。   劳抬起手,房间里安静下来。“我知道了,统领侍卫。请你和雷诺特主任向我提交一份报告,说明这一活动对我们的资源可能造成的……”他不会使用滥用集体资源这些字眼,“……影响。”他静了片刻,调整表情……一个处事公道的人,为了集体的长远利益不得不驳回某些个人的请求。他感到奇维摸紧了他的手,“飞航主任,你应该懂得,我们不能暴露。”   乔新已经彻底蔫了,“是,统领大人。”   “这么多人中,你应该最清楚我们的资源是何等紧张。战斗之后,我们既缺乏聚能者,也缺乏一般人手。几个班次前那次事故之后,我们的聚能者更加匾乏。我们没有至关重要的设备,只有少量武器,只能勉强维持星系内交通。我们或许可以胁迫一部分蜘蛛人,与另一部分结为同盟。但却要冒巨大的风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自迪姆大屠杀以来我们一直执行的政策:潜伏,等待。再过不多几年,下面这个世界就会进人信息时代。到那时,我们就能在蜘蛛人的网络中建起适用于人类的自动化设施。最终,他们会发展出技术文明,既具备修复我们飞船的能力,又在我们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在这以前……在这以前,我们不能采取任何直接行动。”   劳一个个观察着这批请愿者:乔新、廖、冯,稍远处坐着特林尼,仿佛想以这段距离表明他已经尽力劝过其他人。伊泽尔·文尼下岗冬眠了,否则他肯定会在这儿。按照里茨尔·布鲁厄尔的标准,这批人全都是刺儿头。每经过一个班次,这一小撮人便离易莫金规范更远一步,部分是因为看不到希望,还有一个原因是青河的影响。这些买卖人,哪怕战败了,照样能发挥腐蚀作用。是的,按照易莫金文明的标准,这些人都是麻烦制造者—但同时,与奇维一起,这批人也是这次使命能维持至今的基础。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说话。泪水从丽塔·廖眼里静静飘落。哈默菲斯特只有很小的引力,泪水在面颊上挂不住。乔新顺从地低下头,“我理解,统领大人。我们撤回请愿。”   劳表示感谢地点了点头。他不会惩罚这些人,只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适当敲打敲打他们就行。   这时,奇维拍拍他的手。她喜笑颜开!“有些事,我们今后肯定会做。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作一次试验呢?我们不应当暴露,这当然是对的。但请大家注意乔新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我们已经开始利用蜘蛛人自己的情报系统了。他们的自动化程度目前还很低下,还需要二十年才能进人信息时代,但他们已经开始利用电脑了,水平甚至高于地球的黎明时代。安妮的译员们已经作好准备,不久以后就可以将信息插人蜘蛛人的系统。为什么不现在动手呢?我们应该从现在开始,每年前进一小步,每年做点新实验。”   乔新眼睛里亮起了希望,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在向后退缩。“但他们目前的水平还不够啊。那些蜘蛛人去年才发射了第一颗卫星,还没有通用定位器网络—任何类型的定位器网络都不存在。除了普林塞顿和陆战指挥部之间那条可怜的链接之外,他们连个电脑网络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在他们的系统里插入信息?”   是啊,怎么插入?   但奇维仍旧满面笑容。笑容让她显得如此年轻,几乎跟他得到她的头几年一样青春焕发。“你刚刚说过,协和国截获了金德雷国有关绑架的密码通信?”   “对。所以我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协和国情报机关无法破译金德雷的密码。”   “可他们目前正在作这种努力,对吗?”   “是的。协和国用上了他们最大型的电脑,跟房子一样大的笨重家伙。普林塞顿和陆战指挥部那条电脑通讯链接的两头都是这种大机器,正在拼命瞎扑腾呢。但像这样下去,要过几百万年才能解出正确的密钥……噢。”乔新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是说,在不让他们察觉的前提下,在他们生成的试验性密钥中插入正确的密钥。不知能不能做到?”   劳几乎同时明白过来。他向空中发问:“查一下背景资料:他们目前用什么方法生成试验性密钥?”   一秒钟后,t一个声音回答道:“随机试验法,辅以他们的数学家所掌握的金德雷国加密算法。”   奇维正读着她的头戴式传出的信息,“协和国采用的显然是分布式运算法,从链接两头同时运算。但那个网络上总共还不到十台电脑,这样下去是得不出结果的。而我们有十几颗侦察卫星,不会干扰到他们的微波通讯,他们不可能察觉,在他们线路上传递的信息中做点手脚易如反掌。我们本来就打算在第一次插人信息时使用这种方法。至于这一次,只要对他们传递的试验性密钥做点小改动就行。数据量很小,包括分割位在内,大约只有一百比特。”   雷诺特:“是这样。即使他们事后复核,最多只能看成碰上了好运气,完全合情合理。但插人的密钥不能超过一个。多于一个,风险就太大了。”   奇维望着劳,“托马斯,不会有问题的。风险很低,再说,主动干涉的事,我们迟早都得做这种试验。你也知道,蜘蛛人对太空越来越感兴趣了。不久以后,我们也许会被迫进行大量干预。”她抚着他的肩膀,以前奇维从来没有像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央求他什么。不管她说得多么客观,奇维的提议中还是掺杂了不少私人情感的因素。   她说得对。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安妮的聚能者首次主动出击。再说也该显示显示自己的宽厚仁慈了。劳朝她露出笑容:“好吧,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把我说服了。安妮,作好安排,发送一枚密钥。至于发送时机,我看就由乔新主任决定吧。把这次行动列为暂时性的第一优先,优先权持续时间四十千秒。唔,再向前回溯四十千秒。”这样一来便正式豁免了乔新、廖和其他人的罪名。   请愿者没有欢呼,但当他们站起身来,飘出会议室时,劳真切地感到了他们的感激之情。   奇维跟在他们后面,突然飞快地转过身,在劳前额吻了一下。“谢谢你,托马斯。”说完便赶上其他人,离开了会议室。   他转身面对J准一一个留下的人,卡尔·奥莫。“盯着他们点儿,侍卫。从现在起,恐怕麻烦会越来越多。”   大战期间,伦克纳·昂纳白曾经多次一连好几天不睡觉,周围始终炮火连天。这次只有一个晚上,但这个晚上却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难熬。至于将军和舍坎纳有什么感受,只有老天知道。电话线拉好以后,昂纳白几乎没怎么离开走道里的联合指挥部(就在安全部办公室下面一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警察部门和昂德维尔手下的通讯技师,不断汇总城里的一切小道消息。将军来过一次,又走了。表面上看,她显得专注又镇定。但昂纳白看得出来,他的这位老上级已经垮了。她管的事太多,不但掌管大局,连小事都要亲自出马。该死的,她竟然参加搜索队的搜查,一去三个小时,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抽时间去瞧了瞧昂德希尔。舍克钻进顶楼的信号实验室不出来。内疚像某种病灶一样,在他身上不断蔓延,破坏了他那种兴奋、张扬的天才。过去无论他从事什么项目,都会把这种精神带到研究中去。但他仍旧在努力。昂扬的激情没有了,他便代之以死缠烂打,揪住问题不松手。他在电脑上敲击着,尽一切努力把方方面面综合起来。昂纳白看不明白他搞的名堂,总觉得像全无关系的胡扯。   “这是数学,不是工程问题,伦克。”   “对,数字理论。”实验室的主人,一位不修边幅的博士后说。“我们在收听……”他不作声了,身体前倾,沉浸在他编的程序中,半晌才把话说完,“在破译截获的密码通讯。”   他说的是从普林塞顿地区向外发送的密电。绑架发生后,截获了不少这类密电,全都零零碎碎不成片断。昂纳白道:“可我们连这些密电是不是绑架者发送的都不知道。”我要是金德雷人,一定会用一次性加密本。才不会用什么劳什子算法密码呢。   杰伯特(记不清他姓什么了)只耸了耸肩,继续埋头于他的工作。舍坎纳同样一言不发,一脸凄凉,了无生气。他只能这么做,其他还能做什么?   昂纳白只好重新回到联合指挥部,这里至少还有点进展。哪怕这些进展只是骗人的假象,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太阳升起后一个小时,史密斯回来了。她飞快地翻了翻各种否定性报告,动作焦躁烦乱。“我让贝尔加留在城里,和当地警察协作。混帐东西,她的通讯手段比警察也强不到哪)L去。”   昂纳白擦着眼睛,想让眼睛重新发出亮光。这当然是徒劳的,只有好好睡一觉才能达到这种效果。“恐怕昂德维尔上校对仪器设备一直不够重视。”放在其他世代,贝尔加准是把好手。可是现在—唉,适应不了这个全新的科技时代的人并不是只有贝尔加·昂德维尔一个人。   维多利亚·史密斯在自己的老部下身旁坐下,“至少她没让新闻界跑来烦咱们。拉奇纳那里有什么新消息?”   “他在安全部办公室。”老实说,那位年轻少校不怎么信任昂纳白。   “他认定这是金德雷国干的。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这件事里有他们一份……可是……你知道吗?博物馆有个工作人员是极端保守分子。还有,在博物馆货运门干活的工人失踪了,贝尔加发现他也是个保守分子。我觉得,这件事上,当地的极端保守派肯定陷得很深。”她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好像一边想一边说,说出心里的想法。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昂纳白回想这次谈话时才意识到,将军的声音很轻,很温和,但她的每一根肢腿都绷得紧紧的。   不幸的是,伦克纳·昂纳白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索中。整晚都在看报告,整晚盯着外面的黑暗,祈祷小维多利亚、戈克娜、布伦特和杰里布的平安。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忧伤地说:“我眼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成人,长成任何人一看就会喜欢上的真正的人。他蜘蛛人的眼睛与人类不同们是有灵魂的。”   “你什么意思?”他太疲劳了,没有听出维多利亚语气中的严厉。以后许多年,他不断回想着这次对话、这个时刻,想像自己当时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后来的灾难。但当时,他没能注意到未来冷酷的瞪视,脱口而出:“被提前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他们的错。”   “是我靠不住的现代理想送了他们的小命,而不是他们自己的错?”史密斯的声音是一种凶狠的嘶嘶声,连痛苦不己、精疲力竭的昂纳白都察觉到了。他望着浑身颤抖的将军。   “不,我不是—”太迟了,已经无法挽回了。   史密斯猛地站起来,一只长长的胳膊向他一挥,甩了他一耳光,像抽了一记鞭子。“滚出去!”   昂纳白被打得一个踉跄,脑袋右边火辣辣的,视线一片模糊。其他方向的眼睛只见房间里的军官军士们惊然动容,震惊不已。   史密斯向他一步步逼近。“保守派!叛徒!”每吐出一个字,手随之向前猛一戳,仿佛想一拳打死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这么多年,一直打扮成我们的朋友,却总是在耻笑我们、憎恨我们。够了!”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收回胳膊。伦克纳知道,她已经压下了怒火,下面的话将是冷峻的、镇定的,经过思考作出的决断……比火辣辣的眼角疼痛更伤人,“带着你那套道德走吧。现在就走。”   同样的表情他以前见过一两次,都是在大战期间,当他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但她却仍在顽强抗争的时候。用不着恳求,她不会动摇。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我爱你的孩子们。但是太晚了,这些话改变不了任何事。伦克纳转过身,疾步穿过惊呆了的人群,走出房门。   拉奇纳·思拉克特一听见史密斯回来了,立刻疾步赶向联合指挥部。昨天晚上他本来应该在那儿工作,可是,让我把自己的密码破译工作暴露在国内情报处和当地警察面前?要那么干我才见鬼了呢。幸好独立工作取得了成绩,现在他手里有了过硬的证据。   他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伦克纳·昂纳白撞了个满怀。老军士长丧失了平时的军人气概,踌珊着走下过道,脑袋右边还有一道长长的、白乎乎的伤痕。   他朝军士长挥挥手,“你没事吧?”可昂纳白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毫无反应,像被剁了脑袋的水鸟不理会渔夫一样。他差点想赶上去问个究竟,但又记起自己的紧急公务,于是继续朝联合指挥中心奔去。   这地方一片死寂,静得像渊致……或者坟场。参谋和分析员们嚓若寒蝉,坐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拉奇纳穿过房间向将军走去时,众人又恢复了自己的工作,但感觉总有点不正常,像有意使自己忙乎起来似的。   史密斯正翻看着一本行动记录,翻阅的速度未免有点太快了,不大可能看出什么名堂。她示意他在自己身旁的栖架上坐下,“昂德维尔发现了一些证据,表明本地极端保守派参与了这次绑架,但我们还是没有什么过硬的材料。”语气很平和,跟房间里的肃杀之气很不调合,或许是有意不理会,“你有什么新情报吗?我们的金德雷‘朋友’有什么反应?   “反应相当大,将军。连公开的活动都作出了反响。绑架公开后一个小时,金德雷的宣传部门立即提高了调门,特别是针对较落后国家的宣传。内容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兜售的仍旧是‘暗黑中的屠杀’那一套,但强度大大提高了。他们说这次绑架是体面人所作的最后抗争,这些人认识到激进派已经篡夺了协和国的领导权……”   房间里再一次一片死寂。维多利亚。史密斯说话了,语气稍嫌尖刻。“他们那一套我知道。早就料到他们会这么说。”   也许该直奔主题,马上拿出他的大发现。“是的,将军,但他们的反应未免来得太快了点儿。广播的内容,我们的情报来源事先完全没有报告。看来这是一个先兆,说明极端行动派终于控制了金德雷国。昨天一天里,他们的深密局至少处决了五个人,克林特拉姆、桑斯特,都是温和派。被处决的人里还有德鲁比这种脓包。唉,真可惜。剩下的人都非常精干,而且比以前的深密局具有更大的冒险性……”   史密斯向后一靠,神情很吃惊。“我—明白了。”   “这些情报才得到不足半小时,将军。我已经命令所有分析人员开始深人研究。目前还没有发现军队调动的迹象。”   直到这时,他才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这种做法合乎情理。还要再过一些年,发动战争才可能对他们有利。”   “是这样,长官。这一次不会开战,现在还不会。金德雷国的大战略肯定不会现在就变,他们会继续慢慢磨那些发展中国家,争取在暗黑到来之前尽可能多拖垮一批,然后腾出手来,与有能力,在暗黑期保持清醒的国家开战……将军,我们还有一些尚未确认的情报。”应该说只是流言,但为了传递出这些流言,他隐蔽得最深的间谍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佩杜雷似乎成了金德雷国负责对外情报工作的新头目。您还记得佩杜雷吗?过去我们一直认为她只是个低级情报人员,但很明显,她的聪明和凶残超过了我们的估计。这次绑架很可能就是她本人亲自策划的。现在看来,金德雷国新建深密局时,她可能是第一批元老之一。她说服了金德雷国的决策者,特别将您和舍坎纳·昂德希尔视为协和国战略成功的关键。暗杀您很困难,·您对您丈夫的保护同样严密,绑架您的孩子们却可以—”   将军的手断断续续敲击着情况桌。“说下去,少校。”   假装我们谈论的是其他人的孩子。“长官,舍坎纳·昂德希尔经常在广播里谈他对家人的感情,说他是多么珍视他的每一个孩子。我得到的情报是—”得自那位为了传出这些情报暴露了自己身份的潜伏间谍……“佩杜雷认为,绑架您的孩子们有百利而无一弊。在最有利的情况下,她希望将您的全部孩子偷运出协和国,再悄悄地用孩子们要挟您和您的丈夫,持续多年。按她的估计,在这种打击下,您不可能继续您目前的工作。”   史密斯开口了,“如果他们杀死那些孩子,一个一个杀死他们,把他们的尸体零零碎碎送回来……”她的声音低下去,“你关于佩杜雷的情报是正确的。她明白应该用什么办法对付我和舍坎纳。好吧,我要你和贝尔加……”   桌上几部电话机中的一部响了,是宅子内部直通线。维多利亚·史密斯两根长肢一晃,越过桌子抓起电话。“我是史密斯。”   她听了一会儿,轻轻吹了声口哨。“真的?可是……好,舍克,我相信你。杰伯特做得对,这个消息应该交给昂德维尔。”   她挂断电话,对思拉克特道:“舍坎纳解出了密钥,他破译出了昨天晚上截获的密电。看来孩子们被关在斯帕广场大厦,就在城里。”   思拉克特自己的电话也响了起来,他朝免提洞眼里一戳,道:“思拉克特。”   贝尔加·昂德维尔的声音很小,好像没对着麦克风讲话。“他们干什么?还能怎么办?让他们给我闭上臭嘴!”声音大了些,“你在听吗,思拉克特?我这儿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你的一个搞技术的疯家伙给我打电话,说被绑架者关押在斯帕广场大厦顶层。你的人是当真的吗?”   思拉克特:“不是我的人。但这个情报非常重要,上校,不管情报来源是谁。”   “该死的,我手头已经有了一条真正过硬的大线索。本地警察发现了一件丝质衬里,勾在普林塞顿银行楼上。”离斯帕广场大厦半哩,“正是道宁向我们描述过的那种衬里。”   史密斯走过来,靠近麦克风,“贝尔加,上面有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比如纸条什么的?”   线路那边犹豫了一下,思拉克特能察觉到,贝尔加·昂德维尔刚才怒火中烧,这会儿正在尽量把自己的火气往下压。贝尔加从来不在乎当着下级的面骂骂咧咧,比如痛斥“愚蠢透顶的新技术”,但史密斯在线路上听着,她可没这个胆子。   “没有,将军。衬里已经撕烂了。嗯,技术分析人员说是斯帕广场大厦,那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但那个地方人来人往,一向很热闹。我马上派一队人马进人大厦下面几层,化装成客户。问题是……”   “这样很好,不要打草惊蛇,悄悄地接近。”   “将军,我认为发现衬里的地方可能性更大,那里比较冷清,而且……”   “可以,两个地方都查。”   “遵命,长官。问题出在本地警察身上。他们已经上路出发了,警笛长鸣,平时的威慑手段全用上了。”   前一个晚上,维多利亚·史密斯还谆谆告诫思拉克特,要他不要小看当地警察的力量。其实有什么力量?经济力量,政治力量,如此而已。这会儿,将军大吼起来:“他们干什么?还能怎么办?让他们给我闭上臭嘴!我负责。”她朝思拉克特一挥手,“出发,进城。”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一章     谢恩克雷特在她的“指挥所”里来回踱步。运气这玩意儿,真是变化莫测啊。这次任务按计划本来应该是一次“百日潜伏,突然袭击”,可潜人还没到十天,他们便成功捕获了目标。整个行动成了意外和事故大全。这种事其实并不新鲜。实地行动从来都是错综复杂,而加官进爵只能来自实地行动。谢恩克雷特以前经历过更为复杂的局势,照样逃出生天。巴克尔和弗雷姆被砸扁了,这是运气太坏,也怪他们注意力不集中。但最大的错误还是留下了两个活口—至少这是她肢腿下出现的最大错误己但从好的一面说,他们到手了六个小孩,至少四个是原定目标。从博物馆脱身还算顺利,但机场方面的接应却没跟上。协和国安全部门的反应未免太快了点—多半还是因为那两个活口。   斯帕广场大厦二十五层以上全是办公区。城市有什么动静,这上头可以一览无余,只有正下方是观察死角。一方面,他们被彻底陷住了—谁听说过直柞到半空里还能藏身?但另一方面—谢恩克雷特在她的军士长身后停住脚步,“特莱维尔那儿的情况如何,登尼?”   军士长从脑袋边挪开电话,“一楼大厅的活动跟平时一样,没什么异动。他那儿来了几个生意人,一个老家伙,还有几个上个世代的。他们想从咱们手里转租办公室。”   “让他们看三楼的套房。想看别的,叫他们明天再来。”到明天,渊致啊,谢恩克雷特和她的手下早就远走高飞了。要不是那场暴风雨,本来昨天晚上就该走了。金德雷特种部队是玩直升机的高手,能用直升机做出协和国军队万万想不到的动作……好运气加专业技能,再坚持一两天,她的小队就能带着捕获品回国。按l}例,金德雷特种部队更习惯暗杀、斩首突袭,但这一次,佩杜雷大人制定了全新的策略,这是一次全新的考验。渊数啊,佩杜雷打算怎么摆布这些小孩?一想到这个,谢恩克雷特便有些畏缩。自从大战结束,她一直是佩杜雷小圈子内部的人,因此官运亨通。但她宁愿替那位贵人干上战场的活儿,也不愿跟她一起待在金德雷审讯室里。那些地方实在太容易……出意外了,死亡也来得太慢了。   谢恩克雷特兜着圈子,用一具反射式放大器观察着下面的街道……坏了,警察车队,一警灯不停地闪烁着。她认出了那些卡车上面的特种器材。这是警方的“重武器”分队。他们惯用的战术是威吓罪犯,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举手投降。警灯、警笛(用不了多久,肯定会听见的)都是这种威吓战术的组成部分。可这一套用在这儿,警察们算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谢恩克雷特当即行动,绕着一圈圈同心圆状的办公室飞奔,一边跑一边拔出背上的枪。   “军士长!上楼!”   登尼吃惊地抬起头,“特莱维尔说他听见了警笛声,但好像不是朝这边来的。”   巧合?也许警察打算冲别的什么人挥舞他们的大枪?一向果断的谢恩克雷特犹豫不决。登尼抬起一只手,继续道:“可他说那伙生意人中有.三个老家伙不见了,估计上厕所去了。”   谢恩克雷特不再迟疑,挥手让军士长起身跟上。“告诉特莱维尔混进人群逃命去吧。”只要他有这个本事的话。“我们实施五号后备方案。”这是特种部队里一个让人害怕的老笑话:后备方案总是有的,哪怕排到第五号。他们这回还算有点预警时间,还有可能溜出大厦,混进老百姓的汪洋大海。特莱维尔下士几乎没什么机会,不过他知道的情况不多,没多大关系。这次任务决不能出现让金德雷国尴尬的局面。只要不留下后患,或许行动还可以算部分成功。   奔上中央梯级时,登尼也拔出了自己的枪和战术刀。所谓五号后备方案,就是说在逃命之前稍稍费点手脚,干掉那几个小孩。佩杜雷好像认为,这样一来,协和国一方某些人就会方寸大乱。谢恩克雷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放狗屁,但她毕竟不知道内情,说不清楚究竟会怎么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战争后期,她参与了一起渊数大屠杀。这一回再怎么也赶不上那一次血腥。虽然血腥了些,不过从渊数中发掘出来的储藏品对金德雷的振兴起了很大作用。   他妈的,她说不定是在帮那几个小孩一个大忙呢。至少他们不会跟佩杜雷大人约会了。   整个上午,布伦特差不多一直平平地趴在金属地板上,模样跟维基和戈克娜一样垂头丧气。杰里布忙着安慰那两个小宝宝,至少他手里还有事可做。小东西们的脾气越来越坏,嗓门越来越大,而且不让维基和戈克娜抱。大伙儿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下午的事。   连商量计划都没得做了。曙光亮起时,他们发现求救旗不见了。再次尝试挂出了另一面旗,可没到三十分钟就被大风刮跑了。那以后,戈克娜和维基花了三个小时,把翻花线圈在房间惟一一个出人口上方的管道凸起处绕来绕去,编出了一个十分复杂的花样。布伦特帮了她们大忙—要论打结、编花,谁都比不了他。要是哪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从那扇门进来,准会碰上一大堆麻烦,足够把他的胃填满。可要是来人手持武器,这点小伎俩怎么够?大家提出这个问题后,布伦特马上退出讨论,走到一旁,重新趴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们上方是一小片阳光,在这座监狱的高墙上缓缓爬动,一叹又一叹。肯定快到中午了。“我听到了警笛声。”趴了一个多小时后,布伦特突然道,“趴下来,好好听听。”   戈克娜和维基马上趴下,杰里布则徒劳地劝告婴儿们安静下来。   “没错,我听到了。”   “是警察的警笛,维基。听,夹杂着‘砰砰砰’的声音。”   戈克娜跳起身来,朝门口奔去。   维基仍旧趴在地下,“安静,戈克娜!   连婴儿们都不作声了。还能听见其他声音:建筑下面某个地方风扇低沉的嗡嗡声,以前听到过的街道上的声音……还有别的,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许多只脚,从楼梯上来了。   “离得很近。”布伦特道。   “是—是冲着咱们来的。”   “对。”布伦特顿了顿,还是像平常那样慢吞吞地,“我听见还有其他人正往上赶,不过离这儿很远。”   管不了后面的人了。维基奔向门边,像戈克娜那样沿着墙壁爬上去一截。他们想的这个主意其实非常可怜,但不幸(也许是走运)的是,他们别无选择。早些时候,杰里布争辩说,他的个子大些,可以吊在门上方,跳下来砸翻进门的人。问题是个子大在这儿起不了多大作用,像那样跳下来只不过是个活靶子。再说还需要有人保护婴儿,抱他们避开射击区。所以,维基和戈克娜攀在门口,比门高出五叹,身体紧紧绷着布伦特巧妙设计的弹性线圈。   布伦特站起身,跑到门口右边。杰里布站在稍远处,怀里紧紧搂住两个宝宝,这会儿也不哄他们了。可是,突然间,两个小婴l}同时闭嘴,不发出任何声音。或许连他们都明白了形势的险恶,估计是出于某种直觉。   这时,维基通过墙壁都能感受到跑上楼梯的脚步。两个人,其中一个对另一个低声说了句什么。内容听不清,但她听出是那个领头的绑匪。门外的锁上,钥匙哗啦响了一声。在她左边下面一点的杰里布轻轻将两个宝宝放在自己身旁的地上,两个婴儿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杰里布踢手摄脚靠近门边,随时准备猛扑过去。维基和戈克娜身体压得更低,弹性线圈已经绷到了极限。两人最后对视一眼。其他人是被她们扯进这一团乱麻的,她们连累了大家。为了逃命,她们甚至不惜让一个无辜的婴儿冒生命危险。现在是她们出一把力的时候了。   门滑开了,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布伦特全身绷紧,准备扑击。“求求你们,别杀我。”他说,声音跟平时一样单调平板。无论情况多么险恶,布伦特仍旧半点也不会演戏。可奇怪的是,这时听上去,像极了一个吓得完全丧失思考能力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没人想杀你。我们想替你们换个好点的地方,还给你们带了点吃的。出来吧。”绑匪头子的声音还是那么通情达理,“出来。”稍稍尖厉了些。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轻轻松松把他们全干掉,连自个儿的衣服都不弄脏?静了一两秒钟……维基只听外面恼怒地喘了口粗气。然后,爆发。   戈克娜和维基从上往下猛扑出去,这一跃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她们离地面只有五叹,要不是弹性线圈,只会跳下地来。线圈将她们猛地一弹,凌空一翻,头下脚上穿出门去。   旁边的枪口冒出火光,子弹朝传来布伦特声音的方向飞去。   维基只来得及瞥见脑袋和一堆肢腿,好像还有某种枪。她一头撞在绑匪头目后背下方,撞了她个大马趴,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但她身后几叹处还有一个人,戈克娜正撞在他肩膀上,手脚一阵乱抓,想把绑匪拽倒。可那人甩开她,一串子弹飞出枪口,穿过戈克娜身体中部。她身后的墙上立即溅满甲壳碎片和鲜血。   布伦特将他扑倒在地。   维基压倒的那一个在她下面猛地一拱,将她甩得飞了出去,砸在门框上。那以后,好像忽然间眼前黑了下来,一切都离她好远好远。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枪声,还有陌生人的叫喊声。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二章     维基受的伤不算重,内脏器官有些轻微出血,医生很容易就控制住了。杰里布甲壳上被砸得凹下去好几处,几只胳膊也被拧得脱了臼。可怜的布伦特伤势最重。   那个陌生的思拉克特少校盘问结束后,维基和杰里布去宅子的病房看望布伦特。爸爸已经在那儿了,坐在床边的栖架上。他们脱险到现在已经三个小时了,但爸爸好像仍然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布伦特躺在厚厚的垫子上,进食肢够得着的地方放着喝水的吸管。他们进来时,他侧过头,肢腿微微一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只断了两条腿,加上子弹打穿的两三处洞眼。   杰里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妈妈在哪儿?”维基问。   爸爸的头没什么把握地摇晃着,“在宅子里吧。她说今晚一定来看你们,这会儿事情实在太多了。你们知道吗?这件事不是哪个疯疯癫癫的小团体干出来的。”   维基点点头。宅子里的警卫人员比平时多得多,外面还驻扎了更多身穿军服的士兵。思拉克特少校的人问了一大堆问题,都是关于那伙绑匪的:他们的行为举止、对彼此的态度、说话方式,等等。他们甚至想对维基用催眠术,挤出她记得的每一点细节。他们用这一招时应该事先告诉她,那样的话能省下好多功夫:维基和戈克娜多年来一直想催眠对方,却从来没成功过。   没有活捉一个绑匪。听思拉克特的意思,至少有一名绑匪为避免被俘,饮弹自尽了。   “将军需要明确绑架的背后主使者,协和国的对敌策略也会作出相应调整。”   “是金德雷国。”维基直通通地说。其实她没有任何证据,只从言谈举止中觉得那些绑匪是军人。但维基跟别人一样读过报纸,爸爸也时常跟他们说起征服暗黑期可能带来的种种危险。   听了她的判断,昂德希尔耸耸肩,“可能吧。但对咱们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维基突然大声道,“爸爸!当然不一样了,怎么可能一样?”   昂德希尔的身体好像缩小了一圈,“孩子们,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我绝不想让你们受到这种伤害,我从来没想……”   “爸爸,把大家哄出宅子的人是我和戈克娜—你别开腔,杰里布。我知道你是大哥,可我们总是能把你拉下水。”这是实话。有的时候,两个小姐妹利用哥哥的自大,有时则利用他的求知欲,比如这回去看异形展览。还有的时候,利用的只是他对两个妹妹的疼爱。布伦特则有他自己的弱点,“出了这种事,责任在我和戈克娜。要是没有布伦特在博物馆整了他们一下子,我们可能早就没命了。”   昂德希尔作了个表示否定的姿势,“不,小维多利亚,如果不是你和戈克娜,救援人员赶到时就太晚了。哪怕只晚一分钟,你们就会全部被杀。而现在,只有戈克娜……”   “可是,戈克娜还是死了!”骤然间,她坚强的甲胃粉碎了,维基失声痛哭起来。她泣不成声,奔出房间。她飞奔到大厅里,跑上中央楼梯,一路推开身着军装的军人和一直住在宅子里的其他人。几只手朝她伸过来,但后面有人喊着让他们不要拦她。大家让开一条路,让她奔了过去。   维基跑呀跑呀,一直向上,跑过教室和实验室,跑过中庭—过去她们经常在这儿玩,第一次遇见伦克纳·昂纳白也是在这里。   最顶上就是那间小阁楼。当初她和戈克娜为了这间小阁楼苦苦央求,商量了许多办法,最后才争取到手。有的人喜欢深深的低处,有的人却喜欢高处。爸爸就最喜欢攀上最高处,他的两个女儿同样喜欢从这个制高点居高临下俯视下面的一切。这里还不算普林塞顿最高的地方,但也够高的了。   维基跑进阁楼,猛地关上门。一路飞奔上来,她一时觉得有点头晕。然后……她突地僵住,瞪着周围的一切。那边就是装林妖幼虫的玩具屋,过去五年里,她们一直在扩建它,把它建得越来越大。但随着冬天一年比一年更冷,这个玩具屋渐渐不好玩了。小家伙们长出了翅膀,再想把它们看作小小的人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时正有十来只林妖在喂食器旁飞来飞去,忽闪着蓝底带红外色斑的翅膀,那种花样挺像宅子的护墙板。她和戈克娜总在争论哪一只才是这座玩具屋的女王。   她俩几乎无论什么事都要争个不可开交。墙边还有一个用炮弹壳做的玩具屋,是戈克娜从下面弄上来的。这东西其实明明是戈克娜的,可她俩照样争个没完。   这里,戈克娜的痕迹无所不在,但戈克娜再也不会来了。她们再也不可能聊天,连吵架都不可能了。维基差点转身逃出这间屋子。她的甲壳下面好像被人掏了一个大洞,肢腿也被活生生从身体上扯下来。她只觉得空荡荡的,没有着落。维基坐在一堆杂物上,浑身颤抖不已。做爸爸的和做妈妈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在孩子们看来,有些区别是一般家庭共有的:无论什么时候,爸爸总在孩子们附近他有无限的耐心,耍耍小性儿、哭哭鼻子,很容易让他答应他们的要求。但舍坎纳·昂德希尔也有一些特点,不同于其他做爸爸的:无论自然规律还是社会习俗,他总把它们当成一种障碍,必须动动脑筋,想办法试探试探它们的虚实。无论他做什么事,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当妈妈的—至少是他们的妈妈—却不会随时守在孩子们身边,耍赖的手段在她身上多半没用。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也不是经常不在,十天中总有一天会回到普林塞顿。如果他们去陆战指挥部,妈妈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如果要制定什么非遵守不可的规定,肯定是她出马,这些规定一旦制定出来,连舍坎纳·昂德希尔都不大敢违背。还有,如果你闯下很大、很大的祸事,没说的,妈妈肯定在。   维基蜷缩着躺在屋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从梯子上朝这间阁楼走来。躺在这儿的时间肯定不超过半个小时。从窗口向外看,外面仍旧是凉爽、美好的下午。   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维基?咱们能谈谈吗?”是妈妈。   维基心里涌起一股奇特的如释重负之感:妈妈来了,太好了。爸爸肯定会原谅她的错误,爸爸总是原谅她们……可只有妈妈才能理解她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   维基打开房门,低着脑袋退回房间里。“我以为你这会儿还忙着呢。”这时她才发现,妈妈穿着军装,黑色外套,黑色袖套,红外色斑加红色的肩章。她从没见过将军在普林塞顿这儿穿军服,就算在陆战指挥部,这套军装也只有特别场合才穿,比如向上级汇报什么的。   将军轻轻踏进房间。“我—我想好了,到这儿来比那些事更重要。”她让小维多利亚坐到她身旁来。维基坐下,事变以来头一次觉得心里平静下来。将军把两支前肢轻轻搭在她肩上,“这件事上,有人犯了许多很严重的错误。你爸爸和我都是这么想的。”   维基点点头,“对,一点没错!   “我们不可能让戈克娜起死回生。但我们可以记住她,爱她,把导致这一切发生的错误纠正过来。”   “对!   “你父亲—还有我—过去总想管束你们,不让你们遇上比较大的磨难,想至少等到你们长大以后再说。从某些角度来说,我们的做法也有道理。但我现在明白了,这么做恰恰给你们带来了最大的危险。”   “不!……妈妈,怎么连你都不明白?是我呀,还、还有戈克娜,是我们破坏了规定。我们骗了道宁上尉,你跟爸爸警告过我们,可我们根本没听进去。”   将军的手轻轻拍了拍维基的肩膀。妈妈好像有点出乎意料,也可能是在生气,维基说不清。妈妈好久没有开口,最后才说:“你说得对。舍克和我犯过错误……你和戈克娜也一样。你们谁也不是出于恶意,但……现在你该明白了,只有良好的用心是远远不够的。做有些事的时候,只要你犯错误,有人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你还应该这么想:出事以后,你们表现得非常好—许多受过这类专业训练的成年人都不会比你们更出色。你们救了苏比斯莫家的孩子—”   “不,我们让波尔伯冒生命危险—”   史密斯生气地一挥手,“没错。女儿,这就是你应该从中学到的宝贵的一课。我这辈子一直在这么做,不得不这么做。”她又不作声了。维基忽然觉得妈妈的思绪仿佛一下子飘到离自己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这时,她才真正认识到,妈妈不是自谦,就连她也会犯错误。几个孩子从小到大一直无比敬重母亲。她从来不说自己的工作,但他们还是打听出了一些事。单凭这些事,妈妈就比所有惊险小说里的女主角加在一块儿更了不起。但直到这时,维基才隐约明白了这些英勇业绩背后的代价。她挪了挪,偎近母亲。   “维基,当压力落到你们背壳上的时候,你和戈克娜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们四个全都是。代价是惨痛的,但如果我们—你—从中什么都没学到,这才是一切惨痛中最惨痛的。”戈克娜也就白死了。   “我会改,要我做什么我都肯。告诉我,要我怎么做?”   “外在的改变并不大。我会给你们派几个老师,教你们军事知识,或许还会开始体能训练。但你和弟妹们仍旧有许多书本知识需要学习。每天的安排跟过去没有太大不同。最大的改变应该在你的脑子里,还有,我们待你们的方法也要大大改变一下。除了书本知识,你还必须理解我们所面对的更大、更可怕的挑战。但愿那些挑战不会像今天早上一样,转眼间生死立判—但从长远来看,未来的挑战比今天早上可怕得多。很抱歉,但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样,比历史上任何时代更加危险。”   “但也同时存在着巨大的机遇。”爸爸总是这么说。将军怎么看?   “是的,这是事实。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和我才在努力推进我们现在这份事业。但要实现爸爸说的这种理想,仅有希望和乐观精神是不够的。从现在起,我们面对的危险将一年甚于一年。今天发生的只是个开始。我觉得,最大的危险将在我很老很老的时候降临。你也知道,你父亲的年龄比我还大半个世代……   “要我说,你们四个孩子今天做得非常出色。不仅如此,你们组成了一支坚强的团队。你想过吗?我们一家人就好像一支团队一样。跟别的家庭相比,我们有一个优势:我们不是同一个世代的,家里甚至不止两个世代,从小伦克到你父亲,我们家里足足有好几个世代的人。我们绝对忠于自己的家里人。另外,我认为,我们全家人都有很高的天赋。”   维基朝母亲露出了笑容。“我们没一个人比得上爸爸。”   维多利亚笑道:“是的,唔,舍克是……独一无二的。”   维基开始分析起来,“说实在的,要说聪明,嗯,除了杰里布,我们中间甚至没有一个达到爸爸的学生的水平。但如果说的不是搞研究的聪明,我和戈、戈克娜像你,妈。我们—我很会跟人打交道,会使心眼儿。我觉得,等娜普莎和小伦克长大到定了型,多半有点综合你和爸爸,介于你们之间。还有布伦特,他一点儿也不傻,但他的脑子和一般人不一样,想问题的方式跟我们不同。他不会和人相处,但他天生是我们中间警惕性最高的,总能发现我们注意不到的危险。”   将军笑了,“他没问题的。维基,现在只剩下你们五个了,加上我和舍坎纳是七个。我们七个是一个团队。你分析得很对。但有一点你还不知道:跟外面世界上的人相比你们怎么样。我这就告诉你我完全客观、完全冷静的专业分析:你们这些孩子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第一流人才。我们对你们有安排,本来打算过一些年再开始。这个计划现在变了。我最担心的那个充满挑战的时代来临时,我要你们五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必要的话,哪怕其他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你们五个必须能够挺身而出,行动起来。”   小维多利亚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知道入伍宣誓和指挥链的事。“如果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我怎么能……”她指指母亲的肩章。   “是的,我必须遵守我的誓言,忠于协和国。我的意思是,今后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简单地说就是,效忠国家可能意味着不理会表面上的逐级指挥链。”她对女儿笑道,“有些惊险小说是对的,身为协和国情报首脑,有时确实有点小特权……哎哟,待了这么久,好几个会都耽搁了。咱们以后再聊,很快,全家人聚在一块儿谈谈。”   妈妈走后,维基在自己小小的卧室里慢慢踱步。这么多变化,她仍旧有些不适应,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自责自怨了。未来会是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却充满憧憬。她和戈克娜从前一直很喜欢玩间谍游戏。妈妈从来不谈她的工作,但她的工作显然远远高于每天都能看见的那些军事活动。这么遥不可及的榜样,想追随妈妈似乎是个愚蠢的、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做个企业家也许还比较现实,像伦克纳·昂纳白那样。但现在—   维基拿起戈克娜的玩具玩了一会儿。她再也不可能和戈克娜争论未来的大计划了。妈妈的团队第一次出现了伤亡。但这个团队已经成型,成为一个自觉的集体:杰里布和布伦特,娜普莎,小伦克,维基,维多利亚和舍坎纳。他们会努力学习的,到最后,事实会证明,他们的努力足以对杭未来的挑战。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三章     对伊泽尔·文尼来说,时间过得飞快,不仅仅因为他的轮值时间只有四分之一。战争和谋杀已成往事,发生在一生的三分之一之前。很久以前,他便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以无比的耐心坚持下去,永不放弃,一定要摧毁托马斯·劳,夺回幸存下来的一切。但有的时候,他以为这场斗争终将变成一场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是的,他以不屈不挠的韧性坚持下来了。有痛苦……也有羞愧,还有恐惧。不过,大多数时间里,恐惧一直显得十分遥远。而现在,虽然仍旧不知道细节,但他在为范·纽文工作。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他坚信,他们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最奇怪的是时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一种感受。自省时分,这种感受让他十分不安:从很多方面来看,从孩提时代算起,这些年是他觉得最幸福的时光。这是为什么?   剩下那批医疗自动化器材,劳统领用得很省,又让“关键岗位”上的聚能者不断值勤。于是,特里克西娅四十多岁了。伊泽尔当值时,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她,她面庞上那些微小变化让他痛彻心月市。   但特里克西娅还有其他变化,这些变化给了他希望。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她身边,伊泽尔相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变得不那么冷漠,离他的距离好像也缩短了些。   起初,去她在哈默菲斯特的狭小的房间时,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对他不理不睬。但后来,有一次,他比平时晚到了一百秒。特里克西娅面对房门坐着。“你迟到了。”她说。语气还是那么单调平板,夹杂着不耐烦,跟安妮·雷诺特一样。人人都知道,所有聚能者都把细节看得非常重,无一例外。但不管怎么说,特里克西娅毕竟注意到了他不在。   他还注意到,特里克西娅开始自己动手收拾打扮了。每次他去,都发现她把头发梳到脑后,梳理得还算整洁。还有,时不时的,他们的谈话也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独白了……只要他注意话题,别过分偏离她绑定的研究项目。   这一天,伊泽尔准时来到她的小房间,还违反规定偷偷带进来了点东西—两盒从本尼酒吧弄到的美味饼干。“给你的。”他伸出手去,把一块饼干递到她面前。小房间里顿时充满饼干的香甜。特里克西娅瞪了一眼他的手,时间很短暂,好像觉得这是个粗鲁举动。接着,她拨开这个让人分心的东西,“你应该带来附加翻译清单。”   唉。但他还是把饼干盒放在她手边的工作空间。“对,我带来了。”伊泽尔飘在门边他的老位子,面对着她。今天的翻译清单其实并不长。聚能者的工作效率近于神奇,但如果没有正常头脑的引导,各个不同专业的聚能小组就会盯着各自的领域不放,持续钻研,忽视了协同工作的首要目标。伊泽尔和其他一些正常人负责阅读聚能者的工作报告,从不同专业聚能者的工作成果中综合出高于聚能者各自绑定项目的东西。这些东西上报给劳,劳再据此下发任务,列人附加工作清单中。   今天,特里克西娅毫不费力便完成了新加人的这一批任务,中间生气地咕哦了好几次,“纯属浪费时间。”“对了,我跟丽塔·廖谈过。她的程序员对你给他们的东西非常感兴趣。他们设计了一套财务应用和网络软件,这些软件可以和蜘蛛人新发明的微处理器配合,效果好极了。”   特里克西娅点着头,“对,对。我每天都和他们对话。”大家都知道,聚能译员和底层聚能程序员、以及从事财务一法律事务的聚能者相处得最好。伊泽尔估计,这是因为译员们对那些聚能者的研究领域一无所知,反过来也一样,所以不会产生冲突。   “丽塔想在下面搞一家公司,让它把这批程序推向市场。当地没什么东西能跟它们比。我们要完全占领市场。”   “是的,是的,兴隆软件公司。名字我早想好了。但现在开始还为时过早。”   他跟她又聊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想让她估计还需要多长时间(客观时间),再把这个估计传给丽塔·廖。特里克西娅有一条线程,在和负责研究将信息插人蜘蛛人系统的聚能者协同工作。他们的意见综合起来,应该可以对这个时间问题作出准确评估。即使在具备必要知识、事先计划得当的情况下,要实现通过计算机网络协同工作,这个网络也必须达到一定水平才行。蜘蛛人至少还需要五年才能开发出大规模的软件市场,此后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形成公用电脑网络。在此之前,想对地面事务造成重大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现在,惟一一个能经常插人信息的蜘蛛人系统是协和国的军用网络。   没过多久就到了伊泽尔清单上的最后一项。来得太快了。表面上看,最后一项只是件小事,但从长期经验中,他知道这儿会出麻烦。“新项目,特里克西娅,是个纯粹跟翻译相关的问题。这种颜色,‘彩格’。我发现,你在描绘蜘蛛人看到的东西时仍然坚持用这个词。生理学家—”   “加藤。”特里克西娅的双眼收缩成了一道窄缝。聚能者交流协作时,通常会发展出一种近于心灵感应的亲密关系—要不然就是互相憎恨,敌意达到极点。除了传奇小说,现实生活中很难发现那种程度的仇恨。诺姆·加藤和特里克西娅的关系在这两者之间不断摆动,时而密切,时而对立。   “是的,嗯,怎么说呢,加藤博士长篇大论地向我阐述了视觉、电磁频谱方面的学问。他向我保证:这种所谓的‘彩格’绝对不可能是一种色彩,它是毫无意义的。”   特里克西娅的脸皱了起来,眉头紧锁。一时间,她看上去老了许多。伊泽尔一点也不乐意看到她这个样子。“这个词本来就有,我选择了它。联系上下文,它给人一种……”眉头皱得更紧了。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形,乍看起来是翻译错误,最后发现—也许这种译法从字面上说不能算忠实,但它却能帮助人类理解蜘蛛人生活中某个不同于人、以前从没见过的方面。这种情况出现得很多。但是,聚能译员,哪怕是特里克西娅,仍然有犯错误的可能。刚开始翻译蜘蛛人语言时,她和其他聚能译员一样,只能不断试探性地摸索这个未知的种族和他们的世界。当时,她的译文中存在许多选项,许多字眼的意义不明确,只能将可能的含意一一列出。其中许多后来都证明是错误的。   麻烦的是,聚能者很难放弃成见。发现自己是错误的,这对他们是一种沉重打击。   特里克西娅已经很接近发火了。迹象并不很明显。她经常皱眉,但不像现在皱得这么紧。她不说话了,两手不停地在分离式键盘上敲击。分析结果出来了,溢出她的头戴式,散布到墙纸上。她的头脑和附属网络反复权衡着结果,呼吸随之急促起来。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推翻这个结论的问题。   伊泽尔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肩膀。“还有个相关问题,特里克西娅。‘彩格’这个词,我跟加藤讨论过一阵子。”事实上,伊泽尔一次又一次揪住加藤不放,把那个人烦得要死。一般说来,跟聚能专家打交道只能采取这种办法:话题集中在聚能者的绑定领域和自己的问题上,反复问,多次问,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提出同一个问题。如果提问者不是很有经验,运气又不是特别好,专家极有可能马上中断这种讨论。伊泽尔值班的时间加起来共有七年,但还算不上这方面的高手。不过这一次,他居然成功地使诺姆·加藤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我们怀疑,蜘蛛人形成视像的器官可能不止一种。所以,他们的大脑处理视像时可能是多元的—也就是说,一会儿感知这部分光谱,一会儿感知那部分光谱,其间的时间间隔极短,只有一秒钟的几分之一。他们感知的视像—我没有把握,但可能有一种涟漪状、类似水波的效果。”   但是,加藤很快便排斥了这种想法,认为这是荒唐的。他说,就算蜘蛛人的大脑真的在诸种视觉器官中不断切换,但他们见到的外物在可感知范围内仍然是连续、稳定的。   他把这些话告诉特里克西娅时,她静静地听着,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只有手指仍在键盘上敲击。而且,她的视线不断转移,时时凝视……伊泽尔的双眼,长达一秒钟。这是因为他说的东西很重要,不是琐碎的小事,而是她聚能项目的核心。然后,她的视线移开了,开始嘟嘟嚷嚷语音输入,双手更加猛烈地敲着键盘。几秒钟后,她的视线绕着房间转来转去,追踪只有通过她的头戴式才能看到的幻影。接着,突然间,“对!我明白了。以前没想到……只根据上下文,所以才选了那个词,可—”日期、文件散布在两人都能看到的墙纸上。伊泽尔尽力跟踪,但他的头戴式有部分功能被哈默菲斯特屏蔽了,只能靠特里克西娅的指点才知道她引述的是哪份文件。   伊泽尔意识到自己笑容满面。现在几乎是特里克西娅聚能以来最接近于正常人的时候,像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的正常人—没关系,这也挺好。“看!除了一次因为痛苦辞不达意以外,凡是 用‘彩格’一词的地方都涉及晴朗的天气、低湿度,眼前一片光明。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颜色都……vetm‘刃t3....”她说起了行话,只有聚能译员能听明白,其他人则完全摸不着头脑,“语言的基调变了。所以我要用一个特别的词,‘彩格’就很合适。”   他听着,看着,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特里克西娅的头脑在迅速深人,洞见秋毫,建立起新的关联。今后的翻译水平无疑会更上一个台阶。特里克西娅是对的,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彩格”又怎么了?上头那些人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次见面很不错。但就在这时,特里克西娅做了一件让他惊叹不已、喜出望外的事。嘴里的话几乎没怎么停顿,一只手离开键盘,朝旁边的饼干盒一抓,解下一块,瞪着香气扑鼻的饼干上的糖霜—仿佛突然间想起了饼干是什么,吃它是多么令人愉快一样。然后,她一把将饼干填进嘴里,嘴角溅出五颜六色的糖霜。他一时还以为她被呛住了,但那只是高兴的笑声。她嚼着,咽着……过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L。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伊泽尔头一次见到她因为聚能绑定项目以外的什么事高兴。   她的手重新回到键盘上。几秒钟后,“还有事吗?   过了一会)L,高兴得头晕目眩的伊泽尔才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啊,嗯。”其实这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件事。但是,他欣喜若狂!饼干创造了奇迹,“只、只剩最后一件事,特里克西娅。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一件也许你最终会明白过来的事。“你不是机器。你是一个人。”   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说不定她连听都没听到。她的手指重又敲起键盘来,眼睛盯着头戴式里他看不到的某个形象。刚才转移的注意力再一次转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朝小房间门口飘去。   离刚才那句话大约十到十五秒。特里克西娅突然抬头望着他,脸上又有了表情,但这一次是吃惊的表情。“真的?我不是机器?   “对。你是个完完全全的人。”   “噢。”又不感兴趣了。她重新回到键盘操作上,同时通过语音链接向她的聚能兄弟姐妹们嘟浓着。如果是最初的几年,得到这么冷淡的回答,他准会崩溃,至少会垂头丧气。但现在……对聚能者来说,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了。至少在那个瞬间,他穿透 了那层聚能甲胃。伊泽尔爬出狭小的门口。门小得变态,只是个仅能爬进爬出的洞口,比双肩稍宽一点。伊泽尔每次进出门都忧心忡忡:两米外就是其他类似的小门,上,下,左,右,全是。这儿如果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怎么办?如果需要让他们迅速撤离,特里克西娅该如何是好?可今天不同。伊泽尔听见周围传来回音,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吹口哨。   他飘进哈默菲斯特垂直的主要通道时,安妮·雷诺特拦住他。一根手指朝跟在他身后飘动的饼干盒一指,“那个给我。”   该死!本打算把这一盒也留给特里克西娅的,却忘了。他将盒子递给雷诺特,“没什么事儿,你会在我的报告里看到……”   “事实上,我希望现在就听你的报告。”她朝一百叹下一摆手,抓住墙上一处支撑点,空中一翻身,向下扎去。伊泽尔跟在她身后。巷道敞开处,开关星的星光透过外面透明的金刚石壁射进来。但没过多久,他们便进人了人工照明的地段,越来越深地进人庞大的钻石一号地下深处。四壁精雕细刻的图案大都仍旧新崭崭的,跟刚刚完工时一样。但来往行人手脚借力的地方却留下了块块污迹。剩下的没有专业技能的聚能劳工已经不多了,无法达到易莫金的完美标准。两人在底层转了个弯,仍在缓缓向下,飘过一排排忙碌的办公室和实验室。伊泽尔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到了,聚能中心。这个地方伊泽尔只来过一次。中心戒备森严,监控无所不在,但也不是完全不准外人进人。范就是这儿的常客,他是特鲁德·西利潘的铁哥们儿嘛。但伊泽尔向来有意回避这里,这个盗取别人灵魂的地方。   雷诺特的办公室仍在老地方,遍布实验室的走廊尽头,外面是普普通通一扇门。这位“人力资源部主任”在她的座椅上坐定,打开从伊泽尔那儿拿来的饼干盒。   文尼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四下打量着这间办公室。没有任何变化:光秃秃的墙,储物筐,零散设备。这么多年了,值了这么多班次,她的家具仍然是老一套。就算没人告诉他,伊泽尔也会察觉安妮·雷诺特是个聚能者,而且很久以前便察觉到。真是个奇迹,能管人的聚能者,但说到底仍旧是个聚能者。   雷诺特显然早就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她嗅了嗅饼干,脸上的表情活像菌囊技术人员检查那些滑腻腻的污泥。“芳香物质。聚能者的食品有严格规定,糖果和垃圾食品是禁止食用的,文尼先生。”   “我很抱歉。只是件小礼物……一种搞劳。我很少这么做。”   “这是事实。更准确地说,你从来没这么做过。”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马上移开视线,“三十年了,文尼先生。以你的生命计算,值班七年了。你很清楚,这类‘稿劳’不可能让聚能者产生任何反应。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有明确动机:首先是聚能领域,其次,忠于他们所依附的主人。不,这不是搞劳……我认为,你仍旧抱着你的秘密计划不放,想唤醒邦索尔博士心里对你的爱。”   “吃了点心,然后就会吐露心声?”   雷诺特给了他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平常的聚能者不会听出他的嘲讽。这种嘲讽对雷诺特没有任何作用,但她能听出来。“这种香味,有这个可能。我想你一定在学习青河的神经学和神经病学,而且发现嗅觉通道能直通大脑的高端中心。嗯?”一时间,他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了个对穿,像一只被人剖开研究的虫子。   神经学里的确是这么说的。饼干这种东西,聚能以后的特里克西娅不可能闻过。有那么一瞬间,围绕在特里克西娅身边的高墙变成了薄薄的一层纱;有那么一瞬间,伊泽尔触到了她。   伊泽尔耸耸肩。雷诺特确实精明。如果她真想查个究竟,凭她的聪明,肯定可以完全看透伊泽尔的内心深处。说不定连范·纽文都能看透。幸好范和伊泽尔处于她的绑定范围边缘,这是惟一让他们免于覆灭的东西。要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手下有个哪怕只及她一半聪明的聚能监控员,范和我早就死定了。   雷诺特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着她的头戴式传来的影像。然后,“你的不良行为没有造成什么破坏。从许多意义上说,聚能是一种稳定性极强的状态。你或许以为自己发现了邦索尔博士的变化,但请想一想:工作多年以后,所有一流译员都会出现变化。如果这种变化不利于他们的工作,我们就会把他们带到下面这里的聚能中心,作一些调整……”   “虽然这次没有什么影响,但只要你再次尝试破坏规定,干扰邦索尔博士,我就会禁止你与她接触。”   这个威胁实实在在,绝不是空言恫吓。但伊泽尔尽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大笑一声,“什么?惩罚只是这个?不用处决?”   “文尼先生,我对你的分析如下:你有关人类黎明时代的知识使你具有极高价值,你的工作影响到我的至少四个聚能研究小组。另外,我知道统领大人也很重视你的意见。但不要因此错误估计形势。我的翻译部门没有你仍然可以继续开展工作。只要你再一次干扰我的部门,你将不可能见到邦索尔博士,直到这次任务结束。”   十五年?二十年?   伊泽尔瞪着她,掂量着她的话里那种绝对肯定的语气。真是个无比冷漠、毫不留情的女人。他心想,不知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他头一次产生这种想法,有这种疑问的人也不止他一个。特鲁德·西利潘作了许多猜测、分析,以此款待本尼酒吧的客人;在易莫金故乡,瑟维勒一族曾经是第二大豪族。特鲁德还说,过去她在这一族中的地位很高。过去某个时间,她一定是个比劳更加可怕的魔头。至少,这些魔头中有一部分最后没有逃脱对他们的惩罚,被他们的同类打垮了。安妮·雷诺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高高在上的撒旦沦为撒旦手里的工具。   ……不知这种变化让她比从前更温和还是更可怕。但不管怎样,她是伊泽尔·文尼的心腹大患。   当天晚上,在自己宿舍的黑暗中独处时,伊泽尔向范·纽文描述了这场交锋。“我有一种感觉,如果哪天雷诺特被调去主持布鲁厄尔的安全部门,几千秒内,她就能发现你我的活动。”   伊泽尔耳朵深处响起纽文的笑声。声音有点变调,嗡嗡嗡的。“不会发生这种调动。没有她,这儿的聚能就搞不下去了。战斗之前,她有四百个没有聚能的普通人为她工作,相当于聚能者与正常人的界面,可现在……嗡嗡,嗡嗡。”   “你说什么?最后那句我没听清。”   “我说的是,‘现在她只能依靠一批没受过相关训练的人支持她的工作。”,   这种通话声总是嗡嗡嗡的,跟一般说话的声音很不一样。时而能听清,时而听不清。有时伊泽尔不得不请求对方重复三四遍。但就算这样,也比刚开始那种类似闪光信号的交流方式强得多。这时的伊泽尔假装睡觉,耳朵眼深处却塞着一个一毫米大小的定位器。收听到的声音总是嗡嗡嗡、嘶嘶嘶的,几乎难以辨识。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之后,通常还是能猜出对方想说的是什么。这间宿舍里到处都是定位器—青河营帐里无处不在。它们已经成为布鲁厄尔和劳监控这里的主要技术手段。   “可我还是不该用饼干那一招。”   “……也许吧。换了我,肯定不会用这么招摇的手段。”可范·纽文也并没有爱上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这些我们以前也谈过。布鲁厄尔手下那些聚能者实在太厉害了,威力比咱们青河人所能想像的任何监控器材大得多。任何时候都在东闻西嗅,他们甚至有本事读出像你这么……”下面这个词儿伊泽尔没听清:天真?愚蠢?“……的人的心思。打消幻想吧,他们肯定早就猜出了你不相信那套迪姆大屠杀的鬼话,他们知道你是敌人,也知道你在策划着什么—至少希望策划点什么。对邦索尔的感情正好给了你一件伪装,他们知道你想唤醒她对你的爱。这样正好,你的唤醒计划正好可以遮盖我们的大计划。效果跟我那个赞姆勒·恩格的谎话差不多。”   “是啊。”可我还是得按捺住性子,先避过这阵风头再说。“这么说,你不觉得雷诺特是个很大的威胁?”   有一会儿工夫,他听到的只有嗡嗡、嘶嘶的声音。也许范什么都没说?接着他听到这句话:“文尼,我的想法正好相反。从长远看,她是我们面对的最致命的威胁。”   “可她不是安全部门的。”   “对,但布鲁厄尔的监控者由她负责维护,他们脑子里的弦松下来时由她负责拧紧。弗恩和霍姆只能应付比较简单的情况,特鲁德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其实只能听她的吩咐。还有,她手下有八名聚能程序员在彻查舰队的程序代码,其中三个到现在还在反复磨那些定位器。最终,她肯定会发现我的花招。嘶嘶嘶,嗡嗡嗡。老天,劳提供的这算哪门子动力!”范的声音断了,剩下的只有背景噪音。伊泽尔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一根手指掏掏耳朵,将那个小小的定位器进一步往里塞紧。“重复一遍?你还在吗?”   嗡嗡。“还在。再说一遍:雷诺特对我们的威胁是致命的。不管怎么说,一定得想个办法除掉她。”   “杀了她?”伊泽尔嗓子眼里硬了一下,差点没说出口。他痛恨劳、布鲁厄尔,还有这个该死的聚能体制,但他并不恨安妮·雷诺特。在她能力所及的有限范围内,她尽心尽力地照顾那些聚能奴隶。不管她以前是个什么人,现在的安妮·雷诺特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件工具。   “但愿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要是……要是劳能吞下定位器这个饵,开始在哈默菲斯特广泛使用就好了。真要那样,我们在那边就能跟在这里一样安全。如果在聚能者发现这是个陷阱之前就在哈默菲斯特使用定位器……”   “但他之所以迟迟不用,就是要给她时间,研究定位器。”   “是啊,劳不是笨蛋。别担心,我一直在盯着。要是她靠得太近,我会……料理她。”   伊泽尔想像着范会做什么,但马上强迫自己别这么想像下去。虽说已经过了两千年,但文尼家族仍然深深地怀念、尊重范·纽文。伊泽尔想起父亲房间里那些图像,想起姑妈跟他讲的那些故事。这些资料有的甚至不见于青河数据库。这就是说,那些故事是编出来的。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它们是没有公诸于众的私人回忆,是曾曾曾祖母苏娜和她的孩子们对范·纽文的真实看法。文尼家族敬爱他,不仅仅因为他缔造了现代青河,也不仅仅因为他是家族成员的曾曾曾祖父。但是,从有些故事中可以看出,这个人确实有他冷酷无情的一面。   伊泽尔睁开眼睛,望着周围黑乎乎的房间。房间里有几盏灯光很弱的夜灯,照着他飘浮在袋状衣橱里的工作服,还有留在桌上没动过的那个饼干盒。这就是他身处的现实。“范,你用那些定位器能干出什么事?”   沉默。远远的嗡嗡声。“能干出什么事?这个嘛,文尼,我不能用它们杀人……不能直接杀人。不过它们的好处远远不止于充当这种劣质语音链接。有效利用它们需要长期练习,许多花样你都没有见识过。我可能会有许多时候不在,惟一能让你保住自己伪装的只有它们。我们应该找机会聚一聚—”   “啊?面对面?”像今晚这种密谈,两人进行过几十、几百次,像彼此不能见面的囚犯用敲击墙壁的方式联系一样。但在公开场合,他们见面的次数甚至比以前的各班次更少。纽文说,伊泽尔实在太不善于控制自己的眼神和肢体语言了,他暴露的破绽会让聚能监控员推测出太多隐情。可现在……   “在青河营帐这里,布鲁厄尔和他的监控员依靠的器材是定位器。气囊状营帐外壳之间有些地方,他们过去设置的摄像机已经年久失修损坏了。我们可以在那些地方假装偶然碰到,没有其他监控器材可以揭穿我通过定位器向他们发送的假信息。困难在于,我有相当大的把握,他们既依赖器材,又依赖统计数据。我从前在一支舰队里负责过安全部门,类似里茨尔的角色,只不过比他温和些。我有些程序,可以提醒我注意可疑迹象:谁脱离了监视范围,在什么时间,不同寻常的对话,设备故障,等等。非常有效,就算我不能在坏蛋做坏事时当场抓住他,我也能发现谁是坏蛋。聚能者加电脑的效率肯定比我当时强一千倍。我敢打赌,他们手里掌握着自从在L1扎营以来所有活动的统计数据,可以随时回溯、比对。看似无害的小事一件件累积起来,最后就会有一天,里茨尔·布鲁厄尔掌握了足够的、明确的间接证据。那一天也就是我们的末日。”   贸易之神啊。“可我们不是做什么都可以不引起他们的察觉吗?”只要易莫金人依靠的是青河定位器。   “也许,可能会逃过一次两次。控制住你的脉搏。”虽说声音嗡嗡嗡的,伊泽尔还是听出范在轻声发笑。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最不会引起里茨尔的分析员注意的时候。我想想……还有不到两百千秒,我就下岗了。等你下次轮班上岗时,我的班已经值了一半……到那时找机会见面,具体的交给我处理吧。”   伊泽尔叹了口气。按他的时间算,半年以后。但至少不像有些事一样遥遥无期。行,他可以等。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四章     最初,本尼的酒吧只有一半合法,不得不遮遮掩掩的。它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说明这里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黑市交易网。按易莫金人的标准,够得上死罪了。最纯粹的青河尼瑟语也有“黑市”这个词,但意思只是“为避免冒犯某些客户而不得不暗中进行的交易”。庞杂体周围只有这么个小小的社会,无论交易还是贿赂,不久便会大白于天下,不可能成为秘密。酒吧开张初期,能保护它的只有奇维·利索勒特。但现在……正在准备食物饮料的本尼·温高兴地笑了。现在,只要他当班,他可以全时经营这个酒吧。更妙的是,就算本尼和冈勒都下岗冬眠了,这份生意他父亲几乎也能料理。亨特·温仍旧行动迟缓、恍恍惚惚,脱离聚能以后再也没能重新捡起过去的物理专业。但他已经爱上了经营这家酒吧。他一个人打理店子时经常会出些奇事,有时候利润毫无理由地少了一大块,有时却又一下子多出许多。有一次,他跟负责挥发矿提炼站的人换回了一种芳香漆。只要数量较小,这种漆挺好闻的,但涂在墙板上以后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气。那段时间里,营帐社交中心只好移到最大的娱乐室。亨特·温还做了另一件大事:四个客观年以前,他用整整一班时间攒下的好处券作了笔交易,结果是奇维的爸爸为酒吧设计出了一种适于零重力的松树,还有附加的生态环境,装点着酒吧的四壁和家具。这地方变成了一个跟公园差不多的美妙处所。尽管亨特已经下岗两年了,但松树和鲜花都还在。   本尼飘向吧台上方,穿过这一片翠绿,兜了一大圈。饮料和食物分发给顾客们,收回来的是好处券—写在纸上,保证以某种好处作为回报。本尼在特鲁德·西利潘面前放下一个冰钻酿品泡囊,一个餐桶。西利潘抛给他一张好处券,跟平常一样,一脸自以为得计的表情。他多半以为好处券上的许诺一文不值,方便的时候随便做点什么就行。 本尼笑容不改,继续飘行。他没必要跟他争执。再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特鲁德的想法也没错。不过,酒吧开张不久以后,几乎没有拒绝兑现好处券的人。不用说,特鲁德肯定会做短斤少两的事。特鲁德可以让聚能者提供服务,他只拿得出这种好处,而且兑现好处券时总要少些尺寸,或者是找不到合适的聚能专家,或者是服务时间不够数,得不出最佳答案。但就算是特鲁德·西利潘也不敢过于拖欠,欠的债总会还的。比如零重力松树就是他让阿里·林设计的。纸上许诺的好处虽然在有些人眼里没什么分量,但人人都知道托马斯·劳的态度。不管他是出于对奇维的爱还是觉得这么做对他有好处,反正统领大人的态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青河营帐里的地下经济活动受他的保护。晦,本尼!这边来!”上方桌旁的乔新朝他挥手。那张桌边的人被称为“辩论俱乐部”,那是他们的专座。一班接一班,坐在那张桌旁的似乎都是同一批人。一伙人班次重叠的事很常见,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酒吧里其他顾客换了一茬,围坐在那张桌旁的还是那些人,高谈阔论争辩着“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之类的大问题。这一班里,在那儿就座的是乔新,当然还少不了丽塔·廖,另外六个也都是老面孔,还有—哎呀,一个对那类大问题真的懂行的家伙。“伊泽尔!我还以为你得再过四百千秒才会露面呢。”真该死,要是早点过来,听听他们怎么谈的就好了。“晦,本尼!”伊泽尔脸上露出他十分熟悉的笑容。真有意思,好长时间不见某个伙计,乍见之下,一下子就能看出这段时间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跟本尼一样,伊泽尔仍旧是个年轻人,但他们谁都不再是毛头小伙子了。伊泽尔眼角有了细得不怎么看得出来的皱纹,说话时带着一股从容自信,两人在吉米·迪姆小队共事时,本尼从没发现伊泽尔有现在这种自信。“别给我来劲头太大的东西,本尼。才解冻不久,肚子不舒服。轮值安排提前了四天。”他指指吧台边的树状轮值表。真的,已经自动更新了,混在其他许多小变动之中,刚才没注意到,“看来安妮·雷诺特找我有事。”   丽塔·廖笑道:“就凭这个,咱们俱乐部就该好好辩论一下,看她找你究竟有什么事。”   本尼从拖在身后的网兜里掏出饮料泡囊和餐桶分发给大家,他朝伊泽尔点点头,“我给你弄点东西,好好安抚安抚你这身还没化冻的皮囊。”   伊泽尔望着本尼飘回吧台与备餐台。本尼可能有办法弄点不会折腾他的胃的东西。过去谁想得到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谁都想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人会像今天这个样子。本尼至少仍然是个贸易者,尽管他的交易规模小得让人心碎。而我呢?我成了什么?一个地下工作者,潜伏得如此之深,有时连他自己都被蒙过去了,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伪装的那个人。伊泽尔身边坐着三个青河人,四个易莫金人,其中有些易莫金人跟他比青河人更要好。难怪托马斯·劳现在办事这么顺利,他真的已经把大家凝成了一个整体,尽管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整体走的是贸易者的路子。劳还迫使大家从思想上接受了聚能这种奴隶体制。也许这么做对所有人都是最有利的:伊泽尔的朋友们有了一定的保障,不必直面劳和布鲁厄尔的厉害手段;劳和布鲁厄尔也不必提心吊胆,整天考虑会不会仍有青河人在背地里反抗他们。   “你怎么提前解冻了,伊泽尔?   文尼耸耸肩,“你问倒我了。再过几千秒,我要去哈默菲斯特,到那时就清楚了。”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愿别破坏我跟范会面。   特鲁德·西利潘从地面飘升上来,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下。“没什么大事。译员和搞理论的聚能科学家干起来了。今天早些时候刚刚解决。”   “可这还是说明不了雷诺特为什么要改动伊泽尔的轮值表呀。”   西利潘翻了个白眼,“咳,雷诺特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没什么,伊泽尔,只是她觉得你是黎明时代的专家,没你的话,我们的工作没法办。”   但要办还是能照样办,伊泽尔暗想。他想起了与人力资源部主任的上一次交锋。   丽塔道:“我敢打赌,肯定跟卡罗利加湾的事有关。你们知道的,孩子们都去了那儿。”丽塔说“孩子们”时,指的都是过去“少年科学讲座”那一批蜘蛛人孩子。   “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乔新温和地说,“小维多利亚已经成了个年轻女—成年人。”   廖气恼地耸耸肩,“娜普莎和小伦克还是孩子。他们全都搬到卡罗利加去了。”   桌边出现了忧郁的沉默。对许多人来说,某些特定的蜘蛛人的奋斗史是一出远未结束的戏剧。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现在可以更方便地得到更多细节情报,这出戏于是愈加丰满。蜘蛛人爱好者追踪的还有其他一些家庭,但昂德希尔一家仍然是最受欢迎的。丽塔当然是这二家子最大的追星族,她的感情别人一眼就能看透。特鲁德显然没受忧郁气氛的感染,“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卡罗利加只是个骗局罢了。”   乔新笑道:“哎,特鲁德,卡罗利加南边一点确实有个发射场啊。那些蜘蛛人确实在那儿发射他们的卫星。”   “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一套卡沃莱特①的做法纯粹是骗术。就是因为这个,才提前唤醒了伊泽尔。”他发现了伊泽尔的反应,于是笑得更开心了,“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①卡沃莱特:源自威尔斯科幻小说《最先抵达月球的人》。小说主人公使用了一种反重力材料,以这种手段登上月球。这种反重力材料的名称就叫卡沃莱特。】   “对,意思是……”   特鲁德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下去,古典文学这种琐事他才不感兴趣呢。“反正又是那伙译员搞出来的鬼把戏,什么有参照价值,比其他词儿难懂多了。不管怎么说吧,卡罗利加以南的高原上有些废弃的矿井,一年前,有些蜘蛛人开始打起这些矿井的主意来了,想找出引力质量和惯性质量之间的区别。干出这种蠢事,真J怀疑这些家伙到底长没长脑子。”   “这个想法本身并不愚蠢。”伊泽尔道,“做过一些实验之后,你才能明白这种办法行不通。”他想起这个项目来了。主要是遨弗国科学家搞的,但他们的报告人类几乎无法弄明白。人类对遨弗语的理解从来没有达到协和语那种深度。本来容小毕和其他几个人有可能最终精通遨弗语,但他们都在那次蚀脑菌失控中亡故了。   特鲁德压根儿不理会伊泽尔的不同看法,“最蠢的还是,那伙蜘蛛竟然当真找出了区别。还把这种蠢事四处张扬,宣布在高原上发现了反重力物质。”   伊泽尔看了乔新一眼,“这些你听说过吗?”   “我想是吧……”乔新有点吞吞吐吐。看来,直到现在,这件事仍然是个秘密,“雷诺特让我跟作这方面研究的聚能者一起讨论了几次。他们想了解我们侦察卫星的轨道异常现象。”他耸耸肩,“轨道异常现象当然有,地下物质密度分析图就是根据这个做出来的。”   “还有好玩的呢。”特鲁德继续道,“作出这个大发现的蜘蛛人享受了大概一兆秒的荣耀名声,然后,有人发现,这种奇迹无法重现。几千秒前,他们刚刚发表了正式声明,说弄错了。”他格格格笑出声来,“真是一伙白痴。放在任何一个人类文明里,这种发现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蜘蛛人并不愚蠢。”丽塔说。   “也不是无能。”伊泽尔道,“你说得没错,绝大多数人类社会都会对这类发现抱相当大的怀疑态度。但不要忘记,人类已经有八千年的科学经验了。即使是一个失落的文明,只要发展到研究这类问题的阶段,肯定会从上一个文明的废墟中发掘出大批可资借鉴的资料。”   “行了吧,得了。‘蜘蛛人做的任何事都是破天荒头一次。’我听得多了。”   “可这话说得一点没错,特鲁德。我们都知道他们是第一世文明。要说比较,我们只有一种文明可以跟他们比较—我们第一次从地球崛起。人类在第一世文明中也犯过无数错误。”   “说实在的,我们下去接管过来,真是为他们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说话的是阿洛·丁,说这话时,那股高等种族的傲慢劲儿跟易莫金人一模一样。   伊泽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们黎明时代的老祖宗运气实在是太好了,这才能最后冲出行星牢笼。蜘蛛人天才的才智和从前人类的天才差不多,同样有自己的局限,瞧瞧那个昂德希尔就知道。他的学生们倒做出了不少发明,但—”   “但他却满脑子空想。”特鲁德插嘴道。“对。他不知道软件设计有自己的极限,也不知道硬件同样存在极限。昂德希尔总是觉得,只要再前进一步,威力无限、跟上帝一样的电脑就在前头拐角处等着他呢。人类幻灭的梦想,他是一样不缺。”   “瞧见没有?难怪雷诺特最欣赏你。你知道蜘蛛人会产生哪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空想。等咱们接手的时候,这些知识能派上大用场。”   “等咱们接手的时候……”乔新脸一歪,露出一丝含意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酒吧那一边的墙上,紧靠着轮值表的地方有一个视窗,上面是本尼做的“露面博彩”盘口。“露面博彩”赌的是他们什么时候结束潜伏,结束流放—这也是酒吧里人们争辩不休的大问题,“按客观时间算,太阳点亮已经三十多年了。你们也知道,我值勤的时间很长,几乎跟奇维·利索勒特和她的手下一样长。这段时间里,我眼看着太阳一天天暗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它就会又一次死亡。蜘蛛人有一个最终期限。我敢打赌,他们会在不到十年之内进人信息时代。”   “不可能。那么快的话,咱们就没办法顺顺当当接手了。”阿洛道。   “就算不能,但到头来说不定还会出别的事,逼着咱们提前下手。蜘蛛人已经开始了他们的太空计划,十年之后,我们的活动—我们在LI的存在—极有可能再也隐藏不下去了。”   特鲁德:“又怎么样?要是太放肆,揍他们。”   乔新:“相当于同时割断自己的喉管,伙计。”   “你们全在胡说八道。”阿洛道,“我敢说,咱们剩下的核弹还不到十颗。其他的嘛,从前全用在自己头上了……”   “我们还有导向能量武器。”   “这倒不假,但必须进人近地轨道才能用。告诉你,要把他们吓个屁滚尿流占点便宜没问题,可……”   “还可以把废掉的星际飞船扔下去,砸死那帮王八蛋。”   伊泽尔和丽塔·廖交换了个眼色。类似这种观点,每次都能让她义愤填膺。她—还有乔新,以及围坐桌边的大多数人—早就把蜘蛛人看成了跟人类一样的人。这是特里克西娅的胜利。统领阶层以外的绝大多数易莫金人,一想到这种超大规模的大屠杀就觉得良心不安。乔新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这不是易莫金人的火力够不够用的问题,大家之所以在这里长期潜伏,目的是创造一个有能力让这次任务重新启动的客户文明。把下面炸个灰飞烟灭的做法,只有里茨尔·布鲁厄尔这样的疯子才觉得合情合理。   伊泽尔向后一靠,不再参与大家的争论。他在轮值表上看见了范的名字。再过几天,他们就能第一次面对面碰头了。慢点,耐心点,别冲动。他希望辩论俱乐部能结束这个主题,讨论点别的东西。不过就这样也挺好。虽说是不着边际的瞎扯,但那些声音是那么熟悉,汇成一片听不真切的背景声,让人觉得亲切极了。伊泽尔头一次感到,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家庭,无休无止、唠唠叨叨地争论着那些永远不可能解决的麻烦事。几乎像平平常常的过日子……他的视线穿过纵横交错的藤蔓,随意打量着四周。这些花的气味其实并不算好闻—当然不至于像亨特那次不成功的尝试一样一股恶臭。啊,那儿的花叶间有一处空洞,可以向下望到本尼所在的酒吧地面。他朝本尼挥了挥手,说不定他真有本事弄点真正可吃的东西。就在这时,那边闪过一个身穿花格裤子和彩色上衣的身影。   奇维。   她在和本尼讨价还价,谈得正起劲。本尼的手冲着酒吧周围破旧的墙纸指指点点。奇维点着头,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和他商量。这时,她好像感觉到了他在看她,转过身来,朝天花板附近伊泽尔那群人招招手。她真美啊。伊泽尔马上转开脸,脸上突然间感觉有点发紧。过去的奇维是个让他烦得要命的捣蛋小鬼,过去的奇维好像是个虐待聚能者的叛徒,伊泽尔打过她,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打……伊泽尔回忆着自己当时的怒火,多多少少能为吉米·迪姆和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报仇了,感觉真是好啊。但奇维并不是叛徒,奇维是个最值得同情的牺牲品,这一点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如果范对蚀脑菌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奇维遭遇之悲惨简直超出了人类的想像力。打奇维那次,伊泽尔对自己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意识到,他伊泽尔·文尼的所谓正派只是薄薄的一层表象。大多数时候,他强迫自己抛开这种自我认识。就算在内心深处是个坏蛋,或许他仍旧可以做好人,做好事……可这时,他亲眼看见了奇维,她也看见了他……忘记自己做的那件坏事是不可能的。   GL,奇维!”丽塔看见了她在招手,“有空吗?过来开导开导我们。”   奇维笑道:“马上。”她转向本尼,本尼正不断点头,递给她一擦好处券。她轻轻跃起,从藤蔓间穿过,身后还拖着本尼的网兜,里面是啤酒和小吃。她在帮本尼的忙,替他做他的份内事。奇维就是这样的人。她是地下经济的一分子,是许多中介搞客中的一个。有了这些中介,这儿的生活才能相对舒适一些。她跟本尼是一类人,绝不吝音伸手帮别人一把,她乐意工作。与此同时,她又能让统领听她的。正是因为她,劳的统治才会比较温和。虽说乔新这样的易莫金人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你从乔新和丽塔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们几乎崇拜这个奇维·利索勒特。   她对他露出了微笑,LL,伊泽尔。本尼估计你可能想多来点。”她将餐桶放在桌上他面前的毡垫上。伊泽尔点头表示谢意,但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丽塔已经对她叽哩呱啦说了起来,或许没人发现他的不自在。“不是想找你打听内幕消息,奇维,但我们露面出去的时间,最新评估是什么?能跟大伙儿讲讲吗?”   奇维笑道:“我自己的估计?最多十二年。蜘蛛人在太空飞行方面的进展还可能逼着咱们提前出去。”   “太好了。”丽塔瞥了一眼乔新,“嗯,有件事我们正在琢磨。假如我们不能做到通过他们的计算机网络把一切都一把抓过来,假如我们不得不在蜘蛛人大国中作选择,支持一方反对另一方,我们支持哪一边?”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五章     钻石一号有两千多米长,宽度也大致相当,是巨岩庞杂体中最大的一块。这些年来,哈默菲斯特正下方的地下深处已经凿成了一个由坑道组成的迷宫。上层是实验室、办公室,下面就是托马斯的私人住所。这座头下脚上颠了个个儿的建筑下方,最近又新添了一处:一个透镜形状的空洞,直径达两百米。为了掏出这个洞窟,他们的热力掘进机几乎消耗殆尽。但奇维从来没有反对这项工程,正相反,很大程度上,这是她的主意。   这么大的空间,只有三个小小的身影,大得几乎让他们有点不安。“真壮观,对不对?你觉得怎么样?”奇维笑着问托马斯。   劳直直地望着上方。由于惊叹不已,连脸上的线条都松弛下来,近于张口结舌。他极少这样。仰望上方时,劳后仰得太厉害,不知不觉中丧失了平衡,缓缓向后倒下,可他却没注意到。“我……是啊。真漂亮,我看过头戴式的模拟,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奇维笑了,拍了他后背一下,让他别倒下去。“我坦白。模拟的时候,我没把光效加进去。”不会发出回音的洞顶上有些凹槽,弧状光源便埋在那里面。灯光映射下,洞顶像璀璨的宝石。只要调调头戴式,任何光效都可以调出来,但总带着一丝彩虹似的幻彩。   她右手边的爸爸也在四下打量,但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也没往上看。阿里·林两手撑地,头下脚上。他几乎没受这里轻微重力的影响,只管用手指试探地戳着掘进机在金刚石地面上留下的卵石状斑纹。“这儿没有活东西,什么活东西都没有。”他皱着眉头,不满地说。   “这里将是你所创造的最大的公园,爸爸。一张白纸,你可以尽情发挥。”皱起的眉头松开了。我们一起干,爸爸。你能教会我许多新东西。这么大的地方,可以有真正的动物,甚至能养那种会飞的小猫。很久以前奇维见过那种动物,那还是这次任务开始之前,妈妈爸爸还有她一块儿在特莱兰营帐里的时候。现在想起来,更像是梦中的景象,而不像真切的记忆。   托马斯道:“我真高兴当时你说服了我,奇维。我原来的打算只是稍稍加强一下我们的安全措施,你给我的却如此美妙。”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满面笑容地望着她,手抚着她的后背,停在她的腰际。   “这个园子会很大,托马斯,哪怕以青河的标准也是个很大的公园。不是最大的,但……”   “但很可能是最好的。”他伸手越过她,拍拍阿里的肩头。   “对。”完全可能是最好的。爸爸一直是最优秀的公园建筑师,又在这个领域作了十五年聚能研究。聚能以来,他每年都会拿出新的奇迹,他做的盆景和微型公园早就超过了纳姆奇最杰出的作品。其他易莫金聚能生物学家也非常出色,掌握了舰队生物数据库之后,他们达到了没有聚能的最优秀的青河生物学家的水平。   等流放期结束,爸爸,等你最后获得了自由,那时你就会真正明白自己创造了多么辉煌的成就。   劳的视线来回巡视着这个空空荡荡、闪闪发光的巨型洞窟。准是在想像这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大草原、漂亮的雨林、山间牧场。即使有阿里魔法般的技巧,也不可能在这里创造出一个以上的生态环境,有这么多选择……她笑道:“来一个湖,你觉得怎么样?”“什么?”   “在我的设计数据库里,密码是‘水’。”奇维键人密码,通过她的头戴式进人数据库。   “啊……你没告诉过我这个!”   现实中的钻石巨窟被一幅林地覆盖了,林地来自阿里的几个设计方案。洞窟中央出现了一个湖,越变越宽,一直延伸,湖心岛上的山仿佛在好几公里之外。树林掩映的山下泊舟处,一艘小船正扬帆启航。   托马斯说不出话来,良久:“老夭。我叔叔在北爪就有这样一个湖,我经常在那儿过夏天。”   “我知道。就是从你的个人资料里取出来的。”   “真美啊,奇维,可惜实现不了。”   “实现不了?外头上面我们还有大量的水,这里正好作为第二个蓄水处,把一部分水转移过来。”她朝宽阔的湖面一挥手,“把洞窟那一头再朝远处挖一点,让这个湖直抵墙面。至于远景,我们可以搜集起一批墙纸,制造出虚拟现实。”这方面其实有点难度。废弃的飞船上虽然还有一部分墙纸,但大都因为长期暴露在真空下损坏了。不过没有墙纸也没关系,许多人都像托马斯一样喜欢随时随地戴着头戴式,所以只需要为不能分享头戴式图像的人制造出虚拟现实就行,耗费不了多少资源。   “我不是这个意思。微重力状态下,我们不可能制造出真正的湖泊。巨岩只要稍一晃动,水就会从湖里爬到墙上去。”   奇维得意地笑了,“我还有个真正的惊喜没告诉你呢。我办得到,托马斯!我们从损毁飞船里取下了大量侍服阀,数以千计,怎么用都用不了那么多。大可以把它们用在湖底,用定位器把阀门联成一个网络。很容易就能减小水的震荡,让湖水老老实实封闭在湖里。”托马斯笑道:“你对这个上瘾了,对不对?稳定那些最不好稳定的东西。晤……你把庞杂体稳住了,也许有本事把这儿也稳住。”   她耸了耸肩,“没问题。只要湖岸别太复杂,我甚至可以用易莫金定位器稳住它。”   托马斯转过头来,望着她。她看出来了,他眼前已经没有虚拟幻景。他重新回到了生冷的金刚石窟。但他已经见识过完全可能化为现实的奇迹,而且喜欢极了,她知道。“真要能实现的话就太好了……但会消耗许多资源,人力工作量也很大。”他指的是非聚能的普通人。即使是托马斯,也没把聚能者看成真正的人。   “不会影响大事的。阀门都是边角废料,哪儿都用不了多少。定位器我们有的是。至于人嘛,大伙儿还欠着我不少人情哩。”   之后,劳带着他的女人和那个聚能者离开洞窟。奇维又一次给他带来了惊喜,这一次更甚干平时。还有……真该死,这就是又一个理由,真该在哈默菲斯特把那种定位器用起来。雷诺特的人怎么还没检查完?这东西能复杂得到哪儿去?还是再等等吧。奇维自己也说,哪怕用易莫金定位器,也能弄出个湖来。   他们穿过地下最深处的几层,一路点头回应大家的敬礼、致意。有的是易莫金人,有的是青河人。他们将阿里·林留在充当他的工作室的公园。奇维的父亲没关在顶楼拥挤的蜂巢里,他的研究领域需要开阔空间和活着的生物。至少,这是托马斯·劳告诉奇维的理由。很说得过去,同时免得这女人经常接触聚能活动正常的一面,有助于推迟她醒悟过来的那一刻—这是不可避免的。“奇维,你要去青河营帐吗?   “对,有点事,还得见几个朋友。”有交易要做,还要收回她放出去的人情债。“好吧。”他吻了她一下。这儿是办公区,公开场合。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做得非常好,亲爱的。”   “谢谢。”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三十多岁了,奇维·利索勒特仍旧那么看重他的肯定,“晚上见。”   她沿着中央竖井向上飘去,不断在各个支撑点上借力,速度越来越快,“噢”地掠过竖井里的行人。奇维每天坚持在两个重力的离心机上健身,磨练徒手杀人的功夫。母亲对她的影响只剩下这些了,至少看得见的表面是这样。她的干劲无疑来自潜意识中想取悦母亲的心理。   劳向上望去,毫不在意从上面向他飘落的行人。他们知道避开他。他仰望着她的身影在竖井里渐远渐小。   除了安妮·雷诺特,奇维是他最值得珍视的财富。雷诺特主要是他继承得来的,奇维·林·利索勒特则是他个人的杰作:一个才华横溢、没有聚能的活生生的人,这么多年来不断为他奉献。拥有她、操纵她,这是对他的挑战,永远是那么刺激,绝不会乏味。这种行为始终带着风险,她的体力和速度可以赤手空拳置人于死地,至少她有这种能力。早期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可贵。   是的,她是他的胜利。但托马斯·劳是个很现卖的人,知道很大程度上是他的运气好。拥有她的时候,她的年龄和背景正好合适。既年长到足以拥有完全的青河背景,又年轻得可以凭着他的心愿重新塑造。塑造她的工具就是迪姆大屠杀。流放期的头十年内,她只有三次识破伪装,发现了真相。   劳嘴角一挑,露出一缕微笑。奇维还以为她在改变他,因为她让他看到了自由体制的种种优点。唔,她倒也没错。头几年里,允许地下经济的存在只是他跟她玩的一场游戏,暂时让自己显得很软弱。可这个地下经济竟然大收奇效。即使青河人自己的理论都说,在这样一个封闭、狭小的社会中,自由市场没什么意义。可是,一年又一年,这伙小商小贩把这)L变得越来越好了,连劳自己想采取什么行动时都顺手了许多。所以,当奇维向他保证说许多人欠她的情,会加倍努力造出这个湖泊公园时—瘟疫啊,我可真想要那个湖啊—托马斯·劳并没有在心里嘲笑她。她是对的。这些人—青河人和易莫金人—欠她的情,确实会加倍努力地工作,比为他托马斯·劳工作时更卖力,尽管他身为统领,拥有把他们全部扔进太空的无上权力。   奇维变成了竖井顶端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转过身来,向他挥手。劳也招了招手,她朝旁边一晃,飘进一条通向交通艇气密门的支巷,消失了。   劳多耽搁了一会)L,仰望竖井上方,脸上挂着微笑。奇维教他懂得了在他控制之下的自由的力量,阿兰叔叔和劳家族又给了他聚能奴隶这份力量。开关星呢?它将给他带来什么?这颗恒星及其行星,他们研究得越深人,便越发肯定它下面埋藏着足以震惊人类的奇迹。也许不是他们当初追求的宝藏,比那更大……当地的生物、物理环境,这个星系在银河中的运行轨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让所有分析家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逗弄着他的直觉。   再过一些年,蜘蛛人就会将一个发达的工业系统拱手奉献给他,让他可以揭开这个无比巨大的谜团。   在人类这个种族的历史上,没有任何时代、任何地点会发生这种事—如此之多的机会,全都落到一个人头上。二十五年前,年轻的托马斯·劳在如此隐晦不明的未来面前战栗不已。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他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阿拉克尼的秘密将赋予他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来没有一个人拥有过的建立王朝的力量。需要时间,或许还需要一两个世纪,但就算到那时,按青河的标准,他也只是刚过中年。他要将易莫金人从前的种种小派系来个一扫光,在人类空间的这一区域建立一个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帝国。与未来光芒四射的托马斯·劳相比,范·纽文的传奇将黯然失色,不足挂齿。   奇维会怎么样?他最后向上望了一眼。他希望她能撑到流放期结束。拿下蜘蛛人的时候,有那么多事她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他的伪装在渐渐磨损。蚀脑菌并不完美:跟早期相比,奇维发现真相的频率越来越高。按安妮·雷诺特的话说,叫“神经中枢累积的残留物”。除非破坏一大批脑组织,这种累积下来的残留物是无法根除的。另外,冷冻失忆术也不可能彻底抹除记忆。就算他的操纵技巧再高明,到最后……比如解放聚能者,这种失言背信怎么开脱?还有他计划对付蜘蛛人的手段,他又该如何解释?还有必须进行的人类繁殖项目,怎么说服她?不可能。最终,即使再不情愿,他仍旧不得不把奇维处理掉。就算到那以后,她还是可以为他效劳,可以为他生孩子。总有一天,他需要继承人接过他缔造的王朝。   大约两千秒后,奇维飘进本尼的酒吧。这一班是本尼管事。太好了。酒吧的经营者中,她最喜欢他。他想要些新设备,两人开始谈判。“老天,本尼!还要墙纸?知道吗,需要这东西的其他项目多的是。”比如哈默菲斯特下面的某个公园。   本尼耸耸肩,“只要你能让统领大人答应在这)L用上多方共享式交感系统,我就用不着墙纸了。这玩意儿越来越撑不下去了。你瞧。”他指了指地板,这里始终显示着下面的阿拉克尼。她看到一团雨云正在接近普林塞顿,估计再过几千秒,刀仔儿就会来一场暴风雨。显示驱动当然还管用,但图像有些地方有点变形,色彩也不太清晰。“好吧,无影手号上还能拆下来一批,不过你得出一笔大钱才行。”里茨尔·布鲁厄尔肯定会大发脾气,大吼大叫一番,哪怕他拿那么多墙纸根本没用。里茨尔把无影手号当成了他自个儿的采邑。她继续看着本尼手写的清单上的其他项目。来自营帐菌囊和“农场”的食物—冈勒·冯肯定会把这方面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挥发矿提炼站和交付提炼站的原料。啊哈。本尼又使出了老花招,把这些项目塞在不起眼的地方,想绕过冈勒,直接插手庞杂体的采矿经营。这两个虽然是好朋友,但照样竞争得非常激烈。   视域边缘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抬头一看,天花板旁边,乔新那伙人还在他们的老地方。伊泽尔f她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他背对着其他人,正朝她的方向看。她对他挥了挥手。伊泽尔脸上突然没了表情,转开了脸。一时间,让人伤心的往事涌上心头。即使现在,只要她看见他,内心深处总会一下子迸发出一种无法控制的喜悦,像碰上了一个有许许多多话想跟他说的老朋友。可是,这些年来,他每次总是掉过脸去。她连想都没想过伤害特里克西娅。至于帮助托马斯,因为他是个好人,一个尽自己最大努力让他们坚持下去、挺过流放期的好人。   不知会不会有那一天,伊泽尔让她走近他,听她解释。也许会有那一天的。再等几年,等流放期结束,等他们得到蜘蛛人文明的支持,等特里克西娅重新回到他们中间—到那时,他一定会原谅她的。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六章     供人居住的泡状气囊和营帐外壳之间隔着一段空间,如果发生气流外泄,这里可以起到缓冲作用。这些年来,冈勒·冯一直把她的种植架放在这里。如果出现压力骤减,这个“农场”里的块菌和冈勒·冯试种的堪培拉花卉就会大祸临头,死掉一大批。但就算到现在,冯的“农场”也只占这个死寂空间里的一小部分。范和伊泽尔·文尼见面的地方离那些种植架很远。见面地点很冷,空气几乎停滞不动,惟一的光源是透过营帐外壳射进来的开关星越来越暗的微光。   范一只脚钩在墙上一处支撑点上,静静等待着。这一班一开始,他就采取了必要措施,确保这里有足够的定位器,四散在墙上各处。他身体周围的空间里还有一些,即使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到的也不过是几星粉尘而已。这样一来,虽然他现在独自一人躲在暗角里,范却和身处作战指挥中心差不多。在这个气囊夹层里,他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有人过来了,动作小心翼翼。从双眼内部直接得到了图像,效果跟青河头戴式差不多。是文尼那小伙子,神色紧张,偷偷摸摸的。   文尼现在多大了?二十?已经不能算个孩子了。五官,还有那种严肃郑重的神情……真像苏娜。不是个能完全信任的人。不不不,绝不能完全信任他。不过,但愿是个他用得上的人。   内层气囊呈弧形,文尼绕了过来,进人他的裸眼视力范围。范抬起一只手,小伙子猛然止步,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么步步留神,可文尼还是差点就径直走过去了,没看见隐在气囊织料一个凹陷处的他。“我—你好。”声音压得很低。   范从墙边飘出来,进人开关星亮光稍强的地方。“我们到底见面了。”他嘴角一挑,露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笑。   “是、是啊,真的见面了。”伊泽尔转过身来,久久凝视着他,然后—天啊!—微微一躬。很像苏娜的那张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感觉真怪,我见到的是你,而不是范·特林尼。”   “表面上不至于有什么区别吧。”   “哦不,大人,你不知道,确实有区别。你是特林尼时,很多小地方都跟现在不一样。可在这儿,虽说光线这么暗,可你看上去完全是另一个人。要是劳或者雷诺特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哪怕只看十秒钟,他们也会明白过来的。”   这小子的想像力未免过分活跃了。“这个嘛,接下来两千秒内,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我的定位器向他们提供的假情报。但愿这段时间能点拨点拨你—”   “太好了!你真的能通过那些定位器看东西?能向它们输人指令?”   “练习之后才能做到。”他向这小伙子演示怎么把小小的定位器贴近眼眶,怎么接收附近定位器的信号,让它们联网工作。“公开场合别这么做。并网通讯波束非常窄,但还是有可能被发现。”   文尼像个瞎子似的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啊,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眼球后面挠。”   “定位器在直接刺激你的视神经。一开始的时候,出现的视像可能很古怪,完全弄不清楚是什么。学会下达指令很简单,只要稍加练习就行。可要想学会把这种对视神经的刺激转化成真正的图像……唔,我看,这跟重新学习用眼睛看东西差不多。”范估计,这跟盲人学习使用人造假眼一样。有人学得会,有些人怎么学都是两样一抹黑。他没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反倒教了伊泽尔几种练习图案,让他以后自己练习。   至于指令界面,到底教给他多少?范对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麻烦的是,伊泽尔知道他的底细,有能力出卖他。除了杀掉这小伙子,这个麻烦没法解决。他妈的,我布置了那么多线索,条条线索都指向赞姆勒·恩格,可他竟然还是发现了。但愿只是因为他有特别的家庭背景。范多年来一直很注意观察文尼,不动声色,也不露自己的底牌。看这小伙子会不会使坏,掂量他的本事。他看到的是一个冒冒失失的愣头青,在暴君统制下渐渐长大成人,但仍旧保持着比较清醒的头脑。   等到决战关头,等范最终对劳和布鲁厄尔下手的时候,他肯定需要帮手。不然的话,千头万绪,他一个人管不过来。应该教这小伙子一些窍门……但许多个夜晚,范咬牙切齿,为自己即将传授的那些高招痛惜不已—传授给一个文尼家族的人!   伊泽尔学习指令集的速度很快。学会这个以后,进一步掌握范向他公开的其他技术就水到渠成了。完整视像当然来得慢得多,可是—   “我知道,你现在只能看到一点闪光,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管练习我教给你的那几种图案,几兆秒之后,你就跟我一样强了。”几乎一样强。   小伙子好像从他的话里得到了莫大安慰。“好,我一定认真练习,坚持练习。按你说的,只在我自己房间里练。我觉得……我也说不清楚,但就这一会儿,我觉得学到了许多本事,平时多少年都学不到的本事。”   安排的时间还有一百秒。提交给易莫金监控人员的伪装是事先设定的,不能提前解除。没关系,随便对这小伙子说点什么,来点套话就行。“你一向做得很好。我们联手,一定能把哈默菲斯特的内部活动摸个一清二楚。”   “对。可学会了本事,以后就大不一样了……大人,胜利之后,我们应该怎么做?   “胜利之后?”哪些情况是不能说的?“会……前途光明。我们拥有青河科技,还有一个已经足够发达,很快就能利用这种科技的行星文明。单凭这一点,就是青河人有史以来面临的最大商机。但我们能得到的还远不止这些。只要有充裕的时间,我们会从开关星的物理规律中发现真正的奇迹,可以用于我们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还有,你也知道阿拉克尼的DNA多样性,那也是一个巨大的宝藏,蕴含着无限惊喜,可以—”   “而且所有聚能者都会重获自由。”   “对,对,那是当然。放心吧文尼,我们会救出特里克西娅的。”这是个代价高昂的许诺,但范没打算违背这一承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得到自由以后,也许文尼可以冷静下来,理智地考虑其他问题。也许。   范意识到小伙子正以奇特的眼神望着他。他刚才沉默得太久,于是话里似乎有了别的含意。他可不想这样。“好吧,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多练练输人语法和视像图案。我们的时间到了。”感姗贸易之神。“你先走,从原路回去。我给他们的假情报是你差不多到了交通艇气密门,然后改了主意,决定回休息室吃早饭。”   “是。”文尼犹豫了一下,好像想再说点什么。然后,他转过身:绕过弧形内层气囊飘走了。   范看着定格在他视像背景里的计时器。再过二十秒,他就会出发飘向相反的方向。定位器已经将两千秒精心安排的谎言喂给布鲁厄尔的聚能监控员。过一阵子,范会再次复核,看有没有跟营帐其他部分的活动对不上口径的矛盾之处。肯定有些地方需要再加加工。要是敌人的监控人员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这类碰面安排起来轻而易举。但跟聚能监控员打交道,你非得下大功夫才能捂严实,不露出马脚。   还有十秒。他望着一片昏暗中伊泽尔刚刚离去的方向。范·纽文一辈子都在人际关系、背叛欺诈里打滚,经验之丰富无与伦比。可我究竟他妈的搞的什么名堂,连这么个小毛孩子都没摆布好?至少没有彻底摆平。苏娜·文尼的幽灵突然间仿佛离他很近很近,她在放声大笑。   “你知道,我们真的需要在哈默菲斯特布置那些定位器。”里茨尔·布鲁厄尔每次作安全汇报都要提起这个话题,已经成了惯例了。但今天,里茨尔的唠叨中可能有了点新东西。   “安妮的人说他们还没有完成彻查。”   副统领的身体朝他倾过来。这些年来,里茨尔的变化是最大的。最近一段时期,他值班的强度很大,差不多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但与此同时,他消耗了大批医疗资源,而且大大加强了他在哈默菲斯特健身房里的锻炼强度。说实话,现在的他看上去比早些年更健康。还有,经过这么多年,他学会了如何既满足自己的……需要,又不会不断制造出一批又一批聚能者死亡案例。他已经成长成为一名靠得住的统领了。“你看过雷诺特最近的报告吗,大人?”   “看过。她现在的估计是再过五年。”在彻查买卖人定位器这件事上,简直不知安妮是怎么搞的。许多年前,托马斯还颇有信心:负责在定位器中埋设后门的青河黑客再怎么强,到底不是聚能者,也得不到聚能技术的支持。可现在发现,这种青河系统的软件方面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简直深不可测。每过一年,安妮的聚能者都要把他们确保安全的截止线向后推一两年。现在又来了这样一份最新汇报。   “还得再等五年,大人,她还不如干脆说‘永远做不到’好了。我们都很清楚,这种定位器有毛病的可能性是极其渺茫的。我的聚能监控员使用这种设备已经十二年了,用在青河营帐,用在废弃的星际飞船上。什么问题都没有。当然,我的聚能者不是编程专家,但我告诉你,从这么多年的表现来看,定位器比青河人的其他任何装备更干净。那些小玩意儿太有用了,大人。什么都逃不过它们的耳目。要说冒险,不用它们才是真正的冒险。”   “有什么危险?说来听听。”   劳看出对方有点出乎意料。这个问题已经接近鼓励了,里茨尔以前从来没在这方面得到劳的鼓励。“嗯,比如说,因为没有使用定位器,我们会漏过许多情况。我看,我们还是先看看最近这份安全报告再说吧。”接下来的讨论内容是近期安全方面出现的问题,与定位器关系不是很大:冈勒·冯又在使花招,想为她的黑市“农场”弄到更多自动化装备。各阶层对蜘蛛人产生的近于变态的喜爱—用于替代不可能有的孩子,这种喜爱有它的好处。但等到对蜘蛛人采取真正的行动时,这方面恐怕会出问题。安妮出现的偏执心理到底正不正常。“我知道你一直监视着她,大人,但我觉得她的绑定已经有点松散了。对定位器系统极不可能存在的后门过于执著,还有,她对‘她的’聚能者越来越关心,已经发展到不正常的程度了。”   “我可能把她的警惕性调得太高了。”安妮总在怀疑她的聚能者会出问题,会受到别人的暗中破坏。这种疑心病已经发展到没边没沿的地步了,和她平时精确的条理性判若两人,“但那跟激活在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有什么关系?”   “只要哈默菲斯特有了定位器支持,我的监控员就可以实施连续不断的精密分析,将网上数据流量与发生的外界活动一一对应。最应当注重安全的地方,安全措施反而是最弱的,这简直是……是丑闻。”   “唔。”他望着里茨尔的眼睛。还是个孩子时,托马斯·劳就学到了最重要的一课:无论犯什么错误都可以,就是不能欺骗自己。历史上许多伟人都是因为自欺欺人才功亏一赞,从赫尔穆恩·戴尔到范·纽文都是这样。还是诚实地面对自己吧:他实在太想要奇维在哈默菲斯特地下向他演示的那个湖了。有了那样一个湖泊公园,他就可以让这个悲惨的烂地方摇身一变,成为一朵连青河人在文明星系中都极少建成的奇葩。但这并不成其为破坏安全制度的理由呀—但反过来说,也许否认自己的欲望本身也是一个错误。还是换个角度想想吧:最想在哈默菲斯特激活定位器的是谁?里茨尔·布鲁厄尔热心到极点,积极到无论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程度。还有一个影响不是那么直接的人:奇维。是她弄出了这么一个让他左右为难、难以抉择的困境。“里茨尔,奇维·利索勒特的情况如何?你的分析员对她有什么评价?”   里茨尔眼里闪过一道光。他仍然对奇维恨之人骨,恨不得宰了她。“她发现真相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我们都知道。所以必须更加密切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但目前来看,她没有任何问题,一丝一毫问题都没有。她不爱你,但非常崇拜你,这种强烈的崇拜所起到的作用和爱情一样。她是你的杰作,大人。”   现在,奇维每个班次都能发现真相。不过上一次洗脑刚过没多久,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扩大定位器的覆盖面可以把她盯得更死。劳长久地思忖着,最后点点头。“好吧,副统领,激活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   到这个时候,青河定位器自然早就遍布哈默菲斯特了。粉尘似的定位器飘浮在气流里,沾在衣服上,头发里,甚至皮肤上。庞作者杜撰的伟人。杂体附近有人居住活动的空间,它们无处不在。   再怎么无处不在,但只要没有动力,定位器跟其他细小金属颗粒没什么区别。但现在,安妮的手下重新编制了哈默菲斯特动力线缆的程序,而且将它们一直延伸到最下层新近掘成的洞窟。于是,一切空间都启动了震荡微波,每秒十次脉冲。这种能量远远不到对生物体产生损害的网值,低得甚至不可能干扰其他设备。但青河定位器并不需要多少能量,只要一点点,便足以让它小小的传感器运行起来,足以让它的通讯器与离它最近的邻居联网。启动微波脉冲之后十千秒,里茨尔便报告,定位器网络已经稳定下来,开始提供高质量的数据。直径四百米的空间内,散布着数以百万计的定位器。每一个的功能比黎明时代的电脑高不了多少,但加在一起,它们形成了L1附近最强大的计算机网络。   奇维只用四天时间便拓宽了洞窟,波浪侍服系统也安装完毕。高地上,她父亲已经开始酿造、生成泥土。湖水将最后就位,但总会来的。   定位器开始工作之后,劳不禁奇怪:以前没有这种定位器的时候,他们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里茨尔·布鲁厄尔从一开头就是对的。以前,他们的安全系统遍布四方,惟一的盲点就是哈默菲斯特;以前,从安全的角度说,青河营帐比哈默菲斯特强得多。一连许多天,劳亲自出马,指挥布鲁厄尔和他的监控员来了一次最彻底的大清查:先是哈默菲斯特(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接着是星际飞船,然后是渭集于附近空间的仓库。他甚至打破常规,让定位器在L}---A点的军火库作了一次彻底清查。就像将探照光束射进黑暗处一样,他们发现并堵住了数十处安全隐患……没有发现地下抵抗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总的来说,这次行动大大增强了他们的信心,感觉好像在房子里寻找害虫,却什么都没发现。仍然用这个比方,他们发现了许多可以喷洒杀虫剂、设置保护屏的 地方,能够有效地消灭未来可能出现的害虫。   现在,托马斯·劳对自己的领地了如指掌,易莫金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统领如此熟稳自己的地盘。利用定位器,里茨尔的监控员可以向劳汇报哈默菲斯特中任何人处于什么地点、情绪如何,甚至可以说出此人的心理。一段时间以后,他认识到,有了青河定位器,长久以来就想做的许多实验现在可以付诸实施了。   伊泽尔·文尼。也许应该对这个人采取点措施了。劳再一次研究了此人的简历。等到伊泽尔·文尼来作下一次汇报时,他已经作好了相应准备。文尼每隔一段时间就向他作一次个人汇报。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人,但那个做买卖的早已习惯了,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最近十天来,劳不断叫他来讨论他的工作。文尼这段时间一直在和几个聚能小组协作,尽力理解下面那个蜘蛛人世界。   托马斯由着那个买卖人说。他只管听,不时点点头,问几个相关问题……同时看着自己头戴式里传来的分析。老天哪!飘浮在空中、文尼的座椅、甚至他皮肤上的定位器不断向无影手号发送报告,经过那里的分析程序处理,再将结果发给劳的头戴式,用颜色标出文尼身上的生物电流反应、皮肤温度、汗液分泌情况。在他脸部周围有标准图注,显示出脉搏和其他身体内部活动。还有一个插入式视窗,显示出桌子对面文尼在他的位置所看到的一切,用红色记号标明他眼球的每一个动作。两名布鲁厄尔的监控员被抽调出来,专门负责监视这场谈话,他们的分析不断以浮动标注的形式出现在劳的视域上端:目标比较放松,紧张度为标准汇报时的百分之十;目标在自信的同时仍旧保持着警觉,对统领大人并未显示出友好;目标并未试图压制其想法,所说的与其想法保持基本一致。   所有这些,劳自己也能大致猜到,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么精细人微。定位器的性能比“软”审讯时所能采用的最好的设备更为出色,而且它还有个巨大的好处:目标看不到它。   “所以,我们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下面的战略政治态势。”文尼总结道,完全意识不到这次汇报所包含的另一重审讯。真是太好了。“佩杜雷和金德雷国在火箭技术和核武器方面有相当大的优势,但在计算机和电脑网络领域则大大落后于协和国。”   劳耸耸肩,“金德雷国是个地地道道的专制体制。你以前是不是告诉过我,人类黎明时代的专制统治者全都觉得电脑网络非常棘手?   “是的。”目标作出反应,压下嘲弄的冲动。“还不止这些。我们知道,他们正计划在太阳熄灭时发动一次先发制人的打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武器研发上不惜代价巨额投人。而在协和国一方,舍坎纳·昂德希尔对自动化太积极了,佩德雷绝无可能在这个方面赶超协和国。坦白地说,我认为我们即将面临一次重大危机,统领大人。”目标诚实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蜘蛛人文明几个世代之前才发现逆平方原理,他们在数学方面也相应地落后于黎明时代的人类。但金德雷国仍然在火箭技术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只要他们的好奇心达到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十分之一,就可以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发现我们。”   “在我们能够彻底接管其网络之前?   “是的,大人。”   乔新也一直持这种观点,这是他的飞航聚能者一致得出的结论。真可惜。但是,至少流放末期的对应策略因此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至于现在:   目标放松了戒备。劳暗自得意,正好趁机震一震舰队管理主任伊泽尔·文尼先生。也许我甚至可以像摆布别人一样摆布这个人。不管怎么说,文尼的反应肯定非常有趣。劳在座椅中向后一靠,假装随意打量着飘浮在桌面上的盆景。“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青河文明,文尼先生。不管有多少这样那样的说法,但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的人对文明的种种变异形式把握得非常好,这方面,任何固着于行星的文明都赶不上你们。”   “是的,大人。”目标仍然保持平静,同时完全赞同以上评价。   劳的头一偏,“你是文尼家族的人。如果说有哪个家族真正懂得青河文明,无疑是你们家。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一直非常崇拜范·纽文,他始终是我的偶像之一。”   “你以前……也说过。”声音毫无表情。但在劳的头戴式里,文尼脸上的颜色变了,脉搏和汁液分泌陡然增加,出现了一个波峰。无影手号上某个地方,聚能监控员作出了分析,并将结果报告给劳:目标内心产生了对统领大人的极度愤慨。“我跟你说老实话,文尼先生,我不想侮辱你们的传统。你也知道,易莫金人对青河人的许多文化传统是很轻视的。但范·纽文完全是另一回事。告诉你……我知道范·纽文的真面目。”   不断变化的诊断色彩渐渐恢复了正常,心跳也慢了下来。文尼在强压怒火。瞳孔变化和眼球动作也和监控员的这个分析一致。劳稍稍有点诧异。如果是他独立判断,他会说从文尼刚才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一丝惧意。看来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种设备,还得多学学才行。这下子他真的有点弄不明白状况了。“怎么啦,文尼先生?至少这一次,让我们双方摊开来,坦白地谈一谈,好吗?”他微微一笑,“我不告诉里茨尔,你也别说出去,比如对乔新、廖,或者……我的奇维。”   最后这句话让对方愤怒不已。这一次,他完全赞同监控员的分析。这个买卖人对奇维·利索勒特有意思,不过他即使对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愤怒慢慢消退。文尼舔了舔嘴唇,这应该是个显示其紧张的小动作,但劳的头戴式上方的标注则说,目标产生了好奇心。文尼开口道:“话虽如此,但我实在看不出范·纽文的生平事迹和易莫金人的价值观有任何相近之处。当然,范·纽文并非生来就是一个贸易者,但他造就了今天的青河。在这方面,他起的作用比任何人都大。看看青河档案就知道,他的一生……”   “哦,我看过。那些资料有点不太连贯,你没发现吗?”   “这个嘛,他总是在旅行。估计他并不怎么在乎历史学家对他的看法。”   “文尼先生,和一切伟人一样,范·纽文非常重视历史对他的评价。我认为—不,我知道,你们的青河档案经过精心‘整理’,很可能就是你们家的人作的。但是你看,像范·纽文这样的伟大人物必然会吸引其他地方的历史学家的注意,比如他改变的世界,还有其他具备太空飞行能力的文明。他们记录的故事覆盖了很长一个时间段,只要是人类空间的这个区域能找得到的有关资料,我收集得很全。这个人一直是我的楷模。你们这位范·纽文绝对不是个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四处逢迎的买卖人。范·纽文是个秩序的建立者,是一位征服者。当然,他用了你们贸易者的技术、欺骗和贿赂的手法,但他从来不回避威胁和暴力。只要有必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使出这种激烈手段。”   “我—”诊断图标显示出气愤、惊异和怀疑,文尼脸上反映出诸种剧烈、混杂的情绪。劳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反应。   “我可以证明我的话,文尼先生。”他对着空中说出几个关键词,“我刚把我们的档案中保存的一部分资料转到你的个人资料保存域中。看一看吧。这些是未经修饰的青河以外的人对那个人的看法。还有十几次小小的暴行。看看他终结斯特伦曼大屠杀的真实记录,还有他在布里斯戈大裂隙是怎么被别人出卖的。看完之后,咱们再聊。”太有意思了。劳本来没打算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但这番话却引起了如此剧烈的反应。有意思。两人交换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会谈便告结束。文尼的双手闪动着一片红色记号,表明他出门的时候,双手在不住颤抖。肉眼虽然发现不了,但却瞒不过青河定位器。   这个小贩走了以后,劳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仿佛正望着远处出神,其实他在阅读头戴式传来的资料。以钻石一号为背景,不同色彩的数据汇成一道巨流,源源不断。这份报告他会好好研读……过一阵子再读。第一步,他先得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头绪。定位器对目标的诊断真是太神奇了,他知道,没有它们,光凭他自己的话,很难察觉文尼的许多细小的情绪变化。更重要的是,没有定位器的帮助,我无法像这样引导谈话,抓住最佳时机甩出能钉死文尼的话题。看来,利用定位器摆布别人是完全可行的,它不仅仅是一种监控器材。经过这次谈话,他发现伊泽尔·文尼的许多想法及性格都有一个基础:经过伪造的青河历史。有可能用另一个版本的历史将这小伙子拉过来吗?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相信存在这种可能。但有了新的工具以后,或许……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七章     “我们应该面对面再聚一次。”   “……好的。你瞧,范,劳扔给我的这些胡说八道,我压根儿不相信。”   “是啊,每个人都对过去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但见面的主要目的不是这个,我想训练训练你,让你学会怎么应付这种突然袭击式的盘问。”   “真对不起。有几秒钟,我还以为他发现咱们了。”传进范耳朵的声音很微弱,但伊泽尔·文尼已经熟练掌握了这种秘密通讯链接的诸般技巧,传音的保真度很高—即使这么微弱的声音,范还是听出了他受到的震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再接受点应答训练,你还能做得更好。”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商定会面时间,说好怎么掩饰。然后,细若游丝的通讯链接切断了,范可以不受打扰地想想白天发生的事了。   该死。今天真悬啊,一场大灾难,惊险万分地躲了过去……或者说,暂时躲过去了。范在黑暗的宿舍里飘着,眼中的视像却是远处的钻石一号和哈默菲斯特。定位器已经在那里铺开了,运行得很好。惟一的例外是聚能中心,那儿有磁核成像仪,定位器一靠近,转眼间就被烧掉了。但是,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总算激活了,这是他等待多年的重大突破。可是—要不是我在报告文尼情况的定位器数据中做了手脚,我们就全完了。范早就料到统领会怎么使用这件新到手的玩具,同样的方法(但不像这次这么紧张)早就在青河营帐里运用多年了。他没想到的是劳的运气这么好,在谈话中恰恰挑选了最要命的字眼。将近十秒钟的时间里,小伙子认定劳己经什么都知道了。范把定位器的这部分报告弄得缓和了许多,文尼自己后来掩饰得也挺不错,可是……   没想到托马斯·劳会掌握这么多有关我的信息。这些年来,这位统领大人时常声称自己无比崇拜“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他列出的名单里总少不了范·纽文的名字。他总觉得,统领这是徒劳地想说服青河人,让他们相信他跟他们有相通之处。可现在,范有点说不准了。当时,托马斯·劳忙着“读”伊泽尔·文尼的心思,范也在用同一套手法诊断统领大人。托马斯·劳的的确确崇拜他心目中那个范·纽文!不知那个魔头怎么想的,竟然以为范·纽文跟他是同一类人。他管我叫“秋序的建立者”。奇怪的是,他对这个称呼颇有共鸣。他以前从未想过这种说法,不过它确实相当准确地描绘出了他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但我跟他完全不是一种人,托马斯·劳只知道杀戮、杀戮,无尽的杀戮,为一己私利杀戮。我的全部理想却是终止杀戮,为一切野蛮行径画上句号。我们绝不一样!范将这种荒唐透顶的想法抛到脑后。还有一件让他大为吃惊的事:劳竟然知道这么多他的真实事迹。最近十千秒里,小伙子一直在看劳给他的资料,而范却在文尼的肩后偷看。就是现在,他仍在把这部分数据偷偷从文尼的储存域里一点一点复制过来,保存在定位器网络的分布式储存空间里。下一兆秒内,他要好好研究研究这些资料。   就他已经读完的那部分来看,感觉……很有趣。没想到,劳弄到手的许多东西都是真的。不管是真是假,这些资料与苏娜·文尼留给青河历史的那些让人肃然起敬的神话大不一样。苏娜的神话有许多是不折不扣的谎言,目的是掩饰她自己的大背叛。伊泽尔·文尼会作何感想?范暴露给文尼的情况本来已经够多的了,那小子对聚能这件事的态度死板得很,没有任何灵活性可言,只知道不断哭诉聚能者的悲惨遭遇。有件怪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一生中,范撒过无数弥天大谎,对疯子、对恶棍、对客户,有时甚至对青河同胞,撒得兴高采烈。为了对付文尼在聚能问题上的顽固态度,他也撒了谎……可这些谎话让他心力交瘁。聚能可以创造出奇迹,文尼怎么就是理解不了呢?   还有,劳的档案中有些很要命的资料。看了这些资料后,范很难继续对那个小伙子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   范重新开始浏览托马斯·劳版本的历史,一个事件接一个事件,不断看下去,咒骂着那些为了把他塑造成魔鬼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对真实叙述皱眉夔额。即使当时只能采取那种做法,可他还是觉得不自在。再一次看到自己的真实面日,感觉真是太奇特了。有些视频资料应该是真实的,范几乎可以感到那些演说在喉间涌动,随时可以脱口而出。往事重现,历历在目。那些美好的岁月啊。每到一处都能碰上最优秀的贸易者,他们完全理解建立一个星际贸易文明会带来多么辉煌的成就。无线电信息走在他前面,一路传播他的信息,所到之处大见成效。近一千年前,小王子范·纽文被父亲扔给周游太空的商人,在不到一千年时间里,他的毕生计划已经接近成功。建立真正的青河文明,这一观念传遍了大半个人类活动空间。从他也许永远不可能抵达的遥远的人类空间另一端,到经过一遍遍耕耘、反复耕耘的人类空间的核心区域—甚至包括古老地球,四面八方的人们都听到了他的信息,看到了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一个无比强大、持之永恒的组织,足以让命运的巨轮停止轮回。是的,还有许多人目光不够远大,只能看到苏娜所看到的一切。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者”,只关心挣大钱、发大财,保障自己和家庭的财富。但范当时却认为—老天为证,我希望自己现在仍旧能有这种信心—大多数人能够认同范所鼓吹的远大目标。   在一千个客观年里,范传播这个信息,同时反复发布一个会议通告。这将是一次比人类此前任何聚会更加壮丽的大会。通告中说明了地点、时间。在这次大会上,新的青河文明将宣布人类空间的永远和平,并将永远捍卫这种和平。大会地点是苏娜·文尼最后确定的:   纳姆奇。   不错,纳姆奇过于靠近人类空间核心,但它同时也很接近青河人来往最频繁的贸易中心,最有可能参与计划的青河人迢迢长旅共襄盛会时相对比较容易,只需要不到一千年时间。这些就是苏娜的理由。但阐述这些理由时,她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她一贯的不相信的微笑,好像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可怜的范。但在当时,范坚信不疑,他必将在纳姆奇取得成功。   最后,将会议地点选在纳姆奇还有另一个理由。苏娜一直很少旅行,她从来都是安居范的计划的核心,为他规划筹措。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几百年。尽管时时冬眠,又有人类空间所能提供的一切医疗技术,苏娜·文尼仍旧日渐衰老下去。五百岁了?六百岁?从她的信息中可以看出,她已经年迈体衰了。如果会议地点不在纳姆奇,苏娜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亲眼看到范毕生工作的最后成就了,再也无法知道他范·纽文的正确。她是我一生中惟一一个可以完全相信的人,为了她,我让自己落入了陷阱。   古老、遥远的仇恨和回忆,慢慢淹没了他……   这次大会堪称一切会议之母。从某种意义上说,范和苏娜创造发明的所有方法策略、奇迹神话都是为了这一刻。所以,与会者的抵达安排得前所未有地精确也就不足为怪了。来宾不是前前后后在十几二十年间先后抵达。来自三百多个世界的五千艘磁场吸附式飞船齐聚纳姆奇星系,前后相差只有几兆秒。   有些飞船的离港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多世纪,比如来自堪培拉和托马的飞船。有些船只来自斯特伦曼和基勒那种几乎已经不能算人类世界的遥远星球。还有更远的,只是从无线电信息中得知了这次大会。连古老地球都派出了三艘飞船。与会者并不全是贸易者,有些是对范所提出的解决方案抱着极大希望的政府使节。三分之一的客人们返航回乡时,很可能发现他们离开时的那个文明早已毁灭了。   这样一个会议不可能改变会址,也不可能推迟举行。即使地狱之门大开,也无法改变它的议程。但是,离港赴会几十年后,范已经知道,地狱之门正向纳姆奇人敞开。   范的旗舰舰长只有四十岁,但已经见识过十多个世界,本来应该对这个问题有清醒的认识,可他的出生地点就是纳姆奇。“大人,你还没有脱离蒙昧世界,他们就早已是个技术文明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办。可怎么会出这种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娜·文尼发来的最近一份分析报告。   “坐下,萨米。”范一脚从墙上踢下一把椅子,示意对方坐好,“这份报告我也看过,那些都是最典型的征兆。过去十年里,那个星系陷人了僵局,形势还在不断恶化。瞧瞧这儿,看看星系外围卫星之间的往返商业飞船。无法启动的比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任选一个时间段,都是这个比率。”不是硬件故障。问题在于当地系统太过复杂,系统冲突过于严重,飞船得不到准予出发的许可令。   萨米·帕克是范手下最出色的人才之一。他清醒地知道,人们之所以赞同新青河的原则,背后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并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但他仍旧坚定地认同这些原则。他完全可能成为范和苏娜的杰出的继承者,甚至比范的第一批孩子更为出色。那些孩子时常太谨慎了,像他们的母亲。但现在,连萨米也恐慌起来。“纳姆奇政府肯定也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对吗?人类让系统稳定下来的所有办法他们都知道,他们的自动化设备比咱们的还强!没问题,再过几十兆秒,我们准会收到消息,说他们已经实现了系统的重新优化。”   范耸耸肩。他也不相信纳姆奇会崩溃,但他不肯承认这一点。不可能,纳姆奇是那么发达,历史又是那么悠久。他说出口的话却是:“也许吧。但我们知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花了三十年了。”他朝苏娜的报告挥挥手,“可问题仍旧一天比一天严重。”他看到了帕克脸上的表情,把声音放和缓了些,“萨米,纳姆奇保持和平自由已经将近四千年了。人类空间的客户文明中没有几个能夸这个口。但关键是,没有外界帮助,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萨米的肩膀聋拉下来,“那么多毁灭性的大灾大难,他们都躲过去了。他们从来没有用于战争的生化瘟疫,也没打过核战。政治体系很灵活,很尽责。这只是些该死的技术故障啊。”   “而他们恰恰是一个技术文明,萨米。我想,那种性质的困难,他们应该很熟悉。”但却无计可施。他回想起了冈纳·拉森的悲观见解。现在这场谈话和他跟拉森的对话一样,走进了同样的死胡同,“政府的灵活性既是它的生命所系,又是一剂致命毒药。多少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面对不断优化的压力,并且接受了不断优化,视为一条解决之道。天才、智慧加上积累的知识,这三样东西过去一直让他们平安无事。但总有一天,不断优化让他们变得无比脆弱。他们那儿的大都会卫星拥有整个人类空间中最密集的网络,却同时造就了一个瓶颈……”   “可我们—我是说,他们不是早就知道吗?一直留出了余地的呀。”纳姆奇是分布式自动化系统的辉煌胜利。每过十年,它都会更完善一点。每过十年,政府都会进一步改善自己的灵活性,以应对优化资源配置、同时留出缓冲余地的压力。下滑的螺旋曲线比人类黎明时代的任何一位悲观主义思想家的预言更加和缓。政府并没有试图直接干预,而是让自由市场和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充分发挥作用,这无疑是更有效的管理。但是,即使避免了所有常见的错误:腐败、集权、疯狂的发明—“最后仍然会出大问题,政府也不得不直接插手。”即使没落进任何陷阱,到头来,成功本身仍然会使形势无比复杂,最后的灭亡是不可避免的。   “是啊,我知道。”萨米转开视线,范让自己的头戴式与对方的眼光同步,望着出现在这个年轻人眼前的情景:塔雷斯克和马雷斯克,纳姆奇最大的两颗卫星,每颗上面生活着二十亿人。随着卫星转动,璀璨的城市灯光滑过下面的母星—人类空间里最大的公园。纳姆奇的末日来临时,肯定是一次剧烈的大崩溃,骤然间彻底垮台。人类进入太空时代之初选定的殖民点都在小行星带上,四下里满目荒凉。但纳姆奇所在的太阳系不是这样……不过,再丰富的自然资源也挽救不了它,大都会卫星需要的是高科技,只有高科技才能维持其亿万居民的生存。巨大的灾变很快就会在整个星系引发大规模战争,毁于这种战事的人类世界难以计数。萨米凝望着这一片安宁、祥和、美好的世界—多年以前的世界。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向人们解释这个道理,我加人青河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这么做。还有我加人之前的许多个世纪……范,对不起,过去我总觉得……我就是不肯相信,我出生的地方也会毁灭,而且这么快。”   “我……也不知道。”范看着旗舰的指挥台,还有几个较小视窗中显示的另外三十艘飞船的指挥台。现在是航行中途,每艘飞船的舰桥上只有三四个值班人员。这是宇宙间最枯燥乏味的差事。但是,这支纽文舰队是与会舰队中最庞大的一支,舰队飞船上熟睡着一万多名冬眠的青河人。一个世纪前,他们离开特纽,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允许的范围内排成最紧密的编队,最远处的飞船离他只有不足四千光秒。“还要飞二十年才能到达纳姆奇。如果都用在值勤上,这段时间不算短。或许··一这是一次机会,可以证明我一直在宣传的解决之道行得通。等我们赶到时,纳姆奇很可能已经天下大乱了。但我们没有身处局中,我们在那个陷阱之外,又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改变形势。”   他们止坐在萨米这艘“遥远问候号”的指挥台前,舰桥的活动几乎称得上忙碌,三十个指挥阵位中五个有人值守。萨米的目光从一个阵位投向另一个阵位,最后落在范·纽文脸上。他的表情变了,出现了近似希望的神情。“是的……这正是大会的目的所在,我们可以向天下人作出证明。”他已经运行起规划程序来,开始研究具体方案,“如果动用后备资源,我们可以在每艘船上保持由上百人组成的轮值班,一直持续到飞抵纳姆奇。这么多人,足够研判态势,拿出行动方案。嘿,有二十年时间,咱们说不定还能联系上其他舰队,协同行动呢。”   萨米·帕克恢复了旗舰舰长的精明强千,注视着计算结果,分析着各种可能性。“没错,古老地球的舰队距离我们不到四分之一光年,半数与会者都在距我们不足六光年的空间中,这个距离还在不断缩小。可苏娜和已经在纳姆奇星系内部的青河人怎么办?”   几个世纪以来,苏娜已经在那里扎下了根。但是,“苏娜和她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资源,会挺过来的。”虽然苏娜不相信可以阻止命运的轮回,但她对这种轮回的理解还是十分透彻的。一个世纪以前,她已经把自己的总部迁离了塔雷斯克,在一处古老的小行星带设下了“营帐”。她一定猜得到范会采取什么行动,就在此时,她的大批分析报告多半正朝他们飞过来。或许宇宙间真的存在一位“贸易之神”,至少,一只“无影手号”总是有的。看来,纳姆奇大会的意义比他原来想像的更为重大。   一年又一年,无数支舰队所组成的最伟大的舰队群向纳姆奇汇聚过来。五千缕星光,数光年外肉眼可辨的点点飞萤,最先进的望远镜可以在数千光年外看见。一年又一年,星光闪耀,逐渐减速,收紧队形,每一艘迢迢飞来的飞船都可以在自己的视窗中看见群集舰队发出的花冠一般的辉光。   五千艘船,超过一百万名人类成员。推进器汇合在一起,其功率可以融化许多颗行星。还有数据库,电脑网络……一但跟纳姆奇这样的发达世界相比,它们全部的动力和资源轻若鸿毛。轻盈的鸿毛怎么能挽狂澜于既倒?对于这个问题,范自有他的答案。他不断鼓吹着自己的这个答案,通过面谈,通过青河广播网,不断游说—固着于行星的文明是孤立无援的,逃不脱一个个陷阱。简简单单一次灾难就能彻底毁灭它,但外界的一点点帮助就能起到救亡脱难的大作用。有些世界的情况比另一些更复杂一点,比如纳姆奇,一代又一代的不断优化最终压垮了它。但即使是这样的灾难,其基础仍然是行星文明共有的封闭性、孤立性。统治者能够作出的选择太少,而顾忌的方面却太多。到头来,这样的统治者必将被野蛮势力所推翻。而青河却可以为它提供一个自外向内的新视角,一套新的自动化系统。范宣称,这样的帮助必将起到巨大作用,让它重获新生。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用事实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不是空口论争。准备时间有二十年,并不算充裕。   在这二十年间,纳姆奇一度温和的退步陡然加剧,不再限于这里那里出现一些小小的不便,不再限于经济衰退。政治体制三次崩溃,每次都被一个信誓旦旦要“提高效率”的体制所取代,每次都在社会和技术问题的处理上更加激进。这些激进措施曾在上百个世界中采用过,全都以失败告终。每一次衰退,都使步步接近的舰队的计划更为明确,更为精密。   开始死人了。十亿公里之外的舰队目睹了纳姆奇第一次战争的爆发。真真切切地目睹,肉眼目视。千兆当量的大爆炸,政府的倒台,外围行星三分之二的自动化工业体系的毁灭。大爆炸之后,只有三分之一的工业幸存下来,但却牢牢控制在大都会政权手中。   一次会议上,旗舰舰长萨米·帕克汇报说:“阿尔钦正试图撤往行星地表。马雷斯克已经出现了饥荒,来自外围系统的资源供应将在我们抵达前几天彻底中断。”   “塔雷斯克上的残余政府还认为它们在管事呢。我们的分析是这样的……”新发言者的尼瑟语很流畅,他们采用这种通行语言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位舰队司令是个年轻的……人类,来自古老地球。八千年间,古老地球的人类已经四次遭到灭顶之灾。如果地球没有在宇宙中留下一大批儿女,人类这个种族很早以前便灭绝了。目前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种族,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远离人类空间的核心。但现在,所有舰队都已到达可以最后进人纳姆奇星系的接近地,古老地球的各艘飞船距离范的旗舰只有十光秒。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积极参与了这次行动—被一致称为“拯救行动”。   萨米客气地等待着,直到确定对方的发言已经结束。等许多秒钟,确定语音传输结束再开口,这是长期培养出来的一种行为规范。他点点头,“塔雷斯克很可能会第一个出现百万人级别的大型死亡事件,我们只是还不清楚这种死亡事件的具体性质。”   范和萨米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他利用了这个便利条件,没等对方的发言时间结束便插嘴道:“请谈谈你对苏娜所处局势的分析,萨米。”   “贸易者文尼仍在主要的小行星带上,她距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还有大约两千光秒。”还得再过一段时间,苏娜·文尼才会直接参与,“她提供了许多非常有价值的背景信息,但她已经损失了自己的营帐,还有许多艘飞船。”苏娜在那个小行星带上拥有许多地盘,这会儿肯定还是安全的,“她建议我们将大会地点改到布里斯戈大裂隙。”   时间一秒一秒缓缓过去,他们等待着来自远方的意见。二十秒过去了,古老地球舰队没有发表意见。四十秒。斯特伦曼舰队司令(不用说,是个女人)发言。“布里斯戈大裂隙?从来没听说过。”她抬起手,示意还没讲完,“好了,我已经看到了,他们那个小行星带上一处密度发生变化的地方。”她冷笑一声,“我看这个地点没什么可争论的。好吧,我们可以选择一条接近贸易者文尼地盘的经线,在那儿会面……在完成拯救行动之后。”   他们飞越了几十光年,有些人是数百光年,结果却要在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召开他们的伟大会议。范早已不顾传输时间滞后的影响,尽其所能与苏娜争执过:在那么一个鸟不生蛋的荒地方开会,这是自认失败。再次轮到遥远问候号发言时,范开口了:“贸易者文尼将大会地点选在纳姆奇星系一处避开麻烦的角落里,我认为这种做法是对的。但我想说,我们多年来一直在计划怎么实施拯救,我们掌握着五千艘飞船,制定了周密的行动方略,具体到每一颗大都会卫星的居民,还有那些已经撤到纳姆奇行星地表的人。我赞同坦索勒特舰队司令的意见。我建议,先将拯救计划付诸实施,再去那个什么狗屁裂隙召开大会。”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八章     那里正进行着一场战争。三颗大都会卫星的人民岌岌可危。抽调了将近一千艘飞船去镇压大动荡中出现的由乌合之众组成的一支支军队。两百艘飞船的登陆力量受命在纳姆奇行星地表着陆。数千年来,这里一直是一座精心照料下的大型公园,但现在,它将成为数十亿人的家。一颗大都会卫星的部分人口已经来到了纳姆奇行星表面。   两千多艘飞船奔赴马雷斯克。这里的政权已接近荡然无存,离饥谨仅有数兆秒之遥。巧妙的安排,加上重型货运力量,马雷斯克的大多数人会活下来的。   塔雷斯克上却还存在一个仍然发挥着作用的政权,但这个政权全然不同于纳姆奇星系历史上的任何政治体制,只有其他世界上的黑暗时代才出现过类似政权。统治者们嘴上高谈和平、和解,同时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让数以百万计的人丧生。塔雷斯克政府的统治只能称为肆无忌惮的疯狂。   萨米的一位分析员道:“要是把他们硬打下去的话,看上去就有点像武力征服了。”   “有点像?”范从下一步计划图上抬起头来。每一个船员现在都穿着全套压力服和兜帽,“去他妈的,完完全全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一切顺利,青河拯救行动将由三次协调一致的巧妙打击组成。如果计划取得成功,历史是不会将这次行动视为武力征服的。只要成功的话,每一次打击都将被视为一次小小的奇迹,视为当地人无法实现的拯救。就算历史上有过在许多光年范围内的大战,这样的成就也比那种战争辉煌十倍。范心想,要是父亲知道这个被他抛弃的孩子有一天会做出这种震撼天地的大事,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计划图上,最快的打击也要五十千秒才能抵达塔雷斯克,“有什么最新情况?”   “不出我们预料,塔雷斯克政府不接受我们的提议,他们把我们视为侵略者,而不是拯救者。还有,他们没把我们的意见转告塔雷斯克人民。”   “可当地人肯定还是都知道了,对吗?”   “估计不知道。我们的探测器已经实施了三次成功的定点飞越。”那批自动化探测器四兆秒前便投下去了,这些侦察机器的飞行速度可以达到将近光速的十分之一,“观察他们的时间只有一毫秒。我们的发现和苏娜的特工的报告一致。看来,当地政府已经实施了无缝式全面戒严。”   范轻轻吹了声口哨。这样一来,塔雷斯克上的每一个嵌人式计算系统都成了掌握在政府手里的工具,连小孩子玩具里的小芯片都不例外。这是人类所发明出来的最极端的社会管制手段。“这样的话,他们可算是一把把什么都管起来了。”对独裁头脑来说,这种观念具有挡不住的诱惑力……惟一难办的是,没有哪个暴君有这个本事,能把他管理下的社会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全部安排妥帖。这种绝对管制曾经消灭过一大批文明,连行星毁灭级炸弹都比不上它。塔雷斯克的统治者堕落之快,堕落之深,真让人叹为观止。范在座椅里向后一靠,“好吧。这样一来,我们反而更好办些,当然风险也更大一些。我们选择耗时最少的办法。那些家伙,只要能保住手里的权力,随便死多少人都不在乎。时间拖得越久,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就越多。实施九号投放计划。”即一个波次接一个波次连续投放无人驾驶自动装置。第一波是事先精确锁定目标的电磁脉冲弹,尽可能打瞎塔雷斯克的眼睛,让当地的自动化系统变成无法行动的废铁。接踵而至的是钻地弹,让这个都会卫星市区内布满青河自动机器。如果范的计划奏效,塔雷斯克的自动化机器便将与完全陌生、不受当地独裁者全面控制令影响的青河自动机正面对决。   范的舰队以极低的高度掠过纳姆奇行星。这一机动可以使他们在数千秒内避开塔雷斯克的直射火力。但这种机动本身便有一种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味道。文明体系不喜欢在它们的都会区域中心出现大型聚变炸弹,更不用说星际飞船了。这是铁律。违反这种规定将面临巨额罚金、驱逐出境直至没收飞船的惩罚。不过,偶尔打破这种铁律,把违规犯禁的事一下子全做了-—感觉挺不错。范的三十艘飞船将制动火箭的功率开到最大,将飞船重力抬升到一G以上,并在长达千秒的时间内保持这种状态。舰队划过北半球中部,高度还不到两百公里,速度却高达每秒两百公里。森林、精心设计的荒原、收容来自阿尔钦的难民的临时城市。这一切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然后,他们飞了出去,飞行轨迹几乎没有因行星引力发生弯曲。简直像儿童笔下的图画:整整一颗行星,从他们眼前飞掠过去。   就在前面。距离只能以公里计。太空宛如活物,燃烧着地狱烈火,但只有部分是塔雷斯克的防御火力。这才是不能在都会区域高速飞行的真正原因。纳姆奇附近的空域曾经被最精密地规划成不同区域,资源配置达到了最优化。过去甚至还有一种意见,要求在这里的太空轨道上建立交通管制塔。幸好这种所谓的优化措施被当时的政府明智地否决了。但就算没有插进大占地盘的管制塔,近地空间仍然充斥着数以千计的交通工具和卫星。即使在条件最好的时代,这里仍旧不时发生小擦挂,造就了大批垃圾,以至于垃圾回收成了纳姆奇近地空间最大的产业。   井然有序的商业交通许多兆秒以前便早已结束。青河舰队没有纠缠在这一团大混乱中,而是以炸弹开路,推进器形成的磁场向前方和两侧伸张数百公里,扫开数以百万吨计的废弃物、货运飞船和政府军用船只……舰队的来临事先曾反复通知过,也许没有无辜的平民死伤。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片七零八落、翻滚燃烧的凄惨景象,和任何战场没什么两样。   塔雷斯克就在正前方。繁荣时代的百万盏明灯已经全部熄灭,这是政府法令加上范的脉冲炸弹造成的结果。但这颗卫星并没有死亡。青河舰队作出了巨大努力,尽可能减少当地的人员伤亡。再过不到五十秒,范的各艘飞船就将切断自己的推进火箭。然后,他们的个人生命就将面临最大的考验。关闭推进器,磁场便会失效,任何一块高速飞行的废弃物都可能造成伤亡。   “四十秒后关机。”推进火箭的功率已经调到最低,以免破坏塔雷斯克地表。   范扫视着其他舰队发来的报告:降落在纳姆奇行星地表的登陆舰,拯救饥饿中的马雷斯克的两千艘星际飞船。马雷斯克像一头巨大的海怪,被一群发疯般忙着向它提供饮食的飞船包围着。两千艘飞船中的许多艘已经泊靠在它的坞站上,其他的则飞在它的上空。极目远望,还能在它边缘以外的地方看见来自外围系统的最后一批货运飞船。那些又大又笨的飞船是几兆秒前起飞的,外围的农场还保有能发挥作用的自动化系统。货运船的体积与星际飞船差不多,只是没有后者高塔状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它们载着一千万吨粮食。有了这些粮食,马雷斯克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子。   “二十秒后关机。”   范最后望了马雷斯克几秒钟。青河来客周围密密麻麻云集着较小的运载工具。这些小飞船并没有彼此争斗。那里的人还没有像塔雷斯克人一样陷人疯狂。   银色标注横过范的视域上端,如寒冰刺体。信息来自苏娜在马雷斯克上的间谍:进港飞船上发现破坏活动。快逃!快逃!快逃!突然,马雷斯克的景象从范的头戴式里消失了。一时间,他看到的只是遥远问候号的舰桥,上面显示着未经增强的纳姆奇。白昼的阳光一派平和,照耀着这个世界的三分之二。裸眼看不见马雷斯克,这颗卫星藏在行星背后。   就在这时,纳姆奇大气层的边缘闪过一道光,像太阳一样明亮炽烈。一个新的太阳,出现在纳姆奇上方某处。.两秒钟后,又一道闪光,接着又是一道。   这一刻之前,遥远问候号的舰桥成员都全神贯注于即将到来的火箭关机上,为磁场关闭后可能遭遇的危险作好准备。但这时,舰桥一片骚动,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向横过纳姆奇边缘的闪光。“马雷斯克周边出现数千兆当量的爆炸。”分析员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静,“我们接近其表面的舰队……老天!……全完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大都会卫星上的十多亿居民。   萨米·帕克愣愣地坐在那儿,目瞪口呆。范意识到自己应该接过指挥权。但就在这时,萨米身体向前一倾,安全带猛地一拽。舰桥上响起他响亮刺耳的声音,“特兰,朗,回你们的岗位上去,各就各位!眼睛盯着我们的舰队!”   传来另一个声音,“即将关机……关机。”   遥远问候号的主推进器熄火,功率降为零。范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身体一轻、向下坠落之感。他的头戴式显示,纽文舰队的全部三十艘飞船全部于既定时间关机熄火,前后相差只有一百毫秒。塔雷斯克就飘浮在不到四千公里的地方。这么近,它不再像一颗卫星了,也不像行星,而是一片无边无垠,在他们四面不断延伸。人类到来之前,塔雷斯克只不过是又一颗遍布陨坑的死寂月球,比地球的月亮大不了多少。但也和月亮一样,发达的交通带来了经济繁荣,成就了它的伟大。在纳姆奇行星的映照下,塔雷斯克是一片柔和的风景画,间以高耸的人造山峦。但它又不同于月亮,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人类带来的浩劫……直到现在。   “接近速率每秒五十五米。距离三千五百米。”按照计划,他们直到极度接近地表时才减速,这样一来对手便无法向他们发动攻击。这么近的距离,攻击他们必然造成己方的伤亡。可这伙疯狂的独裁者刚刚杀害了十亿人,他们根本不在乎仿亡。“萨米!快着陆!随便什么地方着陆都行,硬着陆!”   “啊?”萨米的日光和他的一对,他立即醒悟过来。可惜还是太晚了。   所有系统全部当机。眼前只一闪,他的头戴式变成一片透明,而且没有任何声音。一生中头一次,范感觉到星际飞船一震。不管是什么冲击,都被百万吨级的船壳和护盾吸收了,弱化了。但确实有东西击中了他们。范四下望着舰桥,空气传播着声音,四面八方一片报告声,但报告未经过滤,也没有经过分析。用于过滤分析报告的自动化设备已经失效了。   “老天,直接接触,核子武器!”   一个接一个,稀稀拉拉的一批显示系统重新上线。这是后备墙纸系统。视域里是塔雷斯克地表,然后变成天空。遥远问候号在以每秒几度的速度旋转。有些下级分析员正吃力地爬出自己的安全带。   萨米向舰桥大声吼道:“立即抢修、联上二级系统!”   惟一一堵由还能运行的视窗组成的墙面上又出现了塔雷斯克的地形:坡地、摩天大楼,还有透明罩保护下的农田。塔雷斯克相当大,几乎可以在没有外围农业的情况下生存。而他们正在一头飞撞下去,速度是—多少?每秒十五米?头戴式失效后,他无法判断接近速度。   “速度多少,萨米?”   他的旗舰舰长摇摇头,“不知道。击中我们的核弹是从塔雷斯克发射的,几乎正中靶心。我们现在的速度不可能超过每秒二十米。”现在的遥远问候号已经变成了一堆不停旋转的废物,他们根本无法减速。   萨米的手下发疯一般忙着联系飞船其余部分,与舰队的其他飞船联络。范静静地坐着,倾听,观察。全部三十艘飞船都中了核弹,遥远问候号既不是受损最重的,也不是最轻的。报告断断续续汇总了,他们的视域不断旋转着,旋转着,……大地迎面扑来,越来越大。范看到了地表的大面积毁伤。这些疯子,为了向他们发动进攻,不惜破坏自己的大片农场。几乎就在正前方,是……一天哪……是他和苏娜在头一个世纪买下来的那批古老的商业大厦。   飞船碰撞多种多样,差别极大:从每秒几毫米的速度造成的轻微擦伤(这种小事只有港务警察才有兴趣处理)……直到形成将小行星与飞船本身化为灰烬的巨大、刺眼的火球。遥远问候号与塔雷斯克的碰撞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百万吨级的星际飞船一头扎下去,穿透压力保护罩,穿透地下好几层居住区,但速度并不快,跟人在一G重力下奔跑的速度差不多。   但百万吨的重量形成巨大的动能,不可能很快停下来。冲撞不断,持续不断,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船壳和推进器比城市建筑结实得多,但最后,飞船和它周围的城市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废墟。   时间可能只有不足二十秒,终于结束了。范和其他人被吊挂在固定安全带上,船内重力和塔雷斯克地面一样,只有十分之二G。舱壁上灯光疯狂地闪烁着,出现在显示器上的大多是毫无意义的杂乱信号。范解开安全带,向下一滑,走在天花板上。通风格栅处烟尘滚滚,他的全封闭式压力服自动收紧了,舰桥已经成了真空。从指挥频道上,他听见萨米正在进行损失评估。遥远问候号上载着五百个活生生的人……直到片刻之前。   “前舱人员全部损失,舰队司令。需要好几千秒才能把尸体弄出来。我们……”   范从舱壁攀缘到舱门,拉开一道缝。气流涌进真空状态的舰桥,形成一股小旋风。“萨米,我们的登陆部队怎么样?”   “还行,大人。但……”   “让他们集合。其他人留在船上抢救伤员,我们出去。”去大开杀戒。   接下来的几千秒是一团混乱。发生了这么多事,几乎全都在同一时间爆发。计划了这么多年,但没人真的相信最后会来一场地面战斗。就连青河的战斗员都算不上真正的士兵。范·纽文在中世纪堪培拉见识的死亡和血腥比他们漫长的一生中见识的还多。   但他们的对手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军队。塔雷斯克那伙疯狂的统治者甚至没有向地表城区发出警告,要大家作好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撞击。许多人自发行动起来,撤离了地表城区,但仍然有数百万人死于冲撞碾压。对这些人来说,这个过程实在太漫长了。范的队伍一路向下,来到第二层超轨隧道,并跟其他登陆部队建立了通讯联系。塔雷斯克人民不久前还生活在人类最高级的文明之中,他们的教育程度也是人类空间中最高的。他们理解这场灾难,大多数人懂得他们那些疯狂的统治者所不懂的东西。但在最后这批统治者的种种镇压体制下,他们束手无策,只能任人宰割。范的耳机里传来三十公里以外的另一艘飞船的登陆部队的报告。他们闯进了一个无缝式管制做得最好的地区。“大人,这里一切完好无损,什么设备都能用……都跟我们作对。我在超轨站损失了十五个人。”   “帮不上你的忙,戴夫。你手里有脉冲弹,用啊。再用我们的自动机冲击那个区域的核心部位。”   萨米率领的小队离范的人越来越远,钻出船壳以后,每遇上一个岔路口,萨米都转上和范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起初还没关系,通讯信号轻易就能穿过墙壁。队伍分散以后,目标小得多……可现在,该死的,萨米已经跑到东面两公里以外去了。范的队伍周围全是当地人,有些人说他们是公用设施系统管理员,可以指点他们在哪里超驰系统,切断自动控制。“等等,萨米!”   野战通讯链接的传输率很低,范看不到萨米的人正朝哪儿赶。但他们仍旧继续向前,越走越远。“范!我们穿进废墟,进人了一座建筑,外面是……大学校园。这里发生了一次爆炸,还有—”范的头戴式上出现了萨米小队发来的一幅静止图像。是块像停车场一样的草坪,少说好几十个当地人正朝镜头奔来,没有一个身穿压力服,但天花板附近还是烟尘弥漫,纸片纷飞。传来的音频中全是管道破裂时发出的尖啸。   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第二幅静止图像,萨米的部下正在用抢修器材修补管道。还有大群大群的当地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其中许多是孩子—那个地方肯定是一座反转过来插入地下的大厦,像颠倒的摩天大楼。音频链接上传来萨米的声音:“范,他们是我的同胞!”   范想起来了,萨米·帕克父母中身为塔雷斯克人的一方,其家族一向在大学工作。该死。“别受影响,萨米。那个地方的楼层数多极了,比普通行星上所有城市的楼层数加起来还多。下到底层的机会是零……”   “不是零……”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当时没告诉你,觉得不重要。我是有意让遥远问候号在工艺学院附近着陆的。”   该死!该死!   “范,我们能救他们!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盼着我们……苏娜的有些手下也在这儿,他们拿到了核心系统分布图……还掌握了新政权所作的某些系统修改。范,他们说,他们知道那些疯子躲在哪儿!   萨米有他自己的计划,这或许是件大好事。以地面作战战士的标准来看,青河人差劲到极点。但有了核心系统分布图,他们很快便确定了那些独裁者用于控制塔雷斯克的管制网络。   十千秒后,范跟自称政府的那伙疯子建立了通讯链接。只不过是几个不计后果、惊恐万状的家伙。他们的头目还穿着一件制服,以前可能是纳姆奇公园维修工的工作服。这一小撮人便是人类最伟大文明的终点。   “除了让局势日益恶化以外,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胡说。塔雷斯克在我们手里,我们打败了你们,消灭了你们在马雷斯克的同伙。这里的资源完全可以让塔雷斯克自给自足。赶走你们以后,我们就会在这里建立起新秩序。”就在这时,图像闪了几下,消失了。范始终没能弄明白,是对方有意中断了谈判,还是脆弱的通讯链接一命呜呼了。   没关系。这次对话持续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青河人摸清了对话两头之间的所有节点。范在纳姆奇之外还拥有足够的资源,有那批装备,加上当地人民提供的帮助,那伙疯狂的独裁者最多只能再撑几千秒。这个所谓的政权烟消云散了。拯救活动最艰巨的工作开始了。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十九章     青河大会于二十兆秒后举行。纳姆奇星系仍旧是满目疮痰。阿尔钦已经没有人了,它的居民在纳姆奇行星上扎下了营盘,没有发生饥懂。最小的卫星马雷斯克成了充满放射污染的废墟,需要几百年时间才能完成重建。死于马雷斯克的人数高达十亿。最后一批粮食补给船幸免于难,外围自动化农场已经全面重启,能够为塔雷斯克的二十亿幸存者提供必要的粮食。纳姆奇的自动化系统成了一个烂摊子,效率只相当于大动荡开始前的百分之十。所有没有在动荡中丧生的纳姆奇人都能活下去了,用毕生精力重建家园。这里的文明不会灭绝,不会堕人蒙昧时代。但幸存者的子孙后代仍将震惊于这场险些毁灭一切的大灾难。   这里仍旧找不到哪个适宜于举行青河大会的文明会场。范和苏娜于是没有变动既定方案,大会仍将在布里斯戈大裂隙举行。星系中最荒芜的所在。但这里至少没有片片废墟,也没有需要立即解决的当地的困难。从布里斯戈望去,纳姆奇和它的三颗卫星只是一片蓝色圆盘,以及周围的三点星光。   苏娜·文尼用自己在小行星带上的最后一批资源建立了一个营帐,作为大会会场。范原本希望青河计划的这次成就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我们拯救了这个文明,苏娜。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我们可以成为比四处流浪的贸易者更伟大的文明。”   苏娜·文尼现在已经很老了,进人技术文明之初,医学科技的长足进步仿佛可以轻易战胜死亡。头几千年里,进步是神速的。人类的寿命达到了两百岁,三百岁。那以后,进步不那么显著了,每前进一步都更加困难。于是,人类的又一个幻梦渐渐破灭了。冷冻冬眠术可以将死亡推迟到数千年以后,但即使在最好的医疗条件下,人类的真正寿命也不可能达到五百岁以上。这是人寿的终极上限。接近这个上限的人必然付出身体功能方面的重大代价。   苏娜的动力椅与其说像一件用品,不如说更像一个活动的医院病房。她的双臂抽搐着抬起来,虽然在零重力环境下,动作仍然虚弱无比。“不,范。”她说。她的眼睛仍旧跟过去一样清澈碧绿,肯定是移植,或者是人造眼。她的声音很明显是人工合成声,但范仍能听出声音里那熟悉的笑意,“应该由大会来决定,难道你忘了?我们从来不赞同你的计划。之所以到这几来,就是要对你的计划投票表决。”   苏娜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从她意识到范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这个梦想起,她就这么说。唉,苏娜,我真不想伤害你。但如果你硬要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意见压倒你的,那么,好吧。   苏娜拖到布里斯戈大裂隙中部的这个营帐其大无比,即使跟她在纳姆奇大动乱开始前拥有的地产相比,这个营帐也是个巨无霸。营帐泊位可以容纳幸存下来的全部星际飞船。安全方面做得也很周密,苏娜的警戒力量一直延伸到裂隙之外两百万公里。   营帐中央是一个零重力大会堂,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华丽的,大到超越一切实用目的的程度。这将是贸易者们有史以来举行的最大的一次会议,未来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这种规模的盛会。大会之前数兆秒是大家互相交流往还的时间,范的时间被各项拯救计划排得满满的,但他还是尽可能挤出时间,参与这些活动。每一天都能建立起新的联系,密度之大,此前的他一百年也不可能进行这么多交流。他必须想方设法改变怀疑论者的态度,这种人的数量真是太多了。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好人,就是太谨慎,也太精明了些。其中的许多人都是他自己的后裔。他们对他的景仰看来是真诚的,对他的爱也是真挚的,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说服了他们。范意识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焦躁,比在战斗和最激烈的贸易中更甚。再正常不过了,他告诉自己。为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一生。离最后考验只有几兆秒了,紧张是难免的。   大会开始前的两三兆秒简直忙疯了,需要调整的安排是那么多。纳姆奇星系仍然严重缺乏自动化设备。为了使形势不至于进一步恶化,不至于出现新的冒险家,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离不开外来的扶持。但范不希望他自己的人忙得无法出席大会。苏娜理解他的想法,没有趁机使什么花招。她和他一起重新调整了大会议程,让范的人能全部赶到营帐,同时又不至于使纳姆奇的新政权发生危机。   终于,范企盼已久的时刻来到了。这是他惟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可以一举实现他的理想。他躲在通向主席台的人口帷幕后,望着会场。苏娜刚刚结束了对范的介绍,正在离开讲台。欢呼喝彩声响彻会场。“老天啊……”范小声嘟嚷着。   他身后的萨米·帕克道:“紧张吗,大人?”   “该死的,真他妈的紧张。”说实话,一生之中,他只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害怕……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孩子,平生第一次踏进星际飞船,第一次面对青河贸易者。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旗舰舰长。萨米在微笑。自从成功拯救了塔雷斯克以来,他一直这么高高兴兴,从来没像这么高兴过。真可惜。也许他再也不能遨游太空了,至少不能跟范的舰队一块儿走。他的队伍救出来的那批人竟然真的是他的家人,还有,他那个漂亮的曾曾曾侄女—琼—确实是个好姑娘,但她对萨米这辈子应该干什么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萨米伸出手,“祝、祝您好运,大人。”然后,范走出了帷幕,走上讲台时和苏娜擦肩而过。没时间说话,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也不可能听见对方的话。她虚弱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海涛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他走上中央的讲台。镇静。离他必须开口还有至少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大会堂直径足有七百米,是按照最古老的礼堂形式建造的。他的听众几乎代表全人类,他们轻松地飘浮在大会堂的内部、四壁、天花板和地面,面对这个相比之下小得微不足道的讲台。范左右看看,上下看看,无论他的日光投向哪里,都能遇上人们期待的目光。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一大片空座位,将近十万个,留给那些在马雷斯克遇难的青河人。苏娜坚持要这样安排,以表达对死者的敬意。范同意了。但他很清楚,苏娜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提醒在场的所有人,范的计划将使他们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登上讲台以后,范向人群抬起双臂,头戴式的全部视域都显示着向他热烈回应的青河人。一秒钟后,耳边的欢呼声更响亮了。为了显示提词,头戴式清屏了,他看不到大家的面貌。这么远的距离上,他只能根据座席安排推测坐在那里的是什么人。人群中到处都有女人。某几处地方,女人很少;大多数地方,女人的人数和男人一样;还有一些地方—比如斯特伦曼人的座位上—女人的数量大大超过男人。也许他应当在她们身上多做些工作。自从和斯特伦曼人打交道以后,他渐渐意识到,要论目光远大,女人有时比男人强得多。但中世纪堪培拉形成的男女偏见仍然对他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影响,除此之外,范从来没有真正弄清应该如何领导女人。   他掌心向外,等待山呼海啸平息下来。他的演讲辞以银色标注的形式出现在他眼前。多年来,他反复锤炼过这次演说的内容,直到大会开始之前。每一个名词、每一个动词,都经过精心打磨,淬炼得精光闪烁。   但是,突然间,他不再需要那些小小的银色标注了。范的双眼越过听众,投向无边宇宙中的全人类。他脱口而出:“同胞们!”   听众们安静了,近于鸦雀无声。百万张脸向上注视着他,穿过会场注视着他,从上向下注视着他。   “你们现在听到了我的声音,滞后不到一秒钟。在这个会场里,我们可以听到各地青河同胞发出的声音,甚至包括那些来自遥远的古老地球的同胞—时间滞后不到一秒钟。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惟一的一次,我们能够亲眼看到我们青河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决定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同胞们,我祝贺你们。我们穿越数百光年的距离,拯救了一个伟大的文明,使它免于灭绝。尽管发生了最可怕的阴谋和背叛,但我们还是做到了。”他顿了顿,朝那一大片空座位做了个沉重的手势。   “在这里,在纳姆奇,我们打破了命运的轮回。在上千个世界中,我们人类争战不休,直至覆灭。惟一拯救我们这个种族免于灭绝的只是时间和距离。直至今天,人类注定了不断重复这种悲惨的命运。   “有一句话,过去是真理,今后仍然是:没有一个固着行星的文明的支持,一小撮孤立的飞船和人员无法重建技术文明的核心。与此同时,还有一条同样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来自外界的援助,任何固着行星的文明都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   范停下了,他感到自己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微笑。“所以,希望就在这里。只要联合起来,分裂成两个部分的人类就能作为一个整体,永远生存下去。”他环顾四周,让头戴式放大凸显出许多人的面庞。他们在凝神倾听。他们最后会赞同他的计划吗?“凝结成为一个整体,我们就能永续生存……只要我们能够改变青河。对客户来说,今后的青河人将不再仅仅是做买卖的贸易者。”   后来,范记不大清自己当时具体说了什么。所有的观念,以及如何陈述,在他心中酝酿太久太久,早已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做了之后便记不真切了。他只记得那些脸,那么多充满希望的脸,还有更多谨慎戒备的脸。发言最后,他告诉大家,他的所有请求都将由大家投票决定。“如果不能同心协力,我们青河最终也会灭亡,被倾覆了无数个客户文明的命运的车轮碾碎。但只要你们把目光从当前的贸易中抬起来,稍稍看远一点,向未来作出这项重大投资,那么,没有什么梦想是我们无法实现的。”   如果会堂像飞船一样有加速度,或是处于行星地表,以范的激动状态,走下讲台时肯定会踉踉跄跄。但就算在这个会堂,走进帷幕后,萨米·帕克还是不得不扶住他。   他们上面,帷幕之外,欢呼声震撼天地,好像比他步上讲台时更加响亮。   苏娜在前厅等他,还有几张新面孔—拉科、布特拉、科欧。他的第一批孩子,现在却比他的年纪还大。“苏娜!”动力椅“嚓”的一声,她飘了过来。   “不想祝贺我的演说成功吗?”范笑逐颜开,到这会儿还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是这么虚弱,这么衰老。啊,苏娜!这应该是我们两人的胜利。可她是不会这么想的。如此年迈,她只会把这看成自己的失败。因为她己经不可能看到今天的成就将会带来什么影响了。   上面的欢呼仍在继续轰响。苏娜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是啊。无论做什么,你都做得比我预想的好得多。不对,你做得超过了任何人的想像。你一直是这样的。”她的合成音既忧伤,又骄傲。她一抬手,动力椅飘出前厅。范跟着她走了出去,远离会场的喧嚣,“不过,你也知道,你这次成功很大程度是碰上了好运气,对不对?”她继续道,“如果纳姆奇没有恰恰赶在这支舰队群抵达时分崩离析,你一点机会都没有。”   范耸耸肩,“确实是好运气。但是苏娜,这次事件仍旧证明了我的观点。我们都知道,这种类型的大崩溃是最致命的—而我们拯救了他们。”   苏娜的身体掩在一身加了衬垫的套装下面,就算这样也掩饰不住她的瘦骨嶙峋。但她的头脑和意志仍然和过去一样。在那具座椅里的医疗科技支撑下,她摇头的动作仍跟过去一样坚决,几乎和她还是个年轻女人时一样自然。“拯救了他们?没错,你确实让这里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但亿万人还是死了。面对现实吧,范。为了安排这次会议,我们耗费了一千年时间。某个文明要完蛋了,我们便立即赶到?每次都及时赶到?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还有,要不是马雷斯克的毁灭,你虽然有五千艘飞船,但还是不够。为整个星系提供补给,它的货运量必然达到极限,再也无法应付不久之后肯定会发生的意外事件。”   所有这些,范都想过,大会之前的几兆秒时间里一直在分析各种可能性。“但纳姆奇是我们可能应付的最困难的局面,苏娜。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彻底开发了这个太阳系内部的一切资源,又作好了抵抗的准备。单纯遇上生化瘟疫或者独裁暴政的世界好对付多了。”   苏娜仍在不住摇头。即使到现在,她还是不认同范摆在她面前的观点。“不。大多数情况下,你确实可以让局势发生一定的变化,但最常出现的肯定是堪培拉的局面—做出一点小改进,但向前迈进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贸易者的鲜血凝成的。你说得对:没有我们这支规模庞大的舰队,纳姆奇文明会就此灭亡。但就算灭亡,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一部分人幸存下来,小行星带上甚至会保留下个别城市。以后发生的就是过去重复过多少遍的那个老故事了。总有一天,这里还会出现另一个文明,哪怕是外来移植的殖民文明。从蒙昧到文明,中间隔着一道鸿沟。这一次,你在这道鸿沟上架起了一座桥,千百亿人会对你感恩戴德……但还是要再过许多年,精心管理,这个系统才会恢复到动荡之前的水平。我们这里的人……”她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指指大会堂的方向……“或许可以做好这些事,或许做不好。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们不能替整个宁宙做好这些事,而且一直做下去。”苏娜做了点什么,动力椅“嚓”的一声停住了。   她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搭在范的肩头。突然间,范产生了一种奇异之极的感觉,几乎是肌肤骨骼自已的记忆:望着她的脸,肩头感到她的双手。这种记忆比他们成为朋友的时间更长,比他们成为爱人的时间更久。来自他们在重奏号上相识之后不久。那时的苏娜·文尼是个严厉的年轻女人,时常对少年范·纽文大发雷霆。每次发脾气时,她都会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头,长时间抓住他,直到他那个年轻的野蛮人脑子开窍为止。“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们可以跨越整个人类空间,但不能把所有人类文明统统置于我们的管理之下。要做到那种事,你需要整整一个由对你敬爱到五体投地的奴隶组成的种族。而我们青河人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   范强迫自己正视苏娜的目光。从一开始,她就坚持这种观点,从未动摇过。我早该知道,最后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她现在会一败涂地,而范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很抱歉,苏娜。轮到你发言时,你可以在百万青河人面前阐述自己的见解。许多人会相信你的话。那以后,我们投票表决。然后……”从他在大会堂里看到的情景,从他在苏娜·文尼眼睛里看到的神情……范第一次知道,他会赢的。   苏娜转过身去,她的合成声音很低,很柔和。“不,我不会发 言。投票表决?笑话,你居然也要靠这个……你终结斯特伦曼大屠杀的经过,我们都听说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真荒唐。但苏娜的话触到了一根敏感神经。“我当时只剩下一艘飞船了,苏娜。换了你会怎么办?”该死的,我救了那个文明,救了不残暴的那部分文明。   苏娜抬起手,“对不起……范,你的运气实在太好,本领也太高强了。”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差不多一千年里,你跟我一直在策划这次大会。其实这只是个幻影,但在追逐这个幻影的过程中,我们创建了一个可以长久持续下去、时间超过你最乐观的梦想的贸易文明。我一直以为,到最后,等到大会召开的时候,我们大家面对面坐到一起时,理智和常识会占上风……”她摇摇头,颤巍巍地笑了笑,“但我没有想到,你的运气竟然这么好,不早不晚,偏偏赶上纳姆奇的大动荡—也没想到你能把这件事处理得这么巧妙。范,如果我们听你的,按你计划的路子走下去,十年之内,纳姆奇很可能就会发生巨大的灾难。几个世纪之内,青河便会分裂成十几个互相争斗的小团体,每个小团体都自认为自己是‘星际总督’。我们共同的梦想也就此化为泡影。”   “你是对的,范,你很可能赢得投票……所以不会有什么投票表决,至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   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范·纽文上百次面临阴谋出卖,早在见到第一艘星际飞船之前,范便培养起了对这种背叛的本能直觉。但这次是……苏娜?苏娜是惟一一个他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他的救星,他的爱人,他最好的朋友,他毕生与之共同筹措一切的战友。可现在……   范打量着这个房间,头脑里天翻地覆,变化之剧烈,平生从所未见。苏娜身边是她的助手,六个人。还有拉科、布特拉、科欧。他自己这一方呢……只有萨米·帕克。萨米站的地方稍远一点,垂头丧气。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苏娜脸上。“我不明白……但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投票结果是你无法改变的。上百万人听到了我的话。”   苏娜叹了口气,“是啊,他们听到了。要是公平投票的话,你可能会以微弱多数取胜。但是,许多你以为支持你的人……实际上是我的人。”   她迟疑了一下。范冉一次盯着他的三个孩子。拉科避开他的视线,但布特拉和科欧严肃坚决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们绝不想伤害你,爸爸。”拉科终于正视他的目光,“我们爱你。这个大会的把戏本来只是想让你认清事实:青河人不可能成为你希望的那种人。没想到形势发展得……”   拉科的话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很久以前,在堪培拉的一个早晨,范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磐石般冷漠坚硬。亲人之间的感情只不过是……一场把戏?   他再一次看着苏娜,“那么,你想怎么赢我?让五十万人突然间意外身亡?或者挑选目标时更精确点儿,悄悄干掉三万来个死硬的纽文分子?行不通的,苏娜。外面的好人太多了。或许你可以赢今天这一场,但我的话已经传出去了。或迟或早,你所担心惧怕的青河内战就会摆在你面前。”   苏娜摇摇头,“我们谁都不杀,范。你的话也不会传出去,或者说,不会广为流传。大会堂的人会记得你的演说,至于演说记录—绝大多数记录设备都是我们的。为大家提供便利,以示友好,你不记得了?到最后,你的演说会被加工得更……安全些。”   苏娜接着道:“接下来的二十千秒,你会和持反对意见的人开一个特别会议。会议结束后,你会出来宣布一个双方协商妥协之后的决定:青河将在我们的信息服务网络上加大投入,下更大的功夫,以利于各地重建的文明。而你,你会收回让青河人充当星际总管的意见。你被我们大家说服了。”   一场把戏。“演这么一场戏倒是办得到,但这以后,你还是不得不杀死一大批人。”   “不会。你将宣布你个人的新目标,向人类空间的另一端远航。当然,大家都看得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是出于你的怨愤,但你还是会祝福我们大家。你的远航舰队已经准备好了,范,就泊在偏离裂隙大约二十度的地方。飞船全都是认认真真装备起来的。你的舰队的自动化系统远比普通飞船精良,甚至不需要值班人员。普通贸易船队用这么好的设备肯定会赔本的。第一次醒来将是从现在算起的几个世纪以后。”   范的目光依次扫过对方几个人的脸。苏娜的方案有可能行得通。如果真的奏效,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以为支持他的舰队司令们其实大都像拉科、布特拉和科欧一样。还有,这批司令还得在他们自己的部下面前事先安排好一整套谎言。“苏娜,这些……你计划了多长时间?”   “从你还是个年轻人时就开始了,范。我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但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步田地。”   范麻木地点点头。真要是安排了那么久,是不可能出现明显纸漏的。不过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说我的舰队正等着我?”随着这些话,他的嘴角讥讽地一撇,“船员当然是那些无药可救的家伙锣,对吗?多少人?三万?”   “比你想像的少得多,范。你最坚定的支持者我们全都认真研究过。”   选择再简单不过了。谁会愿意踏上一条单程旅途,一去不回头?对方非常谨慎,房间里没有一个他的铁杆追随者,除了萨米。“萨米?”   旗舰舰长望着他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大人,真、真对不起。琼想让我换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我们仍旧是青河人,可我们不能跟您上船。”   范点点头,“啊。”   苏娜飘近了些。范意识到,只要他猛扑过去,应该可以一把抓住动力椅的扶手,一拳捣开她的胸膛。然后撞伤我自己的手。苏娜的心脏两三个世纪之前早已换成了机器。“孩子,范,这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在追求这个梦想的过程中,我们成了今天的青河人。可说到底,它仍然只是一个梦,一个注定幻灭的梦。”   范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开。门边出现了警卫,等待着押送他。他没有看自己的孩子们,走过萨米·帕克面前时也没有说一句话。在那颗死寂、冰冷的心脏深处的某个地方,范希望他的旗舰舰长过得幸福。萨米背叛了他,但他跟对方的其他人不一样。还有,萨米无疑真正相信那套远航舰队的鬼话。苏娜描述的那支舰队,谁会出钱装备它?绝不可能是精明的贸易者苏娜·文尼,也不可能是她面如铁石的孩子们,同样不可能是那些为这一天阴谋密计的同谋。建造一支由真正的铁棺材组成的舰队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我父亲肯定理解这种做法。最好的敌人是长眠不醒的敌人。   范走进一条长长的走道,周围是一批由陌生人组成的警卫。最后看到的苏娜的脸仍在范的脑海中盘桓不去。那张老岖脸上的双眼中擒着泪水。最后一次演出。   一间小小的船舱,几乎一片漆黑。小型营帐里的下级官员住的那种小房间。密封袋里装着工作服。一个标牌向他轻声细语,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眼前:范·特林尼。和平常一样,只要范让怒火淹没自己,往事便会涌上心头,比任何头戴式的输出更加鲜明。返回现实则像一个恶毒的笑话。苏娜的“远航舰队”并不是一队铁棺材。即使到了现在,距苏娜的背叛两千年后的现在,范仍然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叛徒中仍有另一些人,掌握着一定权力,却没有完全丧尽天良,他们坚决不同意杀死范和那些忠于他的人。组成“舰队”的飞船比装上吸附式推进器的货船强不到哪儿去,船舱里除了沦为难民的范的手下、冷冻设备之外,几乎空无一物。但是,“舰队”的每艘飞船都被设定了一条不同于其他船只的航线。航行千年后,这批人四散在人类空间的各个角落。   他们没有被杀害,但范已经汲取了教训。他开始了自己缓慢、秘密的返航。苏娜早已是活人再也够不到的目标了,但他和她共同缔造的青河还在,这个背叛了他的青河。而且,他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但是,如果不是萨米把他刨出来,他还是会老死在特莱兰。现在,命运和时间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聚能,还有它可能创造的未来。   范抛开过去,重又调了调太阳穴和耳朵里的定位器。要做的工作比以前多得多。他应该冒险多跟文尼面对面谈几次。接受反馈训练以后,文尼能学会如何应付劳的突袭式盘问,不至于彻底露馅。唔,这倒不难。难的是怎么诱导他,向他隐瞒自己的终极目标。   范在睡袋里翻了个身,让呼吸变成轻轻的身声。在他的眼皮后面,图像切换到他对雷诺特和聚能监控员的监视数据。从长远看……只要不出什么愚蠢的意外,从长远看,最大的威胁依旧是安妮·雷诺特。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章     暗黑降临的第一天,伦克纳·昂纳白飞到卡罗利加湾。这些年里,昂纳白多次来过这里。岂止来过,光明中期刚过他就到了卡罗利加,当时这个大坑底部还是一口沸腾的大锅呢。那以后的几年里,附近山凹出现了一个由建筑工程人员组成的小城镇。虽说这个小城坐落在高地,但要在光明中期施工,这儿还是热得受不了。不过工人的薪水很高。发射场建在更高的高地上,由皇家政府和商业公司联合投资。后来,伦克在这儿安装了降温设备,生活条件这才好多了。有钱人直到渐暗期才露面,在形成火山口的巨大环形山壁内安顿下来。过去五个世代里,每一代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   尽管来过这么多次,但这一次的感觉是最怪的。暗黑期的头一天。在蜘蛛人的意识中,这一天是一条分界线,重要性远远高于其他一切分界线。这种观念反过来又更加凸显了这一天的重要性。   昂纳白从易奎托利亚高原赶来时乘的是商业航班,不是旅游飞机。易奎托利亚离这儿虽说只有五百哩,但在暗黑期的头一天,它却是富豪云集的卡罗利加湾向外飞行的极限。昂纳白和他的两名助手(其实是保镖)耐心地等其他人沿着绳网通道先下飞机,这才穿上皮大衣、加热腿套,拿起他们这次飞行的目的所系—两只驮篮。快到舱门时,伦克纳一失手,没抓紧绳网,一只驮篮滚到飞机乘务员脚边。这只特别设计、可以适应各种气候条件的驮篮敞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一个个塑料袋,袋里盛着颜色像石头的粉末。   伦克纳从绳网通道上跳下地来,扣好驮篮。乘务员被逗乐了,笑道:“那个笑话我也听说过:山上的泥巴就是易奎托利亚高原最棒的出口货。今天倒头一次碰见有人把那个笑话当真了。”   昂纳白尴尬地耸耸肩。一笑了之有时是最好的伪装。他重新背起驮篮,系紧皮大衣的扣子。   “呢,嗯。”乘务员好像打算再说点什么,又忍住了,退到一旁,鞠躬致意,目送三人走下飞机。三个人咔嗒咔嗒走下舷梯,来到停机坪。突然间,他们明白了刚才那个乘务员本来打算说什么。一个小时前离开易奎托利亚的时候,气温是冰点以下八十度,风速超过每小时二十哩。连从易奎托利亚候机厅走到飞机前那短短一段路,他们都离不开加热呼吸器。   可这儿……“妈的,这地方简直是个火炉!”职衔较低的那位安全人员,布龙·索娜克,放下她的驮篮,扒下身上的皮大衣。   级别较高的保镖大笑起来,其实她跟同伴犯了同样的错误。“你以为会怎么样,布龙!这是卡罗利加湾呀。”   “没错,可这是暗黑期的第一天呀!”   还有些乘客和他们一样目光短浅。这一群人可真有个看头:急急忙忙蹦趾着,甩掉身上的皮大衣、呼吸器和腿套。但昂纳白还是发现,布龙的手脚全用在脱掉御寒衣物时,阿娜·昂德盖特的手却没动,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而阿娜脱衣服时,布龙则保持警戒状态。不知她们怎么做的,脱衣服时仍旧把手枪藏得好好的,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两人外表虽然直冒傻气,但实际上,阿娜和布龙不逊于昂纳白在大战期间认识的任何优秀军人。去易奎托利亚高原的这次任务不需要什么高科技,整个行动也很低调,但安排在机场的情报人员效率却非常高。转眼间,一袋袋岩石粉便装上了装甲汽车。更说明问题的是,负责指挥的少校对这次看似荒唐的行动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三十分钟后,伦克纳和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的两名保镖到了大街上。   “怎么说‘不再需要’了?”阿娜挥着手臂,做了个惊奇的姿势,“没意思的是保管那些……玩意儿。”她们俩都不知道那种岩石粉的重要,而且毫不掩饰对那件货物的轻蔑。她们是优秀的特工,但缺乏伦克纳以前当兵时那种对待任务的郑重态度。“到现在,我们才算有了真正值得保护的对象。”一只手朝昂纳白的方向一点,玩笑背后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开玩笑。“你干吗不让我们省点心,跟着少校的人一块儿走呢?   伦克纳还了她一个笑脸。“跟头儿的约会还有一个小时。这么长时间,徒步走过去完全来得及。阿娜,难道你不想瞧瞧这儿?有多少普通人能在暗黑期头一天参观参观卡罗利加湾?”   阿娜和布龙恼火地对视一眼。军士们面对愚蠢行为却又无计可施时向来是这种态度。对这个,昂纳白这辈子实在太熟悉了。当然,如果换了他,他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表露出来的。到现在为止,金德雷国已经不止一次地显示,它对在他人国土上行使暴力的事并无太大顾忌。但我已经活了七十五年了,再说,什么都怕,担惊受怕的事未免太多了。他径直朝水际的灯火处走去。要是换了昂纳白平时的保镖,就是那批在他出访国外时担任警戒任务的警卫,一定会紧紧贴身跟着他。但阿娜和布龙是借给他临时用用的,对他的情况不大了解。没过多久,她们已经随随便便走到了他前面。但阿娜正朝自己的小型对讲机里说着什么。昂纳白悄悄笑了:不,这两个一点儿也不傻。不知我能不能发现她正在联系的隐蔽特工。   很早以来,卡罗利加湾便是这个世上的奇迹。它是已知的三处火山口之一,而另外两处一处在冰下,一处在海底。这个海湾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它的环形山壁面向大海的一面塌陷了,于是,这个大碗底部几乎全被海水淹没。   太阳初放光明时,这里是个烈焰熊熊的人间地狱—当然,没有哪个活人能在那种时候亲眼目睹这里的景象。环形山壁起到了聚焦阳光的作用,火山口内温度之高,达到了铅的熔点。高温引发(或者说允许)岩浆渗出,不断发生爆炸。等太阳变暗,进人光明中期时,这里到处是新添的爆炸形成的大坑。就算到了光明中期,也只有最胆大、最愚蠢的人才敢从环形山壁上面的高地探出脑袋向下窥探。   当太阳的变化周期进人渐暗期后,这里便会出现一批完全不同于探险家的新客人。到这个时候,北方和南方高纬度地区的气温持续下降,气候日益恶劣,而火山口这个大碗最上方的边缘地带却暖乎乎的,十分宜人。随着世界逐渐变冷,大碗深处也在发生变化:先是可以接近,再变成人间天堂。过去五个世代以来,卡罗利加湾成了渐暗期最尊贵的居家旅游、消闲度假胜地。有钱到根本不必操心为暗黑期储备物资的大富翁们纷纷拥到这里,尽情享受生活。上次大战的高潮期间,昂纳白在东线涉冰卧雪,后来更是钻进地下打起了艰苦的坑道战。但就算在那个时候,他也能从彩色版画上看到有钱人在卡罗利加湾底部过着多么悠闲富足的生活。   从某种程度上说,现代工程和原子能技术正将暗黑初期卡罗利加湾的生活方式带给整个蜘蛛人种族,而且不仅仅是暗黑初期。整个暗黑期,蜘蛛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昂纳白向前面的灯火和音乐走去,不知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人潮涌动,到处是欢笑声、音乐声,偶尔还有争吵声。这些人方方面面都太不寻常了,昂纳白看得眼花缭乱,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东西。   他由着人流把他们推来卷去,像液体中的悬浮粒子。他知道这一大批没有清查过的陌生人会让阿娜和布龙何等紧张。但她们还是挤进来了,融人一片喧嚣之中,只偶尔靠近昂纳白。几分钟内,三人已经被人潮卷到水边。许多人拿着棍状燃香,但仍旧驱散不了火山口底部暖风中那股浓浓的硫磺味。朝水面望去,海湾中熔浆凝成的岩石闪着红光、黄光和近红外光。世上惟有这一小片水域,人们不用担心海底寒冰和海中怪兽。但是,只要来一次火山爆发,这里的人全都会一命归西,跟被寒冰和怪兽杀死没什么区别。   “哎呀!”布龙惊叫起来。这可不像她的为人。她一拽广场边缘的昂纳白,“瞧水里,有人快淹死了!”   昂纳白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会儿。“不是淹死。他们……暗黑在上,他们在玩水!”那几个在水里载浮载沉的人身上背着某种浮筒,不会沉进水底。昂纳白和两个保镖看得膛目结舌。大吃一惊的不止他们三个,但大多数旁观者尽力掩饰着他们的震惊之情。怎么会有人冒着淹死的危险玩水?也许是军人在执行任务。比较温暖的时期里,金德雷国和协和国都有战舰。   石头护栏之下三十寸,另一个疯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骤然间,水边仿佛变成了攫人性命的悬崖边缘。昂纳白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远远避开水里传来的狂喜或惊恐的尖叫声。三个人漫步穿过火山底部广场,朝装点着灯饰的树丛走去。这里是火山底部的中央,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天空和火山的环状山壁。现在是午后,但除了树丛间缤纷的灯光、火山口里的热量发出的光,天色跟平时的任何夜晚没什么两样。仍旧俯瞰着他们的太阳成了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块,一个暗红色的圆盘,上面缀着小小的黑色斑点。   暗黑第一天。这个日期的设定随宗教和国家的不同而略有出入。太阳大放光明的头一刻虽然壮丽无匹,可是没有哪个活人能看到。但光明的结束却大不一样,这是一个缓慢的、渐渐变暗的过程,贯穿整个光明期。最近三年里,太阳一直苍白黯淡,正午时连背都晒不暖和,肉眼可以直接盯着它看。最后一年,比较亮的星星整个白天都能看到。即使这样,也还算不上暗黑期的真正开始。这只是一个标志,说明绿色植物已经停止生长,你最好已经把食物在渊数里储备得差不多了。撤到地下以前,你只能靠块茎食物维生。   在这个世界渐渐湮没的过程中,究竟把哪一天算作暗黑期开始的第一天?它的标志是什么?昂纳白盯着太阳,它现在的颜色像个发热的炉盖,暗得感觉不到一点热量。太阳不会继续暗下去了,只是世界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照耀它的只有星光和这个暗红色的圆盘。从现在起,空气会冷得越来越难以呼吸。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抓紧时间向自己的渊蔽补充最后一批补给的时候;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当父亲的为自己孩子的将来备好食物的最后机会;在过去的世代里,在那些还没有作好准备面对黑暗和寒冷的人中间,现在会出现最无耻、最怯懦的罪行,也会出现最英勇、最崇高的义举。   可是现在—他和树丛之间的广场上的人群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和正常出生的这个世代的人—正朝太阳举起手臂,再放下,虔诚拥抱着大地和即将到来的长眠。   但周围的空气却温暖得如同光明中期的夏夜。大地也是热乎乎的,好像中期的太阳刚刚落山,它留下的热量正从土地中慢慢释放出来一样。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意识到光明已经离他们而去,大家唱着、笑着,衣服色彩鲜明、价值昂贵。这些人仿佛根本不考虑将来怎么过日子。或许有钱人向来如此。   树丛间缤纷灯光的动力肯定来自大型核电站。那座发电厂是昂纳白的公司五年前在火山坑上面的高原上建造的。灯光将火山坑底的树林照得熠熠生辉。有人弄进来一批懒惰的林妖,足有好几万只,全部散放在这里。它们的翅膀在灯火中闪耀着蓝色、绿色和远蓝外色,在树下的人流中翩翩起舞。   树林里,一簇簇人群载歌载舞,有些最年轻的爬上树去逗林妖玩儿。树林中央的音乐声最疯最劲,离火山坑底越远,音乐越柔和。到现在,他已经习惯见到大批早产儿了。虽说他的本能还是觉得这些人不正常,变态,但他也知道,这些人是不可缺少的财富。早产儿中,许多人赢得了他的喜爱和尊重。阿娜和布龙走在他的两侧,这两位保镖都是早产儿,二十出头的样子,比现在的小维基还年轻一点。她们人很好,跟他的许多战友一样出色。是的,伦克纳·昂纳白一点点克服了自己对早产儿的厌恶情绪。可还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早产儿聚在一起。   “喂,老大爷,来跟我们一块儿跳舞吧!”两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蹦蹦跳跳朝他跑来。阿娜和布龙让他脱了身,干涉过程中一直装成兴高彩烈寻欢作乐的人。在一棵树下的暗角里,昂纳白瞥见一个好像刚到换毛期的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唉,这里的一切仿佛是反映罪孽和懒惰的雕刻画活了过来,突然间变成了现实。是啊,空气是很温暖,很舒适,但却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恶臭;是啊,土地里热烘烘的,但他知道这不是太阳的热力,只是土地本身的热量,一直向下深人,不断深入,像腐尸发出的热气。在这儿建成的任何渊蔽都只能是个死亡陷阱,太热,冬眠者的肉体会在他们的外壳之下逐渐腐坏。   昂纳白不知阿娜和布龙是怎么干的,但他们总算甩开人群,来到树林另一边。这里还是有人群,有树木,但却不像火山最底部那么疯狂,舞蹈也没疯到连衣服都扯坏的地步。连林妖都觉得安全了,敢大胆地落到他们身上,懒洋洋地拍打着它们花花绿绿的翅膀。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林妖的翅膀早就脱落了。五年前一场霜冻之后,昂纳白从普林塞顿的一条街上走过,脚下踩过数以千计花瓣一样的翅膀,都是正常的林妖脱落的,它们早在那时便钻进地下深处产卵去了。它们懒惰的兄弟姐妹们或许还可以继续高高兴兴玩乐几个夏季,但它们已经注定灭亡的命运……或者说,本来应该是这种命运。   三人一路上行,来到环形山壁的第一个高坡。前面是一圈灯光,一直延伸下去,环绕着山壁。那是最近一个渐暗期修建的大宅第。当然,这些宅子的历史都不超过十年,大多数都按这个世代的风尚,建得花里胡哨的。房子虽新,背后的钱财和家族却都历史悠久。每一幢都是放射状,沿着环形山壁对称地展开。更上面些是渐暗初期的宅第,基本上在环形山壁的半山腰间。那些地方大多是黑压压的一片,没人居住,适应渐暗初期的开放式建筑结构现在没法用了。昂纳白看到,厚厚的积雪在这些高处的宅子上闪闪发光。舍坎纳的宅子就在那上面的哪个地方,跟那些有钱得足以为宅子提供御寒材料、却又不够财雄势大,无法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另建家宅的人住在一个区域。舍坎纳知道,即使卡罗利加湾也无法熬过整个暗黑期……那种热量,只有原子能才能提供。   底部树林和上面一圈宅第之间是一片阴影。停在他们衣服上的林妖飞了起来,翅膀闪动着朝下面飞去。硫磺味轻了许多,但空气中的冷冽之气却重了许多。除了太阳黯淡的圆盘和点点星光,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真实,最真实不过的暗黑。昂纳白凝视着黑压压的天空,竭力不理睬下面的灯光。他勉强笑了一声,道:“你们喜欢哪一样?跟明明白白的敌人交手,还是挤过刚才那一大堆人?”   阿娜·昂德盖特的回答十分郑重,“我当然宁可跟人群打交道。可是……感觉真怪。”   “该说疹人才对。”布龙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舒服。   “没错。”阿娜道,“可你发现没有?下面那些人里也有不少人同样怕得要命。说不清,感觉好像他们—我们—都成了懒惰的林妖。只要抬起头,看看上面的黑暗,看见太阳已经死了……就会觉得自己简直、简直太渺小了。”   “是啊。”昂纳白不知应该说什么。这两个年轻人是早产儿,这辈子肯定从来没被灌输过传统思想,可她们却跟伦克纳·昂纳白一样,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真有意思。“快点,索道站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一章     山腰的建筑大都是庞然大物,用石头和粗大的原木砌成很大的前厅,通向里面环形山壁上自然形成的洞穴。伦克纳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南方风格的山区大宅”,但事实上,昂德希尔的家让人颇为失望。看上去像真正的大宅里的客房,里面的空间大都是跟警卫人员共用的。因为主人眼下住在里面,警卫人员的数量于是增加了一倍。有人通知昂纳白,说他宝贵的货物已经送抵目的地,很快就会来叫他。阿娜和布龙把他交给宅子的保镖,办完交接手续,然后便有人将伦克纳引进一间不算很大的工作人员休息室。他随意翻看着这里的几本过期很久的旧杂志,打发了一个下午。   “军士长?”史密斯将军出现在门口,“真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她身穿一件没有军衔标志的军需官制服,很像过去斯特拉特·格林维尔穿过的那件。她的身材几乎还保持着过去的纤细苗条,但动作已经不太灵活了。伦克纳跟在她身后走过安全人员的活动区,走上一段螺旋形木制楼梯,“这件事上我们的运气不错,军士长,我和舍克正好离你的大发现地点不远。”   “是的,将军。路线是拉奇纳·思拉克特安排的。”楼梯在绿色墙壁间转来转去,两边是关得紧紧的房门,偶尔有一间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孩子们在吗?‘”本来不该提这个话题,不知怎么说溜了嘴。史密斯迟疑片刻,肯定是在琢磨他话里带没带刺。“……维基一年前就人伍了。”   他听说过。上一次见到小维基己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喜不喜欢部队。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时不时冒出些怪念头,这方面跟舍坎纳很像。他想,不知娜普莎和小伦克在不在。   几段楼梯从火山壁里钻出来。这部分宅子估计早在渐暗初期就建成了,但以前是院子和天井的地方现在却竖起了厚实的三重石英窗,抵挡外面暗黑期的寒气。远处的色彩被窗户滤掉了,只剩下一片漆黑。但还能看到下面火山坑底的灯光,一圈圈环绕在暗红色的火山湖周围。水面上空浮着厚厚一层冷雾,被下面的灯光映得红光闪闪。将军拉下窗帘,挡住外面的一切。他们走上去的地方从前肯定是过去主人的顶楼。   她带他走进一间灯光照得雪亮的大房间。   “伦克!”舍坎纳·昂德希尔从一堆填得太鼓的垫子里钻出来。房间里所有栖架上都铺着这种垫子。这种布置肯定出自从前的房主。昂纳白怎么也想像不出将军或者昂德希尔会这样布置房间。   昂德希尔笨拙地走过房间,热情虽然高,脚步却跟不上。他手里牵着一只很大的引路虫。引路虫不断纠正他的方向,耐心地把他领向门口。“要早来一两天,你就能见到娜普莎和小伦克了。那两个再也不是你记得的小孩子了,十七了!将军对这附近的气氛很不欣赏,早早把他们打发回普林塞顿了。”   伦克纳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将军狠狠瞪了她丈夫一眼,但什么话都没说。她缓慢地走到一扇扇窗户前,拉下百叶窗,把黑暗挡在外面。过去,这间房子是个很大的露天观景台,现在却建了许多窗户。三个人坐下。舍坎纳滔滔不绝地说着孩子们的新闻,将军则一言不发。舍克开始谈起杰里布和布伦特的最新冒险业绩时,她终于开口道:“我想,军士长对咱们的孩子肯定没多大兴趣。”“不,我—”昂纳白刚想表示反对,却看到了将军绷得紧紧的脸,“嗯,该说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对吧?”   舍克不出声了,倾身向前,抚着引路虫的毛皮。那东西个头很大,准有七十磅重,不过样子挺翻l项,很机灵。过了一会儿,引路虫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你们呀,要是能像莫比一样容易满足就好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许多事要谈。”他的手伸向一张金银丝镶嵌的书桌—看样子像特雷朋王朝时代的古董,在某个富家大族的渊数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掏出伦克从易奎托利亚带来的一个塑料袋。他把口袋“砰”的一声扔在桌上,光滑的桌面马上洒了一层细细的岩石粉末。   “我可真是大吃一惊呀,伦克!你的这些魔法岩石粉!你是怎么办成的?绕了一小圈—就带回了我们所有对外情报部门全都没有发现的大秘密。”   “别,别。瞧你说的,好像我们的人全都不称职似的。”要是他不把话说清楚,有些人恐怕没好果子吃,“这是从情报系统之外的渠道弄来的,但拉奇纳·思拉克特提供了百分之百的支持。陪我来这里的两名特工就是他借给我的。更重要的是,把它带回来的是他安排在易奎托利亚的特工。那件事你知道吧?”思拉克特手下的四个人,跋山涉水,穿过整个高原,把这批岩石粉末从金德雷国戒备森严的精炼厂带了回来。   史密斯点点头,“知道。别担心,错过这件事,我只怪我自己。我们过于自信,总觉得没有谁在技术方面比得过我们。”   舍坎纳嘿嘿笑道:“一点不错。”他戳了戳岩石粉末。这里的光线很亮,色彩齐全,比机场海关那儿的条件好多了。但就算在良好光照下,这些粉末还是跟普通岩石粉末完全一样,如果有地质学知识,还能看出它们是高原地区的页岩粉,“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哪怕仅仅想到这种可能性也罢。”昂纳白向后一靠。这些软垫真是比三等机舱里的栖架舒服多了。“这个,你还记得吗,大约五年前,金德雷国和协和国在高原中部搞了一次联合勘探。他们有几个物理学家说,那儿的重力很奇特。”   “我记得。他们以为是那里的矿井引起的。本来打算在那个地方作点实验,大幅度扩张等效原则的运用范围,结果却得到了重大得多的大发现,说重力变化跟时间有关。你也知道,那个结论是错的,他们重新实验之后便放弃了原来的结论。”   “是这么个说法。但我在西部建设发电厂的时候碰上了一位参加过那次联合勘探的协和国物理学家。特莉加·迪普道格的本行是物理,但她也是个很棒的工程师。我跟她相当熟。据她说,勘探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实验方法也都没什么毛病,可后来,她被从实验里排挤出去了……所以我开始起疑心了:那次勘探之后刚刚一年’,金德雷国便开始在高原上大规模钻洞采矿。地点几乎就在当时从事物理实验的地方。那个地方很不方便,但他们宁肯建起一条五百哩长的铁路,也要在那里开工。”   “他们找到了铜。”史密斯说,“蕴含量很大,这可不是骗人的。”   昂纳白笑道:“当然。不然的话,你早就开始查他们的底细了。可说到底……铜只是个幌子,是个附带收获。我那位物理学家朋友对她的行当非常精通。我越想这个问题,越觉得应该好好看看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指指盛着岩石粉的塑料口袋,“你们看到的是第三级精炼品。金德雷国的矿工需要提炼几百吨易奎托利亚页岩,才能得到这么小小一袋。我估计,还需要精炼、浓缩一百倍左右,才能得到最终产品。”   史密斯点点头,“我敢打赌,最终产品保护得肯定比遨弗国圣石还严密。”   “对。思拉克特的人根本近不了最终产品的边缘”伦克纳用一根肢尖碰了碰岩粉,“但愿这一批的数量够了,能让你验证我们找到的是什么。”   “哦,够了,我已经证实了。”   昂纳白吃惊地瞪着舍克,“你到手最多不过四个小时!”   “你了解我,伦克。虽说这儿是个度假休息的地方,可我有我的嗜好。”不用说,还有一个实验室,以满足这些嗜好,“只要在适当的光照下,你的岩粉的重量就会比其他情况下减少百分之一……祝贺你,军士长,你发现了反重力物质。”   “我—”特莉加·迪普道格早就赌咒发誓告诉过他,可直到现在,昂纳白才真正相信,“好吧,高速分析员先生,它的原理是什么?”   “我一点)L也不知道!”舍克简直乐得心花怒放,“你发现了一种真正的新东西。哎呀,连……”他好像在寻找恰当的比方,最后干脆放弃了,“但这东西非常难以捉摸。我提取了一份岩末样本,碾磨得更细些—知道吗,没发现什么飘飘荡荡飘向上方的神奇物质。没法提炼出某种‘反重力成分’。我估计,这肯定是个复合作用过程。这儿的实验室再也分析不出什么了,我要带着这东西飞回普林塞顿去,明天一早就走。除了重量变化之外,我在这东西里头还发现了一件怪事。这种高原页岩里总有非常微少的钻石有孔虫,但在你带来的这种岩粉里,有孔虫的含量大了一千倍。我得回去查查,看能不能从有孔虫研究领域里查出什么证据。也许这些有孔虫成分起了某种介质的作用,或许是—”舍坎纳·昂德希尔话匣子一开,涌出十好几种猜测,还有几十种实验方案,以判断这些猜测正确与否。舍坎纳一旦开始滔滔不绝,仿佛立即变成了过去的那个年轻人,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颤抖的老毛病还在,但他的全部肢腿都离开了系着引路虫的绳子,声音里充满欢乐。一直以来,正是这种激情推动着他的学生、昂纳白和维多利亚·史密斯不断努力,去创造一个新世界。他说着说着,维多利亚从她的栖架上站起身来,坐到他身旁。她垂下右边的几条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突然紧紧拥抱了他一下。   昂纳白发觉自己正笑逐颜开地望着舍坎纳,完全被他的话打动了。“还记得你因为‘少年科学讲座’弄出了多大麻烦吗?你当时说‘我们会在天上建起蜘蛛人的渊数,我们的天渊’。老天啊,舍克,有了这种东西,谁还需要火箭?我们可以把船只直接拉上天去。还能最后揭开我们那次在深黑期看到的那种光的秘密!说不定还能在天上发现别的世界呢。”   “是啊,可是—”舍坎纳刚想开口,声音却突然断了,好像他在昂纳白身上点燃的激情让他意识到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可是,嗯,我们还得先对付尊贵的佩杜雷和金德雷国。”   伦克纳也想起了刚才在火山坑底见到的一切。还有,我们还得学会如何在暗黑期生活。   流逝的岁月好像重又回到舍坎纳身上,他伸手抚弄着引路虫莫比,另外两只手抓住它的牵引绳。“是啊,困难很多。”他耸耸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年纪和实现梦想之前的漫长征途,“可是,在赶到普林塞顿之前,我做不了多少拯救世界的事。今天晚上是我观察那些人的暗黑期生活态度的最好时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找不到这种机会了。你对咱们这个暗黑第一天是怎么想的,伦克?”   从希望的高处落下来,看到了蜘蛛人那令人不快的局限。“很—吓人,舍克。我们抛掉了一条又一条规则和约束,结果就是今天下午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些。即使~—即使我们战胜了佩杜雷,我也不敢说咱们就一定是赢家。”   舍坎纳又露出过去那种笑容。“还不至于糟糕到那种地步吧,伦克。”他缓缓站起身来,莫比引着他朝门口走去,“留在卡罗利加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少爷小姐,只知道依靠祖辈留下的财产吃喝玩乐……来点小小的狂欢,你应该想得到。但就算是他们,好好观察,还是会有收获的。”他朝将军摆摆手,“我到底下环状地区散散步,亲爱的。说不定会从那些年轻人那儿得到些有意思的启发。”   史密斯也从软垫上站起来,绕开莫比,拥抱了丈夫一下。“别忘了带上警卫,别耍小花样。”   “当然。”伦克纳感到,将军的话非常郑重。自从十二年前的意外之后,舍坎纳和昂德希尔家的所有孩子都不再逃避警卫的保护了。   房门在舍坎纳身后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昂纳白和将军两人。史密斯又回到她的栖架上坐下。寂静笼罩着房间。上一次跟将军单独谈话,房间里没有挤满参谋助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时常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正式说来,昂纳白不是将军的下级,但核电厂的建设是她的计划中由平民实施的最重要的项目,而他也始终将她的建议视为命令,按照她的部署,从一个城市前往另一个城市,尽力按她的要求施工,按她规定的时间完工—同时满足合同商的要求。几乎每一天,昂纳白都会跟她的助手通电话,每年还会参加好几次由她主持的会议。   但自从那次绑架……他们之间便出现了一堵高墙。隔膜以前就在,随着她的孩子们日渐长大,隔膜也越来越深。但在戈克娜死前,他们一直能打破隔膜,彼此交流。但是现在,只有他跟将军两人,枯坐一室,相对无语,感觉十分奇特。   沉默继续着,两个人都在悄悄打量对方,又装着没这么做的样子。屋里又冷又闷,好像很长时间没开过门一样。伦克纳强迫自己打量着房间里的家具。上面的漆都是十二色的,每样家具好像都是几个世代之前传下来的古董。连枕头和上面的刺绣都是58世代的繁复风格。但还是有迹象表明,这儿确实是舍克的工作间。他右边的栖架旁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纸张和奇奇怪怪的小装置。一件小装置上面还有昂德希尔颤巍巍的笔迹:“高负荷信号图像管”。   将军突兀地打破沉寂。“你干得很好,军士长。”她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他身旁,坐在舍克桌前的栖架上,“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金德雷国在这里的发现。要不是你和思拉克特指出问题,我们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   “行动是拉奇纳安排的,将军。他是个出色的情报官员。”   “是的……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我和他会处理的。”   “是。”只知道你必须知道的,其他的少打听。   两人又不说话了,屋子里再一次陷人寂静。最后,伦克纳指指屋里的家具软垫(最小的一件都抵得上一个军士长一年的薪晌。但除了那张桌子,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跟他这两位朋友的风格大不一样),“你们不常来这儿,对吗?”   “不。”她断然道,“舍克想亲眼看看人们在暗黑期里是怎么过日子的。在真正过上那种生活之前,我们只能从这儿就近观察。另外,我原来以为,带我们的孩子过来玩玩也不错。”她挑战似的望了他一眼。   怎么才能甩开这个话题?“是啊,我很高兴你把他们送回普林塞顿了。他们是……是好孩子,可这个地方太不适合他们了。在底下的时候,我的感觉真是怪得没法说。那些人都很害怕,跟过去的故事里说的一样:不好好准备,最后被抛在外面,独自面对黑暗。他们没有任何生活目标,现在又到了暗黑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史密斯在她的栖架里坐低了些,“我们要对抗的是上百万年的进化,这可比对付原子能,还有尊贵的佩杜雷难多了。但大家会渐渐习惯的。”   舍坎纳·昂德希尔肯定会这么说,笑嘻嘻的,完全没发现自己让大家多么不自在。可同样的话从史密斯嘴里说出来,感觉好像是趴在散兵坑里的士兵机械地重复司令部的宣传,念叨着敌人虚弱无比、不堪一击等等。他想起一路上她关上每一扇窗子的动作,“你的感受跟我的一样,对不对?”   一时间,他还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只是坐在那儿,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良久,“……你说得对,军士长。我刚才也说过,大家都有一种本能,不愿接受这些变化。我们要对抗的就是这些本能。”她耸耸肩,“不知为什么,舍克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或者说,他知道大家害怕,却觉得这种恐惧很有意思,是个奇妙的谜团。他每天都要到下头坑底去,观察那些人,甚至常常跟那些人打成一片,完全不管保镖呀、引路虫呀等等。不亲眼看见你是没法相信的。要不是你今天来这儿,还带来了更神秘的东西,他准会在下面待上一整天。”   昂纳白笑了,“舍克就是这个样子。”也许这是个安全的话题,“你看见刚才我们聊我的‘神秘岩粉’时他那股兴奋劲儿吗?我真等不及想看看他能从这玩意儿里搞出什么名堂。一件神秘物质,交到奇迹创造者手里,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史密斯好像在寻找适当的词儿。“我们会搞清这种岩粉的,没问题。迟早而已。可是……算了,还是告诉你吧。你有权知道,你跟舍克认识的时间和我一样长。你注意到他的震颤加剧了吗?实话告诉你,他老了,跟我们这个世代的人相比,老得特别厉害。”   “身体不太好,我注意到了。但你看看这些年他在普林塞顿的研究成果,这么多!比以前的成果多多了。”   “是啊,不过这些成果不是他直接创造的,他只起了间接作用,把大批大批天才学生吸引到他周围来。这些人现在有好几百个,遍布各地,通过电脑网络联系。”   “……但是,这些署着‘汤姆·卢克萨洛特’名字的论文,难道不是他写的?我一直以为这是舍克和他的学生的假名。”   “那个名字?不。只是,……他的学生。他们喜欢在网上玩这套匿名把戏,让一个假名获得所有荣誉,让大家去猜测假名背后是什么人。真是……傻透了。”   不管傻不傻,这仍然是一大批惊人的成果。过去一些年来,“汤姆·卢克萨洛特”在所有领域里都显示了深邃的洞察力,取得了一连串突破,从核物理到计算机科学,到工业标准,内容无所不包。“我不太相信。就在刚才,他还跟过去一模一样—我是说他的头脑。那些新观念出来得跟过去一样快。”脑子一动起来,一分钟能有十几次异想天开。昂纳白想起了往事,笑了。灵动啊,你的名字是昂德希尔①。   将军叹了口气,声音很轻,迷茫辽远,好像在说小说里的人物,而不是她个人生活中的悲剧。“舍克有过儿千个发疯似的想法,有几百个大获成功。可现在……不同了。最近三年来,我的舍克没拿出任何新东西。知道吗,这些天里,他居然在钻研图像管。过去的激情还在,可……”史密斯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作声了。   将近四十年来,维多利亚·史密斯和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昂德希尔的创想无穷无尽,一浪高过一浪;史密斯则从中精选出最优秀的,再反馈给他。舍克曾用更形象的语言描述过这个过程,那时他正在研究人工智能,坚信人工智能代表着未来的发展方向。“我是产出想法的组件,维多利亚是抛弃无用信息的组件。组装在一起,我们拥有比任何十条腿的生物高得多的智能。”这两个人曾经改变了世界。   可现在……如果这个双人组真的损失了产出创意的部分,那这里开玩笑地套用了莎士比亚的著名台词。该如何是好?舍克的创新精神一直是将军的推动力,反过来,将军也以她自身的品质推动着舍克。没有了舍克,将军只能依靠自己拥有的东西:勇气、力量、坚韧。但如果仅有这些,够吗?   很长一段时间,维多利亚什么都没说。伦克纳真希望自己能走过去,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但军士长,哪怕是老军士长,是不能这样对待将军的。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二章     一年又一年,危险渐渐增大。雷诺特始终在搜索,不断搜索,其坚韧和耐心远远超过范知道的任何人。他尽可能避免直接对聚能者动手脚,甚至作了安排,让他设计的行动即使在他本人下岗冬眠时仍然继续进行。这么做很危险,而且无法像他在场时一样,把任何有一丝关联的事联系到一起,建立起关联性。所以用处不大。雷诺特现在好像已经起疑心了,而且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逼近她的怀疑对象—头号怀疑对象就是范·纽文。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么冒险,必须除掉安妮。劳的新“办公处”开张也许就是最佳时机。   “北爪”,这是托马斯·劳的叫法。其他大多数人只简单地称之为“湖泊园”,具体施工的青河人当然更是这么叫。现在,每个上岗的人都有机会欣赏这个最后成果。   最后一批参观者仍在不断飘进来,这时,劳出现在他的木屋门口。他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压力上衣,下着一条绿裤子。“大家在地面站稳了、我的奇维已经发明了一整套新礼仪,专门用在北爪。”他笑道,人群也附和着笑起来。钻石一号的重力本来若有若无,只够提醒人们还存在这么一条重力法则。但在这座木屋周围,“地面”经过巧妙设计,能让人产生一种重力感,更准确地说,一种“抓地”感。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双脚都立在地面上。这种头上脚下的直立感其实只是多方共享式交感系统带来的。奇维也站在木屋门口,就在劳身边,肩头趴着一只黑色小猫。望着站在前面的几百个人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奇维吃吃地发笑。   托马斯再次抬起手,“同胞们,朋友们。今天下午,请尽情享受你们在这里创造的成就吧。请想一想:三十八年前,我们几乎被战争和背叛彻底毁灭。对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来说,那场灾难并没有过去太久,按值班时间算,只发生在十年、十二年前。大家可能还记得灾难之后我是怎么说的:这就像巴拉克利亚的大瘟疫时期。我们毁掉了带到这里来的大多数资源,破坏了我们的星际飞行能力。我当时说,为了生存下来,我们只有摒弃敌意,抛开我们不同的文化背景,携起手来,共同努力……朋友们,我们做到了。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未来与蜘蛛人的合作还是个未知数。但请看看周围吧,你们都会看到,我们的伤口已经愈合,我们正在恢复。这一切都是你们从荒凉的岩石、水凝冰和气凝雪中创造出来的。这个北爪—湖泊园—并不大,但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看看吧,你们创造出了可以跟任何完整的行星文明的造物相媲美的美景。   “我为你们骄傲。”他伸出手去,搂住奇维的肩膀。小猫一跳,偎在奇维臂弯里。过去,人们背地对劳和利索勒特之间的关系说了不少下流话。但现在,范只见人们笑望着这一幕,没有丝毫不自在,“你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公园,也不仅仅是统领的私人领地。你们看到的是证据,证明宇宙间出现了一种新事物,它融合了青河和易莫金两大文明的长处。易莫金辛勤的聚能者—”范注意到,劳在公开场合提到这些奴隶劳工时客气得多,“—为这座园子作了最详尽的规划,青河的贸易和行动则使之成为现实。我个人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在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我们统领阶层始终致力于集体的福利,但我们的领导经常依靠个人命令,为了贯彻命令,常常会实施强制性法令。但在这里,在与你们青河人共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另一种方法。我知道,我这座园子之所以完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在偿还人情债,其表现形式就是你们偷偷摸摸瞒了我这么长时间的那种愚蠢的粉红色纸条。”他单手一扬,几张好处券飘飘荡荡飞向空中。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只要将统领的领导和青河的效率结合起来,·不仅可以完成我们启航时制定的目标,还会为我们大家带来无比辉煌的未来!”   他向欢呼喝彩的人群鞠了一躬。奇维双脚不离地面,蹭着滑到他前面,站在门廊栏杆处—欢呼声更响亮了。那只小猫终于受够了喧闹的人声,从奇维臂弯里一跃而起,飞到人群之上。它张开柔软的双翅,缓冲向上的升力,轻轻一转弯,在它的女主人头上盘旋着。“大家看哪,”奇维对人群道,“奇迹瞄瞄不仅可以在这个低重力地区飘行,它还有翅膀,会飞!”小猫朝她猛地扎下来,假装要扑她,然后振翅飞起,朝劳的木屋所在的湖泊内陆森林飞去,“请大家到统领木屋这边来,吃些点心,尽情玩乐。”   三脚桌面微微下陷,好像不胜放在上面的琳琅美食的重负。有些客人已经开始享用了,其他人也渐渐聚了过来。范顺着人流向前走,一路吃吹喝喝和每个说得上话的人打招呼。重要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注意到他。与此同时,他眼里是他的那些小小间谍发来的这座园子及森林各处的情况。   青河人的饮食习俗和易莫金人不同,但本尼酒吧早已使大家形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进餐礼节。没过多久,大多数人都已酒足饭饱,慢悠悠地四下徜徉。范赶上本尼,在他肩膀上一拍。“本尼!吃喝真不赖呀。我还以为是你准备的饭菜呢。”   本尼·温赶紧吞下嘴里的食物,噎得咳嗽了几声。“当然不赖。还有,当然是我准备的呢,还有冈勒。”他朝身边的前军需官点点头,“其实应该归功于奇维的父亲。他从资料库里发掘出了一批好东西,培养出来了。这批新货色我们到手已经半年了,以前没用,专门留到今天。”   范又开始了自吹自擂。“我也有一份儿功劳,外面的活计少了我不行啊。钻探、为统领的湖泊融解水凝冰,这多么事,没人看着怎么成。”   冈勒·冯露出了她生意人的笑脸。冯对托马斯·劳那套“携手共创未来”的远景信了个实打实,比任何青河人更彻底,甚至比奇维都坚定。当顺民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这件事成了,人人都有好处。统领现在已经公开支持我的农场,我总算可以弄到真正的自动化系统了。”   “弄到了比键盘更棒的好东西?”范不怀好意地问。   Ll}}还用说。还有,今天这个仪式,一切都由我负责。”她戏剧性地一抬手,一盘食物立即听话地飞了过来,在她手底下旋转着,还挺帮忙地鼓起来一块,让她抓多味海带时更方便些。然后,食物盘转向本尼,最后是范。范的定位器从各个角度分析着这件小玩意儿。这个盘子装有微型喷气装置,飞行时几乎全无声息。从机械上说,这东西非常简单,但它的动作极其灵活,显示出只有智力才能带来的优雅。本尼也注意到了。“是由一个聚能者控制的?”本尼的声音有些伤感。   “嗯。考虑到仪式的重要性,统领大人觉得有这个必要。”范注视着其他食物盘。它们绕着大圈飞来飞去,从餐桌飞向想吃东西的客人。聪明。聚能奴隶们被很谨慎地藏在幕后,于是乎,大家都可以假装聚能者将文明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这正是劳经常宣称的理论。问题是,劳说的没错!真该死。   范又跟冈勒·冯说了几句,语言粗鄙,适合“老骗子范”这个身份,恰到好处地显示出自己颇为佩服,却又不肯承认的心态。然后,他从人群中央走开,好像准备弄点吃的。唔。里茨尔·布鲁厄尔刚刚下岗冬眠去了—这又是托马斯·劳的计策。到现在,劳那套关于“远景”的鬼话,大多数人至少能接受其中的一部分。但如果里茨尔·布鲁厄尔在场,就连那些完全相信他的人都会觉得惴惴不安。可眼下,布鲁厄尔冬眠了,劳和雷诺特又抽调了一大批从事简单工作的聚能者,充当宴会看不见的侍者……机会啊,比他设想的更好。可雷诺特在哪儿?这女人极难追踪,难得让人吃惊。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脱离布鲁厄尔的监控名单,一消失就是几千秒。范将注意力投向远方。这个湖泊园内分布着数以百万计定位器,负责稳定湖水、监控通风设备的定位器工作负荷最大,但就算是它们也保留着相当大的运算处理能力。这么多视角,这么多图像,他无论如何也处理不过来。他的意识来回扫视着湖区,只隐隐注意到脚下有些摇晃。哈,在那儿!劳的木屋内,不是近距离图像,但还是能看出雷诺特的红头发和苍白的皮肤。不出所料,那女人没参加庆典。她正躬着身子坐在一块易莫金输人板前,双眼隐在黑色的头戴式后。身体姿态和平时一样,紧张、专注,仿佛正处在某个巨大、要命的大发现边缘。就我所知,她确实马上就会得到她的大发现了。   有人狠狠拍了他后背一下,跟他方才给本尼的那一下一样重。“范,老伙计,你怎么想?”   范推开眼底的图像,转身看着攻击者。特鲁德·西利潘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看来专门为这场庆典好好打扮了一番。那身行头他只在易莫金历史资料里见过,从没见谁真正穿过。蓝丝绸,带镶边,带流苏,不知怎的,怎么看怎么像一块撕成一片片、脏兮兮的破布。特鲁德有一次告诉过他,这是第一代属民的打扮。范让自己的惊讶更夸张些,“怎么想什么?园子还是你这一身?”   “园子,园子。这一身是正式了点,但这可是个里程碑呀,统领的讲话你也听见了。走吧,转转,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范的眼底图像显示出伊泽尔,文尼从身后向他们飘落下来。真该死。“这个……”   “是啊,你有什么看法,战斗员特林尼?”文尼转了一圈,面对他们站住。眼光与范一触,“这里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龄最大、旅行最远的。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丰富得多。说说看,统领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园比起来如何?”   文尼语含双关,当然,特鲁德·西利潘借然不觉。但范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气。小王八蛋,多半是因为你,我才非得干掉安妮·雷诺特不可。劳发给文尼的范·纽文的“真实”历史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年轻人。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经明白了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还有,他已经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术。他越来越强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证据,说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绘出伊泽尔·文尼的脸,显示出他的血压和皮肤温度。一个出色的聚能监控员会不会通过这些图像,猜出这小伙子在玩某种花样?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对劳和布鲁厄尔的憎恨仍然远远强于他对范的敌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这个因素,雷诺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这些想法掠过范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这么想的话,小伙子,那你可一点儿都没想错。书本学习是一回事,穿过无数光年实地旅行、用你的两只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没法比。”他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小路。假装在想怎么回答文尼的问题。   他已经花了好几兆秒,悄悄地、细致地检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这里,他能感受到背后吹来的一阵阵林间微风。湿润的风,稍稍带点寒意,还有一股从这片仿佛绵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处传来的林间气息。阳光透过高空飘浮的一片片云朵投射下来。当然,这也是幻象。近来,该死。“这个—”   “是啊,你有什么看法,战斗员特林尼?”文尼转了一圈,面对他们站住。眼光与范一触,“这里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龄最大、旅行最远的。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丰富得多。说说看,统领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园比起来如何?”   文尼语含双关,当然,特鲁德·西利潘借然不觉。但范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气。小王八蛋,多半是因为你,我才非得干掉安妮·雷诺特不可。劳发给文尼的范·纽文的“真实”历史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年轻人。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经明白了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还有,他已经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术。他越来越强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证据,说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绘出伊泽尔·文尼的脸,显示出他的血压和皮肤温度。一个出色的聚能监控员会不会通过这些图像,猜出这小伙子在玩某种花样?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对劳和布鲁厄尔的憎恨仍然远远强于他对范的敌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这个因素,雷诺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这些想法掠过范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这么想的话,小伙子,那你可一点儿都没想错。书本学习是一回事,穿过无数光年实地旅行、用你的两只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没法比。”他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小路。假装在想怎么回答文尼的问题。   他已经花了好几兆秒,悄悄地、细致地检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这里,他能感受到背后吹来的一阵阵林间微风。湿润的风,稍稍带点寒意,还有一股从这片仿佛绵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处传来的林间气息。阳光透过高空飘浮的一片片云朵投射下来。当然,这也是幻象。近来,开关星这颗太阳的亮度比月亮还弱。但埋设在钻石深处的照明系统可以惟妙惟肖地模拟出任何幻景,惟一暴露出不真实的只是极远处那淡淡的一抹不断颤动的彩虹……   脚下的山丘下面就是湖泊。这是奇维的胜利。湖水是真实的,有些地方深达三十米。奇维用侍服阀和定位器组成的网络使湖面水波不兴,映出上空的白云和蓝天。统领木屋俯瞰着一处充当泊位的小水湾。水湾向外两公里处—其实只有不到两百米—是两座湖心岛,掩在水雾中,俯视对面的湖岸。   这地方真是一处天恩所聚的杰作。“是个极限园。”范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颇像一种侮辱。   西利潘皱起眉头,“什么……”   伊泽尔道:“这是建园术里的术语,意思是……”   “哦,知道。我听说过:发挥到极致的盆景或公园。”特鲁德急呼呼地说,惟恐别人小看他。“极限园就极限园,统领大人要的就是这个。瞧,这么大一个微重力园子,完全模仿行星表面。打破了许多美学上的框框—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打破条条框框,这正是一位伟大统领的标志。”   范耸耸肩,大口嚼着冈勒提供的小吃。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目光投向森林。这道山丘直抵这个大洞窟真正的洞壁,这种手法在建园术中很常见。树木高达十到二十米,高大的树干上长满暗色调绿苔,让人一望而起凉意。这些树是阿里·林在钻石一号表面培养篷的栅格里培养生成的。一年前还是些小树苗,可现在,在阿里·林的魔法下,这些树看上去仿佛生长了数百年。翁翡郁郁的蓝色和绿色中,这里那里,不时能见到“年深日久”的老干枯枝。只要以单一视角观察,不少建园者都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完美。但范隐藏的眼睛从所有可能的方位看透了整座森林,无论从哪个层次上说,统领的这座园子都无懈可击。无论哪一个立方米,都堪称纳姆奇盆景的极致。   “所以说,”西利潘道,“连你都只能承认,我完全有理由骄傲!大规划是劳统领提出的,但只有在我的自动化系统的引导下,这一切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范感到伊泽尔·文尼腾起一股怒火。他控制得不错,但一个好的聚能监控员仍旧可以发现蛛丝马迹。范轻轻一拳捣在伊泽尔肩上,同时发出特林尼嘶哑的招牌笑声。“伊泽尔,听听他怎么胡说八道的。特鲁德,做事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你负责的聚能者。”负责这个词离事实太远了。西利潘的工作只是照料聚能者,但真要这么直说出来,这就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特鲁德永远不会原谅他。   “呱,是啊。我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丽塔·廖从桌旁的人群朝这边走过来,端着两个人吃的食物。“有谁看见乔新吗?这地方简直太大了,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其他人上哪J七去了。”   “没见过。”范说。   “飞航主任?好像到木屋另一头去了。”说这话的是个范一时想不起叫什么的易莫金人。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参加这次开张典礼,劳和奇维事先做了安排,让好几个班次的轮值期在这段时间重叠,所以人群中有些人他们差不多不认识。   “倒霉。我真该跳到天花板上,居高临下好好找找他。”但即使在今天这种欢宴场合,丽塔·廖仍旧是个听话的属民,双脚牢牢站在地面,不敢违背统领的命令。她转过身去,扫视着人群。“奇维!”她喊道,“瞧见乔新没有?”   奇维从托马斯·劳那一伙人里走开,脚蹭着地面朝这边走来。“见过。”她说。范注意到伊泽尔·文尼抽身便走,朝另一群人那里去了,“乔新不相信那个码头是真的,所以我让他自己去看个清楚。”   “码头是真的?小船也是?”   “那当然。来吧,我带你们瞧瞧。”五个人沿着小路走下去,穿着那身丝绸乞丐服的西利潘走得摇摇晃晃,一边走,一边招手叫其他人一块少L来,“都来瞧瞧咱的本事吧!”   范将自己暗藏的视线投向远方,研究着码头附近的岩石,水畔的灌木丛。那种巴拉克利亚植物透着一股蛮荒劲儿,却跟凉丝丝的空气很相衬。配合在一起,很美。蓝绿相间的植物后面是一堵山壁,设备隧道的人口便隐在山壁里。这也许是我最好的机会了。范走在奇维身旁,不断提问,希望这些问题会在今后证明他跟这些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在湖里划船?”   奇维笑道:“你自己看吧。”   丽塔·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就凭这么冷,我就知道这准是真的。北爪美是美,但你们就不能弄点热带气氛吗?”   “不行。”西利潘道。他紧赶几步,来到众人前头,开始高谈阔论,“弄不得那些名堂,这地方完全是真实的,加上别的东西会破坏真实感。阿里·林的安排就是要真实,每个细节都真实。”奇维在场,所以他提起聚能者时似乎也把他们看成人,而不是机器。   小径曲曲折折,引着他们一路向下,来到形成港湾的石壁前。大多数客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地想看看这个泊舟处到底是什么模样。   “水面太平了。”有人评论说。   “是啊。”奇维说道,“真实的波浪最难弄。我父亲有些朋友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在适当的时间使水面的行程短距离—”一阵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三只小飞猫“呼”的一声,低低扫过大家头顶,“噢”地掠过水面,紧接着一个急剧爬升,蹿上天空。一连串动作真像俯冲的飞行器。   “我敢打赌,真正的北爪绝没有这种飞猫!”   奇维笑了。“没错。这是我本人辛勤工作的报酬!”她抬头笑着对范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启航前的营帐里就有这种猫。我小时候—”她四下望了望,在人群中搜寻着一张脸,“我小时候,有人送过我一只,当宠物养。”   一句话暴露了藏在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还记得往事的小姑娘。范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惆怅,他的回答像粗鲁的长辈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飞猫其实没多大意思。要是想弄点真正有象征意义的玩意儿,你该培育几只飞猪才对。”   “会飞的猪?”特鲁德差点摔了一跤,“噢,对了,意思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这就是编程的精髓,时不时就会碰上不可能的事。正因为这个缘故,每个大营帐都有飞猪。”   “行啊,没关系……只要给我把雨伞挡着,别让猪粪浇到我头上就行!”特鲁德直摇脑袋,后面跟着的人不少笑了起来。巴拉克利亚从来没有类似比方。   这个小插曲把奇维逗乐了。“也许真该弄飞猪—这些小猫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看,连教它们清理空中的飘浮垃圾都做不到。”   两百秒钟后,人群在水边四散开来。范逛荡着离开奇维、特鲁德和丽塔,仿佛想找个更好的观景点。他渐渐接近那一丛蓝绿相间的植物。只要运气不至于太坏,接下来一会儿,肯定会出点吸引大家注意力的事。他敢打赌,准会有几个不习惯地面的笨蛋失足摔倒。他通过定位器网络,作最后一次安全检查……   丽塔·廖不是笨蛋,可看到乔新后,她有点没留神脚下。“乔新,看在瘟疫的份上,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把手里的食物和饮料交给身后一个人,朝码头奔去。那艘小船已经解开缆绳,正朝小水湾外漂去。船是深色木头造的,跟码头和统领木屋一样。但小船的吃水部分刷了一层焦油,船舷和船首涂着清漆。独桅上已经扯起了一面巴拉克利亚式的风帆。乔新坐在小船中部,正朝岸上的人群笑呢。   “乔新,你给我回来!那是统领大人的船。你会—”丽塔跑下码头,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竭力止步。但已经晚了,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速度只有每秒几厘米。她从地面飘了起来,不断旋转。丽塔又尴尬,又气恼。要是没有人揪住她,她会一路转下去,直撞上她在本次航行期内的丈夫的脑袋,几百秒后再落人湖里。   行动时机到。他的程序告诉他,人群里没人朝这个方向看,他安插在劳安全部门的定位器也报告说,目前没有任何监控器材盯着他。而雷诺特也仍在统领木屋里忙着。他命令本地定位器暂时关闭,趁机一步踏进灌木丛。事后稍稍做点手脚,定位器发送的数据就能证明他一直留在这儿没动过。这段时间足够他办完该料理的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不过,就算布鲁厄尔的监控人员没有当场发出警报,这种事仍然是走钢丝,惊险万分。但雷诺特无论如何都得除掉。   范手指攀着石壁,飘然上行。速度并不快,始终注意让灌木丛遮挡住自己。这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但仍旧充分显示出阿里·林的超群技艺。石壁本来是钻石,但阿里·林从堆积在Ll庞杂体表面的矿石里采集了岩石,形成了真正的岩石峭壁。峭壁斑斑驳驳,好像历经千年流水的侵蚀。这种水渍美得不逊于任何纸上或纯数字化的绘画作品。远赴开关星的航行开始之前,阿里便是一位第一流的建园者。聚能之后的这些年里,他变成了一位更加伟大的艺术家。.只有当一个人将全部精力集中到惟一一件他热爱的事物上时,他才有可能达到这种造诣。他和他的同伴的成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还有其他无数地方,都最充分不过地证明,聚能可以赋予掌握这一技术的文明以无穷的威力。应该好好利用,只要使用方法得当就行。   设备隧道就在上面,还有几米。这里飘浮着几个定位器,范感应到了。它们为他绘出了隧道门的外形。   意识的很小一部分仍旧注意到码头处的人群。没有谁往这个方向看。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聚在码头上,组成一条人链,伸向空中六七米高。真跟演杂技一样。组成人链的男男女女不断朝各个不同方向旋转,这是零重力环境中的标准做法,有助于克服方向感的错乱。一些易莫金人呻吟着转开脸,不敢看水面。平平整整的一大片水面,老老实实躺在下方,这是一回事。可突然间感到水面成了陡直的水壁,朝自己直压下来,这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足以让有些人吐出来。   人链顶端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丽塔的脚腕。人链向后缩了回去,把她安全地放回地面。范轻触掌心,码头处的声音立即在他耳边响起。乔新有点发窘,不住向妻子道歉。“奇维说没关系,可以用船。驾船没问题的,我是太空飞行员呀。”   “管理飞行员的飞航主任,乔新。跟飞行员完全是两码事。”   “差别不大。没有聚能者,我也能办成点事。”乔新在桅杆下坐定,调整调整风帆。小船在码头附近兜圈子,稳稳地浮在水面。水里可能有一股吸力,把船身稳在水里。但船尾的尾迹却掀起半米多高的浪头,浪花翻卷,跟正常重力环境中浪头在水面张力的作用下所形成的浪花一样。人群一片喝彩声,连丽塔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乔新驾着小船慢慢驶近,想重新泊靠在码头上。   范一拉,身体与设备隧道入口成水平状。他通过远程控制解除人口舱门的锁定。湖泊园的一切设备都与定位器兼容,真是谢天谢地。舱门轻轻开了,范飘了进去,毫不费力地关上舱门。他有大约两百秒。   他推着狭窄的隧道壁,快速向前飘行。这里没有视觉增强,墙体是未经加工的钻石一号上的金刚石。范双手轻推,加快速度。双眼眼底不断打开一幅幅地图,这些图他早已认真研究过。托马斯·劳打算把湖泊园当作他的土国中枢,今天的开园仪式之后,这里便会成为禁地。他动用了最后一批热核掘进装备,开辟出这些狭窄的雨道,让他可以直达哈默菲斯特所有要害枢纽。   范的一批微型间谍向他显示,距离新开辟的聚能中心出人口只有三十米了。没有危险,劳和雷诺特都在聚会上,没有下岗休眠的所有聚能中心技术人员也都在享受盛宴。他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对聚能中心的破坏。范双脚一撑,同时张开双手撑住墙壁,控制身体的飘行。   破坏?诚实点吧,这是谋杀。不对,不是谋杀,是处决。或者说,是在两军交锋的战阵上消灭敌人。范在战斗中杀过人,有舰对舰作战时的远程杀人,也有直视对手的对面搏杀。眼下的情况没什么不同。就算现在的雷诺特只是一台被聚能的自动化机器,只是劳手下一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奴隶,又怎么样?从前,当她具备完全的自我意识时,雷诺特也是个邪恶的人。范对她从前所属的瑟维勒一族很了解,那一族的恶行并不完全是对手毁灭它之后的栽赃诬陷。过去有一个时期,安妮·雷诺特扮演的就是现在里茨尔·布鲁厄尔的角色,只不过效率肯定高得多。光看外貌,这两个人完全可能是孪生兄妹:苍白的皮肤,红头发,一双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范极力想像着远景:总有一天,他会推翻劳一布鲁厄尔的统治;总有一天,他会杀进无影手号,终结布鲁厄尔的那个恐怖王国。是的,我要时安妮·雷诺特做的事和战场上的厮杀没什么两样。   范发觉自己已经飘行至聚能中心的人口。他的手指轻轻动弹,下达指令,打开人口大门。我刚才浪费了多长时间?放在视像一角的时间表告诉他,不过两秒钟。   手指焦躁地弹动着,大门滑开了,他飘进这个静悄悄的房间。聚能中心内灯火通明,但他的眼底视像却骤然一暗,变成一片空白。范像个突然失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片刻之后,一批微型定位器从隧道飘了进来,加上他从自己衣服上抖落的小间谍,在他周围形成一个网络。他的视像稍稍恢复了一些。范迅速来到磁核成像仪的控制台前,尽力不理会视像中的大片暗角和盲点。在聚能中心这个地方,定位器运行不了多长时间。只要这里的强力磁场一启动,定位器里的电子元件便会被烧毁。有一次,一颗被磁化的微尘式定位器高速掠过中心,划伤了特鲁德的耳朵。从那以后,这里的所有定位器都用真空吸尘法清除掉了。   但范这一次并不打算启动磁场,所以,在他安排陷阱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小间谍会活得好好的。他在房间里四处穿行,判别各种仪器。和平时一样,中心内安放着一排排控制台,形成一个井井有条的迷宫。这里的器材不可能使用无线连接,各种自动化设备都以光缆和短距离激光链接与磁核成像仪相联。超导动力线缆绕来绕去,通向他现在无法看到的区域。哈。他的定位器飘近了总控台。总控台的设置没有更改,仍旧保持着特鲁德上次离开时的原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次轮班上岗,范都要花许多千秒,和特鲁德一块儿在聚能中心盘桓。范·特林尼从来没有对聚能设备的运行情况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但特鲁德喜欢夸夸其谈,范了解的情况于是一天比一天多。   聚能设备杀起人来易如反掌。范飘到校列线圈上方。磁核成像仪的内核直径只有不到五十厘米,甚至不够做全身成像。不过,这种设备的设计用途仅仅是针对头部,成像也只是其功用的很小一部分。它与普通成像仪的截然不同之处在于它那一列高频调制器。在程序控制下(无论特鲁德怎么大吹法螺,事实是,这些程序主要由安妮·雷诺特本人维护管理),高频调制器可以调节、刺激寄生于牺牲者大脑内部的聚能菌,将它们协调起来,释放分泌物,一立方毫米一立方毫米地影响大脑,改变大脑的运行机制。即使在毫无差池的情况下,每隔几兆秒,这些蚀脑菌都必须重新调校,不然的话,聚能者就会变得紧张、狂躁。任何小差池都会导致对象的功能紊乱(特鲁德所做的工作中,足有四分之一过不了关,必须重头再来)。中等程度的错误时常会抹掉聚能者的记忆,大错误则会引发严重的心脏病、脑瘫。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对象死得比容小毕还快。   安妮·雷诺特下一次调节自己的蚀脑菌时,她便会遇上这种大脑内部的意外事故。   离开湖泊园已经差不多一百秒了。乔新这会儿邀了一群人_L船泛舟,总算有人失足落水了。好。这会多给我一点时间。   范打开总控台上的控制盒,里面是超导体的控制界面。‘这类设备是有可能出故障的,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故障发生之前甚至没有预警。把转换器弱化一点,在管理程序中动动手脚,这样一来,雷诺特下次使用这台设备作自我调节时,设备便会识别出她……   自从进人聚能中心之后,他带进来的可以正常运行的定位器一直在朝房间的各个角落扩散,有点像一束光,不断伸进一个个黑漆漆的暗角。中心各部分的图像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他眼底。他将这批图像设为低优先级,集中精力,以接近显微镜的放大级别检查超导体。   有动静。背景图像中闪过一条穿裤子的腿。有人躲在控制台后面,那是他视像中的盲点。范判断定位器显示的方向,猛地扑向控制台上方。一个女人的声音:“抓住支撑点,停住别动!   是安妮·雷诺特。从两排控制台之间飘然而起。范够不着她。雷诺特手里拿着一件导引装置,可能是某种武器。   雷诺特在天花板处稳住身体,导引器冲他一摆。“两手交替,一步一步回到墙边。”   一时间,范很想正面猛扑过去。那个导引器很可能只是件吓唬人的摆设。可就算它真的能指引一门大炮向他开火,又有什么区别?局势明摆着,惟一的出路是迅猛出手,以暴力压倒对方。可是,这里有这么多定位器,与整个哈默菲斯特的定位器联结成一个大网。或许不会……范听从了对方的吩咐,向后退去。   雷诺特飘了过来,一只脚钩住一个停顿桩,停下来。手里的导引器仍旧稳稳地指着他,连晃都没晃一下。“范·特林尼先生,总算真相大白了,真让人高兴啊。”没拿导引器的那只手从脸上掠开几缕乱发。她的头戴式处于透明模式,范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现在的雷诺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脸庞仍旧那么苍白,表情仍旧那么冷漠,但平时急躁、莫然的表情中搀杂进了一丝胜利之情、一种有意识的得意、傲慢。还有……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但绝错不了。   “这是你给我设的陷阱,安妮,对不对?”范重新审视着来自劳的木屋的图像,察看他最初以为是安妮·雷诺特的那个人。这一次,他看得十分仔细。那不是人,只是一幅墙纸图像,覆盖在床上。原来如此。她关闭了范可以抵近观察的那批眼睛,用一段粗制滥造的图像瞒过了他。   她点点头。“我以前没想到是你。是的,我早就发现,有人在偷偷摸摸动我的系统。起初我还以为是里茨尔或者卡尔·奥莫在玩权术搞阴谋。我也考虑过你,但没有把重点放在你身上。不过,好像无论出什么事,总少不了你一份。一开始,你是个老傻瓜;后来又变成一个把自己打扮成傻瓜的奴隶贩子,惟恐被别人发现。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角色远不止于此,特林尼先生。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胜过统领的系统,永远不被别人发现吗?”   “我—”范的视线越过房间,快速扫过湖泊园。园中聚会仍在继续,托马斯·劳本人和奇维都上了船,参加乔新组织的湖上泛舟。他聚焦视线,放大观察劳的脸。他没有戴头戴式,说明他事先并不知道雷诺特设下的埋伏。他不知道!“我一直很担心,觉得不可能永远瞒过统领的系统—特别是,不可能永远瞒过你。”   她点点头,“我早就料到了,无论动手脚的是谁,最终肯定会对我下手。我是系统中最关键的组成部分。”她的目光越过他,瞥了一眼打开的控制盒,“你知道我会在下一兆秒作自我调校,对不对?”   “对。”没错儿,你的确需要调校,你比我想像的更疯。他心中涌起一股希望。雷诺特眼下的表现活像个愚蠢的冒险小说里的人物。她没有把自己的打算报告老板,很可能也没有其他帮手。瞧她的样子,飘在那儿,说呀,说呀!引她说下去。“我估计,我可以弱化超导体转换器。等你使用这台设备的时候,它会发生堵塞,然后—”   “—然后我就会脑血管爆裂?笨办法,特林尼先生,但杀起人来很有效。我想,你还没有聪明到给系统重新编程的地步,是吗?”   “对。”她确实跟平时不一样,但究竟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从感情上打击她。“我想要你的命。在这里,只有你和劳还有布鲁厄尔是真正的魔鬼。眼下,我能够得着的只有你一个。”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疯了。”   “不,发疯的人是你。从前你跟他们一样,也是统领。只不过你输了。或许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瑟维勒族的事?”傲慢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有一阵子,她恢复了平时的眼神,阴郁,冷漠。片刻之后,她又露出了微笑。“我记得很清楚。你说得对,我输了—但那是瑟维勒族之前一个世纪的事,我反抗的对象是所有统领阶层。”她缓缓走过房间,手里的导引器没有一刻离开范的前胸,“易莫金人人侵弗伦克,当时,我是阿恩汉姆大学的学生,古典文学专业……后来,我学会了许多别的知识。十五年,我们跟他们战斗了十五年。他们有高技术,他们有聚能。最初的时候,我们有数量优势。我们屡战屡败,但我们迫使他们为自己的每一次胜利付出沉重代价。到最后,我们有了更好的武器装备,可到那时,我们的人已经太少、太少了。但我们仍旧坚持战斗下去。”   她的眼神是……喜悦。他听到的是另一个阵营的弗伦克历史。“你—你就是那个弗伦克怪兽!   雷诺特的笑容更灿烂了,她离范越来越近,零重力下屈身飘行的苗条身体也挺得笔直。“一点不错。统领们很明智地决定改写历史。‘弗伦克怪兽’听上去比‘阿恩汉姆的安妮’更像个坏蛋。将弗伦克从一伙畸形劣等种族手里拯救出来,这个故事也比大屠杀和聚能强多了。”   天啊。但他的一部分意识仍然维持着条件反射般的本能,仍然没有忘记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的双脚在墙壁上轻轻挪动,渐渐就位,随时可以猛地一蹬墙壁,扑向对方。   一步步接近的雷诺特止住飘行,放低导引器,瞄准他的膝盖。“别,特林尼先生。这个导引器引导的是一个磁核控制台程序,你刚才的时间要是多一点儿,准会发现我放在磁场靶区的那些小镍丸。当然,只是一件临时拼凑的武器,但炸掉你的两条腿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能让你活着面对接下来的审讯。”   范把视线调到磁核成像仪处。真的有镍制弹丸。只要启动适当的磁场脉冲,这些弹丸就会变成高速霞弹。那个程序,如果是在控制台里……细若微尘的眼睛扫过超导体界面。他有足够的定位器,完全可以与光纤链接对话,通过光纤切人,抹掉她的程序。她仍旧不知道我这些定位器的威力!希望的火苗燃烧成了炽烈的大火。   他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叩击,调动种种设备。但愿雷诺特将他手指的动作看成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审讯?难道你还忠于劳?”   “当然。怎么可能不忠于他?”   “可你背着他对付我。”   “以便更好地为他效力。如果这些活动是里茨尔·布鲁厄尔搞的鬼,我希望能将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报告给我的统领……”   范一蹬墙壁,疾冲过去。只听雷诺特的引导器劳而无功地咔嗒了一声,紧接着,他狠狠撞上了她。两个人翻翻滚滚,撞在成像仪的控制台上。雷诺特拼死反击,几乎一声不吭,膝顶,咬喉咙,但他反扭住她的双臂,趁两人掠过磁场控制盒,空中一拧身,将她的脑袋狠狠撞向控制盒的金属面板。   雷诺特瘫软下来。范止住身体前冲,准备再撞她一次。   等等,想想。湖泊园的聚会仍在进行,一派其乐融融的田园风光。范的计时器显示,从他离开港口到现在,时间过了二百五十秒。我的计划仍然有成功的机会!当然,必须作些调整。尸检肯定会发现雷诺特头部受到的撞击……但是—奇迹啊!她的衣服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打斗的迹象。安排上一定得作点相应变化。他的手伸进成像仪靶区,将那些镍制弹丸扫进垃圾筒……原定计划的许多部分仍然适用。她正在调校控制程序,中间发生了意外—行得通吗?   范小心地将她的身体挪动就位。他紧紧抓住她,注意任何表明她即将醒来的迹象。   魔鬼。弗伦克怪兽。当然,安妮·雷诺特既不是魔鬼,也不是怪兽。她是个高高的、苗条的女人,是人类的一员,和范·纽文一样,和地球的任何一个后裔子孙一样。   现在,在范眼里,刻在哈默菲斯特各处墙壁上的易莫金传奇画有了全新的阐释。一年又一年,安妮·雷诺特对抗着聚能,她的人民节节败退,退入群山中最后的堡垒。阿恩汉姆的安妮。所有这一切,留存至今的只有一个被人肆意歪曲的魔鬼的形象……以及诸如里茨尔·布鲁厄尔这种真正的魔鬼。这便是所有活下来的弗伦克人:被征服的,被聚能的。   但阿恩汉姆的安妮并没有死。不,她的天才被聚能了。现在,对范和他为之奋斗的一切来说,它是最致命的危险。所以,她必须死……   ……三百秒。别走神!范的手指连弹,发布一系列指令。没做好。他又重新输人了一遍。超导连接器被弱化以后,这个小程序就足够了。这东西非常简单,它将启动一串带编码的高频脉冲信号,使安妮大脑内部的那批蚀脑菌变成一个个小型制造厂,产出血管收缩剂,形成数以百万计的极其细微的血管瘤。最终结果是致命的。特鲁德说过那么多次,声称他们对聚能者大脑的调节没有任何一项会引起肉体痛苦。但愿他说的是事实。   失去知觉后,安妮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仿佛熟睡未醒。脸上没有伤痕,没有淤青。就连悬在她颈上的那根细细的银链都没在打斗中扯坏,只是从上衣里扯了出来。银链一端悬着一枚软膜宝石。范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一捏那枚绿色宝石。有了这一捏的动力,宝石可以短时间显示一段图像。绿宝石转为透明,在范眼前显示出一段山坡。从图像角度判断,拍摄位置应该是一艘装甲飞行器的炮塔位置。山坡四周还有好几艘同样的飞行器,仿佛一条条飞龙,从天而降,将能量炮指向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的建筑,以及一个山洞的人口。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面对大炮挺立着,一位红头发的年轻女人。特鲁德说过,软膜宝石记录的都是最幸福的一刻,或者最辉煌的胜利。也许,拍摄这幅图像的易莫金人认为,眼前就是这种时刻。图像中的姑娘显然是安妮·雷诺特,她已经彻底失败了。无论她拼命守卫着的洞窟里有什么,不久便将被敌人夺走。可是,她直直地挺立着,眼睛怒视着镜头。片刻之后,她便会被一把推开,或者化为童粉……但她并没有屈服投降。   范松开手,放开宝石。他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他缓缓地、谨慎地键人了另一串很长的指令。比刚才的指令复杂得多。他更改了药剂,迟疑半晌……几秒钟……这才键人剂量。雷诺特的部分近期记忆将被抹掉,但愿只有三十到四十兆秒。那以后,你再重新开始追捕我吧。   他输人“执行”。控制台后的超导线缆吱的一声,彼此分开。经过精确计算的海量电流进人成像仪磁场。一秒钟过去了。眼底的图像嶙叭一声,消失了。怀里的雷诺特一阵痉挛。他稳住她的身体,让她的头别撞上控制台。   几秒钟后,痉挛渐渐平息。她的呼吸也舒缓下来。范松开她。把她弄出磁场。行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将散发从她脸上拨开。像这样的红发,堪培拉是没有的……可安妮·雷诺特却让他想起了堪培拉的某个清晨。   丧失了眼底图像的范盲目地摸索着逃离聚能中心,飘进隧道,返回湖畔的聚会。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三章     北爪的开园仪式是这一班次的高潮,也是迄今为止所有班次的最高潮。直到流放结束,这样的大事再也不会出现了。就连亲手将湖泊园化为现实的青河人都震惊不已:如此之少的资源,却能造就如此辉煌的奇迹。托马斯·劳的话或许真的有点道理:聚能系统加上青河的创造力,这种结合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伟力。   乔新大大咧咧寻开心的湖_L荡舟持续了几千秒。至少三个人失足落水,溅起的水花宽达数米,悬在湖面上,久久不散。统领大人邀请大家上岸,去他的小屋休息,让湖水平静下来。聚会提供了丰盛的美食—好几百人攒了一年的好处券全用在这上头了。众所周知的那伙傻瓜们喝得酩配大醉,最引人注意的醉鬼就是范·特林尼。   终于,客人们摇摇晃晃离开了,山坡上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伊泽尔心里明白,对普通下层民众而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受邀进入统领大人的私人领地。正是因为民众,才会有今天的聚会。奇维显然乐在其中,但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托马斯·劳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好一个狡猾的混蛋。一个下午,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努力,统领大人便赢得了群众的感激。单以这方面而论,一场聚会所得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几十年专制统治不可能让青河人忘记自己的传统……但劳的手法实在太巧妙了,成功地模糊了专制与非专制的界线。聚能是奴役。但托马斯·劳许下诺言,流放一结束,马上让聚能者重获自由。许多原本是自由的社会也曾接受过暂时的奴役。但是,无论如何花言巧语,劳的诺言只是一文不值的谎言。   聚会结束四千秒后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安妮·雷诺特。接下来整整一天时间里,谣言蜂起,一片恐慌。有人说,雷诺特已经脑死亡,公告只是让大家安心的假话;还有人说,里茨尔·布鲁厄尔其实没有下岗休眠,他朝雷诺特下手了。伊泽尔却有他自己的想法:隐忍不发这么多年以后,范·纽文终于出手了。   日常工作继续进行,但二十千秒之后,对两个研究团队的聚能支持停顿了。类似小故障再常见不过,换了雷诺特,几秒钟就能解决。但弗恩和西利潘埋头苦干了六千秒,然后宣布,当天余下的时间内,所有相关聚能者都将脱离工作,下线调整。这批聚能者不是译员,但特里克西娅正在与其中一人协作,那位聚能者好像是个地质学家。伊泽尔想去哈默菲斯特探望探望她。   “我的许可名单上没有你,伙计。”交通艇泊位有个警卫,是奥莫指挥的打手之一,“你不能去哈默菲斯特,封闭了。”   “封闭多长时间?”   “不知道。自己看通告吧。”   伊泽尔只好来到本尼的酒吧。酒吧里人头攒动,伊泽尔挤到乔新和丽塔的桌旁坐下。范也在那儿,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乔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雷诺特本来应该重新调校我的飞行员。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没有调校,我们的训练这下全泡汤了。”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的设备还能运行,对吧?可我们正忙着分析蜘蛛人的太空飞行项目呢—分配给我们的聚能者却下线了。唉,我自己倒也懂一点化学、工程什么的,可我压根儿没办法把它们—”范大声呻吟起来,两只手抱着脑袋。“别吵了。出了这档子事)L,我真搞不懂易莫金人的‘高明之处’到底在哪儿。一个人出事,你们整幢纸牌搭的房子全塌下来。算什么狗屁高明?”   丽塔·廖平常是个好脾气女人,可这会儿,她恶狠狠地瞪着范,“我们的‘高明之处’被你们青河人破坏了,谋害了。难道你忘了?刚来这儿的时候,我们手里的聚能设备比现在多十倍。要是那些设备还在,舰队系统跟易莫金老家一样牢靠,决不会这么脆弱。”   桌边一片让人尴尬的沉默。范怒视着丽塔,却没有跟她争辩下去。过了一会儿,范一耸肩。这个动作大家再熟悉不过:特林尼自知理屈,嘴巴上却不肯认输,更不肯道歉。   邻近桌旁一个人叫起来,打破了沉寂。“喂,特鲁德!   西利潘站在酒吧门廊中间,仰头望着大家。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易莫金属民的丝绸乞丐服,但现在,衣服上沾了不少污迹,而且不是特意做出来的艺术效果。   众人一片声嚷嚷起来,提出问题,请特鲁德过来坐,跟大伙)L说说。特鲁德拉着藤蔓,朝乔新桌边飘升上来。桌边已经没空位了,大家又搬来一张桌子,拼成上下双层桌。这样一来,伊泽尔几乎跟西利潘四目相对,只不过对方的脸和他上下颠了个个儿。其他桌边的人也挤了过来,钩在藤蔓上稳住身体。   “特鲁德,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聚能者重新开工?我这儿积压下来的工作一大堆,就等他们了。”   “得了吧,他们正常运行时你怎么没想到早点过来……”   “—只用普通硬件资源,我们能做的太有限……”   “万能的贸易之神啊,让这伙计消停消停不成吗!”刚刚吃瘪的范拉开嗓门,不耐烦地大喝一声。这是特林尼惯用的伎俩,话题急转,说大话放大炮,朝哪个方向开火无所谓,只要能让自个儿的形象高大起来就成。不过,伊泽尔留意到,这一嗓子确实起到了让大家安静下来的效果。   西利潘感激地望了范一眼。这位技术员总是一副自高自大的神情,可今天,这种态度有点绷不住了。眼睛上有黑眼圈,端起本尼放在他面前的酒时,手也不住哆嗦着。   “她怎么样了,特鲁德?”乔新用关心的语气轻声问道,“我们听说……听说,她脑死亡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特鲁德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雷诺特会复原的,或许会抹掉最近一年的记忆。在我们把她调整好、让她重新上线之前,事情会有点棘手。停工的事儿,我很抱歉。嗯,到现在,我本来应该已经调整好了,”—过去的自鸣得意的语气又有点恢复了—“可我被调去处理更要紧的问题了。”   “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尼端上来一盘虾须,这是他最拿手的一道菜。西利潘贪婪地埋头大嚼,好像没听见大家的问题似的。眼下这一群人是特鲁德平生所遇最急切的听众,真的是屏住呼吸,等候他的高见。伊泽尔看得明白,这家伙再清楚没有了,正乐不可支地享受着自己突如其来的重要地位呢。不过,与此同时,特鲁德几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前一天还干干净净的制服这会儿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叉子从餐桶到嘴巴走的是一道哆哆嗦嗦、弯弯曲曲的路线。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睛,望着提问的人。“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说不准。过去一年左右,雷诺特的聚能一直有点散焦—当然,仍然保持着聚能,但没调好。这里头的区别可太难拿捏了,只有真正的行家才瞧得出来。连我都差点没发现。她似乎缠在什么附属项目里拔不出来。你们也知道,聚能者很容易陷进去。问题是,雷诺特一直是自己给自己调整,所以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这个问题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本来打算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   特鲁德迟疑了一下,看来意识到牛皮不能这么吹,说不定会招来麻烦。“不管怎么说,看样子好像是这么回事:她想调校磁核成像仪的哪个控制线路,或许她自己也知道她的自我调校没做好。到底怎么样我也说不准。她打开了安全盒,正在运行诊断程序。似乎软件内部本身就有点小毛病,我们正在尽力复制她的运行过程。反正,她迎面挨了一记脉冲,后面的控制台上还残留着她的一点点头皮,痉挛之后撞在那上面了。幸好聚能菌接受刺激后产出的药物还算温和,她只是大脑受了震动,加上点用药过量……我刚才说过,完全可以治好。再过四十天,咱们过去那位可爱的雷诺特就会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勉强笑了笑。   “丧失了近期的记忆。”   “这个自然。聚能者毕竟不是硬件,我可没办法给他们做备份。”   桌边众人发出一阵不安的嘟浓,最后还是丽塔正面提出了那个问题。“这未免也太便当了。看上去,好像有人有意让她下线关机似的。”她犹豫了。有关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猜测正是源自丽塔。对于易莫金人来说,探头探脑打听统领之间的争斗,下面这句话已经达到了最大极限,“劳统领查过副统领的休眠状态没有?”   “还有他的手下。”伊泽尔身后一位青河人补充道。   特鲁德叭的一声放下叉子。他的声音既气恼,又紧张。“你们以为会怎么样!统领大人考虑了各种可能……考虑得非常仔细。”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意识到为了眼下暂时的重要性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你们可以百分之百地放心,统领非常重视这个事件。听着,原因很简单,用药过量。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所有事故都这样。失忆这东西很不好处理,真要有谁搞破坏的话,不会笨到用这种办法。弄死她不就完了?一样可以打扮成意外事故,何必多费手脚用失忆的办法。”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特鲁德的目光扫过大伙儿的脸。   西利潘重新拿起叉子,却再一次放下。他望着盛虾须的餐桶。“老天,我真是累坏了。再过二十—该死,十五千秒,我又得开工了。”   丽塔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唔,我很高兴你能上这儿来跟大伙儿谈谈,谢谢。”周围众人小声嘟峨着,表示赞同。   “这段时间,聚能者由比尔和我负责。这方面全靠我们了。”特鲁德依次望着大家的脸,寻求支持和安慰。他的语气既自负,又J凉恐。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会面了。地点在营帐内外帷幕之间的缓冲区。这次会面很久以前就安排定了,早在湖泊园开园仪式之前很久。伊泽尔一直盼着这一刻,既期待,又害怕。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次会面中向范·纽文清楚表明自己对聚能的态度。小小的说词准备好了,小小的威胁也准备好了。可是,单凭这些,够吗?   伊泽尔静悄悄飘过冯的菜园,将明亮的阳光和植物的气息抛在身后。前面是深重的黑暗,没有辅助手段的裸眼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八年前,他第一次和纽文会面时,这里还有些许阳光。现在,营帐塑壳外面只有黑暗。   但现在,伊泽尔有了其他视觉手段……他向鬓脚边的定位器发出信号,眼前随即出现隐隐约约的图像,稍带淡黄,手指轻压眼珠一侧时便会出现这种色彩。和按压眼球不同的是,这一片黄晕并不是随机闪光。伊泽尔按照范的指令,在定位器使用方面下过苦功。黄光中渐渐浮现出营帐内层气囊的弧形墙面,以及外层的壳体。图像有时会发生扭曲变形,有的时候,视角甚至在脚底或脑后。但只要指令适当,集中注意力,他能看到不懂这种技术的人完全无法看到的东西。范这方面仍然比我强得多,看到的比我多得多。这些年来有不少迹象,证明他的猜测不错。定位器仿佛是纽文的私人仆佣,他是它们至高无上的国君。   范·纽文就在前头,站在墙面一处支撑点后。要不是他身后存在一批定位器,为伊泽尔提供了从对方身后向前看的视角,他是不可能看到他的。伊泽尔飘过两人之间的最后数米,视像忽然抖动起来—纽文改变了他身周那一群仆从的排列方式。   “好吧,说快点。”范从藏身处走出来,面对着他。虚拟的黄光勾勒出他的面容,枯搞,烦躁。难道他这会儿还没甩掉特林尼的伪装身份?不,乍看之下,有点像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特林尼,但细看之后便会发现,还存在着更深一层的东西。   “你—你向我保证过,就在两千秒之前。”   “对,可情况变了,你眼瞎了吗?没发现?”   “我发现了不少情况。这些事,我想我们应该摊开来,好好谈谈。劳那个人,他是真的崇拜你……这你也知道,对吗?”   “劳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骗子。”   “没错。但他给我看的那些记录,很大一部分是真的。范,你和我已经合作了好几个班次了。我的叔叔婶婶、叔祖父,他们常常提到你。他们那些话,我想了很多。我已经过了英雄崇拜的阶段了,到现在,我完全明白你对聚能是多么……热衷。你给我许过许多诺言,说了不少漂亮话。你确实想打败劳,夺回我们损失的一切—可是,你最大的目的是掌握聚能技术,是不是这样?”   沉默。沉默时间长达五秒。直截了当的问题,他会怎么回答?最后开口时,范声音里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聚能是关键。只有聚能,才能使一种文明永续不绝,横跨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   “聚能就是奴役,范。”这句话,伊泽尔说得很轻,“不用说,这些你最清楚不过。我相信,在你心底深处,你同样憎恨这种制度。在范·特林尼之下,你还有一层伪装,赞姆勒·恩格—我相信,那一层伪装暴露了你的潜意识,你的心灵。你憎恨人奴役人的制度。”   范有一秒钟没有说话,只怒视着他,嘴角抽搐着。“你是个蠢货,伊泽尔·文尼。劳给你的记录你读过了,可还是屁都不懂。从前我曾经被一个你们文尼家的人出卖过。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如果你胆敢背叛我,你以为我会留着你的小命吗?”   范飘身欺近,伊泽尔的视像逮然寂灭。他与定位器的联结突然间全部切断了。伊泽尔抬起双手,掌心向前。“你怎么打算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是文尼家的,是苏娜的嫡系子孙,也是你的。我们这一家里有许多秘密,一重又一重。也许很久以后,他们才会告诉我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真相。但是,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这里那里听说过一点只言片语,几句暗示。这一家没有忘记你。家里甚至有一句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家族誓言:‘善待范·纽文,我们所有的一切均得自此人。’所以,就算你想杀我,我还是要把我的想法老老实实告诉你。”伊泽尔盯着那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现在他甚至无法辨别对方的方位,“还有,经过昨天的事之后……我想你会听我的话,我觉得我没什么好害怕的。”   “经过昨天的事?”范的声音近在咫尺,怒气冲冲,“文尼这个蛇窝子里拱出来的小杂种,昨天的事,你他妈知道个屁。”   伊泽尔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范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一种无法解释原因的深仇大恨。雷诺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定出了大事,可怕的大事。但他有的只是几句话,几句早就想好的话。“你没有杀她。我相信特鲁德的话,杀掉她来得更容易,一样可以伪造成事故。有了这件事,我想,我能从劳给我的记录里分辨出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伊泽尔伸出双臂,双手落在范的肩头。他极力注视着黑暗中他的大脑想像出来的对方的脸,“范!整整一生时间里,你都被一种无比强大的动力驱策着。正是这种动力,加上你的天才,才造就了今天的我们。可你想要的不仅仅是今天的青河,你想要的多得多。具体是什么,青河历史中从来没有说清,只有闪烁其辞。但劳的记录让我明白了。你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范。聚能或许能让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可是,代价实在太高昂了。”   寂静。然后,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仿佛痛苦挣扎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蓦地,伊泽尔的双臂被猛然甩开,两只铁钳般的手突然掐住他的喉头,用力挤压。震惊,眼前一片昏暗,渐渐暗下去……   就在这时,手松开了。在他四周是一片闪闪发亮的光点,好像一群群荧光虫,闪耀着白炽光点,不断响起僻僻叭叭的爆裂声。他喘着粗气,目瞪口呆,拼命寻思出了什么事。范正在炸毁附近定位器的电子元件!闪耀的光点照出范的面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是一种疯狂的闪光。伊泽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光点向远处扩散,定位器的损毁范围越来越大。伊泽尔惊恐得喉头硬咽:“范,我们的伪装!没有定位器,我们……”   近处最后几点微光映照出对方嘴角一缕扭曲的冷笑。“没有定位器,我们死定了!死吧,小文尼,我已经不在乎了。”   伊泽尔只听得对方一撑,飘然远去。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对的沉寂—死亡就在眼前,距他只有不到几千秒。伊泽尔竭尽全力企图联通定位器,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仍然发现不了任何可以支持自己的定位器。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范孤独地飘浮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间里,想着这个问题。他的态度有些近似于好奇,并不怎么在乎。意识边缘处,他能察觉到自己在定位器网络中捅出的大洞。这个网络真结实啊。网络故障并没有自动传递给易莫金人的嗅探器和监控人员,但最终,经过层层过滤,故障情况肯定会送达他们。他们会察觉的,甚至毋须特别留意。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伊泽尔·文尼正绝望地挣扎着,试图弥补定位器大面积焚毁造成的漏洞。这小子居然没有把事情越弄越糟,这倒挺有意思,但是,他拿这种高端补救.工作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过最多几百秒,卡尔·奥莫便会向布鲁厄尔发出警报……这场捉迷藏游戏便告结束。没关系,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每个人都会经历梦想的幻灭,每个人都有衰老的时候。早在生命之初、前面仿佛一片光明时,这一切便注定了。伴随着年华老去,起初大有希望的前途必然越来越黯淡。   但范的梦想不是这样。他在五百光年范围内上下求索,经历了只千年的客观时间,始终苦苦追求着这个梦想。这个梦想便是:人类成为一个凝成一体的种族,在这个种族中,正义不再是偶尔出现、忽明忽灭的闪光,而是一道持续不断的强光,烛照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他梦想着这样一个文明:这里的大陆不再有战火肆虐,不再有把自己的亲生儿女拱手送出当成人质的小暴君。当萨米把他从卢辛达的墓穴里掘出来时,范正在死去—但不是他的梦想!即使在那时,这个梦想仍旧燃烧在他的脑海中,鲜活无七匕。   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能够将这个梦想化为现实的利器:聚能—绝佳的自动化工具,强有力,同时具备高度的智力,足以管理一个跨越星系的文明二它能够创造出一个“由对你敬爱到五体投地的奴隶组成的种族”(苏娜为此嘲笑过他,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这是奴役,又怎么样?聚能可以将更多、更可怕的不公正行为化为乌有。或许。   他强迫自己对伊吉尔·玛里视而不见,此人现在仅仅是一台扫描装置;他强迫自己对被禁锢在小小囚室里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视而不见,还有许许多多和特里克西娅一样的聚能者。但是昨天,他不得不正视安妮·雷诺特。这个人曾经孤独地对抗聚能的全部威力,用她的一生和它战斗。他一直在欺骗自己,觉得为了实现梦想,聚能的代价并不算太高。但安妮的经历让他震惊了。安妮就是数千年前不顾一切要拯救他的辛迪·杜坎,她是大写的辛迪·杜坎。   而今天,又来了伊泽尔·文尼和他的小小的说词:“代价实在太高昂了!”伊泽尔·文尼!”   范仍然可能实现他的梦想……只要他放弃思考。   曾经,也有一个名叫文尼的人挡在他和最后成功之间。让文尼这一窝毒蛇死吧。让他们都死。让我死吧。   范蜷缩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抽泣。不算以眼泪为工具,他有多长时间没哭过了……记不清了……或许自从他生命的初期、第一次踏上重奏号的时候。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梦想破灭之后,你放弃自己的梦想。   放弃之后,还剩下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范的意识中一片虚无。接着,渐渐地,图像又回来了,来自围绕着他的定位器网络:下面的巨岩庞杂体内,数以百计的聚能奴隶挤在哈默菲斯特蜂巢般密集狭小的囚室内,其中一间安置着安妮·雷诺特,她的囚室和其他聚能者的完全一样。   他们的命运不应该如此,他们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比托马斯·劳为他们安排的生活好得多。安妮理应有更好的命运。   他的意识在网络中延伸出去,轻轻碰了碰伊泽尔·文尼,示意他站开。他接过了小伙子的工作,把他此前的努力连缀起来,形成有效的弥补手段。还有些细节留待以后处理:文尼脖颈上的淤青,在营帐中布设上万个新定位器。没问题,他可以完成,从长远看—   最终,安妮·雷诺特也会从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之后,猫捉老鼠的游戏又会重新开始。但这一次,他会保护她,还有其他所有聚能奴隶。今后的一切会比从前艰难得多,但他可以和伊泽尔·文尼携手,他们俩也许会真正地精诚合作……一个又一个计划在范脑海中形成、完善。和过去那些试图打破人类历史周而复始的循环的大计划相比,现在的安排算不上宏伟,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逐渐高涨的喜悦之情:他在做完全正确的事。   最后人睡前不久,他想起了冈纳·拉森,想起了老人温和的嘲讽、提醒范注意人力有限的建议。现在,他接受了那位老人的意见。现在看来,或许他是对的。想想真奇怪:这么多年,他睡在这间小屋里,夜不能寐,咬牙切齿地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幻想着今后利用聚能干出的大事。现在他放弃了梦想,但仍在计划,前面仍然存在可怕的危机……但是,许多许多年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宁静。这个晚上,他梦到了苏娜。这个梦里没有痛苦。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三部第四十四章     无论什么事,总能找到窍门。冈勒·冯一生都对这一信条坚信不疑。参加开关星远征就是一次风险很大的赌注。这种事主要是科学家感兴趣,但冈勒从中看到了窍门。然后发生了易莫金人的偷袭,这次赌注让她成了遭受奴役的奴隶,而且是被流放的奴隶,被监禁在由暴徒们管理的牢狱中。但就算到了这一步,仍然可以找到窍门。在她一生的这二十年时间里,凭借这些窍门,她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当然是以这个烂摊子的标准而言。   最近一段时间,这儿的事情有了变化。乔新离开营帐已经四天了,自从她这一班上岗以来就没见过他。最初的小道消息说,他和丽塔被临时抽调到轮值表的C枝去了,目前正处于下岗冬眠阶段。她和丽塔本来计划好要做几笔生意,这下子可全完蛋了。还有,这种事是非常、非常罕见的。接下来,特林尼又说哈默菲斯特营帐里有两个聚能飞行员也不见了。这样看来,丽塔说不定还没解冻,而乔新和他的飞行员却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此后的说法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乔新去了那颗仍处于寂灭状态的太阳执行勘察任务;乔新在蜘蛛人世界着陆了。特鲁德·西利潘在本尼酒吧里摇来晃去,得意洋洋,好像参与了什么内部机密似的,却又不肯透露……这一点最明白无误地证明,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   冈勒搞了一台赌局,让大家为乔新的去向下注打赌。但她自己也因为被蒙在鼓里焦躁难安。所以,当大老板决定向所有人公开这个秘密时,她半点也没有因为赌局散伙觉得失望。   托马斯·劳请了几个下级前往他的老巢,听他介绍当前情况。自从开园仪式以来,这还是冈勒第一次走进湖泊园。劳把那个开园仪式搞得相当隆重,想借此表明他对大家多么友善。但从那以后,这个园子变成了戒备森严的禁地。当然,开园那天安妮·雷诺特的事故也可能是原因之一。   冈勒和另外三个受邀下级双脚擦地,一步一蹭地沿着小径走向劳的木屋。她一边走,一边评论着眼前的景象。“看样子,他们总算弄明白怎么下雨了。”更准确地说,是随风飘摇的薄雾,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处理得高明极了,似乎完全不受重力缺失的影响。   范·特林尼不屑地笑道:“我敢打赌,之所以弄出雨雾,主要是为了清扫飘浮垃圾。我这辈子见识的伪重力园子多了去了,多半是些钱多脑子少的客户建的。弄一片地面还不够,还要加上天空。乱七八糟的垃圾会越积越多。用不了多久,你那一片天空就会到处飘垃圾。”   走在他们旁边的特鲁德·西利潘道:“我倒觉得这儿的天空挺干净的。”   特林尼抬起头,透过飘动的雨雾向上望去。头顶的云层很低,灰扑扑的,从湖对岸向这边飘来,速度相当快。整体景象中,有些是真的,有些肯定是墙纸系统的虚拟图像,但两者融合得天衣无缝。以冈勒·冯的眼光看,这幅景象末免有些过分阴沉,不过凉鸡爬的颇为清新。“是啊,”过了一会儿,范承认道,“我得说你一句好话,特鲁德。你那位阿里·林真是个天才。”西利潘又吹上了。“不光是他一个人。把大家的工作协调起来,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我调了好大一批聚能者做这个工程,把它弄得一年比一年好。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还会研究出怎么制造逼真的海浪呢。”   冈勒的视线落到伊泽尔·文尼身上,翻了个白眼珠。那些易莫金头目们才不管这儿花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呢。现在,园子对大众彻底封闭了,但它的食物、木材、植物以及其他种种设计,无一不来自下层群众。   雨雾围绕着木屋翻翻滚滚。穿着抓地鞋的来客们身体东摇西晃,检验这里的重力幻象到底逼真到什么程度。他们走进木屋,劳的大壁炉里烧着大段原木,看样子是真正的原木,整幢房子暖烘烘的。统领示意大家在一张会议桌边就座。在座的有劳、布鲁厄尔和雷诺特。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照出另外三个人的侧影,其中一个是奇维。   “哟,你好,乔新,”伊泽尔道,“欢迎……回来。”   没错,是乔新和丽塔。托马斯·劳打开室内照明灯。温暖加灯光,任何一个文明体系都有的寻常东西,但对照着外面花大价钱形成的寒冷阴暗,显得室内一派祥和,让人觉得安心、踏实。   统领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劳跟平常一样,简直是宽厚仁慈、英明睿智的领导化身。可他休想骗过我,冈勒心想。这次航行之前,她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三个世界上跟十来个客户文明打过交道。客户们大小不一,人种各异,其政治制度更是千差万别:专制、民主,五花八门。可总能找到跟他们做生意的办法。大老板劳是个恶棍,但又是个非常聪明的恶棍,知道自己必须跟大家搞交易。多年以前,奇维便让他明白了这一点。不幸的是,一在这场交易中占上风的是他—这可不是青河人通常的交易模式。当你无法从恶棍手中逃掉时,做生意是相当棘手的。不过从长远看,就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统领需要他们每一个人。“感谢大家到这里来。先通知各位一声,我们这次会议在本地网上实时转播。但我希望诸位能把自己在会场上的亲身感受转告你们的朋友。”他微微一笑,“我相信,这个话题在本尼酒吧会大受欢迎。我要向大家报告的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诸位,飞航主任乔新刚刚从阿拉克尼近地轨道上返回。”他顿了顿。我敢打赌,本尼酒吧这会儿准是鸦雀无声,人人屏气凝神。“他在那里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发现。乔,请对大家谈谈你的这次任务。”   乔新站起身来。起来得太快了点,幸好妻子一把拉住,他才能站在地板上面对大家,没飘上半空。冈勒极力捕捉丽塔的视线,可这女人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乔新身上。他们肯定一直把她冻着,直到他回来。不然的话,她那张大嘴巴别想保守秘密。丽塔脸上的表情是极度宽慰。这么看来,不管是什么消息,准不会是坏消息。   “遵命,大人。按照您的指示,我提前结束休眠,对阿拉克尼实施抵近侦察。”他说话时,奇维开始向大家依次发放青河水准的头戴式。冈勒趁机朝她作了个要求买下的口型,对方轻轻一笑,悄声回了一句,“快了!”大老板们至今仍然不允许一般人拥有这种设备,也许这条禁令终于要变了。一秒钟后,头戴式实现了多方共享式交感图像的同步,会议桌上方荡起一阵涟漪,化为L1巨岩庞杂体的图像。距它很远的地板上方是碟状的蜘蛛人世界。   “我和我的飞行员启用了最后一艘舰载侦察艇。”一道金线从庞杂体上呈弧形射出,到达距蜘蛛人世界一半时开始减速。大家的视角切换到侦察艇上。前面,碟状的阿拉克尼越变越宽,看上去一片冰封,死气沉沉,几乎和人类第一次抵达时一模一样。不,并不完全一样,有一个巨大区别:北半球处有一抹微弱的城市灯火,在主要城市上方不住颤抖。   黑暗中响起警报,范们准是被发现了!   特林尼的大嗓门,难以置信地嚷嚷了一声:““他们朝我们的方向发射过探测波束。显示当地防御雷达和卫星。”他朝图像道。行星周边空间顿时出现一片片蓝色、绿色的光点。阿拉克尼地面还有探照灯的弧光,蜘蛛人的制导雷达不断扫描天空,“我们今后的行动恐怕会有点棘手。”   安妮·雷诺特的声音打断飞航主任的话:“我手下负责网络的聚能者已经删除了所有表明我们存在的实体证据,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哼,最好是这样,你们最好真的有了什么重大发现。”   “是的,范,确实是重大发现。”乔新跨前一步,来到交感图像一侧,将手深深插进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卫星丛中,在一个蓝色光点旁附上一个标注:金德雷国543号侦察卫星,后面还有说明其运行轨道的一系列参数。他瞅着范的方向,脸上笑嘻嘻的,好像期待着对方的某种反应。从那些参数中,冈勒瞧不出什么名堂。她略微偏过身体,从图像一侧观察范·特林尼。那个老骗子似乎跟其他人一样摸不着头脑,显然对乔新的笑容和西利潘自鸣得意的嘿嘿笑声颇为恼怒。   特林尼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图像。“好吧,我看得出来,你们让侦察艇和543号侦察卫星并轨同步了。”他身旁的伊泽尔·文尼吃惊地倒抽一口冷气,特林尼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发射时间是七百千秒之前,化学推进燃料,与行星保持短期同步,高度是……”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咕浓声,“高度,他妈的,一万二千公里!你们肯定弄错了。”   乔新笑开了花,“没弄错。正是因为这个,才会派我下去抵近观察。”冈勒总算渐渐明白过来了。从前干后勤的时候,她的工作主要是货物管理,不怎么涉及太空飞行。但货运费用是商品价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再说,她毕竟是个青河人。阿拉克尼的情况和地球差不多,是一颗类地行星,一天大约有九十千秒。它的同步轨道高度应该远远高于一万二千公里。即使在她这样的非技术人员看来,这颗侦察卫星也是完全不可能的。这简直是变戏法嘛。“使用了太空站台稳定技术?”她问,“用了小型火箭?”   “不。哪怕是核聚变火箭,也不大可能连续几天使卫星保持与行星的同步。”   “卡沃莱特①。”伊泽尔的声音几不可闻,震惊不已。这个词儿她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①即反重力物质,详见三十四章脚注。】   乔新已经连连点头了。“一点不错。”他冲图像下达了一句指令,图像又恢复成侦察艇的视角,“本来很难靠上去看个究竟,特别是我不想暴露我的主推进器。我想了个主意,烧掉了卫星的镜头,然后从这个方位瞬间接近,转为同步……你们看,就是这儿,侦察艇目标指示器的中央部分。接近速度本来是每秒五十米,骤然减速,下一刹那间,侦察艇和卫星实现相对静止。现在,它在我们上方五米处。”目标指示器中央有个什么东西,四四方方,黑默默的,朝他们直落下来、像被牵动的拉线玩具。下落速度变慢,落到他们下方一两米处,然后向上收了回来。这东西的上面部分不是黑色,而是深灰色。颜色斑斑驳驳,不太规则,“好,定格图像。这个角度很好,各位可以好好看看。扁平结构,可能使用陀螺仪保持稳定。外壳分成一块一块,角度各不相同,可能是为了躲避雷达。除了它所处的不可思议的轨道,这东西是典型的低技术隐形侦察卫星……”卫星再一次向上方飞去,但这一次,等待着它的是抓钩,“我们就是在这儿俘获了它,将它带上侦察艇—在后面制造了一次可信的爆炸事故。”   “飞得不赖,伙计。”范·特林尼道,承认对方的飞行技术几乎跟他本人一样高超了。   “嘿,当时的情况比图像显示的更紧张。会合过程中,我差点把我的聚能飞行员逼疯了,再也别想恢复。他们的飞行技能跟这次遇上的情况有点不匹配。”   西利潘高高兴兴地插话道:“以后不会出这种事了。我们正在为所有飞行员重新编程,让他们适应卡沃莱特飞行器。”   乔新关闭图像,冲西利潘皱起眉头。“你们要是捅出娄子,我们可就没有飞行员了。”   冈勒再也受不了这些与主题无关的闲聊了。“那颗卫星。送到这儿来了吗?蜘蛛人是怎么研究出那种东西的?”   她发现劳朝自己露出了笑容。“我看,冯女士问到点子上了。大家还记得那些高原上重力变化的故事吗?一句话,那些故事是真的。金德雷军方发现了某种—就叫它反重力物质好了。很显然,他们已经在这方面下了十年功夫。我们没有发现他们的这个项目,因为协和国情报机关没有发现,而我们对金德雷的直接渗透又做得很不好。这颗小型卫星只有八吨重,但将近两吨都是反重力贴片。真是一种奇妙的物质啊,可金德雷的蜘蛛人却仅仅利用它增加火箭的发射重量。我这里向大家做一个小小的演示……”   他对着空中说:“关掉壁炉,关闭通风系统。”他顿了顿,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墙边的奇维关上一扇带来外面湖泊湿气的高窗。湖泊园内的虚拟太阳从云层间隙向下射出缕缕阳光,把湖面照得波光粼粼。冈勒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不知劳的聚能者高没高明到这个地步,能将他周围的世界组织起来,为这样的时刻营造出最佳氛围。说不定真有这么高明。统领大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拿出一个东西,在斜射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是一个小方片,一块贴片。贴片上闪烁着光点,像廉价云母。不是。光斑不住流动,呈现出协调的彩虹色。“这就是那颗卫星上的反重力外壳贴片中的一片。上面本来还有一层低功耗光敏涂层,被我们刷掉了。从化学成分上说,剩下的物质只是包裹在环氧树脂中的金刚石碎末。请看。”他把这个小方片放在桌上,用一枝小手电照着它。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它……一片刻之后,这一片彩虹流动的小方片向上浮了起来。一开始像微重力环境中的普通飘浮,像一片纸随着气流浮动。几秒钟后,小方片的速度变快了,打着滚,翻腾着……笔直向上。叮的一声,它撞上了天花板,在那儿停止不动了。   好几秒钟内,没有一个人开口。   “女士们先生们,怀着获得宝藏的希望,我们来到开关星。迄今为止,我们学到了一些天体物理学方面的新知识,稍稍改进了我们的吸附式推进器。蜘蛛人世界的生化资源是另一个宝藏,足以使我们这一次旅行获利。但是,我们当初的希望远比这个高,我们希望发现人类之外的另一个有星际旅行能力的种族残留至今的遗迹—唔,四十年之后,看来我们成功了。巨大的成功。”   劳没有把这次会议安排成全体大会,幸好如此。突然间,所有人同时发话了。天晓得本尼酒吧里是什么景象。最后,伊泽尔·文尼终于让大家听到了他的问题。“你认为这种物质是蜘蛛人制造的吗?”   劳摇摇头,“不。为了弄到这么一点点这种魔法般的物质,金德雷国不得不开采数千吨低品位矿石。”   特林尼说:“我们早就知道这儿有蜘蛛人,而且他们从来没有进化到高级技术的阶段。”   “一点不错。他们自己的考古学家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信的证据,说明曾有天外来客到过这里。但这种……这种物质不是天然生成的,是制造出来的。这一点我们已经能够确证。安妮的自动化设备已经研究分析了好几天。这是一种协调处理的矩阵。”   “你不是说这是从天然矿物中提炼出来的吗?”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这个结论才更加令人着迷。四十年来,我们一直认为阿拉克尼的金刚石碎末是冲积形成,或是古生物化石转变而来的。现在看来,它是某种处理化石的设备。一旦重新聚合到一起,至少其中一部分便会恢复自己最初设定的功能。这些粉末有些类似于我们的定位器,只不过比定位器更小,小得多,具备完全不同于定位器的功能和目的—以我们至今无法理解的手段,改变物理法则。”   特林尼的模样好像有人狠狠一拳揍在他脸上似的,多年的夸夸其谈被打得无影无踪。他轻轻地说:“纳米技术,那个梦想。”   “什么?噢,对,人类长期追求的梦想,早已幻灭的梦想。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统领大人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块贴片。他笑道,“不管曾经来到这里的天外来客是谁,都是百万年甚至数十亿年前的往事了。估计找不到他们的营帐垃圾堆什么的……但他们留下了技术,这种迹象举目皆是。”   文尼:“我们看到的是来往星际的高科技种族。可惜我们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只能看到他们的脚躁。”他勉强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甚至连这些—”他朝窗口挥挥手。冈勒明白他指的是LI钻石巨岩,“甚至连这些都很可能是人工制品。”   布鲁厄尔从他的座椅内倾身向前。“胡扯。只不过是大块金刚石而已。”但他的挑衅姿态中也有一丝犹疑不定。   劳顿了顿,然后假装轻松地笑了几声,挥挥手,让他的打手闭嘴。“瞧我们,越说越像黎明时代的幻想小说了。不用添上这些玄想、猜测,摆在我们面前的硬邦邦的事实已经够惊人的了。单凭这些事实,已经足以使我们这次飞行成为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探索。”   也是利润最丰厚的。冈勒在她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开始盘算可以拿贴在天花板上那块小玩意儿派什么用场。这种东西,应该怎么售出?应该索取多少世纪的独家垄断权?   但统领大人话锋一转,谈起了更实际的事务。“这就是我们得到的好消息。从长远角度看,它会给我们带来巨额利润,超出我们最大胆、最疯狂的梦想。但在眼前—呢,它给我们的计划造成了一个大麻烦。奇维?”   “好的。大家都知道,再过大约五年,蜘蛛人就将拥有一个成熟的全球计算机网络。这将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一个可靠的平台。”   足够先进,可以为我们所用。今天之前,冈勒一直将这一点视为摆脱流放状态后可以获得的最大宝藏。吸附式推进器的一点小改进算什么,跟这个平台相比,连生化资源都可以忽略不计。下面可是整整一个工业化世界啊。一个百分之百不同于其他市场的外星人文化体系。只要控制了这个世界,哪怕仅仅做到主宰双方的交易,这个成就也足以跻身于青河历史上贸易传奇的行列。这一点冈勒明白,劳当然更是再明白不过了,奇维也明白,但她现在并没有谈及这些。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们还有五年时间才需要我们的大力帮助,我们认为协和国与金德雷国五年之内不可能爆发战争。唔……我们错了。金德雷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计算机网络,但他们手中却掌握着卡沃莱特矿二他们的侦察卫星已经实现了隐形化,这还只是开始阶段,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导弹就将全面更新换代。从政治上说,我们发现他们已经开始着手颠覆比较小的国家了,怂恿它们与协和国对抗。种种情况表明,我们不可能等到五年之后再插手。”乔新道:“这些理由说明,我们要提前行动。有这种卡沃莱特.我们已经不可能长期隐蔽行动了。蜘蛛人不久就会进入本地空间,就看这种东西……”他拇指冲着天花板上那块亮晶晶的贴片点了点—“他们手里有多少。说不定他们的空间机动能力比咱们还强呢。”   他身旁的丽塔已经越来越急切了,“你是说,佩杜雷那伙人有可能打赢?既要打算提前动手,咱们现在可就不能再偷偷摸摸的了。应该拿出武力冲下去,跟协和国站在一起。”   统领大人严肃地朝她的方向点点头,“你的话我听见了,丽塔。下面有些人是我们十分敬重的,甚至—”他摆摆手,仿佛驱散自己更深切的感情,将注意力集中到冷硬的现实上来,“但是,身为你们的统领,我考虑问题必须有个轻重缓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们以及这个小小舰队里所有人的生存问题。你们在这儿创造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园子,但不能因为湖泊园的美便错误地估计我们的力量。事实是,我们可运用的军事力量十分有限。”落日将湖泊染成一片金黄,斜阳映射下的会议室暖融融的,“事实上,我们几乎是一群遇难者,远离人类文明。在我们之前,没有多少人曾经飞到如此遥远的地方。除此之外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和上一个方面密不可分,那就是保存蜘蛛人发展至今的工业文明,包括它的人民和文化。我们的行动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单凭感情……你们知道,我也听了译员们的翻译。我想,像维多利亚·史密斯和舍坎纳·昂德希尔那样的人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做法。”   “但他们可以帮助咱们呀。”   “有这种可能。如果我们有更好的信息来源、网络渗透工作做得更好,我马上就可以和他们取得联系。但是,如果我们不必要地暴露自己,很可能会促使他们凝成一体,反对我们。或者激起佩杜雷立即向他们发动攻击。我们必须拯救他们,同时绝不能牺牲我们自己。”   丽塔踌躇了。劳右边的阴影里,里茨尔·布鲁厄尔恶狠狠地瞪着她。和年长的托马斯·劳不同,这位年纪较轻的统领从来没有真正明白一个事实:易莫金人的老规矩必须作出变通。属民居然跟统领顶嘴,这种事仍旧让他怒不可遏。谢天谢地,管事的不是他。劳是个恶棍,表面上甜言蜜语,实际上既狡诈圆滑,又冷酷无情—但你至少还能跟他做交易。   没人替丽塔出头,支持她的立场,可她还是最后努了一把力。“我们知道舍坎纳·昂德希尔是个天才,他会理解我们的,他可以帮助我们。”   托马斯·劳叹了口气,“是的,昂德希尔。我们欠他很多。如果没有他,我们现在很可能离成功还有二十年,而不是五年。可是,我担心……”他望望会议桌下首的伊泽尔·文尼,“对昂德希尔和黎明时代的科技,你懂得比谁都多。伊泽尔,你怎么看?”   冈勒差点笑了。文尼一直像球场观众一样对这场对话冷眼旁观,现在球却不偏不倚打在他脸上。“呢,是的,昂德希尔的确是个天才,他就像冯·诺伊曼、爱因斯坦、明斯基,张……人类黎明时代十多位天才的混合体。也许他真有这个本事,也许他很会挑学生。”文尼伤感地笑了笑,“抱歉,丽塔。对你我来说,这段流放期只有十年、十五年,昂德希尔却实实在在活了这么多年。按蜘蛛人—还有高技术时代之前的人类标准,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恐怕已经老迈不堪了。他曾经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很多科研成果,但现在却走进了死胡同……从前头脑敏锐,现在成了迷信的老糊涂。即使决定脱离潜伏状态,我也会建议与协和国政府接触,不要掺杂感情因素,严格按做生意的规矩办。”   文尼好像还想说下去,但统领插嘴道:“丽塔,我们在尽最大后面两个是作者杜撰的人物。努力,寻找一条可以保障各方面安全的途径。我向大家保证,如果到头来,安全意味着我们自己要听凭蜘蛛人摆布—摆布就摆布好了。”他向右面瞥了一眼。冈勒明白了,这句话既是说给大家听的,也是警告布鲁厄尔。劳顿了顿,没人插嘴。他用就事论事的语气继续道,“那么,计划必须大大提前。这是一个挑战,我很乐意迎接它。”虚拟的落日斜晖里,他笑了笑,“不管走什么途径,我们的流放将在一年之内结束。我们可以,也必须,放手消耗资源。从现在起,直到成功拯救蜘蛛人世界,几乎全体成员都要上岗值勤。”   喔!   “开始按最后关头的紧急状态标准使用挥发矿。”会议桌边,大家全都抬起头来,“请记住,如果一年以后仍旧需要这些挥发矿,我们就完了。各位,要做的事多得惊人,必须毫不吝音,将最后一点潜力全部利用起来。现在,只要是用于集体目的,我取消资源使用方面的一切限制。除了与安全相关的核心自动化设备,‘地下’经济可以使用一切资源。”   太好了!冈勒向桌子对面的奇维·利索勒特绽开笑脸。对方也满面笑容地望着她。原来这就是刚才那句“快了”的意思!劳继续说了一会儿,无非是取消这样那样的限制。这些愚蠢的限制多年来一直碍手碍脚,干什么都顺当不起来。劳每说一句话,桌边就是一阵兴奋。她可清清楚楚感觉到。或许我可以为今后的地面生意搞个期货市场。   会议在前所未有的欢快气氛中结束。出去的路上,冈勒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奇维。“姑娘,干得漂亮!”她轻声道。   四个来访的下属沿着山坡向上出去了,前面是最后一缕斜阳映出的长长的影子。走进森林之前,冈勒朝身后望了最后一眼。豪华得过分了,这个园子。不过确实漂亮,其中也有我的一份贡献。天边的云层里还能看到最后一抹阳光。也许是劳在控制,也许是园子的自动化系统弄的。不管怎么样,都是个吉兆。劳这个老家伙,或许仍然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冈勒知道,一段时间之后,统领也许还会作出努力,重新剥夺刚才交还大家的自由,重新堵住瓶口。但冈勒是青河人。这些年来,她、奇维、本尼,还有几十个人,不断削弱着易莫金人的专制统治,到头来,几乎所有易莫金人都被地下交易“腐蚀”了。连劳自己都学会了一点:只有跟别人交易,你才可能赢。等到蜘蛛人市场开放以后,他会看出,将自由重新塞进瓶子里没有任何好处。   当天晚些时候,托马斯·劳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地点在无影手号上。在这里他们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担心被不知内情的人听到。“卡尔·奥莫的报告交上来了,统领大人。从监控结果来看,你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几乎?”   “这个嘛,文尼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可就连他也没猜出你的打算。还有乔新,看来他有点……怀疑。”   劳询问地望了安妮·雷诺特一眼。   雷诺特回答得很快。“乔新是个少不得的人,统领大人。只有他一个飞航主任。要不是他,我们肯定会损失那艘侦察艇。看到那个卡沃莱特飞行器的轨道时,聚能飞行员惊慌失措,运转不灵。规矩一下子全变了,他们无法应付那种突发局面。”   “好吧,他背地里怀疑咱们。”这方面没什么好办法,乔新所做的许多事都太接近核心了,说不定早已猜出了迪姆大屠杀的真相,“我们不能把他冻起来,又骗不了他,任务最关键的阶段又离不开他。不过……有了丽塔·廖,还是可以控制住他的。里茨尔,记得关照关照乔新,让他明白:妻子过得怎么样,全看他的工作质量。”   里茨尔微微一笑,作了点记录。   劳看着奥莫的报告,“是啊,我们做得还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向大家说他们想听的话,这种事儿是最轻松的。看样子还没人明白提前五年的全部后果。提前之后,我们不可能顺顺利利地接管网络,又不能破坏下边的工业环境—当然,没必要保住整个星球。现在,”—劳看了看雷诺特手下聚能者的最新报告,“七个蜘蛛国家有了核武器,其中四个的当量还不小,三个国家有投射系统。”   雷诺特耸耸肩,“我们完全可以挑起一场战争。”   “一场规模受我们精确控制的战争。要让世界经济体系保持正常,受控于我们。”这就是所谓的灾难管理。   “拿金德雷国怎么办?   “这还用说,我们当然希望它保存下来—同时大为削弱,随时可以被我们全面接管的恫吓吓倒。咱们多给他们那一方来点‘好运气’。”   雷诺特点头称是,“对,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南国有远程导弹,但其他方面都很落后。它的大部分人口都会在暗黑期进人冬眠,所以很怕发达国家趁机下手。尊贵的佩杜雷打算利用这一点。我们可以保证她取得成功—”安妮开始详细阐述,说明可以让对手出现哪些失误;哪些城市可以被干掉,不至于出现任何问题;协和国有些地方拥有金德雷国还没有的资源,如何保全这些资源。杀人的事大多可以交给下面的代理去做,考虑到蜘蛛人低劣的武器系统,这么做完全没有关系··一布鲁厄尔望着她,既好笑,又敬畏。每当安妮做这种分析时,他总有这种感觉。安妮不动声色,平静如恒,但完全可以像布鲁厄尔一样杀人不眨眼。易莫金人初到弗伦克时,安妮·雷诺特还是个年轻姑娘。如果历史由失败一方书写,她的名字将成为一个传奇。弗伦克正规军投降之后,安妮·雷诺特指挥着由乌合之众组成的游击队,继续战斗了很多年—而且不是小打小闹。劳看过情报部门的评估:雷诺特使这次人侵的代价增加了三倍。她的部队远未成熟,却几乎击败了易莫金远征军。当她最后失败时—嗯,这种对手应该尽快处理掉,越快越好。但阿兰·劳注意到了这个对手的与众不同之处,可以说是独一无二之处。指挥、管理人员的技能是相当高级的,这方面的聚能实验一般都以失败告终。由于聚能本身的性质,它会滤掉比较宽泛的感受能力,而这种能力正是管理人力资源的关键所在。可是……雷诺特还很年轻,才华横溢,又具备一种绝对的顽强执著。她的拼死抵抗简直近于聚能者对聚能项目的执著。如果她能被有效聚能……   阿兰叔叔尝试性的实验获得了丰硕成果。在大学里,雷诺特只接受过古典文学专业的训练,但不知怎么回事,聚能却捕获了她更为微妙的技能,正是这种技能支持着她误打误撞从事的职业:战争、颠覆、领导。阿兰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发现,此后几十年里,他一直在利用这个十分特殊的聚能者。她的技能帮助阿兰成为易莫金地区的大统领,随后,她又成为一件赠品,赠给一个最受宠的侄儿……   这些想法,他永远不会向里茨尔·布鲁厄尔透露。有的时候,当托马斯望着那双冷冰冰的淡蓝色眼睛时……一阵寒嚓,迷信一般不明所以。在她一生中的最近一百年内,安妮·雷诺特全身心致力于破坏、打击聚能之前的她为之拼命奋斗的一切。要是她想跟他作对,她能做的实在太多了。但这正是聚能的妙处,也是易莫金人强于人类各种族的原因所在。聚能之后,你得到了聚能者的能力,又不用担心聚能者的人性。只要好好维护,聚能者的兴趣和忠诚将始终牢牢系于他们的聚能项目,还有他们的主人。   “好吧,安妮,让你的人着手于起来。你有一年时间。最后几千秒时,我们很可能需要把一艘大型舰船布置在近地轨道。”   “你知道,”里茨尔说,“我觉得下面的情况其实对我们最有利。金德雷国只有一两人管事,什么都听他们的。我们发号施令时只用跟这一两个人打交道就行。要是换了那个该死的协和国……”   “一点不错。协和国内的自治中心太多,他们那个君主不管事的君主制比民主制度还糟。”劳耸耸肩,“我们碰上了好运气,接管对象是最好摆弄的。要是没有卡沃莱特,还得在这儿一拖五年。到那时,协和国肯定有了完全成熟的网络,只好像我在公开场合希望的那样,不放一枪平稳过渡了。”   里茨尔向前倾过身体,“这就是我们最大的难题。一旦我们的人弄清要对蜘蛛人下重手,针对的又是他们那批所谓的朋友……”   “当然是个问题。不过只要处理得当,完全可以把最后结果打扮成一场无法避免的大悲剧。要不是因为我们,悲剧本来还会惨得多。”   “这么干,难度比上回迪姆的事还大。你要是没向那伙小商小贩开放资源就好了。”   “开放资源是无法避免的,里茨尔,我们需要充分发挥他们的能力。但我不会让他们享有网络全权。让安全部门的聚能监控员全员上岗,严密监控。如果有必要,可以弄出几次意外死亡。”   他看着安妮,“说到意外……你的阴谋理论有进展吗?”安妮在磁核成像仪上那次真假难辨的事故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将近一年时间,却没有任何敌对行动的迹象。当然,事故之前也找不出多少这种迹象的影子。   但安妮·雷诺特却一口咬定,“有人在操纵我们的系统,统领大人,包括定位器和聚能者两大系统。活动范围太宽,还看不出模式,我也形容不出来。但是,此人现在越来越大胆……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钉死,我已经很接近了。或许跟上次他先下手为强时一样接近。”   安妮从来没信过那种解释:一次愚蠢的错误让她洗了脑。可是,当时她的聚能状态确实有点散焦,虽说只是稍有一点偏差,连他亲自检查时都没查出来。我怎么这样疑神疑鬼?安妮早已将里茨尔一布鲁厄尔从怀疑名单上排除出去了,他可以当着副统领的面问她。“他?是个男的?”   “你知道怀疑名单上都有谁。范·特林尼至今仍然是最可疑的。这些年来,他从我的技术人员嘴里把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还有,青河定位器的秘密也是他告诉我们的。”   “可你查他已经查了二十年了。”   安妮皱起眉头,“综合行为模式分析是最复杂的,这还没有把物理层面的困难算进去。再给我三四年时间。”   他瞧瞧里茨尔,“你怎么看?”   副统领咧嘴一笑,“这件事我们谈过多少次了,大人。特林尼很有用,我们手上又有他的把柄。他是个坏蛋不假,不过是咱们手里的坏蛋。”   说得对。从特林尼的个人利害考虑,跟着易莫金人,他可以拿到大把好处。只要青河人知道他的叛徒历史,他就全完了。一个值勤班次接一个值勤班次,老家伙通过了劳设计的每一次考查,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用。回想起来,这家伙从一开头就滑溜到极点。当然,这一点是最不利于他的证据。权衡利弊。“好吧。里茨尔,你和安妮事先安排好,必要时马上就能把特林尼和文尼收拾了。至于乔新,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活着—只要我们手里有丽塔,就能让他规规矩矩。”   “奇维·利索勒特怎么办?”里茨尔脸上不露任何表情,但统领知道,藏在面具下的是一丝汕笑。   “啊,我看奇维准能猜出究竟。关键时刻到来之前,说不定需要给她洗几次脑。”如果运气好,或许她能令人满意地发挥作用,一直坚持到最后,“好了,需要特别注意的就这几个人。但运气不好的话,任何人都可能猜出真相。监控与镇压力量必须进入最高戒备。”他向自己的副统领点点头,“下一年的工作会非常艰巨。那伙小商贩很能干,关键行动开始之前,我们需要他们—之后也需要其中的一部分。惟一不需要他们插手的就是接管阶段。那部分的工作,他们应该只当旁观者。”   “到时候,咱们再给他们好好讲个故事,说我们怎么怎么做出巨大努力,才使蜘蛛人没有彻底绝种。”里茨尔笑了。一想到这个挑战,他就浑身是劲,“这个我喜欢。”   他们作好了总体安排,具体细节交给安妮和她的聚能属下。里茨尔说得对:这一回比干掉迪姆那次更棘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哄人骗人的把戏或许只需要玩到接管结束……能撑到那时候就足够了。控制阿拉克尼以后,他可以从蜘蛛人和青河人中挑选出一批,最好的一批。至于剩下的,打发掉就行。在这次漫长的旅途中,这番前景真是个凉爽宜人的绿洲啊。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五章     暗黑期再一次降临了。传统观念沉甸甸地压在伦克纳肩上,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分量。对传统派而言—内心深处,他永远是个传统派—生死各依其时,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应当遵照太阳的循环安排自己的生活。   到现在,伦克纳已经活过了两个光明期,是个老家伙了。上一个暗黑期降临时,他还是个年轻人,世间正上演着一场大战,他的祖国存亡未卜。可这一次呢?全球爆发了一连串小规模战争,但主要大国还没有卷进去。如果出现大国参战的局面,他伦克纳至少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幸好没有—这也有他的一份贡献,他喜欢这么想。   反正,循环往复的旧日生活已经分崩离析,一去不复返了。伦克纳朝替他开门的军士点点头,踏上蒙着一层霜的石板路。他穿着厚厚的靴子,厚厚的外套,厚厚的袖套,可寒气仍旧咬得他指尖生疼。虽然穿了御寒服,气管还是被寒气刺激得阵阵作痛。普林塞顿四周山丘环绕,将大雪挡在外面。抵御风雪的山丘,加上丰富的水资源,所以每次循环,人们都会重建这座城市。现在是夏日午后,但你得东张西望好一阵子才能发现那个从前的太阳,现在的黯淡圆盘。世界早已告别了温和的渐暗期,甚至告别了暗黑初期,即将进人热量的大坍缩。到那时,风暴将会有气无力地一圈圈盘旋,挤掉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为更加寒冷的时期打开大门,最终进人全球的彻底死寂。早些世代里,到这个阶段,除了战士之外,所有人都已进人了渊数。就算在他那个世代,大战期间,也只有最顽强、最晓勇的坑道战士才会在暗黑期的这个阶段坚持战斗。可现在—唔,军人当然少不了,伦克纳身边就围着一队他的警卫兵,连昂德希尔大宅里负责警卫的人这会儿都穿上了军服。跟从前不同的是,这些人不是保护人民免受暗黑初期劫掠者侵害的卫士,最后一道防线。普林塞顿人来人往!新建的暗黑寓所里填满了人。伦克纳从来没见过这座城市如此繁忙。   大家的情绪呢?近于歇斯底里的恐惧,达到极点的狂喜。两种情绪常常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生意兴旺极了。就在两天前,兴隆软件买下了普林塞顿银行的控股权。那些搞软件的,肯定掏空了兴隆公司的老底,把钱投进自己屁都不懂的行当。真是发疯—跟时代精神倒挺合拍。   在山顶大宅门口那会儿,伦克纳的警卫不得不用力推操,这才在人群中给他开辟出一条通道。记者甚至挤进了大门,头顶上的氦气球吊着他们小小的四色照相机。他们不可能知道伦克纳的身份,可他们瞧见了他的警卫,还有他前去的方向。   “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   “南国是否已经威胁要先发制人?”这一位拽着他的气球上的拉线,让气球下降,把照相机悬在伦克纳眼睛上方。   伦克纳抬起前肢,夸张地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军士长。”事实上,他的确只是个军士长,不过军衔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军队各部门的协调靠的是一伙什么军衔都没有的人。年轻时他就知道这伙人的重要,那时觉得那些人离他无比遥远,跟国王本人似的。现在……现在他忙得连拜访朋友都要掐着时间,精确到分,免得耽搁他作出生死决策的宝贵时间。他的回答只让记者顿了一瞬,刚够让他们一行人走进大门。爬上石阶的昂纳白只见身后的记者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到明天,他的名字可就上了他们的大人物名单了。唔,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山顶大宅只不过是大学的一幢豪华的附属建筑吗?这些年来,这种伪装早已荡然无存。这会儿,新闻界已经自以为对舍坎纳的底细了如指掌了。   进了嵌着装甲型玻璃的大门后,再没有人挡住他问这问那了。一下子安静下来,宅子里暖烘烘的,外套和腿套穿不住了。昂纳白正脱着御寒服,只见昂德希尔站在记者看不见的拐角那儿,手里牵着他的引路虫。要是在过去,舍克准会到大门外来迎接他。就算是名气最大的时候,他也毫无顾忌,从不担心抛头露面。可现在,史密斯的警卫人员把他管得死死的。   “喂,舍克,我来了。”只要你叫我,我没有不来的。几十年了,舍克的新点子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比上一个更加疯狂—而且再一次改变了世界。但现在,舍克已经不是原先的舍克了。五年前,在卡罗利加,将军第一次向他发出这种警告。那以后发生的事只有小道消息。舍坎纳已经不搞研究了,他的反重力研究显然没搞出名堂来。而金德雷国却发射了依靠反重力物质的飘浮式卫星。老天啊!   “谢谢,伦克。”他的笑容紧张兮兮,一闪即逝,“小维多利亚说你会来,我……”   “维基?她在家?”   “没错!在宅子里什么地方。你会见到她的。”舍克引着伦克纳和他的警卫沿着走廊向里走,一路说着小维多利亚和其他孩子们:杰里布的研究,最小的两个孩子的基础教育。伦克纳极力想像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模样。从那起绑架算起,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些孩子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走廊里。引路虫领着舍坎纳,舍坎纳领着伦克纳,后面跟着伦克纳的警卫。昂德希尔不断向左偏,全靠莫比拉着引路绳轻轻拽他。这种平衡功能失调不是大脑出了毛病,跟他的哆嗦一样,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深人暗黑的冒险使他成为那次大战结束之后很久才出现的伤员。他现在的模样、说话的样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整整一代。   舍坎纳在一台电梯前停下。昂纳白记得上次来时还没有这玩意儿。“瞧着,伦克··一按九,莫比。”引路虫伸出一只长长的、毛茸茸的前肢,肢尖有点没把握地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捅了捅电梯门上标着‘`9”的窄槽,“他们说引路虫不可能识数。莫比和我,我们正在下这个功夫。”   随从们没跟上来,电梯里一路向上的只有他们俩—加上莫比。直到这时,舍坎纳好像才放松下来,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轻轻拍着莫比的后背,不像刚才那样紧紧抓住引路绳不放了。“我要说的,只能咱们俩之间说说,军士长。”   昂纳白一抬眼,“我的警卫有许可令,可以接触最高机密,许多情报都……”   昂德希尔抬起一只手。天花板上的灯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往日的天才仿佛又在这些眼睛里复活了。“这次……不一样。这件事,我好早以前就想告诉你了。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电梯减速,停下,门开了。舍坎纳让电梯一直开上了山顶。“我把我的办公室搬到这上面来了。以前是维基的,可现在她参军了,于是大大方方地把这地方送给了我。”这条走廊以前在户外。伦克纳还记得,在这儿可以看见孩子们玩耍的小园子,现在却被玻璃封死了。厚重的玻璃非常结实,即使在大气层完全化为积雪之后也不会碎裂。一阵电动马达的嗡嗡声,门滑开了。舍坎纳抬手请他的朋友进去。里面一扇扇高窗,俯瞰着城市。小维多利亚的房间可真不坏啊,成了舍坎纳的办公室以后却一片狼藉。角落里放着过去那个炮弹壳兼玩具屋,还有一个供莫比睡卧的栖架。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到处是处理器和高清晰显示器,上面的图像是皇家山林的景色。伦克见过真实风景,图像的色彩之怪诞,跟真正的皇家山林几乎没什么关系,只能称之为超现实:幽暗的林中峡谷,但到处是一块块斑斑驳驳的惨白色;冻雨掠过冰山(从前的火山口),冰山和冻雨都是熔岩冷却后的死灰色。这些画面啊,简直是发疯犯傻的……影像魔法。   伦克纳停住脚步,朝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颜色挥挥手,“真让人大开眼界,舍克。不过,好像颜色没调好。”   “噢,调好了,特别调过的。反正,画面的内在含意没变。”舍克爬上控制台边的栖架,好像重新打量着这些画面,“哎哟,颜色确实挺嘈杂。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习惯了,视而不见·…。伦克纳,咱们现在有许多困难,但深人一步,这些困难其实比显露出来的更严重。这你想过没有?”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是新情况。”昂纳白肩背一聋拉,“是啊,糟透了,还在越变越糟。南国的形势成了噩梦,当时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种噩梦。他们有了核武器,可能两百件,还有投射系统。为了跟发达国家搞军备竞赛,他们简直把国家弄得一穷二白。”   “让自己穷得叮当响,仅仅是为了干掉我们?”   三十五年前,舍克便瞧出了端倪,或者说看出了大概。这会儿他又开始提他那些傻问题了。“不,”昂纳白道,几乎带上了教训的语气,“至少最初的目的不是这个。他们当时想的是建立一个工业一农业基地,进人暗黑期后仍然可以保持运转。结果失败了,其产品只够维持一两个城市,加上一两个师的部队。到现在,南国已经深陷暗黑期,比全球其他地区快五年。南极那边已经开始刮干燥咫风了。”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南方也只是个勉强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产粮期只有不多的几年时间。但那个地区的矿产资源极为丰富。最近五个世代里,南方人一直在遭受北方的矿产公司的剥削。盘剥日甚一日,大公司每个世代都比上个世代更加贪婪。到了这个世代,那里出现了一个主权国家。南国对北方和即将到来的暗黑期极度恐惧,“他们不惜代价,想一步跨人核能时代。花了血本,连渊数补给都十分不足。”   “而金德雷国正在不断影响他们,毒化他们最初的良好意愿。”   “是这样。”佩杜雷是个天才。暗杀、威吓、煽动恐惧情绪—只要是邪恶手段,佩杜雷无不精通。于是,南国政府渐渐认定,准备在暗黑期猛扑过来的是协和国,“媒体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舍克。南国也许会对咱们实施核打击。”   伦克纳的目光越过舍坎纳那些显示着俗艳画面的显示器,投向远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普林塞顿。即使在空气凝结之后,城市的许多建筑仍然可以居住,比如这幢山顶大宅。它们能够承受气压的改变,也有足够的能源支撑。除了极少部分,整座城市并没有转入地下深处。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拼命施工十五年,协和国的城市才做到了今天这一步,可以使人民清醒地度过黑暗期,活着。但他们离地表太近了。只要核战争爆发,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死去。核技术的开发过程中也有伦克纳的一份功劳,这些技术创造了奇迹……可现在,我们比从前任何时间更加岌岌可危。现在需要的是更多的奇迹。伦克纳和其他人,数以百万计,正拼命奋斗,以求实现这些近乎不可能的奇迹。最近三十天里,昂纳白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来这儿和昂德希尔聊天,代价是放弃一个计划会、一次工程检查。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友情……还是指望舍详见五十一章。克能再一次拯救我们大家?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敲敲自己的脑门。“你……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困境,会不会有其他……因素?”   “该死的,舍克,有话直说好了。比如什么因素?”   舍坎纳在栖架上坐稳一点,他的声音很低,说得很快。“比如来自太空的外星人。新太阳点亮之前,他们就来了。伦克纳,你和我一样,在暗黑期见过。记得吗,天上那些闪光?”   他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个没完。他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多年前的那个舍坎纳·昂德希尔了,那个满脸嬉笑,一个接一个抛出奇思异想的昂德希尔,不时发出一声大笑,仿佛在挑战自己的听众。现在的昂德希尔说得急急忙忙,前言不搭后语,好像生怕被谁拦住似的……或者遭到别人的反驳?这个昂德希尔的话像出自……一个绝望者之口,走投无路,只好在异想天开中捞几根救命稻草。   老人似乎意识到失去了听众,“你不相信我,伦克,是不是?”   伦克纳深深缩进自己的栖架。这样一个伟大的天才,却说出如此荒唐愚昧的澹语。其他世界,其他世界的智能生命,这是昂德希尔最早、最疯狂的狂想之一。安安生生潜伏这么多年(理应如此)以后,居然现在浮出水面。他了解将军的为人,她对这些胡话的看法不会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全世界正处于深渊边上,摇摇欲坠,实在没办法顺着可怜的舍坎纳,搞点面子货的研究应付他。将军当然不会在这上面分散精力。“这些,是你想像出来的吧?跟你的影像魔法一样,对不对,舍克?”在你一生中,你创造了那么多奇迹。可现在,你比从前任何时候更需要奇迹,而且要多,要快。可你手中剩下的只有迷信。   “不,不,伦克。这些画面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伪装,蒙蔽外星人的耳目。这儿,我做给你看!”舍坎纳的手在控制眼里不断 戳着,画面开始闪烁,颜色值改变了。景色由夏季化为冬季,“得等上一阵子。比特率很低,但建立保密链接需要大量运算。”昂德 希尔的头偏向伦克纳看不见的一排小显示器,几只手不耐烦地在 控制台上敲打着,“你比其他人更应该了解这个情况,伦克。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只要我们让你了解内情,你还能做得更多,多得多。可是将军……”   显示屏上,色彩不断变化,风景变成了低解析度的一团模糊。几秒钟过去了。   舍坎纳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听上去既吃惊,又不高兴。   画面可以辨认了,但清晰度远远比不上最初的影像。看来是标准的八色视频流。他们看到的是摄像头拍下的维多利亚·史密斯在陆战指挥部的办公室。画质还行,当然比实景粗糙得多,也比不上舍克搞的那些影像魔法画面。   至少这些画面显示的场景是真实的:史密斯将军在她的办公桌后瞪着他们,桌上的文件擦得高高的。她朝一名助手做了个手势,让他出去,然后望着昂德希尔和昂纳白。   “舍坎纳……你让伦克纳·昂纳白去你的办公室。”声音紧绷绷的,十分生气。   “对,我……”   “我还以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舍坎纳。你可以随便玩你那些玩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你不能干扰手头有真正的工作要做的人。”   伦克纳从没听过将军用这种夹枪带棒的语气跟昂德希尔说话。就算这些话再有道理,他还是不希望亲耳听到。只要能够不在场,让他干什么都行。   昂德希尔好像打算抗议。他在栖架上扭动着,手臂挥动着,抬起来,做出恳求的姿势。最后说:“好吧,亲爱的。”   史密斯将军向伦克纳点点头,“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军士长。如果你赶时间,日程安排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谢谢您,将军。可能真的有。我先跟机场联系联系,如果需要您出面,我会向您汇报的。”   “好的。”来自陆战指挥部的图像消失了。   舍坎纳垂着头,头低得抵着控制台。他的肢腿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引路虫靠近了些,探询地推推他的胳膊。   昂纳白朝他走近几步,望着舍坎纳。“舍克?”他轻声道,“你没事吧?   沉默片刻,舍坎纳抬起头,“一会儿就好了。真抱歉,伦克。”   “我—这个,舍坎纳,我得走了。我还有个会—”不完全是实话,会议和工程检查他这会儿已经赶不上了。但另一方面,这也不算假话。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有史密斯将军的帮助,以最快速度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补上耽搁的时间。   昂德希尔艰难地从他的栖架爬起来,让莫比领着他,跟在军士长身后。厚重的房门滑开时,舍坎纳伸出一只前肢,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还想再胡言乱语一番?   “别绝望,伦克。跟从前一样,总会有办法的。你等着瞧吧。”   昂纳白点点头,嘴里含含混混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侧身走出这间屋子。他沿着这条玻璃走廊向电梯走去,舍坎纳和莫比站在门口没动。过去,昂德希尔会一路陪着他,把他送出大门。但他好像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电梯门在昂纳白身后合上之前,他看见自己这位老朋友向他轻轻挥了挥手。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电梯向下滑去。直到这时,昂纳白才允许自己沉浸在深沉的怨恨与悲哀中。这两种情绪竟然能够混合在一起,奇怪呀。他以前也听说过有关舍坎纳的流言,他有意识地排斥这些消息,拒绝相信。跟昂德希尔一样,他希望某件事情是真的,于是对一切相反的征兆持拒绝态度。不同之处在于,伦克纳·昂纳白不可能闭上眼睛,不看他们面对的险恶局势。看来舍坎纳·昂德希尔不可能参与这次最大的危机了。无论是输是赢,只能靠他们自己……   昂纳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舍坎纳。回J忆可以推迟,但愿到那时想起的是过去的好时光,而不是这个下午。至于现在……要是能抢到一架喷气机,说不定还能及时赶到陆战指挥部,跟他那几个副手谈谈,了解最新情况。   电梯在孩子们从前的园子那一层慢了下来。昂纳白还以为这是舍坎纳的专用电梯呢。会是谁呢?   门滑开了……   “哎呀!是昂纳白军士长!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一位年轻的女中尉,身穿后勤部队的作训服。维多利亚·史密斯,多年以前的维多利亚·史密斯。同样朝气蓬勃的神态,同样优雅准确的动作。一时间,昂纳白张口结舌,瞪着门口的这个鬼影。   鬼踏进电梯,惊魂未定的昂纳白后退了一步。这时,对方严肃的军人仪态消失了。中尉腼腆地低下头,“伦克叔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维基呀,长大了的维基。”   当然!昂纳白勉强笑了一声,“我、我再也不能管你叫小维基了。”   维基伸出两只胳膊,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不用,你可以叫。嗯,我这个中尉恐怕没办法给你下命令。爸爸说你今天会来……你见过他了?有时间跟我聊聊吗?”   电梯停下来,到一楼了。“我—对,我见过他了……你瞧,我得赶回陆战指挥部去。”才经过楼上那番谈话,他真不知道能和维基聊什么。   “没关系。反正我也赶时间,咱们一块儿去机场好了。”肢腿一动,比划出一个笑容,“还能把你的警卫力量翻一番。”   中尉有时可以指挥警卫,但极少成为警卫的对象。小维多利亚的警卫只有昂纳白的半数,但从神态上看,说不定更加精明强干。有几个明显是有战斗经验的老兵,驾驶座背后最上头那个栖架上就座的是个大块头,是昂纳白平生所见个子最大的军人。他们爬上车时,他朝昂纳白怪模怪样地敬了个礼,跟军队礼仪完全拉不上关系。哈!大个子原来是布伦特!   “爸爸这次又说什么来着?”语气很轻松,但伦克纳听出了其中的焦虑。维基还算不上是完美的情报军官,掩饰的功夫还不够好。或许是个缺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早就认识她了,那时她连婴儿眼都没褪呢。   越是这样,昂纳白就越是难以启齿。“你一定知道,维基,他不是过去的他了。舍克对外星魔鬼和影像魔法着了迷。最后只有将军本人出马,才让他闭上了嘴。”   年轻的维多利亚没作声,但她的胳膊生气地缩得紧紧的。他一时还以为她生自己的气了。接着,只听她喃喃地吐出一句,“老傻瓜。”她叹了口气。车子开动了,好几秒内,谁都没说话。   地表的交通流量很小,车辆大都是在没通地铁的地区之间穿梭来往。街灯射出一团团蓝光和紫外光,照在阴沟和建筑边缘积起的霜雪上,闪闪发亮。建筑物内透出的光映得冰霜亮晶晶的,时而被一片雪苔衬成绿色。附着在墙上的晶虫数以百万,长出无数根须,收集任何一点点热量。在普木塞顿这里,直到深黑期,自然世界可能还会继续存活。地表上面、下面,城市欣欣向荣,热腾腾地生长着。高墙之后,地表之下,普木塞顿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繁忙,上万个窗口射出的灯火将商业区的新建筑照得一片通明,较老的建筑也浴在大片大片灯光下……可是,只要一颗中等当量的核弹,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维基碰碰他的肩头,“真抱歉……为爸爸的事。”   舍坎纳疯到什么地步,她比昂纳白清楚得多。“他这样已经多长时间了?我记得从前他也说起过外星怪物,可从来没怎么当真。”   她耸耸肩。这个问题显然让她不大自在。“……从那次绑架之后,他就开始琢磨影像魔法的事了。”   那么久?这时,他想起舍坎纳当时是多么绝望:他的所有科学知识、逻辑推理都救不了他的孩子们。原来疯狂的种子是这样撒下的。“好啦,维基,你妈妈说得对,他那些胡思乱想并没妨碍大事,这是最重要的。无数人爱你父亲,尊重你父亲……”包括我,直到现在,我仍然爱他,尊重他。“没人会相信他那些昏话。可我担心,许多人仍然会想方设法帮助他,为他调拨资源,做他想要的试验。这一点,我们承担不起。至少现在不行。”   “这当然。”但维基犹豫了一瞬,她的肢尖一下子挺直了。要不是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就认识她,昂纳白肯定不会察觉到。她没把全部情况告诉他,因为这个,她有点愧疚。小维基过去是个了不起的小骗子,只有在她觉得愧疚时才会露出马脚。   “将军在顺着他来,是吗?现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这样?”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带宽,一点机时而已。”什么机器的机时一?昂德希尔的台式机还是情报局的超级阵列?或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明白了,舍克不再抛头露面,完全是因为将军不想让他干扰更重大的事务。可怜的将军。对维多利亚·史密斯来说,失去昂德希尔一定像把自己右边的肢腿全部剁掉一样。“好吧。”不管昂德希尔浪费的是什么资源,反正伦克纳·昂纳白管不了。或许还是老兵的那一套最聪明:服从命令,照别人的吩咐做。他瞅了一眼小维多利亚的军服。名牌在最那头那个领口,他这边看不见。是维多利亚·史密斯?这个名字准会让高级军官们跳起来举手敬礼。或许是维多利亚·昂德希尔①,或者是别的什么?   “对了,中尉,你的部队生活怎么样?”   维基笑了,话题转变明显让她松了口气。“充满挑战,军士长。”宫话只有这一句,然后,“说真的,爽死了。基础训练—嗯,这个,反正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你这种军士长,才把那个阶段搞得那么‘多姿多彩’。幸好我有个优势。受训的时候,差不多所有新兵都是‘正常年龄’,比我大得多。把年龄小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我还算干得不错。所以—你看,基础训练结束之后,成绩一般的话,到不了我这个位置。”她朝车里挥挥手,“布伦特现在是高级军士,我们一块儿工作。娜普莎和小伦克最后肯定会上军官学校,但现在还是刚刚人伍的新兵蛋子。说不定能在机场见到他们。”   “你们全都在一起共事?”昂纳白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别那么惊奇。   “对,我们是一个团队。只要将军想抽查什么地方,又要快,又要完全信得过一一派出去的就是我们四个。”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除了杰里布。知道这个以后,昂纳白最初有点不快。不知参谋人员和中级军官们会怎么想:一伙史密斯将军的亲人,在最高机密中东翻西看。不过……伦克纳·昂纳白也曾经从事过最高机密工作。斯特拉特·格林维尔那个老头子过去也是自行其事,从不理会别人怎么想。国王赋予了情报局长不少特权。许多中级情报官员觉得这只是一个愚蠢的传统,可要是连史密斯都觉得需要一支由自己家里的人组成的检查小队—那,说不定真有这个必要。   普林塞顿机场一片混乱。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么多航班、航空租赁公司,这么多忙得发疯的工程。不管乱不乱,史密斯将军的地位高于一切。一架喷气式飞机已经抽调出来供他使用,维基的车畅通无阻,直接驶进军用机场。他们行驶在跑道上,在滑行的飞机机翼下穿行,一路小心翼翼。辅道已经被施工队毁了,每隔一百英尺就有一个弹坑似的大洞。到年底,机场的所有活动都可以在遮蔽物之下进行,而不是暴露在外。这些设施最终将可以支持新型飞机,大气凝结以后仍然保持运行。   维基将他送到他的飞机旁,她没说今天晚上她还要到哪里去。昂纳白觉得很欣慰。虽说维基现在执行的任务非常古怪,不合常规,至少她还知道怎么闭上自个儿的嘴。   她陪着他来到寒冷的车外。这会儿没有风,所以他冒了个险,没有打开加热器便走了出去。每吸进一口气,气管都一阵灼痛。真冷啊,露在外面的手周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重重悬浮的冰霜。   因为太年轻,或者身体结实,维基可能没注意这些。汽车离飞机三十码,她大踏步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要不是这次拜访看到了那么多不祥之兆,见到维基会让他由衷地高兴。虽说是个早产儿,她却变得这么漂亮,仿佛她母亲忽然年轻了似的。加上舍坎纳的优点,中和了史密斯脸上过分强硬的线条。嘿,这么漂亮,说不定正因为她是个早产儿!这个想法突如其来,正走着,突然冒出来,吓了他一跳。是啊,维基一辈子都比一般人领先几步,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于常人。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昂纳白对未来的优俱渐渐缓和了。   来到飞机下面的暖棚后,维基侧身让开,身体一振,向他行了个漂亮的军礼。昂纳白举手还礼,之后才看见了她的名牌。“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啊,中尉。不表示职业,也不是过去住过的哪个渊数。到底……”   “这个嘛,我的父母没有哪个是铁匠,再说谁都不知道爸爸那一家最初住在哪个山脚。嗯,瞧瞧你后面……”她指了指。   他身后是停机坪,延伸出去几百坪,一平如镜,间杂着无数施工点,直到候机大楼。但维基指的是高处,这一带河谷平原之上。普林塞顿,从闪亮的高塔②到山区城郊,灯火在天边蜿蜒。   “看,在你右后方,无线电发射塔过去五度。在这儿都看得见。”她指点的是昂德希尔的山顶大宅。它是这个方向最亮的,高高盗立,闪耀着现代荧光技术所能呈现的全部色调。   “爸爸设计得非常好。建成以后,我们几乎没对它作任何改动。就算到大气凝结以后,他的灯光还会在那儿,在山顶。知道爸爸是怎么说的吗?我们可以朝下走,钻到地底下去—也可以站在高处,举目远眺。我很高兴自己生长在那儿,我想让那个地方成为我的名字。”   她抬起名牌,让它在飞机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中尉②。“别担心,军士长。你和爸爸妈妈创立的一切都将持续下去,持续很久很久。”   【 ①西方许多名字源于职业,如史密斯就是铁匠的意思,昂德希尔是山脚的意思。日本许多名字源于地址,如松下。作者在描写蜘蛛人时借用了这两种人类习俗。】   【 ②是闪亮的高山意思。】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六章     贝尔加·昂德维尔对陆战指挥部这个地方实在有点厌了。她生命的几乎十分之一都在这里度过—要不是大量使用通讯器材,肯定远不止这点时间。从601115年以来,昂德维尔上校一直是国内情报处的处长。光明期的一半时间里,她一直担任这个职务。有一条公理—至少在现代社会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光明期快结束时,最残酷的大战就将爆发。她料到事情会相当棘手,但没想到这么棘手。   昂德维尔提前来到会议室。她将在这次会议上提出自己的看法,为此,她心里惶惶不安。她一点也不想跟大老板对着干,却偏偏不得不这么做。拉奇纳·思拉克特比她还先到,正为自己的发言做准备。他身后的墙壁上投射着十色侦察照片,颗粒很粗。看来他又找到了几处南国核弹发射点。这是铁证,进一步证明金德雷国为“协和国背叛所必然造成的牺牲品”提供了援助。她和她的助手们坐下,思拉克特客气地点点头。负责国外和国内的两大部门之间始终存在摩擦。对外情报部门喜欢玩硬的,国内情报部门对此很难接受,但他们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理由为自己申辩。最近几年里,思拉克特和昂德维尔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但自从思拉克特在南国的行动搞砸以后,他好打交道得多了。连大难临头也会带来短期的好处,贝尔加闷闷不乐地想。   昂德维尔翻着会议议程。老天,那个疯子还在耗费他们的资源。也可能不是这么回事。“这些高空飞行物,你是怎么想的,拉奇纳?”这不是挑起争议。有关防空处的问题,思拉克特和她的看法一致,没有分歧。   思拉克特的手愤愤地猛一抬,做了个强烈反对的姿势。“大吵大闹这么久,防空处只声称三次发现目标。‘发现目标’个鬼。我们已经提供了金德雷反重力物质的情报,可他们还是不能有效地发现那些家伙。现在,防空头头们又声称金德雷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发射点。你也知道,老板肯定会逼我找到它们……真该死!”昂德维尔弄不清最后一个词到底是单独一个词结束句子,还是他又在笔记中发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情况。无论是哪种情况,反正思拉克特不开口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进来了:防空处长道格威(坐在离思拉克特最远的栖架上),火箭处处长,公关处处长。老板本人也进来了,身后紧跟着国王陛下的财政大臣。   史密斯将军宣布会议开始,然后正式向财政大臣表示欢迎。正式说来,财政大臣尼兹尼莫是她的直接上司,大臣之上就是国王本人。可实际上,安拍顿·尼兹尼莫是史密斯的老朋友,对她言听计从。   议程的第一项就是高空飞行物,讨论过程恰如思拉克特预料。防空处进一步研究了他们那三次发现的目标,道格威最近所作的计算机分析表明,这些目标确实是金德雷的卫星,可能是发射升空的卫星,甚至可能是处于测试阶段的反重力导弹。但不管是什么,没有一个目标被发现过两次。还有,没有哪一个目标是从已知的金德雷基地发射的。防空处长强调指出,巫需从地面深人金德雷境内,搜集可靠的情报。如果敌人拥有可机动的发射装置,了解它们的情况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暗示负责国外情报的部门连遭败绩,没有尽到责任。昂德维尔本以为思拉克特会当场发作,可上校竟然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冷淡地接受了对方的批评和将军的指示。思拉克特明白得很,在他的一大堆麻烦中,这些连号都派 不上。今天议程的最后一项才是真正的灾难。   下一项,公众关系:“很抱歉,我们不可能要求公民投票,以决定是否参战。赢得投票就更没指望了。人民极度恐慌,但考虑到投票的时间、规模,这是完全不现实的。”贝尔加点点头。这点真知灼见,她用不着哪个广告宣传员告诉她。从内部看,国王陛下的政府是个相当专制的地方。但自从协和条约签定之后,十九个世代以来,政府对国内事务的管理是非常有限的。诸如陆战指挥部这样的王室家族领地仍然保留着皇家领地的名称,国王的政府有权征收数量有限的赋税,但它没有垄断性的铸币权,没有征用权,也没有强迫国民服役的权力。和平时期,国家遵守的是协和条约。法庭的资金来源是诉讼者缴纳的费用,各地警察也知道约束自己,别闹腾得太厉害,否则便会遇到手持武器的人民的反抗。可一旦进人战争状态,协和条约就将暂时失效—所以需要公民投票决定是否参战。上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套体制经受住了考验。但仅仅是勉强没有垮台。而这一次,形势发展得如此之快,哪怕谈论公民投票都会导致敌国立即开战。以核弹为武器的大战,不到一天便会见出分晓。   史密斯将军以极大的耐心,默默听着公关处的这番陈辞滥调。之后便轮到贝尔加。她先从国内潜在的各种不稳定因素谈起。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或多或少。少数团体强烈反对现代化进程,其影响力不可小视。这些团体中,有些已经钻进自己的渊数冬眠了,所以不足为虑;还有的在地下挖掘了棱堡,但还没有进去蒙头大睡。要是形势恶化,这些人肯定是个麻烦。伦克纳·昂纳白又创造了几项工程奇迹,在最老旧的东北部城市实现了核电供应,建成了可以抵御气候变化的居住区。“当然,这些居住区都没有经过加固处理。哪怕一颗小型核弹都可以消灭当地的大部分人口,幸存者也会因储备不足无法冬眠。”事实上,这些本可以用于渊蔽的资源大部分都转用于核电厂和地下农场的建设。   史密斯将军向在座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有什么意见?”有人提出了意见。公关处长建议买人生产加固设备的厂商的股票。这个残忍的胆小鬼,已经开始为世界末日之后做计划了。但老板只点了点头,要贝尔加和这个胆小鬼一起研究这种可能性。她在自己的议程安排上看了看国内情报处的报告。   “将军,”贝尔加·昂德维尔举起一只手,“我想提出一个议题,可以吗?”   “当然。”   昂德维尔的进食肢紧张地抹了抹嘴。该死的,这下子,她算豁出去了。要是财政大臣不在场就好了。“我……将军,过去,您对下属的行动安排充分放权。您交给我们任务,让我们放手去做。对此,我一直非常感激。但现在,呢,很可能在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您身边的人事先不作通知—”说白了,半夜突袭,“—就前往我管辖范围的某些地点检查工作。”   史密斯将军点点头,“赖特希尔小队。”   “是的,将军。”你自己的孩子,随时出现,活像国王陛下的总检察官。提出一大堆疯疯癫癫、不近情理的要求,让某些很好的项目下马,撤换某些她最出色的部下。最重要的是,她由此怀疑,老板那位发疯的丈夫对她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贝尔加在自己的栖架上缩成一团。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维多利亚·史密斯非常了解她,当然看得出她为什么不满。   “在这些检查中,赖特希尔发现过什么重要情况吗?”   “有一次,将军。”一个相当重大的问题。但贝尔加坚信,最多十天,自己从内部也能抓住这个问题。从桌边众人的表情中,昂德维尔看出,大多数人只是万分惊奇,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思拉克特的肢尖却气恼地在桌上敲击着,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加人这场讨论。这不奇怪,他也是老板的亲人小队锁定的靶子。但是,老天呀,给他点脑子吧,让他知道闭上自个儿的嘴巴。思拉克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他来帮她,相当于在奔逃的攀爬兽身上坠一块铁砧。   老板偏着头,客气地等了等,让其他人有机会发表意见。然后:“昂德维尔上校,这种作法可能有损你的下属的士气,这我理解。但现在是最紧要的关键时刻,甚至比公开宣战之后更加致命。我需要一支特别小队,既是我彻底熟悉的,又能迅速行动。赖特希尔小队直属于我。如果你觉得他们的行为失当,请告诉我—但我请求你,请尊重他们所代表的上级意图。”语气中的歉意似乎是真诚的,但所用的字句毫无妥协之意。史密斯在改变数十年不变的指挥传统。贝尔加心头一沉。她有一种感觉,老板对她的子女的所有破坏行径了如指掌。   在这个议题之前,财政大臣的表情近于厌倦。尼兹尼莫是个战时的英雄,曾经和舍坎纳·昂德希尔共同踏进深黑期。但看到她的时候,你很可能会忘记这一壮举。这一世代的几十年来,安拍顿·尼兹尼莫走上了另一条报效君王的道路—廷臣,仲裁者。地位越爬越高。无论穿着还是举止,这老东西都是典型的漫画里的财政大臣形象:大块头,精瘦,虚弱。这时,她倾身向前,气喘吁吁的声音和她的长相一样,似乎不会对任何人形成威胁。“大家讨论的这些事,我肯定是外行。但我也有一点浅见。虽然无法进行公民投票,但事实上,我们已经陷人战争之中。在政府内部,我们正在调整,转变为战争状态。许多陈述、审核的程序都作了很大改动。在目前这种严峻局势下,我希望大家切切实实明白一点:我本人—更重要的是国王陛下—完全相信史密斯将军的领导。你们大家都知道,情报局长享有特权。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一个过时的、不合理的传统。这个传统始终被视为国王陛下政府的治国方略之一。各位必须接受这一点。”   猩!原来这就是财政大臣表面上的“虚弱”。桌边众人全都表情严肃地点头不已,没人再说什么,贝尔加·昂德维尔当然更不可能再说什么。像这样被千钧压顶打了个落花流水以后,不知为什么,贝尔加竟然感觉好多了。也许这是一条直通地狱的通衡大道,但驾驶栖座上坐的不是她,她没什么好操心的。   片刻之后,史密斯将军让会议进人她自己的议程。“……还有一项议程,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困难。思拉克特上校,请谈谈南国的局势好吗?”说得很客气,几乎带着一丝同情。但不管同不同情,可怜的思拉克特大难临头了。   但思拉克特表现得很坚强。他从栖架上一跃而起,轻快地走上讲台。“谢谢大臣阁下,谢谢将军。”他向尼兹尼莫和老板点点头,“最近十五小时以来,我们相信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他指点着侦察照片。会议开始前贝尔加见他专心研究的就是这批照片。南国的大部分地区笼罩在一场暴风雨之下,但发射地点在枯山高处,绝大部分可以看到。思拉克特在照片上指出对方的补给线路,“南国远程火箭采用液体燃料,非常不稳定。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议会极其好斗,像发了疯似的。他们那个‘关于合作与生存的最后通碟’就是最好的例子。但事实上,我们认为,他们完成发射准备的火箭还不到火箭总数的十分之一。还需要三到四天才能全部完成燃料加注。”   贝尔加:“在这种情况下叫嚣战争,这可不太明智啊。”   思拉克特点点头,“但别忘了,在作出决策方面,他们的议会制度比不上我们和金德雷国。那些人上了别人的大当,以为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现在开战,要么进入冬眠后被杀害。那份最后通牌也许在计算时间上犯了个错误。但还存在一种可能性:南国议会中有些人有意这么做,以使战争显得迫在眉睫,吓倒反对他们的一方。”   防空处长:“这么说,你认为在完成燃料加注之前不会爆发战争?”   “是这样。最重要的是四天后在南端市召开的议会紧急会议。那次会议上,他们将评估我们对最后通碟所作的反应—如果我们有反应的话。”   公关处的胆小鬼发言:“为什么不干脆同意他们的要求?又不是割让领土。我们强大得多,稍稍让步也没什么丢面子的。”   桌边一片愤怒的议论声。这种言论本该遭到当头痛斥,但史密斯将军的回答还算温和。“不幸的是,这不是个面子问题。南国最后通碟要求我们大大削弱我们的军事力量—其实我想,就算我们让步,他们冬眠以后也不会变得更安全一一刊旦是,一旦妥协,我们就会虚弱不堪,无法抵御金德雷国的第一波核打击。”   火箭处长切尼·诺德普道:“一点不错。南国现在完全是金德雷手中的傀儡。佩杜雷和她那伙吸血鬼肯定万分得意。不管形势怎么发展,最后得利的都是他们。”   “也许不是。”尼兹尼莫大臣道,“我认识南国的许多政治家。他们并不邪恶,也不疯狂,更不是无能之辈。说到底,这是个信任问题。国王陛下已经表示,他愿意前往南国,参加南国议会的下一次会议,整个会议期间在南国逗留。要说信任,我们这一方不可能作出比这更高的姿态了。我想,不管佩杜雷有什么打算,南国都会接受这个提议。”   这还用说,国王的用处就在这里。但大臣的这个消息仍然让大家震动不已,连“杀个精光”诺德普都吓了一跳。“阁下……我知道国王有这个权力,但我无法认同您的看法。这不是个信任问题。当然,南国也有一些值得尊重的政治家,一年前,南国还几乎算得上咱们的盟国呢。政府各级官员中都有倾向于我们的人。思拉克特也说过,南国关键位置上有—我还是直说好了—咱们一大批间谍。要不是因为这些因素,我想,史密斯将军也不可能一直对南国的科技发展持鼓励态度,……可是,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在那边丧失了一切优势。南国成了一个被金德雷彻底渗透的国家。就算大部分议会成员仍然是值得敬重的人,又怎么样?”诺德普两只胳膊朝思拉克特一指,“你怎么看,上校?”   推卸责任的时间到了。近来每次例会都是这样,每次会议,思拉克特都比上次更像靶子。   思拉克特朝“杀个精光”微微一躬,“先生,从总体上看,你的分析是正确的。不过,我没有发现金德雷渗人南国火箭部队本身。过去的南国政府对我们是友好的,而且我敢发誓,那个政府中有许多我们的‘同情者’。金德雷国当然也在活动,但向来被我们制得缚手缚脚。}J紧接着,我们一步步败退,损失了一个又一个阵地。先是侦察手段失灵,然尼是一次次重大事故,接着是暗杀。我们的反应不够快,没顶住。最近他们又开始以捏造的刑事罪名起诉我们的人……我们的对手越来越狡猾了。”   “这么说,尊贵的佩杜雷是一位咱们望尘莫及的天才?”防空处长问道,嘲弄之意显而易见。   思拉克特沉默了,他的进食肢抽搐似的来回扭动着。过去的会议中,遇上这种情况,他会毫不犹豫地反击,拿出统计数字,拿出制定好的新方案。但现在—似乎他内心深处的某件东西折断了。自从老板的孩子遭到绑架以来,贝尔加·昂德维尔一直将思拉克特视为仕途上的对手,但现在,对方的模样让她窘迫不已。思拉克特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发尖,充满痛苦。“不!你不知道,我……我有朋友死在那边。还有些人死了,因为我不信任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自己的部门里有一个身居高位的金德雷间谍。我越来越不愿意透露关键情报,知道重要情报的人越来越少,甚至不报告我自己的顶头上司……”他朝史密斯将军点点头,“可到最后,他们得到的情报中,许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甚至用自己的加密设备亲手加密……”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在听众们脑海里,这些话只可能得出一个明确无误的结论。思拉克特仿佛在自言自语,完全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把他当成协和国最大的叛徒。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更低了。“要说多疑,我已经做到极点了。我用不同的通讯渠道,不同的密码,不同的欺敌手段……我告诉你们,我们的敌人可怕极了,单单一个‘尊贵的佩杜雷’绝没有这个本事。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全部侦测科技都在跟我们自己作对。”   “胡说!”防空处长道,“你所说的侦测科技,我的部门用得比谁都多。结果完全令人满意。只要掌握在能干的人手里,计算机、网络和侦察卫星是威力无比的工具。不信就看看我们对这种不明飞行物所作的深度分析。当然,网络可能为敌人所用。但我们在这些领域中拥有全球最先进的技术。还有,就算出了问题,我们还有最可靠的密码系统……你难道想说,敌人能够破解我们的密码?”   讲台后的思拉克特轻轻摇摇头,“不。我最初有这种怀疑。但我们在金德雷密码部门渗透得很深,一直很安全—直到最近才被发觉。要是我还有什么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破解我们的密码。”他向全体听众一挥手,“你们没听懂我的意思,对不对?我告诉你们,我们的网络中存在某种异己力量,它在活动,在打击我们。无论我们做什么,它总是什么都知道,而且,它在帮助我们的敌人……”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同情。这个人已经垮掉了。思拉克特崩溃了,只会以幻影开脱自己的失败。或许佩杜雷真的比所有人想像的更聪明。更有可能的是,思拉克特确实是协和国最大的叛徒。   贝尔加的一半注意力放在老板身上。史密斯将军深获国王信任,思拉克特叛变的灾难影响不了她,只要声称自己跟他没关系就行。   史密斯叫门口的警卫进来,“把思拉克特上校请到行政办公室。上校,我一会儿跟你好好谈谈。在此期间,你的职责不变。”   这些话好像过了一秒钟才进人思拉克特充满恐惧的大脑。他朝门口走去,但显然不是被逮捕,甚至不是接受过去下级的盘问。“遵命,将军。”他极力振作起来,跟着军士出去了。   思拉克特离开后,房间里寂然无声。贝尔加看得出来,人人都在暗中互相打量,脑子里转着不可告人的念头。终于,史密斯将军开口了:“朋友们,上校的话有道理。我们内部肯定有金德雷国的潜伏间谍,这一点我不怀疑。但他们的活动面未免太广了,全面渗人了我们的组织。这里出现了系统性的大问题,可我们还不知道问题的性质……这就是赖特希尔小队存在的原因所在。”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七章     开关星点亮已经四十年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并没有连续值班,但流放仍然消耗着他的生命。现在,流放终于快结束了。过去是计算还有多少年,现在则是还有多少天。再过不到四天,他就会统治一个世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布鲁厄尔飘在一名聚能操作员身后。后者正在遥控操纵在阿拉克尼着陆的集束式侦察器。他静静地观察着这种微型探测器发回的信号。几秒钟前,侦察器刹车减速,张开它一米多长的翅膀。它的飞行高度距地面四十公里,像鬼影一样,飘浮在下面无尽的灯火之上。灯火像一张铺开的大网,亮闪闪的,看不到尽头。聚能者把这个地方称为大金斯顿南端市。这是个蜘蛛人的大都会。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冰天雪地,还会越来越冷。但它再也不是一片荒原了。蜘蛛人的大都会看上去几乎很像弗伦克。这是个真正的文明世界,四十年不断开发的成果。以人类的高标准看,它的科技还不够先进。但只要有聚能者引导,一二十年就能很像个样子。四十年了,我降级成了只管十来个人的小队长,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千百万人的主子。那以后……如果真的能从蜘蛛人世界追根溯源,发现一个高级技术文明……总有一天,他和托马斯·劳会重返弗伦克和巴拉克利亚,将那里一并纳人自己治下。   二秒钟内,侦察器传回的图像分裂成了数十个,每个又分解为数十个……   “怎么回……”   “集束式侦察器解体了,统领大人。”雷诺特的解释冷冰冰的,有点像嘲弄,“分解为两百个移动式侦察子。我们会将其中的一部分调进南端市。”她从画面前转过身来,几乎直视着他的眼睛,“真奇怪,你居然突然对行动细节感起兴趣来,一统领大人。”   她的大胆无礼激起他一丝怒火,但怒火稍纵即逝,而且很温和,没影响他的呼吸,更没让他气得两眼模糊。他只耸了耸肩。我现在甚至可以跟雷诺特和平相处了。或许是因为托马斯·劳是对的,或许是因为他成熟了。“我想看看这些东西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必须了解你的奴隶。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把上亿蜘蛛人炸个灰飞烟灭,但还是会饶过一批不杀。对于后者,他必须学会忍受。   侦察子飞过一道冰封的峡谷,正无声无息地弧形下降。还有一些仍在继续飞行。里茨尔瞥见了云层,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估计是咫风①的上端。两百颗指头大小的小弹丸。一千秒后,小弹丸全部着陆,许多陷人深深的积雪,有的落在荒原乱石中。但还有一些侦察子成功地在适当地点着陆了。   有几颗落在像是公路的地方,浴在蓝色的街灯灯光下。其中一颗显示出远处一幢积了厚厚一层雪的破房子。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大型车辆从近处轰隆隆驶过。雷诺特的聚能呆子一点点调整着侦察子的位置,让它们爬到路面上。他想让侦察子附着在某辆车上。但小间谍们一个个停止发送信号,被大车压扁了。里茨尔扫了一眼侦察子统计视窗,“最好一次成功,安妮。我们只剩下一枚集束式了。”   雷诺特没搭理他。里茨尔在支撑点上一拉,飘落下来,拍拍聚能专家的肩膀,“你能把一个弄进他们室内吗?”   得到对方回答的几率不大。一般来说,正在执行任务的聚能者不会理睬外界干扰。但片刻之后,这个聚能者点点头,"132号即蜘蛛人所谓干燥庵风,详见五十一章。侦察子的情况不错。我还有三百秒的高成像链接可用,我们离防寒门的这一侧只有几米。这一个要进去了—”这人躬着身子俯在控制台上,前后摇晃着,像沉迷于手眼配合游戏的玩家。眼前的情况还真跟一场手眼配合游戏差不多。一幅图像开始随着他的动作翻翻滚滚,进人来往的车流。   布鲁厄尔回头瞪着雷诺特,“该死的,存在时间滞后。这样怎么可能……”   “操纵远程机器并不是最困难的,梅林—”就是那个聚能操作员……“对处理时间滞后很有经验。最大的困难是在蜘蛛人的网络中活动。我们可以从中提取资料、情报,但不久以后,我们就会和蜘蛛人实时互动。到那时,哪怕滞后十秒,也会对实时互动造成重大影响。”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侦察子的小镜头前出现了一缕灯光。梅林早已凭借聚能者神奇的直觉,将侦察子贴在一辆车上。图像发疯似的旋转着,几秒钟后,梅林才实现侦察子与车身的同步,图像稳定了。前面的墙上打开一道门,车子开了进去。三十秒过去,墙身好像在向上升起。难道是某种电梯?要是信息计量没出问题,这个电梯间比一个壁球场还宽。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布鲁厄尔发现自己被眼前的图像深深吸引住了。这以前的许多年里,他们得到的所有有关蜘蛛人的资料,都是经过雷诺特的聚能译员翻译之后的二手情报。其中很大一部分肯定是瞎编的,真事儿哪可能那么逗人喜爱。他要的是真正的图像。微型光学侦察卫星送回了一些图像,但清晰度差得要命。好几年时间里,里茨尔一直觉得,只要蜘蛛人发明出高清影像通讯,他就能到手大批优质图像。问题是,蜘蛛人的视觉系统跟人类差别太大。到现在,蜘蛛人军用通讯中的百分之五都是高清晰度的图像,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称之为“影像魔法”。如果不经过转译、分析,人类根本瞧不出名堂来。译员们早已向卡尔·奥莫的监控人员证明,对蜘蛛人来说,这些都是清清楚楚的普通影像,再正常不过了。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会怀疑这种所谓影像魔法是一种加密图像。   但现在,再过几秒钟,他就会以人类的视角好好瞧瞧这些怪物到底什么模样了。   仍旧看不出动静。如果这真的是一台电梯,他们下降的路程可不短呀。考虑到南极的气候,这种做法也有道理。“信号会不会丢失?”   雷诺特没有立即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梅林正在调动其他侦察子进人那个电梯井,形成中转路径。我更担心他们会不会发现这些探测器。就算激活了自毁机制……”   布鲁厄尔放声大笑,“管他呢。雷诺特,你怎么还不明白?只要再过四天,我们就可以放手大干了。”   “协和国已经开始恐慌了。他们刚刚撤换了一个高级负责人。我有会议记录,维多利亚·史密斯已经怀疑网上有人跟他们作对了。”   “他们情报部门的头头?”这个新消息让布鲁厄尔愣了愣。肯定是刚发生不久的事。又如何?“他们只有不到四天时间,还能有什么办法?”   雷诺特的目光仍旧是彻底的冷漠,“可以分段隔离他们的网络,说不定干脆彻底断网。这种办法是可以堵住我们的。”   “同时意味着输掉与金德雷国的战争。”   “是的,除非他们能向金德雷国提供扎扎实实的证据,说明的确存在着‘潜伏在太空里的魔鬼’。”   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女人只是钻进了牛角尖罢了。里茨尔朝眉头紧锁的雷诺特露出了笑脸。钻牛角尖再正常不过了,是我们把你制造成这个样子的。   电梯门开了。镜头传送图像的速度降低到每秒一帧,解析度也很低。真该死。   “好!”是梅林,表示某种胜利情绪。   “他把一个中转侦察子调动就位了。”   图像突然锐利起来,也流畅多了。小间谍爬出电梯门,梅林将它的眼睛向下转动,下面出现了一道陡得难以置信的台阶,更像一座云梯。这是个什么地方?上货的车库?侦察子潜入角落,向外望着蜘蛛人。从屏幕上显示的比例尺判断,他看出蜘蛛人的个子与他们的猜测一致。成年蜘蛛人的高度大约能到布鲁厄尔的大腿。这东西的身姿很低,在地面铺得很宽。点亮之前他们从下面的图书馆弄来了一批图片,里面的蜘蛛人就是这副模样,跟聚能译员们在听众脑子里激发出的形象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穿着衣服吗?跟人类不同,这些怪物缠着一条条料子,像带纽扣的横幅。许多怪物身边还挂着很大的背篓。他们的动作倒挺快,一抽一抽的,难看得要命。大刀一样的前腿在身前这里劈一下,那里砍一不。这儿的怪物还真不少,除了颜色古怪的衣服,身体的甲壳全是黑色。他们的脑袋上亮闪闪的,好像缀着扁平的宝石,这就是蜘蛛人的眼睛。至于嘴,那些译员总算挑了个合适的词儿:胃。带尖牙的小洞,很深,周围是一圈小爪子—是不是邦索尔翻译公司所谓的“进食肢”?这些小爪子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蠕动。   黑乎乎地聚成一堆以后,蜘蛛人的形象比他想像的更可怕,简直是噩梦。这类东西,你碾呀踩呀,碾呀踩呀,可还是不断爬出来,越来越多,朝你身上爬。里茨尔倒吸了一口气。只有一个让他称心的想法:只要一切顺利,再过不到四天,眼前这一批怪物都会一命归天。   一艘星际飞船即将飞越开关星系,这是四十年来的第一次。只是短短一跃,不到两百万公里,按文明世界的标准,跟移动船身调整泊位没多大区别。但对幸存的飞船来说,这已经接近它们的机动极限。   无影手号的启航准备是在乔新亲自监督下完成的。这艘飞船向来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私人采邑,但乔新知道,这些年来,它也是惟一一艘没有被同类吞食的飞船—没有拆卸零件用于修补其他船只。   在“乘客”登船前几天,乔新已经将L1提炼站的氢气抽干了。不过几千吨,与吸附式飞船主燃料箱的百万吨位相比,只能算可怜的一滴,但也足够他们滑过L1和蜘蛛人世界之间的这段距离了。   乔新和范·特林尼最后一次检查了飞船的推进器喷射管。看着这直径两米的窄窄一道,总能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是在这里,惊天动地的力量喷涌而出,推动青河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三十。管道内壁的光洁度为微米级,除了工作服射灯映出的一片片金色银色,这里完全看不出它无比狂暴的历史。实际引导磁场的是埋在管壁后面的处理器毫微网络,但只要喷射管壁出现空腔,一旦点火,哪怕运算速度最快的处理器也救不了他们。特林尼进行激光计量检测时做得非常郑重,一板一眼,之后马上又吹起了牛皮。“左侧有九十微米的灼痕—去他妈的,反正没什么新落下的坑坑洼洼。就算你把自个儿的名字刻在管壁这儿,飞这么点距离也没什么狗屁关系。你是怎么计划的,以几分之一的重力飞上一两百千秒?   “唔。我们要把启动过程适当延长,慢点推。但制动点火时会稍稍超过一个标准重力,持续一千秒。”只有到了大洋上空低处时,他们才能减速。稍出一点差错,火箭就会点亮阿拉克尼的天空,强度远远超过太阳。行星这一侧的每个蜘蛛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特林尼大大咧咧地做了个挥手否定的手势,“别担心。星系内飞行我搞过无数次,比这危险多了。”他们爬到喷射管靠近船首的一侧,平滑的管道在这里逐渐敞开,成为推进磁场发生器的开始部分。特林尼一路上大吹大擂着他那些牛皮故事。也不全是牛皮,大多数都可能是真的。老头子是从他认识的所有探险者中提取精华,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主人公。不过,要说飞船推进器,特林尼还真的懂点皮毛。糟糕的是找不到比他更懂行的人。青河的所有飞船工程师都死于最初那场战斗,统领属下的最后一个聚能工程师又出了蚀脑菌失控的事故。   两人从无影手号船首一端钻出来,拽着系泊绳回到他们的交通艇。特林尼顿了顿,转过身。“我羡慕你,小伙子。瞧瞧你的船!空船重量一百万吨t你这一趟飞不了多远,但你会驾着无影手号驶向宝藏和客户—它飞了五十光年,为的就是这个。”   乔新顺着他的手望去。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意识到特林尼的戏剧化姿态只是老头子的伪装……但有的时候,这些夸张的言辞仍旧深入他的内心,震动了他。这时的无影手号看上去完全可以跨越群星。弧形船壳,一百米,又一百米,向前延伸,伸向视线之外。流线型船身,无论是速度还是适应不同环境的能力,都在人力可及的范围内达到了最大限度。船尾之外……一百五十万公里……就是碟形的阿拉克尼,苍白,黯淡。首次接触,飞航主任是我。乔新有理由为自己骄傲……   起飞前最后一天,乔新忙极了。最后检查,人员登舰,忙得团团转。船员加上聚能者,上船的总共有一百多人。乔新不能具体知道哪个聚能者是干哪一行的,但有一点很清楚:两位统领要大量干预蜘蛛人的网络,而且是实时干预,去掉L1存在十秒滞后。这种做法很有必要。要想将蜘蛛人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必须采取一系列精巧的欺诈手段。这些行动的目的很可能是将蜘蛛人的全部战略武器一锅端,彻底接管过来。   这一班总算干得差不多了。乔新正准备离舰,卡尔·奥莫出现在乔新紧靠舰桥的小办公室。   “还有一项工作,飞航主任。”奥莫的瘦脸挤出一个毫无欢愉之情的笑容,“就算加班吧。”   两人乘一艘交通艇来到庞杂体,却不是去哈默菲斯特。交通艇绕着钻石一号绕了一圈。冰块和钻石之间嵌着LI-A的人口。这是军火库。气密门外泊着另外两艘交通艇。   “飞航主任,无影手号的武器系统你都研究过了?   “对。”除了那上面布鲁厄尔的私人地盘,无影手号的所有情况乔新全部认真研究过,“不过,青河人肯定更熟悉……”   奥莫摇摇头,“这种工作不适合小商贩,哪怕范·特林尼都不行。”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通过安全检查,但进去之后,两人一路畅通无阻,一直来到武器区。面对他们的是一排排机器,一列列卵形弹头沿墙排列,上面是古老的青河标志,标出核武器、导向能量武器。有关战斗之后到底还剩下多少武器,多年来一直是流言猜测的对象。现在,乔新亲眼看到了。   奥莫领着他走上一条慢行道,两边都是没有标记的货柜。L1一A没有交感系统,又是少数几个没有布置青河定位器的地方。这里的自动化系统是最简单的傻瓜式。他们碰上了雷·塞雷特。后者正监督着一群聚能者制造某种发射架。“这些武器绝大多数都要调上无影手号,乔新先生。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东拼西凑,想尽可能多拼凑出几套发射装置。花了大力气,可还是没多少。资源不足啊。”他朝一排武器一挥手,看样子像是用青河推进装置加易莫金战术核弹头拼成的,“数数,短程核弹一共十八枚。货柜里的东西还可以凑成十来套激光武器。”   “我、我不懂,统领侍卫。你是战斗员,手下又有一批专家。需要我……”   “……需要你这个飞航主任考虑这些事吗?”又露出刚才那种毫无笑意的笑容,“为了挽救蜘蛛人文明,我们极有可能用上这些武器。从进人低轨道的无影手号上发射。你们飞航人员也必须熟悉武器配备和应用,这很重要。”   乔新点点头。这些他大都想过。下面随时可能爆发一场足以毁灭行星的战争,最可能的导火线就是蜘蛛人南极地区目前的危机。进人轨道以后,他们每隔五千三百秒便会经过那个地区。如果星际飞船派出较小的船只,该地区更是几乎时刻处于他们的火力之下。这些激光武器的事,托马斯·劳早就向大家宣布过。至于核弹……或许可以用来威吓对方。   统领侍卫领着乔新向前走,向他讲解每种重新装配起来的武器的局限。大都是定向爆炸弹,奥莫的聚能者已经将它们改造成了钻地弹。“……我们会把大多数搞网络工作的聚能者调人无影手号,他们会参照你的机动随时提供火控参数。我们可能会根据目标的情况对飞行轨道作相当大的调整。”   满怀操枪弄炮的激情,奥莫讲得滔滔不绝。没过多久,乔新便再也无法回避严酷的事实了。最近一年来,乔新注视着准备工作的进展,心里的惧意越来越深。有些细节是瞒不过他的。但每一种可能的背叛,他们都准备好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解释。他一直紧紧抓住这些“合情合理的解释”不放,让自己残留着最后一丝体面,让他有可能和丽塔一起欢笑,计划他们与蜘蛛人共同生活的未来,想像他和她今后会有的孩子。   恐怖之情一定在他脸上流露出来了。奥莫不再高谈阔论杀人的企图,转身看着他。   乔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奥莫一根指头在乔新胸口狠狠一捅,推力使他飘离慢行道,撞在墙上。奥莫又捅了一下,那张凶狠的脸上怒气陡升。这是易莫金权贵们特有的怒气,是他们的特权。   生长在巴拉克利亚的乔新从小就十分熟悉这种表情,“其实没多大必要,对不对?但是你,还有这儿的大多数易莫金人,你们都变质了,里面腐烂了,成了小商贩。别的人,我们可以由着他们晃荡一阵子。可一旦无影手号进入低轨道,我们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立即服从。”   奥莫再一次捅了他一下,“你现在懂了吗?”   “懂、懂了,是!”丽塔啊,我们永远是易莫全人,永远无法改变。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八章     要离开哈默菲斯特顶楼的聚能者超过一百名。特鲁德·西利潘真是个大天才,居然安排他们一起行动,同时上路。前往特里克西娅舱室的伊泽尔只能逆着汹涌的人流游动。聚能者四五人一个小组,在别人的引导下,首先进人跟他们狭小囚室相联的窄窄过道,然后是支巷,最后进人主通道。引导员的动作还算温和,但这种走法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伊泽尔轻轻一拉,闪人巷道侧壁的一个设备完中。这里相当于人流中的一个小小的回水湾。面前飘过的人群中,有些是他多年未见的熟人,有青河人,也有来自特莱兰的专家。他们和特里克西娅一样,埋伏之后立即被易莫金人聚能了。分派来引导他们的人里,有些跟他们带领的聚能者是好朋友,每次上岗都要来这里探望自己失去的朋友。最初的时候,这样做的人很多,但一年年过去,希望渐渐消亡。也许今后可以··一劳不是保证解放他们吗?与此同时,聚能者好像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朋友前来探望。对他们来说,访客只能打扰他们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脑筋才坚持探望,一直坚持多年。   伊泽尔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聚能者集体行动。雨道里的通风设备不如他们的小囚室,没有好好洗澡的身体散发出阵阵臭味。安妮把统领的这批财产看护得很好,基本上算健康。这就行了,没必要干净漂亮。比尔·弗恩在一个各支流交汇的路口上,挂在墙上指挥各小组的引导员。大多数小组都由同专业的聚能者组成,彼此间兴奋急促地谈论着。文尼零零碎碎听到了几句。别人为下面的蜘蛛人世界作了什么安排,难道他们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不,交谈急匆匆的,支离散漫,充斥着术语行话。一个岁数较大的女人—专业是破解网络协议—朝她的引导员使劲推了一下,对他发话了。聚能者竟然主动跟普通人直接对话!“还要多久?”声音尖利刺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工作?”   这女人同组的另一个聚能者也嚷嚷起来,说的好像是什么:“对呀,堆栈数据早该更新了!”一边说,一边从另一侧朝引导员挤过来。没有数据输人,这些可怜人快急疯了。小组成员全都冲着引导员大喊大叫起来。这个小组成了人流中的核心,以他们为中心,聚能者越挤越多。突然间,伊泽尔意识到,聚能者中完全可能出现类似奴隶暴动的骚乱—如果把这些奴隶从他们的苦役中带走的话!那个易莫金引导员显然明白这种危险,他溜到一旁,使劲一拽吵得最起劲的两个聚能者身上的电击系索。他们一阵抽搐,瘫倒了。失去中心之后,其他人的抗议很快降成了不满的唠叨。   比尔·弗恩赶过来镇住最后几个好斗的聚能者,还抽空瞪了引导员一眼,“又给我添了两个需要调整的。”引导员擦去脸颊的血迹,怒视比尔,回敬了一句,“跟特鲁德说去吧。”他拉着电击系索,将两个失去知觉的聚能者从小组里拖出来。人流重新开始流动。过了一阵,文尼抓住一个空当,用力一跃,飘向巷道底部。   译员们不上无影手号,顶楼他们那一区本来应该什么事都没有。但伊泽尔赶到时,他发现每个小间的门都大开着,译员们在窄过道里挤成一团。伊泽尔挤过烦躁不安、大喊大叫的聚能者。找不到特里克西娅。他在过道上面几米处碰上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丽塔·廖。   “丽塔!负责他们的引导员都上哪儿去了?”   丽塔双手一扬,生气地说:“还用说,上别的地方忙乎去了狈!这会儿偏偏又有哪个笨蛋打开了译员的舱门!   这个活儿真不该交给特鲁德,他实在没这个本事。当然,舱门打开多半是因为哪儿出了什么小故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本来哪儿都不该去的译员们不用任何人催促,全都离开了自己的小间,这会儿正吃吃喝喝要别人领他们走。“我们要去阿拉克尼!“我们要近距离接触!   特里克西娅在哪儿?伊泽尔听见上面一个角落里闹声最响。他拐过那个岔路口。她在那儿,跟一伙译员在一起。特里克西娅看上去J凉惶失措,不知该干什么。她不习惯自己小间外面的世界。但她好像认出了他,“别吵!别吵!”她喊道。周围叽哩呱啦的声音小了些。她偏过头,大致冲着他的方向,“四号,我们什么时候去阿拉克尼?”   四号?“呢,快了,特里克西娅。但不是这一趟,咱们不坐无影手号。”   “为什么不?这里有时间滞后,我不喜欢!   “目前,统领希望你们留在这儿。”事实上,这确实是官方版本的通知:阿拉克尼近地轨道上目前只需要从事底层网络工作的人员。但范和伊泽尔知道上面的险恶用心。劳希望无影手号执行它真正的任务时,上面搭载的人员越少越好,“等安全了,你马上就能去,特里克西娅。我保证。”他朝她伸出手。特里克西娅没有躲开,但紧紧抓住墙上的支撑点不放,不想被拉回她的小间。   伊泽尔扭头望着丽塔·廖,“我们怎么办?”   “等等。”她碰碰耳朵,侧耳听着,“弗恩和西利潘马上就来把他们塞回洞里去,现在还得先把其他人在无影手号上安顿好。”   天哪,够等一阵子的。这段时间里,二十个译员只能在顶楼的迷宫中四处游荡,没人管他们。他轻轻拍拍特里克西娅的胳膊:“咱们先回你的房间去,特里克西娅。嗯,你瞧,你在外面耽搁的时间越久,错过的信息就越多。准把头戴式拉在房间里了吧。你可以把它用起来呀,问问舰队网你什么时候能去。”头戴式拉在房间里多半是因为掉线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随便什么似是而非的理由都行。   特里克西娅从一个支撑点荡到另一个支撑点,动作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突然间,她猛地一推,从他身前掠过,向下一拐。那个方向通往她的房间。伊泽尔跟了上去。   特里克西娅一到,房间立即做出反应,光线调成了平时的暗光。特里克西娅抓起她的头戴式,伊泽尔赶紧让自己的完成同步。她的链接没有全部切断,伊泽尔看见了平常那些图像和闪烁而出的片片文字。这些来自地面的信息算不上实时,但也差不多。特里克西娅的目光跳动着,从一个区域跳到另一个区域。她的手指敲击着那块旧键盘,但她好像忘了向舰队信息中心查询的事。一看到她的工作空间,她立即被拉回自己的聚能绑定项目。不断弹出一个个新的文字窗,上面的鬼画符飞速变换。肯定是蜘蛛人对话的同步文字记录,某个电台谈话节目,或者是—考虑到当前局势—截获的军用通讯。“真受不了这种时间滞后,不公平!”又不说话了。她弹开另一个文字视窗,文字旁边还有图像,一系列色彩不断闪烁,这是蜘蛛人的某种视频格式。不大像真正的图像,但他认出了这种模式,毕竟从前在这间小屋里见得多了。这是一个蜘蛛人的商业广播电视节目,特里克西娅每天都要翻译这个节目。“他们错了。去南端市的是史密斯将军,不是国王。”现在的特里克西娅仍旧很紧张,但这是正常的紧张,聚能者特有的全神贯注。过了一会儿,丽塔·廖从门外探头进来。伊泽尔转过身,见她一脸惊奇。“你真是个魔术师,伊泽尔。你究竟是怎么让她安静下来的?   “我……我猜,特里克西娅信任我。”用没把握的推测表达内心深处的希望。   丽塔的脑袋缩了回去,望望外面的过道。“是啊。你把她弄回去工作以后,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全都安安静静回自个儿房间去了。译员型聚能者比军事领域的好管理得多,只要摆平最有影响力的一个,其他全都老实了。”她咧嘴一笑,“这一套我们从前也见过,译员能管住下面各层次的聚能者,他们真是核心组件,一点没错。”   “特里克西娅是个人!”所有聚能者都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你这个该死的奴隶主!   “我知道,伊泽尔,对不起。真的,你的心情我理解……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确实跟别的聚能者不一样。要翻译自然语言,当然得有点与众不同才行。所有呆子—我是说聚能者里,译员是最像人……对了,我得去传个话,让比尔·弗恩知道这里没事了。”   “好吧。”伊泽尔的声音紧绷绷的。   丽塔退出房间,房门滑过来,关上了。片刻之后,只听沿着过道响起一片砰砰的关门声。   特里克西娅身体伏在键盘上,完全没听见两人刚才的对话。伊泽尔望着她,想着她的将来,想着自己会怎么最后解救她。潜伏四十年后,译员们仍然无法与蜘蛛人进行实时语音对话,所以托马斯·劳不会把译员们派到阿拉克尼上去,对他没好处……暂时不会。等到这个世界被征服以后,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总有一天会为他代言,成为征服者的声音。   那一天是不会到来的。范和伊泽尔正按自己的计划行动。除了几个老式系统,几台机电后备设施,青河定位器可以控制一切。范和伊泽尔终于开始了真正的破坏活动,最重要的是哈默菲斯特上的无线动力断开阀。那个阀门几乎完全是个机械链接,什么巧劲儿都使不上。但范拿定位器派了个新用途,把它们当成真正的细砂。最近几兆秒里,他们在那个开关处积起了几层细砂。其他几个老式系统和无影手号上也同样作了手脚。最近几百秒里,他们冒了最大风险。这一招只能用一次,只能用在劳及其一伙的注意力被接管阿拉克尼的大事所分散的时候。   如果这次破坏成功的话—不,这次破坏得手以后—一切都将掌握在青河定位器手里。那时就看我们的了。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四十九章     伦克纳·昂纳白是陆战指挥部的常客,这里简直成了他的建筑工程的大本营。这个协和国情报中枢,他一年要来十好几次。他每天都和史密斯将军通过电子邮件联系,随时在工作会议上见到她。在卡罗利加的那次会面—竟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虽然不够亲切,至少双方都能开诚布公,向对方坦承自己的忧虑。但是,十七年来,自从戈克娜死后……他一次也没有进人史密斯将军的私人办公室。   将军现在换了个助手,一位年轻的早产儿,但昂纳白几乎没怎么注意到他。他踏进的是将军的私室,里面悄无声息。这地方跟他记忆中的一样大,里面有密室(人人皆知),摆放着一张张栖架。表面上看,这里暂时只有他一个人。这间办公室过去属于史密斯的前任斯特拉特·格林维尔将军,但早在格林维尔之前两代,这里便是情报局长最隐秘的老巢。从前的主人现在肯定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这儿的通讯、电脑设备甚至比舍克在普林塞顿的办公室还多。房间一侧全是显示器,图像之复杂,超过了任何影像魔法。现在显示的是来自上方摄像机的视频信号:皇家瀑布两年多以前就凝固了,显示图像越过瀑布,整个山谷历历在目。山头光秃秃的,一片荒凉,覆着一层二氧化碳凝成的霜。但近处……除了红光,建筑物里还透出色彩各异的灯光,射在来往于街道的车辆排出的废气上。一时间,伦克看得出神。哪怕仅仅一个世代之前,进人暗黑期五年以后,外面怎么可能出现这番景象。外面?到这个时候,连这间屋子都已经人去楼空了。上个世代的这个时候,格林维尔的手下已经钻进地下小小的指挥部,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倾听最后的无线电信息,猜测躲在潜水箱一简易渊数里的伦克、舍克等人能不能活下来。再过几天,格林维尔就将结束最后的活动,那场大战于是暂停,凝固在死一般的沉睡中。   但在这个世代,我们却没有暂停,只能不断前进,走向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战争。   从自己身后,他看见将军静静地迈进房间。“军士长,请坐。”史密斯朝办公桌前的一张栖架摆了摆手。   昂纳白中断遐思,坐了下来。史密斯的U形办公桌上摆着一擦擦打印出来的报告,还有五六台小型阅读屏,三台还亮着。两台显示着不明所以的抽象图案,和舍坎纳沉溺其中的那些图像相似。这么说,她还在顺着他。   将军的笑容很生硬,或许是真诚的。“我还在叫你军士长,这个军衔真是的……唔,谢谢你来这里。”   “我当然会来,将军。”她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个匪夷所思的东北地区项目或许还有机会?或许……“将军,你看过我的掘进报告吗?有了核子爆破物,我们可以迅速形成一批有防护手段的坑道。东北地区的地质构成是页岩,是最理想的地点。只要把爆破物给我,一百天内,我就能保障那里所有人员和农场的安全。”这些话竹筒倒豆子般滚出来。这项工程必然耗资巨大,无论皇家政府还是市场,谁都不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经费。筹措经费的惟一办法是说服将军抛开协和条约,实施战时紧急法令。就算这样,结果也不一定理想。但如果—等到—战争爆发,这一措施会拯救数百万人的生命。   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手,轻声道:“伦克,我们没有一百天。不管最后结局是什么,我估计,不到三天就会见分晓。”她朝一台小阅读屏点了点,“我刚刚收到情报,尊贵的佩杜雷亲自赶到了南端市,现地统筹安排。”   “这个,现地就现地。她要是煽动南国向我们发动袭击,核战一打起来,她也跑不了。”   “所以,我们目前可能还没事—直到她离开南端。”   “将军,我听到了一些流言。咱们的对外情报部门是不是真的全垮了?思拉克特也被撤了?”流言满天飞,说金德雷国间谍打人了情报机关心脏。眼下,哪怕最普通的通讯往来都用上了最高密级。就算敌人并没有取得什么直接战果,金德雷国也可能利用这种无处不在的恐慌和混乱,来个乱中取胜。   史密斯的头忿忿地猛一抬,“对。我们在南国输了个一败涂地。但那里仍旧有我们的人,信赖我的人……我辜负了的人。”最后一句话几不可闻,伦克纳不知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将军沉默片刻,然后一直身。“你是南端基础设施方面的专家,对不对,军士长?”   “是我设计的,大部分工程又是在我监督下完成的。”当时的南国和协和国是友邦,友谊之深厚,达到了国与国之间友谊的极点。   将军的身体在栖架里扭动着,手臂不住颤抖。“军士长……即使是现在,我仍然受不了你,无法忍受!我想,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   伦克纳低下头。我清楚,对,太清楚了。   “但是,我信任你。还有,啊,渊数呀,我现在需要你!命令是没用的……可是,你能帮助我处理南国的危机吗?”这些话好像是从她嘴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你还用问?伦克纳抬起手,“当然。”将军显然不希望他这么快回答。史密斯咕噜了一声。“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次任务是帮助我个人,而且非常危险。”   “是的,是的。我一直乐意为你效劳。”一直想恢复我们之间的友谊。   将军凝视着他,接着:“谢谢你,军士长。”她轻轻叩击着桌子,“蒂姆·道宁……你的新助手?会告诉你具体安排。我简要地说一下。佩杜雷之所以去南端,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南国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并不是所有重要人物都听她摆布。南国议会有些议员邀请我过去,跟那边的人谈一谈。”   “可是……这种事,应该是国王去才对呀。”   “是这样。但在这个暗黑期内,许多传统看来都被打破了。”   “你不能去,将军。”在他内心深处某处,某种强烈的情绪已经按捺不住,即将冲破士官礼仪的约束。   “提这种意见的人不止你一个……上个暗黑期,就在离我们现在坐的地方不到两百码处,格林维尔将军跟我说过意思相同的话。那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她沉默了,沉浸在回忆中,“有意思。有许多事,格林维尔当时就猜出来了。他知道我会坐上他的栖架,知道会出现诱使我亲临行动现场的事。光明期的头几十年、我有十多次想亲自出马。如果我去,亲自动手,我完全可以把事情办妥—甚至拯救别人的生命。但对我来说,格林维尔的建议更像命令,我服从了,按捺住性子,决定等以后再说。”她突然笑起来,看样子思绪回到了现在,“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整天躬腰驼背在办公桌前欺敌诱敌。可现在,终于到了违背斯特拉特命令的时候了。”   “将军,格林维尔的建议过去有道理,现在仍然有道理。这里才是你的岗位。”   “这种糟不可言的局面……原因在我。是我作出的决定。如果现在去南端,我还有可能挽救一些人的性命。”“但如果失败,你会死,我们也输定了!   “不。如果我死了,事情可能更棘手些。但到最后,胜利仍然 属于我们。”她“啪”地关闭桌面上的显示器,“我们三小时后出 发。四号紧急跑道。准时到。”   伦克纳气急败坏,几乎大吼起来:“至少加强警卫。小维多利亚和……”   “赖特希尔小队?”一丝浅笑,“他们的名气蛮大的嘛。”   伦克纳忍不住笑了,“是、是的。谁都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可他们那股劲头,差不多跟咱们当年一样疯。”关于他们的故事不少,有些好,有些坏,但全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故事。   “其实你并不讨厌他们,对吗,伦克?”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奇。史密斯接着道,“接下来的七十五小时里,他们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眼前的局势,应该说是我和舍坎纳有意识造成的,是我们多年以前作出的决定。我们当时就知道这里头的危险。现在是我们作出总结的时候了。”   自从他进人这个房间,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舍坎纳。她和舍克的协作取得了那么多成就,可现在,这种协作瓦解了,将军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下面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但他一定得问:“这件事你跟舍克谈过吗?他现在在干什么?   史密斯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然后:“他在尽力,军士长,在尽最大努力。”   即使按天堂岛的标准,今天的夜空也算得上澄澈通透。奥布雷·尼瑟林小心翼翼地在小岛山顶的高塔上绕行,检查今晚的研讨会将使用的各种器材。他的加热腿套和外套不算特别臃肿,但只要加热器出了毛病,或是拖在身后的电线断了……唔,他没跟助手们撒谎,几分钟内,你就可能冻掉一只胳膊,一条腿,一片肺。进入暗黑期已经五年了。就算在大战中,恐怕也没多少人这么晚还醒着。   尼瑟林的检查慢了下来,不用急,他比计划还提前了一点呢。他站在寒冷寂静的夜气中,望着自己的专业领域—天空。二十年前刚到普林塞顿时,尼瑟林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地质学家。地质学是一切科学之父,在这个世代,它的重要性更是超过了以前任何时代。这么多采矿、挖掘工程,处处离不开它。而天文学就不同了,它是疯子干的行当。自然和进化让有理智的人向下看,把注意力放在熬过下一个暗黑期所必需的最安全的渊蔽上。天上有什么可看的?当然,有太阳,它是一切生命之源,也是所有麻烦之源。但除了太阳以外,天上的一切始终是那个样子,恒古不变。闪闪的星星是那么遥远,完全不像太阳,也不像跟太阳有关的任何东西。   可是,大学二年级时,尼瑟林遇上了一位老人,舍坎纳·昂德希尔。他的生活之路于是永远改变了。当然,这种情况并不稀奇,像尼瑟林一样被昂德希尔改变的人大有人在。二年级学生足有上万名,但昂德希尔的影响力却触到了每个人身上。也可能正好相反:昂德希尔的疯狂点子无穷无尽,散发出强大的吸引力,许多特定类型的学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身边,像林妖绕着火苗打转一样。昂德希尔宣称,所有数学物理方面的研究都有局限,因为没人理解世界围绕太阳旋转的原因,也没人明白群星运动的规律。如果能再找到哪怕一颗行星,把它跟这个世界作比较—啊,微积分十个世代之前就能总结出来,而不是两个世代之前才发现的新学问。这个世代的科技大爆炸也会平缓地分散到此前的多次明暗轮回中,不至于引起现在的大动荡。   当然,昂德希尔的科学理论不完全是新东西。五个世代之前,望远镜的发明带来了双星天文学,蜘蛛人对于时间的理解于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昂德希尔用全新的观念重新阐述了过去的理论。年轻的尼瑟林沉浸其中,越陷越深,越来越远离理智、安全的地质学。最后,头顶的虚空成了他的心头挚爱。你对天上那些星星的了解越深入,就越明白宇宙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到了现在,只要知道应该朝什么地方看,拥有必要的仪器,你可以在天上看到地面的一切光谱。就说这个天堂岛吧,这里可以看到星星射出的远红外光,全世界没有任何地方有这么明亮清晰的色彩。现在正在制造更大的望远镜,有了它们,加上静止澄澈的高空,有时他觉得自己能望到宇宙的另一头。   咦?东北方向天低处,一道窄窄的羽状极光向南铺开。北海上空始终存在一个强磁场,但进人暗黑期五年以后,极光已经十分少见了。至今仍在天堂镇逗留不去的少数几个游客要是也看见了这番景象,一定正“啊”、“啊”、“啊”惊叹个没完。但对奥布雷·尼瑟林来说,这道意料之外的极光真是来得太不巧了。他继续观察了一会儿,这才觉得不对劲。这道光凝在一起,并不发散。北点那儿尤其明显,极光在那儿窄到极点,收缩成了一个点。唔,要不是担心影响今晚的研讨会,他们真该启动那台远蓝外线望远镜,认真瞧瞧。说不定会撞上出乎意料的大发现。   尼瑟林从护墙边转过身,朝楼梯走去。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僻A,}叭叭的响动,活像一百来个当兵的杀气腾腾冲上来似的—这种可能性不大,所以肯定是谢普里·特利帕和他的四只大靴子。片刻过后,他这位助手蹦了出来。谢普里刚刚十五岁,要说早产,他可真是早产到顶点了。过去有一段时间,尼瑟林甚至不敢想像自己跟这样一个怪物搭话,更别说和他共事了。这是普林塞顿给他带来的另一个大改变。到现在—唔,谢普里还是个孩子,很多东西不懂。但这孩子的激情真是了不得,劲头十足。渐暗期里,其他研究人员中最年轻的都接近中年,有了自己的家庭,整天忙着家务事,精力不放在研究上。看着谢普里的干劲,尼瑟林不禁会想,年龄大的研究人员们真是浪费时间,要像谢普里那样,把精力全放在研究上,那该多好。   “尼瑟林博士!先生!”嘴上的加热呼吸器让谢普里的声音闷声闷气的。这孩子直喘粗气。不管冲上楼梯节约了多少时间,这会儿全耗在喘气儿上了,“出大乱子了!我跟北点的通讯联系全部中断。”……北点离这儿五哩,是干涉仪①的另一端……“所有频段上全是乱哄哄的静电干扰。”   【 ①干涉仪:光频、声频或无线电频仪器。基准波和实脸波或实验波的两部分之间存在干涉现象,干涉仪可以利用这一现象测量波长、波速、微小距离、速度、折射率等。】   今天晚上的安排全完了。“你用地线跟萨姆联系过吗?有什么……”话说了一半,突然中断。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明白了谢普里的话的含意:静电干扰覆盖全部频段。在他身后,那道奇怪的极光的“波峰”稳步南移。焦急慢慢化为恐惧。尼瑟林知道,世界正处于千钧一发之际,徘徊在战争边缘。这一点谁都知道。如果核弹开始从天而降,整个文明完全可能在几小时内彻底毁灭。就连天堂岛这种偏僻地方都不一定安全。那道光是什么?它在逐渐变暗,那个亮点已经消失。在磁场附近爆炸的核弹有可能发出类似极光的闪光,但肯定不会这么不对称,不均衡,也不会亮这么久。唔。不过,说不定某些搞物理的聪明过人,造出了比普通核弹更精巧的玩意儿。好奇和恐惧在尼瑟林脑子里不断交锋。   他转过身,一把揪住谢普里,朝楼梯跑去。慢点,别慌。这句话他跟谢普里说过多少次?“一步一步,慢慢走,谢普里。小心,别使劲拽你的电线。雷达阵列今晚开着的吗?”   “是、是的。”谢普里的大靴子在他身后响得惊天动地,“可没什么好记录的,一片噪声,什么都没有。”   “也许吧。”尼瑟林和特利帕搞过不少小项目,其中之一就是用微波探测电离作用留下的痕迹。探测结果表明,这些痕迹几乎全是废弃卫星坠落留下的。但他们每年都会发现原因不明的电离痕迹,这是虚无太空中的一个谜。他原本打算就这种现象发表一篇研究论文,可那个该死的大专家,那个无处不在的T·卢克萨洛特,抢在他前面搞了这项研究,而且得出了不同于他的结论。今天晚上,他要拿那套雷达阵列派个别的用场。这道奇怪的极光的那个亮点—它会不会是个有自己物理形态的物体?   “谢普里,咱们的网络没断开吧?”他们的高速网络用的是光纤,埋设在海洋冰层内部。今晚他打算用大陆的超级计算机引导雷达阵列,如果网络没断……   “我去查查。”   尼瑟林笑道:“咱们说不定会拿出点有趣的发现,让普林塞顿那边瞧瞧!”他抓起雷达扫描记录本快速浏览起来。今晚对他们露出面目的到底是战争还是大自然?无论哪一种,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章     乘坐现代化飞机总让伦克纳·昂纳白觉得自己已经年纪老迈。他还记得过去的飞机:活塞引擎推动木制螺旋桨,机翼是绷在木框子上的帆布。   维多利亚·史密斯的座机比普通专机更先进:飞行高度是十万英尺,以三倍音速向南疾飞。两台引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一缕尖细的单音,好像在你的五脏六腑中啸响。外面的阳光跟星光差不多,只够让下面的云层变幻出各种颜色。云层重重叠叠,覆盖着下面的世界①。在这个高度,,连最高的云团都变成了下方低伏着的一层。云层时而分开,让他们瞥见下面的冰雪。再过几分钟,他们就将飞越南方海峡,离开协和国的领空。飞行通讯官报告说,有一队协和国战斗机前后左右护卫着他们,会一直护送到南端市大使馆机场。昂纳白寻找着那些战斗机,但最多只能偶尔看见上空航行灯的闪烁。唉,现在这个世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有点重要性,无一例外跑得飞快,跑得太远,让常人的目光难以企及。   史密斯将军的私人座机其实是一架超音速侦察轰炸机。自从有了侦察卫星,这种飞机就落伍了,没用了。“空军送给我们的,基本上算白送。”登机时史密斯告诉他,“等空气凝结降落地表以后,这玩意儿就是一堆废铁。”今后会出现一个全新的交通运输工①蜘蛛人星球还没有进入大气彻底凝结的阶段,所以还有云层,喷气机还能飞行。业。会是轨道交通吗?还是反重力飘浮器?也许无关紧要。如果他们这一次任务失败,世上说不定再也不会有什么工业了,只有废墟中的搏斗。   机身中部是一排排计算机、通讯设备,塞得满满的。上飞机时,昂纳白还看见了激光和微波通讯器材。机上的设备接入协和国的军队网络,安全性几乎跟陆战指挥部一样可靠。这架飞机上没有乘务员。昂纳白和将军一样,紧紧固定在狭小的栖架上。飞了一两个小时以后,感觉这些栖架硬得格人。他的座位还算好的,比飞机后头那些挂在攀爬网上的战士强得多。那一队战士总共只有十个,将军的保镖只有这么多。   上飞机后,维多利亚·史密斯便没怎么说话,一直忙个不停。她的助手蒂姆·道宁把她那些计算机全都弄上了飞机。都是些沉甸甸的笨家伙,功率肯定很大,屏蔽得很好。不过也说不定是落伍。最近三小时里,她坐在六七台显示器中间,眼睛里闪动着屏幕的微光。伦克纳不知她在看什么。跟那么多军用网络联通,加上外面的民用网,什么都在她眼前摆着。那种视角肯定很像上帝。   昂纳白自己的屏幕上显示着南国地下工程的最新报告。其中有些情况不准确,但他对那里的基础设施了如指掌,一眼就能看出真相。但他的心思不在上头,不知多少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报告上。真奇怪,上次大战那会儿,他还年轻,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像现在的将军一样。可现在,他怎么也专心不起来,不断想着困难重重、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未来。   飞过海峡了。在这个高度往下看,迸裂的冰面像一块块碎片拼成的花一样。   一位通讯技师嚷了起来,“呢!看那儿,看见了吗?”   伦克纳什么都没看见。“我看见了!我盯着,赶紧查查。”   “遵命,长官!”   昂纳白前面的栖架上,技师们躬着身子,注视着各自的屏幕,飞快地敲击戳打,周围的各种信号灯不住闪烁。昂纳白看不懂他们显示屏上的文字,没受过阅读那种格式的训练。   他看见身后的维多利亚·史密斯从栖架上站起来,专注地望着前面的技师。她的设备显然没跟技师联网。嗯,这样看来,她的视角不像他刚才想的那样,达到了上帝的地步。   片刻后,她抬起手,朝一位技师打了个手势。那人朝她喊道:“好像有谁扔了颗核弹,将军。”   “唔。”史密斯说。可昂纳白的屏幕连闪都没闪一下。   “离我们很远,可能在北海上空。对了,我给您设一个子窗口。”   “请给昂纳白军士长也设一个。”   “遵命,将军。”伦克纳面前的南国情况报告忽地变成北海岸地图。彩色轮廓线一圈圈铺开,圆心在天堂岛东北约一千二百公里处。对,就是那个遨弗国过去的燃料补给站。一大片露出海面的山地,什么用处都没有,除非你想让部队越过冰面向前推进。确实够远的,按他们目前的位置计算,几乎到了世界的另一头。   “只有一次核爆?”史密斯问。   “对,爆炸位置相当高。应该是脉冲攻击……可它的当量还不到一百万吨。我们正在根据卫星情报、北海岸和普林塞顿的地面分析对这幅图作进一步细化。”图上分布着许多小图标,以编码方式注明情报来自哪一个节点。嘿,这儿甚至还有一份天堂岛的目击报告—从编码看,是个搞学术研究的天文观测站。   “报告我们的损失。”   “部队没有损失,将军。两颗商业卫星掉线了,但可能是暂时性的。这次攻击算不了什么,最多只是轻轻捅了我们一下。”为什么?一次试验?一个警告?昂纳白盯着面前的屏幕。   不到一年前,乔新来过这里。但那次只有六个人,一艘侦察艇,悄悄溜进去,悄悄溜出来,时间不到一天。今天他要负责指挥无影手号的飞行,一艘百万吨级的星际飞船。   这一次,征服者真的来了,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拯救者。乔新身边是里茨尔·布鲁厄尔,坐在过去青河舰长的座位上。统领不断指手划脚,发布一些无关紧要的命令,好像打算亲自管理驾驶飞船的飞行员似的。他们是从阿拉克尼极地地区进人的,擦着大气层飞过。推进器只猛烈喷射了一次,近一千秒内,重力加速度达到了一个多G。减速地段在大洋上空,远离人口众多的蜘蛛人中心城市。看到的人不可能太多,但对这些人来说,飞船肯定光芒万丈。乔新看到,飞船的光芒甚至从下面的冰雪上反射出来。   布鲁厄尔望着下面的冰封荒原急速掠过。他的感受似乎很强烈,连脸都皱起来了。什么感受?觉得下面一无是处,所以厌恶?或者是胜利,因为终于来到这个他和劳联手统治的世界?可能两者并存。在舰桥上,他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这种厌恶和胜利。有的时候,布鲁厄尔干脆把自己的感受明明白白直说出来。留在Ll的托马斯·劳多半还戴着假面具,维持着过去的谎言。但无影手号上的里茨尔·布鲁厄尔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乔新见过通向布鲁厄尔私人领地的走廊,墙面是一片粉红色的涡漩,威吓之意几乎伸手可触。任何公开会议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召开。从L}来这里的一路上,布鲁厄尔不住地跟统领侍卫安朗大吹大擂,说怎么从冷冻箱解冻一批人,让自己好好乐一乐,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不,别想了。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乔新耳朵里响起他手下飞行员的声音,证实了他已经在自己的航行显示屏上看到的情况。他抬头看着布鲁厄尔,用最正规的方式报告(对方好像很喜欢这种正规调儿:“统领大人,推进结束,推进器关机。我们已经进人极地轨道,距地面高度一百五十公里。”再低一点,飞船就将坠地,他们就需要雪鞋了。   “大人,相对于下面几千平方公里范围内,我们的状态为可见。”说这句话时,乔新故意露出忧心忡仲的表情。自从离开L1,他一直在玩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这么干十分危险,但到目前为止,这种做法让他可以韬光隐晦,给了他一点回旋余地。或许,仅仅是或许,我能想个办法,避免发生大屠杀。   布鲁厄尔还了他一个自鸣得意、高高在上的笑容。“他们看见我们了,那是当然,乔新先生。就是要他们看见,这是个信息。我们要瞧瞧他们怎么解释这个信息,再插进去做手脚。”他打开与无影手号聚能者工作区的通话频道,“弗恩先生!你把我们的抵达过程伪装起来了吗?”   比尔·弗恩的声音从聚能工作区传来。乔新上次查看时,那里简直像个疯人院。但弗恩的声音还很镇定。“我们控制着局势,统领大人。我调了三个小组处理卫星同步。L1告诉我,他们的情况很好。”L1上跟他通话的肯定是丽塔的人。不过,丽塔随时可能下岗。劳会说这是让她休息,准备应付接下来的重活儿。乔新前一天就知道,宣布“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是杀戮即将开始之时。   弗恩接着道:“但我必须提醒您,大人。蜘蛛人最终肯定会明白过来,我们的伪装措施最多只能再维持一百千秒。要是下面的人聪明点儿,连一百千秒都撑不住。”   “谢谢你,弗恩先生。这么长时间足够了。”布鲁厄尔和气地冲乔新笑了笑。   视域中开阔的地平线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L1上的托马斯·劳。第一统领坐在湖泊园的木屋里,身边是伊泽尔·文尼和范·特林尼,身后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肯定是公开频道上的双向对话,所有属民和青河人都能看到听到。劳望着无影手号的舰桥,目光落在里茨尔·布鲁厄尔身上。   “祝贺你,里茨尔。你们成功就位了。丽塔告诉我,你们已经与地面网络实现了紧密同步。我们这边也有一些好消息。协和国情报局长正在访问南端市,她那位金德雷对手已经在那儿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拉克尼的局势会暂时保持稳定。”   劳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真诚,那么充满善意。这倒不奇怪,让人吃惊的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声音几乎不亚于他:“是的,大人。我正在作公开宣告、接管网络的准备,定于……”他顿了顿,好像在查看自己的时间表,“……五十一千秒后。”   当然,劳没有立即回答。无影手号发出的通讯信号必须穿过信号隐蔽区前往一个中转站,再由中转站转发,穿过五光秒距离,最后到达L1。还要再过另外五秒钟,对方的任何回答才能抵达无影手号。   准十秒后,劳笑道:“太好了。我们这儿还要做点调整,让大家的体力保持最佳状态,应付接下来的紧张工作。里茨尔,我祝你们下面所有人好运气。全看你们的了。”   蒙蔽众人耳目的对话又进行了几个回合之后,劳切断了信号。布鲁厄尔先确认所有通讯频道切换到本地,不至于发回L1,这才说道:“动手的命令随时可能下达,弗恩先生。”布鲁厄尔笑了,“再过二十千秒,咱们就要炸他一大批蜘蛛人了。”   谢普里·特利帕瞪着雷达显示器,“跟—跟您说的一模一样,八十八分钟,马上就会从北边冒出来了”   谢普里的数学底子很好,又在尼瑟林手下工作了快一年时问。卫星飞行的原理他当然懂。但仍然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一遇上“一块石头扔上天,竟然不落地”的怪事,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每次看见一颗彗星按照数学计算的时间和高度飞过天空,这孩子都会高兴得咯咯傻笑。   尼瑟林今天晚上做的却是另一种预测。其结果让他跟自己的助手同样错愕不已—恐惧程度更是远甚于助手。只有两三束雷达波锁定了那道极光窄窄的顶点,从雷达显示情况来看,这东西虽然在大气层以外,却不断减速。普林塞顿的防空司令部对他的报告不屑一顾。尼瑟林跟那些人合作过很长时间,但今天晚上,他们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待他像个陌生人。回答他的是彬彬有礼的自动应答系统,感谢他提供的信息,保证将认真对待。环球网络上流言纷起,都说发生了一次高空核爆。但这根本不是核爆。它应该是在近地轨道,向南运动……然后又回到北方,准时极了。   “我们这一次能看到它吗?您说呢?它会从我们头顶上飞过。”   “我不知道。追踪它的方位需要快速旋转的望远镜,可我们没有。”他朝楼梯走去,“也许应该把那种十英寸的用起来。”   “太好了!”谢普里从他身边跑过,抢在前头。   “扣好呼吸器!小心电线!”   早跑没影了。楼梯上一片砰砰咚咚的脚步声。   但小伙子做得对!还有不到两分钟,目标就会飞过头顶,再过一两分钟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唔,说不定已经来不及取出望远镜了。尼瑟林停下了脚步,从书桌上抓起一副宽视域四筒望远镜,然后拔腿便跑,紧跟特利帕朝楼上奔去。   塔顶有点小风。虽说他有电热腿套,寒气还是冷冰冰地咬进皮肉里,像泰伦特兽的牙齿。再过七十分钟,太阳就会升起。虽说已经变暗,但只要它一出来,他的最佳观测时机就报销了。总算有这么一次不需要担心它了,他平生未遇的最大好运马上就会蜘蛛人不止两只眼睛,所以会有四筒望远镜出现,高挂在冻土上方的夜空中。   最多再过一分钟,那个神秘的东西便会出现在他们头顶。这会儿它还在地平线之外,正从北向南朝他们飞来。尼瑟林在塔楼观测台的弧形围墙边来回走动,眼睛始终盯着北面。只听前面的器材柜一阵乱响,谢普里正手忙脚乱往外拖着那台给游客用的十英寸小型望远镜。他应该过去帮小伙子一把,可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了。   澄澈的天空中是熟悉的星群,一直延伸出去,直到地平线。对奥布雷·尼瑟林来说,正是这种通透澄澈,才使这个小岛成为地上的天堂。再过一会儿,天空中便会出现一缕反射的阳光,十分微弱,若隐若现。已经死灭的太阳本身都是那么苍白黯淡,它在天空中的反射光当然更不用说了。尼瑟林搜寻着那道奇异的极光,竭力在天空中寻找任何一点光的颤动……什么都没有。或许他应该守着雷达才对,或许这会儿他已经因为跑到这儿来,错过了用雷达收集数据的好机会。谢普里终于把十英寸望远镜拖出来了,正拼命摆弄它呢。“先生,来帮我一把!”   他们俩真是大错特错了。幸运也许真是一位天使,但她却是个最不可靠、一闪即逝的天使。奥布雷转身朝谢普里走去。他颇有些羞愧,因为刚才没理睬自己的助手。当然,他仍然没有放弃,眼睛始终盯着应该出现一个光点的那片夭空,就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突然间,闪亮的罗伯星簇①被一片黑色咬去了一部分。有东西……好大!   羞愧之情抛到九霄云外。尼瑟林猛地侧身倒下,四筒望远镜举到他视力较弱的眼睛上。今天晚上,他只能依靠四筒望远镜和弱视眼睛了……他缓缓转动望远镜,在他的预测范围内搜寻着,祈蜘蛛人命名的星群。祷着再次发现他的目标。   “先生?怎么了?   “谢普里,向上看……上面。”   小伙子静了一秒钟,“哎呀!   奥布雷·尼瑟林什么都没听见。四筒望远镜盯上了那个……东西,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它上面了,望着,同时记下自己看见的一切。他所看到的是光的缺位,一个影子,横过星簇。偏移角度接近四分之一度。在星群和星群之间,那东西再次消失……又看到了,看到了一秒钟时间。尼瑟林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形状:一个向下运动的圆柱体,又短又宽,船体中部似乎还伸出一个很复杂的结构。   船体中部。   它的运动轨迹好像穿过星群,一直向南方地平线降落下去。尼瑟林试图追踪它的完整轨迹,但没有成功。要不是因为它穿过罗伯星簇,他说不定根本盯不上它。谢谢你,幸运天使!   他放低四筒望远镜,站起身来。“我们继续观察几分钟。看会不会有其他东西伴着它飞。”   “嗯,我下去把这东西放到网上好吗?求求您!”小伙子恳求道,“高度超过九十哩,大得可以看到它的形状。这东西肯定有半哩长!   “好吧,去吧。”   谢普里消失在楼梯口。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南方地平线附近有个光点一闪,滑了下去。可能是一颗S型低轨道通讯卫星。尼瑟林将四筒望远镜放进口袋,缓缓走下楼梯。防空司令部这一回肯定会好好听听他的发现了。尼瑟林搞的项目,很大一部分经费来自协和国情报局。他知道金德雷国近来不断发射的那种飘浮式卫星。但这东西不是协和国的,也不是金德雷国的。这东西一到,蜘蛛人的所有征战相比之下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纠纷。世界已经到了核大战的边缘,而现在……现在会怎么样?他想起来了,昂德希尔老头不断唠叨所谓“天上的渊数”。但天使应该来自友好的、冷冰冰的地底,空无一物的天空是不会降下天使的①。   谢普里在楼梯下面等着他,“坏消息,先生,我没办法—”   “和大陆的通讯联系中断了?   “没有,没中断。但防空司令部根本不理睬我,跟上次报告极光时一样。”   “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   谢普里急躁地一挥手,“也许吧。但我发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流言。最近几天里,这类帖子一个接一个,都快裸到屋顶了。什么世界末日呀,发现雪怪呀。都是些大笑话,嗯,我自己也添了些。可今天晚上,怪帖子一下子涌出一大堆。”谢普里停下来,好像不知怎么描述似的。突然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这种事,不……不自然,先生。我发现了两个帖子,描述我们刚才看到的东西。大海上空出现这种怪事,这种帖子肯定少不了。可它们转眼间就淹没在一片胡说八道中了。”   唔。尼瑟林走过房间,在控制台前他那张旧栖架上坐下。谢普里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等待着他的判断。我最初到这个观测站时,这里到处是控制器、仪器、操纵杆,全都是模拟式的,占了足足二面墙。现在的设备大都很小,数字式的,非常精确。有时候他跟谢普里开玩笑,说这些看不到内部元器件的玩意儿到底信不信得过。谢普里从来不理解他为什么不信任计算机自动化控制系统,直到今晚。   “知道吗,谢普里。也许咱们应该打几个电话。”   【①蜘蛛人重视地下,看来其神话传说也是这样,而人类传说中的神灵总是生活在天上。】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一章     伦克至闯汉前见过一次干燥咫风,那还是上次大战期间的事。但那次是在地面,准确地说,大部分时间龟缩在地下。他记得的只是风不住地刮,细细的雪粉在风中飞旋,落下,堆积,堵塞每一道裂隙,每一个洞口。   这一次,他身在空中,从四万英尺高空向下降落。在黯淡的阳光下,只见咫风的涡流铺展开去,远达数百哩。咫风风速为每小时六十哩,但隔着很远看,它好像静止不动似的。干燥咫风的威力永远比不上光明初期挟带洪流的狂暴咫风,但干燥咫风一刮就是好几年,冰冷的咫风眼越铺越宽。世界的热平衡活动中止了,全球仿佛变成了热量稀缺的高原。水能消失了,水变成了晶体。一旦跨过这个高原,气温就将稳步下滑,进人另一个寒冷得多的水平。到那时,空气就会渐渐消失。   他们的喷气进滑进云层,在看不见的气流摆布下摇晃颠簸。飞行员之一告诉大家,这里的气压比海峡上空五万英尺处还低。伦克纳侧着脑袋靠在舷窗上,差不多可以直视前方。前面的咫风眼里,粉尘似的冰雪吞没了阳光。光还是有的,来自地表之下南国工业所释放的炽热的红色。   前面远处,一座崎岖险峻的山峰刺破云层。自从他和舍坎纳许久以前那次深黑历险以来,他再也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山峰。位于南端市的协和国大使馆有自己的机场,在市中心之外,一块八平方哩的地产。只是以前各世代协和国殖民飞地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对协和国和南国来说,这些残留至今的殖民地时而是两国友好关系的障碍,时而是促进两国经济发展的推进器。但在昂纳白看来,这只是一块短得要命、油迹斑斑的冰面而已。经过改装的轰炸机降落了—伦克纳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次着陆:滑溜溜的,急速掠过,一连串看不到头的积雪货仓在眼前一晃而过,像一串模模糊糊的影子。   将军的飞行员真棒,或者运气真好。他们终于停下了,前头不到一百英尺处就是跑道尽头之外的一个个雪堆。要是到了那儿,大家可就完蛋大吉了。几分钟内,甲壳虫形状的汽车开了过来,拖着飞机驶向一座机库。在露天活动的人没有一个。跑道之外的地面蒙着一层亮晶晶的二氧化碳冰霜。   机库像一个巨大的洞窟,里面灯火通明。还有,总算见着人了—在大门关闭之后。地勤人员推着舷梯一拥而上,还有几个看样子像大人物的家伙等在舷梯下。很可能是协和国驻南国大使和使馆安全长官。这里是协和国领土,下面应该没有南国的人……但他马上看见其中两个大人物身上佩着议会徽记。有人真是很着急呀,急得顾不上外交策略了。   中舱门打开了,一团团冰冷的空气涌进机舱。史密斯已经收拾好她的计算机,朝身后的舱门走去。伦克纳在自己的栖架上待了一会儿,朝一个情报局的技师招招手。“发生过其他核爆吗?”   “没有,长官。什么都没发现。通讯网上各处都发来了确认。只有一次核爆,当量只有一百万吨。”   陆战指挥部的士官俱乐部跟其他部队不太一样。陆战指挥部离可以让人娱乐身心的平民居住区很远,开车要走一天多。另一方面,这里的预算比坐落在偏僻地方的其他军营充裕得多。陆战指挥部的军士一般是技术人员,受过至少四年大学教育,许多人的岗位在地下最深处的指挥与控制中』L',还要爬好几层才到得了俱乐部。所以,除了常见的游戏台、健身房、酒吧,这个俱乐部还有很大一批藏书,一道拱廊下摆着一排可以兼做学习工作站的游戏机。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懒洋洋地坐在阴暗的吧台后,望着远处墙上正在播放商业广告的电视。她居然可以进入这里,这或许是这个俱乐部最不同寻常的地方。赖特希尔是个年轻中尉,而中尉正是许多士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这里有个传统,如果军官不亮出军衔标志,又是一位士官请来的,那么,其他人也可以容忍他的在场。   容忍,但具体到赖特希尔,并不欢迎。她的小队有突击检查的坏名声,又跟情报局长关系不同寻常,一般人于是对她和小队敬而远之。幸好除她之外,小队其他成员都是军士。这会儿,他们四散在俱乐部内,每人都背着外出工作的背篓,里面盛得满满的。总算有一回,别的士官们肯跟他们说话了,虽说算不上拿朋友。即使不在情报局工作的人都明白,局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随时可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贯神神秘秘的赖特希尔小队肯定有点内部消息。   “去南端的是史密斯,”吧台边一个年长的军士道,“其他还会有什么人?”他的脑袋朝赖特希尔手下的一位下士一偏,等着对方回答。苏比斯莫下士只耸了耸肩,按传统观点年轻得不体面的脸上一脸噜懂,“我怎么可能知道,军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年长军士的进食肢挥动着,比划出一个冷笑。‘“是吗?真要是不知道,你们这些赖特希尔小爬虫怎么个个背着外出背篓?叫我说,你们肯定等着跳上飞机去什么地方。”一般情况下,遇见这种包打听,维基会当即采取行动,叫苏比斯莫离开那儿,如果有必要,命令那个年长军士闭嘴。可这儿是士官俱乐部,赖特希尔没有半点指挥权。再说,之所以让小队来这里,目的就是让队员们离开当官的视线。好在过了一会儿,年长军士明白不可能从那个年轻下士嘴里掏出任何情报,于是转身回酒吧另一头他那些酒友那儿去了。   维基不出声地吁了口气。她把身体躬下去些,只把眼睛露在吧台之上。这地方人越来越多了,朝痰盂里吐痰的声音咔咔咔地没断过,像背景音乐。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更没什么笑声。不当班的士官们本来应该闹哄哄的,但这些家伙却各想各的心事。众人注意力的中心是电视,士官合作社买了最新型的,图像格式可以改变。吧台后的阴影里,维基不禁偷偷乐了。只要这个世界不完蛋,只要它再撑几年,这种电视肯定能赶上爸爸用于影像魔法的器材。   电视正播送着一家商业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一个视窗的图像很粗糙,来自南端市大使馆机场的一台租赁摄像机。一架飞机正在机场跑道上滑行。和许多东西一样,这种机型既神秘,又过时,连赖特希尔都只见过两次。但节目几乎没理会飞机。主视窗上,评论员正忙于自颂自赞,吹嘘这次新闻播报的方式多么新颖别致,同时猜测谁是那架形如匕首的飞机的乘客。   “……无论我们的竞争对手怎么说,这架飞机上绝对不是国王本人。我们的记者守候在王宫和普林塞顿的所有机场,王室成员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那么,现在到达南端的是谁呢?”评论员顿了顿,围绕在她前半身周围的摄像机拉近了,图像随之扩张,溢出到旁边的视窗内。这一手一下子让观众产生出一种评论员正跟他们促膝谈心的感觉,“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代表团的团长不是别人,正是国王陛下的情报局长,维多利亚·史密斯。”摄像机退后了一点,“我们希望告诉国王陛下的情报官员们:你们不能瞒着新闻界行动。敞开大门,让我们报道,让人民看到史密斯与南国人谈判的进展。”   另一台安装在机库内的摄像机拍下的画面:妈妈的座机被一路牵引到使馆机库内,机库的蚌式大门正在关闭。画面很像用小孩子的玩具搭成的立体模型:颇具未来气息的飞机,全封闭牵引车拉着飞机在宽阔的机库里移动,一个人都看不见。他们肯定用不着给机库加压吧?就算在干燥咫风的咫风眼里,气压也不会低到那个地步。片刻以后,士兵们从一辆封闭货车里跳出来,推着一架舷梯朝飞机一侧跑去。士官俱乐部里突然安静了,没有一个人开口。   一名士兵爬上飞机的中舱门,舱门缓缓打开,接着……使馆对外租赁的摄像机的输出信号突然中断,画面变成了皇家徽记。   俱乐部里一片吃惊的哄笑,嘘声喝彩声接踵而至。“将军好样的!”有人大喊起来。虽说这些人跟所有人一样,迫切地想知道南端市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向来讨厌新闻媒体,将媒体公开讨论机密大事视为对他们个人的侮辱。   她望着自己的队员。多数队员也在看电视,但兴趣不是很大。他们知道内幕。另外,包打听军士猜得不错,他们知道自己不久便会亲临现场。可惜电视无法帮助他们熟悉那里的情况。房间后面离酒吧很远的地方,寥寥几个铁杆游戏迷仍在游戏机前奋战,其中包括三名赖特希尔的队员。自从他们开始在这儿打发时间以来,布伦特一直在那儿。她这位哥哥紧张地躬着身体,大半个脑袋扣在游戏头盔下。看着他那副模样,你绝对猜不出世界正在毁灭的边缘摇摇欲坠。   维基滑下栖架,悄悄地朝拱廊的游戏机走去。在酒吧存在的三十五年历史上,这是经营者最辉煌的一刻。但也说不定,或许以后还可以继续经营下去,把它做成一项真正的大生意。这是完全可能的,比这更稀奇的事儿不也照样发生过吗?本尼的酒吧一直是这个奇特的集体在L1的社交中心,用不了多久,这个集体还会增添一个全新的种族,人类迄今为止遇上的惟一一种非人类的高科技智能生命。真是奇妙的混合呀,酒吧完全可以成为这个混合的中心。   本尼·温从一张桌子飘到另一张桌子,指挥着他的助手,迎接新到的客人。忙虽忙,他仍旧不时走神,遐想着奇妙的未来,极力想像怎么替蜘蛛人备办伙食。   “下面廊道没酒了,本尼。”耳朵里响起亨特的声音。   “管冈勒要,爸爸。她保证过,说无论需要什么货,只管告诉她。”他四下瞧瞧,瞥见冯向下飘过一条由花叶藤蔓构成的雨道,朝酒吧东廊去了。   本尼没听到爸爸回话,他自己也忙着招呼朝刚刚备好的桌旁飘落的青河人、易莫金人。“欢迎,欢迎,拉娜!这么多班没见你了。”他心里暖乎乎的,既有和那么多老朋友重逢的喜悦,又有向他们展示酒吧的自豪。   聊了一会儿,他从这张桌边飘开,朝下一张桌子飘去,然后是再一张桌子。与此同时,他始终注意着整个酒吧的运转。虽说爸爸和冈勒都在当值,但客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勉强才使众多助手的活动协调起来。   “她来了,本尼。”耳朵里响起冈勒的声音。   “总算来了!”他回答道,“我到前面桌子那儿迎她去!”他从一张张桌旁飘过,飘向中厅。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全都有招待客人的廊道。统领同意并鼓励他们拆除隔墙,将过去的会议室变成酒吧的一部分。现在的营帐中,酒吧占据了最大的一块。除了湖泊园,它还是L1上最大的一片生活区。今天,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加在一块儿,全体人员的四分之三同时在岗,值班人数达到了高峰,为紧急拯救蜘蛛人作准备。最后行动之前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本尼酒吧里。气氛热烈极了,既是重逢团聚,又是拯救生命,同时洋溢着目睹一个全新开始的喜悦。   酒吧的核心部位是一台二十五面体显示装置,用上了他们最好的墙纸系统。虽说有点简陋,但完全可以实现实时多方交感。他的顾客们可以从任何方向向内望着全体共享的图像。本尼快速穿过这块空地,双脚从图像一侧擦过。从这里向外看,他能看到数以百计的客人们,倚在藤蔓花丛中的几十张桌子。他抓住一根长藤一拽,轻轻停在上方一张桌旁,紧靠着那片图像空间一角。托马斯·劳称这张桌子为“贵宾席”。   “奇维!快来,欢迎你!”他一个空翻,飘在她身旁。   奇重佳·利索勒特有点不知所措地冲他笑了笑。她现在已经比他大五六岁了,但一笑之下,她好像突然年轻了,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似的。奇维手里抱着什么东西,一只湖泊园的飞猫,倚在她肩头。奇维四下望着酒吧,似乎被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好像全体都上这J}来了。”   “一点没错!真高兴你也来了。给我们说点内部消息吧。”她是统领显示其善意的使节,奇维也确实像个善心大使的样子。她今天没穿全封闭式工作服,奇维穿着一件花边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旋起一个个柔和的旋涡。即使是湖泊园开园仪式上,她也不像今天这么漂亮。   奇维迟疑地在桌边坐下,本尼也陪她坐了一会儿,以示敬意。他递给她一根控制杆,“这是冈勒给我的,抱歉没有更好的东西。”他指指显示装置和链接控制项,“用这玩意儿,整个酒吧都能听见你的话。用起来吧。你比这儿所有人更清楚正在发生的大事。”奇维过了一会儿才接过控制杆,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搂着小猫。小猫没有反抗,只扭着翅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多年以来,奇维一直是统领小圈子里最受大家喜爱的人,其实她不是什么善心大使,她更像一位公主。本尼有一次就是这么对冈勒说的。冈勒当时嘲弄地冷笑一声,最后还是赞同他的话。人人信任奇维,她缓解了专制的暴政……可有的时候,她显得恍恍惚惚的。今天就是这样。本尼才起身,又在椅子里坐下。吃哈喝喝的事儿暂时交给别人吧,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奇维需要他多陪一会儿。   她愣愣地望着上面,片刻之后,脸上稍稍露出过去那种笑容。“行,我知道怎么做。托马斯教过我。”她松开紧紧抓住小猫的手,拍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本尼。这次拯救是很棘手,但我们能办好。”   她把玩着控制杆,酒吧那片图像显示空间随之幻化出闪光,光斑点点,溅入花丛,表示有公开通告。她开口了,声音来自上千个经过精心调整的微型麦克风,仿佛她是在每个人身边说话。“各位好。欢迎来这里观看下面发生的一切。”声音欢快,充满自信,这是那个人人都熟悉的奇维在讲话。   显示装置在自我调节,变成多幅图像:奇维的脸,从无影手号上看到的阿拉克尼,在北爪木屋工作的劳统领,无影手号的轨道示意图,不同蜘蛛人国家的军事力量图。   “大家知道,我们的老朋友维多利亚·史密斯刚刚到达南国。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前往南国议会。我们将得到一次这以前没人有过的新体验:来自地面的人类摄像机拍摄的画面。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可以亲眼看到第一手图像资料了。”中央显示空间里,奇维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我们将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与阿拉克尼人共同生活的未来。   “但在此之前,大家知道,我们必须先阻止一场战争,让对方知道我们的存在。”她望着下面的显示空间,声音里忽然出现了一丝仿徨,好像这时才意识到他们要尝试的是多么巨大的壮举,“我们计划于四十千秒之后宣布我们的存在。到那时,我们位于近地轨道的网络操纵手段应该已经准备就绪,而无影手号的轨道正好将它带到可以同时控制金德雷和协和国的位置。我想大家都知道目前的局势是多么困难,蜘蛛人,我们希望成为朋友的种族,正面临巨大的、许多人类文明都无法挺过去的危险。但我知道,你们已经为这一天作好了准备。到公开宣布、首次接触的那一刻,我们会成功的。我对此坚信不疑。“所以,眼下请好好观赏。用不了多久,我们会忙碌到极点。”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二章     奇怪的是,拉奇纳·思拉克特至今仍保留着他的上校军衔,虽然过去的同事们连洗厕所的事都不敢信任他。史密斯将军待他很温和。他们无法证明他是个叛徒,而她又显然不愿把极端的审讯手段用在他身上。结果就是,过去从事秘密工作的拉奇纳·思拉克特上校发现自己仍旧领着薪水、足额的任务津贴……却完全无所事事。   陆战指挥部那次可怕的会议只过了四天,但将近一年时间里,他的屈辱日甚一日。终于被屈辱压垮时……他几乎觉得如释重负。让他不满的只有一件小事:他居然幸存下来了,没事,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老派军官们,特别是,儿}}弗军官,遭受这种奇耻大辱之后,会砍掉自己的脑袋。拉奇纳·思拉克特有一半7}弗血统,但他并没有用一把分量特别加重的大刀砍掉自己的脑袋。没有。他用痛饮麻痹自己的大脑,一连五天酩配大醉,喝遍了卡罗利加地区的所有酒吧。直到这时还是个大傻瓜。全世界这会儿只有卡罗利加一个地方热得让人怎么喝都无法进入发泡酒精昏迷状态。   醉不了,所以他听到了新闻,说有人飞到南端,收拾他思拉克特造成的烂摊子。史密斯,只可能是史密斯。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史密斯应该到达南端了。思拉克特不喝了,他坐在酒吧里,盯着新闻,祈祷着维多利亚·史密斯能创造奇迹,在思拉克特毕生努力化为泡影的地方取得成功。但他心里明白,她必败无疑。没人相信他的话,就连拉奇纳·思拉克特自己都想不通 自己的失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但他相信一点:金德雷国背后有替他们撑腰的。就算金德雷国自己也不知道,但那东西肯定有,就在那儿,将协和国的一切技术优势转化为不利因素。   多视窗电视播送着来自南端的实况报道。史密斯走进议会大厅的大门。即使在这个卡罗利加最嘈杂的酒吧里,酒徒们也突然不作声了,酒吧里一片寂静。思拉克特把头靠在吧台上,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拉奇纳从衣服里掏出电话,举在眼前,既不感兴趣又不敢相信地瞪着它。准是电话坏了。要不就是有人向他发送广告。重要事宜绝对不可能通过这么一个不保险的废物传递给他。   他正想把电话朝地板上一摔,旁边栖架上一个家伙朝他背上猛地一拍。“该死的、当兵的,全他妈的废物。滚出去!”她吃喝道。   思拉克特从栖架上站了起来,不知应该灰溜溜听人家的吩咐,还是奋起捍卫史密斯和其他竭力保卫和平的人的荣誉。   到头来是酒吧老板决定的:思拉克特发现自己到了大街上。这下子连电视都看不成了,他本想看看他的将军准备怎么办。电话仍在响个不停。他一戳“接收”键,含混不清地冲着电话嚷嚷了几声。   “思拉克特上校,是你吗?”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太清晰。但听着似乎有点耳熟,“上校,你那头是安全线路吗?”   思拉克特大声咒骂了一句,“这还用说,操他妈的,当然不是!   “噢,谢天谢地!”那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竟然这么回答,“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谁都不可能把全世界的闲聊天全部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是肯定的。即使他们都不行。”   他们。这个以强调的语气吐出的词进人了思拉克特被发泡酒弄得昏沉沉的大脑。他把电话凑到自己胃部,语气几乎有几分好奇。“你是谁?”   “对不起,我是奥布雷·尼瑟林。求求您,别挂电话。您可能记不得我了,十五年前,我开了一次短期培训课,讲远程感应。在普林塞顿,您也参加了。”   “我,呢,记得你。”说实话,那次培训课相当精彩。   “是吗?好,哎呀,太好了!所以您知道,我不是疯子。先生,我知道您现在是多么繁忙,但我恳求您,给我一分钟时间。求您了。”   突然间,思拉克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到周围的建筑、街道。火山坑底卡罗利加一圈目前可能是全世界地表最暖和的地方了。但现在,这里跟超级富翁寻欢作乐的那个卡罗利加只隐约有几分相似之处。酒吧和饭店已经快完蛋了,连雪花都早已停止飘落。小巷里的雪堆是两年前积下的,上面遍布着一摊摊酒醉后的呕吐物,一条条凝结的小便。这就是我的高科技指挥中心。   思拉克特蹲下来,避开寒风。“可以给你一会儿工夫。”   “噢,太谢谢你了!您是我最后一线希望了。我给昂德希尔教授打了无数个电话,可全都接不通。我现在明白了,一点都不奇怪……”思拉克特几乎能听见对方正绞尽脑汁,别说废话,“上校,我是天堂岛的一位天文学家。昨天晚上,我看见—”看见了一艘大得像一座城市的飞船,它的推进器照亮了整个天空……可防空司令部和所有侦察部门却不加理会。尼瑟林的描述非常简短,急匆匆地,真的只花了不到一分钟。这位天文学家继续道,“我不是疯子,真的不是。我们真的看见了!目击者肯定有几百个,可不知为什么,防空司令部居然看不见它。上校,请千万相信我。”天文学家的语气变得不自在起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只要是个头脑正常的人,绝对不会相信他的话。   “噢,我相信你。”拉奇纳轻声道。对方看到的那番景象,只可能是让妄想狂眼花缭乱的幻想……可是,它能解释一切。   “您怎么看,上校?抱歉我没办法把过硬的证据发送给您。大约半小时前,他们切断了我们的地面通讯。我是用一位无线电爱好者自己组装的器材跟外界联系一一”下面的几个字听不清楚,“所以,能告诉您的我已经全部告诉您了。也许这是防空司令部搞的绝密行动,如果您不能透露,我完全理解。但我一定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那艘飞船实在太大了,而且—”   片刻间,思拉克特还以为对方没说话了,病了。但寂静持续了好几秒,接着,电话听筒里响起一个叽叽呱呱的合成音,“信息305,网络故障。请稍后再拨。”   拉奇纳J漫慢地将电话放回口袋。他的胃和进食肢已经麻木了,不光是因为寒冷。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手下负责网络情报的工作人员做了一项有关自动嗅探的研究。从理论上说,只要有足够的计算资源,完全可以监听所有明语通讯中的关键词,让这些关键词触发安全机制。但这仅仅是从理论上说。事实上,计算资源永远比现存的公众网络落后一步。但现在,似乎有人已经拥有了这种规模的计算资源。   防空司令部搞的绝密行动?不太可能。最近一年来,拉奇纳·思拉克特眼看着神秘的失败逐渐扩张开来,向各个方向蔓延。就算把协和国情报部门、佩杜雷,以及全世界的情报机关的资源加在一块,也不可能形成思拉克特所感受到的那张天衣无缝的谎言之网。不。不管他们面对的是什么,这东西比这个世界更大。巨大的邪恶,其规模远远超过蜘蛛人的能力。   现在,他终于有了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的头脑本应该猛地警觉起来,达到战时的紧张状态。可是,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该死的发泡酒。如果他们要对抗的是规模如此之大、手段如此高明的外星力量—就算奥布雷·尼瑟林和他拉奇纳·思拉克特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他们能做什么?可是,尼瑟林跟他通话的时间超过一分钟,在通讯被切断之前说了许多个关键词。外星人也许比蜘蛛人强大……但他们不是上帝。   这个想法让思拉克特一惊。这么说,他们不是上帝。整个文明世界的通讯对话中,只要有关他们那艘可怕的飞船,肯定全都经过他们的过滤,被压制下去,限于小人物之间一对一的通话。这些小人物是无法接近权力部门的。但这种做法最多只能把这个重大消息压下去几个小时。也就是说……无论这场大骗局的制造者有什么计划,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会实现自己的计划。眼下,情报局长正在南端冒生命危险,想把大家从一场巨大灾难中拯救出来。而这场巨大灾难,其实只是一个陷阱,一个人家布下的局。要是我能跟她联系上,或者跟贝尔加,或者跟上头的无论什么人……   但电话和电子邮件肯定没用,不,比没用更糟。他需要面对面联系。思拉克特掉头奔向一条看不到一个人的人行道。街角那边什么地方有个公共汽车站。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到?他自己有一架私家直升机,有钱人的小玩具……但飞机是所谓灵巧型的,跟网络密切相联。外星人说不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拿过去,让他坠机。思拉克特抛开自己的恐惧。眼下只能指望那架直升机了。从直升机场,两百哩以内无论什么地方他都能去。这段距离里都有谁?他跑过街角,脚下直打滑。一排排三色路灯照耀下,日落大道一直向前延伸,从这里向前穿过卡罗利加森林。森林当然早就死了,其他地方至少还有供抱子生存的树叶,但在这儿,由于地下温度过高,森林连树叶都没留下一片。火山坑底从前被推平了,建起了一个直升机场。他可以从那儿飞往……思拉克特望着远方,日落大道的街灯在远处变成一个个小亮点。从前,他们有一次沿着火山坑壁向上走,去上面渐暗期的富家豪宅。真正富有的富豪们当时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宫殿,只有少数豪宅还有人居住,可从下面上不去,只能绕路。   舍坎纳·昂德希尔就在上面,从普林塞顿搬到了这儿。至少,他看到的最后一份情况通报里是这么说的。自从他的研究生涯中止以后,他就来到了卡罗利加。昂德希尔的事他听说过,可怜的人,到头来神经失常了。没关系。思拉克特只需要找到一条能跟陆战指控部联系的路径,或许可以通过局长的女儿。只要不通过通讯网络,什么路径都行。   一分钟后,城市公共汽车在思拉克特身后停下。他跳上车。虽说这时上午刚过去一半,但他却是车上惟一一位乘客。“你运气不坏,”司机笑道,“下一班车午后三小时才到。”   时速二十哩,三十哩。汽车颠簸着,沿着日落大道驶向死去的森林。十分钟后,我就到他的大门口了。直到这时,拉奇纳才意识到冻结在自己胃边和进食肢上的呕吐物,还有军装上的污迹。他擦擦脑袋,军装实在没办法了。疯子拜会老傻瓜。倒也挺合适。这是他的最后机会,也是昂德希尔的最后机会。   十年前,在比较温和的年份,伦克纳·昂纳白是南国新南端地下工程的设计顾问。所以,离开协和国大使馆、进人南国以后,伦克纳反而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得多。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到处都是电梯,南国人设计时便希望能使他们的议会大厅具备承受核打击的能力。他当时便告诫他们,武器的发展很可能使他们的希望化为泡影,但南国人没听他的,将大批本来可以用于暗黑期农场的资源消耗在这个地方。   主电梯非常大,甚至容得下记者们。他们都进来了。南国新闻界是个特权阶级,议会制订的法律明确保障了他们的权利。即使是政府机关里,他们照样通行无阻!将军待这群乌合之众的态度很得体,或许见多了舍坎纳是怎么应对媒体的,她也学了几手。她的警卫们缩在一侧,不引人注目。将军发表了几句泛泛而谈的评论,对他们的问题避而不答,同时始终保持着礼貌的态度。有南国警察护驾,记者们还不至于蜂拥而上。   深人地下一千英尺后,电梯驶向一侧,行驶在电磁聚合轨道上。从电梯宽敞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无数工厂洞窟。在这里,还有弧形海岸地区,南国人的工程搞得很不错,他们的问题是缺乏必要的地下农场,为这里的一切提供支持。   在机场迎接她的那两位议会代表一度是手握重权的南国大人物,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人丧失权力的原因是暗杀、破坏(都是佩杜雷的惯伎),加上最近金德雷一方近于魔法的好运气。这两位是仅有的公开对协和国表示友好的政治家,被视为讨好外国君王的馅媚之徒。两个人和将军站得很近,其中一个近到可以跟她耳语。运气好的话,只有将军和昂纳白能听见他在说什么。对这一点别抱太大希望。昂纳白提醒自己。   “不是对您不敬,夫人,但我们一直希望国王陛下本人能亲自光临。’”这位政治家穿着剪裁精良的外套、腿套,但一脸被打垮了的神态。   将军安慰地点点头,“我完全理解,大人。我来访的目的是希望贵国作出正确的抉择,并安全地实施这一决定。我能获准在议会发表讲话吗?”昂纳白估计,以目前的局势,、已经不存在什么“核心圈子”了,除非算上被牢牢控制在佩杜雷手里的那伙人。好在战略火箭部队仍然忠于议会,如果议会公开投票偏向协和国,必将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可、可以。我们已经为此作好了准备。但局势发展得太快,己经无力回天了。”他挥了挥他的指示肢,“我甚至不敢保证另一方不会搞一次电梯失事,让—”   “但他们已经让我们到了这儿。如果我能对议会讲话,我想,我们可以找出解决之道。”史密斯将军朝这个南国人笑了笑,像搞了什么密谋似的。   十五分钟后,电梯将他们送到议会大厅外面的大片空地上。电梯的三面墙和顶棚骤然收了上去,这种开门的方式真别致,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工程师出身的昂纳白抵抗不住这种诱惑:他停在这个平台上没动,向灯光下、阴影里东张西望,想瞧瞧这么漂亮安静的效果是什么机械制造出来的。   但是,一拥而下的警察、政治家和记者把他挤下了平台……   ……登上通向南国议会大厅的台阶。   台阶顶上,南国安全部门的人总算将记者和史密斯的警卫拦在外面。他们走进重达五吨的厚重木门……进人大厅。南国议会大厅向来坐落在地下,早些世代,它就蹲伏在当地渊数上面。早期的议会领袖们更像一伙强盗(或者说自由斗士,全看描述者是哪一方的宣传机关),手下的部队啸居山林之中。   这座新大厅是伦克纳帮助设计的。他参加的项目中,只有极少数以外观让人肃然起敬为目的,这便是其中之一。这家伙也许顶不住核弹轰击,但它的确气派堂皇得要命。   大厅是个浅浅的碗状,座席分层排列,各层以低级的台阶相联,每一层都很宽,放得下几排桌子、栖架。墙壁是岩石砌就,向中间弯曲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拱顶,上面是一列列荧光灯,以及其他几种照明技术。雪亮的灯光形成一种光明中期的效果,亮得能显示出岩石的所有颜色。台阶、过道和讲台都铺着地毯,厚得像男人背上的父毛。每一层的木质档板上都悬着由最优秀的艺术家绘成的图画,颜色多达上千种。这个地方花费的金钱对一个穷国来说是惊人的。但话又说回来,议会是南国人的骄傲。他们发明的这种政治体制终结了盗匪横行、仰仗他国的时代,为南国带来了和平—直到现在。   大门在他们身后旬然关闭,低沉的轰鸣在弯顶和四壁之间回荡着。这里剩下的只有人民的代表、来宾,还有高处一簇簇镜头—新闻摄像机。一列列桌后是栖架,几乎每个栖架上都有人。昂纳白几乎可以触到五百名民选代表专注的目光。   史密斯和昂纳白、蒂姆·道宁走上通向讲台的台阶。民选代表们大多沉默着,注视着。这里有敬意、有敌意,也有希望。也许史密斯终于有了一个挽救和平的机会。   在这个胜利的日子里,托马斯·劳将北爪的天气设置成最耀眼的一片阳光灿烂,像那种似乎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温暖的夏日午后。阿里·林抱怨了几句,但还是作出了必要的调整。阿里这会儿正在劳书房下面的花园里专心除草呢,刚才的不满忘了个干干净净。园子的模式改变了,又怎么样?阿里的下一项任务就是把改变模式引起的毛病解决掉。   而我的任务则是综合调度一切,托马斯心想。文尼和特林尼坐在桌子对面,做他分配给他们的站点监测工作。要想编圆接下来的弥天大谎,特林尼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托马斯完全相信他会支持自己的谎言。在这个问题上,所有小商小贩中,他只信任特林尼一个人。至于文尼……唔,关键时刻来到时,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能让他离线下岗,那些他亲眼看到的情况将使他对特林尼的说法坚信不疑。很难做到完全不露破绽,但真要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情况……这个嘛,卡尔和他的人之所以在这儿,就是为了解决这类问题。   里茨尔也在这儿,但只是一幅他坐在无影手号舰长座椅里的平面图像。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到不相干的外人耳朵里。“是的,统领大人!我们马上就能收到图像了。一个自动化侦察子已经进人了议会大厅。哎,雷诺特,你那个梅林干得挺不错。”   安妮在上面哈默菲斯特的顶楼。只有托马斯一个人的头戴式能显示出她的影像,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刻,她的注意力至少分成了三部分,同时处理三件不同的事:进行某项聚能分析,望着上方墙壁上投射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翻译,跟踪来自无影手号的数据流。跟平时一样,这个聚能者要处理的事务十分复杂。她没有理会里茨尔的话。   “安妮,里茨尔的图像进来以后直接传到本尼酒吧。让特里克西娅同声传译,同时也让我们听听现场的真实声音。”托马斯看过一些侦察子传上来的视频资料。让本尼酒吧里的人好好瞧瞧活生生的蜘蛛人动起来是什么模样吧。这种影响很微妙,对征服完成以后的谎言会很有帮助。   安妮一刻都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是,统领大人。我发现文尼和特林尼也能听到你对我说的话。”   “是这样。”   “很好。只想让你知道……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加快了行动步伐,我们所有自动化系统都被他们做了手脚。盯着特林尼。我敢打赌,他正坐在那儿操纵他那些定位器。”安妮的眼睛忽然向上一抬,看到了劳用眼神提出的问题。她耸耸肩,“不,我还不能确认是他。但我已经非常接近了。做好准备。”   一秒钟之后,安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公开频道,这里和小商贩的营帐里都能听到。“好了,我们收到了发自南端议会大厅的实时图像。这是以人类的视角看到听到的蜘蛛人。”   劳的目光投向左边,他的头戴式在这里显示着以奇维的视角看到的营帐景象。本尼的显示装置闪烁着,片刻间,人们说不清 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一大片乱哄哄的红色、绿色、蓝色。他们看到的像是一个大坑。墙壁上嵌着石梯,岩石上一片片既像青苔、又像毛皮的东西,总之毛茸茸的。蜘蛛人像一堆挤来挤去的黑嶂螂。   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目光离开了议会大厅图像,抬头望过来,几乎震惊地摇着头。“像弗伦克某些先知眼中的地狱。”   劳没作声,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有十秒延迟,应该尽可能回避聊闲天。但布鲁厄尔说得对,这么多挤在一起,比前一阵子在侦察子图像上看到的单个蜘蛛人更令人厌恶。聚能译员们那套人性化翻译真是的,大家依据他们的翻译所形成的蜘蛛人印象完全不符合现实。还有他们的想法,不知我们误读了多少。他调出一幅新图像,拍摄的也是这番场景。这是经过聚能译员合成的一个蜘蛛人新闻节目。在这幅图像中,深深的大坑变成了浅浅的圆形剧场,一块块丑陋的色彩变成了整齐的镶嵌图,依次化人地毯(这东西也不再像乱七八糟的毛皮了)。到处都是光滑闪亮的木质版画(不再是坑坑洼洼的烂糟货色了)。连蜘蛛人的模样看上去都庄重多了,举手投足很接近人类的肢体语言。   两幅图像都显示出三个蜘蛛人走向议会大厅人口。他们爬下(走下)那些石头梯子。传来一片哩哩声、咔嗒声,这才是那些东西真正发出的声音。   三个东西消失在坑底。过了一会儿又重新露面了,沿着另一面向上爬去。里茨尔咯咯笑道:“中间那个中等个子一定就是那位间谍头子了,就是邦索尔所谓的‘维多利亚·史密斯’。”有关蜘蛛人的情况,至少有一点是准确的:那东西的衣服一片乌黑,其实压根儿不像军服,只是一块块料子缠在一起,“史密斯后面那个毛茸茸的家伙肯定是那个工程师,‘伦克纳·昂纳白’。真是给怪物起了个新奇有趣的好名字。”   三个东西爬上一块凸出的弧形石头。那块摇摇欲坠的石头上原本还有一个蜘蛛人,这会儿,此人爬到石头顶尖的位置上。   劳的目光从蜘蛛人大厅转向本尼酒吧的人群。人群鸦雀无声,震惊莫名地瞪着眼前这一幕。连本尼·温的助手们都一动不动呆站在那儿,来自蜘蛛人世界的形象紧紧抓住了他们的视线。   “议会议长在介绍来宾。”响起一个聚能者的声音,“请议会全体成员肃静。我很荣幸地……”伴随着文雅的言辞,里茨尔的自动化间谍送回了现实:哩哩声,咔嗒声,顶端像剑尖的前肢一戳一戳地比划着。说实话,这些东西确实像青河人在陆战指挥部见到的雕像。可一动弹起来,这东西真像猎食动物,带着一种猎食动物特有的、令人胆寒的优雅,有些动作很慢,有些则很快,太快了,快得惊人。还有一点最奇怪的地方,这些东西的视力虽然比人强,但却很不容易分辨出他们的眼睛。那个有凹槽、有凸起的脑袋四周有一片片光滑的东西,像玻璃,这拱出来一块,那儿拱出来一块,上面还有些伸出来的部件,可能是用来冷却器官、形成热像的。蜘蛛人身体的正面简直是一台噩梦似的进食机器。锋利的颗骨、爪子似的辅助肢,一部分动起来,所以部件都跟着动个不停。可这东西胸腔上方的脑袋却几乎不能转动。   议长离开了那个尖尖的石头顶端。史密斯将军爬了上去,侧身让对方离开(这个动作真够复杂的)。爬到顶端以后,史密斯静了一刻。她的几条前腿挥来挥去,旋成一个螺旋形,好像让笨蛋们都过来,离她的胃近点。麦克风里传出一阵喳世嗒嗒的声音。在经过“翻译”的版本里,她旁边出现了一个标注:对听众露出温和的笑容。“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声音坚定、动听—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声音。劳发现伊泽尔·文尼听到她的声音后,脑袋猛地一抖。跟过去一样,文尼的诊断图表显示出此人的矛盾、紧张情绪。他会听我摆布的,一段时间里还很有用。劳想。   “作为敝国国王的全权代表,在此,我代表国王陛下发言。希望我的话能够赢得你们的信赖。”   “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一排排民选代表们注视着维多利亚·史密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像过去无数次经历的一样,伦克纳感到将军的个人感召力弥漫开来,“作为敝国国王的全权代表,在此,我代表国王陛下发言。希望我的话能够赢得你们的信赖。   “我们面临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重大关头,或者是让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毁于一旦,或者,以我们过去努力取得的成就为基础,继续前进,创造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这两种结局就是当前局势的两面。能不能实现美好的结局,全看我们是否能够彼此信任。”   大厅里稀稀拉拉响起嘲弄的嘘声。是投靠金德雷的那一伙。昂纳白心想,不知这些人是不是人手一张逃离南国的机票。他们当然明白,少了这张票,等炸弹落下时,他们会和他们背叛的南国人民一样难逃一死。   将军告诉过他,佩杜雷也在南国。不知……将军发言时,昂纳白朝各个方向张望,视线大多集中在阴影处和武装卫士身上。在那儿。佩杜雷坐在拱墙旁边,离史密斯不到一百英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比多年前信心足得多。等着瞧吧,尊贵的佩杜雷宝贝,我的将军说不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我有一个提议,它非常简单,但至关重要,而且可以立即施行。”她示意蒂姆·道宁将数据片递给议长的助手,“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在协和国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即使你们中间疑心最重的人都会同意,只要我在这儿,协和国一定会谨守它公开宣布的承诺。我受权向各位宣布,我的滞留期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诸位南国议员可以挑选协和国中任意三人—包括我自己,也可以包括敝国国王。这三人将无限期驻留我们在南国的大使馆。”为对方提供人质,这是最原始的保障和平的手段。当然,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高级别的人质。这种做法完全可行。协和国驻南国大使馆占地面积极大,甚至可以容纳一个小城市的人口,同时为他们提供所有现代化设施,丝毫不会影响人质们的任何重要活动。只要议会没有完全听从金德雷国摆布,这一举措就像在狂奔而来的灾难的肢腿之间插了一根绊脚棒。   代表们鸦雀无声,连那伙佩杜雷的走卒都不说话了。这些跟屁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觉得有了其他选择?正倾听老板的吩咐?会场里肯定在酝酿着什么。伦克纳望着史密斯附近的阴影,只见佩杜雷正急促地对一个助手交代着什么。   维多利亚·史密斯的演讲刚一结束,本尼的酒吧里喝彩声如雷。演说刚开始的时候,酒吧里惊呆了。人人都看到了活生生的蜘蛛人是什么模样。但演讲的词句恰如史密斯的性格,后者是大多数人都非常熟悉的。至于其他的,肯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但……   本尼端着饮料朝天花板飘去,丽塔·廖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你不该让奇维孤零零一个人待在上头,本尼。她可以到这儿来。在这儿一样能对所有人讲话。”   “嗯,好吧。”其实,建议让她在前排单独就座的是统领大人,可这儿既然一切都那么顺利,换个位子应该没什么关系。本尼一边上酒,一边半』L"半意听着大家乐观的猜测。“一—有那番演说,加上咱们做点手脚,下面肯定太平无事了,跟特莱兰的圣殿一样安全—”   “嘿,再过不到四兆秒,咱们可就双脚站在行星表面了。等了这么多年—”   “管他是太空还是行星,谁在乎?有了资源,禁止生育的规定就见鬼去吧—”   是啊,禁止生育,这是我们人类的禁忌,相当于下面的早产禁忌。或许我总算能向冈勒求婚了—这个念头才起,本尼的思绪马上躲开。行动之前想得太多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虽然不想了,但本尼忽然间觉得十分幸福,好久没这么幸福了。本尼避开一张张桌子,一头扎向中央的一个缺口,抄了条近路,朝奇维飘去。   听了丽塔的建议,奇维点点头。“这样最好。”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酒吧那个显示装置。史密斯将军正在步下讲台。   “奇维!局势发展跟统领大人的计划一模一样,大家都等着给你道喜,祝贺你成功呢。”   奇维轻轻拍了拍臂弯里的小猫,动作有点紧张,又像保护它不受别人伤害似的。她望着他,神情很奇怪,有点恍J冼惚惚的。“是啊,一切都很顺利。”她从桌边站起身,跟着本尼来到丽塔桌旁。   “我一定得见他,情况紧急,我一定得告诉他,下士。马上!配合着这些话,拉奇纳抬头挺胸,端起肩膀,拿出当了十五年上校的人才有的威严。   有一会儿工夫,年轻的下士在他的怒视下打蔫了。但接着,准是发现了思拉克特胃旁残存的呕吐物、还有他那身军服的遨遏状态,年轻的早产儿下士耸耸肩,目光很警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抱歉,长官。你不在准人名单上。”拉奇纳感到自己的肩膀聋拉下来了,“下士,只要给他打个电话就行。告诉他思拉克特来了,说有要事……事关生死。”话刚出口,思拉克特便恨不得自己没下这个可怕的断言。小伙子盯了他一秒钟—琢磨是不是该把他扔出去?然后,对方脸上露出了某种类似同情的表情。他打开一条通讯线路的开关,与另一头说起话来。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拉奇纳在访客候见室焦躁地来回踱步。至少这里头没有寒风吹打。为了爬上昂德希尔家的直升机停机坪,他冻伤了两条肢腿的肢尖。到头来只能见到……大门警卫,还有一间候见室?没想到这儿的警戒力量如此单薄。或许是他砸了饭碗带来的好处:没有内奸出卖,其他人不需要重重戒备了。’   “拉奇纳,是你吗?”警卫通讯线路上传来的声音既虚弱又急躁。昂德希尔。   “是的,先生。请让我进去,我一定得跟您谈谈。”   “你,……你的样子糟透了,上校。我很抱歉,我……”声音越来越小,听不见了,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背景声,有人在说:“演说非常成功……还有许多时间。”又响起了昂德希尔的声音,这一回清楚多了。“上校,请等几分钟,我马上就上来。”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三章     “演说太精彩了。就算我们替她写讲稿,也不可能比这更好了。”来自无影手号的二维图像上,里茨尔叽哩呱啦说个不住。这种滔滔不绝显然让他颇为自得。劳没有说话,只领首微笑。史密斯的和平呼吁非常有说服力,足以使蜘蛛人的战争机器暂时停止向前迈进。人类于是获得了宝贵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宣布自己的存在,向蜘蛛人提出携手合作的提议。这就是劳发表的官方公告。但这个方案如果真的付诸实施,统领们就会降到次要位置,无法独揽大权了。真正的方案是,从现在起七千秒后,安妮的聚能者将挑起争斗,在史密斯一方的军队中下手,让他们发起一次突然袭击。金德雷国随后的“反击”将完成统领计划中的大破坏。到那时,我们再下去收拾残局。   劳抬起头,好像望着北爪的午后阳光,但出现在他头戴式里的是特林尼和文尼。这两人就坐在离他一两米外的地方。特林尼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手指不断敲击,做着分配给他的工作:监控金德雷的核武器。文尼呢?文尼的样子有点紧张,浮在他脸上的标注表明,他意识到这里面有名堂,但还没猜出到底是什么名堂。该让他离开了,给他安排几件小事,办完回来时,大戏已经上演了……而特林尼会坚决支持统领的一切谎言。   劳耳朵里传来安妮的声音,很轻,“大人,我们这里出了个紧急情况。”“好的,说吧。”劳轻松地说,仍然面对湖泊,没有转过身来。但是,他的胃里陡然变成沉甸甸的,像一块凝结的冰。他从来没有听见安妮以这种语气说,她的声音已经接近恐慌了。   “我们那个破坏分子的行动大大加快了,几乎已经不加掩饰了。只要稍有松动的地方,他都控制起来了。再过几千秒,他就能关闭我们的聚能者……是特林尼,大人,可能性百分之九十。”   可特林尼就坐在这儿,在我的眼皮底下!我需要他,有了他,攻击之后的谎言才维持得下去。“我不知道,安妮。”他大声说。安妮也许紧张过度了。虽然他近来比从前更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医疗情况、磁核调校,但依然存在这种可能性。   安妮耸耸肩,没有回答。对聚能者来说,这是典型的表示轻蔑、放弃的姿势。能做的她都做了,不理会她的意见、自己找死,请便好了。   这个时候,他绝不需要这种事分他的心。四十年的工作啊,今天就要大功告成了。但正因为这一点,敌人也会挑选这个时刻发起总攻。   卡尔·奥莫就站在劳身后,他跟雷诺特之间也有一条不为公众所知的通讯链接。房间里还有另外三名警卫,但这三人中,只有雷·塞雷特的真身在场。劳叹了口气,“好吧,安妮。”他向奥莫发了个别人看不到的信号,命令他把他手下的其他侍卫调进房间。先把这两个冻起来,以后再盘问。   劳没有给目标任何警告,可是—从视域一角,他看见特林尼单手一扬,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卡尔·奥莫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   劳双手一拉,身体一下子滑到桌子下面。他上方传来一声轰响,什么东西砸进厚重的木板里。咔咔几声,是电击枪的枪声,又是一声渗叫。“他跑了!劳在地板上滑行几步,到了桌子另一头后猛地一弹,跃上天花板。雷·塞雷特正在空中和伊泽尔·文尼厮打。“对不起,大人!他一下子就朝我扑上来了。”他推开对手血淋淋的身躯。文尼为特林尼赢得了宝贵的一瞬间,他逃掉了,“马里和唐会抓住他的!   这两名侍卫尽了全力,朝山坡上的森林里猛烈扫射。但特林尼离得太远,老头子从一棵树飞跃到另一棵树,眨眼间便无影无踪。唐和马里紧追不舍,离森林只有一半距离了。   “别追了!”木屋扬声系统震响着传出劳的喝声。两名侍卫毕生养成了服从习惯,一听命令,立即停步。两人小心翼翼地从山坡上沿路返回,一路勘查,看有没有埋伏的机关。两种表情混合在他们脸上:震惊和狂怒。   劳放低声音,“进来。保卫木屋。”这样的基本命令本来应该由统领侍卫下达,但卡尔·奥莫已经……劳飘身飞到会议桌旁。这时已经顾不上那套交感重力下擦地而行的礼仪了。桌上插着一片锐利、闪亮的东西,不偏不倚,正好在他钻下桌子找掩护的地方。另一片同样的东西插进了奥莫的喉头,一端从统领侍卫的气管里戳了出来。奥莫已经停止了抽搐,身旁飘着一摊摊血,缓缓朝地板飘落。统领侍卫的电击枪只从枪套里拔出了一半。   奥莫是个有用的人。我能抽出时间把他冻起来吗?劳考虑了一下计划和时间安排……卡尔·奥莫完了。   剩下的侍卫在木屋窗户边飘动,但他们的目光不时扫过统领侍卫。劳的大脑迅速盘算着事件的后果。“塞雷特,把文尼捆起来固定好,马里,去找阿里·林。”   他们将文尼推进一把椅子里,文尼发出低微的呻吟声。劳飘到桌子上方,观察着对方。看来他肩膀上被电击枪擦了一下。血流得很多,但没有向外喷溅。文尼会活下来的……活足够长的时间。“呸,那个特林尼动作真他妈快。”唐嘴里唠唠叨叨,以此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这么多年,一直是个大嘴巴糟老头子。结果……砰……他干倒了统领侍卫。干倒了他,干净利落逃了。”   “这一个没逃掉,所以算不上什么干净利落。”塞雷特用电击枪的枪口捅了捅文尼的脑袋,“这两人都够快的。”   太快了,快得过分了。劳从自己眼前拉下头戴式,瞪着它看了看。青河头戴式,其数据来自本地网络。手一紧,头戴式被攘成了一团。劳找出光纤设备。雷诺特坚持要他留着这东西,当成备用系统。“安妮,你听得见吗?刚才的事你看见了吗?”   “是的。你刚向卡尔·奥莫发出信号,特林尼就动手了。”   “他知道。他能听见我们这边的对话。”瘟疫啊!安妮发现了破坏迹象,却没发现特林尼破解了他们的通讯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只猜出了他的一部分活动。”这么说,那种定位器是特林尼为自己度身订制的武器。一个圈套,千年前便已设好的圈套。我的对手到底是谁?   “安妮,我要你切断支持定位器的无线动力源。”但定位器是许多至关重要的系统的基石,这种系统有多少,只有瘟疫才知道。连这里这个湖泊的稳定都是由定位器维护的。“先别关闭北爪的稳定系统。让你的聚能者直控一切,用光纤设备。”   “办完了。会出点问题,但我们能应付。行星地面的行动怎么办?”   “跟里茨尔取得联系。局势复杂化了,不能再玩什么巧妙的小花样。地面行动必须提前。”   他能听见安妮击键下达指令的声音,但再也无法看到那些命令、调配到每项任务的每个聚能线程。像蒙着双眼作战。震惊中摸索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便可能大败亏输。一百秒后,安妮再次与他通话。“里茨尔明白了形势。我的人正在协助他安排一次简单有效的打击。微调可以等到结果出来以后进行。”她的语气又恢复了镇定、不耐烦的常态。安妮·雷诺特身经百战,多次战胜具有压倒优势的敌人,艰险程度更甚于这一仗的她经历得多了。要是他的所有敌人都能像安妮一样为他所用,那该多好啊。   ,’f反好。你找到特林尼了吗?我肯定他躲在那些工作巷道里。”如果他没有兜回来,再来一次袭击的话。   “是的,我也这么想。我们通过过去的地音探测器听见了他的动静。”易莫金人的设备。   “好。与此同时,制造点合成音,让本尼酒吧那些人开开心心的别出事。”   “成了。”回答立至,如影随形。已经完成了。   劳转身面对他的侍卫和伊泽尔·文尼。总算有了一点点喘息的时间,足够他给里茨尔下达新命令,足够他发掘出一点点情况,看自己的对手是什么人。   文尼已经恢复了知觉。他的眼睛里有痛苦一一也闪耀着仇恨。劳向他露出笑容,他示意塞雷特狠拧文尼受伤的肩膀。“我需要一点答案,伊泽尔。”   小商贩惨叫起来。   范沿着钻石巷道向上飘行,速度越来越快。引导他的绿色图像模模糊糊,不断跳动……最后熄灭,眼前一片黑暗。他没有放慢速度,继续盲目飘行了几秒钟。范拍了拍自己的太阳穴,想重新设定贴在那儿的定位器。定位器还在,他知道巷道里飘浮的定位器还有数千个。安妮肯定切断了脉冲式无线动力,至少切断了这条巷道的动力供应。这女人的本事简直不可思议!几年来,范一直避免直接对聚能体系动手脚。可安妮仍旧发现了。那次洗脑让她的系统彻查缓了一阵子,但最近一年,她拽紧了绳头,绳套越勒越紧,最后……只差一点点,我们就能破坏那个无线动力断开阀,现在却全完了。没有全完……伊泽尔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给他争取了又一次机会。   巷道在前面什么地方拐弯。一片黑暗中,他双手轻抚墙壁,然后用力撑住,停止向前飘行,一转身,身体姿势变成双脚朝前。动作慢了数分之一秒。脚、膝和双手狠狠撞在看不见的墙面上,相当于在行星地表重重地摔了一跤。比那还糟,他弹了回来,旋转着撞上另一堵墙。   他稳住身体,借助手指的力量移动到转弯处。这里是四条分支巷道的交汇点。他在前面的空间摸索着,飘下第二条支巷。这一次动作非常轻。几秒钟之前,安妮还拿不准我到底在哪儿,但她现在知道了。他藏在这条支巷里的宝贝应该还在这儿。   飘过几米以后,他的手指触到了钉在墙上的一个布包。哈。把这东西藏在这儿很危险,但到了游戏的最后关头,基本上所有行动都危险。这一次,冒险得到了回报。他打开布包,拿起里面一个发光的环。黄光绕着他的手闪动着。范抓起这件装置的其余部分,光在他的手上流动,身边光影交错,像不断变幻的彩虹。布包里还有几个小包,其中一个装着小弹珠。他将一颗弹珠弹进旁边的支巷,它无声地飘了一秒钟,然后,“砰”的一声,夹杂着其他声响。这是为安妮手下负责监听的聚能者准备的诱敌工具。   伪装被揭穿了,比预计的快了几千秒。但计划付诸实行时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事故。如果一切顺利,他永远不会用上这个包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冒险把它藏在这儿。范一件一件检查着里面的东西:呼吸器,增强型接收器,医疗包,发射飞镖的枪。   劳和他的同伙可能采取几种行动:朝巷道里放毒气,或者抽尽里面的空气,形成真空—后一种做法会破坏不少贵重器材。他们也可以直接上这儿来抓他—那样的话就热闹了。劳的打手们会发现,他们的巷道已经成了多么危险的所在……范心中涌起了许久、许久以前的激情。每到决战时刻,每当计划和想法化为行动,这种熟悉的激情便会涌上心头。他将自己的器材放进衣服口袋,临场发挥的紧急方案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伊泽尔,我们会底的,我向你保证。不管安妮怎么样……为了安妮,我们一定要赢。   蜘蛛人世界之上一百五十公里高处,无影手号依靠惯性滑行着。它飞得太低,只有一小片地区的蜘蛛人能看到它。时机到来时,它将正好掠过预定目标。无论他们正对Li的丽塔和其他人灌输什么谎言,在无影手号上,那些蜘蛛人地区被称为目标。   乔新坐在飞航主任的座椅里,过去,这艘船还属于青河人时,这是副舰长的座位。他巡视着下面灰色的弧形地平线。负责具体飞行任务的聚能者本来有三个,但眼下监控飞行的只有一人,其他人全都接人比尔·弗恩的武器系统,调整着各种攻击选项。乔新尽量不去听身边舰长座椅里传出的声音。里茨尔·布鲁厄尔正乐在其中,不断向他在哈默菲斯特的老板实时汇报地面发生的一切。   谢天谢地,布鲁厄尔变态的分析总算停顿了几秒钟。接着,副统领破口大骂一声,“大人!怎么……”他拉开嗓门大喝,“弗恩!北爪发生了枪战,奥莫倒了—该死的,我的头戴式链接断了。弗恩!”   乔新在椅子里一转身,只见布鲁厄尔正在他的控制台上猛烈敲击,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副统领在他的私人通讯频道上听了一会儿,“统领没事吧?好的,让雷诺特对付他们。把她接过来!”   安妮·雷诺特显然没有立即接通。一百秒过去了,两百秒。布鲁厄尔气得大发雷霆,连他的打手都远远躲着他。乔新转向.自己的那组显示屏,可上面的信号他一点都看不明白。这不是托马斯·劳的脚本格式。   “臭裱子!你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布鲁厄尔突然住嘴,只偶尔咕浓几声,但没有打断对方。通话成了单方独白。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更像若有所思,而不是怒气冲天,“我明白了。告诉统领大人,交给我的事一定办好,请他放心。”   长距离通话又持续了一个回合,乔新暗自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溜,窥视着副统领。布鲁厄尔盯着他,“飞航主任,报告我们的方位。”   “大人,我们正向南飞过大洋上空,距离南端市一千六百公里。”   布鲁厄尔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头戴式接收着更详尽的数据。“这样的话,飞过这一圈再转向北方时,我们将飞越协和国的导弹发射场。”   乔新的喉咙里出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硬住了。这一刻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原以为还有点缓冲时间。“……我们将从发射场以东数百公里处飞过,大人。”   布鲁厄尔不屑一顾地一挥手,“主推进器喷一次就能校正过来……弗恩,我们的话你听见了吗?对,提前七千秒。又怎么样?就算他们发现我们,也来不及做什么屁事了。让你的人重新搞一套行动步骤。还用说吗?这么干当然更直接。雷诺特正把能调动的所有聚能者划到你那儿,尽你的最大努力让他们同步起来……好。”   布鲁厄尔在青河舰长座椅上一瘫,笑道:“只有一个不利之处,我们没时间让佩杜雷离开南端市了。这个人我们已经琢磨透了,我觉得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本地人总督……不过就我自己而言,告诉你,蜘蛛人没一个我喜欢的。”听着他的话,乔新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恐之情。布鲁厄尔道,“小心点儿,飞航主任,小心点)七。你和你那些青河朋友混得太久了。不管他们打算搞什么鬼,他们已经失手了。你听明白了吗?统领大难不死,资源仍旧掌握在他的手里。”他的目光越过乔新,在头戴式里看到了什么,“让你的飞行员跟比尔·弗恩的聚能者实现同步。几秒钟后给你具体数值。飞过南端时,我们不发射自己的武器,但你要定位、触发金德雷国布设在海岸以外的短程导弹。至于‘协和国的突然袭击’,我们已经计划好了。几百秒后,你就有真正的工作要做了,你的人要干掉协和国的导弹发射场。”这就需要使用人类的导弹和激光武器了。这些武器数量不多,但消灭蜘蛛人落后的反导弹防御网仍然绰绰有余……这以后,数千枚金德雷导弹就会将全球半数城市屠戮一空。   “我……”,乔新说不出话来。如果他不这么做,他们会害死丽塔。布鲁厄尔会先杀害丽塔,再杀死他;但如果照他们的吩咐做……我知道得太多了。   布鲁厄尔注视着他。乔新以前从未在里茨尔。布鲁厄尔眼里见到这种目光……冷静的目光,分析评估的目光,几乎像劳的目光。布鲁厄尔头一偏,轻声道:“服从命令的话,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哦,或许要洗一次脑,稍稍损失一点东西。但我们需要你,你和丽塔可以一直为我们效劳多年,过上美满的生活—只要你现在服从命令。”事变发生之前,雷诺特一直在哈默菲斯特顶楼。范估计她直到现在还在那儿,和特鲁德一起扎根在协同工作大厅里,控制着她顾得过来的每一条通讯线路,尽最大努力照顾、管理她属下的聚能者……聚起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才华,实现劳的意志。   范向上穿过黑暗,飘过一条条巷道。巷道越来越窄,直径最后缩小到不足八十厘米。这些是掘进机几十年前开掘的,那时的哈默菲斯特正将自己的根须扎进钻石一号。流放进人的第三个十年以后,范抓住机会渗透了易莫金人的建筑程序,发现这批雨道—其中的一部分—被程序丢失了,程序只保存了后来添加的联结通道。他敢断言,就算是安妮·雷诺特,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   每到一个转角处,他都要放慢速度,只用手轻推洞壁缓慢前进,还要用自己的照明光迅速晃一下。不断探索,不断搜寻。就算丧失了来自外部的无线动力,定位器的电容里依然残留着一点弱电,足够驱动它作出最后一点点运算。有了增强型接收器,他仍然能从定位器那儿得到点头绪,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哈默菲斯特塔楼的高处,位于高塔中协同工作大厅所处的那一侧。   但这里的定位器已经几乎耗尽了全部电流。他摸索着飘过一个拐角,一路估算着目标的大致方位。墙壁闪着光,像暗淡的彩虹,没有一点瑕疵。又前进了几米。在那儿!钻石墙壁上刻着一个浅浅的环。他滑了过去,轻触表面,输入一个控制码。“喀”的一声,那一小片碟形变成黑色,周围变得一片雪亮,照出前面的一个储藏室。范溜进那储藏室,里面是一架架配给食物和卫生用品。   他绕过架子,几乎穿过房间,接近这里的正式出人口。就在这时,有人打开门。范冲向门边,来人刚跨进房门,范一伸手,将对方的头戴式轻轻拉了下来。是特鲁德·西利潘。“范!”西利潘的神情更像大吃一惊,而不是害怕,“到底怎么……知道吗?安妮都快被你气疯了,说你杀了卡尔·奥莫,占领了北爪。”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范绝不应该在这儿出现。西利潘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住嘴了。   范朝西利潘咧嘴一笑,关上他身后的房门。“哦,差不多都是真的,特鲁德。我来这儿是为了收回我的舰队。”   “你的……舰队。”特鲁德张口结舌,困惑和惊恐的表情交替出现在他脸上。“呸,范,你怎么了?瞧上去怪怪的。”一点儿肾上腺素,一点儿自由。只要一点儿,就能让你判若两人。范脸上浮现的微笑把西利潘吓得缩小了一圈。“你疯了,伙计。你知道你赢不了。你陷在这儿了,哪儿都去不了。投降吧,咱们或许能蒙过去—说你一时神经失常什么的。”   范摇摇头,“我到这儿是来赢的,特鲁德。”他抬起自己小小的飞镖枪,举到西利潘能看见的地方,“而且你要帮我的忙。咱们上协同工作大厅去,你要替我切断所有聚能支持系统……”   西利潘朝范握枪的手急乎乎一挥手,“不可能。聚能支持是最最关键的,地面行动少不了它。”   “你是说劳那个消灭蜘蛛人行动?所以最好赶紧切断系统。系统一断,统领大人那个湖也会发生一点很有趣的变化。”   范几乎能看出这个易莫金人的脑子里盘算着风险大小:一块儿喝酒、一块胡吹海聊的老伙计范·特林尼,这会儿用一把不知管不管用的飞镖枪武装起来了……对手是掌握着可怕力量、威力无比的统领大人。“没门儿,范。眼下这一摊子是你自找的,陷在里头也怨不了谁。”   范攘在右手里的那副头戴式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是个生气的声音,它最后“嘎”的一声,与此同时,储藏室的门“砰”地开了。“你怎么回事,特鲁德?告诉你我们需要—”安妮·雷诺特飘进房间。一望之下,她当即明白了眼前这一幕,可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无法弹出门去。   范的反应同样迅捷。手一翻,小小的飞镖枪开火了。雷诺特的身体猛一抽搐,然后,“砰”的一声,她的身体发出一记震响。范转身面对特鲁德,笑得更开心了。“爆炸式飞镖,懂吗?射进体内,砰,你的五脏六腑成肉酱了。”   特鲁德面如死灰,“呢……呢……”他瞪着前老板一奴隶的尸体,好像随时会一口吐出来似的。   范用小小的飞镖枪在特鲁德胸口敲了敲。特鲁德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地向下望着枪口。“特鲁德老朋友,干吗这么不开心呀?你是个好易莫金人,雷诺特只不过是个聚能呆子,一件家具而已。”他朝雷诺特的尸体摆摆手。痉挛已经停止,尸体瘫软下来,刚死不久的人都这样,“好了,咱们甩掉这堆垃圾。然后嘛,你教我怎么切断聚能者的通讯联系。”他笑嘻嘻地一把抓起尸体。特鲁德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朝门口走去。   特鲁德刚一转身,范胡乱揪着安妮的那只手立即轻下来,变得小心翼翼。天哪,这动静简直跟真家伙一模一样,完全不像一发眩晕镖加一个音响器。半辈子没用过这种花招了,万一搞砸了怎么办?行动开始以后,范第一次感到了恐慌,惧意随着肾上腺素喷涌而出。他一只手滑到她咽喉一侧……稳定、有力的脉搏!安妮被打晕了,除此之外没别的问题。   范脸上重新装出那种捕猎猛兽的笑容,跟着特鲁德,走进聚能者协同工作大厅。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四章     新闻媒体到底成了笑到最后的一方。协和国安全部门切断了妈妈走下飞机的画面,又怎么样?几分钟后,妈妈便已踏上南国领土。当地媒体巴不得向一切人播出维多利亚·史密斯和她的随行人员的画面。有好几分钟,摄像机凑得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将军最里面的进食肢比划的表情。妈妈看上去那么镇定,那么威严……但几分钟里,维多利亚·赖特希尔感到自己更像个小孩子,而不是情报局的中尉军官—简直跟戈克娜遇害那天早上一样。妈妈,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但维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今天的科技反噬是她和爸爸造成的,到了现在这一步,将军本人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她要帮助那些被她置于险境的人们。   士官俱乐部挤满了本来应该换班休息、或者上别处寻欢作乐的人,只有这个地方能使他们觉得自己仍在继续工作。对他们来说,这一刻没有比“工作”更要紧的事了。   维多利亚走过游戏机拱廊,不引人注目地向她的人打手势,告诉他们一切顺利。最后,她跳上布伦特身边的栖架。哥哥没有摘下游戏头盔,他的手在游戏控制台上飞快地移动着。她在他一只肩膀上拍了拍,“妈妈的讲话马上就要开始了。”她轻声地说。   “我知道。”布伦特只应了一声,“九号发现了我们的行动,但他还蒙在鼓里,以为只是本地的一点小麻烦。”维基差点一把把头盔从哥哥脑袋上揪下来。该死的,跟他在一起,我还不如变成聋子瞎子呢。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维多利亚从外套里掏出电话,按下一个键。“嗨,爸爸吗?妈妈的讲话开始了。”   演说很短,但非常精彩。它成功地消解了来自南方的威胁。又怎么样?亲自去那儿还是太冒险了。从吧台上方的显示屏上,维基见将军把她的正式提议交给蒂姆,由他转交南国议会。或许那边的事能就此解决,或许去这一趟还是值得的。几分钟过去了,议会大厅的摄像机来回拍摄着乱成一团的议员们。妈妈和伦克叔叔走下讲台,一个身穿黑衣的递遏小个子走向他们。佩杜雷。他们在争执着什么……   突然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布伦特用肩膀碰了碰她,“坏消息,”他说,脑袋上仍旧扣着游戏屏,“联系全部中断,连跟咱们那位老朋友的联系都断了。”   赖特希尔跳下游戏机旁的栖架,朝她的小队一挥手。以效果而言,真像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小队跳了起来,背好背篓,朝门口走去。布伦特把游戏头盔一推,急急忙忙越过赖特希尔,向前跑去。   她望见身后的人群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大多数酒吧顾客太专注于电视,没怎么留意他们。   她的小队刚刚跑下两层楼,凄厉的空袭警报拉响了。   “你说什么?我们的聚能支持中断了?光纤也断了吗?”难道特林尼想了什么办法,把所有光纤全部切断了?   “不,不,大人,至少我觉得不会。”马里侍卫还是很能干的,但他毕竟不是卡尔·奥莫,“测试信号还能通过,可控制信道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大人……就好像有人让聚能者全体下线了似的。”   “唔,知道了。”看来又是特林尼的袭击,又一个全然出乎他意料的袭击。也可能是顶楼上出了叛徒。不管是什么原因……劳望着房间另一头的伊泽尔·文尼,这小商贩痛苦得眼光都散焦了。那双眼睛后面藏着重大秘密,但文尼跟他和里茨尔用重刑折磨至死的青河人同样顽强。要想从他嘴里撬出真正的机密,非得耗费大量时间不可,或者用某种特别的威胁手段。他们没有时间。他转向马里,“我还能跟里茨尔通话吗?”   “我想是的。我们跟通向外面的激光通讯站有光纤联结。”他笨手笨脚地在控制台上敲击着。看着马里笨拙的样子,劳真想破口大骂,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这种冲动。但话又说回来,没了聚能支持,干什么都笨拙。我们简直跟青河人一样了。   马里脸上突然笑开了花,“大人,我们与无影手号的通话链接还在!我刚刚把声频切换到称的衣领麦克风上。”   “很好……里茨尔!我不知道你对形势了解多少,但是—”劳迅速讲了讲刚才的事变,最后道,“接下来的几百秒内,我们之间的联系会暂时中断,我要撤到L1-A点。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聚能支持,你能否实施地面行动?”   答案最快也要十秒钟后才能传回来。劳看着另一位侥幸逃生的侍卫,“塞雷特,找到唐和那个聚能者。我们立即撤往LI-Ao"   到了没有自动化系统捣乱的军火库,L1空间里所有人的性命就掌握在他们手里了。劳打开身后的柜子,按下一个控制键。镶木地板的一部分滑到一旁,露出一个角道舱门。这条甫道穿过钻石一号,直通军火库。这里面没有定位器,也不与任何巷道相交。两端的锁定只由他的指纹控制。他把手指按在扫描器上。小小的指示灯还是红色。难道特林尼把这儿也破坏了?劳强自镇定,又试了一次。仍旧是红色。再来。指示灯好不容易才转为绿色,地板下的舱门转到解锁位置。软件肯定探测了他的血压,判断他刚才处于被胁迫状态。另一头的门锁仍旧可能锁死,把我们封在里面。他再次按下手指,遥控远端门锁。试了两次,但那扇门终于也变成了绿色。   塞雷特和唐回来了,推操着阿里·林。“你们违背了规定。”老人厉声喝斥,“我们应该走,像这样,脚踏在地上。”阿里脸上的表情既生气,又困惑。聚能者向来不乐意脱离自己的工作。在阿里·林脑子里,替统领的园子除草肯定跟最精细的组接基因的工作同样重要。可现在,他突然被人硬拉进屋子,这些人甚至丝毫不顾忌他的园子里虚拟重力下的礼仪。   “站着别动,别出声。塞雷特,解开文尼。我们也得带上他。”   阿里站着没动,双脚牢牢地站在稍带附着力的地板上,嘴里却不肯消停。他的目光越过劳望着远方,聚能者的目光都这样。阿里·林嘴里不住抱怨。“你们难道看不见吗?你们把什么都毁了。”   房间里突然响起里茨尔·布鲁厄尔的声音。“大人,这儿的局势仍旧在我们控制之下。无影手号的聚能者仍然在线。在核弹发射之前,我们其实不需要L}提供高空支援。弗恩说,从短期看来,没有支援其实更好。雷诺特的有些人在掉线之前弄出了很大麻烦。攻击计划安排如下:七百秒后打击南端市,紧接着,无影手号会飞过协和国的反导弹发射场,我们亲自动手干掉那批反导导弹—”   布鲁厄尔的回答变成了单向报告。长距离通话最后总是这样。林已经不作声了。劳突然感到后背凉噢噢的。阳光被挡住了。是云吗?他转过身—发现至少这次,聚能者的远望目光还是有意义的。唐从林身边跨前一步,从木屋面向湖泊的窗户向外望去。“哎呀。”侍卫轻声说。   “里茨尔!我们这边又有麻烦了,等会J七再跟你联系。”   来自无影手号的声音仍在说个不停,但这时已经没人在听了。北爪的湖水像巴拉克利亚神话中的女神一样缓缓凝聚起来,越升越高,漫过阿里·林精心设计的湖岸。百万吨湖水形成巨大的水柱,挡住了阳光。就算没有了控制系统,园内湖泊仍然应该保持大致平稳。但敌人在驱动湖床的侍服阀,让它们协同运转……湖水震荡,变成了巨大的灾难。   劳猛地扑向雨道舱门,稳住身体,拼命抓住厚重的舱门。水墙朝木屋压了下来,房子呻吟着,在每秒一米以上的水流冲击下,窗户迸成了碎片。   水墙变成了上千根长臂,伸过倒塌的墙壁。冰冷的水流涌过他的身体,将他扯离舱门。一声尖叫,突然沉没。一会儿工夫,劳淹进了水里。惟一能听到的就是他的木屋崩塌的巨响。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他的窝,他的表面装饰着木纹的书桌,大理石壁炉。然后,海啸缓缓推进,最后一堵墙壁垮下来了。劳置身涡流之中,被水流裹胁着向上抬升。   他仍然浸在水里,肺里憋得像着了火似的,身体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劳奋力挣扎着,极力透过水流分辨周围环境。朝下看得最清楚,他看到了木屋后面的绿色森林。劳向下游去,向有空气的地方游去。   他出来了。劳猛地一振,最后一缕水流向上飞去。他自己则向那边的开阔处飘行。一时间,劳孤身一人,只能勉强抢在舞动的湖水之前。四面轰鸣,劳从来不曾想到世上竟会有这么可怕的响声。声音滑溜溜的,这是百万吨湖水在涌动、扩散、坠落。水柱撞上洞顶,又向下奔流,而他正在下方。森林里的蝴蝶已经不再吟唱,它们聚成一团,形成稀奇古怪的图案。远处还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飞舞。小小的一点一点,飘在汹涌的水柱旁边。飞猫!一般的旋涡会把人朝水下花,但在重力缺失的情况下水向上涌,旋涡自然将人拉向上方。下面段落描写的事件都发生在无重力环境中与正常情况下不同。它们好像一点也不害怕横空舞动的水流。只见一只飞猫“A”地钻进水柱,看不见了,接着又钻了出来,然后再一次下潜。该死的瘟猫,瞧这股机灵劲儿,准死不了。   他转过身,透过水流望着园子的阳光。金灿灿的阳光照着下面的一片狼藉,照着陷在水流中、像陷在唬拍里的飞蝇似的人影。那些人正拼命扑腾着朝他这边赶,有些人已经没劲了,有些人则力气十足。马里一个猛子扎进空中,紧接着,唐也冲出水墙。然后是塞雷特,手里还抓着阿里·林。好样的!   还有一个人,伊泽尔·文尼。那个小商贩一半身子脱离湖水,离其他人还有十米远。他被淹得晕晕乎乎,连连咳呛,但看样子比刚才受审时有活力多了。他向下望着大家纷纷坠落的树梢,发出一连串声音,大概是笑声。“你被陷住了,统领大人。范·纽文比你高明多了。”   “范什么?”   小商贩斜脱着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暴露了宁死不肯透露的大秘密。劳朝马里一挥手,“把他带过来。”   但马里还在空中,无处借力。文尼哗啦一声,猛地扑进水墙—宁可把自己淹死,也不愿落到他们手里。   马里一转身,用电击枪朝森林方向开了一枪,借反冲力再一次冲进水流。阳光映出伊泽尔·文尼的影子,动作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已经深人水里数米之高。   树梢朝他们弯了下来。马里发疯似的四下张望,“大人,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那就杀了他。”劳抓住树梢。他上方的马里打了几个短点射。飞出去的电线可以割裂肢体,但在水里,它的射程近于零。不过马里运气不坏,小商贩身体周围变成一片红色。没时间了。劳抓住一根根树枝在林中穿行,扑向森林绿色树冠下的开阔地。’湖水向树梢压来,周围一片树枝断裂的声音。这声音既像开火般猛烈,又带着水流湿流池的感觉。水墙压进森林,分裂成上百万根手指,拧着、绞着、伸着,时而分开时而融合。它触到了那一团蝴蝶。蝴蝶群发出吹号般的声音,劳从来没听到蝴蝶叫得这么响亮。然后,蝶群被吞没了。   马里冲到他前头,扭过头来,“水隔在我们和出口之前,大人。”   陷住了。刀肠个小商贩就是这么说的。   四个人拉着地面植物向前飘动,和园子的墙壁保持平行。头顶上面是洪水形成的屋顶,越压越低,已经压过森林树冠,正继续向下。透过几十米深的湖水,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能见到明亮的阳光。湖里的水只有这么多,整个园子里肯定还有不少有空气的地方。但他们的运气太坏。他们仿佛困在一个算不上太大的洞窟里,四面被水包围着。   阿里·林只能被人拖着走。他好像被宛如水神的洪水彻底迷住了,完全意识不到危险。   或许……“阿里!”劳厉声喝道。   阿里。林朝他转过身来。他没有因为被别人打断而不高兴,没有皱眉,他在笑。“我的园子,它被毁了。可我想出了更好的,从前没有一个人想到过。我们可以造出一个真正的微重力湖泊,有水泡,有水花,互相交换能量,使湖水保持稳定。我还能制造一批动植物……”   “阿里,好了!你一定有机会造一个更好的园子,我保证。但现在,我只想知道一点:有没有办法让我们离开这个园子—同时不被淹死?”   感谢老天,这个呆子的注意力转过来了。最近几百秒内,阿里对自己聚能项目的积极性一次又一次遭到打压。一般说来,聚能呆子对主子的忠诚是不会改变的。但如果他们觉得你要把他们 和他们的专业项目分开……过了一会儿,阿里耸耸肩,“当然。那块大石头后面有一道闸沟,我没把它焊死。”   马里朝那块岩石冲去。那儿真有一道闸沟?没有头戴式,劳无从知道。但有十好几条闸沟通进园子,上面地表的冰就是从这些地方送下来的。   “呆子说得对,大人!解锁码还能用。”   劳和其他人赶到岩石旁,朝马里打开的那个洞里张望。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这个气泡—有空气的气泡—的四壁仍在不断移动,再过三十秒,这里也会淹没在水中。马里望着劳,脸上胜利的表情稍稍变了一点。“大人,进了这里头,我们就安全了,可是……”   “可是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对,我知道。”闸道尽头是一扇锁死的舱门,门外就是真空。这是一条死巷。   一股缓缓下坠的水流溅在劳头上,他不得不蹲在马里身旁。这股水又缩回去了,湖水形成的天花板一时也向上抬升了一点。就这样,一步接一步,我丧失了一切。真让人不敢相信啊。突然间,劳明白了,那个伊泽尔·文尼嚷嚷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范·特林尼不是什么赞姆勒·恩格,这是又一重掩饰身份,专门用来对付他托马斯·劳。这么多年来,他最钦佩的英雄—因此也是他一切可能的敌人中最可怕的敌人—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特林尼就是范·纽文!自从孩提时代以来,劳第一次被极度的恐惧攫住,恐惧得几乎动弹不得。   但即使范·纽文也有他的弱点,那种道德上的弱点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一辈子都在研究这个人,从他的事迹中吸取经验。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他的弱点所在,而且知道如何利用这些弱点。他望着其他人,掂量着他们和他们的装备:一个奇维深深爱着的老头子,一些通讯器材,几件武器,几个打手。够了。   “阿里,这种闸道对外的一头都有光纤端子,对吗?阿里!”   正在研究头顶洪水流动情况的聚能呆子转过身来,“对,对。把冰弄下来时,一定得跟外头协调好才行。”   他挥手示意马里进人闸道,“没问题,会有办法的。”几人一个接一个进人狭窄的甫道。地面上这时已经积起半米深的水,水位还在不断上升。唐和阿里·林进来时哗啦啦溅起大片水花,塞雷特最后一个冲进来,“砰”地关上身后的闸门。几十升水也跟着涌了进来,在闸道里四处乱溅,弄得里面一片脏兮兮的。总比外面好多了。他们能听到外头的水已经积得很深了。   马里打开他的通讯激光,变成散射光,照亮闸道。劳对他道:,’u自们到光纤端子那儿去,侍卫。到时候让阿里·林帮助我打个电话。”   范·纽文离胜利只差一步,但劳仍旧有伸展出去操纵他人的头脑和能力。他一边沿着闸道向上走,一边想着该对奇维·林·利索勒特说什么话。   史密斯将军正走下讲台。蒂姆·道宁数据片上的资料已经分发给所有民选代表,五百颗脑袋这会儿都在思索着这个提案。站在讲台后面阴影里的伦克纳·昂纳白心里惊叹不已:史密斯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正常情况下,这个办法肯定管用。佩杜雷会想出什么办法,反击这个提案?   史密斯来到他身旁,“跟我来,军士长。我看见了一个人,早就想跟她谈谈了。”议会将投票表决,在那以前,议员们会向将军提出无数问题,大有发挥政治影响力的机会。他和道宁跟着将军来到讲台另一侧的大厅出口。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腿套的人正朝他们走来。佩杜雷。这些年来,她衰老得厉害—或许传说中的那次暗杀真有其事?她似乎要从将军身旁走过去,但将军拦住了去路。   史密斯露出微笑,“你好,杀手女士。咱们总算见面了,真是太好了。”   对方喳哩地说:“是的。另外,如果你还堵着我的路,我会很高兴地杀死你。”声音凶狠,手里还清清楚楚掂着把小刀。   史密斯的几只手臂朝两边伸开,做了个非常夸张的耸肩动作,整个大厅的人都能看到。“当着这么多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我不这么想。你—”   史密斯突然不说话了,两只手抬到头边,好像在倾听什么。听电话?   佩杜雷怀疑地盯着她。这女人是个小个子,背壳疙疙瘩瘩的,动作快得有点过分。瞧那副尊容就知道,这个人信不过。她一定太习惯于从远处操纵刺杀活动,至于个人魅力、语言能力,早被她扔一边去了。亲自上这儿来指手划脚,对她来说是弃长用短。昂纳白突然觉得自己的信心又添了一分。   佩杜雷的口袋里嗡嗡作响。小刀消失了,她掏出一部电话。一时间,两个间谍头子看上去像一对正在叙旧的老朋友。   “不!”佩杜雷狂叫一声,声音尖厉刺耳。她的进食肢一把攫住电话,差点把它吞下胃去。“不可能向这)L!不可能是现在!”全场瞩目,她却似乎全不在意。   史密斯将军朝昂纳白转过身来,“所有计划全部作废,军士长。二枚从冰海发射的导弹正朝这里飞来。我们还有大约七分钟。”昂纳白的目光不自觉地膘了一眼上面的拱顶。这里深入地下一千英尺,可以顶住战术核导弹。但他知道,金德雷舰队里有比战术核武器大得多的大家伙。三发连射,几乎可以肯定是钻地攻击。就算这样……这个地方是我协助设计的。附近有楼梯,可以下到深得多的地方。他抓住将军的一只胳膊,“快,将军,跟我来。”他们转身朝讲台方向走去。   昂纳白见识过勇气和怯懦,在好人中见过,也在坏蛋中见过。佩杜雷……哼,尊贵的佩杜雷惊恐万状,几乎快吓抽筋了。她扭着身体,迈着那种小步子,这边一蹦,那边一蹦,用邀弗语朝电话里尖叫着。突然间,她住嘴了,朝史密斯猛一转身,极度的恐J嗅与极度的震惊在她脸上不断交替变化。“那些导弹。是你们的!你—”她猛地朝史密斯后背扑去,最长的那只胳膊前端银光闪闪,那把小刀像长在胳膊上的一截附肢。   没等史密斯转身,昂纳白已经横插进两人之间。肩膀凶狠地一顶,尊贵的佩杜雷横着飞了出去。周围乱成一团。佩杜雷的警卫蜂拥而上,史密斯的警卫也从来宾廊扑过来,挡住对方的冲击。大厅里一片震惊,人人都从自己的阅读器上抬起头,看是打斗双方都是谁。就在这时,后面高处传来一声尖叫:“看哪!看新闻!协和国向我们发射了导弹!”   昂纳白引着警卫和将军冲出一道侧门。他们奔下楼梯,朝通向下面深处的隐蔽竖井奔去。只能活七分钟了?也许。但伦克纳的心情忽然间轻松了。剩下的一切都简单化了,和许久以前他跟史密斯并肩战斗时一样:生与死,一群好战士,几分钟内见分晓。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五章     贝尔加·昂德维尔这时是指挥控制中心里资历最老的军官,可她起不了任何作用。昂德维尔负责的是国内情报部门。这里发生的事可能永远改变她的职能范围,可她不是指挥链上的任何一环,只能起到联系民防和国王警卫部队的作用。贝尔加望着刚刚走马上任的对外情报部门头头厄尔诺·科德哈文,目前他是指挥控制中心的负责人。科德哈文知道导致他前任下台的一连串惨败,他也知道拉奇纳·思拉克特不是笨蛋,可能也不是叛徒。现在这份工作落到了他厄尔诺的头上,而大老板又不在国内。现在的他虽说在发号施令,积极行动,但脚下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起点缓冲作用的安全网。最近几天里,他不止一次把昂德维尔拉到一旁,急切地征求她的意见。她心想,老板说不定就是想让她发挥这种作用,这才命令她留在这儿,而不是返回普林塞顿。   中心距深处过去皇家渊数之下的陆战指挥部所在的衅角一哩多。十年前,中心的规模相当庞大,这里随时都有几十个情报局的技术人员盯着眼前怪里怪气的小屏幕,他们身后是玻璃隔开的会议室,可以俯瞰一切的天桥上是负责军官。但一年年过去了,计算杯系统和网络不断改进,协和国情报局有了更敏锐的眼睛和耳朵,更好的自动化系统。中心也变成了一个比会议室大不了多少的地方,一个宁静、奇特的会议室,一排排栖架面朝外面排列着。空气很清新,不断微微流动。室内灯光雪亮,没有一丝暗影。显示屏仍旧有许多,但其中最差的都变成了十二色全彩屏。技术人员当然也有,每个人都管理着分布在整个大陆和近地空间侦察系统中的_卜千个节点,每个人都可以间接地得到数百名专家的协助。八名技术员,四名校级军官,一位指挥官。需要现地在场的只有这么多人。   中央屏幕上,大老板正被介绍给南国议会。这是全世界都能看到的商业新闻节目。对外情报部门已经决定,不搞在议会大厅偷偷安装自己的摄录器材的活动。一个技术员正在调整从电视上截取的图像。他调整着十来幅图片的色差补偿,又调了调明暗度。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模样通里通遏的人,那身黑衣服仍旧有点模糊。贝尔加身旁的科德哈文将军轻声说:“好了,可以确认了。尊贵的佩杜雷本人……自己的脑袋也押在那儿,她不大可能现在动手。”   昂德维尔只半心半意地听着,需要注意的事实在太多了……将军的演说给她造成的震动更甚至发现佩杜雷。史密斯提出人质提案时,几个埋头工作的技术员都抬起头来,进食肢僵在胃旁。“老天!”她听见厄尔诺·科德哈文轻轻地吐出一句。   “是啊,”贝尔加悄声回答,“但只要他们同意,我们说不定有了一条出路。”   “他们要是挑国王当人质就好了。但如果挑史密斯将军—”如果史密斯滞留南国,情况就棘手了,特别是对厄尔诺。科德哈文来说。科德哈文简直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这么说,他事先也不知情。   “咱们能应付下来。”防空处长克雷德·道格威说。道格威是这里除科德哈文以外惟一的将官,这位防空处长过去是可怜的思拉克特最大的批评者,又是厄尔诺·科德哈文从前的上司。道格威好像觉得自己仍旧是厄尔诺的老板。   来自南国的电视画面上,史密斯将军走下了讲台,将正式提案交给蒂姆·道宁。摄像机一路追踪着史密斯。“她向佩杜雷走讨去了!   道格威嘿嘿地笑起来,“这下可有好看的了。”   “该死的!”摄像机转了回来,拍摄分发史密斯将军提案的道宁少校。   “能想办法弄到老板的画面吗?还有没有摄像机在拍她?”   “抱歉,长官,没有。”   防空处的屏幕上亮起报警信号。技术员身体向前一扑,在线路上急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长官,出了点事,我不太明白。可是—”   道格威一只手朝南国综合情况图上一戳,“那些是升空导弹?”   是的。连贝尔加都明白那些信号代表着什么。小小的十字标示出可能的发射地点。“三发连射。不是南国的陆基导弹,是冰海潜艇。可能是—”除了金德雷之外,不会是别人。有穿行冰下、具备导弹发射能力的只有两个国家:协和国和金德雷国。   屏幕上出现了第一次预判目标,用三个圆圈表示。都在南极附近。   科德哈文朝负责导弹攻击的技术员猛一挥手,“进人极亮状态。”大屏幕上仍然显示着新闻摄像机拍摄的南国议会,议员们正认真考虑着史密斯将军的演说。   一个攻击技术员突然从栖架上直起身体,“长官!那些导弹是我们的。来自七号地域,发射艇为钻冰者和潜行者!   “你说什么?”科德哈文将军抢在他过去的上司发问前厉声喝道。   “潜艇自己的自动记录就是这么报告的。我正在联系它们的艇长,长官—正在调用各艇密码。”道格威跳了起来,“我不相信!在跟它们的艇长通话之前,我什么都不信。我认识那两个艇长。这里面肯定有鬼。”   “发射与目标均确认无误,长官。”技术员点点十字标记和圆圈记号。   道格威:“确认个屁!除了几个漂亮灯泡,你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这些指示灯是安全网络触发的,信号直接发自我们专门探测导弹发射情况的卫星。”   科德哈文打了个手势,让两人都别说话。“看上去,这‘个清况很像我的前任碰上的那些麻烦。”   道格威瞪着自己从前的下属,脸上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对呀……”   科德哈文哼了一声,“觉得有问题的不只是我们。没有改为数字化的无线电通讯网络上一直有传言。”模拟式无线电,至今仍有些人用这玩意儿。昂德维尔就认识一些死抱着模拟式无线电设备不放的乡下特工,拒绝一切升级换代。真正让人奇怪的是,陆战指挥部居然也有人收听这种信号,把它真当回事。科德哈文发现了贝尔加的表情。   “我妻子在一家面向公众开放的科技博物馆里工作。”他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她告诉我,她那伙跟不上时代的无线电爱好者朋友并不是疯子。现在,跟他们一样,我们也发现了不可思议的怪事。过去碰上这种事,我们还可以说是某某人犯傻,搞错了。可现在……”围绕在目标区的圆圈不断收缩,离爆炸时间只有不足三分钟了。所有目标侦察卫星都作出了同样的判断:目标—南端市。   昂德维尔犹豫了一瞬。拉奇纳的偏执和狂想—难道全都是真的?“也就是说,这次的发射是伪造出来的,我们所看到的一切   “至少我们在网络上看到的一切—”   “—都可能是编造出来的谎言。”真是技术恐惧症患者最可i泊的噩梦。   道格威总算明白了这些话的含意。二十年建立巩固起来的对技术的信仰正在土崩瓦解。“可加密解密、核实查证的工作,我们能做什么,厄尔诺?”   科德哈文面如土色。他的理论已经被别人接受了,但接受之后,留给大家的只有灾难。“我们—我们可以切断信号传输,所有命令和通讯都不通过网络。这种事我在战争演习的时候见过,这是演习的一项设定。只不过,那次演习也是在网上举行的。”   贝尔加伸出手,搭在他肩头上。“要我说,就这么干。我们就用博物馆里的模拟式无线电设备,我手下还有人手、信使。比网络慢一点—”慢得多,太慢了。但他们至少可以用这种手段查明自己的敌人是谁。   他们可以和其他人协商—尼兹尼莫,甚至于国王陛下本人—但那同样要经过网络。他们现在已经什么都信不过了。道格威虽然在场,但指挥与控制中心的负责指挥官是厄尔诺·科德哈文。科德哈文踌躇不决,不过并没有咨询道格威的意见。最后,他向自己的技术军士长下令,“实施断网计划。送交博物馆的通知必须由专人传递。”   “遵命,长官!”这位技术员一直在听着他们的话,他的震惊程度似乎比自己的上级们弱得多。目标区环状标志显示,距爆炸时间只有两分钟了。来自南国议会的新闻图像中,那地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一片大乱。可怜的人啊。不久前,战争只是地平线上一朵不祥的乌云;而现在,南国议员们发现自己身处核导弹爆心点,只有不到两分钟可活了。有些人呆坐在那儿,瞪着百万当量即将轰然而坠的上方。其他人拥下铺着华贵地毯的台阶,搜寻着出路,向下躲藏的通道。画面之外的某处,史密斯将军也同样大难临头。   真是奇迹啊,技术军士长居然还有断网计划的纸质硬拷贝。他把文件交给手下的技术员,开始按计划规定的步骤,打开指挥与控制中心的防爆门。   但门已经开了。贝尔加身体一紧。这一班结束、科德哈文交出解除锁定的密码之前,门绝不应该打开,也绝不应该有谁进来。一名中心警卫朝门边走近一步,两只左臂不自在地端着步枪,欲前又止。“我知道您有进人许可,长官。可条令规定,任何人都不得—”   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道:“胡扯。我们有进人许可,你也看见t'7开了。请让开。”一个年轻中尉大步走了进来。朴素的黑色军装,苗条、健壮的身躯,仿佛维多利亚·史密斯不仅逃过劫难回来了,而且变得像昂德维尔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年轻。紧跟在中尉身后的是一个大块头军士和一队士兵。闯人者大多手持短粗的攻击步枪。   道格威将军冲着年轻中尉破口大骂起来。道格威是个蠢材。乍看上去,闯入者像搞斩首行动的突击队员,可他们为什么还不开火?厄尔诺·科德哈文绕到他的桌后,几只手悄悄伸向一个看不见的抽屉。贝尔加迈上一步,插在他和来人之间,道:“你是史密斯的女儿?”   中尉朝昂德维尔“啪”的一个敬礼,“是的,长官。我叫维多利亚·赖特希尔,这是我指挥的小队。史密斯将军授权我们在我们认为合适的时候进行突击检查。我不想冒犯,长官,但我们确实是来检查的。”   赖特希尔横着绕过怒容满面的防空处长。道格威气得说不出话来。在贝尔加遮挡下,厄尔诺·科德哈文正迅速输人指挥码。·不知怎么回事,赖特希尔竟然知道他在做什么。“科德哈文将军,请离开您的控制面板。”那个大块头军士用攻击步枪朝科德哈文的方向比划了一下。昂德维尔这时才认出这个大块头:史密斯那个智障儿子。真该死。   厄尔诺·科德哈文后退两步,离开桌子,手微微举在空中,表示明白对方远非普通“检查人员”可比。两名离门口最近的技术员猛地冲过闯人者身边,扑向门外。但这些士兵的动作真是太快了。一转身扑倒技术员,将他们拖回指挥中心。   防爆门缓缓关闭了。   科德哈文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也是最不可能成功的。“中尉,用于信号处理的自动化设备出现了严重问题。我们必须让指挥与控制中心从网上断开。”   赖特希尔走近屏幕。上面仍然是议会大厅的图像,但摄像机后面已经没有操作者了,镜头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最后指向天花板。其他显示器上是一簇簇表示极亮状态的指示灯,向陆战指挥部发来的查询,还有国王陛下火箭攻击部队的开火通告。这是世界末日。   赖特希尔终于开口道:“这些我知道,长官。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阻止你这么做。”她的士兵已经在这会儿变得拥挤起来的中心大厅四散开来,每一名技术员和军官都在他们的直接控制之下。大块头军士打开一个装具背篓,安装周边设备……游戏屏?   道格威总算能说出话来了。“我们一直怀疑存在一个隐藏得极深的间谍,我还以为是拉奇纳·思拉克特。我们真蠢啊!从头到尾,为佩杜雷和金德雷国效力的只有一个人:维多利亚·史密斯。”   潜伏在核心要害处的叛徒,这样一来,一切都好解释了,可是—贝尔加望着屏幕上通过网络传递过来的报道:协和国的导弹从各个方向朝南国飞去。她说:“这些消息里哪些是真的,中尉?它们全都是骗人的障眼法,对吗?包括对南端的攻击?”   一时间,昂德维尔以为中尉不会回答。围绕在南端的圆圈已经缩为一个点。来自议会大厅摄像机的信号一秒之后才告消失。那一瞬间,贝尔加瞥到了岩石向下膨胀、天光从上方透下—紧接着,屏幕上一片空白。维多利亚·赖特希尔身体一震。最终开口回答贝尔加时,她的声音既柔和,又坚定。“不,那一次是真的。”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六章     “她真的能看到我?你有把握吗?”   马里从他的器材上抬起头,“是的,大人。通向她的头戴式的声频信号已经接通。”   该你上场了,统领大人,你一生中最重要、最精彩的演出。“奇维!你在吗?”   “我在,我—”他听见奇维倒抽了一口气。听见。这里无法接收视频信号。有一点不是做戏:局势确已到了最绝望的关头,“爸爸!”   劳用双臂搂着阿里·林的头和双肩。聚能呆子这些道伤口可真漂亮,临时拼凑成的应急绷带下面不住渗出一股股鲜血。瘟疫啊,但愿这家伙别死。可话又说回来,伤势必须做得逼真。马里尽了最大努力。   “是文尼干的,奇维。他和特林尼偷袭我们,杀了卡尔·奥莫。他们还要杀了阿里,我只好……只好放了他们。”词句一泻而出,极具说服力,因为其中的愤怒和恐惧是完全真实的,又有战术上的需要精心引导着这两种情绪的发展方向。叛徒们发动了野蛮袭击,时机把握得太好了,正选在整个文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还有北爪的毁灭,“我看见两只小猫淹死了,奇维。真抱歉,我们隔得太远,救不了它们—”他说不出话来了。非常巧妙。   只听线路那一头传来硬咽的声音。在那些与极度可怕的现实对面相逢的场合,奇维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该死,这样可能会造成记忆叠合。他强压下惧意,道:“奇维,我们还有一线机会。叛徒们在本尼酒吧里露面了吗?”范·纽文逃到那边去了吗?   “没有。但我们这儿知道出了大乱子。我们失去了北爪的图像,下面的阿拉克尼好像爆发了战争。这条线路是保密的,但大家都看到我离开了酒吧。”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很好,奇维。不管文尼和特林尼的同谋是谁,他们还没掌握情况。我们还有机会,我们两人一一”   “可我们肯定还有可以信赖的人—”奇维的抗议声音低下去了,她没再争辩。很好。奇维刚刚洗过脑,对自己没把握,“好的,我能帮助你。你现在藏在哪儿?一条闸道里?”   “对,可通向外面的舱门锁着,我们出不去。只要能出去,我们就能挽回局势。LI--A有……”   “哪条闸道?”   “嗯。”他看了看舱门,马里手里的照明器照出一个数字,“七—七四五。这个数字是不是……”   “我知道在哪儿。我两百秒后到。别担心,托马斯。”   老天,奇维的恢复能力真是太惊人了。劳稍等片刻,然后朝马里探询地望了一眼。   “线路断开了,大人。”   “好。重新安排线路,看能不能强行接通里茨尔·布鲁厄尔。”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查对地面行动情况。下次联系或许只能等到这里的一切有结果之后—不管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导弹爆炸时,无影手号正在南端上空。乔新的显示器里出现一串闪光,照亮了大气层。他们的跟踪卫星将破坏的详细情况转发至无影手号:三枚核弹全部命中目标。但里茨尔,布鲁厄尔并不是特别高兴,“时机计算得不对。核弹钻得不够深。”   舰桥公开通话频道上响起比尔·弗恩的声音,“是的,大人。把握准确时机必须依靠高空负责火控的聚能者—只有L1才能做到。”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乔新!”   “有什么指示,大人?”乔新从他的控制台前抬起头来。   “你的人作好攻击导弹发射场的准备了吗?”   “是的,大人。推进器刚刚完成一次喷射,足够我们飞临大多数发射场。我们将消灭协和国的相当大一部分武装力量。”   “飞航主任,我要你亲自—”布鲁厄尔的控制面板响起一个信号提示音。没有图像,但副统领侧耳倾听着传来的音频信号。过了一会儿,布鲁厄尔道:“遵命,大人。我们会弥补这种局面。您的情况如何?”   上面出了什么事?丽塔不会有事吧?乔新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场远程通话上拉开,看着自己的情况显示屏。他迫使手下的聚能者将能力发挥到了极限,但他们这时已经算不上什么潜伏隐蔽了,行动不可能瞒过蜘蛛人网络。协和国的导弹发射场分布在大陆北部一个狭长地带内,只能说大致接近无影手号的航线。在乔新的飞行员与十来个聚能火控员的协作下,无影手号上拼凑起来的激光武器可以消灭接近地表的发射场,但前提是使飞船在航线上暂停五十毫秒。除非发生奇迹,否则齐射激光不可能消灭全部目标。某些埋藏最深的目标,攻击导弹发射场,将被钻地弹消灭。钻地弹已经投放,正在飞船身后沿着弧线向下坠落。   为了做到这一切,乔新尽了最大努力。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个念头不断升起,仿佛是一句咒语,与发自良心的另一个同样固执、同样挥之不去的念头应和着:我不是屠夫。可现在……现在,也许他有了个安全的办法,可以逃避布鲁厄尔下达的可怕的命令。诚实些吧,你仍旧是个屠夫。但屠杀的只是几百人,而不是几百万人。   少了来自LI的目标标定和火控命令,完全可能出现许多小差池。在南端爆炸的核弹便证明了这一点。乔新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着,向他的手下发送了最后一道指令。这是一个不易觉察的小错误,但足以在对反导导弹的攻击过程中引发一系列偏差。现在,许多射束将大大偏离目标,协和国将仍然有机会对抗金德雷核弹。   拉奇纳·思拉克特在访客候见室急躁地来回踱步。昂德希尔到底多久才能出来?老头子或许改变了主意,甚至干脆忘了出来见客。警卫似乎也提心吊胆,在某条线路上不断跟什么人说着。思拉克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终于听到暗藏的马达嗡嗡响了起来。片刻之后,老旧的木门滑开,钻出一只引路虫,身后跟着舍坎纳·昂德希尔。警卫赶紧跑出哨亭。“先生,我能跟您说句话吗?我觉得—”   “好的,但先让我跟这位上校谈谈。”昂德希尔好像被身上的大衣压得直不起腰来,每一步都往一旁偏。警卫在哨亭边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引路虫耐心地拽着昂德希尔,让他大致不差地走向思拉克特。   昂德希尔走进候见室,“我正好有几分钟时间,上校。听说你丢了工作,我很难受。我希望……”   “我的工作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先生!这件事我一定得告诉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见到昂德希尔,这是个奇迹。现在,我必须赶紧说服他,抢在警卫鼓起勇气插进来干涉之前。“我们的自动化指挥系统已经被人破坏了,先生。我有证据!”昂德希尔抬起手,好像要阻止他。但拉奇纳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听上去肯定像疯子的念头,可它能解释一切。存在一个……”   世界在他们周遭爆炸了。比一切色彩更明亮的色彩,亮得让人痛苦难当,比思拉克特想像中的光明初期的太阳更加耀眼。一时间,他脑海里只有这种让人极度痛苦的明亮。其他的一切:意识、恐惧,甚至震惊—都被这种无比耀眼的色彩挤出脑海。   接着,意识又回来了。痛苦的意识,但仍旧是意识。他躺在雪地上,周围是散落的残骸碎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真疼啊。前方视域中只有视觉暂留的残像,这残像仿佛地狱,烧灼在他的视网膜上,挡住他的视线。残像—一束绝对漆黑的光柱,衬出黑色的人影:那个警卫,舍坎纳·昂德希尔。   昂德希尔!思拉克特爬起来,推开倒塌在他身上的瓦砾。痛觉全部回来了。他的背成了一大片难以抑止的剧痛。被扔进屋里,一路撞倒了几堵墙,这种痛法再自然不过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骨头好像没断。   “先生!昂德希尔教授?”他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拉奇纳四下转动脑袋,好像是个仍长着婴)L眼的小孩子。堵住前视域的残像挥之不去,他只能这么做。下方的弧形火山壁上是一串冒烟的大洞,上面这里受创最重,昂德希尔住宅的外屋全塌了,能燃烧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拉奇纳朝警卫刚刚站立的地方走了几步,但那儿已经成了一个浓烟滚滚的深坑。上面的山体已经炸平了。思拉克特从前见过这种事,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一个军火库被引爆。我们碰上什么了?昂德希尔在他的宅子下藏了什么?他脑子里某个地方不解地问着这些问题,但他无法回答,而且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做。   传来动物的哩世声,就在他脚边。拉奇纳转过头来。原来是昂德希尔的引路虫。它的战斗肢比划着刺戳的姿势,可它的身体扭曲着压在倒塌的残垣下。可怜的畜生,背壳肯定压碎了。他不想绕开它,引路虫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可怕地挣扎着,想把它压碎的身体从废墟下拉出来。   “莫比!没事的,没事的,莫比。”是昂德希尔!声音好像被捂住了,模糊不清,但现在他听什么都模糊不清。思拉克特刚绕过引路虫,它猛地一挣,残躯从墙下挣出来,跟着他朝昂德希尔声音的方向爬去。它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威胁的哩喳声了,更像便咽的哀鸣。   思拉克特沿着那个深坑走着,坑边积满炸飞落下的瓦砾。坑壁烧灼成了玻璃一样的东西,已经开始向内坍塌。没有昂德希尔的踪影。   引路虫爬过思拉克特。在那儿,就在引路虫前头:一片残骸中,突兀地高高伸出一只蜘蛛人的胳膊。引路虫尖叫起来,开始无力地扒着。拉奇纳也赶上来,拖开重物,刨开热烘烘的松土。热烘烘?跟卡罗利加最底部一样滚烫。蜘蛛人最怕被埋在热腾腾的泥土里。思拉克特拼命掘着。   虽然昂德希尔被埋在土里,但还保持着头上脚下的姿势,头部离空气只有一英尺。几秒钟内,他们已经让他肩部以上的身体露了出来。地面一斜,向深坑方向塌下去。思拉克特一伸手,揪住昂德希尔,全力向上拽。一英寸,一英尺……两个人滚倒在高处,昂德希尔刚才的墓穴已经塌进了深坑。   引路虫在他们身边爬着,前肢始终没有松开他的主人。昂德希尔轻轻拍着它,然后转过身,脑袋傻乎乎地转动着,跟思拉克特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他眼睛的晶状表面上被灼出了不少水泡,因为他的遮挡,思拉克特自己的眼睛才没有灼伤。但老人的头部上半却完全暴露在冲击波之下。   昂德希尔好像在望着那个深坑。“杰伯特?尼兹尼莫?”他轻声叫道,好像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站起来,开始朝那个深坑走去。思拉克特和引路虫一起抓住他。起初,昂德希尔由着他们领着自己绕过一堆堆瓦砾。老人穿着厚衣服,很难判断伤势,但看他走路的样子,至少断了两条腿。   接着他问道:“维多利亚?布伦特?你们能听到我吗?我丢了……”他转过身,重新朝那个深坑走去。这一次,拉奇纳不得不使劲抓住他不放。可怜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快想办法!拉奇纳朝山坡下望去,直升机停机坪的地面有点倾斜,但有上面的山头遮挡,停机坪还没溅多少碎片。“啊,教授—我的直升机里有电话。快来,咱们可以给将军打电话。”虽说是灵机一动,但这些话实在经不起推敲,幸好昂德希尔这会儿糊涂了。他顿了顿,身体摇摇晃晃,差点倒下。接着,他好像又清醒了。“直升机?对,我能派上用场。”   “好的,咱们下去吧。”思拉克特正要走,昂德希尔却迟疑起来,“我们不能把莫比留在这儿。尼兹尼莫和其他人留下没关系,他们肯定已经死了。可莫比……”   莫比马上就要死了。但思拉克特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引路虫已经不再爬动,前肢微微朝昂德希尔的方向摇晃着。   “它是一只动物啊,先生。”思拉克特轻声道。   昂德希尔嘿嘿一笑,显然又神智不清了。“人和动物有什么不同,上校?只有程度上的差别。”   思拉克特只得脱下外套,替引路虫做了个包袱。这东西死沉死沉的,肯定有八十磅重。但他们总算开始下山了,昂德希尔再也没有提出其他要求,只需要拉奇纳偶尔扶他一把。你现在还能做什么,上校?潜伏的敌人终于扑出来了。思拉克特望望火山壁上仍旧冒着炬柏勺断壁残垣。高原上肯定也正发生着同样的事,国王的战略防御部队全完了。最高司令部无疑也中了核弹。不管我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现在都已经太迟了。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七章     交通艇从LX庞杂体上飘然而起。他们下面是敞开的5745号闸道口,空气涌出舱口,变成了冰晶。要不是奇维,他们这时仍陷在闸道的压力舱门之后。奇维的着陆飞行和现场发挥的解除锁定技术真是太神奇了,连状态良好的聚能者说不定都没有那种本事。   劳将阿里·林轻轻放进奇维身旁的座椅。这女人从控制台前转过头,一脸悲伤。“爸爸?爸爸?”她伸手试他的脉搏,紧张的表情稍稍轻松下来。   “我想他能挺过去,奇维。你瞧,L1-A有医用自动化系统,我们可以……”   奇维重新在座椅里坐好。“军火库……”目光仍注视着她父亲,惊骇的表情慢慢变成了若有所思。突然间,她遴然掉转视线,点点头,“你说得对。”   交通艇小小的核子发动机点火了,劳和他的人赶紧手忙脚乱抓住支撑物。要是由自动驾驶仪控制,小艇可以飞得很平稳。但奇维已经强行接过控制权,手动飞行。“出了什么事,托马斯?咱们还有机会吗?”   “我想是的,只要能赶到L1-Ao”他将背叛的故事讲了一遍。基本上是真实的,除了阿里·林的伤是怎么来的。   奇维操纵着交通艇转了一圈,减速接近目的。飞得很稳,但她的声音硬咽着。“这简直是又一场迪姆大屠杀,对不对?如果这一次不能阻止他们,我们全都会死。还有蜘蛛人也会死。”   太妙了!要不是奇维刚刚被洗过脑,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本来很危险。只要再过几天,她会将上百处破绽拼在一起,迅速洞见真相。但下面的几千秒中,她想起迪姆对劳有利。“说得对!但这一次,奇维,我们还有机会,完全可以阻止他们。”   交通艇降低高度,横过钻石一号。开关星像个暗红色的月亮,亮光在取自阿拉克尼的最后几堆残舌上这里那里闪烁着。转一个弯后,哈默菲斯特便看不见了。范·纽文最可能的藏身处便是那里的塔楼,这下子算陷在那儿了。这人实在是个天才,但他只赢得了半场胜利。他切断了聚能支持系统,但还没有阻止阿拉克尼的地面行动,又孤立无援,无法联系他的同谋。   在这场角逐中,半场胜利一文不值。再过几百秒,L1-A的火力就掌握在我手里了。战略再清楚不过:确保彻底摧毁。范·纽文自身在道德上存在的弱点会让他在这场角逐中拱手认输,将胜利奉送到托马斯·劳手中。   伊泽尔并没有失去知觉。要是他昏过去了,那就是再也不会醒来的长眠。但片刻之间,他的知觉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噬骨的寒冷,肩头和手臂上撕裂般的剧痛。   将空气吸入肺里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空气肯定有,就在什么地方。园子里可以呼吸的地方多的是。可是都在哪儿?他朝虚拟阳光最亮的方向转过去,残留的一丝理智意识到水正从那个方向涌来,即将泻下。就朝最亮处游。他竭尽最后的力量,虚弱地在水里踢打着,没负伤的那只手划着水,保持方向。   水,还是水。看不到尽头的水流,被阳光映成了红色。   他冲出水面,咳着,呕着。还有,他在呼吸。周围全是湖水,翻滚着,爬升着,没有什么地平线。此情此景,真像他小时候看过的《堪培拉剑与海盗的故事》。他是陷在大涡流中的水手。他极力向上方望去,翻腾的水流在他头顶。将他团团围住的这片大海的直径只有五米左右。   方向感回来了,随之而至的是有条有理的思维。伊泽尔翻了个身,向下方和后面望去。没发现追兵,也许有没有追兵都一样。身边的水流被他的血染红了,他能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寒冷放慢了失血速度,减弱了疼痛,但同时也在麻痹着他的双腿和没负伤的胳膊。   伊泽尔透过湖水四处张望,想判断自己周围这个有空气的气泡离朝外的水面有多远。阳光射来的方向上,湖水好像不深,可是……向下望去,他看见了遭到水流破坏的森林。透过涌动的湖水,他能看到森林的残迹。这层湖水最多不过十多米深。我算逃出来了。他的气泡本身就在向下飘落,缓缓飘过北爪的天空。   向下飘落。原因是这里的微重力,还有湖水撞上洞窟顶部所产生的反冲力。但汹涌澎湃的水流就在他身周飞窜,翻波吐浪。他的腰腿在浪头上一撞,向上弹起,带起了一串颤动的水珠,和他一起在空中旋转着。周围嶙僻叭叭响成一片,一片机械噪音。离构成水墙边框的钻石洞壁只有不到一米了。他伸开双臂,旋转刚停,受伤的肩膀却撞上了洞壁。伊泽尔疼得眼前一黑,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   他只晕过去了一两秒钟。醒来后发现,他距离湖床大约五米,附近的岩石上布满苔鲜。这是过去的湖水与岸边齐平的地方。还有那种嚼僻叭叭的声音……他朝湖床望去。数以百计定位器控制的侍服阀,仍旧继续着它们协调一致的破坏活动。正是这种活动将湖水掀了起来。   伊泽尔攀住湖床上粗粗切削过的岩石。离上面只有几米,离木屋不远……离木屋过去所在的地方不远。那边还看得出地基,房屋框架仍旧支撑着没倒。至于其他的,一百万吨水的运动,虽然缓慢,但也足够把这个地方冲刷一空。碎石仍在不断飘起,打在木屋残骸上。   伊泽尔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地方,只靠一只好手攀着废墟。湖水已经稳定下来了,形成一个水层,拥住森林,爬上洞窟远处的石壁。它仍然不时涌动一下,一颗直径十米的大水珠在空中飘着。大部分湖水最终还是会沉人低洼的湖床,但阿里·林的杰作已经彻底毁了。   痛楚稍减,但事情的来龙去脉伊泽尔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托马斯·劳好像与他那几个随从一起陷在被淹没的森林某处,伊泽尔亲眼见到他们沉入林间水流。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胜利的喜悦。范,我们胜利了。但这并不是他们的原定计划。事实上,劳不知用什么方法看破了他们的伪装,差点把他们俩人全杀了。劳或许根本没陷在这里。要是他逃出了这个洞窟,他完全可以觅踪寻迹抓住范,或者赶到L1-Ao   他的恐惧已经远去,渐渐消失。一缕缕戮勃的鲜血缓缓飘起。他低头检查手臂的伤势。马里的电击枪打碎了他的手肘,撕裂了一根动脉。更早些时肩头所受的伤,加上受到的折磨,这时却无意中起到了止血带的作用。可我还是会慢慢流血过多而死。正常情况下,这个念头会让他极度惊慌,可他现在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彻底放松,休息一会儿。然后你就死定了,然后,托马斯·劳或许会取得最后胜利。   伊泽尔强迫自己不断飘动。要是能止住血就好了……可他连脱下外套都做不到。他的思绪慢慢从这些不可能做到的事上飘离开去,脑海中一团灰色渐渐化开。剩下的最后时刻该做点什么?他择路飘过废墟,视域已经大大收缩,只能看到眼前几厘米的地面。要是能找到劳的巢穴该有多好,哪怕只找到一个通讯链接都行。至少我可以提醒范。可是没有通讯链接,有的只是无尽的废 墟。冯精心培育的木材都已化为碎木,连木纹都粉碎了。   一个压碎的衣橱里伸出一只赤裸的白色手臂。恐怖又神秘,伊泽尔的头脑吓得僵住了。我们落在这儿的还有谁?奥莫,对。可这 只手臂赤裸着,亮闪闪的,白得毫无血色。他碰了碰手臂尽头的手,它转动着,在他的指尖滑动。啊,原来不是尸体,只是劳最喜欢的那种封闭式压力服。幽暗的脑海中浮起一个念头,或许它能止血。他拽了拽压力服的衣袖,它飘过来,卡住了,又挣脱了。他抓着地面的手一松,一时间,仿佛在与那件衣服翩翩起舞。左袖筒敞开着,前面联着分指手套。他将左臂穿进去,手指直到肩头全部套进衣袖。他拉着衣服,让它从后背绕过来,受伤的右臂进了右边袖筒。现在他尽可以流血至死,没人能看见一滴血迹。系紧衣服。他动着身体,让衣服套得更合适。好紧,这可是真正的止血带。他的左手抚过重伤的右臂,轻轻一捏,下面一阵剧痛。但压力服作出了反应,收紧了。只听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来自远方。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一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头顶着地面,轻轻飘浮着。   右臂现在已经固定了,压力服收缩到了最大程度。这种服装款式真是让人疼得要命啊,或许它能让他活下来。   他从飘过的水流中吸了几口水,竭力理清自己的思绪。   身后响起抱怨似的猫瞄声。原来是小飞猫,滑过来依偎在他胸口和那只好胳膊之间。他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你也碰上麻烦了?”他问,声音嘶哑难听。小猫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望着他,然后使劲往他怀里拱。真怪,要是小猫觉得不舒服,一般都会躲着人。虽说它们身上有跟踪器,这一点还是让阿里·林很头疼。小猫身上湿挽渡的,但样子还挺精神。也许……“你是来安慰我的吗,小家伙?”他感到小猫打起呼噜来,它的身体热乎乎的。他笑了,有个小动物听他说话,他感觉自己好多了。响起一阵翅膀扑打的声音。又来了两只。两只。飘在他上方,生气地瞄瞄叫着,好像是说:“你把我们的园子怎么了?”也可能是:“我们要吃饭。”它们绕着他转来转去,小猫仍旧拱在他怀里,并没有被轰出来。接着,最大的那只长着大耳朵的公猫“噢”地从伊泽尔身边飞走,落在废墟中最高的一处,向下望了望伊泽尔,梳理起自己的翅膀来。这家伙,看上去一点水都没沾着。   废墟中最高的一处……一根直径约两米的钻石管道,上面还有一个金属盖子。伊泽尔突然意识到自己望着的东西是什么:劳巢穴中的一段雨道,极有可能是那条直通L1-A的雨道。他沿着山坡飘过去,来到那根上面扣着金属盖的管道前。公猫拱起背,很不情愿把地盘让给文尼。这些家伙,到现在这个时候还跟平时一样,地盘观念极强。   金属盖原来是舱门,上面的控制灯闪着绿光。   他望着那只大公猫,“你心里清楚,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在你屁股下面,对不对,伙计?”他轻手轻脚将怀里的小猫抱出来,把猫从舱门控制机关上轰走。舱门滑动着打开了。这些笨蛋小猫会不会跟着他进去?他最后挥挥手,把它们赶远一点,“我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但跟着我实在不妥当。挨了电击枪可疼得要命。”   顶楼的协同工作大厅被附属座位塞得满满的,挤得让人很难飘过那些拐角。就在西利潘关闭聚能者通讯链接的那一瞬间,这个地方变成了疯人院。特鲁德拼命飘开,躲开朝他伸来的胳膊,龟缩到工作大厅顶端的控制区。“他们真的非常、非常不喜欢被迫脱离自己的工作。”   眼前的景象比范想像的更糟。要不是聚能者全被固定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准会向他和特鲁德发起攻击。他看着这个易莫金人,“链接必须切断。这是劳的力量的核心,现在他可指望不上这份力量了。我们要夺过整个L1的控制权、特鲁德。”   西利潘两眼发直,这段时间里受的震动太多了。“整个LI?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可算全死在你手里了,范,至少我肯定死在你手里了。”眼神里又恢复了几分活气,无疑是在想像劳和布鲁厄尔会怎么收拾他。范伸出空着的手扶住他。“不,我会赢的。只要胜利者是我,你就能活下来。蜘蛛人也一样。”   “什么?”特鲁德咬着嘴唇,“对呀,切断聚能支持肯定会拖住里茨尔,让他的行动放慢。那些该死的蜘蛛人说不定真的还有一线希望。”他的目光又涣散开来,嚎朦陇陇地,好像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范,你到底是什么人?”   范的声音很轻,只稍稍压过下面大喊大叫提要求的聚能者的声音。“眼下,我是你惟一的希望。”他从口袋里掏出刚刚收缴的西利潘的头戴式,递给对方。   特鲁德小心地抚平皱成一团的头戴式,然后扣到眼睛上。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这少L还有一批头戴式,我给你弄一副来。”   范笑了。西利潘以前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种狡猾的笑容,直到两百秒前。“不用,我有更好的设备。”   “噢。”特鲁德的声音很低。   “现在,我要你评估一下受损情况。你有没有办法让这儿的人工作,又不让劳切断?”   特鲁德愤愤地一耸肩,“你知道这是不可……,’他又抬头看看范,“或许吧,或许可以做些小事。我们可以做点儿离线运算的活儿。说不定我还能骗过那些负责数字运算的聚能者……”   “好样的。让这些人安静下来,看他们中间有没有人能帮把手。”   两人分开了。西利潘向下飘到聚能者中间,嘴里唠叨着抚慰的话,将情绪波动的聚能者呕吐的秽物收进口袋。他的抚慰没起什么作用,吵嚷声更响亮了。   “我需要更新跟踪数据!”   “金德雷国作出的反应没有翻译,翻译文本在哪儿?”   “你们这些大笨蛋,通讯链接丢失了!”   范从侧面溜过天花板,向下观察着一排排座椅中的聚能者,倾听着他们的抱怨。远端的墙边,安妮和她的另一个助手一动不动地悬在供过往人们休息的支撑点上。她现在应该很安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正在进行的是你最后的战役,一两个世纪前你以为已经输掉了的决战。   范的眼底,图像不断淡入淡出。他已经启动了顶楼绝大多数区域的无线微波脉冲动力。在这个区域内,他有大约十万个已经激活的定位器。他的眼底仿佛伸出一道明亮的光,光的手指在顶楼探索着,伸向群集着定位器、能够向他反馈信号的一切地方。   判断形势,判断形势。范的目光扫过协同工作大厅内外聚能者的屏幕输出。窄巷内,只有少数聚能者仍旧锁在自己的小舱室里,全都是当前行动用不着的专家。工作数据流被阻断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狂性大发。范轻轻松松地切人控制系统,打开一些输送进来的通讯信道。有些情况他必须掌握,这些情况或许能让聚能者的情绪缓和下来。特鲁德紧张不安地抬起头,他注意到有人正在摆弄他的系统。   范的触觉伸出顶楼,在庞杂体表面上搜寻着定位器发出的微光。有了!两组孤立图像中的一组,传输率很低,黑白图像。一瞥之下,他发现一艘交通艇在裸露的岩石上着陆了。该死!S745号闸道。如果劳想出办法打开那道舱门锁,不用想就知道他下一步会去哪儿。   一瞬间,范只觉得恐惧汹涌而至:潮流不可遏止地逆转了。嘿,这种感觉倒真跟重新回到年轻时一样。在劳到达L1-A之前,他只有大约三百秒。现在已经不用保存力量了,手里掌握的一切都得用上去。范发出指令,将所有能起用的定位器全部调动上线,哪怕没有动力的也罢。它们那个小小的电容里还残留着一点弱电,每一个都足以传递十来个信息包。用得好的话,他仍旧可以得到管用的输人一输出信号。   在他的眼底,图像缓缓成形,一个比特接一个比特。   范在三面墙之间飘动着,小心地让自己别进人聚能者能够到的范围,不时闪避飞过来的键盘和饮料泡囊。但新进来的数据起到了镇定作用,译员区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译员之间的交流大多局限于本地直接对话。范朝下方飘去,来到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身边。这女人伏在她的键盘组上,全神贯注。范切入来自无影手号的数据流。这里应该有点好消息,里茨尔和他那一伙的行动应该停顿了,就在他们准备实施大屠杀的关键时刻……   他花了一秒钟才才适应了这种多元数据流。里面有提交给译员的数据,弹道数据,发射密码。发射密码?布鲁厄尔实施了劳计划的诱导攻击!实施得相当笨拙,协和国相当大一部分武器肯定会保留下来。弹道呈上升弧线,每秒数十发。   片刻间,范的注意力全部被这恐怖的一幕吸引住了。劳打算消灭一个世界上的半数人口,而里茨尔正不遗余力完成这一大规模谋杀。他切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最近几百秒的工作记录。这份记录在她的工作数据被切断处乱成一团,从本质上说,这跟其他人的呕吐没什么区别。一连许多页不知所云的胡扯,还有许多乱一七八糟的文件,上面甚至没有标注工作日期。一段几乎有意义的话忽然跃入他的视线。   有句老话正好说到了点子上:太阳渐暗的时期,世界最美好。的确是这样。气候宜人,既非炎热也非酷寒;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逐渐放慢脚步。绝大多数地方都会有好些年四季如春,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渐暗期历来是最浪漫的时期。这个时期向所有高等生物发出诱人的呼唤,让大家舒缓下来,放慢步伐。这也是世界终结之前的最后一段准备期。   舍坎纳·昂德希尔误打误撞碰上了好运气,正巧赶在渐暗期那几年间天气最好的几天出门。这是他第一次前往陆战指挥部··甲…   这显然是特里克西娅翻译的一段文字,就是那种气得里茨尔·布鲁厄尔火冒三丈的“人性化描述”。可是,昂德希尔“第一次前往陆战指挥部”?这是怎么回事?这肯定是上一个暗黑期到来之前的事。托马斯·劳怎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要查阅从前的这种记录?   “全都搞乱了。”   “什么?”范的意识回到协同工作大厅和聚能者不耐烦的声音上。刚才说话的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她的目光好像注视着远方,手指抽搐似的在键盘上敲击着。   范叹了口气。“是啊,你说得没错。”他回答道。不管她指的是什么,这句回答都完全适用。   无动力定位器网络的低传输率同步过程结束了:他有了来自L1-A的图像。如果沟通再好一点,说不定可以接通L1-A附近的电子喷射推进器。那儿没有多少运算处理能力,但那几个电子喷射推进器和其他电子喷射器联成了一个喷射网……更重要的是,我们或许可以利用那些电子喷射推进器本身!如果能把它们中的几十个瞄准统领大人,“特鲁德!那些负责数字运算的聚能者,你处理好了吗?”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八章     拉奇纳·思拉克特的直升机起飞了,离开了倾斜的停机坪。发动机和旋翼的声音听上去都还正常。为了观察地形,思拉克特不得不随时转动脑袋。他沿着火山壁的方向向东飞去,受了重创、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山壁在他们之前伸展出去,山壁顶端已经被削平了。下面的城市里报警灯闪闪烁烁,急救车辆正奔赴不久前还是公寓、宅院的一个个弹坑。   他身边的栖架上,昂德希尔无力地动弹着,从他的引路虫背上的背篓中往外拉着什么。引路虫竭力帮忙,可它受的伤比它的主人重得多。“我要看看,拉奇纳。能帮我一把吗?帮我打开莫比的背篓。”   “马上,先生。我想飞出这里,去直升机场。”   昂德希尔把身体从栖架上支起几英寸。“用自动飞行仪就行了,上校。请过来帮我一把。”   思拉克特的直升机上有数十个内置处理芯片,这些处理器又自动挂接在空中管制和信息网上。如此先进的飞机,过去一直是他的骄傲。但自从最后那次在陆战指挥部的会议以后,他一次也没有用过自动飞行仪。“先生……我信不过自动飞行仪。”   昂德希尔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很快变成了剧烈的咳嗽。“没关系的,拉奇纳。来吧,我一定得看看发生了什么。过来帮我一把。”   对呀!暗黑在上,无论怎么做,现在还有什么关系!拉奇纳“咔”的一声,四只肢尖插进控制孔,一转,切换到全自动飞行。他朝自己的乘客转过身来。莫比压断的后背上还背着背篓,拉奇纳迅速拉开背篓拉链。   昂德希尔的手伸进背篓,像捧国王王冠一样,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设备。拉奇纳转着脑袋,凑近细看。什么……一顶该死的电脑游戏头盔。真的是一顶游戏头盔!   “啊,好像没摔坏。”昂德希尔轻声道。他把头盔扣在眼前,头却猛地一缩。拉奇纳看得出原因:老人的眼睛上尽是燎泡。但昂德希尔没有放弃,他把头盔弄松一点,让它离头部稍远一点,这才打开电源。   他的头部周围亮起了绿光,闪了几下。拉奇纳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直升机舱突然淹没在上百万种不断变幻的色彩中,明亮,彩格①。他想起了有关昂德希尔那些发疯的嗜好的传言,影像魔法。看来传说是真的,这顶“游戏头盔”不可小觑,一定花了一大笔钱。   昂德希尔自言自语地嘟咕着,不断调整着头盔,好像要绕开灼伤的眼睛造成的盲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漂亮的、变幻的光,惊人的电脑资源制造出来的江湖骗术。但昂德希尔好像满意了,他看哪看哪,一只空着的手抚摸着他的引路虫。“啊……我看见了。”他轻声说。   就在这时,直升机的发动机好像突然发疯了,所有指针全部越过红线。这股动力大得异乎寻常,一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会烧毁飞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没有哪个操作系统会允许发动机输出这么大功率。   “活见鬼—”思拉克特一句话刚说到一半,动力已经传到上面的旋翼。他的直升机骤然变成了“疯子”,猛烈爬升,越来越高,见第三十三章。高过了火山壁。   高出火山五百英尺,距下面的高原一千英尺。这时,发动机又恢复了平静。拉奇纳抓紧时间瞥了一眼下面。他们刚才在卡罗利加只看到了单独一列破坏,但它实际上是一张大网的一部分。他们的西面南面排列着几百道烟柱。反导导弹发射场。但这些混蛋们没打中!整个高原上,拦截火箭从发射井里冲天而起,一波接一波,数以百计,又快又密,像短程火箭炮。实际上,这些导弹彼此之间相隔几十哩,推进火箭运载着战斗部,飞向数千哩之外的拦截点,飞行高度高达数十哩。防空司令部作了那么多次预演,但眼前这一幕的壮观程度超过了任何预想,真是令人敬畏啊……这意味着,金德雷国刚刚发射了它的全部核武器。   舍坎纳·昂德希尔却好像没注意。头盔玩弄着光的幻彩把戏,他的头随之转来转去。“肯定会重新联上,肯定会。”他抽搐似的扳动游戏操纵杆。几秒钟之后,“现在全完了。”他呜咽着说。   特鲁德离开他那些负责数字运算的聚能者,来到译员区里的范·特林尼身边。“单纯的数字运算我还能对付,范。我是说我能得出答案,但控制方面—”   特林尼只点了点头,他的反对意见还没出口便被打了回去。特林尼的样子跟平时太不一样了。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一起值了那么多班,可现在,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过去那个范·特林尼说话总扯着大嗓门,自高自大,是个惯吹牛皮的老骗子,你可以跟他吵吵闹闹,说说笑笑。现在这个范平静得多,但一举一动却刀锋般锐利。这把刀会把我们大家全宰了。特鲁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安妮膘去。安妮·雷诺特的尸体,就那么挂着,像挂在钩子上的肉。但就算他能想个办法背叛范,可多半还是救不了他。劳和布鲁厄尔是统领啊,特鲁德知道自己已经罪无可赦。   “—还有机会,特鲁德。”范的声音穿透他的恐惧,在他耳边响起,“或许我们可以把系统敞开一点,骗得聚能者们相信……”   西利潘耸耸肩,反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可是,“这样做的话,统领们眨眼间就把整个系统用起来。我这会儿正从劳和布鲁厄尔那儿接到大量服务请求,一秒钟五十个。”   范揉着他的太阳穴,目光投向远方。“对,我知道。好吧,我们有什么?营帐里……”   “从本尼酒吧的摄像机看,那儿的人乱成一团,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运气好的话,就会待在那儿,什么地方都别去。”统领们事后便不会把复仇的怒火倾泻到他们头上了。   一个聚能者—邦索尔—打断了他们的话。聚能者总是这样急乎乎的,不管不顾。“地面的人数以百万计,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大批死亡。”   这句话竟然让范惊得说不出话来。就算是这个全新的范·特林尼,跟聚能者打交道时仍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半吊子门外汉。“是啊。”他回答,好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西利潘或者聚能者说话,“但至少蜘蛛人有了一线生机。没有我们的聚能者,里茨尔的螺钉拧不紧。”不看都知道,邦索尔已经不理会他的回答了,只顾敲击自己的键盘。   特林尼的注意力突然转回西利潘身上,“劳在一艘交通艇里,正前往L1-A。那个地区到处都是电喷恒定推进器,如果我们能调几个聚能者控制创门—”   特鲁德只觉得一股火直冲上来。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范·特林尼照样是个大笨蛋。“愿瘟疫把你抓了去!你完全不懂聚能者对主人的忠诚!我们需要……”   邦索尔又插了句嘴,“里茨尔不能拧紧螺钉,可我们也不能松开螺钉。”她不出声地笑起来,“真有意思,陷人了僵局。”   特鲁德朝范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飘上天花板,省得听这个出了毛病的聚能者胡说八道。“他们会一直说下去,怎么都没法让他们闭嘴。”   但范朝这个聚能者转过身,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身上。“‘陷人了僵局’?你是什么意思?”他轻声说。   “该死的,范!理她干什么!”但范猛地一挥手,命令他安静。这个手势之专断决绝,不容旁人置椽,简直像大统领一般。西利潘的抗议刚到嘴边便丧失了生气。但在心里,他的恐惧不断加剧。奇迹就此完蛋。就算刚才还有任何阻止劳进入L1-A的机会,耽搁这么一会儿,机会也早已化为泡影。西利潘知道L1-A有什么。没错,他知道。就算丧失了所有自动化系统,使不出任何巧妙的手腕,L1-A照样会使统领重新大权在握。特鲁德视域一角的计时器无情地计算着,生存的希望一秒秒流失。还有,当然呷,那个聚能者甚至不再注意范·特林尼,更别说他的问题了。   沉默持续了十秒,或者十五秒。接着,突然间,邦索尔的头猛地一抬,直视范的双眼—除了扮演其他角色时,聚能者几乎从不这样做。“我是说,你堵住我们,我们也堵住了你。”她说,“我的胜利认为,你们全都是魔鬼,没有一个信得过。现在,我们都在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   完全是聚能者的胡言乱语,比平时的胡扯更加不祥。但范手一拽,飘到邦索尔的座椅旁。他的嘴大大地张开,像震惊得张口结舌。只有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世界突然分崩离析,发现自己正一头坠人疯狂时,他才会出现这种表情。他终于说话了,说的话同样不可理喻。“我……我们的绝大多数并不是魔鬼。如果僵局打破,你们能控制局势吗?今后……这以后,我们将受制于你们。我维多利亚,意思是胜利。特鲁德没想到这个词是个名字。们能信任你们吗?”   邦索尔的目光涣散了,她没有回答,双手在控制面板上摸索着。寂静,一秒一秒过去。一股寒流爬上特鲁德的脊梁。他预感到了,回答将是否定的,不。   刚过十秒,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又开口了:“如果你们恢复全面支持,我们就能够控制最重要的东西。至少计划是这样制定的。至于说信任……”邦索尔的脸一拧,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有嘲讽,又有忧伤,“这个嘛,你们对我们的了解,远胜于我们对你们的了解。你们必须作出自己的选择。”   “好吧。”范说。他揉着太阳穴,眯缝着眼睛,望着某种特鲁德看不到的东西。他转向西利潘,脸上带着猛兽般凶狠的笑容。从储藏室跳出来时,他就是这种笑法。这是甘冒最大风险以夺取胜利的人的笑容,“特鲁德,我们恢复全部通讯链接。该让劳和布鲁厄尔享用他们的聚能支持了。”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五十九章     劳望着奇维引导交通艇接近目标。前方和下面是一堆堆他安置在L1-A船坞附近的雪堆。仅凭交通艇上的自动化设备,奇维便找到了闸道,强行超驰舱门上的锁定装置,把他们救了出来—一共只用了几百秒。只要她这种状态能再坚持一段时间,他就能完全控制局势。只要再坚持一小段时间就好……她望着她父亲时,脸上那种表情劳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怎么回事,看见阿里·林的样子,好像又把她朝想起真相的方向推了一把。瘟疫啊,让我们平安着陆吧,我只有这一点点要求。那以后,他可以杀了她。   马里从他的通讯器材上抬起头,脸上又惊又喜。“大人!聚能频道上有回应了。几秒钟后,我们就能获得全面的聚能支持。”   “啊。”总算有了点意料之外的好消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控制打击面。只要能使他夺回控制权就行,用不着摧毁一切。可是,你的对手是范·纽文,此人近于无所不能。这也可能是一种伪装得极其巧妙的假象。“很好,侍卫。但暂时不要利用聚能系统。”   “遵命,大人。”马里困惑不解地回答道。   劳透过交通艇的舷窗向外望去。不借助任何增强手段望着赤裸裸的大自然,这种感觉真奇怪。L1-A的坞站就在七十米之外,深深藏在阴影里。有点不对劲……金属船坞边框上亮着红光。可能是没有头戴式的缘故。“奇维……”   “我看见了。有人……”   啪!一记响亮的脆响。马里一声惨叫。他的头发起火了,劳座位旁的船壳也变成了炽热的红色。   “妈的!”奇维加速爬升,“他们用的是我的电喷恒定推进器!”她驾着交通艇,一面前后躲避,一面急速旋转。劳的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什么飞行器都不该这个飞法。   L1-A船坞的红热,身边滚烫的船壳—敌人一定用上了可见范围内的所有恒定推进器。纽文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几十个电子喷射推进器集合起来,向至关重要的两个目标准确开火。   马里还在不停叫唤着。奇维的飞行动作让劳身体一震,在固定安全带的约束范围内向上一冲,一落,又一转。这个过程中,他瞥了侍卫一眼。马里被他的同伴紧紧抱住。至少他没有继续烧下去。其他侍卫的眼睛睁得滚圆。“X射线。”其中一个人道。那些电子射束的散射有可能把他们全部烧成飞灰,但考虑到各种因素,他们应当还能支撑一会儿—   急转之下,奇维将他们转到靠近钻石一号的山坡处。交通艇向前运动了。翻滚、旋转,再加上前进,三股力拧在一起,交通艇像发了疯似的。敌人不可能集中火力烧灼一点。可是,每一次旋转,船壳那个炽热点都更亮了一分。瘟疫啊,纽文竟然得到了全面的自动化系统支持。   先是船头,然后是船尾,交通艇猛地砸在地面上,溅得积雪冲天而起。船壳吱嘎吱嘎地呻吟着,但还是挺住了。现在,在气凝雪的迷雾中,劳看见了来自电喷推进器的射束。前面的冰雪爆炸了,化为炽热的气体。五道射束,或许十道,追踪着不停旋转的交通艇交替开火。其中几束则死死咬住船壳上那个炽热点持续烧灼。周围的气体和冰雪越来越浓厚。冰雪起了冷却作用,同时使那些可怕的射束扩散开来。船壳上的炽热点开始变暗。奇维操纵着小艇姿态控制器,发动机四下精准地喷射,旋转止住了。交通艇拐来拐去,穿过蒸腾的冰雪,向L1-A的船坞滑去。   劳竭力张望着前方。船坞就在眼前,邃然接近。肯定要撞上。可奇维竟然仍旧控制着小艇。交通艇猛地一抬,入坞环狠狠撞进坞站的人坞卡口。响起一阵金属扭曲的声音,接着,他们停住了。   奇维敲击着交通艇上的锁定控制面板,然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冲向前方的舱门。“卡住了,托马斯!快来帮忙!”   这下子,他们算是锁死在这儿了,像落进陷阱的野狗。托马斯冲向前去,稳住身体,和奇维一起猛拉交通艇舱门。卡死了。不,几乎卡死了。两人合力之下,舱门总算拉开了一半。他伸出手,花了宝贵的几秒钟解除Ll-A大门的锁止装置。成功!   他越过奇维头顶,望着身后的船壳。那处炽热点现在已经像个靶子了,一圈红色,一圈橘黄,中间是刺眼的白炽点。真像站在敞开门的火窑前一样。   自炽点璞璞两声,向外迸开,消失了。周围顿时响起一连串雷鸣般的空气泄漏声。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占领指挥与控制中心以后,这里顿时安静下来。中心原来的技术人员从栖架上被轰起来,赶到后面,跟昂德维尔、科德哈文和道格威在一起。像挤在吸入式杀虫器里的虫子,贝尔加心想。反正无所谓了。从形势图上看,大半个世界即将毁灭。   代表金德雷导弹的标线以弧形横过地图,数以千计,每一秒都有更多导弹发射升空。目标标注圈围绕着协和国的每个军事基地、每座城市—甚至围绕在传统的渊数上。奇怪的是,赖特希尔到达之后,地图上还出现了协和国的升空导弹—那些本来已经从形势图上消失了的导弹。骗术,已经不再需要的骗术。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沿着那排栖架来回走动,目光越过她手下技术员的肩头,扫视着他们面前的屏幕。她似乎已经把昂德维尔和其他人忘在了脑后。还有一件怪事。瞧她的模样,似乎跟中心原属人员同样震怖不已。她在她哥哥身边转来转去。后者仿佛沉溺在另一个世界里,戴着他那个游戏头盔,正玩得高兴呢。“布伦特?”   大块头军士呻吟着,“对不起,对不起。卡罗利加还是联系不上。妹妹……我想,他们打中了爸爸。”   “怎么可能?他们绝不可能知道!”   “我不知道。讲话的都是些下级人员,那些人从来帮不上多大忙。我觉得应该是不久以前的事,就在我们跟高栖架的联系中断时—”他不说话了。在跟他的游戏玩互动?头盔边缘透出光来,闪闪烁烁。然后:“他回来了!听!”   赖特希尔抓起电话紧贴在脑袋一侧,“爸爸!”高兴得像刚放学的小孩子,“你在哪儿……”她突然大吃一惊,进食肢互相祺得紧紧的。她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听着。对方说了很久,听着听着,赖特希尔兴奋得跳了起来,她手下那伙人也突然开始猛烈敲击控制面板。   最后:“我们全记下来了,爸爸。我们……”她停住了,望望她的技术员们,“……我们占了上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我想我们能成功。只是,老天啊,最好有个别的什么中转点,二十秒实在太长了。我们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你!”接下来是吩咐她的技术员,“娜普莎,只标定那些我们无法从上方挡住的。波尔伯,搞定那个该死的中转……”形势图上起了变化……易奎托利亚高原上的导弹发射场行动了。形势图上显示出彩色标线,那是数十枚、数百枚反导导弹。协和国的远程拦截导弹,呈弧形向上飞起,去迎击敌人。也是骗术吗?贝尔加望着突然间欣喜若狂的赖特希尔和其他闯人者,感到心中慢慢升起了希望。   还要过半分钟才会发生首次接触。贝尔加以前见过模拟演习。进攻一方至少会有百分之五的导弹穿过拦截网,死亡人数将百倍于上次大战。但至少不会屠戮一空,一形势图上又起了变化:拦截导弹远未抵达,但这里那里,敌人的进攻导弹正不断消失。   赖特希尔朝屏幕指了指,接管中心以来第一次对昂德维尔和其他人解释道:“金德雷国的有些导弹有中途取消功能,我们正尽量利用这一点。至于其他的,许多我们可以从上方消灭。”从上方?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擦除器向北抹过大陆上空,一大片导弹标示信号消失了。赖特希尔转向科德哈文和其他军官,郑重地敬了个礼,“各位长官,你们的人操纵反导导弹更在行,如果我们能合作……”   “该死的,当然!”道格威和科德哈文同时叫道。原中心技术员奔向各自的岗位,只浪费了宝贵的一瞬间,重新调整目标清单……然后,第一批拦截导弹击中了目标。   “电磁脉冲确认,拦截成功!”一个反导技术员喊道。这一声听上去比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实得多。   科德哈文将军垂下一只手,向赖特希尔点了点,差不多算是向她这个下级军官敬了个礼。赖特希尔轻声道:“谢谢长官。这跟局长制定的计划不太一样,但我想咱们能成功……布伦特,试试看能不能让形势图完全显示出真实情况。”   ……屏幕上显出了几百个新标志,但这些不是导弹。贝尔加知道那些符号的意思。是卫星,但图像似乎不完整。大批缺失的数据域,还有些地方是一连串不知所云的符号。屏幕北部是一个奇特的矩形,周围是不断颤动的波形,试图对这一块作出调整。道格威将军喳喳地说:“这不可能是真的。比正常标记大了十几倍,那岂不是有一千英尺长了?”   “是的,长官。”赖特希尔中尉道,“标准显示程序无法处理这个记号。那个飞行物体差不多有两千英尺长。”她好像没看到道格威的表情,只盯着这个鬼影看了一秒钟,“我想,它刚刚发挥了作用,现在已经没用了。”   里茨尔·布鲁厄尔似乎颇为自得。“就算没有雷诺特的人,我们干得也还不坏嘛。”副统领从他的舰长座椅上飘然而起,悬浮在他的飞航主任身旁,“或许用量不够精确,多发射了几颗核弹。但就算是对反导导弹发射场那边作点弥补吧。那个活儿你干砸了,对吗?”他亲热地拍了拍乔新的肩膀。乔新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单枪匹马干下的那一点点背叛已经被发现了。   财,了一句“是,大人”,其他便无话可说了。行星的弧形表面上闪着一片片光点,织成了一张大网。那是他们熟悉的城市,他们知道那些名字:普林塞顿、瓦尔德蒙、皇家山。也许蜘蛛人并不是丽塔想像中的那样,也许那只是翻译出了差错。但无论真相是什么,那些城市只能存在最后一刻了。   “大人,”舰桥公开通讯频道上响起比尔·弗恩的声音,“我收到了安妮的人的回应。几秒钟内,我们就能获得全面聚能支持。”   “哼,这时候来干什么。”但里茨尔·布鲁厄尔明显松了口气。   乔新只觉一阵震动,又一阵,又一阵。布鲁厄尔猛一抬头,望着一个虚拟显示屏。“听上去像我们的激光武器,可是—”   乔新的目光扫过状态清单。武器面板上没有任何动静,核心动力震动着,好像在向电容器充电—可电容本来就是稳定的呀。还有,“我的飞行员没有任何发射报告,大人。”   砰,砰。他们已经飞过了大城市,正向北飞往北极。下面是封冻的大地,无边的黑暗,间杂着稀稀疏疏的灯光。这儿一切正常,可他们后面……砰。三道白色光束点亮天空,然后分散,变暗……激光武器向大气层上层目标开火时的典型景象。   “弗恩I你他妈那边在搞什么鬼!   “没有什么,大人!我是说—”传来弗恩在他的聚能者中间奔忙的声音。“呢,聚能者正在L1协同工作,目标正确无误,来自L1。”   “可他们根本没跟我这儿的目标清单同步。你给我放清醒点儿!”布鲁厄尔切断通讯,转向他的飞航主任。统领大人原本苍白的脸气成了紫红色,“该把那些混帐聚能呆子全毙了,弄一批新的来!”他恶狠狠地瞪着乔新,“你这儿又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定不是什么问题,可下边一直在照我们。”   “唔。”布鲁厄尔眯缝着眼睛,瞅着电子情报系统,“是啊,地面雷达。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的,每次重返大气层都会出好几……噢。”   乔新点点头,“这次接触已经持续了十五秒。他们似乎在追踪我们。”   “这不可能。蜘蛛人的网络掌握在我们手里。”布鲁厄尔咬着嘴唇,“除非……除非弗恩把跟LI的联系完全搞砸了。”   雷达信号弱了一会儿……又加强了……亮多了,聚拢了。   “这是目标锁定!”   布鲁厄尔向后一退,仿佛这幅图像变成了扑过来的毒蛇。“乔新,控制住飞船。必要的话主推进器点火。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遵命,大人。”   蜘蛛人世界极北处没多少导弹发射场,但仅有的几处全装备着核弹头。即使一枚命中也会重创无影手号。乔新伸出手,想联系他的飞行员……辅助推进器的轰鸣声响彻舰桥。   “不是我干的,大人!   声音响起时,布鲁厄尔一直盯着他。他点点头,“接通你的飞行员,控制住飞船!”他从自己待的地方跳起来,朝他的侍卫一挥手,向飞船后部飘去,“弗恩!   乔新发疯似的敲击控制键,一遍又一遍大喊指挥码。他看到了七零八落的诊断数据,但飞行员们却全无反应。地平线微微倾斜了,无影手号的辅助动力已经全部启动,但不是乔新启动的。慢慢地,飞船的姿态变了,似乎转为船首朝下的巡航飞行。他的飞行员还是没有反应,可是—核心动力的指示曲线向上升起。   “主推进器点火了,大人!我无法阻止……”   布鲁厄尔和他的侍卫一把抓住支撑点。不会弄错的,这是主推进器发出的亚音速轰鸣,震动好像发自人体骨骼和牙齿。重力速度缓缓提升,0.05G,0.1G。没有固定的杂物向船尾飞去,速度越来越快,一路旋转着,东撞一下西撞一下。0.3G。好像有只巨大的拳头将乔新轻轻压进他的座椅。一个侍卫刚才正巧在一处空地,没抓住支撑,他这时向后飘去,向后摔去,摔在后舱壁上。O.SG,重力仍在持续上升。乔新在固定安全带中扭过身向后望,向上望,望着布鲁厄尔和其他人。大家都被钉在后舱壁上,被越来越大的重力钉得死死的……   就在这时,主推进器的声音减弱了,乔新在安全带固定范围内向上飘起。布鲁厄尔冲着他的侍卫们叫嚷着,把他们召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戴式掉了。“报告情况,乔新先生!   乔新瞪着自己的显示屏。状态屏上仍是一片随机信号。他沿着无影手号的运行轨道向前望去。他们穿行的这当儿,太阳升起来了,黯淡的阳光照亮了无边无际向前延伸出去的冰封大海。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时看到的地平线也跟平时有点不一样。跟你平时做的点火脱离轨道不太一样,不过仍旧是脱轨运动。乔新舔了舔嘴唇。“大人,再过一两百秒,我们就会落水。”   片刻间,布鲁厄尔脸上只有惊恐。“先生,你听着,把我们拉起来。”   “是,大人。”还能说什么呢?   布鲁厄尔和他的打手们飘过舰桥,朝通向飞船后部的舱门飘去。   弗恩:“大人,我收到了来自L1的语音信号。”   “好的,播放。”   是个女人的声音,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无影手号上的人类,你们好。这里是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中尉,隶属协和国情报局。我已经控制了你们的飞船,你们不久就将着陆。此后不久,我们的部队也将到达现场。不要,我重复一遍,不要抵抗这些部队。”   绝对的震惊,张口结舌,呆若木鸡。舰桥上每个人都是同一种表情……邦索尔不说话了。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是布鲁厄尔,但他的声音不住颤抖着。“弗恩,切断与L1的链接。关闭所有协议层。”   “大人,我、我做不到。一旦采取这种行动,内部链接……”   “你做得到。来硬的。带上根棍子,砸那些设备,你自己也给我下线。”   “大人,就算切断本地聚能者……我想,L1有回路,可以绕开……”   “这个我来解决。我们马上过去。”   舱门的侍卫抬头望着布鲁厄尔。“打不开,大人。”   “弗恩!   没有回答。   布鲁厄尔跳上舱门旁的墙壁,开始狠砸直接开启装置。舱门磐石般纹风不动。统领大人转过身来,乔新只见那张气得通红的脸上已经没了半分血色,变成一片惨白。还有目光,完全是一个疯子的眼神。布鲁厄尔手里握着一把电击枪,他四下张望着舰桥,似乎在找个什么靶子。目光落到乔新身上,电击枪抽搐似的向上一抬。   “大人,我好像接通了一个飞行员。”这是撒谎,但没有头戴式的布鲁厄尔发现不了。   “啊?”枪口摇晃了一下,“好,抓紧干,乔新。这也是你自己的命。飞船出了事,你也活不了。”   乔新点点头,转身面对毫无反应的控制面板,装出拼命努力的样子。   在他身后,布鲁厄尔一伙忙着解决手动超驰舱门的自动锁止装置:七手八脚,污言秽语,毫无结果……忙乱以一阵枪声告终。电击枪射出的电线撞在舱门上,反弹回来,在舰桥上飞舞。又响起打开柜子的声音,但乔新低低地埋着头,尽量装出忙碌不堪的样子。“这儿,试试这个。”后面静了片刻,然后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老天啊!布鲁厄尔竟把这种武器放在舰桥?   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听到后面传来胜利的欢呼。然后是布鲁厄尔的大吼:“上!……上!……上!”   乔新微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身后的舰桥。舱门仍旧关着,但门上打出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大洞。炸得歪歪扭扭的金属碎块和其他杂物正从舱门处向上飘起。   现在,无影手号舰桥上只剩下乔新一个人了。他深吸一口气,极力从显示屏上的随机信号中琢磨出点名堂来。里茨尔·布鲁厄尔有句话说得对,飞船出了事,乔新也活不了。   核心动力曲线仍然很高。他向外面弯曲的地平线望去。现在已经确定无疑了,无影手号即将坠落,按数据板上的显示,从八万米高处坠落。传来一阵辅助推进器的轰鸣声。我接通了系统?如 果他能适当调整方向,想办法启动主推进器……不,转动的方向不对!飞船正在根据飞行方向调整身姿,船尾朝前。现在他能看到船尾方向的左右侧部分机身,那些突角状的纤细结构原本是为了应付星际间的等离子流,设计时从来没打算让它们进人行星大气。船体结构边缘已经开始发出炽热光,溅起一重重黄色、红色的火花,像着火的海浪。最突出的部分已经白热化了,纷纷从船身脱落。辅助推进器仍在喷射动力,一连串瞬时喷射。开,关,开,关。不管是谁在操纵他的飞行员,这种保持无影手号航向的方式可真够古怪的。如果没有这种精确控制,掠过不规则船身的气流会让重达百万吨的飞船不可遏止地翻滚起来;最后,远远超过船体设计承受力的巨大外力会将它撕成碎片。   横贯船尾的炽热光铺展开来,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他只能清楚地看到几处地方。在那些地方,气流冲力造成的炽热还没有高到使船体结构气化的程度。乔新在座椅安全带固定范围内向后飘起—重力正在增加。增加得很慢,但不可阻挡。但这时的重力不是飞船主推进器造成的,发挥作用的是行星重力。   辅助推进器的轰鸣之外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声音低沉,越来越响。无影手号变成了一台巨大无匹的管风琴,推进器喷射管和外船壳齐齐发声。随着飞船在大气层中越冲越深,速度越来越慢,管风琴的奏鸣声也一个音阶一个音阶渐渐下降。船身的离子火焰摇曳着熄灭了,无影手号的垂死之歌突然响起一个最强音—然后消失。   乔新望着外面的船尾。眼前的景象是不可能出现的:凹凸不平的船壳结构已经被高温熔化、抹平。但无影手号毕竟重达一百万吨,飞行员们把气流中的飞船控制得很好,巨大的船身大都保存下来了。将近1G的重力将他压在自己的座椅里。跟辅助动力刚刚启动时相比,飞船现在的姿态基本上已经正过来了。行星重力下,无影手号变成了某种大飞机,饱受创伤,滑过天空。他们现在的高度是四万米,每秒稳步下降一百米。乔新望着苍白的地平线,山岭、冰山从下面一掠而过。有些冰山高达五百米,是封冻的海底逐渐向上拱起形成的。他在控制面板上敲击着,一个飞行员终于注意到了他,分出一点心思给他发送了一些情况。他们很快就将越过前面的山岭,再越过后面的三道。那以后,接近天边处,阴影好像稍淡一些……可能是视觉误差,也可能是崎岖的冰山上积雪太多的缘故。   无影手号的走廊里传来阵阵回声,乔新听见布鲁厄尔的重型武器不住地轰响。时而响起一阵叫喊,沉寂,然后又是武器的轰鸣。肯定每扇舱门都锁死了。里茨尔·布鲁厄尔正强行轰开每一扇门。从某种程度上说,统领的话也没错:物理层面毕竟掌握在他手里。他可以赶到船体光纤联接处,强行切断与LI的联结。如果本地聚能者做出什么让他冒火的举动,他可以“切断”他们……   高度三万米。冰面反射着黯淡的阳光,但没有发现人工照明的迹象,附近也没有城镇。他们正朝蜘蛛人最大的海洋降落,速度超过三马赫,仍旧保持每秒下降一百米的降落速度。本能加上状态显示屏上的那点数据,乔新知道,他们将以超过音速的速度狠狠地撞在地面。除非主推进器再作一次喷射。核心动力曲线仍在上升,完全可以喷射,但点火时机一定要把握得十分准确才行……准确得近于奇迹,只有这样才有成功的可能。无影手号毕竟有那么大的吨位,船腹和喷射管可以起到缓冲垫的作用,在坠机后数公里长的滑行过程中分崩离析,保障舰桥和乘员区的安全。范·特林尼以前胡吹大气时也提过这种事。   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乔新这一刻获得了飞船的全部控制权,他的飞行员也拿出全部技巧与他配合,他仍旧绝无可能完成这种着陆。   他们飞过了最后一道山岭。辅助发动机又轰响了一阵,使飞船角度偏移一度,引导飞船向前飞行,好像对周围环境了如指掌似的。   可供里茨尔·布鲁厄尔大开杀戒的时间减少到了几秒。丽塔会平安的。乔新望着陆地摇晃着向自己迎面扑来。这时,他心里涌起一股最奇异的感觉:惊恐、胜利,还有自由。“你来不及了,里茨尔,你来不及了。”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十章     贝尔加·昂德维尔几乎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喜悦或者如此强烈的恐惧,更没见过这两种情绪同时出现在同一批人身上。一波接一波远程拦截导弹击落金德雷的来犯导弹,还有数百枚敌方导弹自己爆炸或坠落。成功率几乎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科德哈文的技术员们本应放声欢呼才是。但仍有三十枚载着核弹头的火箭飞进了协和国的国土。屠戮一空和局限在某些地区的惨剧,这就是区别所在……技术员们一边啃着自己的进食肢,一边拼命努力,试图消除这零零落落的最后一批威胁。   科德哈文在他那一排技术员中间来回走动着,他身边是一位赖特希尔的人,一个早产儿军士。将军不放过娜普莎·赖特希尔所说的每一个字,确保自己的技术员及时掌握并利用潮水般涌上他们屏幕的最新情报。贝尔加留在后头。除了不要干扰别人,她在这里没什么可做的。维多利亚·赖特希尔正全神贯注跟外星人进行那种奇特的对话,每过几句话便是一阵长长的停顿,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跟她哥哥以及科德哈文的技术员谈话。她停下来,等待着,朝贝尔加腼腆地笑了笑。   贝尔加也朝她轻轻挥了挥手。这年轻人其实不大像她的母亲—除了那些最重要、最本质的方面。   这时,赖特希尔的电话响了一一某个距离近些的合作者?“好,太好了。我们马上派人去那儿,也许五个小时后就能赶到……爸爸,我们进行得很顺利。五号说到做到,没做手脚。你对那个人的判断是正确的。爸爸?……布伦特,跟他的联系又断了!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该出这种事……爸爸?”   拉奇纳的直升机停止了左右乱飞,航线稳定下来了,飞得又低又快,掠过高原,似乎全然无惧于来自高空的恶毒的监控。但思拉克特已经完全迷路了,丧失了对飞机的控制权,成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乘客。他像进人了催眠状态,痴痴地望着空中的奇观,只隐约意识到舍坎纳·昂德希尔昏乱的澹语,还有游戏头盔奇异的光芒。   反导导弹的密集发射早已结束,爆炸点亮了天空,一阵阵光芒正不断闪烁。我们至少反击了。   旋翼的轰鸣发生了变化,将惊恐万状的思拉克特的注意力从远方拉回近处。直升机正在夜空中向下方滑落。拉奇纳伸出一只手遮挡天空的闪光,发现他们正在降落。地面到处是一片片杂乱无章的岩石、山丘和冰块。   降落了,重重触地。引擎停机,旋翼越转越慢,最后,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了。机舱里安静下来,引路虫动了动,固执地拱着昂德希尔身边的舱门。   “别放它出去,先生。要是在这儿走丢了,很难把它找回来。”   昂德希尔的头茫然地上下点动着。他取下游戏头盔,头盔的光闪了几下,熄灭了。他拍拍自己的引路虫,束紧外套。“没关系,上校。已经结束了。你懂吗?我们赢了。”   这人的话还是那么不可理喻,但思拉克特开始意识到,就算对方的头脑不正常,但昂德希尔已经拯救了世界。“这是怎么回事,先生?”他轻声问道,“外星魔鬼控制了我们的网络……可你控制了外星魔鬼?”一声轻笑,笑声很熟悉,和过去一模一样。“算是吧。问题在于,他们并不都是魔鬼,其中有些人既聪明,又善良……我们双方各有各的打算,因为这个,大家差点同归于尽。改正这个错误,代价真是太大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脑袋轻轻摇晃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我看不到了。”可怕的外星射束重创了老人的头部,昂德希尔眼睛周围的水泡已经扩散成了一大片,分泌着黄色的脓水,“外面的情况是什么样?你能费』L'告诉我吗?”一只手抽搐似的朝空中指了指。   拉奇纳将视力最好的一侧紧贴在面向南方的舷窗上,一部分视域被山丘挡住了,但他还是能看到一百度左右的天空。“数百颗核弹爆炸了,先生,天上一片闪亮。估计是我们的拦截导弹,拦截点距这里非常远。”   “唉,可怜的尼兹尼莫,可怜的伦克……第一次踏进深黑期时,我们见过这种事。那时比现在冷多了。”引路虫弄明白了怎么开门,将舱门顶开了一道缝。一股寒气涌进机舱。   “先生—”拉奇纳准备关门。   “没事的,反正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你还看到了什么?”   “光。炸点发出的强光正在向外扩展,估计是在电离层。还有……”拉奇纳的声音一下子硬住了。还有其他东西,他认出来了,“先生,我看见了飞行物进人大气层的航迹。十几道,越过我们头顶向东飞去。”他在防空司令部的演习上见过这种景象。导弹战斗部再次进人大气层时,会在身后留下一道发光的虹彩。即使是在演习中,这种景象也让人毛骨惊然,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泰伦特从空中伸下利爪,攫向大地的生灵。十几道,不,不止。成功拦截了数千枚核弹,但剩下的仍然足以毁灭许多座城市。   “别担心。”思拉克特的盲区响起昂德希尔的声音,很轻,“我的外星朋友已经把这些核弹解决了。那些战斗部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几吨放射性废渣而已。要是正巧落在你头上,那当然不好玩,但除此之外,它们已经没什么威胁了。”   拉奇纳转过身来,但视线仍然焦虑地追踪着弹道轨迹。我的外星朋友已经把这些核弹解决了。“那些魔鬼到底是什么样子,舍坎纳?我们能信任他们吗?”   “嘿嘿,信任?搞情报的居然说出了这个词?我的将军从来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而我,我花了二十年时间研究人类,拉奇纳。他们航行太空已经好几百代了,见识了那么多,成就了那么多……这些可怜的家伙,自以为知道什么是极限,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们有本事来往星际,但想像力却禁锢在一个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的牢笼里。”   明亮的轨迹划过天际,大多消散成远红外光,渐渐看不到了。两道轨迹朝天边的同一个目标飞去,估计是易奎托利亚高原的导弹发射场。思拉克特屏住呼吸,等待着。   在他身后,昂德希尔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啊,亲爱的维多利亚”。然后沉默了。   思拉克特遥望北方,全身绷得紧紧的。如果战斗部仍然处于激活状态,即使在天际也能看到巨大当量的爆炸。十秒,三十秒。只有寂静、寒冷,北方只有点点星光。“你是对的,先生。剩下的弹头只是废料,我……”思拉克特转过身,蓦地意识到机舱内已经变得寒气刺骨。   昂德希尔不见了。   思拉克特扑到半开的舱门旁。“先生!舍坎纳!”他爬出直升机,转动着脑袋,拼命寻找。夜气凝定不动,冷得深入骨髓。没有加热呼吸器,几分钟内,他的肺部便会被寒气冻伤。   那儿!直升机几十码外,星光和空中闪光之下,两点远红外光斑。莫比,身后是昂德希尔软绵绵的躯体。引路虫拖拽着他向前爬去。每爬一步,莫比长长的肢腿都要探询地摸索周围的坡地。这是动物的本能反应,无望地在冰天雪地里搜索可能存在的渊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在如此荒凉的野外,它没有任何机会。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它和它的主人便会冻毙,尸体因严寒脱水。   思拉克特跌跌撞撞爬下舷梯,朝昂德希尔放声大喊。头顶上,直升机的旋翼开始转动,寒风让思拉克特全身猛地一缩。引擎动力不断提升,旋翼开始将飞机向上拉动。思拉克特一转身,手扒脚蹬钻进机舱。他敲打着自动飞行仪,戳打着每一个能够切断动力的开关。   毫无作用。引擎动力达到了起飞阀值,直升机升空了。他只来得及最后瞥了一眼舍坎纳·昂德希尔所处的那片阴影,然后,直升机转向东面,将这片地方甩在身后。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十一章     狭小空间内的空气泄漏通常是致命的。一旦泄漏,死亡立至。但一名侍卫无意间救了托马斯·劳一命。船壳迸开的同一刹那,唐松开安全带,向前冲向舱门。空气外泄的力量同时施加于船内全部乘员,但唐身上没有安全带的约束,又最接近泄漏点。他脑袋冲前,一头扎进船壳熔开的那个窟窿,被气流紧紧吸住,直卡到臀部。   奇维正在交通艇舱门处,但她居然稳住了。转眼间,她打开了L1-A的气密门,一个转身,一把抓起她父亲,将他推进气密对接口。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像优美的舞蹈。劳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她已经第二次转过身来,一只脚钩在舱壁一处固定环上,单手一探,手指抓住他的袖口,轻轻拉近,再用力抓紧他,将他推进对接口。   安全了,而五秒钟前,我简直已经死定了。空气泄漏的噬哩声越来越响,损毁的人坞环马上就会爆炸。   奇维从舱门处掉头向后扑去,“我去把马里和塞雷特拉出来。”   “好。”劳返回L1-A的人口处。混乱中,他的电击枪扔掉了。劳一面诅咒着自己的疏忽,一面回头朝交通艇里望去。一个侍卫无疑死了,唐的腿已经停止了抽搐。马里多半也死了,至少昏过去了。但奇维还是在拼命努力,想拽松他和塞雷特的安全带。再过一秒钟,她就会把他们俩拉出来,动作之迅捷有效,和救他与阿里·林时一样。奇维真是太危险了,要想干掉她,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劳一推Ll-A的对接气密门,门应手而动,在气流作用下轰然闭合。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连连按动,输人紧急情况下断开对接的指令。墙壁另一侧砰的一声炸响,这是气体猛然释放的声音,中间还混杂着金属撞击声。劳想像得出外面的情况:交通艇飘离对接坞,艇内空气泄漏殆尽。让范·纽文继续朝死人开火吧。   气密门这一侧的气压迅速恢复到正常水平。劳打开气密室通向内部的舱门,拉着阿里·林飘进门内的甫道。半昏迷的老头子嘟浓了几声,但他至少已经不流血了。该死的,别死在我手上。眼下,阿里·林只是一堆肉,毫无用处。但从长远看,他是个无价之宝,收拾烂摊子本来就是件麻烦事,没他的话会更加棘手。   他拉着阿里·林,轻轻飘过长长的雨道。这儿的墙体是绿色强化塑料,原本是共同利益号上的保险库。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塑料在这儿派上了用场,其坚固性、屏蔽性充分发挥了作用。厚达几米的复合材料,熔点比钨还高。在这儿,范·纽文掌握的所有火力都奈何他不得。   直到几天前,在开关星幸存下来的所有重型武器都储存在这里。但现在,这个仓库几乎已经搬空了,绝大多数武器都装备了无影手号。没关系。劳做事向来审慎,留下的核武器足够了。必要的话,足够他实施那套历史悠久的策略:灾难管理。   还能采取什么补救措施?他不知道范·纽文控制了哪些资源,只有个隐约的概念。恐惧袭上心头。劳一生都在研究这种级别的对手,现在却还是被这样的人逼进了死角。但只要赢了这一局,我就超越了一切对手。要做的事太多了,时间却只有几秒钟。劳松开阿里·林,由着他在L1-A的微重力作用下缓缓飘落。门边一个固定把手上系着一副通讯装置,还有作用范围局限于本地的头戴式。劳迅速佩戴完毕,发出简短的指令。这里的自动化系统很原始,但也够用了。他的视域扩大到了仓库之外。小商贩的营帐飘浮在天边,没有交通艇来往的迹象,也没有身穿太空服的人影接近这里。   他飘过开阔处,卸下一枚小型鱼雷。一个提示信号出现在视域一角,表示他向哈默菲斯特发出的通讯请求已经接通。信号消失,耳边响起范的声音。   “劳?”   “一猜就中,先生。”劳将核子鱼雷拉到卡尔·奥莫安装就绪的发射管旁。仅仅是三十五天前的事,当时看来,这种准备工作似乎全无理智。可现在,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统领阁下,投降吧。我已经控制了整个L1空间,我们……”   范的声音平和、镇定,充满力量,绝非过去那个范·特林尼的咋咋呼呼。劳可以想像,普通人如何被这种声音所折服,服从这个声音的领导。但托马斯·劳自己也是大行家,没有被对方的声音魔力征服。他打断范的话头:“恰恰相反,先生。惟一真正起作用的力量控制在我手里。”他触了触发射管的控制面板,压缩空气喷出发射口,砰的一声,在气凝雪中喷开一条通道,“我已经编制了发射程序,载入一枚战术核武器。目标是小商贩的营帐。当然 ,武器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破烂货,但我相信已经足够了。”   “统领,:你不能这么做。那儿还有三百个你们的人。”   劳轻声笑了笑,“哦,我能这么做。会有点损失,但我的冷冻箱里还有足够的人手。我—你真的是范·纽文吗?”这个问题几乎没经大脑,脱口而出。   对方顿了顿,再次开口时,纽文的语气似乎有点漫不经心。“是的。”事无巨细,全由你一手完成,对不对?应该这么做。如果他跟常人一样,组织一个阴谋小圈子,多年以前就被发现了。只有范·纽文,加上一个伊泽尔·文尼。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单枪匹马,坚韧不拔,只差一点便彻底征服了对手。“与您相会是我的无上荣幸,大人。我花了许多年时间研究您。”劳一边说,一边弹开一个窗口,检查鱼雷的发射准备情况。窗口里,发射架的所有情况一览无余。发射管没有问题。   “您或许只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充分掌握统领阶层的特点。您看,我们统领阶层是从大灾难中成长起来的。这是我们最根本的力量,是我们的潜在优势。如果我摧毁营帐,对LI空间的行动来说,这是一次沉重打击。但却能改善我个人的处境。庞杂体会掌握在我手里,我还有许多聚能者,还有无影手号。”他的视线离开发射管,越过储藏区,望着剩余的鱼雷。恐怕还得将哈默菲斯特的顶楼一并搞掉。哪怕最极端的应变计划都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或许可以想个办法,既搞掉哈默菲斯特顶楼,又能让一批聚能呆子活下来。   他的一部分心思仍旧放在范·纽文身上,好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会像普通人一样屈服吗?还是像一位真正的统领一般心如铁石?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它将表明,范·纽文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料,存在道德上的缺陷。   有动静。声音来得很突然,回荡在整个仓库里。阿里·林早已脱离了他的视域,飘向仓库下层。声音重新响起,一遍又一遍,哗啦啦响成一片,嘈杂刺耳。是金属撞击声。是仓库内层入口?那是仓库的最低处。劳无声无息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飘去。   混响之中,范·纽文的声音听不大清楚。“你错了,统领。你手里没有—”劳手一挥,切断音频输人,缓缓前进。他手动控制着仓库内的固定式摄像机,来回扫描。什么都没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这里原始的自动化设备既是有力的臂助,同时却不方便到恼人的地步。好吧,先找武器。这附近有什么威力比核弹小些的家什吗?数据库太差,无法查询这种细枝末节。他让货物清单流过头戴式,同时紧贴墙根,避开来自下方的可能的侦察。口匡眶当当的声音仍在继续。啊,湖床侍服阀发出的声音,沿着雨道传过来了。这么大动静,对潜人者来说,这可太糟了。   真的是一个潜入者。飘进了他的视域。   “啊,文尼先生。我还以为你乖乖淹死了呢。”   事实上,文尼好像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惨白,身上却看不到电击枪的枪伤。不,他偷了一件我的衣服。全封闭式压力服整齐利落,只有右臂有点扭曲,胀鼓鼓的。文尼用左肩撑着阿里·林,盯着托马斯·劳。无比的仇恨似乎让他清醒了些。   他身后的雨道里再没有别人了,而劳的全局搜索已经结束:他身后的柜子里就有三把电击枪!劳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对小商贩笑道:“你干得不错,文尼先生。”文尼很可能抢先一步进人仓库,前后只差几秒钟!那样的话,此人完全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这家伙好像没有武器,只有一只胳膊能活动,虚弱得像只小猫。而托马斯·劳正好站在他与电击枪之间,“恐怕我没时间多说。从阿里身边站开些,请。”他温和地说,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这两人。他的左手向上伸去,悄悄打开枪柜。举止平静些,或许能瞒过文尼,干净利落干掉他。   “托马斯!”   是奇维,就在他们上方,在通向仓库气密门的通道口上。   一时间,劳一片茫然,只愣愣地望着她。她的鼻子在淌血,外套撕破了,溅满泥浆。但她还活着。对接口的断开装置肯定出问题了,在跟交通艇对接的撞击中损坏了。锁止安全系统判断出交通艇还联在对接口上,于是没有重设。而奇维,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爬进来了。   “我们被卡住了,托马斯。对接口不知怎么回事,失效了。”   “啊,没错!”劳的声音充满痛苦,听不出一丝破绽,“对接口锁死了,我听到了放气声。我……我以为你死了。”   奇维从上方飘落,一路拉着雷·塞雷特,把他在一个固定环上系好。侍卫或许还活着,但这会儿显然指望不上。“我……我真抱歉,托马斯,没救出马里。”她飘过房间,拥抱着他。但动作有点迟疑,“你在跟谁说话?”她这时才发现文尼和阿里,“伊泽尔?”   这一次,运气太好了:文尼的模样太妙了,全封闭压力服上沾满阿里·林的血迹,像屠夫的围裙,身后还不断传来损毁的湖泊园的轰鸣。小贩气喘吁吁,声音粗物,“奇维,我们已经夺取了LI。除了劳的几个打手,没伤一个人。”—嘿嘿,这句话说得真好,她的亲生父亲就抱在他手里,浑身是血!“劳在利用你,他一直在利用你。但这一次,他要把我们全杀掉。看看周围吧,他想用核弹摧毁营帐。”   “我—”奇维没有看周围的情况,但劳不喜欢她眼里的表情。   “奇维,”劳说,“看着我。我们的对手就是躲在吉米·迪姆背后,指使他犯下大屠杀罪行的同一伙人。”   “谋杀吉米的人是你!”文尼喊道。   奇维用袖口擦擦鼻子旁的血。这时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稚弱无助,和他当初控制她时一样迷惘。她一只脚钩着墙上的支撑点,朝他转过身来,思索着。无论如何,他一定得争取几秒钟时间,几秒钟就行。   “奇维,好好想想,说这些无耻谎言的人是谁。”劳朝文尼和阿里·林的方向一挥手。这个险冒得太大了,如果不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的操纵绝不会这么直接。但这一手起作用了!她的身体稍稍转过去一点,视线从他身上转向文尼。劳的手偷偷伸进枪柜,摸索着电击枪。“奇维,好好想想,说这些无耻谎言的人是谁。”劳朝文尼和阿里·林的方向一挥手,可怜的奇维竟真的转过身来,望着劳手指的方向。伊泽尔看见了,她身后的托马斯·劳脸上掠过一丝奸笑。   “你知道伊泽尔是什么人。他想在北爪杀了你父亲,觉得杀了阿里可以打击我。要是手里有刀,他这会儿就会杀死你父亲。你也知道,伊泽尔·文尼是个不折不扣的虐待狂。还记得他是怎么打你的吗?记得事后我怎么搂着你,安慰你吗?   这些话是说给奇维听的,但字字句句都像大锤一样,撞击着伊泽尔的心。可怕的事实,混杂着置人于死地的谎言。   奇维一动不动,但慢慢地,她的拳头攘紧了,肩背也躬了起来,绷得紧紧的。伊泽尔心想,劳就要赢了,因为我的缘故赢得这一局。失败的灰色笼罩下来,灰色闭合了,好像要将他彻底封闭。他作出了最后的努力,最后一次大喊道:“不要想我,奇维。想想其他人,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吧!劳欺骗了你整整四十年。只要你察觉了真相,他就会给你洗脑。一次又一次洗脑,让你永远记不住。”   回忆,震惊,惊怖莫名,诸般表情同时出现在奇维脸上。“这一次,我一定会记住。”她向劳转过身去,劳正从柜子里抽出什么。奇维一肘横击,正中他的胸口。咔嚓一声,什么东西断裂了。劳猛撞在柜子上,反弹,向外飞去,飞进仓库的开阔空间。一把电击枪同时飞出,飘在劳身后。劳扑向这把武器,只差几厘米没够到。他没有支撑点,无从借力,无法再次前扑。   奇维身形一展,从墙上一跃而前,一把抓住电击枪,枪口指向统领的脑袋。   劳在空中缓缓翻滚,他扭转身体,面向奇维。他张开嘴,那张无论什么情况下总能吐出花言巧语的利嘴。“奇维,你不能……”他开口道,但紧接着,一定是看到了奇维脸上的表情,劳的脸色变了。那种伊泽尔看了半辈子的冷静、镇定的傲慢表情一瞬间荡然无存。劳的声音化为一声低语,“不,不。”   奇维的头和双肩颤抖着,但她的声音如磐石般坚定。“我记得。”她的手臂向下垂落,枪口从劳的脸上向下移去,指向腰部以下……开火,一长串点射。劳发出一声惨叫,连续不断。火力的冲击将他的身体撞得翻滚过来,击中他的头部。惨叫声邃然中断。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十二章     先是一片漆黑,渐渐有了光亮。她在黑暗中挣扎着,向光亮处飘去。我是谁?答案来得飞快,伴随着无以复加的恐惧:安妮·雷诺特。   记忆。撤人群山,最后的藏匿与搜寻,巴拉克利亚的入侵者发现了她的每一处藏身洞窟。还有叛徒,发现得太晚了。她的人最后被空中打击所围歼。站在山坡上,被巴拉克利亚的装甲兵团团围住。那是个寒冷的清晨,四周是尸体的焦臭味,但敌军已经停止了射击。他们活捉了她。   “安妮?”声音很温和,充满关切。来自折磨者的声音,正为即将到来的恐怖酝酿情绪,“安妮?”   她睁开眼睛,巴拉克利亚的刑具凸现眼前,占据了整个视域。这种恐怖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一切发生在失重环境里。占领我们的城市已经十五年了,为什么把我送进太空?   审讯者飘人视域。黑头发,典型的巴拉克利亚肤色,既年轻又苍老的脸庞。一定是个高级统领,可他的服装很怪,一片片连缀而成,完全不像安妮以前见过的统领。一脸假惺惺的关切。蠢货,演得太过火了。他把一束又轻又软的白花放在她膝头,仿佛送给她一份礼物。白花带着逝去的夏天的气息。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尽,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尽。当然,她的双手被牢牢束缚着,但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她还有牙齿可用。也许,只要他真的蠢到那种程度……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安妮猛地一挣,一口咬在统领那只冒冒失失的手上。他缩回手,空中留下一串飘动的血珠。可惜他还不算太蠢,没有一怒之下当场杀了她。相反,他怒视着一排排设备之后的某个她看不见的人,“特鲁德!你他妈的把她怎么了?”   响起一个嘀嘀咕咕发牢骚的声音,好像挺熟悉。“范,我提醒过你,这个过程很棘手。没有她引导我们,很难有把握—”说话者进人了视域,是个小个子,样子紧张兮兮的,穿着巴拉克利亚技术员的制服。看见空中的血珠后,他的眼睛瞪大了。他望着安妮,很满意的神情,但不知什么原因,同时却充满惧意,“我和艾尔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我们应该等等,等比尔回来以后再说……瞧,可能只是暂时性的记忆丧失。”   岁数较大的那人猛地发作了,可他看上去同样充满惧意。“我要的是撤销聚能,而不是该死的洗脑!”   小个子,特鲁德……特鲁德·西利潘,让步了。“别着急,她会复原的。没碰过她的记忆结构,我发誓,他朝她的方向提心吊‘胆望了一眼,“或许……我说不清,或许聚能已经撤销了,一切正常,我们看到的只是大脑的自我抑制反应。”他凑近了些,但没走近她的牙齿的攻击范围,勉强冲她笑了笑。“头儿?你还记得我吗?特鲁德·西利潘。我们一块儿值了许多个班次,多年同事。这以前,在巴拉克利亚也共过事,在阿兰·劳手下。你不记得了?”   安妮盯着这张圆脸,勉强挤出的笑容。阿兰·劳,托马斯·劳。啊……天哪……老天啊。她醒了,在噩梦般的现实中醒来,这个噩梦永远不会结束。刑讯坑,然后是聚能,然后,自己成为敌人的一生。   西利潘的脸蓦地模糊了,可他的声音骤然间变得欢欣鼓舞。“范,快看!她在哭。她真的想起来了!”   是的,桩桩件件,全都想起来了。   可范的声音却更加恼怒,“出去,特鲁德。快出去。”   “是容易验证,咱们可以……”   “滚出去!”   然后,特鲁德的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崩溃了,化为一片剧痛,化为硬咽,沉痛,使她无法呼吸,无法感知。   一只手臂楼住她的肩头,这一次,她知道这不是折磨者的触碰。我是谁?刚才这个问题现在似乎很简单。真正的问题是,我是什么宁大脑空白几秒钟后,记忆如怒潮般涌来:自从阿恩汉姆群山间的那一天起,她成了邪恶的魔鬼。   她哆嗦了一下,甩开范的胳膊,却被束缚带所困,动弹不得。   “对不起。”他嘟浓道。咔的一声,束缚带飘开。但是否被束缚已经无关紧要了,她蜷缩成一个球,几乎意识不到他的轻声抚慰。他在和她说话,都是最简单的句子,翻来覆去地说,“没事了,安妮。托马斯·劳死了。他四天前就死了。你自由了,我们全都自由了……”   过了一会儿,他不作声了,只有搭在她肩头的那只胳膊证明他还在她身旁。她的抽泣声低下来。恐怖不复存在了,但最可怕的已经发生,一遍又一遍,剩下的只有死亡和空虚。   时间不断流逝。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转身面对范。由于刚才的哭泣,她的脸一阵阵刺痛。她多么希望这种痛苦能增加一百万倍。“你……该死的,为什么救我?让我死吧。”   范平静地注视着她,眼光中充满关切。过去的浮夸矫饰无影无踪,她一直怀疑那种浮夸是狡猾的伪装。现在,取代它的是智慧,还有……敬畏?不,不可能。他伸出手,从空中拾起那束花,重新放在她的膝头。鬼东西暖烘烘、毛茸茸的。真美。范似乎正考虑着她的要求,沉思片刻,这才摇摇头。“你不能死,安妮。这少L还有两千多个聚能者。你可以让他们重获自由,安妮。”他指指她脑后的一排排聚能设备,“我有个感觉,艾尔·霍姆在撤销你的聚能时并没有把握,是瞎碰上的。”   我可以让他们重获自由。自从群山间的那个清晨,这么多年,这个想法是第一道希望之光。希望之光肯定出现在她脸上,因为范露出了企盼的笑意。但是,安妮的眼睛突然收缩成了一道窄缝。她了解聚能,这方面的造诣不亚于任何巴拉克利亚人,她掌握所有重新聚能、调整效忠对象的技巧。“范·特林尼,或者别的什么名字。我留意你已经许多年了。几乎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在跟托马斯对着干。我同样注意到你对聚能是多么感兴趣。你渴望获得聚能带给你的权力,对不对?”   对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缓缓点点头,“我过去觉得……觉得它能让我实现我毕生奋斗所追求的目标。但最后,我明白了,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他耸耸肩,低下头,仿佛为过去的想法而羞愧。   安妮望着他的脸,思索着。放在过去,哪怕托马斯·劳都骗不了她。聚能之后,安妮的头脑如剃刀般锐利,彻底的专注,没有想当然,也不受个人愿望的羁绊。当然,就算知道托马斯·劳的真实意图也没用。一把斧头,就算它知道自己正在剥夺他人的生命,又能怎样?可现在,她没有过去那种把握。这个人有可能在撒谎,但他向她提出的要求,正是这个世上她最渴望做到的事。到那时,在尽最大努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之后,她才有死的权利。安妮同样耸耸肩,“托马斯·劳在撤销聚能的问题上撒了谎。”   “他在许多问题上撒了谎。”   “我可以比特鲁德·西利潘和比尔·弗恩做得更好,但仍然会出现失败的个案。”最可怕的是:许多人会因为她让他们清醒过来而痛不欲生,并归咎于她。   范的手伸到花束后,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请你尽最大的努力。”   她低头望着他的手。手掌上被她咬伤的地方仍在冒血。这个人的话不尽不实,但只要他允许她让其他聚能者重获新生……行啊,暂且照他说的做。“现在是你管事?”   范笑道:“我有点权力,某些蜘蛛人的权力更大些。这事儿挺复杂,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四百千秒之前是托马斯·劳说了算,”他开心地笑起来,“但再过一首兆秒,或许两百兆秒,这里就将出现真正的复兴。你会看到的。我们的飞船将整修一新,嘿,说不定还会新造几艘。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这么重大的机遇,我还从来没遇上过哩。”   只管照他说的做。“你想要我做什么?”你多久以后才会对我下手,把我变成你的工具?”   “我……我只想让你得到自由,安妮。”他转开目光,“我知道你从前是什么人,安妮。我读过许多资料,知道你在弗伦克的经历,还有你最后被俘的事。你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她也和你一样,挺身而出,对抗占压倒优势的敌人。和你一样,她也被对手碾成了童粉。”他稍稍朝她侧过脸,“过去有一段时间,我怕你更甚于托马斯·劳。但自从我知道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所谓弗伦克怪兽,我一直祈祷上苍,希望你能获得新生。”   真是个巧言如簧的骗子手,可惜这一套说辞过于直白,过于煽情了。她只觉得一阵冲动,想挤他一下,让他不得不透露自己的目的。“这么说,几年之后,我们就会重新获得可用的星际飞船?”   “是的,很可能比我们来时乘坐的更先进,装备更好。你也知道我们在这儿的物理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   “而这些飞船由你控制?”   “其中的一部分,是的。”伪装就要揭穿,但他仍在点头。   “你真想帮助我,帮助弗伦克怪兽吗?那好,先生,你确实可以帮助我。把这些飞船借给我,和我一起杀回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帮助我解放所有的聚能者。”   她的话让范大吃一惊。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有意思。“你想击败一个具备星际飞行能力的帝国,一个掌握着聚能技术的帝国,就凭寥寥几艘飞船?这简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言辞无法形容的疯狂,他只能怔怔地瞪着她。然后,突然间,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脸上,“这简直太好了!安妮,给我点准备时间,在这儿结交盟友。帮助我一段时间,十几年吧。咱们很可能赢不了,但我发誓,一定要试一试。”   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一口答应下来。肯定是撒谎。但是,如果这是真的,这是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的惟一动力。她凝视着范的眼睛,竭力分辨眼光中隐藏的谎言。或许撤销聚能的过程不可避免地损伤了她的脑力,使她丧失了过去那种刀锋般的犀利,因为无论她怎么看,看到的只有充满敬畏的激情。这个人真是天才,不管诺言是真是假,他总之做到了一点:让我在十几年间全力协助他。片刻间,她允许自己放松下来,允许自己暂且信任眼前这个人。一时间,她幻想着对方不是个骗子。弗伦克怪兽回来了,说不定能够解放一切聚能者。一种奇异之极的感情从心房中满溢出来,充斥全身,拨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认出这种久已失落的感受:喜悦。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十三章     范指派伊泽尔·文尼前往行星地表,与蜘蛛人谈判。   “为什么派我,范?”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贸易谈判,同时极有可能演变为一场战争。“应该由你……”   纽文抬起手,打断他的话。“派你是有理由的。没有聚能的人里,你是最了解蜘蛛人的,这方面至少比我强得多。”   “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协助你。”   “不,我做你的助手。”他神情中有一丝焦虑,“孩子,你说得对,事情很棘手。短期之内,他们占据主动,且有许多理由恨咱们。我们觉得赖特希尔那些人仍旧能让国王听他们的,可……”   协和国内还有许多其他派别,将聚能译员视为掌握在他们一方手里的王牌。   “所以才更应该由你去,范。”   “决定权不在我们手里。知道吗,他们特别指定由你去。”   “什么?”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与特里克西娅合作这么多年以后,他们觉得已经把你琢磨透了。”他咧嘴一笑,“现在想凑近了好好瞧瞧你。”   这么说来,还真的有点道理。“好吧。”他想了想,“但不能让他们跟特里克西娅直接来往。下去的时候,我要带别的译员。”他盯着范,“她在那边是明星人物,昂德维尔人巴不得直接接触她。”“唔,我估计下面某些派别也有同样的顾虑。国王要求津明和你一块儿去。”他注意到了伊泽尔脸上的表情,“还有事吗?”   “我—呱,是的。我希望尽快解除特里克西娅的聚能。”   “这个当然。我不是已经向你保证过了吗?同样的话,我跟安妮也说过。”   伊泽尔望着他。你真的变了,真的放弃了那个梦想。经过这么多事变之后,伊泽尔不怀疑他。可突然间,他再也无法继续等待下去了。“把她调到解除聚能名单的首位,范。我不管你是不是需要她的翻译技能。把她调到前头去。我回来以后就得看到解除聚能之后的她。”   范扬起眉头,“发最后通碟了?”   “不……是的!”   老人叹了口气,“好吧,就依你吧。我们马上解除特里克西娅的锁定。我,我得向你坦白,我们一直有意把聚能译员排在后面,我们太需要他们了。”他顿了顿,“别指望尽善尽美,伊泽尔。尽善尽美只不过是劳对我们撒的另一个谎。撤销聚能的人里,有些跟安妮一样能保持头脑敏锐,但还有些……”   “我知道。”有些人大脑中的蚀脑菌在解除锁定过程中猛然失控,聚能者于是成了植物人,“但这种尝试总得做。到头来,你终究会没有聚能者可用,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他轻轻一跃,飘离范的办公室。再谈下去,两人的感情都受不了。   前往阿拉克尼的交通工具简陋到了极点,只能使用乔新的侦察艇,软件是奇维临时拼凑的。人类仍保持着针对蜘蛛人的技术优势,手里还残存着一些高科技装备—但物理资源和自动化设备寥寥无几。随着聚能者解除聚能状态,易莫金人的软件渐渐成了没用的烂摊子,而青河装备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L1空间内青河和易莫金设备的大杂烩。他们在这个几乎空无一物的太阳系内陷得死死的,可用的工业环境全都在下面的阿拉克尼。他们可以朝下面那颗行星扔下几块巨岩,或许还可以发射一批核弹,但除此之外,人类已经丧失了尖牙利爪。蜘蛛人目前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但这种情况会发生变化。他们已经了解了入侵者,也知道技术的威力。无影手号的大部分仍然完好无损,控制在他们手里。用不了多久,蜘蛛人的武装力量就能进人L1。范估计他们还有一年时间可以扭转形势,建立双方的某种信任。但奇维说,如果她是蜘蛛人,根本用不了一年,她就能完成技术上的飞跃。   营帐通道里挤满了人,从一头直到另一头,目送伊泽尔和津明进人侦察艇气密门。L1没有聚能的人几乎全到了。   范和安妮也在。他们飘近了。放在过去,伊泽尔·文尼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两人会如此密切。“我们已经开始了撤销聚能的准备工作。”安妮说。用不着说明她处理的是哪个聚能者,“我们会尽全力的,伊泽尔。”   奇维祝他好运,神情从没像现在这么严肃。片刻间,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突然间,她做了个以前从没做过的动作,紧紧握住他的手,“平安归来,伊泽尔。”   丽塔·廖不知怎么挤到了气密门前,堵住去路。伊泽尔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她,“我会把乔新带回来的,丽塔。”但他心里想的是,我会尽力的。他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没把握。   丽塔双眼布满血丝,’神态比数千秒前谈话时更加茫然。“我知道,伊泽尔,我知道。蜘蛛人是善良的种族,他们知道乔新不想伤害他们。”她向来喜爱蜘蛛人,但现在,通过翻译节目形成的感情似乎有点没把握了,“可是,如果他们不肯把他交还给你……请,请把这个给他……”她把一个透明小盒子塞进他手里。上面有个指纹锁,估计是由乔新的指纹解锁。里面是一枚软膜宝石。她蓦地挣开他,挤进人群。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十四章     抵达陆战指挥部用了两百千秒。到达地面后,蜘蛛人驾车载着他们开上那条狭长山谷中的道路。奇异的往事浮现在伊泽尔脑海。这里的许多建筑都是新的,但我来过这里,在这些建筑之前。那时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索解。而现在,他对看到的一切都能大致弄明白。津明·布鲁特从一个窗口蹦到另一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每看到一样东西,他都要念叨出它的名字。他们经过他和本尼·温搜索过的那座图书馆,暗黑博物馆。还有国王大道尽头的那座雕像,戈克纳的“追求协和”。雕像肢体绞缠,但津明却能说个头头是道。   今天,他们不再是溜进他人梦乡的潜行者。这里灯火通明。他们最后进人地下时,见到的一切是那么令人震惊,那么异于人类,活脱脱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蜘蛛噩梦。楼梯陡得像脚手梯,普通房间的天花板极低,伊泽尔和津明只能蹲着移动。尽管有传统医药科技的帮助,还有长达千年的基因工程辅助,持续存在的行星重力仍然让人大耗体力,十分难受。津明声称,他们的住处是皇室规格的套房,地板毛茸茸的,天花板的高度也能容人直立。第二天,谈判开始了。   他们通过翻译了解的那批蜘蛛人大多不在场。伊泽尔只知道少数几个人的名字,贝尔加·昂德维尔,厄尔诺·科德哈文,但他们一直和人类保持一段距离。这两人不是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反潜伏项目成员,但他们肯定在和维多利亚·昂德希尔保持密切磋商。谈判中间,昂德维尔常常会抽身退出,喳喳地与某个看不见的人交谈。   几天谈判之后,伊泽尔意识到还有其他人也参加了这场谈判,从非常遥远的地方:特里克西娅·邦索尔。回到他们的房间后,伊泽尔呼叫Llo当然,这条链接必须经过蜘蛛人中转,但伊泽尔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告诉过我,特里克西娅已经脱离聚能了。”   停顿远比十秒延迟长得多。突然间,伊泽尔再也受不了种种借口、托辞了。“听着,该死的!你做过保证,保证让她脱离聚能。或早或迟,总会有再也无法利用她的一天!”   范的声音传过来了。“我知道,伊泽尔。问题是,蜘蛛人坚持要跟她保持联系,让她继续保持聚能状态。如果拒绝,谈判就崩了……另外,特里克西娅本人也拒绝在撤销聚能的过程中跟我们合作。我们只好利用她。”   “我不管……我不管!不能让他们跟托马斯·劳一样,拥有特里克西娅。”这种恐惧让他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他几乎快破口大骂出来了。房间对面的津明·布鲁特却乐滋滋的,伊泽尔从来没见过聚能者这么高兴。他正盘腿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翻着一本蜘蛛人的图画书。我们也在利用他。我们只能这么做,再利用他们一小段时间。   “伊泽尔,这只是暂时的。安妮也难过得不行。但蜘蛛人能洞察我们,凭借的只有这一个途径。他们信任聚能者。我们说的一切,每一句话,他们都会反馈到聚能者那儿。没有这种信任,我们绝对无法将无影手号上的人弄回来。没有这种信任,我们也无法从劳造成的破坏中恢复过来。”   丽塔和乔新。指纹锁定的小盒子就放在伊泽尔的箱子最上面。蜘蛛人没有坚持要求检查它,以及他的其他随身物品。伊泽尔让步了。“好吧,但是,这件事结束之后,绝不能再有人拥有其他人的事了。否则,我会用其他办法让谈判破裂。”没等回答,他切断了通讯。说到底,无论对方怎么回答都无关紧要。   每一天,他们都要经受一番折磨:爬下陡峭的楼梯,进人同样可怕的会议室。津明宣称,这是情报头子的私人办公室,“一间明亮、宽敞的开放式房间,还有许多暗室和独立栖架。”唔,暗室倒真的有,像一根根黑洞洞的烟囱,顶上有隐蔽的小窝。沿墙排列着显示器,显示的图像全是一片乱七八糟。他和津明·布鲁特不得不走过冷冰冰的石头地板,坐在一堆毛皮上。在场的总有四五个蜘蛛人,昂德维尔和科德哈文几乎每次都在。   但谈判本身却进行得非常顺利。有聚能者证实伊泽尔的说法,蜘蛛人看来相信他的话。他们似乎弄明白了,只要稍加合作,双方都会得到巨大的好处。蜘蛛人可以派人前往庞杂体,人类将向蜘蛛人输送技术,不加任何限制,条件是人类可以利用行星资源。过一段时间,庞杂体和营帐将进人阿拉克尼的高轨道,双方将共同兴建一座船坞。   和蜘蛛人坐在一起,每天谈判几千秒。这个过程很折磨人。人类天生不喜欢这样的生物。他们看上去似乎没有眼睛,只有一些透明的甲壳质晶片,但视力却比任何人类成员的更好,而你永远别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蜘蛛人的进食肢总在不断蠕动,伊泽尔只能隐约猜测其含意。用主要肢腿打手势时,那种动作非常突兀,极富攻击性,像准备发起进攻。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儿,在场的蜘蛛人越多,这种气味越浓重。还有,下一次,我非得带上我们的厕卫设备来不可。为了适应本地的厕所,伊泽尔几乎成了罗圈腿。双方交流主要依靠津明,但特里克西娅和其他人也参加了对话。遇上需要非常精确的场合,她的声音便会响起,替昂德维尔或科德哈文代言:昂德维尔是不动声色的警察腔,科德哈文则是圆滑的年轻将领的口气。特里克西娅的声音,他人的灵魂。   还有人睡后的梦境,常常比白天的现实更令人不快。他能弄清含意的那些梦是最可怕的:特里克西娅出现在他身旁,声音和意识忽而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位年轻姑娘,忽而是现在控制她的外星人。有的时候,她说着说着,面孔忽然幻化成呆滞的甲壳。他问为什么有这种变化,她却说,这只是他的想像。这个特里克西娅将永远困在聚能状态,被聚能所播弄,迷失其中。许多梦境里还出现了奇维,有时是过去那个捣蛋小鬼,有时是击毙托马斯·劳时的奇维。她和他说话,常常向他提出某种建议。在梦里,这些建议再合理没有了—可清醒过来时,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是什么建议了。   双方谈判磋商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解决了。不到一兆秒时间里,双方从你死我活的彻底灭亡前进到了商业贸易。L1上传来范的声音,他为取得的进展兴奋不已。“这些家伙,讨价还价的时候真像咱们贸易者,一点也不像政府组织。”   “我们作了许多让步,范。我们允许蜘蛛人前往我们的空间,以前可从来没对任何客户作出这种让步。”   接下来是通常的延时。然后,范的声音重新响起,仍旧那么高兴。“这一点或许对咱们有利,孩子。我敢打赌,有些蜘蛛人最后肯定会希望成为咱们的合作伙伴。”真是典型的青河想法。   “……还有一件事,”范继续道,“解决战俘问题之后……”这是谈判的最后一项……“我们就能把特里克西娅放出牢笼。赖特希尔已经让昂德维尔他们作了保证。”   谈判的最后一天。一开始,这一天和其他各天没什么不同。蜘蛛人带路,领着伊泽尔和津明走下一段……“螺旋形楼梯”,津明就是这么说的。按人类的标准,只是一个钻透岩石、直直朝下的深洞,深不见底,一股股热风迎面扑来。洞口的直径大约两米,洞壁有一圈圈五厘米的凸起。领路的蜘蛛人没问题,肢腿张开以后,他们可以够到两边洞壁,借助凸起,稳稳当当地撑住身体。下降时,他们缓缓转动,沿着螺旋形凸起步步向下。每下降十米左右,洞壁都有一处凹陷,供蜘蛛人歇脚。他们坚持要伊泽尔和津明系上一种带子,既像安全带,又像牵狗绳。伊泽尔安心不少,同时却颇不自在。   “他们故意用这些楼梯来吓唬咱们,对不对,津明?”攀爬这种梯级时,伊泽尔总这么问津明。但津明一直拒绝回答这类低级问题。   在窄窄的凸起上,聚能译员比伊泽尔更立脚不稳。他还极力模仿蜘蛛人那种手脚张开的姿势,于是下降得更不稳当了。那种姿势本来只对蜘蛛人有用。今天,他回答了伊泽尔的问题。“是啊—不对!这是进人皇家渊戴的主通道。非常古老。是一种传统,一种荣誉—”脚下一滑,在深不见底的洞窟中直落下去,幸好上面的蜘蛛人卫兵马上拉紧绳子,把他吊在空中。伊泽尔紧紧抠住洞壁,津明手忙脚乱找立脚点的时候差点把他撞下去。   他们来到最后一处歇脚点。即使对蜘蛛人来说,这儿的天花板都很低矮,只有一米高。在卫兵护卫下,他们躬腰屈背,躇珊着钻进宽得要命的门。门里光线很暗,呈蓝色。蜘蛛人的视域极宽,原本以为他们会将照明设施设置成太阳的全部光谱,但他们偏偏喜欢黯淡的微光—或者是人类无法看到的光谱。   一片昏暗中,响起熟悉的噬哩声。“请进,请坐。”津明替屋里的蜘蛛人翻译道。伊泽尔和津明走过石砌地面,来到他们的“栖架”。他现在能看到对方了,一个很大的蜘蛛人,坐在一只稍高一些的栖架上。封闭环境中,她发出的气味十分刺鼻。“昂德维尔将军。”伊泽尔礼貌地说。   和其他谈判项目相比,战俘问题本来应该很容易解决。但他注意到,这一次参加谈判的只有昂德维尔一个人。没有与外界相通的通讯链接,至少没向他们提供。他们被孤立在这一片昏暗中,津明·布鲁特的遣词用句也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威胁的调子。有点吓人……但出身贸易世家的伊泽尔·文尼一眼便看透了对方的把戏。这种恫吓姿态是有意为之。赖特希尔已经迫使昂德维尔作出保证,战俘问题解决之后,将允许人类撤销译员的聚能状态。她已经被迫作出了许多让步,这是她保全脸面的最后机会。   他打开装具包,取出一副头戴式戴上。蜘蛛人声称,无影手号的全部乘员都在迫降过程中幸存下来了。飞船残骸散落在两万平方米的海洋冰面上,惟一完好无损的就是乘员区。在范看来,这些人—任何人—居然活下来了,这真是聚能飞行员们创造的奇迹。但是,坠落之后,还是出现了大批伤亡。布鲁厄尔彻底丧失了理智,命令他的打手与到达现场的蜘蛛人部队交火。打手们全部送了命,但布鲁厄尔不愧是个真正的统领,在最后关头抛弃了自己的手下,想混进飞船的幸存乘员中。蜘蛛人表示,最初的交火之后,没有出现任何伤亡。   “你们可以把聚能者带回去。”昂德维尔通过津明说,“我们知道他们没有责任。另外,正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们才取得了胜利。”津明的语气十分暴躁,“但其余人都是罪犯。他们杀了我们几百人,还试图成百万地谋杀我们。”   “不,做出这种行为的只是极少数。其他人没有参与—或者仅仅是受了蒙蔽。”   伊泽尔按照名单一个个解释各乘员的职责。冷冻箱里有二十个不幸的人,都是里茨尔的玩物。这些人显然是被害者,昂德维尔只是不肯交还冷冻装备。伊泽尔耐心解释,一个人接一个人争取,让昂德维尔同意释放他们,包括技术人员。这些人可以解释目前掌握在她的部门手中的设备的功用。最困难的放在最后。“乔新,飞航主任。”   “乔新,扣动扳机的人。”将军道。有了头戴式的图像增强功能,周围的环境不那么昏暗了。整个谈判过程中,昂德维尔一直没怎么动,只有进食肢在不断蠕动。津明解释说,这是一种警觉的表情,相当于向前探过脸来,“乔新是有罪的,他发动了对我们的攻击。”   “将军,我们检查过记录。你们也跟乔新的聚能飞行员交流过,你们掌握的情况也许更全面。我们看得很明白,乔新暗中破坏了易莫金人的攻击。夫人,我熟悉乔新,熟悉他的妻子。他们两个人都对你们十分友善。”包括特里克西娅在内的聚能分析员认为,提到这种家庭联系有可能对蜘蛛人产生影响。有可能。但贝尔加·昂德维尔极可能是那种“国家利益至上”的类型。   津明·布鲁特在一个小小的面板上输人伊泽尔的话,设备再将转换结果输人音频发生器。布鲁特的音频盒中发出一阵可怕的喳哩声。伊泽尔的意思转换成了蜘蛛人的语言。   昂德维尔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发出一个短促的尖音。伊泽尔知道,这表示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但这番对话最后会传递到其他蜘蛛人那里。我不会让你哼一声就结束这个话题的,昂德维尔。伊泽尔的手伸进装具袋,掏出丽塔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昂德维尔问道。津明一昂德维尔的语气中没有半分好奇的意思。   “这是乔新的妻子带给他的礼物。一份纪念品,以防你们拒绝释放他。”   昂德维尔坐的地方差不多在两米以外。即使到现在,伊泽尔仍然没意识到蜘蛛人的前肢能伸多长。四根长矛似的黑色肢腿在他眼前一晃,一把夺过盒子。昂德维尔收回前肢,将盒子凑近她的一部分透明甲壳,再后又凑到另一部分跟前。她的几根附肢撬着盒盖和指纹锁,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只有乔新才能打开。硬撬的话,里面的东西会自动毁坏。”   “毁坏就毁坏。”但蜘蛛人的附肢离开了小盒子。她拿着盒子,过了一会儿,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哩世声,将它扔向伊泽尔胸前。   难听的喳喳声仍在继续,津明·布鲁特开始翻译:“去你们的!”布鲁特的声音紧绷绷的,充满怒火,“收起这份送给谋杀犯的礼物吧。把乔新和其他人带回去。”   “谢谢,将军。谢谢你。”伊泽尔手忙脚乱地接住丽塔的礼物。   蜘蛛人刺耳的声音停止了,再次开口时平静了许多,声音有点像沸水泼溅。“我看,你还想把里茨尔·布鲁厄尔一并带回去?”   “夫人,我没有救他的打算。这么多年来,里茨尔·布鲁厄尔杀了许多我们的人,可能比他杀死的蜘蛛人更多。他理应为这种罪行受到惩罚。”   “一点不错。另外,我们从未打算把这个人送还你们。”布鲁特的声音变得自鸣得意起来。伊泽尔心想,看样子,在这个问题上,蜘蛛人之间没有意见分歧。   也许这样最好。伊泽尔耸耸肩,“很好,就由你们惩罚他吧。”   蜘蛛人停止了一切动作,连进食肢都不动了。“惩罚?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这场愚蠢的谈判之后,我们手中只剩下一个大活人。我们没打算惩罚他,即使真的有任何惩罚,都只可能是附带的。通过解剖人类的尸体,我们掌握了很多情况。但我们极端需要一个活着的实验对象。你们的身体极限是什么?极度痛苦和恐惧之下,你们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会设计全新的刺激手段,获得在你们的数据库里没发现的资料。我惟愿里茨尔·布鲁厄尔活很长、很长时间。”   要找人类样本的话,里茨尔·布普厄尔恐怕是你能找到的最罕见、最没有代表性的样本了。不过,这种想法还是别说出来为妙。伊泽尔只点了点头。对里茨尔来说,这种命运再恰当没有了。伊泽尔总算看到了能恰如其分地惩罚他所犯下的滔夭大罪的手段。统领大人的蜘蛛人噩梦将毕生持续下去。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十五章     像凯旋的英雄,伊泽尔·文尼回到了L1。或许没有哪位船主或舰队合伙人享受过他在庞杂体上得到的这么隆重的欢迎。他带回来了头一批获释战俘,其中包括乔新,还带来了他们的第一批合作伙伴:第一批飞上太空的蜘蛛人。   伊泽尔几乎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敷衍着微笑、交谈。看到丽塔和乔新重逢时,他也只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欣喜。   最后一个走出侦察艇的是弗洛莉亚·佩雷斯。她是里茨尔冷冻箱里的受害者之一,统领大人准备把她留到最后时刻享用。解冻两百千秒之后,这女人还是一脸惊恐茫然。伊泽尔将她领出来时,通道里的人群安静了。奇维飘了过来。她主动要求帮助这些受害者,但来到弗洛莉亚面前后,奇维的眼睛瞪大了,嘴唇也颤抖起来。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奇维向弗洛莉亚伸出手去。她们身后的人群默默让出一条道。   伊泽尔望着她们离开,但他的心思却在别处。离开阿拉克尼一千秒后,安妮·雷诺特开始解除特里克西娅的聚能。返程的两百千秒中,范不断向他通报进展情况。特里克西娅已经完成了准备阶段,这一次不会再临时取消了。第一步是让蚀脑菌休眠,然后让特里克西娅进人昏睡状态,之后再慢慢改变蚀脑菌分泌毒素的模式。“安妮已经做过好几百次了,伊泽尔。”范说,“她说一切都很顺利。你回来之后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离开解除中心了。”这一次没有拖延。特里克西娅终于要自由了。   两天之后,等待已久的消息传来:特里克西娅好了。   去聚能解除中心之前,伊泽尔先去了奇维那儿。奇维正和她父亲一块儿重建湖泊园。树木大多死了,但阿里·林觉得他能想办法让它们活过来。解除聚能之后,阿里·林仍然是一位造园大师,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不同之处在于,现在的阿里可以爱他的女儿了。特里克西娅会幸福的,跟噩梦之前一样自由。   伊泽尔穿过被摧毁的森林一路走来时,奇维正跟那些蜘蛛人说话。飞猫飞得高高的,一圈圈盘旋着,对蜘蛛人既害怕,又好奇。   “我们会对湖泊园做点改动,让它的形态更自由些,形成自己的生态环境。”站立的蜘蛛人比奇维稍高一点。在微重力环境下,他们不再是宽宽的、矮趴趴的生物了。肢腿舒展开来,形成蜘蛛人版本的零重力姿态:肢腿长长地垂在身下,让他们显得高了些,苗条了些。正在说话的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可能是娜普莎·赖特希尔。跟贝尔加·昂德维尔相比,她发出的世喳声简直像音乐般动听。   “我们会看着你们怎么做,但我猜不会有多少蜘蛛人愿意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我们希望试制自己的营帐。”布鲁特·津明充当翻译,声音欢快,是聊天的语气。到现在,津明可能是最后一个聚能译员了。   奇维对蜘蛛人露出了笑脸,“是啊,我太想瞧瞧你们最后会怎么做了。我—”她一抬头,看到了伊泽尔。   “奇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已经迎上前来,“咱们等会儿再聊,好吗,娜普莎?”   “当然。”蜘蛛人踞着肢腿飘开了。津明仍在翻译,滔滔不绝地向阿里·林提问。伊泽尔和奇维四目相对,相隔三十厘米。“奇维,大约两千秒前,他们解除了特里克西娅的聚能。”   姑娘微笑了,笑容是那么明媚。直到现在,她仍有些孩子气。经历了那么多,但奇维仍旧是个开朗的人。她现在是跟蜘蛛人打交道的中心人物,向他们传授工程技术知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她的天份,从动力学到生化科学,到最复杂的交易,奇维无不精通。她真正代表着青河的精神。   “她—她一切都好吗?”奇维的眼睛瞪得很大,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对!安妮说,稍有点方向感缺失,但她的头脑和个性完好无损。还有……我今天晚些时候就能见到她了。”   “太好了,伊泽尔!我真为她高兴。”奇维的手松开了,伸向前去,抓住他的肩膀。突然间,她的脸离他很近很近,嘴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跟她说话之前,我想先见见你。”   “为什么?”   “我—我只想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们大家。”谢谢你拯救了我的灵魂。“如果特里克西娅和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她又退了回去,脸上的笑容稍稍有点奇怪。“多谢,伊泽尔。可是……你用不着谢我。你有了幸福的结局,我真高兴。”   伊泽尔转身朝引导绳飘去,这是阿里安排的,方便园区的重建。“不如说是幸福的开始,奇维。这么多年,像死了一样,现在终于……哎,我晚些时候再跟你聊!”他挥挥手,越来越快地拉着引导绳,向这个洞窟的出人口飘去。   雷诺特已经将哈默菲斯特顶楼的聚能者协同工作大厅改造成了恢复区。过去,聚能者们在这里一个班次接一个班次替统领效劳,现在,他们在这里重获自由。   安妮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拦住他,“进去之前,请一定记住……”   文尼正准备从她身边挤过去,突然停住脚步。“你说过她恢复得很好。”   “对。情感方面很正常,认知情况跟感染蚀脑菌之前一样好。甚至连她的专业技能都保留下来了。我们做了将近三千例解除聚能手术,易莫金历史上,没有哪个组织解放过这么多人。这方面,我们越来越棒了。”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是聚能期间那种不耐烦的皱眉,而是一种痛苦的表情,“头一批解除聚能的人,我—我真希望再重做一次。现在再做,肯定比当时好得多。”   伊泽尔明白她的痛苦,让他羞愧的是,他心里突然一阵欣喜:谢天谢地,幸好特里克西娅的手术推迟了。早期手术积累了大量经验,特里克西娅从中获益良多。不过,也许早做同样没事,雷诺特不是恢复得挺好吗?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个好结果。雷诺特身后,宁静的绿色走廊尽头,特里克西娅就在那儿。美丽的公主终于醒来了。他绕过雷诺特,轻快地向前飘去。   身后,雷诺特叫道:“还有,伊泽尔……呱,见过特里克西娅以后,范想跟你谈谈。”   “行啊,行啊。”可他已经没在听了。向前,进人恢复大厅。大厅的一部分仍是敞开式的,十几把椅子里还坐着人,这些人围成一个个小圈子,正谈着什么。他们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露出好奇的表情—放在从前,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有些人显得很害怕,许多人带着亨特·温解除聚能之后那种悲哀、迷茫的表情。尤其是易莫金聚能者。解除锁定之后,他们仍然举目无亲。他们自由了,但他们的一生已经与亲人、过去熟悉的生活彻底隔离开来,而且相隔无数光年的距离。伊泽尔尴尬地笑了笑,轻轻飘过他们身旁。我和特里克西娅的结局还算圆满,但真的应该多帮帮这些人。   大厅最里头隔成一个个小间。伊泽尔掠过敞开的房门,只在关闭的门前稍停片刻,看看门牌上的患者姓名。最后……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急速飞奔骤然停止,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工作服,头发也乱蓬蓬的。他真跟聚能者差不多了,除了关注的事物,其他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尽可能理理头发……然后,轻轻敲了敲这个轻塑料隔成的小房间的房门。   “请进。”   “……嗨,特里克西娅。”   她浮在一张跟普通床差不多的吊床上,头部周围环绕着一圈细小的医疗设备,像一圈雾气。没什么,伊泽尔事先就知道会有这些东西。到了现在,安妮已经可以将自动化设备用于这些患者,用此前取得的数据引导解除聚能过程。解除之后,仍需要这些设备监护病人,防止中风和感染。   但这样一来,伊泽尔·文尼很难像他希望的那样,紧紧拥抱特里克西娅。他飘近她,痴痴地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也注视着他—不是望着他周围,也没像以前那样,因为他干扰了数据流动而焦躁不安。她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一丝微弱、颤动的笑意。   “伊泽尔。”   然后,她在他的怀抱中。她的双手搂着他,她的嘴唇是那么柔软温暖。他轻轻拥着吊床上的她,然后偏过头,小心地避开那些医疗设备。“那么多次,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事你还记得吗?”……实实在在的生命,许多年……“记得我吗?在你那个该死的小房间里?”“记得。你受的罪比我的大得多。对我来说,这就像一场梦,我只能隐隐约约意识到时间。聚能项目之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能听到你的话,但那些话却好像一点也不重要。”她伸手抚摸着他的颈项,轻轻抚摸着。从前,他们真正在一起时,她就是这么做的。   伊泽尔笑了。我们终于在对话了,真正的讨话。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你总算回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我有好多计划。这么多年里,我想了许多计划:如果有那么一天,劳被打倒了,你被救回来了,我们会做什么。虽然死了这么多人,但是我们这次任务已经成功了,而且是巨大的成功,发现的宝藏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巨大的风险,巨大的收获。但是,危机已经过去,牺牲已经付出,到现在……“有了这次任务的红利,咱们俩的加在一起,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做。我们可以建起我们自己的太空家族!”文尼.23.7,文尼……邦索尔,邦索尔.卜……名字无关紧要,总之,这个家是他们自己的。   特里克西娅仍在微笑,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摇摇头,“伊泽尔,我不……”   文尼急匆匆接过话头,“特里克西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你不想要一个太空家族—那也没关系。”在托马斯,劳统治的这么多年里,他有许多时间可以思考,想通了许多问题。他明白,过去所谓的牺牲其实根本不算牺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特里克西娅,哪怕你想回特莱兰……我也愿意和你一块儿去,我愿意离开青河。”他的家族是不会喜欢这个决定的: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家里无足轻重的继承者了,这次远航将极大地增加文尼.23家族的财富,可是……他知道,作出这种决定之后,财富的扩张只会源于家族在舰队的股份,而不是伊泽尔·文尼本人,“你想做什么都行,无论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他靠近了些,但这一次,她轻轻推开他。“不,伊泽尔,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过了这么多年,你和我,我们都长大了。我—我们在一起,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伊泽尔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对我来说才久。可对你呢?你刚才还说,聚能就像一场梦,时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不全是这样。对于有些事,我的聚能锁定的事,这些事的时间,我可能记得比你更清楚。”   “可是—”她抬起手,他不作声了。   “我过得比你容易些。我被聚能了,但不止是这样。虽说我从来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但还是有些事—感谢老天,布鲁厄尔和托马斯·劳同样没意识到这些事。我有一个可以逃避进去的世界,可以通过我的翻译建立起来的世界。”   伊泽尔不由自主地说:“我怀疑过。你的翻译未免太像黎明时代的幻想了。也就是说……你翻译过来的蜘蛛人世界全是编造出来的,不是真正的蜘蛛人?”   “不。这就像……我们把蜘蛛人拟人化了。如果你细读我翻译的材料,你肯定能看出来,有些地方不可能是完全真实的。我想,你可能猜到了那些地方,伊泽尔。阿拉克尼是我的避难所。我是译员,蜘蛛人的相关事务全都在我的聚能范围之内。我们穷尽心力,想成为真正的蜘蛛人。当亲爱的舍坎纳理解我们的意图之后—尽管他最初以为我们是机器—突然间,整整一个世界向我们敞开了,接受了我们。”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劳的企图才没有得逞,才拯救了所有人。可是—“可你现在回来了,特里克西娅。现在再也没有噩梦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比我们过去想像的更幸福!   她再次摇摇头,“你还没明白吗,伊泽尔?我们俩都变了。我的变化甚至比你更大,虽说我被—”她想了想,“—被多年‘囚禁在魔法中’。你瞧,我记得这期间你对我说的话。但是,伊泽尔,现在跟过去已经不一样了。我和蜘蛛人,我们会创造未来……”   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和镇定,像劝说。可即使他自己听上去,这声音都惊恐不已。贸易之神啊,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我明白了,你现在仍旧把自己视为蜘蛛人。对你来说,我们是外星人。”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头,“有点吧。解除聚能的第一阶段,我醒来了,但仿佛在一个噩梦中醒来。我知道人类在蜘蛛人眼里是什么样子:苍白,柔软,像蛆虫。像蜘蛛人世界上的某些害虫和供食用的牲口。我们觉得他们形象可憎,但他们并没有这种感觉。”她向上望着他,脸上的笑容一时开朗了些,“你转过头想看什么的姿势真可爱。你自己不知道,但只要在近处跟你说话,任何背上长了父毛的阿拉克尼男性和绝大多数女性都会迷上你的。”   这就像他在阿拉克尼做的那些噩梦。在特里克西娅的意识中,她仍然有一半是蜘蛛人。“特里克西娅,听着,我会每天来看你。你的情形会变的,这个阶段会过去的。”   “唉,伊泽尔,伊泽尔。”她的泪水在两人之间飘动。泪水是为他流的,而不是为她自己,“我希望自己像现在这样,当个译员,在你们大家和我的新家庭之间搭起桥梁。”   桥梁。她还没有解除聚能。范和安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她固定在聚能和自由之间。这种想法像在他腹部狠击了一拳……他想吐,然后是一阵狂怒。   他在安妮的新办公室堵住了她。“安妮,把你的活儿干完!蚀脑菌仍旧控制着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他忽然意识到,她正等着他。“你也知道,我们是无法消灭这种病毒的,伊泽尔。关闭它们,让它们休眠,我们能做到,但……”她的语气犹犹豫豫,一点也不像过去那个安妮·雷诺特。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安妮。她仍旧处于聚能状态。特里克西娅仍旧锁定在蜘蛛人上,继续执行她的聚能任务。”   安妮沉默了。她早就知道。   “把她彻底带回来,安妮。”   雷诺特的嘴唇扭曲着,仿佛在克制肉体的疼痛。“她陷得太深了。彻底带回来,她会丧失聚能期间得到的所有知识,甚至可能丧失她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她会跟亨特·温一样。”   “但她会获得自由!她可以学习新东西,跟亨特·温一样。”   “我……我明白。直到昨天,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彻底治愈她。我们已经到了复原的最后阶段—可是,伊泽尔,特里克西娅不希望我们继续深入!   这太过分了。突然间,伊泽尔大吼大叫起来:“该死的,你以为会怎么样?她被聚能了,当然不想摆脱锁定!”他强压下音调,但声音仍旧充满威胁,可怕到极点,“我懂。你和范仍然需要奴隶,尤其是特里克西娅那样的人。你们从来没想让她自由。”   雷诺特的眼睛瞪大了,脸涨得通红。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不过,里茨尔·布鲁厄尔愤怒欲狂时总会变成这种脸色。她的嘴张开了,像要大吼一声,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砰!办公室的外墙传来重重的撞击声。有人在墙上猛地一撞—这人来得好急。转眼间,范飘进门来。“安妮,让我来。”声音很温和。过了一会儿,安妮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她绕过桌子向外飘去,一句话都没说。但伊泽尔注意到了,她抓住范的手是多么用力。   范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门。再次转过身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半点也不温和。他一根手指朝雷诺特桌前的椅子猛地一戳,“坐下,固定好。”   声音里有某种东西,抑制住了伊泽尔的怒火,迫使他坐了下来。   范自己在桌后坐下。一时间,他一言不发,只瞪着面前这个年轻得多的人。伊泽尔此时的感觉很奇特。他早就明白了范·纽文是什么人,但突然间,他感到对方始终没有在他面前现出真身,直到现在。范终于开口了:“几年前,你跟我直截了当地谈了谈。你迫使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让我明白必须改正这个错误。”伊泽尔冷冷地迎上对方时自光,“看来我的话没起什么作用。”你终究还是干上了奴隶主这一行。   “你错了,孩子。你的话起了作用。这么多年,能说动我的人没多少。连苏娜也没办到。”范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忧伤,他静了一会儿,然后,“你很不公正地伤害了安妮,伊泽尔。过一阵子,你或许应该向她道个歉。”   “不可能!你们两个满口大道理,什么都能解释得头头是道。对你们来说,撤销聚能的代价太大,对吗?   “唔,你说得对,代价确实很大,差点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灾难。在易莫金系统下,我们的几乎所有自动化设备都离不开聚能者的支持。他们的工作和真正的机器的工作无缝连接在一起。更糟的是,舰队的所有维护程序都是聚能程序员完成的。解除聚能后,我们手里只剩下数百万行互不相联的垃圾。还得过一阵子,咱们过去的系统才能正常运转起来……但你也知道,安妮就是所谓的弗伦克怪兽,刻在所有钻石镶嵌画里的魔头。”   “知、知道。”   “那你理应知道,只要能让聚能者重获自由,她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她脱离聚能以后向我提出的条件,没有半点商量余地。这是让她活下来的动力。”他停了下来,视线离开伊泽尔,“你知道聚能最邪恶的一点是什么吗?它是最有效的奴隶制度,但我说的并不是这一点,尽管这一点已经够邪恶的了。老天,比绝大多数恶行邪得多。不,它最邪的一点是:它使拯救者自身成为某种杀人者,使最初的受害者再一次遭到屠杀。这个情况,从前连安妮都不清楚。现在,它让她的心都碎了。”   “照你的意思,既然他们愿意当奴隶,我们就应该让他们继续受奴役?”   “不!但聚能者仍旧是人,跟罕见但始终存在于人类生活中的某一类人一样。只要他们有独立生存能力,只要他们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服从……直到半天以前,我们还以为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进展很顺利,安妮已经阻止了蚀脑菌的随机散逸。特里克西娅不会成为精神不健全的人,也不会变成植物人。她的忠诚锁定已经解除了,用不着再忠于哪个主人。她能听懂我们的意思,能分析我们的话,我们能够安慰她。但她坚决拒绝再深人一步,破坏聚能的深层结构。她生活的核心就是理解蜘蛛人,她希望保持这一点,就这样下去,不作进一步改变。”   两人默默地坐了片刻。最可怕的是,范说的很可能是实话,他甚至没打算用什么大道理说服他。也许这是生活中的一个悲剧。真要这样的话,托马斯·劳的邪恶将笼罩伊泽尔的余生。老天,这太难了。雷诺特的办公室亮堂堂的,但仍使伊泽尔联想起了吉米被害那天的那座阴暗的园子。当时范也在那儿,用那时的伊泽尔还无法理解的方式安慰了他。伊泽尔用手背擦擦脸,“好吧,这么说,特里克西娅是自由的,那她同样有改变自己想法的自由。”   “是的,当然。人类天性总是最难猜测的。”   “我等了她半辈子。今后,不管多久,我会继续等她。”   范叹了口气,“我就担心你会这么做。”“嗯?”   “我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你是那种最执著的。另外,你在跟人打交道方面很有天分。面对托马斯·劳的毒手,正是因为你,才使这里的青河人保持了自我。”   “不!我永远没办法挺身而出,反抗那个人。我做的全都是小打小闹,尽量让这儿不那么阴森可怕。就算这样,仍然不断有人被害。我的脊梁不够硬,又缺乏管理才干。我只是劳手里的一个傀儡,用来钳制那些比我强得多的人。”   范摇着头,“我搞地下活动的时候,信任并合作的人只有你一个,伊泽尔。”他突然打住话头,咧嘴笑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聪明得能猜出我是谁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你没有屈服,也没有折断、崩溃。你甚至还拉了我一把……你也知道,我去过许多地方。”   伊泽尔抬起头,“当然知道,又怎么样?   “我见过许多大人物。”嘴角一歪,露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笑容,“在青河活动的这部分空间中,许多大家族都是我和苏娜一手创建的。但你是最棒的。伊泽尔·文尼,我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深感骄傲。”   “呢。”伊泽尔觉得范不太可能在这种事上撒谎,可他的话实在太—夸张了,夸张得不像真话。   范还没说完。“但你也有缺点。你很有韧劲儿,可以一连数百兆秒扮演你的角色。其他人已经开始新生活了,可你仍旧咬定目标不放。你说你要继续等待特里克西娅,不管需要等多久。我相信你会等下去的……永远等下去。伊泽尔,你想过没有?进入聚能状态其实并不一定需要蚀脑菌。有的人自己就能锁定目标,心无旁鹜,其他一切全部抛在脑后。我理应知道,我自己就是这种人!这种人的意志力强到极点—或者说,头脑僵化到极点—除了锁定的目标,其他一切都不在意。劳和布鲁厄尔统治下,你需要的正是这种品质,它拯救了你,也帮助你拯救了其他青河人。但现在,请你想想,再好好考虑考虑。别把你的一生白白抛掉。”   伊泽尔咽了口唾沫。他想起了易莫金人的说法:人类社会一直依赖某些“抛弃了自己生活”的人。可是,“特里克西娅值得我等待,范。”   “我同意。但你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等待一生,你所等待的却很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他停下来,脑袋一偏,“真可惜,让你聚能的不是易莫金人的蚀脑菌,那样的话,解除锁定可能还容易些。你一门心思盯着特里克西娅,完全看不见发生在你周围的事,看不见你正在伤害的人,也看不见其他爱你的人。”   “啊?谁?”   “自己想想吧,伊泽尔。是谁稳定了庞杂体?是谁劝说劳放松管制?是谁让本尼的酒吧和冈勒的农场得以维持?而且,这一切都是在反复洗脑的情况下完成的。最后,关键时刻,又是谁救了你的小命?”   “哦。”声音很低,十分尴尬,“奇维……奇维是个好人。”   范勃然大怒,“醒醒吧,猪脑子!”   “我是说,她非常聪明,勇敢,而且……”   “没错,没错,没错!事实上,在几乎一切领域,她都是了不起的天才。像这样的人,我一生中只见过寥寥几个。”   “我—”   “伊泽尔,我相信你不是个道德方面的白痴,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了,更不会向你提起奇维。脑子放清醒点!多年以前你就该明启过来了,只是你太执著,眼睛只盯着特里克西娅,只知道自怨自艾。现在,奇维正等着你呢,只不过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她太正直,太尊重你对特里克西娅的感情。想想摆脱劳以后她的表现吧。”   “……这里什么事都是她在做……嗯,我每天都能见到她。”他深深吸了口气。这种感觉真的很像解除了聚能。回想起来,他真的非常依赖奇维,其程度甚至超过了依赖范或者安妮。但奇维也有自己的思想包袱,他想起了她迎接弗洛莉亚·佩雷斯时的表情,想起了她说为他的幸福结局感到高兴时的模样。真奇怪,人竟会为片刻之前还一无所知的事感到这么内疚,“我真是太对不起她了……我简直……简直从来没想过。”   范轻松地向后一靠,“我一直盼望是这种情况,伊泽尔。你和我,我们都有个小毛病:目光远大,这是长处,但却常常忽视最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这方面,咱们可得多下下功夫啊。刚才我说了你很多好话,那些都是实话。但是,要说奇迹,奇维才是真正的奇迹。”   好一阵子,伊泽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个人重新调整了他的灵魂深处。半生的梦想……特里克西娅,正慢慢滑开……“我得好好想想。”   “想吧,但把你的想法跟奇维聊聊,行吗?你们俩都躲在自己建起的堡垒里面。好好谈谈吧,倾吐心声的效果,你压根儿想像不到。”   又是一个好主意,像一轮新升的太阳。跟奇维谈谈。“我会的……我会的!”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第六十六章     时间流逝,但阿拉克尼还要再过很久才会进人深黑期。最后的干燥咫风仍旧肆虐在中纬度地区,有时甚至延伸到赤道附近。   他们的飞行器没有机翼,也没有喷气发动机或推进火箭。它沿着一道弧形曲线向下降落,最后减速,轻轻落在裸露在外的高原岩石上。   两个身穿太空服的身影钻了出来。一个高高的,身材苗条,另一个矮矮的,肢腿向各个方向伸展。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用肢尖轻轻敲了敲地面,“我们运气不好。这儿没有雪,什么脚印都看不到。”她朝几十码外的岩石山坡比划了一下。那儿有雪,藏在风刮不到的岩缝中,阳光一照,亮闪闪的,发出吓人的红光,“有雪的地方,风会把雪吹得团团转。你能感觉到风吗?”   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能感觉得到。通过头戴式,她能听到风的吟唱。她笑道:“比你的感觉更清晰。我只有两条腿,在风里站得不如你稳当。”   她们向山坡走去。特里克西娅将音频链接的音量调到最低。这个地方,这一刻,她期待已久,想不受打扰,好好体会一番。但她仍在视域上角保留着声音信号和图像,保持跟太空和普林塞顿的一线联系。在头戴式之外的真实世界里,阳光跟特莱兰的月光差不多。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地面的霜雾在风中翻滚。“这就是舍坎纳离开直升机的地方?你们估计是在这儿?”   “这是我们的推测,但就是找不到。直升机的飞行记录一片混乱。当时爸爸通过网络控制着拉奇纳的飞机。也许他想去什么地方,但更可能是漫无目的乱飞一气。”特里克西娅听到的不是小维多利亚的真实声音,这些声音传人她的头戴式,再由头戴式处理,放慢其语速。最后的结果既非人声,也不是蜘蛛人的声音。但特里克西娅听得明白,像听尼瑟语一样清楚。这样一来,她的眼睛和手就解放了,不用再操作键盘。   “可是……”特里克西娅指指前面崎岖不平的山坡,“我觉得舍坎纳当时的话很有条理,直到最后一刻,逻辑都很清楚。”她说的语言同样是她听到的那种中介语,再由衣服上的处理器加快语速,成为维基能听懂的语言。   “黑迷发作时,有时候也会那样。”维多利亚说,“他跟妈妈的联系中断了。尼兹尼莫、杰伯特,整个反潜伏中心的联络都断了。”   特里克西娅在视域底部看到了维基前肢的抽搐。这个动作相当于人类忍受痛苦时绷紧嘴唇的表情。聚能的岁月里,她一直想像自己跟他们亲密对话,头并头,同处一个高度。零重力状态下还大致可以做出这种姿势,但在地面……唉,人类的身体向上伸,而蜘蛛人却四面铺开。如果没有底部视域,她就看不到对方的“面部”表情。更糟的是,她说不定会踩到朋友们身上。   “谢谢你能陪我一块儿来,特里克西娅。”中介语的标注表明,维基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以前来过这儿,也去过南端市。很正式的,跟我的兄弟和小妹妹一起。我们彼此保证过,一段时间里别来这儿打扰他,可……我做不到……又不敢一个人来。”   特里克西娅做了个表示安慰、理解的手势,“自从脱离聚能之后,我一直盼着上这儿来。我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机器,而是真详见第八章。正的人。跟你在一起之后,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个家。”   维基一只胳膊向上一伸,碰碰特里克西娅的手肘。“我向来认为你是个真正的人。我还记得戈克娜死的那天,将军把你的事告诉我们。爸爸给我们看了全部记录,从你最初联系他的时候开始。那时,他觉得你们译员是某种人工智能,但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人,而且非常喜欢爸爸。”   特里克西娅做了个微笑的手势,“人工智能,怎么可能?可那时,亲爱的舍坎纳死抱着这种想法不放。对我来说,聚能就像一场大梦。我的任务是彻底理解你们蜘蛛人,可随着任务进行下去,我产生了对你们的感情。劳从来没想到聚能还有这种副作用。”语言知识每进一步,特里克西娅对蜘蛛人的认同感便更深一层。真正的转折点就是电台的那场辩论。当时,特里克西娅、津明·布鲁特和其他人彻底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从人类变成了蜘蛛人。同时,由于扮演着不同角色,译员们于是分别站到了不同的阵营。我真对不起你,小毕。我们被聚能了,突然间,你成了敌人。干扰你的磁核信号时,我们没意识到这是在谋杀你。那一天,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被分派扮演佩杜雷,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可能发生在我们任何人身上。就在那一刻,通过通讯链接,特里克西娅与阿拉克尼取得了联系,向舍坎纳·昂德希尔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地形变了,向上升起,成为一道山坡。这里那里一片片积雪,阳光星光下,一块块岩石投下阴影。特里克西娅和维多利亚攀援而上,不断朝岩缝中窥探。空中和轨道搜索很久以前就结束了。这一次算不上什么搜寻,更多只是表达一种敬意。   “维多利亚,你……你觉得我们总有一天会找到他吗?”聚能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直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宇宙中心。她几乎没意识到安妮·雷诺特的存在。忠诚的伊泽尔时常来探望她,次数数以百计,可她同样没怎么留意。对她来说,实实在在的只有舍坎纳·昂德希尔。她甚至记得老人需要一只引路虫,不然走路会打转,一圈圈转下去。他怎么会就这么消失了?   维多利亚许久没出声。她在上面几米处,悬挂在那儿,四处察看。和蜘蛛人种族的其他成员一样,她在攀爬方面比人类强得多。“会的,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他的。我们知道他不在地表,或许……我觉得,莫比准是碰上了好运气,找到了一处比较深的窟窿。但就算那样,窟窿也算不上渊数。用不了多久,爸爸就会脱水而死。”她从岩石下爬出来,向上攀去,“想想真奇怪。联系中断、计划出现大变动时,我以为死的是妈妈,而爸爸还能救回来。可现在……你知道吗?人类用超声波扫描了南端市的地下。金德雷的核弹摧毁了议会大厅和上面几层。几百万吨碎石一一耳旦下面还有空间,南国的超级渊致仍旧有一部分保留下来了。如果妈妈和伦克纳在那里头……”   特里克西娅看过那些新闻,她皱起眉头,“可报告说还无法挖掘,太危险,会破坏残存的渊蔽。”等新太阳重放光芒,那些炸碎的岩石肯定会垮塌下去,摧毁渊蔽。   “但我们还有时间,可以认真准备。我们会改进人类的挖掘技术,也许可以从几哩外开始掘进,打出很深的隧道,用卡沃莱特技术保持坑道的稳定。在新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个超级渊蔽里都有哪些人了。只要妈妈和伦克真在那下面,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救出来的。”   两人绕着山丘向北走去。即使舍坎纳真的是在这个地区离开拉思克特,她们也已经离开可能的降落点很远了,但维多利亚仍旧检查着每一片阴影。特里克西娅已经撑不住了。她直起身体,遥望远方。南方地平线之上,天空亮闪闪的,很像城市上空的天色。差不多真是这样。过去的导弹发射场已经废弃了,这片高原派上了更好的用途:卡沃莱特矿。无数公司蜂拥而至,来自这个世界没有进人冬眠的各个地区。从空间轨道上都能看到这些露天矿,从过去的金德雷矿区开始,延伸一千哩,横贯整个荒原。在这儿工作的蜘蛛人足有上百万之多。他们至今仍然无法人工合成这种反重力物质,尽管如此,卡沃莱特仍将对这里的太空飞行产生革命性的影响,部分弥补本地太阳系缺少其他星体的缺陷。   维多利亚留意到特里克西娅已经步履瞒珊,难以为继了。蜘蛛人在避风处找了一块大圆石坐下,特里克西娅坐在石头下面。这下子,两人总算处在同一高度了。特里克西娅觉得很高兴。向南望去,重峦叠嶂,一眼望不到尽头,任何一处都可能是舍坎纳最后长眠的地方。远处天空中,无数小光点冉冉向上飘升,那是反重力载重飞行器,正将行星矿物送上空间轨道。整个人类历史上,反重力物质始终是一个梦想,一个破灭的美梦。但现在,它就在这里。   很长一段时间,维多利亚一言不发。不了解蜘蛛人的人会以为她睡着了。但特里克西娅能看到相当于人类表情的进食肢的蠕动,能听到对方发出的忧伤的声音。这种声音是无法翻译的。维基偶尔会这样。在与她的部属、贝尔加·昂德维尔、外星人相处时,她总像戴着面具,随时注意保持自己的形象。但每当这种时刻,她的面具便会消失。小维多利亚做得很好,至少不亚于她的母亲。这一点,特里克西娅坚信不疑。她使她父母策划的反潜伏取得了最后胜利。从头戴式里,特里克西娅看到了十几个要求与赖特希尔少校联系的通话请求。这些天里,维多利亚最多只能挤出一两个小时,不被事务打扰,静静地一个人待一会儿。维多利亚心里有怀疑,有犹豫,但除了布伦特,特里克西娅可能是惟一一个知道这些心事的人。   开关星渐渐爬上天顶,岩石投下的阴影随之改变。现在是易奎托利亚高原最温暖的时刻,今后两百年中,这里将越来越冷。但 即使在这种时刻,开关星的热量也只是若有若无,最多只能让地面腾起一片雾蒙蒙的蒸汽。   “我抱着希望,特里克西娅。将军和爸爸是那么聪明,不可能两人全都遇难。但他们-—还有我—不得不作出那么多决定,困难的决定。许多信任我们的人因为这些决定牺牲了生命。”   “这是战争,维多利亚,对抗佩杜雷,对抗易莫金人。”想到小毕时,特里克西娅就是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是啊。幸好活下来的人做得还不错,就连拉奇纳·思拉克特都过得挺好。你知道,他再也没有继续服役了,觉得被我们出卖了。我们的确对不起他。但他现在在那上头,和杰里布、迪迪他们在一起。”她一只手朝Ll指了指,“渐渐成了蜘蛛人版的青河人。”她沉默了,然后,突兀地一拍身下的岩石。特里克西娅听得出来,她的声音中充满怒气,带着自我辩护的调子,“该死的,不管她犯了什么错误,但妈妈是个最出色的将军!她做的那些事,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方面,我太像爸爸了,没有她那么刚强。一开始,爸爸的天才,加上她的,计划似乎很顺利。但反潜伏越来越困难了,一天比一天更难隐蔽。影像魔法是最好的隐蔽手段,使我们有了一种不受人类监控的硬件,一套数据加密技术,在人类鼻子底下实现数据流动。但只要犯一次错误,只要人类发现,他们就能把我们杀个精光。压力太大了,恐惧磨蚀着妈妈的心。”   她的进食肢漫无目的地晃动着,发出便咽的喳喳声。维多利亚在抽泣。“我真希望她把这一切告诉了伦克纳。他是我们一家最忠实的朋友。他爱我们,虽说觉得我们是怪胎。可妈妈就是接受不了这一点。她对伦克叔叔抱了太大希望,当发现他无法改变时,她……”   特里克西娅伸出一只胳膊,揽着对方的后背中部。和长着许多肢腿的蜘蛛人拥抱,人类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   “知道吗,爸爸多想把反潜伏的事告诉伦克啊。最后一次在普林塞顿时,爸爸和我觉得这回肯定成了,一定能说服妈妈。可是不行,将军太……不肯原谅人了。但到最后……她还是希望伦克和她一块儿去南端。既然这件事都能信任他,她准会把其他事统统告诉他的,对吗?她会告诉他,我们的努力不会白费。”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尾声七年之后     蜘蛛人的世界有了月亮。L1庞杂体被引人它的同步轨道,就在普林塞顿上方。以大多数可居住的世界的标准来看,这是个可怜巴巴的月亮,从地面几乎看不到它。阿拉克尼上方四万公里处,星光和阳光照耀下,这堆钻石和冰块组成的庞杂体反射出黯淡的微光。但是,它是最有力的证据,告诉整个阿拉克尼,宇宙并不是他们过去所想像的那样。   庞杂体前后是一串小星星,星光一年比一年明亮。这是蜘蛛人的营帐和工厂,借助反重力物质升空人轨。最初几年里,它们是所有曾经进入太空的人造制品中最简陋、最原始的:粗糙、笨拙、拥挤。但蜘蛛人学得很快,学得很好……   阿拉克尼主营帐里曾经举办过国宴。第一支飞赴特莱兰的舰队出发时,国王甚至亲自到了空间轨道。那支舰队由四艘飞船组成,配备了反重力装置—卡沃莱特已经成为他的王国和整个阿拉克尼最重要的产业。那支舰队中不仅有青河人、特莱兰人和从前的易莫金人,还有杰里布·赖特希尔和拉奇纳·思拉克特领导下的两百名蜘蛛人乘员。他们装备了第丫批经过改进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和冷冻装置。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带着钥匙,能解开长久以来穿越无数光年向特莱兰和堪培拉闪烁的秘密。   为了送别那支舰队,将近一万名蜘蛛人进人了太空轨道。国王本人乘坐的是第一批完全由蜘蛛人操纵的渡轮。那次国宴持续了三百千秒。从那时起,近地空间内的蜘蛛人数量便超过了人类。   范·纽文认为,这种情形再正常不过了。行星周边本来就应当由客户文明自己控制。对青河人来说,本地人的作用正在于此:提供港口、船坞,以维修、改装星际飞船,将行星周边变成一个大市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跨越星际的长途贸易才会赢得丰厚的回报。   第二支舰队即将启航。主营帐里人来人往,跟当年离开特莱兰时一样拥挤。但这一次的宴会规模小得多,与会者只有十几个。范知道,这是伊泽尔、奇维、特里克西娅和维基有意安排的,让参加宴会的人能够彼此交谈,谈话不至于被喧闹的人声淹没。对于从过去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同处一室的最后机会了。   阿拉克尼人主营帐的大厅是宇宙中的新玩意儿。蜘蛛人进入太空的时间只有短短二百兆秒,相当于本地的七年时间。这是蜘蛛人首次尝试在无重力太空中追求气派堂皇的效果。他们对青河造园术中的基因生化技术不是很感兴趣。绝大多数蜘蛛人还没有认识到,对于星际旅行者来说,生态园最能展示其威力和技术。但国王手下的设计人员只借用了青河的无机材料建筑科技,竭力使零重力建筑与他们的传统建筑风格协调起来。毫无疑问,再过一个世纪,这次尝试准会让他们自己笑掉大牙。但也有这种可能:这一次的错误将融入未来形成的传统,成为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   大厅外壁是钦金属锻造的栅格,栅格上镶嵌了数百块透明薄片,有些是钻石,有些是石英,以范的视力,还有些甚至是不透明的。蜘蛛人喜欢以天生的视觉器官直接视物,觉得人类的壁纸系统和影像科技不适用。镶拼而成的外壁向外凸出,形成一个直径五十米的气囊。气囊底部向上拱起,形成一层层台地,最上面便是餐桌。以蜘蛛人的标准,台地的坡度很小,梯级十分宽大。但在人类看来,这块台地高高耸起,陡峭险峻。梯子却宽得不成比例,怪模怪样。但无论对蜘蛛人还是人类,整体效果都相当不错。在餐桌边就座以后,半个天空尽收眼底。主营帐是个长条形结构,稳定得很好,大厅位于面向阿拉克尼的一端。直视前方,蜘蛛人世界占据了大半个视域;向侧面望去,庞杂体和人类营帐列成一条线,一年比一年长,排得整整齐齐;另一侧是皇家船坞,远远望去,像一簇星光,不时闪烁一下。建造飞船需要许多工具,蜘蛛人目前正在加紧制造这些工具。再过一年左右,他们就将开始铺设第一艘阿拉克尼磁场吸附式飞船的龙骨。   按照约定的时间,安妮和范准时来了。尽管大厅并不太大,但主人待客的规格却十分正式。两人飘上一层层台地,不时在梯级上轻轻一按,调整方向,最后飘到最上层的大圆桌旁。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有阿拉克尼人,也有人类:特里克西娅和维基,奇维和伊泽尔,还有其他几位。安妮和范来得最晚,他们是即将远航的贵宾。   众人落座后,蜘蛛人侍者从台地底层飘上来,分别端着适用于人类和蜘蛛人的食物。两个种族都觉得对方的食物怪诞到极点,但同桌共餐还是可以的。   按照蜘蛛人的风俗,大家静静地吃着表示欢迎之意的开胃小吃。接着,和蜘蛛人坐在一起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站起身来,发表事先准备好的演说,跟上次送别杰里布时同样正式。范暗自呻吟了一声。除了贝尔加·昂德维尔,在座的都是好朋友。他知道这些人跟自己一样不喜欢这种正儿八经的场合。更让人难受的是,大厅里一股忧伤气氛,比平时分别更加伤感。他悄悄打量着桌旁。太严肃了,人类个个身穿零重力环境中最正式的礼服,这种服装样式的历史至少长达一千年。看样子,大家并不是为了遵循什么外交礼仪才打扮得如此郑重。参加宴会的人中,昂德维尔可能是最古板的,但就算是她也不热衷于正规仪式。有人发言也好,不然的话,这顿饭真的有可能直到最后都静悄悄的。   特里克西娅结束发言重新坐下后,范轻轻地将半升红酒朝空中一倒。红色酒浆在空中来回晃荡着,让人看得提心吊胆。要是它真的泼洒在谁身上,那就尴尬了。范的一根手指朝酒里一伸,轻轻搅动着,从这团全靠液体表面张力绷着的酒浆里拉出一根。这下子,他可真的把桌边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了,蜘蛛人更是大感兴趣。范摆摆手,让拿着真空吸附式餐巾飘近的侍者退下,朝自己的观众咧嘴一笑,“这一手玩得还行吧?”   奇维倾身过来,道:“要是你有本事让它干净利落地着陆,那就更漂亮了。”她满面笑容,“那才叫难度呢。我知道,我女儿也常常拿她的饭菜这么闹着玩。”   “嗯,只要我乐意,让这玩意儿稳定多长时间都没问题。”他的手轻轻一晃,将拉成一线的酒水重新混成一团,连袖口都没弄湿。奇维带着专业兴趣,专注地望着他的动作。她曾经稳定过数十亿吨岩石,其原理跟范的小把戏完全一样。看样子,那个小丫头凯拉·文尼一利索勒特也喜欢这么摆弄自己的食物。范一点也不怀疑。哼,奇维说不定还怂恿那个小鬼头这么干哩。   他引着那团红色的酒浆飘到自己上方,招手让侍者上下一道菜。“等会儿再给大家耍点小戏法,你们等着瞧吧。”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从她的栖架上欠起身,用进食肢帮着调整声音,发出忧伤的卿卿声。“戏法……很久,悲伤,走了……卿卿。”在范听来,她说的就是这些字眼。有了语音调节装置,蜘蛛人发出的音节总算能全部听清了,但过了这么长时间,人类还是不大能听懂他们的意思。蜘蛛语比他知道的所有人类语言都难得多。   坐在赖特希尔身旁的特里克西娅笑着替她翻译道:“我们会想念你的戏法的,魔术师。”她的声音和蜘蛛人一样伤感。真该死,他们是铁了心要把这顿饭弄得跟守灵一样还是怎么着?   范假装没明白对方的意思,开心地笑起来。“是啊,再过不到一兆秒,安妮和我就得跟大家说再见了。”和他们一起动身的还有一千多人,易莫金人,前聚能者,甚至还有一部分青河人。三艘飞船,加上一千余名乘员,“回来时可能已经过了两个世纪了。喂,别担心,在我们青河人中间,分别是常事儿,经常比这更久。我知道你们的船坞里也在造船。”他朝维多利亚身后远方天空中的点点光斑挥挥手,“你们中的许多人也会踏上星际航行之路,很可能会在太空中再次见面的。到时候,咱们好好聊聊,看双方这次分手后都有什么故事。青河人和有星际航行能力的行星居民向来都是这么做的。”   伊泽尔·文尼点点头,“是啊,就算不知道我们会怎么见面,在哪儿见面,但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这是肯定的。”可伊泽尔没敢直视他的眼睛。伊泽尔把这次任务得到的红利的一半交给了范和安妮,让他们能准备得更充分些。但在内心深处,就连伊泽尔也忧,口f冲J冲。   奇维把手放在丈夫肩头。“我说,咱们也学学那些大家族的做法,设定个会合点吧。”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地点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时间是常人的一生。她望着安妮,笑道。现在,奇维既是一位工程师,又是一位母亲。绝大多数时间里,她似乎是这儿最快乐的人。但范有时也能看出一丝阴霆,那是她想起自己的母亲的时候。凯拉·利索勒特,和奇维的女儿同名。奇维支持这次巴拉克利亚远征。要不是为了伊泽尔、孩子,还有这个她正在创造的新世界,范敢打赌,她一定会参加的。伊泽尔很擅长管理,自从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舰队主任,管理所有人类成员以来,他这方面的技能更是突飞猛进。但伊泽尔必须依靠奇维的天才,只有奇维才能判断蜘蛛人最重视哪种技术。要不是她谈判达成的交易,蜘蛛人的船坞至今仍将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他们真的明白自己所创造的有多么伟大吗?我怀疑。他们有了孩子,乔新和丽塔也是,还有其他许多人。冈勒和本尼为所有小家伙建起了一个幼儿园,人类孩子和小蜘蛛人在这里嬉戏,他们的父母则携手合作。年复一年,人类与蜘蛛人的共同事业飞速发展。奇维和伊泽尔或许从来没这么想过,但是,青河活动空间的这一端势必兴旺发达,迸发出万丈光芒,成为无数个伟大文明的发祥地。这样的成就,连堪培拉和纳姆奇都难与比肩。   迸发出万丈光芒,对呀!“好,咱们定一个时间!下次新太阳出现的时候—唔,或许再晚个几兆秒,我记得新太阳刚露头时,这儿的环境有点不是太好。”大约两个世纪。完全可以和我的其他计划配合起来。   维多利亚通过特里克西娅道:“行,那就定在下次光明期。地点就在这儿这个大帐,到那时,它肯定比现在强得多。”轻轻一笑,“我得记下来,千万别睡过了头,或者跑到多少光年以外去。”   “同意。”   “太好了!”   桌边一阵七嘴八舌。   贝尔加·昂德维尔发出一阵嗡嗡声、噬噢声。跟平时一样,她的话范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觉得对方的语调凶巴巴的,丝毫不相信大家的话。好在她是国王的情报局长,请得起全职译员。坐在她身旁的津明·布鲁特带着微笑,倾听她的话。津明似乎挺喜欢这个老泼妇,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她说完以后,津明不笑了,换上能充分传达昂德维尔语意的凶狠表情,“这是彻头彻尾的愚蠢,或者说,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人类的疯狂。你只有三艘飞船,就凭这个,你就想摧毁易莫金人的大帝国?七年来,你们一直说,我们蜘蛛人毋须担心外来人侵,说一个拥有高科技的行星文明一定可以建立起有效的对外防御体系。但在他们的地盘上,易莫金人准有几千艘战舰,你却想打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直在对我们撒谎?要不就是你的一厢情愿。”   维多利亚·昂德希尔嗡嗡着提了一个问题,简洁明了,用不着特里克西娅翻译。“但是……也许……援兵……来自远方青河?”   “不,”伊泽尔道,“我……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青河人不喜欢战争。更容易的做法是根本不理会那些暴君。我们有句老话,等他们‘自取灭亡’去吧。”   安妮·雷诺特一直没作声,这时开口道:“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伊泽尔,没事的。你有疑虑,但你照样为我们提供了巨大帮助。”她转向贝尔加·昂德维尔,“将军阁下,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易莫金人和聚能,这种事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理会他们,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总有一天,他们会找上门来,吞噬一切。”   怀疑和拒绝真是昂德维尔的专利,她长长的肢腿挥动着,“说得好,但这就更矛盾了。这些年来,你们一直劝说我们在正常贸易之外为你们提供帮助,重新装备你们的飞船和武器系统。”如果她是人类,准会意味深长地朝维多利亚·赖特希尔的方向瞧一眼,毕竟国王对她言听计从,“但我们的努力岂不是全部浪费了吗?你们这是自杀。实力对比明摆着。”   安妮仍旧微笑着。但范看得出来,这些问题让她十分不安。贝尔加在许多正式场合反复强调这些观点,当然,这儿的人是不会支持她的。这些问题同样困扰着安妮。但贝尔加不知道的是,安妮·雷诺特惯于以弱击强。跟她以前的战斗相比,现在的实力对比已经是最接近的了。“不是自杀,将军阁下。我们有自己的优势,范和我又知道如何利用这些优势。”她一只手放在范手上,“人类历史上,只有极少数将领打赢过这种仗。我请的人正是其中之一。”   是啊,斯特伦曼人那次也是同样的处境。但愿老天助我一臂之力。一时间,没人开口。那团红酒向上飘去,范将手指插进酒浆中央,将它轻轻牵引到自己座位前面。“除了我的指挥,我们还有一些更加具体的优势。安妮对那个系统了如指掌,理解之透彻,不亚于任何统领。”他们的小舰队上还有些能让易莫金人大吃一惊的新硬件,人类和蜘蛛人合作开发的新技术的第一批成品。但这仍然不是舰队最重要的力量。它的力量在于,三艘飞船的乘员绝大多数都是前聚能者,深刻理解易莫金人的那套自动化机制,跟安妮一样迫切希望彻底粉碎那个机制。乘员中还有一些原来没被聚能的易莫金人。范发现,乔新正专注地望着他,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而丽塔正望着自己的丈夫,神情同样专注。要不是因为有了三个孩子,他们准会参加这次远征。就算现在,机会仍然存在。范还有四天时间可以劝说他们。这次阿拉克尼远航之前,乔新就是飞航主任,替劳的叔叔干活。来自巴拉克利亚的最新消息显示,劳的家族又重掌大权了。   范叙述着自己的计划,同时依次看着大家:伊泽尔和奇维、特里克西娅和维多利亚,当然,还有乔新和丽塔。他们仍旧觉得是在给我送葬。他们知道我们有机会,但就是放心不下。“我们一直在研究劳的记录,还有他接收到的来自巴拉克利亚的信息。直到今天,巴拉克利亚仍在继续向我们发送信息。我们瞒过了那边,让他们觉得易莫金人在这儿赢了。我们打算尽可能维持这种假象。直到进入易莫金星系,他们才会觉察到我们来意不善。另外,我们已经弄清了他们统治层中的各个派别。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这次远征还是危机重重。但安妮对聚能的看法是正确的,而且,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在那以后,唔,那以后就是他自己的大计划了,而安妮将会协助他。为了得到她的协助,任何风险都值得,“总而言之,我们有机会。这是一次大赌博,大冒险。我本来打算把我们的旗艘取名为‘徒劳号’,可安妮不答应。”   “去你的!”安妮说,“我觉得‘易莫金酬劳’这个名字合适得多。胜利之后随你的便,想叫徒劳号就叫徒劳号吧!”   上菜了,范没找到回嘴的机会。他向大家演示如何将飘在空中的半升红酒引入杯中,一滴都不溅出来。他高兴地笑了,就连其他青河人都没见过这一手。这也是长期漂泊、走南闯北的好处之一。   宴会进行了几千秒,大家聊了许多事:过去的经历,为今天献出生命的朋友。谈话很正常,直到宴会快结束时,安妮突然语惊四座,提出一个包括维多利亚·赖特希尔都没想到的全新想法。   随着宴会进行,安妮渐渐放松了。范知道,直到今天,她仍然不长于交际,和大家在一起时总觉得不自在。她可以扮演角色,但在内心深处,她是个羞怯的人,只是大家觉察不到罢了。她学会了信任别人。只要话题集中在怎么对付易莫金人上,她可以谈得兴致勃勃。她比任何人更了解聚能,她的观点大大启发了朋友们。范听着她和特里克西娅与维多利亚·赖特希尔聊天,寻思着怎么改进翻译技术,让谈话比现在更自由。从我看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闪闪发亮的红发,苍白、接近粉色的皮肤,跟他自己的黑发和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部分人类活动空间中,她的形象真是太独特了。但紧接着,他了解到了外貌下面的东西:头脑、勇气……只要和她在一起,巴拉克利亚这一趟太值了,哪怕没有那之后的计划。   餐后饮料送到人类手里,蜘蛛人的对应物是一种小黑丸子,嚎着,顺着,然后碎到样式奇特的痰盂里去。   范频频举杯,祝在座所有人分别取得成功,也为两百年后的重逢干杯。   奇维身边的伊泽尔望着他,“重逢之后呢?解放了巴拉克利亚和弗伦克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不准备跟我们说说吗?   安妮冲范笑道:“对呀,把你那个疯疯癫癫的计划告诉大家。”   “唔。”范的尴尬不完全是装出来的。除了安妮,这个计划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或许是因为它太宏大了,甚至比他过去的计划更加宏大,“……好吧。大家都知道我们为什么来阿拉克尼:开关星的秘密,可能存在于这儿的智能生命。这四十年来,我们忍受着托马斯·劳的欺压,但同时也有许多惊人的大发现。”   伊泽尔:“对。人类从来没在任何别的地方发现过这么多奇迹。”   “我们人类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有极少数疯子还在试图突破极限,比如许多天文学家仍在钻研天空中的种种不可解之处。唔,开关星就是其中之一,我们总算能在近处好好看看它了。瞧我们发现了什么:一种我们还无法理解的星际间的物理规律;还有卡沃莱特,对于反重力物质,我们知道得更少……”   范注意到了奇维眼中的神情,停了下来。某种回忆从她噩梦般的往昔浮现出来。她转开视线,但范没有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轻声接过话头。“托马斯·劳过去也是这么说的。托马斯是个邪恶的人,可是—”但邪恶的人往往颇有奇思异想,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尤其是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她咽了口唾沫,态度坚定多了,“我还记得聚能研究员对从下面拉上来的海洋冰块所作的DNA分析,那种变异—太惊人了,比上千个世界中所能产生的变异更大,更丰富。研究员们认为,这是阿拉克尼迥异于人类世界的生态环境造成的。但托马斯……托马斯不这么想。他觉得,这里的DNA变异未免太多了,可能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阿拉克尼曾经是诸种星际文明交汇的中心。”   伊泽尔握住奇维的手,“不止是托马斯·劳。这些事我们全都想过。这儿的碳结晶体多得不正常:钻石有孔虫,庞杂体,等等。会不会是某种外星人的计算机?可有孔虫太小,我们的L1巨岩又太大……而且,无论以前怎么样,到了现在,它们没有任何活力,只是顽石。”   桌子对面的乔新说:“也不一定,比如这儿的卡沃莱特吧,这些反重力物质可是大有活力。”   贝尔加·昂德维尔刺耳地说了几句什么,语气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津明翻译道:“嘿,又多了一批相信科尔姆异形的人,只不过换了个说法:我们的世界是个垃圾场,天神垃圾堆里的小爬虫逐渐进化,最后成了我们的蜘蛛人。真要像那样,你说的那个超人帝国现在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请记住,我说的是五十万到一百万年前的事。也许那些文明爆发了战争。人类过去有一种理论,解释你们这个太阳系的独特情况:那里是个战场,一颗太阳被摧毁了,绝大多数行星也随之蒸发,只剩下一颗。”之所以留下一颗,是因为某种高于人类、宛如魔法般的力量庇护了它,“也许我说的那个超人帝国成长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也许他们有意不打扰我们,让我们自己发展。”说出口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解释听上去傻里傻气的。   昂德维尔的进食肢向外张开,范认识这个表情,相当于放声大笑。“你的话真是跟科尔姆一模一样!你的理论似乎能解释一切,但却没有丝毫用处,更别说证明自己的真实性了。”   冈勒·冯一只手朝空中一戳。这是人类不自觉中学到的蜘蛛人姿势。“这种理论也没什么好反对的。‘阿拉克尼这个地方,许久以前,人类许多破灭的梦想都曾是这儿的现实。’这只是个假设,简单、自足。与此同时,我们在这儿生活,周围几百光年范围,时间延续几千年。不管有什么假设,单凭在阿拉克尼的发现,已经足够我们稳赚一辈子了。”   范客气地点点头,“对,这是标准的青河态度。但是冈勒—我出生在城堡和大炮的文明中,不算冷冻冬眠期,我这一辈子也够长的了,见识过不少事。黎明时代以来,我们人类学会了不少知识,这儿学一点,那儿学一点—但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就是,我们了解了自己的极限。行星文明兴盛又衰亡,兴盛期间无比美妙,可惜它仍有自己的黑暗时代。”比城堡和大炮更加可怕的时代,“再说我们青河人。我们存活下来了,兴旺发达。但我们也有极限,最多只能一步步尽可能接近这些极限,比如光速。为了突破极限,我在布里斯戈大裂隙吃尽了苦头。发现聚能之后,我觉得终于找到了一种终结轮回、结束黑暗时代的办法。我错了。”他注视着安妮的眼睛,“于是,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我的毕生梦想……开始关注身边的人的生活。可是,在阿拉克尼,我们终于发现了某种我们极限之外的东西。只是惊鸿一瞥,只是过去的辉煌所残留下来的一点点碎片。冈勒,我们还大有可为,大有可为……伊泽尔问我打倒易莫金帝国之后有什么打算,在我们会合之后。告诉你们,就是这个:我要追溯阿拉克尼的源头,探索那种辉煌。”   他的话完了,特里克西娅还继续翻译了一会儿。接下来,桌旁一片沉寂。伊泽尔如五雷轰顶,愣愣地坐在那儿。这些想法,范只跟安妮提起过。考虑到这里正在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剧变,这个秘密不难保守。可是,伊泽尔·文尼毕生热爱黎明时代,热爱那些破灭的梦想,而现在,他却突然发现这些梦想依然有可能实现。小伙子如痴如醉,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提了一个重要问题。不是挑剔,他恨不得范的计划取得成功,只是……   “你准备朝什么方位飞?还有……”   “什么方位?这个问题其实不算太难,再说,我们还有两百年时间呢,大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大家知道,拥有高科技以来,数千年间,人类始终注视着群星。几乎每一个行星文明都会走到这一步:架设直径百米的太空望远镜阵列,穷尽一切手段,搜索远方。我们看到过远方的难解之谜,不时发现来自远古的无线电信号,还有银河的磁场波动,等等。”   “要是真有什么,我们肯定早就发现了。”伊泽尔说。他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自古以来,这种争论始终存在。   “但我们搜索的只是我们有能力搜索的地方,银河内核处有许多地方,那里的情况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我所说的超级文明不用无线电,要是他们有比吸附式推进器更好的交通手段……他们很可能就在银河内核,我们无法侦测的地方。”开关星奇异的运行轨道十分接近那些看不见的深渊①。   【 ①范的这个计划犯了个致命错误:弄错了方向。高于人类文明的飞跃界和超限界在银河外围,银河内核是零意识深渊。范的壮举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机缘巧合,他终于进入了向往中的飞跃界,开始了另一番冒险,即《深渊上的火》一书的内容。】   “好吧,范,我同意,你的说法讲得通。但深入内核,这可是三万光年的旅程啊。那些隐蔽处离这儿少说也有这么长距离。”   冈勒:“比任何青河人尝试过的长旅长一百倍,途中又没有可以休养生息的文明社会,不到一千年,你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就会损坏。这种航行,我们只能想想而已,绝对不可能实施,完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范冲大家笑了,“目前,完全超出我们的能力。”   “我正是这个意思!绝对超出,永远不可能实现。”   但伊泽尔眼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冈勒,他的意思是,我们今后很可能会拥有这种能力。”   “一点不错!”范倾身向前。在场的人中,不知有多少能理解这个梦想。“在头脑中做个小试验吧。假设你们身处黎明时代。那时的人一心以为,再过一段时间,科技使会突飞猛进。当然,这种看法只维持了短短几个世纪。但在阿拉克尼,你们应该多少有一点那时人类的乐观精神。你们或许眼下还不相信,因为你们没有认识到大家正在创造的这种新文明的意义。伊泽尔,奇维,你们已经为一个伟大家族奠定了基础,这个家族必将发出万丈光芒,此前的所有青河家族都将相形见细。特里克西娅、维多利亚,以及其他所有蜘蛛人,这是青河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我们现在仅仅刚刚开始了解阿拉克尼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你们说得对,现在谈论远航,就仿佛才学会踩水的孩子夸口要游过重洋。但我敢跟你们打个赌:到下一个光明期,你们就会发展出我所需要的技术。”   他看了看身边的安妮。安妮望着他,笑着。幸福的笑容,同时又有点挪榆之意。“安妮和我,还有我们这支由三艘飞船组成的舰队的全体成员,我们打算摧毁易莫金的聚能体制。如果我们成功—当我们成功时—那里将是一个没有聚能的高科技文明。我们舰队的规模会大大扩张,至少二十艘船。到时候,安妮会让我把她的旗舰重新命名为‘徒劳号’。我们会重返这里,在这)L加装必要的设备,踏上……探索的长旅。”到那时,安妮真的会和他一块儿上路吗?她说她会的。打垮易莫金暴政的胜利会让她重振活力吗?也许她不会陪他。胜利之后,整个易莫金文明会变成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哈默菲斯特顶楼,到时候,也许她无法离开这些刚刚得到解放的人。那怎么办?我不知道。过去很长时间里,他习惯于独自一人。唉,我的变化真大呀,这种改变是多么奇妙。   安妮温和地笑着,捏捏他的手,点点头,再一次认可他刚刚告诉大家的约定。范依次打量着大家:奇维张口结舌,伊泽尔一脸极力说服自己相信这种前景的表情,只恨他肩负着太多责任,无法投身于这次伟大探险。至于蜘蛛人,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昂德维尔一脸“做出来之前别指望我相信”,维多利亚却……   他讲话的时候,维多利亚·赖特希尔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连进食肢都不动了。这时,她说话了,声音是轻柔的喉音,柔和而令人向往。特里克西娅翻译之前,没人能听懂她的意思。“这个计划,爸爸准喜欢得要命。”   “是啊。”范轻声道。昂德希尔是个天才,也是个梦想家,不折不扣的黎明时代的人物。很久以前,范便读过特里克西娅的“影像魔法日志”,昂德希尔的整个反潜伏计划尽在其中。那个人在易莫金自动化系统里钻得很深,有时深得引起了聚能状态下的安妮·雷诺特的注意。但她一直认为这是人类的阴谋活动。到最后,昂德希尔明白了聚能的性质,知道人类并没有什么大大超过蜘蛛人的人工智能系统。发现这个极限之后,舍坎纳·昂德希尔肯定失望到了极点。   安妮开始有点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她说出来了二这些话让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在座所有人大吃一惊,蜘蛛人更是惊得膛目结舌。她的头微微偏着,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你们都认为他肯定没活下来,对不对?可你们凭什么这么有把握?他掌握的信息不亚于我们中的任何人—却比我们多了一分想像力。你们怎么知道?这也许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安妮,我读过那些日志。如果昂德希尔还活着,他会现身的。”   她摇摇头,“不一定。渊数这种东西,以及蜘蛛人的冬眠状态,我们人类是无法理解的。就连蜘蛛人自己都不明白。舍坎纳不也认定史密斯死了吗?这个人,他不止一次使人类和蜘蛛人大吃一惊,他将蜘蛛人引向他们从未想到的方向—他看到了天上的渊蔽。我觉得他还活着,就在阿拉克尼的什么地方,打算一直活到所有谜团被解开为止。”   “这……有可能,有这个可能。”范说不清这些震惊不已的喃喃低语到底出自特里克西娅还是维多利亚,“我们不确知他的最后着陆点在高原的什么地方。如果那是一处他从前发现的藏身处,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范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阿拉克尼。行星侧倾三十度,像一颗巨大的黑珍珠。金色、银色的光斑散布在整个大陆,跨过微微反光的东部海洋,直到南半球。但是,行星上仍然存在大片大片的黑暗。黑暗和严寒将笼罩着那些地方,直到暗黑期结束。范心中一亮:是啊,那个老蜘蛛人说不定真的沉睡在下面某个地方,等待着自己下落不明的伴侣……这是他一个人的潜伏,最惊人的潜伏。   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大秘密。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   序1 序2 序曲 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二部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三部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九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六章 尾声 《天渊》作者:[美]弗诺·文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