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闯将》   第一章 蛇鼠一窝     沈虎禅疾问道:“可有火摺子火刀火石之类引火的事物?”   那八名青年高手因沈虎禅冒险救他们的同伴,对他都生起敬意,齐声答:“有!?”   沈虎禅知道这干人武功着实不低,而且配备齐全,是铁剑将军旗下的精兵,只是“蛇鼠一窝”阵势幽异诡奇,就算是武功再高十倍的高手,一样会被这幻影魔言所乱神,无法逃出这防不胜防的阵势。   沈虎禅又叱道:“把能着火的都点上了!”如果能尽量避免伤亡过重的冲出外面的包围,唯一的寄望便是他所料能中:“蛇鼠一窝”的阵式愈在暗中愈能发挥效力——他们是发火的!   “马栓在什么地方?”沐浪花问沐利华。   沐利华远未及同答,沈虎禅已截道:“不要理会马匹。”   沐浪花十分不同意:“咱们冲出去,第一件事便是夺马,否则,纵然杀开了一条血路,也走不远的呀!”   沈虎禅道:“我们根本不需要走远。”   沐浪花忍无可忍:“难道我们在这里等死不成?!”   沈虎禅沉声道:“你说对了。”   沐浪花气得反而呆一呆:“我们真要在这儿等死?”   “是在这里等?”沈虎禅说:“但不是等死。”   沐浪花不敢置信地道:“那你在等什么?”   沈虎禅道:“等他们来。”   沐浪花气咻咻地道:“那就是等于在等死。”   “不。”沈虎禅截然道:“不一样。”   “他们若攻了进来,我们只有死。”沐浪花情急地道:“与其在这裹等死,不如夺马逃生。”   “你以为他们竟会没想到我们要杀出重围,夺马逃亡么?”沈虎禅稳若泰山地道:“就算你杀得出去,攫得马匹,你敢骑上去么?”   沐浪花一怔,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想过这个问题。   “何况,”沈虎禅充满自信地道:“等他们来,不一定是我们死。”   “你的意思……?”   “是他们死。”   “他们要杀死我们,我们就只好先杀掉他们,”沈虎神道:“这是江湖上的定律。”   沐浪花为沈虎禅的气势而稍为镇定,但仍觉惶惑。   “可是,这样等下去,万人敌迟早都会赶到。”   “他赶到又如何?”   “他来了,我们都得死。”   “你怕他?”   “谁都不能不怕他;”沐浪花惊讶沈虎禅居然似并不如何了解万人敌的实力与武功,就连铁将军也不敢轻惹这个人。”   “对了,所以万人敌才敢一再招惹将军,”沈虎禅发出一声喟叹道:“你知道这些年来,不管在朝在野,官场武林,万人敌的声威已渐渐逾越过将军的理由吗?”   沐浪花摇头。   他当然摇头,而且也只能摇头。   有些事,根本不是他们能想得通的;有些事,不知道好过知道:更有些事,不是他所应该懂的。   他之所以能够追随将军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原因之一,就是他一向都懂得这个道理。   “三代第一剑”宓近秋却似乎不大懂。   他和宓近秋、楚衣辞在武林中并称:“长风、须弥、铁将军”,称绝江湖,但是,铁剑将军不但在武林中德高望重,而且在仕途上也扶摇直上,才触怒本是武将出身的万人敌,两派实力,因而发生明争暗斗,惨酷激烈。   原本维持武林纪律、制裁黑白二道的势力“刀柄会”,此际则和“天欲宫”殊成死敌,难解难分。诸葛先生的“四大名捕”与蔡京、传宗书的势力相将,斗得鬼哭神号、日月无光。“青帝门”的力量一落千丈。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速天七圣”又在战乱相寻、争夺是尚。至于“四大世家”的影响力远在洛阳,白衣方振眉行踪无定,“桃花社”   的赖芒娥重兵俱屯于长安,“五泽盟”蔡般若的影响力也仅在东北,谁都没法多加理会万人敌与铁剑将军之争。   然而这一争却极其重要。   万人敌原是童贯的家将,童贯是皇帝赵桔所信宠的供奉官,同时也是“镇边大将军”。   不过童贯却没有什么真本领,只有依仗刘张、王厚、郭药师这些人带兵打仗,而万人敌等人则成了他排除异己的爪牙。童贯与蔡京等人朋比为奸,位置显要,党羽遍布,权势并重,内外勾结,表里为奸。   铁剑将军楚衣辞原为曾布所识,破格擢升,志在拢络道上英雄相为助,时新旧党争,营扰不已,曾布是新党重臣,为了排击旧党巨头的辅相韩忠彦,只好引蔡京为助,不料蔡京一旦得势,先除韩忠彦,再排曾布,跃而为相,曾布当然心有不甘,便望能与旧党消释前嫌,对付蔡京。   不过,这种用心,早为童贯所洞悉,便道万人敌扼制铁剑将军。   曾布、蔡京原是同一伙的人,终成对立,更加水火,表面上,大家仍同朝共政,但暗里正展开险恶厉烈如殊死斗。   铁剑将军却从未见过万人敌,在他而言,万人敌只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铁剑将军屡建殊功,名望日重,“长风剑客”宓近秋和“飞声剑影”沐浪花便只成了将军的附庸,将军声名上扬愈速,他们就愈相形见绌。   然而,这两部本是有过人之能的人物。   宓近秋较为不甘雌伏,为了增强名声,不惜冒险犯难,冒死争功,与人决战,终丧命于任笑玉剑下。   沐浪花部一直都非常安份。   是故他仍在将军摩下,而且是将军座中的一名要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活到现在。   可是沈虎禅这么一问,他也不禁暗忖:这些日子以来,万人敌的声势愈来愈强,把将军的势力打得几乎不能还手,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你们怕他,”沈虎禅道:“敌人是不能怕的,你越怕,敌人就越强大,你要是不怕,反过来欺负敌人,敌人就不会继续膨胀,甚至会灰飞烟灭掉。”   “将军怕万人敌,”沈虎禅道:“他越怕,万人敌就会越是强大。”   “对,凭我爹的魔力,其定理应是万人敌怕我爹爹,而不是爹爹怕万人敌,”楚杏儿眼睛发着亮。把勇气的胸脯一挺,“我们不怕万人敌。”   “要将军是将军,”沈虎禅道:“首先得要不怕万人敌。”   “将军自有不得不顾忌万人敌之处。”沐浪花无奈,“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沈虎禅:“点火。”   沐浪花又是一怔:“点火?”   沈虎禅道:“把这里烧起来。”   “可是……”这次是沐利华说什么都憋不住了,“我们人在这里啊。”   沈虎禅一笑,“要对付“蛇鼠一窝”非要水中取火不可。”   “水中取火?”楚杏儿不解,“水中怎能取火?”   “不过……”沐浪花不得不提醒沈虎禅:“火一点起来,我在明,敌在暗,这样,岂不是……”   “就是要敌暗我明,”沈虎禅说:“人生有些时候,应在石上种花。”   “石上种花?!”楚杏儿更奇。   他的“点火令”已下。   “你们竟找上了万人敌?!”王龙溪神情也像眼神一般热了起来:“就凭你们几人?!   ”   “就算杀他不着,只要能见着他而又活着同来,那就已经很值得了,”舒映虹禁不住在语气里透露出感喟来:“从来没有外人知道过万人敌的样子。”   将军也道:“我们为了要探听万人敌的模样,已牺牲掉十七个人。”   他顿了一顿,沉重地接道:“十七名好手,”他似有一声微叹:“其中还包括了龙溪的孩子、“一刀剑侠”郭静奚、“枯肠寸断”杨锯、“峰回路转”兄弟张回和张转、放虎禅师、归山上人,全都因想接近万人敌而牺牲了。”   说到这里,将军的语音突然静了下来。   停止得非常突兀。   大家都可以感觉到一件事。   他悲伤。   ——将军也是人,他也一样会悲伤的。   何况,他所提到的名字,全曾是他十分信重的心腹,能力过人,但都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告“牺牲”——但“任务”始终没有完成。   王龙溪只有一个儿子,叫做王不从,外号人称“天命难违”,也是在千方百计混入万人敌的组织里,俟最接近万人敌之时,就失了踪,三年迄今,了无音讯,早已凶多吉少了。   王龙溪和舒映虹都低下了头。   只有燕赵在说话。   “万人敌无疑是个劲敌,他的手上有几个脚色,都是极为难惹的人物,”燕赵说:“他手下有“一八九拾千”五大高手,齐九恨已死,谭千蠢却不知李商一、姚八分和张十文有没有来?”   楚杏儿点头:“来了。”   将军亦为之动害:“来了九干了?”   “姚八分,”楚杏儿答:“还有张十文。”   王龙溪则不以为然,“齐九恨都死在沈虎禅的刀下,什么十文八分如来了又怎地?”   燕赵眼裹忽然浮起了笑意。   他柔和地问王龙溪:“你知道姚八分为什么叫做“八分”?””   王龙溪不喜欢对方以这种“长辈问小孩”的态度来跟他说话,故意装得不在乎的答:“他总不是赌输了,只剩下八分钱矣?”   “当然不是,”燕赵语气仍然甚为和善,“这是武林同道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无论跟什么人交手都好,都只用八分功力,无论遇到多强大的敌人,多艰险的事,他都只使出八分力量,便解决了。”   他笑笑又说:“每次他击败强者对手之时,别人都以为他尽了全力,可是俟他日后再遇上另一个更高强的对力的时候,才知道他上回他仍留存两分力——同样的,他对付新的对手,还是八分功力就解决了一切。”他补充道:“他曾击败过齐九恨,也是用了八分力。”   他怪有趣的又向王龙溪:“张十文呢?你对张十文又有何观感?”   王龙溪有点讪讪然的道:“他当然不会是只穷得剩下十文钱了。”   “又错了,他是只有十文钱,”燕赵说:“你知道唐多令不敢对谭千蠢和齐九恨出手的原因么?”   王龙溪这同说什么也得挣回这个面子:“他们畏惧万人敌。”   “那还不是主要理由,万人敌有多厉害,唐多令没有见过,也无从怕起,”燕赵循循善诱地道:“可是张十文手上“十文钱”有多厉害,蜀中庸门的人无不一清二楚,心惊胆颤,据说,能与张十文这手上暗器对抗到第七文钱仍不落败的暗器高手,在唐门世家裹恐也不出九人。”   他笑了一笑,道:“其中当然不包括唐多令。”   王龙溪突然觉得很愤怒。   他明白了燕赵的笑意。   ——那是奚落、揶揄、充满轻蔑的笑意。   王龙溪的一张铁脸,突然胀红。   舒映虹意会到要把紧张气氛冲淡,即道:“幸好我们这边也有杜园、狄丽君和侯小周。   ”   将军摇首。   “既然来的是姚八分和张十文,他们就难以应付。”他向楚杏儿吩咐道:“说下去。”   火光熊熊。   人在光中。   吹哨声渐渐急促起来,活像群鼠窃语,群狼低嗥,但异声总是离火光十七、八丈外,不敢近前。   奇怪的是,他们也没有向火光中的人发射暗器,施加暗袭。   可是,火势蔓延,再烧下去,就算敌人不发动攻击,自己也得被烧成一堆炭灰。   沈虎禅下令:“拿起能燃烧的事物,跟我走出去。”   于是人人拿起着火焚烧的物件,旋舞出火龙一般的灯芒,跟随沈虎禅,大步向前逼去。   “怎么他们都不敢攻过来呢?”楚杏儿觉得很神秘,同时也感到异常兴奋:“他们真的都怕火?”   “他们是万人敌亲自训练的一群杀手,在黑暗中,他们可以杀死比他们强十倍的敌人,可是就是见不得光,”沈虎禅沉着脸沉住气沉声道:“他们可能是服了一种药,能在全黑里视物如昼,而且能把自己身体如同蜥蜴般变色,甚至化为物体,时为枯树,时埋土中,时成波浪,时变为石,倏忽莫测,据说修炼之法,是把道家的炼丹术和东瀛忍术、奇门遁甲茅山术并行,但是,也因此畏见强光:光亮,便是他们的罩门。”   “咱们这可算不算得上正义光呢?”楚杏儿偏头笑问。   难得她在此时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我算,”沈虎禅居然也有心情应和她:“你不算。”   “你是强盗,”楚杏儿笑嘻嘻的说:“你也算?”   “正义无分王寇,无涉成败;”沈虎禅道:“正如忠奸不分男女一般。”   楚杏儿厥嘴儿一笑道:“我说不过你。”忽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早就知道“蛇鼠一窝”怕光?”   “不知道,”沈虎禅道:“我只是猜的。”   楚杏儿不禁犹有余悸起来,“你不肯定,就把火光点得通亮,万一弄错了,咱们岂不是成了暗器靶子?”   沈虎禅反问道:“咱们现在有没有成了暗器靶子?”   楚杏儿只好答:“没有。”   沈虎禅一笑说:“那就对了。”   这时侯,他们已走出二、三十丈地,那些鼠语豕声都越来越远隐,沐利华禁不住高兴的道:“好啦,他们可怕了咱们。”他已热得浑身是汗,正想丢弃手上的火把。   沈虎禅阻止道:“慢着。他们只是不敢上来,并不就说他们不会再上来。”   沐利华不服:“他们敢来?我们有火。”   沈虎禅冷冷地道:“火是会烧尽的。”   沐浪花接了一句:“有石就有火。”   “来了,”沈虎禅似喟息般的道:“不怕光亮的人终于来了。”     第二章 十文八分     来的共有五个人。   一个和尚。   一个王孙公子模样的年轻人。   一个美丽的少妇。   一个戏子一般举止的人。   一个道士。   沐浪花紧张了起来,可是旁人看去,他完全没有紧张的模样,但沈虎禅却一清二楚,沐浪花甚至连胡子部是紧张的,说话的语音乍听似轻描淡写,但是实已紧张得变了口音。   他正在沈虎禅的耳畔说:“那青年是侯小周,伶人是杜园,妇人是狄丽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他的用意很明显:这三个,是自己人。   “道士便是姚八分,也就是八分道人。”他接下去说,“和尚你是见过的了。”   和尚当然就是吃面的和尚。   杀人的和尚。   而且这是杀人不眨眼的和尚。   和尚杀人,道士呢?   道士杀人眨不眨眼?   眨眼。   少妇正在跟沈虎禅眨眼。   一个美丽加斯的少妇,向你眨眼,你会如何?   沈虎禅也不禁望向少妇。   一双幽艳的眼睛。   沈虎禅的视线跌落少妇的眼波里,忽然有一种人在吊桥上摇汤的感觉。   他是觉一阵昏眩。   ——这少妇不是将军的人吗……?!   这意念经过他脑海,但已无暇细想。   少妇狄丽君的眼眸勾住了沈虎禅的魂,杜园已向沈虎禅窜了出去。   他手上的兵器,是两根翎。   翎即是鸡尾,戴在冠上,是柔软韧性的长形条子,可是现在杜园双手使来,直如两柄锐枪。   双翎抢攻拂击沈虎禅的死穴。   一上来就是剧战。   甚至不曾发语。   狄丽君以一双妙目,施展“眼儿媚”,吸住沈虎禅的心神,同时杜园已发动“双翻翎”   ,急取沈虎禅要害。   楚杏儿乍见狄丽君一对妙目,瞟向沈虎禅,已知不妙。   杜园冲上来的时候,楚杏儿也迎了上去。   以她手上的一管金钗。   ——金钗短不及三寸、双翎长约八尺,交战起来,情形会是怎样?   只怕这连楚杏儿也不知晓。   因为沐浪花已抓住了她。   沐浪花从后一把扣住了楚杏儿的脉门,然后回身就跑,一面向他的部下叱道:“撤!”   “撤”就是“撤退”的意思。   ——全力、全身、全心、全面撤走的意思。   沐浪花一把扣住楚杏儿的脉门,楚杏儿顿觉全身发软,不得不跟着他走,沐浪花低声疾道:“小姐,得罪了。”   楚杏儿失声呼道:“不许撤!”   沐浪花一扬手,索性连她哑穴也封住了。   其中一名青年高手忍不住道:“我们怎能在这时侯撤走——”   沐浪花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姓沈的正好困住来敌,要是万人敌来了,看谁能活着走!”   众皆不敢吭声,唯独是那浓眉剑手,曾为沈虎禅所救,仍坚持道:“二爷,这——”   沐浪花轻叱出一个字:“多事!”掌力疾吐,按在他胸上。   浓眉青年闷哼一声,萎然倒下。   沐浪花挽着楚杏儿,疾纵而去,沐利华和司马兄弟紧跟而上,其他七名剑手,都不敢有违,尾随而去。   楚杏儿虽不能动弹。但她仍关心战局。   她离开火光战场的最后一眼,仍然看见:沈虎禅的视线仍为狄丽君所吸住,怎么都拔不过来,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把他双目缚上的柔丝似的。   而杜园的双翎,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沈虎禅眼睛不能转动,但人却能闪动。   他闪躲着杜园的凌厉攻击。   ——可是这样岂不是等于一个瞎子在全面捱打?!   (能捱到什么时候?)   楚杏儿不知道答案。   她当然不知道答案。   她已被抓走。   身不由己。   ——一个人身不由己的时候,自然就作不了主。   “沐老二这算啥意思?!”王龙溪怒叱:“他怎能在这时侯把你拖走!”   “沐二大概是想以沈虎禅敌住来人,”舒映虹为沐浪花解释道:“好让他和楚姑娘等人逃命。”   王龙溪仍是不谅解:“只剩下沈虎禅一人,要对付杜园、狄丽君、侯小周、姚八分、谭千蠢,沈虎禅得要被剌成九百一十八块!”   舒映虹却有一线希望:“你别忘了,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这三人,都是我们的人。”   将军忽然轻咳一声。   燕赵忽道:“没有用的。”   舒映虹不明所以:“怎么?”   燕赵道:“将军安排这三人好不容易才混了进去,没有将军的指令,不到重要关头,这三人是决不会败露行迹显示身份的。”   舒映虹道:“你是说……他们不会为了沈虎禅而……出手?”   “会出手,”燕赵坚定地道:“出手对付沈虎禅。”   舒映虹道:“这……这岂不是等于自相残杀么?!……”   “自古以来,能成为“死间”的,莫不是不惜牺牲代价,为敌服务,鞠躬尽瘁,务求使对方信任,才能在生死关头倒戈一击,发生他最大的效用;”燕赵的眼色里流露了一种哀伤之意,“所以,死士和死间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只为任务而死,为主人而活。”   王龙溪见舒映虹说不出话来,他先前也领教过燕赵的揶揄,这下幸灾乐祸地道:“这回你可是遇上先知了,这人假如要为稻梁谋,可以改行去占卦问卜呢,包准包灵!”   燕赵彷似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何况,如果我猜的不错,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这三个人,彼此之间,也不知道沈虎禅是不是奸细。”   舒映虹和王龙溪都联口道:“奸细?!”   “谁知道沈虎禅是不是用苦肉计,来引出谁才是在万人敌麾下卧底的人?换句话说,他们能把沈虎禅格杀于当场,便会获得万人敌进一步的信任,他们怎能失此良机?”燕赵道:   “就算他们之间有人想救沈虎禅,也不得不怕“蛇鼠一窝”的阴毒狠绝;就算他们也不怕“蛇鼠一窝”的暗杀手段,也不到他们不怕“一八九拾千”这五大高手……”   将军咳了一声。想开口,但没说成话。   燕赵也不便说,等他说。   将军这才发现大家在等他,是以用拳压着唇,轻咳一声,随便抓了个话题随意的说下去:““一统剑客”李商一、“八分道长”姚八分、“九恨狂人”齐九恨、“拾文书生”张十文、“千蠢和尚”谭千蠢,这里面没有一个不是青龙头上的人物,万人敌有这些好帮手,就像我有你们。”他这几句话无疑有些问非所答。   众人静了半晌,舒映虹咕哝道:“至少,我猜想侯小周一定很想出手救助沈虎禅的了,当日,他在沙狮坝遭金满楼和银子来一伙弟兄的围攻,还是沈虎禅替他解的围呢!”   将军微笑道,“我们何不听杏儿说上去?”   楚杏儿似没注意到大家在说什么。   她一直沉缅在回忆中。   她本来就要说下去。   犹有余悸的说下去。   “沐二叔拉着我,一直没命的奔逃,转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转入一条巷又一条巷……”   那实在是场恐怖的经验。   路,越走越黯。   路越走越黑。   甚至没有路了!   在四周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   起先,那像是鼠齿在咬嚼硬物,接着,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在猛然撕裂布帛,然后,那仿似尖刀刮过瓷盘的尖响————几近划破耳膜的铃响!   湿的。   路是湿的。   墙也是湿的。   所有的火把,早已燃尽,剩下的火种,早已被厉风吹熄。谁都不敢再点火,怕照见活着的人影不能见的事物。   ——可是风从何来?   (那么寒洌。)   鼠声窃窃,夹杂着各种古怪核突至极的异声,此起彼落,像是自体内约五脏六腑传来,体内似有一只逐渐壮大的怪物,正要破腔而出!   她被点了哑穴,不能呼喊。   可是沐利华忍不住,他再也忍耐不住。   他连同大恐大惧一齐撕心裂肺肘喊了出来:“天啊!蛇鼠一窝!”   谁都看得出楚杏儿的眼色。   惧。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这种眼色。   大家都没有说话。   楚杏儿静了下来,他们也都静了下来。   将军以不带一丝惊讶的手,不扬片尘的搭在楚杏儿柔肩上,不一会,楚杏儿苍白的双颊才逐渐地回复了血色。   大家都不敢马上要楚杏儿说下去。   “好敌手,”将军眼光发着热,看向燕赵,“蛇鼠一窝不愧是万人敌亲身调练,果然是劲敌。”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会向着燕赵说。   “可惜,”燕赵的神色也很奇特:“可惜他们也有弱点。”   “怕光?”   “有弱点就不是劲敌。”   “谁都有弱点。”   “但劲敌的弱点是不会议你知道的。”   “你听说过雷损这个人么?”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他的弱点便是他怕死。结果他死了,就死在他随身的棺材里,然后在敌人以为头号劲敌已除大意疏神下,几乎让他一夜间毁了个连根拔起。”   “是有这个传说。”   “你听说过苏梦忱吗?”   ““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的罩门便是在他的病。他一身患十七、八种病。其中有三、四样是绝症,人人都以为他病得七七八八,所以放手对他攻击,但结果是——”   “人人都死了,他定没死。”   “对,所以对一个好手而言,把弱点暴露在对方眼前,很可能反而是他的高明处。你见过王慕之这个少年剑客吗?”   “他向人人哭诉,说他为女人所骗,其实,只有他骗女人,天底下没女人能骗得着他的心。”   “正如世上有一种人,常常跟你说他心中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人知道……”   “其实连他这句话,都可以说第一百次了。”   “不过,“蛇鼠一窝”总算是真的怕火,而这世上黑暗的时候实在太多。”   “万人敌却连个破绽也没有。”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模样。”   “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的劲敌也真难找。”   “朋友随便交交,无关宏旨,知己二三子,不伤大雅,只有劲敌,务要精挑细选,如果一个人敌人不像样,不像话,实也不足观、无足论了。”   “兄弟也一样,一个人的结义兄弟没有看头,他自己也不外如是。”   “故此,老婆可以错娶,知交、兄弟、劲敌不能选错,宁缺勿滥。”   两人都是一笑。   “不过也有些人,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这种人实在有福气。”   “好了,”将军向楚杏儿说,“我们都在等你把后来的情形说下去……”   (那么阴森。)   (那么不像风,而像一块湿布,往人脸上直塌过来。)   沐浪花把手指上沾的水渍放到鼻端一嗅,失声道:“血!”   众人还不及失声,就听到心跳。   彷佛是在长方形的黑暗中,传来的心跳。   (是谁的心跳?)   (是谁的心?)   (是谁的心)   (是谁的)   (是谁)   (是)   (?)   ()   有一个剑手突然倒了下去。   他的心跳已停。   他的心忽被挖空。   他的背后开了一个洞。   一个大洞。   血洞。   他的心已不见。   他已没有心。   有人扶着墙禹禹前行。   忽然,这人发现他已“没有了”那只手。   他的手仍留在墙上。   他的人仍往前走。   他的手当然不会自已脱离躯体。   他的手是给人割断的——他正想狂喊出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离开了他的喉咙。   当然,他的头亦在同时离开了他的头。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七名青年剑手,只剩下五个人。   两名同伴已无声无息地死亡。     第三章 后 来     “后来,”楚杏儿的心神仍被当日的恐怖情形一口咬住,就好像是给一头巨大的苍蝇王摄,摆脱不了,挣扎不得,可是厌恶与恐惧如海涛般把人淹没,“后来……”   “噤声!”沐浪花如此向他儿子疾喝。   但一件事物,在场的人之所以知道有这件“事物”,大概是因为那一点点细致的、好像蜻蜓在磨它的翅膀、芽虫在喃咬嫩叶的轻响,因为漆黑不见五指,而那“事物”恐怕比黑色更黑,要不是这些高手听觉特别灵敏,根本不可能从肉眼中看见,那“事物”就在沐利华发了那一声的时候,已钻入他嘴里。   别人看不见。   沐利华却感觉得到。   那“东西”竟窜进他的嘴里!   那“东西”会动的!   那“东西”现在已钻入他的胃裹!   那“东西”已到了他肚子里!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沐利华恐惧已极。   沐浪花已幌亮一片火摺子。他不敢亮火,是因为怕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大多数人总以为人在暗中比较安全。   他不是不信沈虎禅的话,而是决没有胆子跟“蛇鼠一窝”硬撞硬。   沈虎禅是沈虎禅。   沐浪花是沐浪花。   (所以沈虎禅在这刻可能已魂归离恨天,可是他沐浪花仍然活。)   沐浪花这样想。   他现在点火,不是不怕了。   而是他更怕的是失去个儿子。   这个独子。   火摺子一亮,众人都看见了!   沐利华那张死色的脸。   一时间,众人都静到了极点。   连蛇行鼠语之声也静歇了下来。   一点晕火,晃动不已,照出人影幢幢,人人双瞳,都被一点火光点起无尽的惊栗。   静得连众人汗流浃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人人都看沐利华。   沐利华张大口,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张手,膝盖抖得要滚下地来,他指自。   己的肚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瘦竹,眼里流露出极其畏惧和荒谬的神色。   沐浪花努力的想挤出一口安慰的笑颜,突然间,沐利华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   很沉。   但在场这些人,当然包括楚杏儿,都在江湖上混过,什么场面都见过,杀人不皱一下眉的人物,却都没有听过,比这一声低叫更恐怖的了,那充满了!绝望、痛苦、悲愤、凄惨…   …而且每一样都是被扯曲了的。   大家都看得见,沐利华的脸肌似有千百条蚯蚓在扭动,彷佛随时都要破土而出。   沐浪花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勉强镇定心神,说:“你…”   陡地,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这次是尖呼。   凄锐的尖叫。   这下子谁都看见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突然胀大了,而且,凹凸不平,里面像住了一条毒龙,正在张牙舞爪,尽情恣虐。   沐浪花说不出话来了。   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完全感受到纵是亲如父子也不能代受其苦的滋味。   然后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惨叫。   遽然,一蓬黑水自沐利华的胸腹间喷溅了过来,火熄了。   火摺子再度燃起的时候,沐利华已“不见了”。   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   甚至连血肉都分不清的那种模糊。   是狼藉,而不只是模糊。   五名剑手,已有三名在呕吐。   一名感觉晕眩。   另一名则拔剑,狂呼挥舞,往黑暗里直冲了过去,还可以听到他呐喊的声音,但突然之间,他的头颅似被在一个布袋的里,发出微弱挣扎的声息。   未几,有东西抛了同来。   司马不可一手接住,那是一个人的臀部。   司马发软审慎,他闪开。   那是一个人的眼脸和脚烃骨。   然后,   就没有了。   一个年轻人,就只剩下这几件东西了。   眼睫、臀部、脚腔骨。   楚杏儿记得自己没有呕吐,那是因为沐浪花对了他的穴道之故。   她呕不出来。   这是她想来有点感谢沐浪花。   可是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便要吐了出来假使没有将军的手,正在暗输功力,助她宁匀紊乱的呼息的话。   “然后,”楚杏儿一向都是伶俐活泼、飞扬踢跳的,可是现在他的样子,如同坠入万丈深渊里正挣扎于同忆的深渊之中。   连燕赵也有点不忍心!如果叫楚杏儿说下去,就等于是让她坠入怖栗的同忆里,不能超升。   他奇怪将军怎会狠得下这个心。   将军只待楚杏儿说下去。   然后,大家都要崩溃了……”   这个自然。   遇到那种情形,铁打铜人也都禁不受住。   楚杏儿继续说下去:“幸好,沐二叔…”   将军目光亮了亮。他正是要听这个。楚杏儿已安然无恙!不然怎能在他跟前说话?他好奇的是:以当时的局势,楚杏儿等人如何逃生?沐浪花怎样应付这个危局?朋友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敌人要够份量,兄弟必定要精采这都是将军的原则。敌人够称,对自己才有激发。结义兄弟姊妹要精采,才反映出自己的格局来。身边老是一班猪朋狗友、酒肉朋友、阿谏奉迎、不学无术之徒,此人格调再高,也好到有限;故此,不管”长风、须弥、铁将军”还是“将军摩下、三面令旗”:王龙溪、舒映虹、宓近秋、楚杏儿、沐浪花,连同“敌人”燕赵,无一不是高明之士。   将军就是要看沐浪花如何应对危难。   情形太过恐怖。   众人意志散乱。   职志动摇。   大家都好像走入地狱里,眼前尽是种种忱目惊心的景象,别说反抗,甚至连逃命的勇气都被摧毁了。   看得见的敌人还好应付,看不见的敌人,却连“应付”都谈不上。   他们在畏怖中,又不能逃。   只能等。   等什么?   等死亡一寸寸、一步步的到来?   等待奇迹的出现?   等候救星?   奇异的声各更近了,山雨欲来民满楼,汗透衣衫,谁都透不过气来。   听过芽虫在喃咬叶子的声音吗?   声音放大了一千倍,而且又是几万条虫儿同时噬咬,那会是怎么一种声音当这种那仍是齿噬的声音。   只不过这嘴是噬在你的心中!   司马发与司马不可都望向沐浪花。   司马发在顿抖。   司马不可不领不抖。   他从十四岁已出来跑江湖,知道“怕”是最不管用的一件事。   如果你怕一个人,那个人就真以为你怕了他了。   正如你怕死,结果,往往不是不死,而是死得更快。   面对一件事情,要是不怕,总会比怕来得好办一些。   所以他在三十四岁以后,总结了受到的无数的教训,决定了一件事。   不怕!   无论遇上什么事情,第一件要做到的就是!不许怕!不要怕!不能怕!   他发现他的兄弟在怕。   怕的要命。   他唯有寄系望于沐浪花。   可是在他失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绝望。   沐浪话不是怕。   他是在悲痛。   丧子之痛已几乎击溃了他,这个保养得像一把名剑的中年汉子!   司马不可立刻升起了一种恐惧。   不是怕。   而是恐惧。   恐惧是比怕还深刻的畏布。   敌人再强大,有沐浪花在,也许还可以顽抗,但沐浪花已接近崩溃,凭他们的力量,已不适以突围、反击、甚或自保!   楚杏儿也在此时,感到这一点隐忧。   沐浪花双手头抖!   他望看那一滩血迹。   那想必是他儿子的骨血罢?   楚杏儿看他剧烈顿抖的手,觉得深水的悲哀!你怎么能叫这样一只周抖的手去拔剑?…   …出剑!……亮起剑影的飞声?!   正在这时侯,楚杏儿却听到一种声音。   清越的啸声。   楚杏儿说到这里,将军笑了。   “老二,”他说,“好个老二。”   “剑影飞声,”他彷佛为沐浪花没有令他失望而感至很欣慰“他果然没有被击毁”。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剑气。   楚杏儿先感觉到剑气。   然后是剑影。   剑影一幌卸逝,在极黯中炸出一道虹,直刺入黑暗的心脏。   最后才是剑风。   剑风响起时,人已同到场中。   司马不可即幌亮了火摺子。   火光中,沐浪花的剑在滴血。   沐浪花铁青脸,火光一泱之下,森寒得煞气逼人。   他平时的优雅已完全消失。   换上了煞气严霜。   “三个人。”沐浪花的语音如同金铁交鸣,“他们杀我三人,我也杀他三人。”   司马不可突然升起一种宽慰的感觉。   沐二爷战志未死。   他也感觉到司马发不这么害怕了。   那咬嘴的声音也减弱了许多,只誊下一些率率的微响。   沐浪花剑诀一提、剑尖一指,把楚杏儿交给一名剑手搀扶,叱道:”我们闯出去”   说到这里,楚杏儿突然哼了一声。   这正是沐浪花力挽危难、反守为攻的情节当口儿上,楚杏儿这一声哼,众人为之一愕。   燕赵即说:”不对。”   王龙溪没好气的说:“又什么不对了?”   燕赵道:“那剑手有问题。”   楚杏儿委屈地咬银牙,恨声道:“那兔崽子……还敢趁人之危,他……”   燕赵道:“轻薄你?”   王龙溪大怒:“王八蛋,是那一堂辖下的,叫慕小虾由香主起一律腰斩!”   “那么当然不是自己人!”燕赵淡淡地道:“将军下,还没有这种人。”   舒映虹也道:“想必已在黑暗里掉了包。”   “故此,敌人已潜了一名进来,就在老二身后,空门已卖了给人,”将军脸有忧色,似颇为感慨,“这种情形进退失据,防不胜防。”   燕赵忽然反问将军!“这人能潜至沐老二身后,杀人掉包,武功自是甚高,依你所见?   ”   将军卸道:“万人敌门下,有这样功力来混水摸鱼的,不少过十人,但在这等危急关头仍图轻薄的,却只有一个。”   “是他?!”   “是他。”   舒映虹奇道:“谁是他?”   “且别管他是谁,沐老二可真是笨驴!”王龙溪迫不及待,催促楚杏儿:“我的好侄女,你还不说下去?”   被王龙溪骂为“笨驴”的沐浪花,奋起精神,连杀三名,“蛇鼠一窝”,精神大振,就在这时,暗处人影一闪。   这人影相当怪异,犹似从地面上缓缓曲起,然后像一块薄片般撑立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不像是“人”,而似一道“影子”。   薄薄的影子。   司马兄弟同时出手。   司马发看来怕得像只惊弓之鸟,但他的身形一旦展动,才是真正如惊弓急鸟!   他右手五指,如五只槌针,直戮过去,左手如钓,扣杀逼进!   他的右手虽曾为唐宝牛所伤,但似乎并不会影响他“达摩铁指功”的指劲!   司马不可这才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这个兄弟并不是“真怕”,而是“装怕”。   “装怕”恐怕比自己“不怕”这要更胜一筹。   因为“不怕”只令人知道他强大,而“装怕”则让人低估。   有时侯低估对方,就等于是毁灭自己。   司马不可正想出手,司马发已抢先一步。   他要趁沐浪花出袭得手的声势,先毁灭掉眼前这名敌人。   可是他们毁灭掉的人却正是!   他自己。     第四章 怖     人恒常在做毁灭自己的事。   如果问:世上有什么事物最适合作毁灭人的工作。   答案是!人。   还有什么东西,比人毁灭起人来更兴味盎然、千方百计、出尽法宝、乐此不疲!   不但要把人杀死,还处心积虑、挖空心思,用千奇百怪、极尽残虐的法子,来把人整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而最终又难免一死,还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试想!除了“人”,谁有这份“雅兴”来作这样的工作?谁有这种“人性”来做这种事?   司马发当然不想毁灭自己。   他就是为了毁减敌人以使敌人无法毁灭自己才出手的。   可是他才出手,就发现那影子原来是一个“人”。   敌人当然是“人”,这点绝不出奇。   但是这人不是寻常人。   甚至也不是其他的人。   这人竟是熟人。   沐利华!   沐浪花的独子沐利华!   司马发就算碰见再强大的敌人,他也一定下手。   因为他只有下手一途。   他不杀敌人,敌人就要杀他。   在江湖上的人。常常只有在“杀人与被杀”间作出选择。   而今司马发却不能出手。   因为眼前的不是敌人。   而是自己人。   是幽灵一般的沐利华。   司马发强把招数猛然收住。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   他不杀人,人就杀他。   只不知这样杀害自己人的人,还能不能算是个“人”?   沐利华一言不发,就在司马发在惊喜中收招之际,“须尔金厉手”全打入了司马发的腹腔里,然后一把抓住他的心脏、用力一捏一扭。   司马发发出一声谁听了都会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惨呼。   沐利华又逼了近来。   他的身子奇异地薄了起来,五官脸容都一样,但却似被抽空了血抽去了脑髓的,整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完全不同了个人一般。   他向司马不可走去。   司马不可大叫一声!目睹自己的兄弟死在沐利华手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   他情急地望向沐浪花。   等候指示。   沐利华却在这时候忽然抚额头,双腿一软,就要栽倒于地。   一名剑手连忙上前撬扶。   可是他的遭遇比司马发更可怖。   沐利华一把攫住了他,一口就咬在他的咽喉上。   那剑手清清楚楚地听见,并且清清晰晰的感觉得到,自己颈侧大动脉血液全被吸到沐利华嘴里的声音。   沐利华不但咬,还一面吸,一面咀嚼喉管的碎肉和血块。   三名剑手惊、怒、要出手、又不敢。   沐浪花忽道:“华儿。”   沐利华还在猛吸剑手的血。   沐浪花平气又叫:“华儿,放手。”   沐利华征了征,又舔了舔脸上的血污,他的舌头竟长得可以倒舔自己的眉心!   然后他竟一口咬下那血乾死去剑手的左耳,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   沐浪花长吸一口气,又道:“华儿,我是你爹爹!”   沐利华放了剑手的体,忽然大力拍自己的胸膛,然后仰天长咛起来,那情状,使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感觉到他是一个人。   眼见的沐利华,如果硬要跟“人”沾上关系,那只有三样事物:一是僵:一种死了又复活来害人的“人”。一是人狼:是狼而不是人的“人”。一是人猿:像人其实是兽的“人”   沐浪花眼中泛起泪光。   他是前去。   舒映虹失声道:“啊,不行。”   王龙溪也道:“危险!老二怎能感情用事!”   楚杏儿这次并没有停顿。   她说了下去:   沐浪花离他儿子已非常之近。   沐利华也“发现”了他。   他的眼里发出一种光芒。   绿色的厉芒。   沐浪花眼裹却充满了慈爱。   一种父子亲情的光辉。   沐利华笑了,他的白牙沾鲜血。   他张开了手,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一道剑光,已在他能干任何事之前刺中了他,自颈喉到腹间全剖了开来。   沐利华尖嘶。   那是野兽猛的呼号。   然后他分开、分裂成两半。   和血腥倒地。   沐浪花一剑指天,急嘶道:“张十文,我知道是你,没有你‘十石麻针’,我的孩子就不会死。”   只听。一个人阴阴地道:“你的儿子是你杀的,我还想认他作乾儿子呢,这又关我何事!”   听到这里,舒映虹不觉“啊”了一声。   楚杏儿的转述做了一停。   燕赵向将军道:“沐二侠当断立断,阵上斩子,这是非常手段,非常人不能为也。”   将军捻须,愁容未展:“可是,眼下这情节,恐怕万人敌旗下第二员猛将张十文已经到了。”   众人又转望向楚杏儿,楚杏儿点点头,挹下唇,好一会儿才说:“是……”   先行出来的是一名道人。   一个满脸不怀好意她笑的红脸道人。   楚杏儿一见到他,心就沈了下去。   八分道人。   姚八分既然来了,沈虎禅还活得了吗?   沐浪花居然可以强抑丧子之痛!看姚八分现身,点点头道:“很好,张十文呢!”   姚八分笑道:“你很想见他?”   沐浪花转身先替楚杏儿解穴,边道:“楚杏儿,这种局面,谁都再顾不了谁,能不能活命,就得看自己的本领。”   他口里与楚杏儿说话,可是陡然间,他已向持在楚杏儿背后的青年剑手,发动了他有生以来最凌厉的攻击。   大须弥金厉重手法。   飞声剑法。   同、时、出、手!   同时,出手!   同时出手   “好!”王龙溪拍案叫道。   舒映虹也喜形于色:“他看出来了!”   燕赵却道:“可惜。”   王龙溪怒瞪了他一眼。   将军很感慨的接道:“可惜宓老二却不在了,如果他不是为任笑玉所杀,此际能跟沐老二并肩作战,局面一定大不相同。”   燕赵眼里出现一种奇怪的神色,既似向往,又似有点嫉妒:“二爷跟将军一同出道,果然名不虚传。”   将军道:“沐老二的杀子杜患,英明果断,他的‘大须弥金厉掌’和‘飞声剑影’,也确有过人之能,可是,十文书生的暗器手法,听说是唯一以暗器闯八四川唐家堡而又能活出来的人,他所发明以人体四肢为暗器和使人迷失本性的‘十石麻针’听说唐老太太也成立了唐门的小组来研究制作。”   燕赵加了一句:“何况还有姚八分。”   将军叹道:“敌人又何止姚八分……”   燕赵道:“所以,沐二爷一切努力都得白费,他决不是这些人之对手。”   王龙溪忍不住叱道:“你少长他人志气!”   舒映虹赶忙道:“且听杏儿怎么说……”   那青年剑手大喝一声,没料到沐浪花突然出袭,连返八步,再跃一丈,然后鹤子翻身、黄莺上架!蜻蜓三抄、足足逸出三丈七,这才稳住了脚步。   沐浪花为之膛目,但不忘解了楚杏儿受制之穴道。   那“青年剑手”也楞住了!沐浪花没想到自己出奇不意的一击,竟然仍不能奏效。   他故意让敌人错以为他看不出来,而把楚杏儿交于敌人之手,在敌人正要以楚杏儿为质或突击将之杀他的时候,他突然全力出手,要先歼的强敌。   一个姚八分已伙头痛了。   -何况还有张士文。   他决意要先除一名强敌。   不料,他这一番布置,以如此先机!尚不能致敬于死命,敌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虽然未放手一战!沐浪花已然知道结果!   他败了。   张十文也十分惊讶。   他以独门暗器毁了沐利华,自是十分得意,但从见沐浪花杀子,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霹雳手段,心中已暗喝一站采。今儿沐浪花行近。正要出手。但被沐浪花先发制人,张十文几乎就要吃了大亏。   一招把他逼退三丈,张十文为这个前所未有的挫败而征住。   两人都呆了一下。   场中变化如此之剧,剩下的两名剑手,以及司马不可,全不知所措。   自从万人敌旗下的高手掩至、“蛇鼠一窝”杀到,这些人就仿似掉落在一场永不完结的噩梦里,身不由主,历经一场比一场更恐怖的恐布。   楚杏儿已被解开穴道,但血脉犹未畅顺,身子阵阵发麻。   她初时对沐浪花极为不满。   原来由始至终,沐浪花只当他是一颗棋子。   但现在她不得不深为佩服沐浪花的临危不乱、深藏不露。   这时侯,她听到张十文说:“好险,好险!”又说:“佩服,佩服。”   沐浪花惨笑道:“这句话似该由我来说才是。”   “谁说都一样,”张十文道,“反正,你就要死了,你们的人,一个个都得死,除了这个女人,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既然是死人,不妨多说几句你佩服我的话、我佩服你的话,反正都要死了,谁也传不出去了,谁都不会失了面子。”   沐浪花的态度很实事求是,“看来,我们之间除了一决生死,是不会有第三条路了”   张十文答:“不对。”   沐浪花奇道:“哦?”   张十文道:“不是没有第三条路,而是连第二条路也没有了,现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他森然道:“如果我还没射你儿子一针,或许,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又或者,你不那么聪明,看不破我匿在这儿,那么你可能会有利用下去的价值,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而已。”他似乎很明事理的问:“我想,要我换作是你,你又怎会让我活下去!”一副以为沐浪花是死定了的样子。   沐浪花也不恼怒。   他仰天长叹。   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他说,“早知如此,我不如跟沈虎禅一起,共同进退。”   这句话一说完,场中的格杀、泣受、惨烈,令一直昂然保持无依的司马不可听得胆心寒。   沐浪花飞剑直取姚八分。   他不是攻向张十文。   楚杏儿也攻向八分道人。   将军手下的人自有一种秘密暗号,楚杏儿一见沐浪花的手势,便知道他正下令:先行格杀姚八分。   楚杏儿虽然对沐浪花心怀不忿,但她不致在这生死关头对冰浪花的意思会有所违逆。   大敌当前,只可团结,不容分裂。   楚杏儿是将军的女儿,她当然知道这些。她说什么都不会在这时候与淋浪花为难的,何况,对付姚八分,至少看来要比对付张十文来得安全些。   可是她却没想到沐浪花也对姚八分发动攻击。   人人都对付八分道人,那谁来应付十文书生的攻击?!   正在此时,一个人陡然出现。   像一座陡然升起的大山。   高不可攀的山。   深不可测的山。   山外有山。   山的山上是刀。   一把魔刀。   一个刀神。   沈虎禅。   当然就是沈虎禅。     第五章 好个沈虎禅     舒映虹惊道:“什么?”   王龙溪奇道:“沈虎禅?!”   燕赵吁了一口气:“果然是沈虎禅!”   将军铁脸也似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好个沈虎禅!”   张十文果然发动了攻势。   他的两只手突然“长”了起来,就像装上了弹簧、驳上了子一般,嗖地到了沐浪花和楚杏儿身后!   沐浪花突然返身,双手发出凌厉的金芒。   他以双手硬接了张十文的一对“怪手”的攻击,嗖的一声,张十文双手已钻回袖子里去。   沐浪花脸色惨白,敢情这两掌接得他很不好受,手上的金芒显然也黯淡了不少。然后张十文做了一项更怪异、荒诞、不可思议的攻击。   他“攻击”自己。   他一反手,“拔”掉了自己的头!   谁都楞住了。   张十文却还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竟把自己的“头”扔了出去。   向沐浪花扔去!   沐浪花在这种怪诞的感觉里,也不知应该要如何应对是好。   就在这时候,有人猛地喝了一声,犹如炸起了一道惊雷。   “快躲!那是雷震子!”   沐浪花扯着楚杏儿,飞身急闪。   爆炸声起,楚杏儿被炸力震得斜里飞跌。   在这千钧一发间望去:只见那是“没有头”的张十文,顿首间又徐徐“升”起了一颗头颅来!   这头正升上来之际,一个人就在他背后出现。   全无徵兆、突然出现。   好似冒升自土中,又似在平空乍现。   这人一出现,就喝了那一声,同时出刀。   刀光又惊起一道惊电!   楚杏儿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那刀光过处,那个刚升起的头颧,在一声极有力的砍肉削骨的闷响后,随着黑色的洙液,喷溅半空,飞落街头。   这大概就呻做白刃的飞沫罢?   楚杏儿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况:沈虎禅在最重大的关头、最重要的时机上,及时出现、及时出刀,一刀砍下了万人敌麾下二号人物张十文的头颅。   直似天神一般。   那一刀之力、之厉、之绝、之列,足可教生机灭绝、死仍可活!   只不过楚杏儿在惊喜中,仍瞥见张十文在中刀前,已半旋过身子,双肩奇异地耸了耸。   沈虎禅那魁梧的身躯也似搐了搐。   然后一切都平息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   张士文的身躯缓缓倒下,叹的一声。   之后是沈虎禅还刀同鞘的割耳哑响。   战斗剧烈,但已结束。   战斗只有一招。   这一相已是两大高手毕生所聚。   结果是:张十文死。   沈虎禅收刀。   听到这里,将军不禁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希望沈虎禅不是我的敌人;”将军道,“幸好他不是。”   他望向燕赵:“有这样的敌人,寝食难安。”   燕赵道:“恐怕万人敌现在已是吃不下、睡不了。”   王龙溪仍听得不大明白:“张十文为啥要拔掉他的头?”   将军道:“幌子。”   王龙溪奇道:“张十文的头是幌子?”   将军横睨了他一眼,道:“他手上的十文钱。”   舒映虹向王龙溪再问下去,会惹怒了将军,忙道:“将军的意思是说:”张十文素以‘十文五针一元宝’称雄,但江湖上人人皆知它的‘十文钱镖’厉害,也知道他的‘十石五麻针’歹毒,但谁都不明白何谓‘一元宝’。”   王龙溪发现老鼠吞大象似的叫道:“‘一元宝’就是他的头!”   舒映虹暗底下舒了一口气,可是王龙溪又间:“奇怪呀!他怎能拔掉自己的头?他的头又怎会爆炸呢?”   。这同连慕小虾都在暗忖:王总把子虽然武功盖世,据说只有他的武功能与将军匹敌,但成就永不能及将军背项,主要原因便是,将军能用脑,王龙溪只用手。   舒映虹只好答:“那是假头,里面装上雷震子的炸药。”   王龙溪这才恍悟过来,“哦”了一声,喃喃地道:“雷震子?莫不是张十文也认识雷家的人。”   此语一出,连将军也微微一震。   蜀中唐门,擅用毒及施暗器。   江南霹雳堂雷家,精制炸药和擅于指法。   自从江南雷家曾蒙大耻,决定“挂剑封刀”之后,雷家子弟辈出,不乏精英,他们苦修指法,而且把炸药的炼制又拓展出新的境地,“雷震子”正是霹雳堂着名的“三大炸药”之一。   张十文精于暗器,与唐门似已有挂钩,而他掷头袭人,又暗伏雷震子,莫不是也跟雷家有关联?   张十女是不是跟雷家有关联,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万人敌有没有得到江南霹雳堂的支持?   如果有,万人敌更加难敌。   王龙溪一句无心的话,却道破了一个将军心中的隐忧。   不过将军很快的便恢复了,说:“沈虎禅很沈得住气。”   燕赵点头::“他等张十女掷出了他的看家法宝:它的‘头’,再等他自己真正的‘头’伸出来的,才一刀砍了断。”   将军道:“好刀法。”   燕赵道:“好手法。”   将军道:“好刀法就是好手法。”   燕赵道:“一刀砍出,一剑剌出,必须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时势机缘才能,这一点,沈虎禅是做到了。”   将军道:“所以他才能一刀砍了张十文。”   燕赵道:“这一刀看似轻松,但却历尽大艰辛。”   将军道:“他是个人才。”   燕赵道:“沈虎禅确是个人才。”   将军道:“人才难得。”   燕赵道:“人才不易为人所用。”   将军道:“我一向不用人,只用人才。”   燕赵道:“人才善用人,将军善用人才。”   将军道:“我们知道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士文,却还未知道前文和下文。”   王龙溪撞:“前文?下文?”   舒映虹道:“前文就是沈虎禅如何能闯出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的包围,及时赶到救人杀敌;下文就是沈虎禅怎样带杏儿他们杀出重围。”   “对!”王龙溪一拍大腿道:“杏儿,你说下去。”   楚杏儿也是后来才知道沈虎禅是如何才会“及时赶到”的。   这是那名青年剑手说的。   那名青年剑手叫蔡可,原本是将军所说练新锐十代裹出类拔萃的人物,建过不少殊功,只是这一遭“蛇鼠一窝”的布阵实在大诡异莫测,这“十一少年剑”才致未动手便损兵折将,只剩三人。   蔡可就是那名在沐府里被卷落地洞、沈虎禅冒死把他救土来,而在沐浪花要不顾沈虎禅独战群敌之际逃走,上前阻止沐浪花而被击倒于地,也正是他。   他亲眼看见沈虎禅如何突围。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子的事:   一大群人,而且都是一流高手,围剿一个人,结果居然是一个人“追斩”一群人!   沈虎禅的困境有两大危机。   沐浪花忽退,令他陷在孤军作战的危境。   另一个不是杜园的双翎,而是狄丽君。   狄丽君的一双媚眼。   那是一种蚀骨融心的妩媚。因为夺一时,反而完全不必贾弄风情、散作风骚,甚至还是正派亮丽的媚色,不掺丝毫淫邪。   这双眼睛,令不动如山,定如岳的沈虎禅,也为之神眩。   它的眼神完全被狄丽君吸住。   那就像两瓣红肩,吸吮着他的神志。   杜园趁此发出猛烈、厉烈、狂烈的攻击,以它的一对长翎。   不过,沈虎禅虽没有转移视绶,但仍能奇迹地从容应付。   他练的是禅刀。   使的是魔刀。   刀未出鞘、刀已出手。   刀已攻破杜园的攻势:刀柄锐烈地敲在杜园的肩胛上。   杜园大叫一声,抚肩疾退。   侯小周立即补上。   谭千蠢也正有所动。   沈虎禅却大喝一声。   这一声喝,震起一道惊雷。   狄丽君眼神立即散乱。   刀光在这时侯飞起。   刀光直砍姚八分。   姚八分正想出手。   他一直袖手旁观,是要先摸清沈虎禅的武功。   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人怎能视线完全被控制,但心神可以全不受影响?   这就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魔刀?!   可是魔刀尚未出鞘!   这就是武林中沈虎禅自创的禅刀?!   可是禅刀尚未出招!   姚八分已决定出手。   他知道再不出手,气势则全为沈虎禅所夺,不但杜园侯小周狄丽君等难免心怯,连自己和谭千蠢都会战志消减。   一个人只要长期不与人相斗,斗志自然就会逐渐消磨。   就在他聚力要出手之际,沈虎禅已作出反攻。   杜园伤。   狄丽君已制不住沈虎禅的眼神。   姚八分立卸动手。   他一动,沈虎禅已动。   而且先他而动。   同一刹间,侯小周因沈虎禅反扑之气势而退避,谭千蠢的攻势,却因沈虎禅猝然发动而击空!   姚八分抬头就见刀光。   只见刀光,不见刀。   姚八分只有两条路:一是与沈虎禅相互抢攻,二是先躲开这一刀再作反击。   以沈虎禅这等气势,饶是姚八分,也不敢行险抢攻。   他只有选择第二条路。   他先求避过沈虎禅的第一刀,然后再行反击。   他错了。   因为他已经没反击的能力。   也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甚至他也没能躲开沈虎禅的这一刀。   他的武器是一张八弓弩。   八弓弩是古代兵器,可达绩发射箭矢的大弓,箭如车辐,镳如巨斧,能射五百步以外,连通鉴亦有记载。   姚八分手上只有弩,无箭矢。   他的人看来很文弱,一个弱不禁风、飘飘欲仙的道人。   那张弩既比他高、亦比他阔,不过,他自黑暗里掣出大弩,手裹使来,直轻若无物。   八弓弩共有八弓,银丝金线琥珀弦,弩色呈一种被火烧过的焦红之色。   姚八分要用这张八弓大弩来格住沈虎禅的一刀。   沈虎禅乍然发现,姚八分的兵器是“八弓弩”。   “八弓弩”除了可以一弩八箭之外,更可怕的是,任何武器,一旦给它缠上,都必定脱手。   沈虎禅发现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的攻袭已发了出去。   他的刀已出鞘。   刀刀刀刀刀刀刀。   已出   手手手手手手手!   “八弓弩”天下闻名,据说只右万人敌一人能挽能射,而由李商一保管箭矢,姚八分保管弓弩。   “八弓弩”能夺天下雄豪手上任何利兵!   沈虎禅的刀名震天下,能看得清楚他出刀的武林高手已寥寥可数,更休说是能接他一刀的雄豪有几人。   他的刀锐莫能挡、无坚不摧。   究竟姚八分仗着“八弓弩”,夺不夺得了沈虎禅的刀?   究竟沈虎禅这一刀,破不破得了眼前的古之神兵“八弓弩”!   一   刀   砍   下   弓弓   弓弓   弓弓   弓弓   齐扬!   姚八分突然看见沈虎禅的眼神!   他惊见沈虎禅澎活渤的气势!   他乍见沈虎禅的刀光!   他心头一栗!   (能不能接得下这一刀?!)   (就算接得下,八弓弩是不是能承受这一刀之威?!)   (要是承受不住,八弓弩有损,这是万大爷的宝物,可怎么担待?!)   姚八分还没有接这一刀。   但他已为沈虎禅的气势所窒。   他战志崩溃。   他只有避开再说。   这只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   姚八分从要围攻、到伦袭、至招架、最终选择了退却一途,他已未战先怯,不战而败。   一败涂地。   一退不可收拾。   他返到那里,刀光就追到那里。   他退的时候,已来不及兼顾后方。   有墙阻、他裂墙而退手石柱挡、他裂柱而退千有房屋隔着,他也直撞了进去。   一时间、凡他退处,树折屋破瓦塌阶崩,他退得极快,瓦木纷纷坍塌而下,但那一道刀影,仍追着他、仍钉着他、彷佛不一刀砍下他的颈就绝不空回。   只听兵分剑冷、鸡飞狗跳,姚八分也不知自己已撞倒了什么事物、多少东西,幸而他功力深厚,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他疾退之势。   但他只有退。   那一刀在追。   一追一退。   一退一追。   谭千蠢一干人,嚎叫叱呼着,左右包抄而上,但都来不及救他。   他不能停。   一停,乃就至。   他可不想死。   他只有拚命的退。   这一辈子里,他就算这一战最狼狈,还未交手一招,已被这一柄凶神恶煞的诡异刀追得半死不活。   在青年剑手蔡可的眼里,只见到一个诡奇景象:沈虎禅出刀。   姚八分扬弓。   刀弓正要相接,姚八分就“不知为什么”,一味的退、没命的退、疾狂的退退得屋分瓦裂墙塌柱倒鸡飞狗走尘沙飞,那一道刀光仍火把一般的亮着厉芒,飞追着他手杜园、狄丽君、谭千蠢、侯小周全探身上前救援,但就是不敢按近那烛光烧天似的刀光。   然后这一群人就消失在夜色里。   只剩下了他,和他的负伤。     第六章 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蔡可想挣扎起来。   他知道自己再起不来,就会被这恐怖的夜所“吞噬”。   夜当然不会吞噬人,只是在夜的黑暗里,还有极可怕的事物,随时要择人而噬。   蛇和鼠都喜欢黑暗,所以它们喜欢夜。   蔡可想到这里,更五内如焚。   他犹记得刚才的映象:追追追追追。   退退退退退。   追。退。   退。追。   。不过,这不可能是长久的事。   追的人要是追不到,可能就没有了退路;退的人如果被追上,就退无可退。   沈虎禅要对付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还有“蛇鼠一窝”这么多敌人,纵能不死,也难保不败,就算能够不败,也决兼顾不了仍伏在地上的一个小角色。   那小角色却不幸的正好是他自己。   蔡可越想越心慌。   只要那些人一旦“解决”沈虎禅就决不会让自己仍活在这里。   他就只有这个“机会”潜逃。   逃是一回事,能不能逃出生天又是一回事。   可惜他连“逃”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沐浪花虽然没有向他下重手,但为了怕他碍事,一掌撞闭了他胸前四处要穴。   这些血脉一时不得解,他使连起立的能力也没有。   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叉是被黏住了腿的蚂蚁。   就在这时侯,他就看见一样事物。   那事物是在地上。   贴在地上。   藉着落在地上火把残余的光,贴在地上当然是影子。   影子?!   蔡可忽然想到沐利华!   一股洪荒猛兽般的恐惧,似迎面一拳把他击中,遂又扣住他的咽喉,几令他一口气都喘不过来影子。   高大的影子。   人影。   人影的头影之外,还有一柄长长的刀柄。   蔡可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   耳畔已传来沈虎禅温和的语音:“他们不该把你留在这儿的。”   然后他一把抓起蔡可,道:“来,我们去找楚姑娘他们去。”   还随手拍活了蔡可约穴道,又道:“我已把姚八分等人暂时吓退了,不过,他们会配合张十文等去愉袭楚姑娘的。沐二爷这一走,是走错了棋子。”   蔡可忍不住想问,但又不敢问。   沈虎禅温和地道:“你要问的,都可以问。”   “您那一刀,有没有砍着?”   “砍中了又怎样?砍空了又如何?”沈虎禅微微笑道::“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沈虎禅以耳贴地,听出格斗的所在,赶去会合沐浪花,正好就是张十文要出现之际。沐浪花阵上斩子,悲恸至极,同时也愤怒如焚,但他依然精明机警。他听出沈虎禅来了。沈虎禅也故意让他听了出来。所以沐浪花全面向姚八分发动攻击,务求缠住八分道人,至于十文书生,自有沈虎禅料理。沈虎禅果然”料理”了张十文。   可是,沈大哥也并没有讨着了便宜;”楚杏儿早已在不知不觉里称沈虎禅为“沈大哥”   了,“张十文实在也是难惹的马蜂窝。”   “马蜂窝?”   “沈大哥虽然一刀冲破了马蜂窝,但也令蜂群全出螫人,代价不可谓不大。”楚杏儿眼里流露着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有:景仰、关怀、心疼、耽忧、羞赧,各种情绪交揉在一起,分不清是那一种较强、那一类较弱、那一种较浓、那一类较淡。   “沈虎禅怎么了?”   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   剩下姚八分、谭千蠢、杜园、狄丽君、侯小周等一下子退个乾乾净净。   沈虎禅仍立在那儿,像一座铜像。   他的刀已回鞘。   沐浪花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儿子首前蹲了下来,痴痴的看着。   青年剑手蔡可这才敢在沈虎禅背后现身,另两名剑手见他出现,显得十分振奋。   他们都明白是沈虎禅救了他们这位师兄弟。   在这种危险关头,能多一名伙伴就是多一强援!   就算他实力上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心理上有着极重大的安慰楚杏儿一见沈虎禅,喜而惊呼:“沈大哥!”   沈虎禅忽身子一顿。   蔡可第一个发现:“血!”   沈虎禅背后有血!   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张十文的血?   蔡可这一叫,楚杏儿也发现沈虎禅身上有血!   然后她才看见:沈虎禅受伤了!   十枚钱镖,一枚不缺,全打入沈虎禅身体上!   楚杏儿的喜唤变成了惶呼:“沈大哥!”   将军动容。   燕赵色变。   两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楚杏儿说下去,眼泛泪花。   沈虎禅幌了幌,两道浓眉一蹙,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语音如铁石交鸣,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镇定,敌人以为我没事,才不敢恋战,必走不远,还在附近,你们一旦惊慌,他们就会够胆作出反扑了。”   楚杏儿道:“可是……你的伤……”   “我稍歇一歇,不碍事的。”沈虎禅道:“你要好好看顾沐二爷。”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   有时侯,“伤心”确比受伤还伤身。-   沐浪花不止于丧子之悲,而且还有亲手杀子之痛。   楚杏儿问:“你自己呢?”   沈虎禅道:“我还要去追一个人。”   楚杏儿实在想不透沈虎禅身负重伤、还要去追什么人:“谁?”   沈虎禅道:“谭千蠢。”   楚杏儿更奇:“追他干什么?”   沈虎禅道:“取同高唐镜。”   楚杏儿道:“那一面镜算得了什么|你犯不着再冒险犯难”   沈虎禅道:“你对那面镜子不是势在必得的吗?”   楚杏儿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但你已受伤……”   沈虎禅道:“就是受伤,我才去追。”   楚杏儿听不明白。   沈虎禅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过来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吓得同头就跑了。”   楚杏儿道:“你的意思……”   沈虎禅道:“我已受伤,要是我们逃跑,他们还有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蛇鼠一窝这些高手在,一定会追袭、截击我们的,假若我反过来追杀他们,他们说不定就会惊惶失措、只顾逃命,你们便能趁机回到将军的势力范围。”   楚杏儿道:“只不过,你……”   “我没事的,”沈虎禅用温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说:“我已杀掉张十文,正好大挫他们的锐气。谭千蠢一向精过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高唐镜来,一旦到了万人敌手里,只怕就不易得手了。”   蔡可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标枪似的:“我跟你去。”   沈虎禅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两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两次也是你的,”蔡可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情,何况是欠人两次情二带我去吧,说不定你用得着一个人替您拿火把,好让您一刀杀敌。”   沈虎禅笑了。   “我的刀就是火把,所以已经不必再点火;”沈虎禅道:“不过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为有一个人,需要你来抬他回来。”   楚杏儿和蔡可都问:“谁?”   王龙溪与舒映虹也问:“谁?!”   燕赵答:“徐无害。”   将军道:“对,他一直都跟沐老二在一起,但自从蛇鼠一窝出现之后,杏儿的转述里,便一直没有提到他,只怕已落在敌人手里。”   燕赵道:“沈虎禅不但能救自己,还救了沐二爷和楚姑娘,而且兼顾蔡可,更没忘了徐无害,他真是个……”   将军替他说了下去:“豪杰。”   王龙溪重重的哼了一声,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是将军,而不是燕赵,一时间抓耳朵撂后发摸鼻子,不知怎么收拾场面才好。   舒映虹忙道:“你们就趁沈虎禅去追击谭千蠢的时候回到这里来??”   楚杏儿用力地抿着唇,点头。   将军叹道:”幸运。”   王龙溪几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忍得笑:“这还算幸运?”   将军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才是不幸?”   王龙溪振振有辞的道:“十一名少年剑,至少丧了八名,司马兄弟死了个司马发,老二亲手杀子,徐师侄又失踪了,这还算幸运不成?”   “要是没有沈虎禅,两万人敌或李商一其一亲自出战,你试想一想,结果又是如何?”   将军反问。   王龙溪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万人敌!别教我遇着,我把他切开二百七十一块!”他无可发,一股牛脾气,只好诅咒万人敌以愤。   楚杏儿说:“一路上同来,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敌已教沈大哥吸住,总算都安然回到这里。”   将军关怀地道:“老二呢?”   舒映虹忙答:“他精神体力已消耗过度,心力交瘁,而又伤心过度,我已把他送‘神仙鱼’那儿去休歇。”   燕赵忽道:“他会首静下心来休养吗?”   舒映虹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静,如果不是现在听杏儿转述,我还不知道他昨天才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燕赵眼里露出了一种神色。   通常他只有在看向将军的时候才有的神色。   他说:“好个沐浪花。”   将军道:“他下决心了。”   燕赵道:“你是说……”   将军道:“报仇。”   将军向楚杏儿问:“剩下那两名‘少年剑’,是不是楚冲、楚撞兄弟??”   楚杏儿答:”是。“   燕赵望向将军的神色,就像他刚才说:”好一个沐浪花”和“果然是沈虎禅”一样。   他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将军即问:“你不喜欢这对兄弟?”   燕赵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将军道:“那你为什么叹气?”   “我叹气便是因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两个人,而你却了如指掌;”燕赵道:“你的人手,多不胜数,但他们的武功特长名字,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有你这样的敌人,我能不叹息?”   将军微笑:“我只知道,在那种场面里,如果还能有最后二人活命下来,那么,就一定是楚冲和楚撞。”   芜赵道:“结果你猜对了。”   将军道:“有一件事我却不敢胡猜。”   燕赵道:“什么事?”   将军道:“沈虎禅现在究竟已夺回高唐镜,还是已被人夺了命?”   燕赵望向楚杏儿,问:“沈虎禅有没有跟你约好,他什么时候才回到‘将军府’?”   楚杏儿一向都很喜欢这位“燕叔叔”。   因为这位“家里的敌人”、“眼中的钉”、“肉中的刺”,却比任何人包括她爹爹更关怀、了解和照顾她。   她恨愿意回答燕赵的话。   虽然她同答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   因为她的确很耽心。   很耽心沈虎禅的安危。   她不知将军也很耽心。   很耽心她为何会对沈虎禅这么担心。   “他说今天日落前就要同来,”楚杏儿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泪,悄没声息地滑落到柔颊上,“要是没有回来,就叫我告诉爹爹,不必再等他了……”   日落的时候,沈虎禅会不会同来?   夕阳西下,断肠人还在不在天涯?     第七章 空虚寂莫冷     沈虎禅并没有留在楚杏儿身边多少时候,正静坐调息了一会,就走了。   带蔡可饥一道走。   沈虎禅甚至没有拔掉嵌在身上的钱镖。   楚杏儿一见,那十枚钱镖,无一不打在死穴要害上,张十文的暗器手法,就连沈虎禅也破不了。   不过,钱镖只堪堪沾及皮肉,并没有深入肌里筋脉。   沈虎禅在发刀的时候,罡气早已遍布全身,钱镖是打在他身上,但并未曾造成多大杀伤力。   楚杏儿想替沈虎禅拔除钱镖。   沈虎禅陡地睁开双目。   他按住了楚杏儿的手。   楚杏儿先是吃了一惊,后又觉得羞赧。   “不要拔除,”沈虎禅柔声道:“一拔,我的真气反而泄了,让它留看好了,待事情过后才拔除,不妨事的。”。   他拍了拍楚杏儿的手背,像安慰个小孩子。   然后便运气调息。   更剧烈的战斗在前面侯看他。   楚杏儿不敢再骚扰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去做什么事,便谁都挡不了挽不住动不得的。   她只有替他护法。   ——强敌说不定还在周围。   “少年剑”中的楚冲、楚撞兄弟正向蔡可饥追问发主的事,并替他舒筋活络,蔡可饥把沈虎禅单刀追斩数大高手的事说得活形活现,楚否儿便是在这时候听得沈虎禅如何救蔡可饥而退姚八分的。   沈虎禅只歇了一阵子。   甚至还不及一盏茶时光。   他立起、抄刀、吸气,向楚杏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向蔡可饥道:“走吧。”   沈虎禅就这样走了。   楚杏儿和沐浪花、司马不可、楚冲、楚撞一路支撑看回到“将军府”,然而现在已近黄昏了。   沈虎禅仍然没有回来。   ——沈虎禅还会不会周来?   将军疼惜地看看他的女儿。   独生女儿。   而且也是仍是独身的女儿。   “你已经很累了,”将军道:“你为何不歇歇呢?”   楚杏儿说:“我要等他。”   “让我们来等他,不一样吗?”   “他救过我,我不想看他出事……”   “他救过我的兄弟和女儿,我也不想他出事。”   “爹,”楚杏儿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间:“如果他能回来,他会对他怎地?”   将军微微笑道:“你要我对他怎地?”   楚杏儿低看头说:“他是个人才……很有用……”   忽然抬起了头,恳求似的说:“爹,女儿看他是真心效忠于你的,你就——”   将军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疑人不用——”楚杏儿的心往下沉。   她抗声道:“可是——”   将军依把然话说下去:“不过我也一向用人不疑——”他声音转为慈霭:“他不是个很有用的人吗?爹爹一向喜欢用有用的人!他不是很忠诚吗?爹爹一向喜欢用肯为我效忠的人。”   楚杏儿喜出望外,要不是当看这许多人面前,真会扑过去飞抱看将军。   将军笑了:“何况,他还是我女儿所欣赏的人呢!”   楚杏儿的脸红了。   同为她是将军的女儿,将军苦心要培植她,让她一早就出来江湖历练,原因很简单:“杏儿,爹爹要你受煎熬历风霜独自解决难题,不一定是要你成为我的强助,也不是要你非有大成就不可。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爹的仇家不少、树敌又多,你要是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解厄克敌的能力,怕日后险途难渡,所以你一定得要自强不息。”   楚杏儿也真的自强不息。   加上她的聪明、机巧、讨人欢喜,很快的她便真正成为将军摩下的三面令旗之一。   可是,一个洁身自爱而又自视甚高的女孩儿家,在江湖上,在风尘里,同样会感觉到空虚、寂寞和冷。   她是将军的女儿。   谁也不敢沾她。   她的武功眼界皆葚高明,谁都沾不上她。   将军是她的严父,她对他且敬且畏,但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人。   她自幼丧母。   母亲也是文才武略俱能的人,可惜就丧在万人敌手里。   连回万人敌的独子,据说也丧在将军剑下。   故此,将军与万人敌除了在派系上的对立之外,彼此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楚杏儿平日结交了不少豪杰英侠,诸如兜玉进、唐多令、冷秋帆等,但她不会向他们倾诉心事。   她宁颇向燕赵倾吐。   燕赵虽是将军的敌人,却是她很好的倾听者││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知音。   这些年来,她在江湖上闯荡,已学会了不怕凶无惧恶而且脸皮已厚得不会变色良心早已不见了,没想到,将军的话,竟会使她脸红,一念及沈虎禅,还会心跳加速。   这点连楚杏儿自已都不知为什么。   所以将军接下去的话,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只听到一部份,将军好像有些喟叹的说:“……只不知沈虎禅肯不肯为我所用……”   然后他们便讨论了起来。   其中又以王龙溪为最大声。   她真想叫王龙溪为“王大声”——不,是“大声王”才对。   这么多人里,她最不喜欢听王龙溪说话:既快、又急、特别大声、而且不经脑袋、还自以为是!   ——这头大没脑、脑袋生草的呆瓜!   她宁愿听舒映虹说话。   至少舒三堂主很温和、耐心、聪明、且善解人意。   她也情愿跟慕小虾说话。   慕小虾虽魁梧、粗鲁、大块头;但是他怕她。   她喜欢人怕。   人越怕她越高兴。   武功越高块头越大的人越是怕她就越好玩。   可是她知道沈虎禅不怕她。   一点也不怕她。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点怕他。   也不是怕他什么,而是怕他不高兴、怕他不开心、怕他不喜欢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怕这些。   ——这本来又“不关她的事”。   她忽然觉得千头万绪,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一晚的惊恐,受了一夜的风霜,同时也战斗了整个黑色的晚上,她的脸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两颊一下子凉,一下子烧,脚下也有些飘,头上更有些恍惚。   她勉强敛定心神。   ——可不能歇看。   ——要等沈大哥回来。   她集中精神,正好听到将军在跟燕赵说:“你也累了。”   ——燕大叔累了?   ——他为什么累?   ——他怎么累?   燕赵道:“不累。”   将军道:“你也忙了整个晚上。”   燕赵道:“忙,不一定就累。”   “对,正如疲,不一定倦,”将军道:“疲只是身体的累,倦则是连精神意志都累了。   ”   燕赵道:“只要忙得有收获,就算疲,也不觉倦。”   将军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有收获么?”   燕赵爽快地答:“有。”   将军一笑。   可是楚杏儿不懂。   她不懂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她以为自已没留意先前的谈话,以致跟不上内容。   其实不仅是她不懂,连舒映虹等人也没听懂,将军和燕赵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他觉得自己必需要报告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是东北“五泽盟”总盟主。   他在武林中,有看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高唐指”不但是东北一绝,据说只有当年的“长空帮”帮主桑书云之“长空神指”,以及白衣方振眉之“王指点将”才能克制他,他德高望重、博学旁通,有人说,如果不是他遇事太过裹足不前,不能全身投入,他旗下的“五泽盟”,早就在二十年前大举中兴。   正如将军和万人敌是以相埒,蔡般若在武林中的位份,只有西南“万水千山”钟诗牛才能匹比。   “五泽盟主高唐指”与“万水千山总是牛”本身就有很多缠绕不清的渊源与纠葛,总之“五泽盟”的蔡般若,因西南有“南天王”的钟诗牛在,一直都不肯踏入长江以南一步。   可是蔡般若这回却来了。   以蔡般若踉万人敌与将军的微妙关系,他的出现,足可影响均势的战局。   ——问题是:蔡般若因何会在此时此境此际此地出现?   连王龙溪都不禁动容。   将军并不动色。   燕赵也不动容。   燕赵望望屋梁。   将军也看看屋梁。   他们倒似一早就已知道此事。   连舒映虹也不禁楞了一楞。   ——难道是自已报导错了消息?   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舒映虹孜孜地报告一个重大而秘密的讯息,结果到了后来,才知道根本是个错误的,将军早就知道了,当面指出时,舒映虹不免有些讪然。   他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会重现。   ——一个人,实没有几次面子可丢。   不过看将军的情形,又不似对他所提供的讯息怀疑。   他反而向燕赵心平气和的道:“他果然来了。”   燕赵也平静地道:“他真的来了。”   将军抚髯:“也许,他早该来了。”   “要掌灯了,”燕赵说:“沈虎禅也该回来了才是。”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远远远远远远有马嘶声。   一人怆惶而入,足不沾地,身法极为高明。   他人未到,已屈膝,脚未沾地,额头已同将军一头跪了下去,发出“砰”地一响,疾道“禀报将军,有敌骑一人正往关口里闯——”语音未了,另一人已疾掠而入,额上满是密集的汗珠,来不及跪倒便已叫道:“禀将军,来人已闯入大门——”他的话未完,马嘶声已极逼近,又一人如流星般射到,人未到大听,张口便喊:“不好了,他已——”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因为没有说完的机会。   这刹间,马嘶已自大厅响起,一骑如风卷云涌地冲了进来,一时间众人惊起走避,王龙溪大喝一声,正要徙手上前拦截,那匹神骏陡然勒住。   一切都静了下来。   唯有将军和燕赵,仍站在原处,纹风未动,静观其变。   马上有三人。   楚杏儿喜而叫唤:“沈大哥。”   一人自马后一跃而下。   那是蔡可饥。   他脸上青一块、瘀一块、人中渗看鼻血、嘴角也有血丝、一条腿还瘸了,可是他的表情,既又光采又振奋,彷佛刚好打了十八场大胜仗。   他手里还抱看一人。   徐无害。   徐无害虽脸色青白,状甚衰弱,但如将军这些明眼人一眼看去,已知徐无害并无大碍:   ——他死不了。   还有一个人。   第三个人。   这个人就在马上。   是他策的辔。   是他控的马。   也是他救的人。   他仍然神威凛凛。   可是他并没有下马。   他是整个人栽倒下来的。   ——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回来了。   和他的刀。     第八章 眼波可以酿醇酒     他的刀,仍矗峙在的背上。   ——他的人呢?   沈虎禅已栽倒下马来。   可是他立时盘膝而坐。   他的头上并没有冒出白烟。   而是冒出黑气。   若有若无、约隐约现的黑气。   将军看了一眼,眼里立即露出讶异之笆,和燕赵说:“他和李商一交过手了。”   燕赵说:“是的。”   将军道:“李商一是万人敌麾下的第一高手。”   燕赵说:“要不是有他敌住李商一,谁也不易得手。”   蔡可饥大声道,“不,不止是李商一,那不公平!”   将军平静的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大哥为了救我;”徐无害挣扎道,“他几乎敌住了所有、统统、全部的人。”   将军反而有些诧异:“李商一算是活回头了?他从前都不肯做这种丢人的事!”   燕赵沉声道:“李商一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楚杏儿又喜又惊,过去探看沈虎禅,只见他身上有十来伤处,血正渗出,但沈虎禅却完全无动于衷。   看他的情形,似正全力压制体内的一种伤。   楚否儿甚至无法弄清楚:究竟沈虎禅正在运功压止内创、毒力还是调息元气?   她只好望向将军。   ——以求助的眼神。   将军明白她的意思。   楚杏儿毕竟是他的女儿。   “他受的是剑伤,”将军道:“被李商一的剑所伤,谁都帮不了他的忙。”   楚杏儿说:“可是,他是为了救我们,为了夺回高唐镜才受的伤……”   将军抚髯反问:“你以为爹爹是见死不救?”   楚否儿恐惧一下子涌了土来:“他……他会死……?”   王龙溪怒道:“我去杀了李商一!”   燕赵即问:“你是李商一的敌手?”   王龙溪冷笑道:“没有打过,焉知打不过!”   燕赵点点头,嘴边又浮现了一个讥诮的笑意:“对,没有死过,焉知死不去。”   王龙溪气得眉毛都开了花:“总好过光说不敢动手的人!”   燕赵您然道:“光说不动手的人总比光动手不说的人来得不具杀伤力一些。”   将军反问王龙溪:“你知道李商一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将军道:“那你怎么杀他?”   王龙溪一怔道:“找到他就可以杀他了。”   将军居然很耐心的道:“你怎么找他?”   王龙溪想了想,居然也答得出来:“找到万人敌自然就可以找到李商一了。”   将军这回嘉奖似的道:“那你知道万人敌在那里?”   王龙溪怔了怔,答:“不知道。”   将军又问:“你知道万人敌是谁么?”   王龙溪搔了搔头皮,还是硬看头皮答:“不知道。”   将军仍然问:“你知道万人敌的样子?”   王龙溪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不知道。”   将军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万人敌?凭什么去杀李商一?!”   王龙溪吃将军一叱,只胀红了脸,嗫嚅的分辩道:“这……这小子能,我……我也一定能——”   燕赵冷峻地道:“这世上偏就有别人可以,而你不能的事。”   王龙溪忿然道:“你长他人志气!”   将军接道:“有时候,长他人志气是对自我要求加强,不一定会灭自已威风!”   王龙溪为之语塞,仍不服气:“我……我去找高唐镜!”   将军眉心一皱:“你要到何处找?”   王龙溪说:“下是说在谭千蠢手上吗,千蠢和尚总比李商一好找得多了罢?”   将军捻髯道:“你想证实什么?”   王龙溪大声道:“我非但能别人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连他所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将军“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沈虎禅夺不回高唐镜,你能。”   徐无害忽然叫道:“不。”   他喊道:“沈大哥已夺回高唐镜了!”   舒映虹眉宇一扬,疾间:“在那里?”   徐无害垂下了头,悲声道:“可是为了换我,他又给回了他们。”   舒映虹和王龙溪一齐倒抽了一口气:“什么?!”   将军转首向徐无害,不怒而威。   徐无害不敢抬头。   他在“将军府”里的辈份已不小,但跟“三面令旗”级的高手公然抗辩,还是平坐第一遭。   将军叹了一口气,拊髯缓缓的说:“你还是把事情好好的说一说罢。”   那对徐无害而言绝对是恐怖但又香艳的经历。   事情发坐在他随看沈虎禅火烧大宅步出大门之际,他在火光熊熊里忽然看到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在火光中焚烧,也直似在心中映照,在苍穹里闪耀。   媚眼可以酿醇酒。   就这样,徐无害就慢了一慢,没能跟上大伙儿步调。   这使他几乎从此就万劫不复。   等到他发现那双美目愈来愈近时,他只能捂心发出一声呻吟。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   他想拔剑。   (那女子向他一笑。)——浅笑可让人溺毙其间。   他要拔剑。   (那女子向他招招手。)——一招手是一盏水上灯。   他一定要拔剑。   (那女子向他伸出了手。)——那是一道崭所的梦痕。   他不能不拔剑。   (那女子的手已触及了他。)——触及了他欲火焚腾的地方。   徐无害又一声呻吟。   他已崩溃。   他已被澈底的击溃。   他连剑都未出手,整个人都被欲念充塞膨胀,而在这时,那女子已封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徐无害在转述的时候,不敢提这些。   他也不能提。   这件事并不光彩。   而且痛苦恐怖。   可是他并没有后悔。   在他欲念高溅至极之际,那变得令人一口唾液都不下喉里的女人,点了他身上几个完全不知道原来也是穴道的穴道。   这使得徐无害本来充满全身高亢怒张的欲火,一泻不可收拾,几近虚脱。   那女人笑了。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黑暗。   她向黑暗里作了个吩咐:“把他抓起来。”她补充说:“这人留有用。”   当这对媚眼没有向看他的时候,他才想起万人敌麾下有一个人物。   狄丽君。   ——“眼光可以酿醇酒,风情可以迷杀人”的狄丽君。   他知道她就是狄丽君的时候,他刚怒升的欲火亦已宣泄,他几近沮不能举。   他已“完了”。   而他的梦魇刚刚开始。   这时侯沈虎禅也正开始与姚八分等人的剧斗,狄丽君自然也加入了战团,而没暇去理会徐无害。   他当然希望沈虎禅能杀了狄丽君,前来救他之厄,可是他另一种心情却非常奇特:——   只要多见狄丽君片刻,就算是死在她手上,也心甘情愿。   他竟希望狄丽君能回来看他!   他竟渴望见狄丽君!   而他落在“蛇鼠一窝”的手里,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海底里被一大群死鱼压。   ——又滑、又腥、又臭、又完全看不了力!   他为这一点而感觉到痛苦绝望。   他是因为狄丽君而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他竟不恨狄丽君。   他葚至觉得:刚的一刹那,狄丽君与他是那么的接近,呵气若兰,垂手可得,他虽然还没有拥有过她,也不会拥抱过她,但她曾在自已欲火的尖端点水似的一触,那便教他融骨销魂、永生难志。那瞬间她是他的,就算隔看距离,他还是觉得他一泄如注、酣畅无比,就像和她情投意合、一起欲仙欲死一般。   就算只是假象,也总比连假象都没有的好。   这样一个女人,他见了又想再见。   他甚至希望一生一世一辈子都能见看她。   ——因为她曾是他的。   他是她的。   “蛇鼠一窝”当然没有杀他。   可是他比死更难受。   因为那一干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有的嗅他、有的吻他、有的舐他、有的捏他,至少咬了他二十一口,吃了他一只耳朵扯断了一只尾指和十八根头发而且还拔了他三只牙齿四条鼻毛十八根眉毛!   ——这样的事情竟然都会发生!   这时,沐浪花拖走楚杏儿,全面撤退。   沈虎禅出刀,逼走姚八分,一群万人敌的主将,全在墙崩瓦裂唏哩哗啦间走得一乾二净那黑暗里的“蛇鼠一窝”也随看踪迹而去。   他们当然也“带”徐无害。   一直到这一刻为止,徐无害虽然已能动弹,但还是可以判别得出眼前所发生的事:诸如沐浪花临阵只求自保、不战而退,沈虎禅独战群敌、以一刀追斩众人。   他看见几个人。   几个都气急败坏。   几个气急败坏的人都很狼狈。   最狼狈的是那个会被沈虎禅挺刀追杀的人。   看来,他在这些人当中身份最高,可是现在最狼狈不堪的也是他。   其余几个亦气喘吁吁。   其中包括了一动手就制住了他,江湖上人称“眼儿媚”、武林道上给她一个绰号:“莫道不销魂”的狄丽君。   徐无害原本是将军的门生,虽然后来调入三当家舒映虹的摩下,但他以“追随将军一十三载”的名义,不管在“将军府”里还是武林道上,谁都得对他另眼相看。   他跟随了将军多年。   将军与万人敌敌对了多年。   因而,他对万人敌靡下的名人,多少也有点了解。   他一看那几个人,便猜到他们是谁。   除狄丽君以外,还有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威。   徐无害知道自已完了。   眼前这些人,就算是以一对一,他也自知求胜希望极微。   何况这些人全都在一起。   更何况自己又已受制于人。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已完全没有希望、彻底的“完了”之后,怕要比真的“完了”时还要悲哀。   徐无害现刻的心情就是如此。   哀莫大于心死,他连挣扎求存之心也没有了。   他听见他们犹有余悸的争论起来:“那人简直不是人。”   这句话好像完全不通。   人当然是人。   可是徐无害亲眼见过沈虎禅出手。   ——那真的是一个“不是人的人”。   姚八分说的话似欠通,但说的是实在话。   那确实是他的感觉。   “他那把刀也不是刀。”   这也是句实话。   徐无害虽为狄丽君点了穴道,但他仍能看得见沈虎禅出刀。   他到现在仍看不清楚沈虎禅的刀。   ——究竟是因为那一刀太灿亮、太惊艳、还是太凌厉,令人浑忘了刀、浑忘了人、甚至浑忘了闪躲。   甚至连“看”,也忘记了。   这已经不是“刀”了。   ——要不是“神”,就是“魔”。   太过惊世骇俗的事物,就不可能是凡人凡器。   “你实在不该让他先行出刀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几个人去围攻他,结果,却教他向我杀过来,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搞的。”   “我们都以为你会抢先出手的呀!”   “大家一拥而上,不待他拔刀便解决了他,岂不是乾净俐落!”   “他向我追杀,你们也不见得能给我支援、替我解围!”   “嘿,嘿,连姚道长也要求救么?我们都还不敢置信哩!”   “你这算是称赞话?!”   “不敢,不敢。”   “其实咱们都困他不住,良心话,也解不了你的危。”   “却不知他为何要收刀?”   “因为他想逃。”   “不,我看他是要赶去援助沐浪花那一股。”   “沐浪花临阵背众潜逃,他还会去救他不成?”   “将军的人,总会救助将军的人的。”   “对,正如狗改不了吃尿。”   “那么,张书生那儿怕有险了。”   “好,咱们说什么也得要去看看。”   “你留看这干吗?”   “他是徐无害。”   “徐无害?”   “徐无害是将军当年弟子,而今在舒映虹手下当红,“五泽盟”有没有跟“将军府”结盟的事,最好去问问他”   “他会说?”   “他能不说?”   “就算他不说,对咱们也无害。”   “对,人都死了,对谁都无害可言。”   “咱们要把他拖去张书生那儿么?太赘了罢!”   ““剑客”可会赶来?”   这句话是狄丽君说的。   狄丽君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彷佛提了一个不该提的人一般。   一个不该由他们这样轻率的从口里说出来的名字。   这个名字仿似“尊贵”得应从圣旨里宣读出来、听的人要三跪九叩膜拜才是。   可是在江湖上,“剑客”根本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名辞。   隔了好半晌,才听杜威吞了一口唾液,问:“‘剑客’……他,他今晚也会来吗?”   姚八分长吁一口气道:“是不是他为了要截击‘南天王’派来的人,他早就到了。”   谭千蠢脸上还带了个诡异的笑容:“‘剑客’来了,那头没尾老虎还凶得了多久?”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可是笑容里似乎也有些不快。   彷佛“剑客”是他们所恐惧的人,但不是他们所欢迎的人物一样。   “就这样说定罢,”姚八分道:“把他留下来,我们再在‘落井竹’聚合好了,到时再来好好的审一审这个人。咱们得还要赶去接应张书生。”   “其实,有张十哥,那头两脚老虎也怕早变成了两截老虎了。”   “那就别磨菇了,咱们去了再说。”   狄丽君示意,叫人带走徐无害。   徐无害觉得自已又跌落入海藻一般的物体里,整个人似货物一般被人弄走。   谁是“剑客”?   “落井竹”是甚么地方?   对徐无害而言,现是别无所求、愿速死。     第九章 一张痛苦的脸容     可惜,人生在世,常常不是说死就死的。   想死的人不是就可以去死、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死去。   徐无害现刻的情况就是这样。   这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仍然无法看见“蛇鼠一窝”的样子,也弄不清楚“蛇鼠一窝”究竟有多少人。   不过,他总算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何被称作“落井竹”。   因为这地方种满了竹子,竹身呈暗红色,竹叶茎部作淡紫,而竹节粗大,像一截截木桶,如果井口拓得不大,根本还投不进井里。徐无害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粗大的竹子!   徐无害被“掷”于此处。   有一匹骏马,正在竹林边吃草。   接理说,那几名万人敌摩下的“巨头”尚未回来,理应没有人向他动手才是。   不过,“蛇鼠一窝”似以“整人”为乐。   徐无害已被“修理”了一顿。   对方“修理”他的方式,并非不“人道”,而是不把他当“人”来办。   只把他当作了一种“娱乐”。   他们给他吃饭、喝水。   他马上发现那是咸饭、盐水。   他当然不吃。   可是他立即被“强迫”吃下去。   “强迫”的方法,只要徐无害稍有“违抗”之意,他的肠子几乎要从肚子里被钩子勾了出来!   徐无害只有吃。   吃了以后,只有猛喝水。   狂饮的结果,更不堪设想。   盐水都喝完了,徐无害哀求喝只要是不如盐的水。   只要不放盐,放什么都可以。   结果他喝辣椒水。   喝法是从鼻子里直灌下去。   徐无害一口气还未喘过来的时候,那些“看不见的人”又想出了新鲜玩意。   他们这次又来了一桶水。   一大桶。   这桶水既不放盐,也不加辣。   而是蜜糖、糖浆。   整桶糖水从头到脚往他身上淋,然后再把他扎手扎脚绑在竹干上。   不久,徐无害的“访客”就来了。   这些访客便是徐无害的“酷刑”。   来的是蚂蚁。   大大小小、各种各类的蚂蚁,开始往徐无害身上叮、攒、噬、咬、蝥。   徐无害这次是与其活看受苦、不如一死。   就在这时候,马蹄急响。   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来,徐无害也没妄想有人会来救他,他只望有人过来,把他一刀杀了就好了。   来的是姚八分、谭千蠢、杜威、侯小周、就是没有狄丽君。   徐无害想见狄丽君。   ——能见看一面,总是好的。   ——就算死,也要死在她手里。   可是狄丽君并没有来。   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威的神态,比刚还要狼狈。   “张十哥他……他死了。”   “他在对付沐浪花一伙人的时候,眼看就要杀尽他们,擒下楚杏儿,可是半途却杀出了个沈虎禅……!”   “沈虎禅一刀杀了十哥。”   “不过沈虎禅好像也……”   “他似乎也受伤了。”   “如果他伤了,就不可能一刀杀得了十哥。”   “可是士哥已发出了暗器。”   “谁也逃不过十哥的‘十文钱’。”   “你别忘了,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又怎样?”   “沈虎禅至少能杀得了十哥。”   “你别长他人志气了!”   “你这般有种,又不见得你刚杀向沈虎禅!”   “我杀过去有什么用?你们全都退走了。”   “嘿,原来阁下的威风,还得要靠我们来助长。”   “你……”   这几个人似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可是最令徐无害毛骨悚然之处却是:他们前一番话,似在向谁人报告;而后一段话,也像在“上级”之前争功诿过。   但是徐无害的身前身后、左右附近,完全没有另一个人。   只有竹和风。   还有马。   一匹紫骝马,神骏无比。   ——难道他们是向马匹邀功卸责?   这种情景委实使徐无害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又有一种英名其妙的畏怖。   侯小周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杜威沮丧地道:“我们这次真是损兵折将,张十哥、齐九哥都死了,回去如何跟万大人交代是好?”   姚八分沉声道:“和尚,高唐镜还在你手中罢?”   谭千蠢道:“在。”   姚八分道:“‘东张西望’和‘清明时节’都在不在附近候命?”   千蠢和尚道:“余分分、张看看、徐望望他们本就跟一哥,决不会走远。”   姚八分于是道:“你叫‘东张西望’、‘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护看你,先回总坛拜见大人再说。”   徐无害纵然已知自己无望,但乍听之下,知道万人敌麾下高手,几乎已“倾巢而出”,也颇为震动。   万人敌座下的“五大高手”,是“一八九拾千”,即是:李商一、姚八分、齐九恨、张士文、谭千蠢。除此之外,还有“四大护法”:那就会万人敌的“耳目”、外号人称“东张西望”的徐望望和张看看,以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两大异人:“清明时节”余分分和“大名鼎鼎”孟顶顶,他们一向迅于行动,执行万人敌的命令,一如万人敌之手足。另外还有“三大外援”:即是世家子弟的侯小周、豪门弃妇的狄丽君、戏班名伶的杜威。“蛇鼠一窝”和“黛绿嫣红一泼风”两个部队,全是万人敌的精兵。   也可以说,是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在武林中的实力,确是要比铁剑将军的手下部队为盛。   徐无害听得单止是今晚之决战,已出动了万人敌部下的:姚八分、齐九恨、张士文、谭千蠢,还有侯小周、狄丽君、杜威,以及“蛇鼠一窝”,现在怕连余分分和张看看、徐望望都来了,看来此役万人敌是志在必得的了:——除了将军亲至,有什么人能闯得过这些在武林中神秘而又厉害的高手所布的阵呢!   只听姚八分又恨恨地道:“没想到杀出了个沈虎禅!”   谭千蠢惋恨地道:“我们在此聚合,本来兵分两路,一路是把沐浪花等人一网打尽,夺得高唐镜擒下楚杏儿,要楚铁剑进退两难,看他如何去解“五泽盟”和“南天王”的怨结仇障!另外一路就是要把蔡般若和钟诗牛派来的人先行干掉,让他们疑神疑鬼,继续拼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杜威问:“不知道蔡般若派来的人是不是方恨少?钟诗牛派来的人是不是唐宝牛?”   姚八分骂道:“你脑袋变成麻包袋了罢?他们怎会派这两个蠢蛋来:你当名字里有个‘牛’字即是一伙的了?那么有黑须就是你老爹,有自胡子就是你祖公吧!我看小周查过,他们只是沈虎禅的先锋!”   他恨恨地道:“而且还是两个笨先锋!”   杜威被姚八分这一番奚落,心里很是不忿,但只能讪讪然的,不敢抗辩。   侯小周脸上充满同情。   他同情之意如许之盛,以致谁都难以觉察出他眼里那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人在同一个“部队”里做事,难免你抑就是我扬,我表现好就是你表现差了;就像在同一条舟子上,不管外面是否狂风暴雨,也不论舟子是不是可以遮风蔽雨,总之,别人站立的位子多一点,自已处身之地便少了一些。   ——是故寸上必争,寸步不让。   ——人的精力,大多是浪费在这种无谓之争里。   ——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不争要有不争的实力与条件,普天之下,纵大智大意者,有几人能——大人物有大人物之争,小脚色有小脚色之争。   ——就算你不与人争,人亦欲与你争。   ——杜威被斥,侯小周似乎也兴奋多于怒愤。   除非是死人,才能不争。   因为已不能再争。   已经没得好争。   ——连一口气都没了,再“争”什么?   像这一刻的徐无害,才是没有可争的。   ——连生存都挣不到,有什么好“争”的?   那些人也真的当他死人一般,所以什么话都说,毫不顾忌。   这种情形,无疑是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说”得出去了。   徐无害也心里明白:他们要逼自已道出所知将军的机密,所用的条件,至多不过是让自已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他们说会放了他,他们说了也等于没说,自已也不会相信。   ——他们会不会逼我加入万人敌的组织呢?   徐无害心里忽然燃起了一线生机。   ——要是他们员的提出这个条件,要不要答应他们呢?   ——不答应,是死!   ——答应,是……   就算是再高风亮节、雪志冰操的人,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境里,也难免会有动摇的时候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变了节,还是仍能临大节而不屈,但一时间的犹豫和顾虑,总是难免的。   不过徐无害已没有机会再想下去。   连他自已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因为一声沉叱已打断他的思维。   “交出高唐镜,可以不死。”   说话的人就在他的背后。   徐无害正倚一株巨竹而靠。   发话的人自然是在巨竹之后。   ——他在什么时候潜了进来?   ——他如何在一等高手眼下潜进来?   答案没有人知道。   但人人都知道:说话的人一定是沈虎禅!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本领。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胆色。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份量。   ——也只有沈虎禅这种人才会在一等高手的伺伏下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众皆失色。   谁都没有动手。   因为沈虎禅就在徐无害的背后。   只要沈虎禅在,谁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把徐无害“抢”过这边来,而且,更没有勇气去“杀”徐无害。   可是沈虎禅要的是高唐镜。   ——给?   ——还是不给?   ——不给能不能敌得沈虎禅的魔刀?   ——要是给,万人敌会怎么处置他们?   姚八分、谭千蠢似在后退。   ——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地位和身手,一个“还未出现的人”居然把他们几个人一齐吓退,可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姚八分等人都尝过沈虎——哎,那一把匪夷所思的刀……   谭千蠢性子凶悍。   他还想斗。他已败在沈虎禅手下三次。   三次他都未曾正式向沈虎禅动手,便清楚地知道自已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仍是跃跃欲试。   ——沈虎禅员的有那末厉害?!   他仍想动手。   不过,他虽然外表莽烈,但看实不是鲁莽之辈。   他看见姚八分没有动手。   ——在万大人麾下“五大高手”里,要以李商一武功最高,张十文次之,姚八分排行第三,齐九恨又次之,而自已则忝居其末。   ——连姚老道都不敢动手,自已又何必吃眼前亏?   ——就算上头责怪下来,自己好歹也有个人可以推责诿过。   谭千蠢正那么想看的时候,忽觉背门给一物顶。   凉。   冷。   冰。   冻。   他的心也凉了,手也冷了,脚也冰了,甚至全身都冻得发懂,更糟糕的是:不但僵,而且还抖。   发抖。   然后他听见沈虎禅的沈甸甸的语昔,就自背后传来:“我再说一次:交出高唐镜来。”   ——沈虎禅不是在徐无害背后的巨竹后吗?   ——他怎么又到了谭千蠢身后?!   姚八分等霍然转身。   只见沈虎禅。   和他的刀。   刀和人,就在谭千蠢的背后。   冉看徐无害的时候,只见竹后转出一个人。   蔡可饥。   他已扶起徐无害,一面替他揩去身上的蜜汁。   没有人敢去制止他。   因为谁敢动他,谁就等于先“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要沈虎禅动刀?   看来,谭千蠢已没有选择。   他不能选择。   他只有交出高唐镜。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锦缎包裹看的高唐镜,颇抖看反手交到背后去。   身后自然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正要接过来,忽听一个简单、木然、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音道:“留、下、高、唐、镜,我、就、留、下。这、两、倏、命。”   然后那棵紫红笆的巨竹忽然裂了。   裂成一个整齐的圆周。   竹枝喀喇喇地倒了下来。   巨竹中间是空的。   净若明台的巨竹中,竟端然坐看一个人。   一个人,抱看一把剑。   一把短短的、仿似一节节的、一叶叶凑成的、梭形的剑。   红色的剑。   ——那么红丽欲活的剑,彷佛剑里流看的是鲜血,剑是活的。   人呢?   人完全苍白,而且苍老。   其实这人看来而多只三十岁,可是却有一张痛苦的脸。   痛苦至极的脸容。   这使得旁人看来,以为他不但已十分苍老,而且还非常沧桑。   这样看去,彷佛他是死的,他手上的剑才是活的。   在他没有削断竹子前,竹子是没有裂缝的,他是怎么进去,坐在其间的呢?   他为什么要躲在竹子里呢?   徐无害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刚点燃起的希望,忽遭暴雨般的淋熄打灭了:——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威等人,刚正是向这人“报告”。   ——这人一直都在竹子里。   ——这人正是李商一。   “一统剑客”李商一!   未见过李商一的人,也一定会听过他的剑。   他那一把不但饮敌人的血、也喝自已的血的剑。   ——那一把“古之神兵”。   红色之剑。   第十章 红 剑     巨大的竹子。   竹子里的人。   手上的红剑。   一切都构成一个奇诡的映象。   沈虎禅一见到他,脸笆还没有变,“锵”的一聱,他背上的刀锷弹起,刀竟自动出鞘一寸三分!   那个拥有一张痛苦沧桑脸容的人,手里的红剑也忽然生起了奇异的变化:那柄剑就像叶一般,一瓣一瓣的打了开来,迅即又叠合在一起,复合成一把梭形的剑。就像一把扇子,开了又合起来、也像一截蟒身,蠕动了那么一下又静止了下来。   剑色变得像剑身里布满了血脉一般,一点腥红一斑绯红,红得来不及调匀,但更怵目惊心。   然后沈虎禅问:“你要我交回高唐镜,就放了他们两人?”   李商一看也不看他,只道:“一、个、人。”   沈虎禅道:“两个。”   李商一摇头。   蔡可饥猛然转身,就要出剑。   沈虎禅大喝一声:“不可!”   蔡可饥陡然住手。   沈虎禅有点紧张的样子:“别惹他!”   他曾在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挟持楚杏儿的威胁之下,轻易反击,从容救人,可是遇上李商一,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   他变得很谨慎,好像脚踩刀山,手捧油锅似的、错不得。   他鼻尖已密布汗珠。   “我手上也有一个人。”   “他、死、活、与、我、无、关。”   “可是他死在你面前,也不是件光采的事。”沈虎禅指的当然是谭千蠢。   李商一冷哼一声,突然,徐无害和蔡可饥只觉整个人飞了出去。   ——也没有大力撞来,甚至完全感觉不到外力的存在,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两个人都想努力站好,可是徐无害已失去挣扎的能力。   蔡可饥则不然。   他在眼看要栽倒在地上之际,忽一个怪蟒翻身、鱼跃龙门、点挂回龙弹,想要平平稳稳的落下来。不料,这一用力,反而在要紧关头重心大失,“叭”地吃跌,正要用双手接地,但双肘发麻,门牙被竹根一叩,顿时掉了一只,一嘴是血。   徐无害动弹不得,正扎手扎脚的摔了下来,但要到地面的时候,反而双脚平平落地,而被封的穴道,也神奇般地全解开了,不过因体力一时无法恢复,仍瘫软在地上。   徐无害为之怔住。   沈虎禅既没有去接,也没有去扶他们。   他只把刀柄移开,对谭千蠢沉声道:“走吧。”   谭千蠢如蒙大赦。   李商一道:“他、们、可、走、你、不、得。”   沈虎禅谨慎地道:“他们会让他俩走?”   李商一眉头一皱,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走。”一面还挥了挥手。   沈虎禅注意到他的手:那就似酷雪般的玉手。脸部皱绞虽多,手却乾净皎好。   蔡可饥狼狈地爬起来道:“我不走。”   “走吧。”沈虎禅把话先说了下去,“有李剑客的话,他们不致留难你们的。”   蔡可饥挺胸大声道:“你走,我们才走。”   “你不想走,”沈虎禅道:“也得要送徐兄弟回去。”   李商一忽道:“说、完、了?”   沈虎禅平平的望看蔡可饥,“你不走?”   李商一道:“你、死、了、他、们、也、一、样、可、以、走。”   他自恃的时候,皱绞都爬满了眼角额前:“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沈虎禅爽然道:“好!”   然后他的手已搭看刀柄,道:“请。”   李商一点了点头。   傲慢的点了点头。   倨傲的抬头。   然后抬头望夫。   ——看他的神态,彷佛眼前已没有人,眼中也没有人,世间已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他放入眼里。   (——就连沈虎禅也没看在眼内?   ——沈虎禅的刀呢?   ——天底下,谁能无视于沈虎禅的刀?   ——李商一,他,能不能?)   听到这里,燕赵忽道:“可惜。”   将军抚髯道:“很可惜。”   燕赵道:“这一战,没能亲眼目睹,实在是损失。”   将军喟息道:“不过,结局我们总算已知道,也不必为沈兄捏一把汗了。”   燕赵道:“对,沈虎禅已回来了。”   将军道:“他回来,就是李商一战败了。”   燕赵道:“李商一的红剑之剑,乃称天下第一,可是终究还是败在沈虎禅的刀下。”   “错了,”说话的人是蔡可饥,他立即省悟到自已用语重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再说一句“不是的!”   燕赵也没生气,只是有点讶异:“你是说……李商一胜了?”   蔡可饥激动地点头。   燕赵和将军面面相觑。然后燕赵试看问:“那你们又是怎样回得了来?”   李商一的脸容有一种很奇特的变化。   他的脸还是如常的一张脸孔。   可是这张脸却突然开朗了起来。   一个人的神情是因他的心情而改变,这句话在李商一的身上得要加强十倍。   沈虎禅望定看他,然后解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沈虎禅双手紧握连看木鞘古意的刀柄,直举头顶。   李商一看了沈虎禅一眼。   然后他鼻子里哼了个调。   沈虎禅的刀徐徐而落,双手执刀,刀尖指看地面。   李商一却做了一件事。他弃剑。   ——是弃剑,不是拔剑。   剑就插在竹节上。   叩柄剑刺入竹节里的时候,也不觉特别锋利,但却隐隐带有音乐的声响。   也就是说,当剑锋遇上硬物的时候,便会发出一种似是音乐般的声响,好听极了。   ——难怪武学家认为:死在李商一剑下,是一件舒服而且荣耀的事;很多人都认为李商一的剑杀人是不令人感到痛苦的。   ——可是李商一很少杀人,甚至很不愿意动手杀人。   沈虎禅继续谨慎而缓慢的动作。   他用双手捧刀,专注而心诚的往前抱刀拜了三拜。   李商一忽然自竹节内走了出来。   剑仍留在竹内。   ——没有了剑,他如何对付沈虎禅?   ——没有剑,如何克制沈虎禅的刀?   沈虎禅仍双手托刀,小心翼翼地捧刀平举于额前。   蔡可饥看不明白。   以他的功力,当然看不明白。   他只看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的神情。   别说杜威和侯小周了,就连姚八分,他脸上的神情,比沈虎禅挥刀追斩他之时还要仓皇,而谭千蠢也比刚受沈虎禅胁持之际还要紧张。   ——到底为什么?   ——难道就为了沈虎禅那几下毫无意义的舞刀?   这时候,沈虎禅已娌刀合抱,默然稽首为揖。   他这些动作,却又不是冲看李商一的。   李商一却竖起一根指头。   左手食指。   他用这只手指,找了一块苍古的石头,竟磨砌了起来 楚杏儿叫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将军祸笆凝重:“他们已打起来了。”   楚杏儿和舒映虹都诧道:“打起来了?!”   楚杏儿补问了一句:“怎么打?”   燕赵道:“好厉害的李商一!”   将军觉得是遇上了知音:“他用的是‘道剑’。”   燕赵羡然的说:“他的剑已达到了:‘道即为空,空即为道’的境界。”   将军道:“所以他已不必持剑。”   燕赵道:“他的手指就是他的剑。”   将军道:“他和剑虽分了开来,但实际上那剑仍为他心志所纵控,人在剑在,人不在剑也在。这比‘剑在心中’的‘心剑’还要再进一步。”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也不简单。”   将军道:“他是想以‘儒刀’以破之。”   燕赵也有气奋说:“所以他刀未出手,招已先露,正大光明,磊落逼人,‘天地君亲师’五记招路,先亮了出来。”   “好个‘道剑儒刀’!”将军叹道:“唉,这真是一场绝世难逢之比斗。”   王龙溪瞪大了虎目,几乎是一把手要把蔡可饥揪了起来:“结果如何?!”   ——还没有结果。   沈虎禅以刀敬天、敬地、敬君、敬亲、敬师,然后面对敌人。   李商一却在竹节上以手指刻字。   刻了八个娟秀的小字。   “弦年蝶鹃泪烟忆然”刻完了,他拍了拍手,一张脸突然又被痛苦所布满。   沈虎禅大喝一声,举刀、提步、上前。   蔡可饥忽然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那一刀如未出手,那一刀若未命中,彷佛谁都呼不出一口气、吸不进一口气!   李商一盯住沈虎禅。   不看他的刀。   不看他的眼。   只看他的眉心。沈虎禅大喝一声,攻势的刀忽成守势。   他以刀锷护看肩心,印堂上只觉一阵烧灼。   他喝道:“好剑!”   李商一痛苦地嘴角牵动,算是笑了一笑。   沈虎禅叱道:“出剑吧!”   李商一淡淡地道:“你已了我一剑。”   沈虎禅握刀的手青筋像怒树一般贲突:“你的见就是你的剑?”   李商一傲然道:“我看见你、你便了剑。”   沈虎禅厉声笑道:“谁是我?”   李商一叱道:“你就是你!”   沈虎禅狂笑道:“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谁是我?我是谁?”   他的眉心发赤,他的刀带檀香味,像一道彩虹,直划向李商一:“谁都是我!我不是谁!”   李商一没有闪,没有躲。   突然间,那嵌在竹内的红剑,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动看,飞射而出,直钉沈虎禅,这刹间,沈虎禅眼前的大敌变成两个:   ——一是李商一?   ——一是红剑!     第十一章 红剑之剑     那一抹红,像美人吐的一口飞血。   快、而凄艳。   并且带看一阵清响,绝美如一梦。   沈虎禅大喝一声,终于拔刀。   拔刀、出刀。   出刀、收刀。   刀还是刀。   刀仍在鞘中。   他拔了刀,但人人都看不见他的刀。   再见时刀仍是在木鞘里的刀。   不过在刹那的永恒里,“叮”的一声星火四溅。   剑刀相击。   红剑嗖地飞回李商一手里,就像一只温驯的蜻蜒。   李商一手里执着剑,他的脸忽然红了。   剑色的烈红,似乎有点淡褪。   沈虎禅仍持看刀,盯看李商一。   他和李商一的视线犹似在空中互震起一串刀花剑火。   沈虎禅执刀的右手,自袖口到腕沿,流下了一抹血痕,就像一条红色的小蛇,正在探索着蜿蜒而下。   沈虎禅受伤了。   交手只不过一招。   沈虎禅已负伤。   李商一马上发动了攻势。   他一口气攻出了五十剑,每一剑之力,如庙堂巨柱,而每一剑运使之巧,如丝织锦锈。   他的剑势时而伤怀,时而逼回,到了后来,全交织成一片惘然,像一场繁华终成幻灭,这些剑之梦影,只是为之招魂,为之太息。   沈虎禅人在剑网之中。   剑影如花瓣。   艳得自是伤情,红得莫辨人意。   沈虎禅的冲天豪气,仿似被这软韧的剑意绞成碎片。   这就是李商一和他的剑。   红剑之剑。   将军听得眉飞色舞:“好剑法!”   燕赵脱口道:“万人敌有李商一,难怪可以强盛一至于斯!”   将军道:“那恐怕就是‘锦瑟’剑法了罢?可惜悭缘亲观!”   燕赵吟道:“难怪有人说李商一是李商隐的后裔,只不过前者写成诗,后者化成剑而已。”   “究竟由你来大谈考据。”王龙溪粗声粗气的对燕赵说:“还是由他们来说下去?”   “锦瑟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刀!”这次燕赵既没有反言相讥,也没有生气,“说下去,战果如何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五十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以步步为营,执中西用之刀,一一应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商一的剑法诗意,破不了这个自给自足、严密精确、浑然天成的架构。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他收剑、回剑,扒开衣襟,一剑就往胸膛刺下去。   血溅飞。   红剑沾上了他的血。   血红。   红剑更红。   ——听到这里,连王龙溪也忍不住失声喊道:“‘自残剑法’!‘先伤己,后杀人’!   剑一旦喝了主人的血,敌人便绝对逃不了!沈虎禅这次一定……”   他本来想说“完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沈虎禅是在这里。   就在他眼前。   ——沈虎禅至少并没有“完”。   近百余年来,有一派剑法,十分诡秘,使这一派剑法的人,也十分神秘。   这是“自残剑法”。   这种剑法,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施用。   ——因为它未伤人,先伤己。   ——先使自己的剑喝了主人的血,再去杀敌。   ——当手上的剑,喝了自己的血后,伤痛和饮血的剑都同时激发出一种斗志。   ——一种使敌人“唯可死、不可生”的战志。   李商一扒开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瘦而青白,而且伤痕累累。   一共是十一道剑伤。   这些伤痕只透露出一件事∶   ——自残剑法,李商一用以对敌,只用过十一次。   ||能逼使李商一施用“自残剑法”的,一定是武林中高手中的高手。   但这十一人都死了。   李商一仍然活若。   ——因为“自残剑法”。   ——一种“伤己杀人”的剑法!   剑已饮血。   沾血的剑像突然注入了生命。   狂飙式的生命。   毁灭式的生命。   它以它狂烈的生存来结束其他人的生命。   沈虎禅的眉毛已被汗水湿透,交结在一起,但他的眼睛却发着亮。   在他眼裹看来,李商一手中的剑,已不是剑,而是好像一个爱好书法的人眼见有人在他面前,施展王右军的“兰亭神笔”,舒卷顾虎头的“点睛妙笔”之际的感觉。   沈虎禅的刀势本一向以快而凌厉见长。   而今他刀法倏然一变。   变得十分朴拙。   每一刀如蕴有大力、激起古风。   他的招式法度森严,可是他出手的方位十分荒诞。   第一刀攻向李商一的头发。   第二刀砍向李商一的尾指指尖。   第三刀劈向李商一衣领。   第四刀……   ——在这生死关头,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无用之刀”?   这不但把蔡可饥看得呆住了,连李商一都动了容。   燕赵也大为动容:“好刀,好刀非刀。”   将军道:“好大胆的刀。”   楚杏儿因为听不懂,所以问:“怎么个大胆法?”   “他的刀专往不可能处攻击,而且他的刀更进一步把攻击化为不攻击、伤人转为不伤人、杀人转为不杀人,他的刀已不是杀人、伤人、攻人的刀,而是道,”将军肃容道,“沈虎禅的刀即是道,刚好对上李商一的以空为道,以道为空,悟寂为道,悟道返空,这一战已足成武林佳话、永垂不朽。”   “沈虎禅就像是大雕刻家,他的刀就是他的凿子,专从最不可能处下手;”燕赵赞羡的说,“李商一的剑却已经活了,像一个大画家画成的画,就算画师死了,画仍是活的,让每一个懂得看的人看一次便活上一次。”   他叹了一口气,遗憾的说:“这一刀一剑,本不该拼上的,该让寂寂人间、留有神兵。   ”   将军忽道:“错了。”   将军一向敬重燕赵,他说的话将军大都赞同,而今却直斥燕赵说错了,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将军道:“既是神兵,就应该用来发挥它的神威;既是利器,更应施展它的锋芒。就算这只是刹那间的光芒,但别忘了许多刹那含在一起,便是永恒了。”   燕赵沉思,然后道:“你说的是。”   将军长吸二口气,道:。“也许,我们到了应该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他转首过去向蔡可饥:“到底谁赢谁输?”   有决战便有胜负。   有比斗便分存亡。   问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沈虎禅突振衣而起,如怒虎一头,变成一头怒虎。   李商一冲天而起,如白鹤一只,变成一只白鹤。   两人在空中交手∶   刀和剑,风和烟,千万人哀的一触。   鹫喜一场,各自分散,永不相忘。   少年只有一次……花只开一次最盛。   感情只有那么一阵。   许或只走那末一次深夜的长街。   未央。雾浓。独自行。   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盏灯。   梆声响起时楼头有人吹箫。   使你惊觉人生如梦……   (刀光剑影之后是什么?)   (掠起的是身姿,落下的叉是什么?)   (谁杀了人?谁伤了心?谁才是那个在天之涯、海之角十寂寞的汉子?)   (是刀佩着人?还是人佩着刀?)   (是剑负着人?还是人负着剑?)   (谁是那抚剑的燃灯者?)   (谁长那写诗的佩刀人?)   刀剑交加之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李商一的剑变了。   它的剑已不是剑。   而是花。   它的剑,竟然开了花!   ——一把杀人的剑,怎会变成了一朵令人惊艳的花?!   燕赵失声呼道:“红剑之剑!”   红剑里,确还有剑。   那把红剑忽然一瓣瓣绽开,落下了红衣,就像花瓣一样。   然后,它就吐出了它的蕊。   它的蕊是另一把剑。   更美更艳更玲珑的一把剑。   一把小小小小小小的红剑。   红剑飞叮沈虎禅的咽喉。   沈虎禅却做一件事。   他出刀。   出刀并不奇。   遇上李商一,他已不能不出刀。   奇的是它的出刀。   他竟一刀砍落。   砍向自己的影子!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他竟砍这样的一刀!)   (——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   (难道他一直不是在跟敌入拼?而是跟自己的影子决战?难道他是一直是以刀光洗脸、与影子搏斗?!)   将军喝了一声:“‘禅刀’!”   ——什么是禅刀∶   蔡可饥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教他终生难忘的情境∶   沈虎禅的刀和李商一的剑正要定胜败之际,姚八分、谭千蠢两人倏然同时出手,攻向沈虎禅。   遇到李商一这样的强敌,谁都不能分心。   ——就算沈虎禅也不能。   刀过处,剑止息。   两人都落了下来。   沈虎禅一阵抽搐。他的抽搐,是从脸肌,直至手背,然后延至脚踝,五脏六腑,似给一只铁箝一把夹住,紧紧地揉捏成一团。   ——他已中剑。   他的刀已还鞘。   他的刀鞘支看身子。   李商一落同竹节内。   他静静的端坐看,没有表情。   姚八分和谭千蠢脸上都有狂喜之色。   他们都知道自己已得了手,他们的攻袭已命中了。   ——也就是说,沈虎禅败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败了几乎就等于是死。   ——而且还不止沈虎禅一个人死。   “沈大哥败了,”蔡可饥痛苦地说,“因为姚八分、谭千蠢不顾江湖道义,罔视武林规矩,竟施暗算,所以沈大哥败了,而且,还受了伤……”   他几经艰辛才吐出了两个字:“重伤。”   将军、燕赵、楚杏儿脸上都有惋惜、遗恨之色。   “不对!沈大哥没有败!”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徐无害忽然大喊道:“我看得清楚∶败的是李商一!”   徐无害虽历经折磨,但并没有疯。   他不是疯子。   所以谁都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说∶   ——因为沈虎禅明明是输了,曾还受了重伤!     第十二章 锦 瑟     当时,徐无害是扒倒在地上的。   狄丽君的点穴手法特异,徐无害穴道虽已为李商一所解,但混身仍浑不看力。   所以他的角度诡异。   他当然看见沈虎禅以刀支地的样子。   ——要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物几乎运站都站不住,除非是他身上的伤早已足以令一般高手命丧当堂。   徐无害一见这种情形,第一件事情就想到:要是沈虎禅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放过他?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愿再死。   徐无害赶忙去看李商一。   因为李商一是答允放过他们的人。   李商一端坐在粗大的竹节里。   风动。   风过处,竹叶磨,自成天籁。   远处还有落花香。   就在这种情境里,徐无害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竹节后端的裂缝渗出了鲜血。   竹子当然不会淌血。   竹子就会落泪,也不致会流血。   那么,血一定是从李商一身上流出来的。   ——李商一受了伤!   ——而且还伤得颇为不轻。   他的胸膛流着血,那是因为他曾自刺一剑——可是,胸上流的血并不算多,彷佛都给那把红剑吸去了。   此际李商一淌的血,肯定不是胸前的伤口。   既不是胸膛上的伤口,那就必定是为沈虎禅所伤。   沈虎禅是在何时伤着他?!   莫非是沈虎禅向他自己影子攻出的那一刀?!   难道在那生死交替的刹那,李商一竟变成是沈虎禅的影子?!   徐无害看不懂。   他也不明白。   但他只知道:沈虎禅受伤了!   沈虎禅受伤了!   姚八分、谭千蠢照了一个面,两人一齐迅疾的向沈虎禅包抄过去。   两人的神色分明,他们决不会议沈虎禅活回去。   就连徐无害与蔡可饥也休想能活着离开。   徐无害的心又往下沉。   沉到底。   ——一个人如果一直没有怀着希望,那么他也就不会失望主要是沈虎禅不出现,徐无害决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下去,所以也就不会像现在一般:眼看有活命的机会,但又旋即面临死亡。   沈虎禅却伤得似连动都不能动。   他额上布满了苍苍的汗。   他闭着目,既似在运气调息,又似在强撑一口气不倒下去。   ——这样的情形,沈虎禅如何能与这两大恶魔交手?!   徐无害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   ——沈虎禅这次赶过来,不管是为了抢夺“高唐镜”还是为了救他,总之沈虎禅要是死了,自己也别想活了。   一股冲动,令他站了起来,要过去护住沈虎禅。   但蔡可饥已先一步冲了过去。   蔡可饥拦在沈虎禅身前,拔剑,震起一道惊雷似的道:“谁敢动他?”   姚八分的八字眉一分,“现在,”怪笑道:“有谁不敢动他?”   谭千蠢怪有趣的望着蔡可饥:“我岂止动他?我杀了他你又能如何?”   蔡可饥凛然无惧:“要杀他,先杀我!”   谭千蠢哈哈笑道:“杀你又有何难?”   说着便要动手,李商一忽道:“住,手。”   姚八分向谭千蠢示意地睐了睐眼,遂向李商一恭谨的道:“一哥要亲自动手,那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又同谭千蠢挤了半个古怪的笑容。   李商一脸无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口道:“你,的,脸在干什么?”   姚八分楞了一楞,才道:“刚才,有蚊子——”   李商一不听地说下去,截道:“放,了。”   姚八分又是。一怔,不敢置信地说:“什么?!”   谭千蠢忙道:“一哥,沈虎禅此人已为楚衣辞收买,决饶不得——”   李商一冷哼一声。   谭千蠢顿时不敢说下去,可是脸上尽是不服的神色。   姚八分沉吟了一阵,似鼓足绝大的勇气,道:“一哥,别的事我们可以都听你的,不过,沈虎禅是万大人志在必得的人物,可万万放不得——”   李商一道:“我,说,放,了。”   姚八分脸上出现一种恨色。   一种强烈的恨意。   杜威在旁问:“他是我们的敌人,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何要放?”   李商一默然。   好一会,他才说:“他,胜,了,我。”   姚八分与谭千蠢骇然相顾。   谭千蠢抗声道:“明明是你胜了,还重创了这——”   李商一握剑的手突然紧了紧。   白哲的手更白哲。   手背上的青筋突现。   谭千蠢把下面想说的话全吞了回去。   姚八分却接了下去:“就算他是赢了又怎样?咱们合力把他干了,天下谁知此事?!依我看,一哥,不如——”   李商一吐字如剑:“放!”   姚八分也疾喝道:“好!”   他向谭千蠢猛一颔首,在这一瞬间,他和千蠢和尚,一连向沈虎禅骤下二十三道杀手!   每一道杀手,都是要沈虎禅的命。   要他立即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   徐无害喃喃地道,“他们一出手,李商一也出了手!”   王龙溪这时忍不住呸了一句:“卑鄙!”   燕赵反问:“什么卑鄙?”   王龙溪道:“争杀一个伤者,算得了什么英雄!”   燕赵道:“我看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的。”   舒映虹在旁道:“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莫非竟向自己人出手不成?!”   徐无害有点懵懵然的道:“正是,李商一竟向谭千蠢和姚八分出手……”   那么无奈、凄落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如烟似梦的剑网。   美丽得似场灾祸。   将军这时忽然正色的道:“无害。”   徐无害肃然道:“在。”彷佛将军一声叫唤,即使他连身上的痛楚都尽忘。   将军问:“你是亲眼看见李商一出手的了?”   徐无害答:“是。”在将军面前,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将军道:“他是向姚八分和谭千蠢出手?”   徐无害道:“是的。他一剑攻向两人。”   将军道:“他是怎么一剑攻向两人的!”   徐无害道:。“他的剑像一层层的塔,在出手的时候像突然间成了花,他只剌出一剑,却似有五十朵剑瓣,分别向千蠢和尚利八分道人……”说着不由神往。   将军仔细的听说:“说一说你对李商一剑法的感觉。”   这次徐无害没有立时听懂。   将军补充道:“我是指:他这次出剑同时攻向谭、姚二人,你在外边着了,有什么感触?”   “那一剑,”徐无害神驰的道,“那一剑……真是惊丽,而且令人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无端。”   无端的剑。   无端的剑法。   无从捉摸的人和剑。   “你呢?”将军咀嚼了一下“无端”两个字,同头向蔡可饥,“你人在剑网里面,站得最靠近,你又感觉到什么?”   蔡可饥想。   一想,彷佛就见到那一剑。   那一剑,比谎言美丽。   那一剑比理想更美。   那一剑,就似憧憬里的梦景。   ——美丽得令人原谅一切。   ——可是,却又怎么会使人在想起的时候,生起一种微微的伤感、淡淡的感伤?   “惘然;”蔡可饥答,“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惘然。”   惘然,惘然得茫然的惘然。   恍似,恍如一梦的惘然。   惘然的人在梦中不知梦,身在客中不是客。   “无端。惘然。”将军沉吟着:“好一个李商一,不愧为万人敌的情敌,多年来,他虽没赢得那女子,毕竟,却使他创出了‘锦瑟剑法’的菁粹。”   舒映虹却不明白,他觉得在这时快,应可向将军直接求教,“可是,李商一却为何要救沈虎禅?”   “他不是在救沈虎禅,”将军微笑道,“他是在还情。”   “还情?”舒映虹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沈虎禅一刀砍向他自己的影子。”将军忽然返首过去向徐无害,“他的影子投影在那里。”   徐无害没料将军忽然有此一问。   “……投在地上呀,”忽想起什么似的接道:“有一半投影在那匹马上。”   “马?”   “紫骝马。”   ——那匹马一直都在那儿。   沈虎禅与李商一在空中刀剑交手,有一半的影子投映在马背上。   “沈虎禅发出了那一刀,”将军眼睛亮了,有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自豪,紧接着问:“那马怎么了?”   蔡可饥这回抢先答了:“一刀过处,马鞍裂了。”   正要说下去,将军已胸有成竹地一笑,向燕赵道:“果然是他来了。”   燕赵眼里流露着钦佩之色:“开始时我还没觉察到,你一问起马来,我才省起。”   将军踌躇满志的道:“既然是他来了,李商一这下当然算是欠了沈兄的情。”   燕赵脸上的神情,就似同时遇上了一个平生重大敌手和生平知交一般,带着傲然又带点奋然的说:“他跟他师父一样,总是在有不可能的时候和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出现。”   燕赵一向已没有敌手。   他的敌手只剩下了将军。   燕赵也一向没有故交。   他的故交只剩下了将军。   他的将军的敌人,也是将军的故交。   ——谁才是敌手的敌手?谁是这故交的故交,——难道这不是人?   而是,一匹马?!   马是马。   人是人。   ——人和马怎么能成为知交?   事实上,有些人爱马,尤胜于爱人;有的人跟马接近,尤甚于和人亲近;有的人情愿跟鸡犬猪猫在一起,亦不愿与人在一起。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人会处心积虑的害人伤人利用人,而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这种德性。   将军转头问徐无害:“我猜的对不对?”   徐无害答:“服。”他本来要答“对”字,但将军只听他们片面叙述,已对场中的事了如指掌,且尽皆推测料中,徐无害心中震服之余,心里口里脑里都是一个“服”字,所以脱口说了出来。   王龙溪几乎要大叫:“怎么回事?”   徐无害徵询的望同将军。   将军点头。   徐无害遂向蔡可饥徵求道:“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因为接下去的局面变化迭起。   他怕自己说不清楚。   何况,当时他受了伤,现在伤仍在作痛。   他必需要蔡可饥作补充。   蔡可饥道:“是。”徐无害的身份在“将军府”里一向比他为高,所以,徐无害吩咐的话,其实就是命令。   就算他救过徐无害也一样。   将军麾下,本就分际严整,合作紧密。   这就是蔡可饥和徐无害夹叙的情形。     第十三章 敌手的敌手     李商一的无端之剑和惘然之剑,逼退了谭千蠢,击退了姚八分。   看李商一的剑势,就算他要剑杀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也决难非事。   可是他只击退他们。   他只是制止两人向沈虎禅下手。   这一剑的用意,显然是志不在此。   而在彼。   “彼”就是那匹马!   李商一剑势回刺,极尽“无端”之意,但又似日升月落,移动虽是以扭转乾坤,但偏又在不经意中完成,一如韶光消逝,华年侵蚀,剑风卷起落英缤纷,还响起一阵悦耳的天籁妙韵。   这一剑之风情,也到了“凄美绝楚”的地步。   这样令人心碎欲绝的一剑,不是攻向人,而是攻向马。   其间还夹杂李商一二声大喝:“出,来!”他连喝声也分开两截!   剑光过处,马也分成两截!   没有血!   没有马鸣!   只有人。   这看来比真马还要像是一匹马的“马”,竟是假马。   “马”只是虚壳。   有“人”藏匿在其中。   任何人匿伏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必定都会有些狼狈、局促、甚或衣衫不整。   然而这人英朗如故,文秀如常,潇洒有致、怡然自得,就像他是在文士雅宴中起身敬酒一般儒雅清爽。   这是一个年轻人。   两道剑眉,一对星目,彷佛蕴籍了许多风流——到底风不风流还不晓得,但看他样子,至少很自命风流。   “自命风流”这四个字是蔡可饥说的。   燕赵叫他“不妨叙述得详细一些”,他便连人的样子也一并用话“描绘”了。   坦白说,他是有些看那斯不顺眼。   ——在那种紧急情境下,那人居然还可以一派舒然、悠闲自得的样子,相形之下,自己和徐无害都变得更加狼狈尴尬起来。   谁知道“自命风流”四字一出手,燕赵就一拍大腿,喝道:“好好好,‘梁四风流蔡五狂’,‘人不风流枉少年,得风流时且风流;一时风流便风流,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改青山不解恨,梁四还是老样子!”   “梁四?”蔡可饥可愕住了。   将军只微笑咐嘱:“说下去罢。”   这一剑,带着三分怅惘、三分无端、还带有一分儿不可拆解的谜,直取自马中裂现的青年梁四!   梁四却不闪躲。   他只笑嘻嘻的望着李商一。   还有李商一的剑。   他只说了两个字∶   “诺言。”   这两个字一出口,就像两把刀。   两把沈虎禅的刀!   ——要不是沈虎禅这样有份量的刀,又怎能今李商一道几近无敌的剑遽然而止?!   剑在空中顿住,不得寸进。   梁四神奇潇洒依然,除了眼神。   他眼里像在看自己的生死存亡。   李商一却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看他。   他像用了极大的坚忍和努力,才能稳得住这出手一剑倏然中止。   他的脸肌搐动着。   红剑漾出一片令人呻吟的艳丝。仔细看去,这把剑竟也起伏如波浪,似有什么事物要破剑飞血而出,李商一手里的剑,竟似是一个活着的长形的心脏一般!   李商一脸上忽然出现极其坚毅的神色,以致他双眼一直似铺着一层泪胶黯影,此际也明亮了起来。   他一剑同刺自己。   血飞溅。   血却流得不多。   这把红剑竟会吸血。   血注入剑里。   剑平伏。   红剑更红。   剑宁定、沉静、温驯如初。   美艳如故。   更苍白的是李商一。   他的脸皱纹更多,像一座苍老的海。   ——究竟活着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究竟他手中的剑是夺取敌人顽强的性命∶还是反在吸取主人生命的精华?   ——究竟是他在用剑?还是剑在用人?   蔡可饥和徐无害不约而同,都生起这种想法。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也没见过这样子的一把剑。   梁四见李商一御剑不住,回剑自刺,洒然的神色里也流露出尊敬之色。   他啧声道:“人说‘红剑’若落在他人手中,只有速其死,唯若在李商一手中,才可以驾御得住,这句话说得并没有夸大。”   沈虎禅却忽然发语了。   他的声音很有点虚弱。   “人说‘梁四风流蔡五狂’,梁四一向风流潇洒,没想到这次初会,却逢着你向正在决战的人施暗算。”   梁四一双明利的眼睛,盯住沈虎禅,张开纸扇,徐徐的扇了扇,眼珠一转,才问:“你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道:“是。”   梁四道:“也是闻名不如见面。”   沈虎禅道:“彼此彼此。”   梁四道:“听说你是义盗,官府虽视作为巨寇,但你为百姓人民所做的义举义事,恐怕武林中的似谓‘大侠’,一百一十五个加起来也莫如你一人多。”   沈虎禅道:“过奖。”   梁四道:“可是今同第一次见,你却成了将军手下的走狗。”   沈虎禅道:“你为‘南天王’,我为‘楚将军’,咱们河井不犯,各事其主。”   梁四道:“你为铁剑将军效命,楚铁剑介于正邪之间,这倒也罢了,可是,你却连万人敌也搭上了,可真教在下失望,对阁下另眼相看!”   沈虎禅道:“哦?”   梁四道:“你可知道万人敌的身份?”   沈虎禅道:“他是相爷手上红人。”   梁四冷哼道:“这种人祸国殃民、逞势图利,身为武林中人,理应自珍羽毛,两你却同流合污,当真是……嘿嘿,原来沈虎禅也只是图高官厚禄,浪得虚名。”   这番话一说,谭千蠢、姚八分、侯小周、杜威等为之勃然大怒。   因为李商一为了这人,宁可自刺一剑,也不敢出手伤之。   他们都不敢动手。   ——到底为了什么?   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沈虎禅也不生气,只道:“谁说我跟万人敌是一条阵线上的人?”   梁四道:“因为你刚才救了李商一。”   他最点心怀不忿的接道:“没有你那一刀,我那一掌早就隔着土木马破空击杀了他;你为了破我一掌,而吃了他一剑,这不是明着向万人敌示好吗!”   沈虎禅道:“我发现木马内有人,而且有掌力侵袭,我不允许我的敌手在他人的暗算下,便因为了这一点而切断你的掌力。”   梁四怔了怔,瞪大了眼望定沈虎禅:“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救李商一?”   沈虎禅奇道:“不然为了什么?”   梁四像骤然吞了一个不明就里的东西:“你为了这一点,不惜硬捱李商一一剑?”   沈虎禅啼笑皆非的道:“他跟我是一对一的对决,我怎能够胜之不武?”   梁四闷哼道:“你是要公平?”   沈虎禅道:“就算你要杀死的是你的敌手,也得要公平;你对你的敌手不公平,那只是着不起自己。”   梁四双眉一展道:“可是,对敌手公平,往往就是对自己不公平;天下无敌手的高手,往往不是未逢敌手,而都是在敌手猝未及防的情形下消灭了敌手,这才能无敌。”   沈虎禅淡淡地道:“这样子的无敌,无疑是骗人骗己。”   梁四讥诮地道:“其实,什么‘无敌最是寂寞’,这句话也一样骗人骗己,完全是一厢情愿:天下那有无敌手这回事?就算有,你自己认可,不见得别人也认同;一小撮人认同,不见得人人都认为。无敌是最寂寞、最是痛苦?谎话:废话:要争求无敌、挣扎走向无敌之路才是寂寞和痛苦,至于到了真正无敌的境界时,不是虚寂无欲就是重返光风霁月的境界,那有寂寞痛苦可言,有痛苦、寂寞,比人修为有限,恶无敌至少还有戈壁到江南那么远!”   沈虎禅静静的听梁四把话说下去。   他不知道这年轻人为何有这么多的唠嗦。   梁四却把话题一转:“可是我是你敌人的敌人。”   沈虎禅道:“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梁四道:“你应该联合我,来打击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我一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来解决敌人。”   梁四道:“着来,能够成为你的敌人,是一件荣幸的事。”   沈虎禅道:“可惜你还不是我的敌人。”   梁四笑道:“幸好我不是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最好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敌人∶你的‘隔山打牛神功’和‘风花雪月四式’,刚才只隔着土木马露了一手,恐怕谁都不会愿意有你这样子的敌人。”   梁四一被人赞,开心得眉花眼笑起来:“好说,好说,”遂而正色道:“不过,你这样对敌法,很吃亏,到最后,难免要死得不明不白。”   沈虎禅微笑道:“天下事,本来就有许多都是不明不白的,尤其一个人的成败生死,谁也掌握不着。”   梁四道:“你现在伤得就有些不明不白。”   沈虎禅道:“你为什么要暗算李商一?”   梁四道:“我知道若论武功,我难以取胜,我只有暗算他。我一向都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至于我为何暗算他,”他用手一指李商一道:“他心知肚明。”   沈虎禅问:“他为何不还手?”   “因为是他欠我的;”梁四悠然道,“他答应过我,有过允诺,我可以暗算他三次,他只能闪,只能躲,只能避,但不能还手。”   他一副有风驶尽的样子:“如今,他还欠我一次。”   沈虎禅道:“哦,原来你已暗算过他一次了。”   梁四说着又有点忿然:“要不是你,我已用不着下一次了。”   沈虎禅道:“我不得不动手。”   梁四诧道:“为啥?”   “因为,”沈虎禅道:“直至到我以‘杀己之刀’出手,才知道原来他是看不见东西的人。”   李商一突然激动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起伏一如怒海。   他哑着语音吼道:“我,瞎,了,跟,出,手,无,关!”   “是无关,”沈虎禅道:“可是我不能对我的敌手不公平。”   他缓缓地接道:“如果我要铲除一个恶霸、一个枭雄,一个败类,我可以像你一样,暗中伏袭,一击得手就走,但你却是我的敌人。”他顿了一顿,接道:“我所尊敬的敌手。”   他又停了一停,才道:“刚才你在竹子里,我没有察觉,反而只知在木马中有敌,如果当时你向我袭击,我就不准能活到刚才与你交手。”   他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清晰,彷佛元气充沛。   只有那几下停顿,很有点不自然。   李商一敞开的胸膛起伏。   血又开始自伤口渗了出来。   梁四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他很沮丧似的接下去说:“我在马内,你一早就知道了,但你以为是李商一。”   沈虎禅道:“我忘了李商一精擅于剑法,喜在封塞壅闭的所在,自囿自囚以静修‘一统神剑’,但若论手艺之巧、才艺之高对奇门遁甲、莳花诗酒、木牛流马、琴棋书昼皆有造诣,除‘风流四公子’外,却还会有谁!”   梁四苦笑道:“弊在我件件通、却没一门精,要不然,也不会被你一眼就看破。”   沈虎禅道:“李剑客本来也定当发现,只争在他的眼睛不方便。”   “谁教他当日因情而毁目割舌?”梁四此语一说,李商一振剑的手背,青筋又突现了起来,梁四把话锋一转,道:“不过,他也因为你的出现,而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你的身上,因而才没有发现到我的存在;”他耸了耸肩,道:“因此我才出手暗算。”他嘴里彷佛含着了什么垢物般的,轻呸了一声,似把渣滓吐了出来,道:“因是你才出手救了他。”   沈虎禅嘴角一嗡,但要说话,忽然双眉一皱,像双手抱刀一拢似的,紧紧的把眉心锁成一个川字,话便说不出口了。   梁四审察似的道:“你的伤,很不轻罢?”不待沈虎禅答话,又自言自语的道:“当然不轻了,先中了李商一一剑,又被八分道人的‘八弓弩’击中,再吃千蠢和尚一拳,你能硬挺到现在,还说了那么些话,恐怕当世再无几人能有此修为了……”   他自语自言的道:“楚铁剑可不可以?万人敌能不能移?蔡般若行不行?师父能不能?   ”他一笑又道:“像我,我就不能了。”   “人贵自知,我自知不行,”梁四悠闲得就像在评赏书画:“像你在破了我的掌力后还能回刀反挫李商一,这点我就绝对办不到。”   他看向李商一,一双亮目至露出如小童般的好奇来:“你也伤得不轻罢?可是刚才你的“惘然之剑”,先退和尚、道士,再来攻我,依然利害得很!”   他啧啧有声地道:“可惜,可惜。”   他向沈虎禅和李商一都望了一眼,充满惋惜之情:“你们两位,都受了伤,而且都伤得不轻,反而是我,我没有受伤,体力也在最盛之时。要是在平时,单打独斗,要杀你们任何一位,我恐怕力有未逮,可是,现在……”   沈虎禅截道:“你错了。”   梁四唇边又似吐出什么垢物似的,用鼻子问:“嗯?”   沈虎禅道:“你只杀得了我。”   梁四轩起一只眉毛:“哦?”   沈虎禅道:“你别忘了,这儿还有姚道士、谭和尚、侯公子、杜青衣,有他们在,加上李商一的“一统神剑”一直都还没有出手,你是讨不了好的。”   梁四很爽落的道:“说的也是。他只以‘红剑之剑’发出了‘锦瑟剑诀’,看家法宝‘一统剑法’确是一直未曾出手。”   沈虎禅道:“所以,你能杀的和你要杀的人,只有我。”   梁四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你、要、不、要、杀、他、都、一、样,”李商一开口了:“你、杀、不、了、他。   ”   梁四又剔起另一只眉毛:“我杀不了他?为什么?”   “因,为,我,不,准,”李商一道:“你、若、动、手、我、就、跟、他、联、手、杀、了、你。”   他这句话一说,沈虎禅倚着的木鞘刀,突然下陷土中,疾沉寸余。   梁四把两边眉毛都扬了起来,哈哈笑道:“很好,听你这样说,今天,我是谁都杀不了了,连高唐镜也夺不回,那我还留在这儿干啥?”然后鼻子里哼了个调、很轻松、很愉快、很悠闲的样子,大步消失在竹林里。   只剩下满地的落叶。   远处的落花香。     第十四章 黛玉青山     听到这里,将军自案前拉出了左手第二个抽屉,取出了两粒沉甸甸的铁胆,捏在手中,搓揉着,众人听到隐约自他手掌里,传出极悦耳的声音。   ——在蔡可饥和徐无害听去,那乐声甚至有些踉李商一那一把红剑入竹子里的声音有些近似。   将军一面运揉着铁胆,一面斜睨着沈虎禅。   沈虎禅脸如紫金,双目紧闭,端然不动。   他全身衣襟,已为汗水浸透。   ——如果这时候有人向沈虎禅出手攻杀,只怕沈虎禅唯死一途了罢?   ——可是如果没有将军的命令,谁敢在将军府裹动手杀人?   ——除非是将军要杀沈虎禅。   将军会不会杀沈虎禅?   他要不要杀沈虎禅?   想不想杀沈虎禅?   谁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有人会猜测到一些,那人定必是燕赵。   将军的敌人∶燕赵。   将军忽然向燕赵问道:“转述到目前为止,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燕赵道:“第一,我怀疑梁四也受了伤。”   将军卸间:“是何事你会生疑?”   燕赵道:“听徐、蔡二位转述,梁四公子在足可乱真泥塑的马内掌,偷袭李商一,这一掌不带风声,隔泥马侵袭,定必是‘南天王’名成于世的独门掌功:‘隔山打牛’了。”   王龙溪在旁一脸不屑地道:“隔山打牛?这等三流江湖人物五流功力所施的九流掌法,垃圾不如!”   燕赵一笑,铁脸上对映着豪迈与风趣,“别人的‘隔山打牛’,确是雕虫小技,但钟氏一脉的‘隔山打牛’,可不能小觑!”   王龙溪嘿然道:“我就不信!难道姓钟的这头牛有三只角的不成?!”   将军忽然插口道:“龙溪。”   将军忽尔这样的叫唤,王龙溪一时楞了愣,肃然道:“在。”   将军正色道:“‘隔山打牛’是劈空掌力里最难练但又是最难练好,几乎历古以来都还没有人能够完全练成的一门掌功,你要是遇着了,千万不要轻敌。”   “是!”王龙溪这次不敢应得有丝毫轻忽。   燕赵看看自己的掌心,道:“听说钟诗牛的‘隔山打牛’,曾有过隔着老农丘一掌震毙一头牛的纪录,要不是他当年曾被“五泽盟”盟主以‘高唐指’震伤后脑,功力恐犹不止于此。”   王龙溪喃喃地道:“这似乎夸张了一些罢!”   燕赵一笑道:“传言总是理应要夸张。”   舒映虹道:“梁四说什么也没他师父厉害罢?”   “我不知道,”燕赵一摊手,通:“我既没跟钟诗牛交过手,也跟梁四素昧平生,倒是将军……”   将军道:“我跟钟天王倒是交过手。”   人人都把视线转向将军。   人人都想知道战果如何。   将军却只问燕赵道:“‘隔山打牛’这种掌功,若被武器所破,只怕极难自保。”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却破了他的掌力。”   将军接道:“用他的刀。”   燕赵颔首道:“所以四公子也极可能受了点伤,他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说出来,李商一负伤,沈虎禅受伤,但还有谭千蠢和姚八分,”将军道:“梁四当然想活着来,活着回去,日后还要活着暗杀李商一。”   “故此,他用话来慑住场面,然后洒然而退。李商一可能着得出来,但他无意要杀梁四。沈虎禅或许也一早看破,但他更无力杀梁四。”燕赵补充道:“他要不是也受了伤,断不会连‘高唐镜’也不设法夺取的。”   将军含笑道:“高唐镜?”   燕赵道:“这便是我第二个疑虑。高唐镜原是蔡般若志在必得之物,因为他练的是‘高唐指’。据江湖传言,蔡般若的‘高唐指’之所以略逊方振眉的‘王指点将’和桑书云的‘长空神指’,而与雷卷的‘失神指’及自愁飞的‘惊神指’齐名,最主要原因是,他失去了足以助成练功关键的‘高唐镜’。”   “就算没有高唐镜,蔡般若的高唐指已是东北一绝了,”将军似有些忧虑,“若然再有此物,无疑如虎添翼。”   “同样的,‘万水千山’钟诗牛对‘高唐镜’也求之若渴;”燕赵道:“这件事是使‘南天王’和‘五泽盟主’多年失和后再度碰头的三天原因之一。”   将军问:“‘南天王’钟诗牛为何对这区区一面镜子,也有这么大的野心?”   “因为鬼。”   众人俱听不明白。   “鬼?”   “对,”燕赵一点也无戏谑之意,“钟诗牛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钟小倦。”   楚杏儿笑道:“听这名字,可真有点倦了。”   沈虎禅运功疗伤,已渐见好转,楚杏儿心里舒宽,这才又比较呈现爱玩的本性来。   “钟小倦一向得南天王的宠溺,可是她现在很倦,”燕赵道:“真的很倦。”   “倦?”楚杏儿奇道。   “据说她是给鬼魅上了身,神智不清,”燕赵道:“以南天王的势力,遍求名医,药石罔效,到最后,也只有相信了这一个事实:钟小倦若不是给鬼上了身,就是撞了邪。”   将军恍然道:“无怪乎他对高唐镜志在必得了。”   楚杏儿仍是不懂:“为什么?”   将军对他女儿特别宽和:“因为传说高唐镜除了可以照人纤毫毕现,比目见更明之外,还可以照出妖邪,辟鬼逐魔。”   将军道:“这倒奇了,无独有偶。”   燕赵眼睛一亮,通:“你是说蔡黛玉?”   楚杏儿忍不住又间:“蔡黛玉?什么蔡黛玉?”   “蔡般若早年娶妻,只余一子,武功高绝,”燕赵道:“他是——”   楚杏儿即接道:“蔡五?”   “别自作聪明了,”将军微愠道:“蔡五原名‘小五子’,只是蔡般若收养的一名孤儿,长大后取名‘青山’,但江湖上人人尊称之为‘五公子’。蔡般若的亲子,是蔡黛玉。”   “蔡黛玉?∶”楚杏儿偏了偏首道:“这像是个女儿家的名字嘛。”   “你别小观了他,这年轻人的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据说此人若全力出手,恐只在其父之上,惜乎他的武功,时灵时不灵……”   燕赵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楚杏儿索性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子?”   “他这儿,”燕赵用手指了指头部,“有点不大好。”   楚杏儿仍是不明白:“不大好?”   “传说他忽如天才,忽似白痴。时发人之所未见,智慧过人;时又语无伦次,形同疯癫;”燕赵说,“据说他也曾被妖孽缠身,方才致此。”   将军道:“蔡般若为了他的儿子,钟诗牛为了他的女儿,对高唐镜都是非到手不可。”   燕赵道:“正是如此。”   将军道:“可是,这面高唐镜,咱们也是势在必得的。”   楚杏儿婉然一笑道:“这面镜子爹爹当然不是要夺来医我的。”   “这是面照妖镜,据说连人心败坏、忠诚与否,都可以立即照出个所以然来。”将军说:“只要一人在镜后,手拿镜子往对方一照,就可照见对力是否真心诚意,露出原形。”   楚杏儿道:“你是想给当今圣上照照,好让蔡京、童贯、王缃、李彦这些奸佞之徒都无所遁形。”   将道道:“不呈圣上照一照,他是永不相信蔡京等人是如何弄权误国,无法无天。”   燕赵道:“所以,万人敌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要不能得,宁可毁之。”   将军道:“高唐镜,是‘南天王’、‘五泽盟’、万人敌和我们共同争取的一件东西。   ”   “这番南天王派人北上,五泽盟遣人南下,却不只是为了高唐镜。”燕赵道:“据说是蔡京策动,梁师成献计,以朱劬出面,同这南北二宗武林实力招手,要他们三军平山东张万仙、河北商托山之乱,实是要武林势力收揽为己所用,以壮声威。”   王龙溪一听,似知此事关系重大,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们会答允吗?”   “他们都不是庸手,未必看不出蔡京招揽之意;”将军道:“这下他们定必左右为难。   难以取决、进退失策、动辄得咎:要是加入,很容易使被江湖好汉瞧不起,而且当作残杀武林同道的先锋,死也死得不乾脆;要是不允,可能马上就变成了朝廷要敉剿的对象。”   燕赵道:“因此,他们派出手边的爱将来打探虚实,与蔡京协商。”   将军道:“同时,也意在夺取高唐镜。”   楚杏兄道:“这样看来,他们这次派来的人定必是高手。”   燕起道:“而且人不能多,以免打草惊蛇,所以他们才派出‘狂五风流四’这等好手北上南下。”   将军试探的道:“那末,你的第二个疑虑就是∶梁四不敢正面抢夺高唐镜,一是已经负伤,怕得不了手;要是他未曾受伤的话,则是要留一条后路,以便他日与万人敌好相见?”   燕赵点点头,神色很有点沉重。   “可是你别忘了,梁四一见沈虎禅,就痛斥他为何要踉万人敌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将军提醒的道。   “沈虎禅与万人敌的手下打得飞砂走石、日月无光,梁四在假马中,没理由看不见,他问也是白问、骂也是空骂。”   “你的意思是说:梁四骂归骂,只是对外表态而已,不一定就不跟蔡京的部下结盟。义正辞严的痛斥,有时也可能只是一种造作和伪装?”   “我耽心的就是这个。”燕赵道:“我还担心‘五泽盟’也会跟‘南天王’作同一抉择,那么敌众我寡,情势就不好得很。这是我第三个疑惧。”   将军本来双眉深皱着,此际忽展眉笑道:“幸亏你是我的敌人。”   “我一向都是。”燕赵有些微诧然的说:“为何却说是‘幸亏’?”   “因为你既是我的敌人,也就是万人敌敌人的敌人,”将军笑着捋髯道:“所以,敌人再强大,只是对付我,而不是对付你。”   燕赵笑了。   他的笑极为苍劲、豪迈而有力。   “你没听沈兄说过吗?”燕赵说:“他说: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说的好,”将军道:“不过我对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看法。”   “愿闻其详。”   “蔡般若和钟诗牛有没有加入蔡京一党,跟万人敌是敌是友,我们还不晓得;”将军道“不过,听他们所转述中梁四的口气,他是很瞧不起蔡京和万人敌的。我总觉得,‘南天王’和‘五泽盟’对敌十数年,没有这么轻易使同一阵线起来:你不妨猜猜,钟诗牛向蔡京提出联盟的条件,会不会是要朝廷派兵先行歼灭‘五泽盟’?而蔡般若所提出的要求,会不会是要蔡京派大军铲平‘南天王’呢?”   燕赵听了这番话,想了一阵,道:“我不知道。这世上敌我之间,本就很难说。能共利就是朋友,有竞争便是敌人。敌友之间,一线之隔,谁才是敌?往往要到在人群中破人打伤倒地,转首的刹那才知是谁在持械。谁才是友?常常要到生死关头谁扶你一把那个人冒死替你挡一枪,才能分晓。”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像钟诗牛与蔡般若,本是至交,后来成了宿敌。”   将军笑着接道:“难保他们日后再变成怎样。”   燕赵微微一笑道:“就像我们这样。”   两人哈哈一笑,楚杏儿却心中仍有疑团,非要问出结果不可:“为啥梁四暗算李商一就可以,而不敢问谭千蠢、姚八分等出手呢?杀伤李商一,这也不就是得罪了万人敌了么?”   将军道:“这件事,我总会告诉你的。现在,我想知道,在梁四离去之后,你们和沈虎禅又遇上了什么险?”   他这句话当然不是向楚杏儿说的。   而是问蔡可机和徐无害。   楚杏儿诧道:“怎么?还有险么?”   将军有点不悦地道:“杏儿,你是越来越大意了。”   燕赵有意替她圆场地道:“时间,你没有注意到时间。”   “如果沈虎禅在‘落井竹’之战后即行赶返,没理由到现在才抵达将军府;”舒映虹道:“而且,沈兄身上的泥尘……”   仆仆风尘。   ——就像跋涉长途,脸上、身上、衣士都沾满了风霜。   “还有伤,”燕赵补充道:“有一点很重要,恐怕连梁四也没看得出来:沈虎禅并各捱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一击,但他早已把对方的力道转注入往土木马砍出的一刀里,故此,已把这些外力消解了大半,而且借此破了梁四的掌功。以李商一的应变之快,一旦发现同伴偷袭沈虎禅,而沈虎禅刀砍土木马,他一定会全力撒手,因而,只是剑气撞中沈虎禅,并不是剑刺中沈虎禅——虽然仍然是伤,但伤的轻重大有分别……”   楚杏儿想了想,问:“燕大叔的意思是:沈虎禅既与梁四还能说善道,伤得就决没有刚才他进来时的重,除非是——”   燕赵中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疼惜,承接她的话而道:“除非是他在回来将军府的路上,没有机会疗伤,甚或是在长途奔波之际,又再受伤。”   “他奶奶的,”王龙溪只觉忍无可忍,“既然还有下文,干吗一吞二吐的,还不快说,老子听不耐烦时,管你钢匕郎当的,气上人来一伞一个打成肉稀泥!”   王龙溪这一光火就骂,蔡可饥和徐无害自是觉得好冤枉。   因为不是他们不说,而是给燕赵和将军打断的。   将军和燕赵说话,却没人敢打断。   ——被人打断的是他们。   ——受气的也是他们。   蔡可饥和徐无害真是越想越冤。   “先擘点水给他们喝,”幸好将军在这时候颁下了指令:“让他们先洗洗身子、敷上伤药、换上衣服、再到堂上来,共进晚膳,并把事情说完。”   他目光一转,落到沈虎禅已回复红润黄明的脸上,道:“楚冲、楚撞,你们先扶沈爷进去‘牧羚楼’歇歇,戊初再请至‘笑悠堂’来,我们将设宴以待。到时一并把沐先生请来。   楚氏兄弟有力的相应。王龙溪一副忿忿的样子,将军在他口出大言后才下令各自休歇,无形中是下了他的面子,令他难以下台。他从鼻子里一劲儿的奠道:“这,这算什么?!这算啥……这……姑奶奶的,这是啥说竟……说一半就不说了,咽了气啦,……”   将军忽低沉的叫了一声:“龙溪。”   王龙溪登时垂下了头,也垂下了手,此际着去,一直雄纠纠的王龙溪简直有点垂头丧气将军转身负手,走入了中堂。   王龙溪只好没精打采的跟了进去。   大堂上的人谁都知道∶   ——王龙溪只怕又得遭一番责斥了。   将军是想给这位得力手下留点面子,所以才不当众斥责他。   将军的沉重冷静,和王龙溪的鲁莽猛烈,恰成对映。   楚杏儿正想跟到“牧羚楼”去照料沈虎禅,忽听燕赵唤她:“杏儿。”   楚杏儿转首道:“嗯?”   “你也累了,”燕赵关切的说,“何不歇歇再说?”   楚杏儿抿着嘴,摇了摇首。   这几天她心里忽起忽落,起伏不已,时如舐蜜,时如嚼蜡,也整理不出什么滋味。   “你要是不累,”燕赵温和地道,“我们不如谈谈。”   “好呀。”楚杏儿觉察到燕赵的关怀。她也很想找个人倾诉心事。     第十五章 你是枭雄我不是     一转入了中堂,眼前的光线登时幽黯下来。   这已是酉未时分了。   只有中堂四个角落置有四盏八角硫磺灯,灯火似有点故意的不大明亮。   将军负手踱到堂中,并不言语。   微火把他照成四个影,分别投映在四个方向的地面上。   王龙溪站在将军的身后,一反常态,完全的缄默。   两人都未说话,静得连隔着硫磺的火焰吞吐,都历历可闻。   良久,将军才徐徐抬头,依然没有回头。   “龙溪。”   “在。”   “你有什么看法。”   “万人敌的实力,确不可轻视。沈虎禅在十五岁时,已轻易格杀革动地、省无名、江方寸三天高手,连公羽敬、古锦藏、万古烧这等人物,也一一死在他刀下。他杀任笑玉、雷唇、东天青帝的时候,何等轻松自如。但一旦对上万人敌,他就显得吃力了。直至如今,万人敌还没有现身,但沈虎禅已接二连三的挂了彩。”   “你的意思……”   “如果目前的形势没有太重大和突然的变更的话,以将军府的实力,要对付万人敌,只有三条路。”   “第一?”   “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第二∶”   “出奇不意,攻其无备。”   “第三……”   “暂时言和,不惜结盟,把战局拖延得一个月是一个月,一天是一天,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   “……万人敌有这么厉害?”   “万人敌最厉害的是让你根本不知道谁是万人敌。”王龙溪冷峻地道,“连你和他作对了二十年,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不破人了解的人才是最难应付的敌人。”将军会意,“任何人都有他的弱点,但你不了解他,便无从知道他的弱点。”   “就算你以为已了解他,说不定那只是他故意显露出来的弱点。”   “一旦你去攻击这个弱点,这弱点马上变成他的长处,所谓服从,有时侯就等于埋伏。   ”   “不过,万人敌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说:我们派去的卧底?”   “杜威、狄丽君和侯小周。”   “只是,我们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指:我们不知道杜威、侯小周和狄丽君,究竟是我们派去的卧底,还是万人敌派来的卧底?”   “一个敌人如果要真的害你,总会让你毫无防备才动手,”将军忧虑的道,“所以,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容易知道谁才是敌人?谁才是朋友。”   “就像你的敌人。”   “燕赵?”   “燕赵。”   将军笑了。   “谁都不敢肯定:燕赵到底跟你是敌是友;”王龙溪道,“如果是你的敌人,您已背腹受敌,有他这么一个敌人,谁都寝食难安、不易应付。”   “假如是友呢?”   “如果他是你的朋友,”王龙溪断然道,“不论‘五泽盟’、‘南天王’还是‘万人敌’,只要他们不联手一起,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撂倒将军府。”   “也许……”将军顿了一顿,道,“连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说实在的,”王龙溪居然笑了,他的笑意居然狡猾如狐狸。一头老狐狸。一头让人被人吞了食了连骨头都不吐后还感谢他大恩大德的老狐狸。“连我也不大看得出来。”   “也许,”将军的笑意里也蕴含了慧黠和狡狯,“就像你一样:人人都以为你是个莽撞的人。其实你在外面,常常替我说了不便由我说的话,而且人人都不会防范一个莽撞的人,因而,你可以更加留心的观察、更加正确的下判断、更加审慎的卫护将军府的安全。”   “我只维护你的安全。一切能威胁到你安全的事,就是威胁我的生存;”王龙溪这才似略有一丝微的激动,“因为,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   “或许,”将军微喟:“没有你,我也不能活到现在。”   “不,没有你,就没有我;”王龙溪截然道,“但没有我,却一样有你。”   他顿了顿,才一字一句的说:“因为你是枭雄我不是。”   “只是,”将军深邃的双目望入他的眼里,“这太委曲你了。”   “在这天地间,每个人都会有他的位份,和他的义务职责,以及他所扮演的角色;”王龙溪平静地道,“只有蠢人,才什么人都想当,什么事都想掺一把,自己能力所未及的事,也要逞强,陡惹烦恼,自取其辱。”   他眼里交杂荣幸地道:“我适合当这角色。”   “你是一个时时在外面被我时时苛责,”将军用一种奇特的口吻接道,“其实却常常予我意见的人。”   “要不是将军知遇,”王龙溪道,“我的意见只是意见,无人见用,便不会实行。”   “能看到别人采纳我的意见,”王龙溪的语气里洋溢着奋悦,“那是一件最快乐的事。   ”   将军含笑,望着他:“江湖上有谁晓得:我的脑子已交了给王龙溪,而我却在人前大骂他没长脑袋。”   “太聪明的人着不见太多的东西,因为人们不信任他,不给他看;”王龙溪笑道:“我这个笨人,倒是占了便宜。”   “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将军正色道,”你对沈虎禅,有什么看法?”   “就算你现在要杀他,恐怕杏儿也舍不得;”王龙溪说话一反他在大堂时的声宏气盛,而今出语轻而清晰:“沈虎禅这人是武林中一大战将。万人敌手上还有李商一的一天,我们便不能没有沈虎禅。”   “不过,李商一会为万人敌所用,沈虎禅却非池中物,普天之下,只怕除了将军你,就没有什么人能用得起他了;”王龙溪意犹未尽的道,“这种人,留着太可怕了,始终是祸患,最好的方法:是要他去杀敌,或是给敌人杀了,这样才一了百了。”   将军微笑道:“你的意思恐怕是连我都用不了他,不过怕伤了我的面子,只好把我剔除。我听得懂。”他这样一说,倒把杀不杀沈虎禅一事略过不提。   王龙溪也不迫问。   ——一个人,身为别人的智囊,就只能他被人问时竭尽所能的献计,而不是反过来,探问别人的决策。   这是绝不能反客为主的事。   王龙溪这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自然深明这个道理。   “你对梁四又有什么意见?”将军问。   “我对这个年轻人了解不多。钟诗牛在这么重大的关头派他北上,独战武林,自必有他非寻常处。”王龙溪谨慎地答,“不过,此人太好造作,这要不是他强处,就一定是他心中弊病的根源。”   “你认为‘南天王’会不会跟‘万人敌’结盟?”   “这问题在于钟诗牛敢不敢违抗蔡京的意旨。”   “你说呢?”   “以‘南天王’一脉的作风,自是不屑与蔡京一伙为伍,但形势比人强,只要再加上一些因素,就殊为难说。”   “譬如‘”   “譬如高唐镜已落入万人敌手里,万人敌以此要胁……”   “还有?”   “又如‘五泽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行加入了蔡京一党……”   “这样的话,‘南天王’就只有对抗或屈服这两条路了?”   “现在的局势,我们跟‘五泽盟’、‘南天王’、‘万人敌’都处于最微妙的形势中,牵一发动全身。设若钟诗牛与万人敌联成一气,蔡般若则与我们结成一伙也不一定;同理,如果万人敌能同时拉拢到南天王和五泽盟,我们则必一败涂地无疑。”   “可是,我们却不似万人敌,有招揽这两大势力的能力。”   “所以,咱们是处于完全被动、全面捱打的状态;”王龙溪坚定地道:“要赢这一场仗,除非咱们能转化被动为主动。”   “例如夺得高唐镜?”   “这还是事小。”   “何事为大?”   “对万人敌主动出击;”王龙溪坚决地道,“并且杀了他。”   “只有万人敌死了,万人敌的势力冰消瓦解,我们才不必耽心,南天王和五泽盟的势力才不会投向他;”王龙溪全身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斗志∶一种令人震惊的不死不休的斗志战意“杀了他。”   “杀了他?”将军沉吟:“杀了万人敌?”   “杀了万人敌。”王龙溪沉声道。“你知道在那里及可能在什么时候和用什么方法或可取他的性命。”   “杀万人敌是件危险的事,”将军忽然奇诡的笑了起来,“但也是件足以快意平生的事。”   “危险?”王龙溪道:“天下问的大事有那件不危险的?世间的小事在你我眼里却又没意思得很。”   “杀万人敌这种事,就算在我们这些人里,也只有几个人能进行,”将军盘算:“譬如:我和你……”   “将军,”王龙溪忽然跪了下来,鲁直的脸上恢复了那一种深挚的热诚,“让我去,为您战死,还是在您麾下立功,全在这一役。”   将军扶起了他。   第一次,这百战沙场、铁衣不碎的大将军,感到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   “杀万人敌。”   这是件没有人做过的事。   没有人敢做的事。   也许有人想做,但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   杀   死   万   人   敌   将军想到这个意念的时候,彷佛见到自己手起剑落、万人敌倒下地去。   可是万人敌仍只是一个模糊的形像。   谁才是万人敌呢?   不知道谁是万人敌,如何谋杀万人敌?     第十六章 太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大家都在宴席上。   能出席这个“将军宴”的人,向来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一项“殊荣”。   将军轻易不请客。   请来的客人来得也不轻易。   来头更不简单。   自“将军宴”开的人,有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成了晓叱风云的人物;有的在一段风霜岁月之后,渐露头角,也成了武林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故此,被将军“看得起”,列为座上“贵宾”,是一件大事。   一件在他日江湖途风波路值得记取和回忆的大事。   当然,将军请人,不一定只请“成材”的人,也不只请他“喜欢”的人。   有时候,他也请他不喜欢的人。   那些人往往很“有用”。   ——连将军都觉得“有用”的人,当然这些人自有别人所爱莫能及之处。   另外还有一种人∶   “不得不请”的人。   凡是大宴,总少不免有这几种人∶有你喜欢的,有你厌恶的,有你非常识重的,也有你着不起但却不得不讲的。   就连将军的夜宴,也不例外。   将军当然是坐在主席。   他身边居左的是沈虎禅,居右的是燕赵。   这两位“贵宾”,却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将军的敌人?   其他的人有∶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楚杏儿、徐无害、慕小虾、楚冲、楚撞、蔡可饥。总共十二人。   徐无害、蔡可饥、楚氏兄弟,都自死里逃生归来,因而受邀列席,将军设宴备酒,为他们“压惊”。   沐浪花自从生死边缘回来。   他只是喝着酒。   喝着闷酒。   谁都明白他的心情。   所以谁都不敢动他。   沈虎禅的伤似已痊愈了七七八八,他的话说得很少。   反而徐无害和蔡可饥说得很多。   ——蔡可饥本身就很爱说话。   ——徐无害则觉得在将军面前表现他的转世能力。   而且他们也不得不说。   因为将军表示∶把未说完的那部份,继续下去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早已搭配过了,本来是安排蔡可饥先说。   蔡可饥刚要开始,忽然,眼里劈入了一簇簇鲜亮亮、烈艳艳、火辣辣、红彤彤的颜色。   那么鲜丽的颜色!   ——简直美得令人不惜溺毙其间。   令人不惜为它而死的美色。   而且死而无憾。   不是美人。   而是美景。   ——如此美景良辰,就连在生死一发问的蔡可饥,而今回忆起来,也不禁为之神醉……   那么绝美的景致,带了点凄凉。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嫩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两地上也铺满树叶,是棕色的。除此以外,便是天色了。   蓝湛的天色,像浸透了一亿年的寂寞。   然而人间的碧绿茶红,仍正杀得灿烂。   纵是在逃之中,蔡可饥也不禁为之神怡。   ——这满山枫叶,开得这么盛、这般璀灿,他不但见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人间竟有此美景!   美得可以令人忘怀一切!   包括危机。   蔡可饥几乎就想留在这儿,不愿再逃亡了。   人生前路多风霜,不如栖息在这枫林的千种绝色万种风情里,从此不历人间风波恶!   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   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瞪瞪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他们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书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过: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会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   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共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功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故此,人一日一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说写诗,并不是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   他却不是因为诗。   也不止是因为眼前的美景。   而是眼前枫红如胭脂泪、留人醉,使他想起了人。   ——真正的美色。   ——令他崩溃受辱的美丽女子。   ——狄丽君。   就在他们的步伐都有些迟缓之际,沈虎禅便说了话。   他看着不远处飘来一朵白里翻铅、迟缓的云朵,低沉的说:“大美丽的都是场灾害。”   “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我们一定要在那朵云未飘到我们头上之前,离开这座枫林。”   “一定要。”   沈虎禅这样说。   他的话,很低沈,但很有力。   如果徐无害的神思正坠入了故梦里,蔡可饥的心思正沈缅在美梦之中,那么,沈虎禅的话就是一场梦醒。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纵尚未暮,黄昏也快降临了罢!   他们在林中疾行。   叶落。   落叶。   叶落如雨。   ——飘下来的,巴掌大小的枫叶,有的嫩黄、有的深绿、有的直比情人的血还红,无风,为何落叶?   ——是因为秋已近晚、苍天无情?   ——还是因为大地上隐伏着的肃杀之气?   枫林愈来愈幽黯,越走越幽深。   ——如此说来,是那朵云已飘到树林之上了罢?   蔡可饥心中忐忑。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啥会飘到枫林上就不可以?   但他信任沈虎禅。   他觉得沈虎禅说的话想必是对的。   林愈走愈深,林子里的色泽就愈来愈深丽;浓绿化不开,郁红露不住,像一团红的火绿的火自各人内心里燃烧了出来。   沈虎禅陡然止步。   他的手已扣住了刀柄。   徐无害和蔡可饥也连忙搭住了剑。   杯中除了泉韵,什么声息也无,连鸟鸣虫啡也没有——是不是太静了一些,静得有异常?   “剑也是有感情的。剑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是对流的,不是单向的。你只对剑有情,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为物所役,正如你对女人的感情一样,如果完全是单面的,那么徒招苦痛而已。”沈虎禅也不知是对蔡可饥还是徐无害说,但两人都听得心头一阵阵震荡,“如果你的剑轻若蜻蜓点水,那么蜻蜓是俏巧地挂在花瓣上,如果连着所有的感情,那就太沉重了,花会落,而且蜻蜓也飞不起了。如果以伤心为剑,人之决战气势尤先于剑法制人,一个伤心的人,就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未战已先落了下风,用什么来求胜?”   徐无害亮了眼神。   蔡可饥不住点头。   他们都希望沈虎禅多说一些。   沈虎禅却说:“如果我在此战死,你们记着我的话,发挥你们的剑术,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他这句话一说,就拔了刀。   动了手。   杀了人。   杀人的第一条件,就是先要有杀人的能力。   其次是要“有人”。   ——“有人”才能给人杀。   可是这林子里除了沈虎禅自己,就只剩下徐无害与蔡可饥。   而今是沈虎禅拔刀。   难道他杀的是蔡可饥?   还是徐无害?   都不是。   沈虎禅纵身而上,挥刀。   只见刀光起。   叶落纷纷急下。   树与树之间、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桠与桠之间,尽是兵刃交击之声。   还有人低沉的呼喝,在树与叶间。   落叶士都沾了血。   鲜血。   血沾在红叶上。   血染在黄叶上。   血溅在绿叶上。   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被刀气还是杀气逼落了下来,血也滴到地上的棕色残叶上。   ——树上有人!   ——敌人!   ——埋伏!   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敌人,极其厉害的埋伏,以沈虎禅的身手和刀法,居然也抢不上树、落不下来。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徐无害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恐惧的向蔡可饥(也只有能向蔡可饥)叫道:“黛绿嫣红一泼风!”他畏怖的张大了口:“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第十七章 黛绿嫣红一泼风     万人敌手上有两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窝”,一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蛇鼠一窝”负责暗夜行动。   “黛绿嫣红一泼风”则负责白天任务。   在前个黑夜里,他们已遇上“蛇鼠一窝”。   那是一场残酷的斯斗。   是令他们毕生难忘。   而在此际,他们就遇上了:“黛绿嫣红一泼风”。   看情形,像一阵风的倒是沈虎禅。   烈风。   狂飙。   沈虎禅一直从树与树之间飞跃跨越,他始终未曾飞身上树,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阵阵猛虎掠扑般的烈风,更锐烈的急风却来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过处,有人轻呼,有人嚎。   被削断的兵刃纷落。   血也洒落。   ——但就是没有人摔落下来。   这使得蔡可饥心里不觉升起了一个疑问∶究竟在树丛间的,是不是人?   ——虽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确定是敌。   ——又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   然后蔡可饥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一个不幸的事实∶   沈虎禅纵高伏低,但他身上的伤口,包括被张十文暗器所伤、谭千蠢、姚八分暗算所伤之处,全渗出了血迹。   不仅是渗出,而且是淌出。   不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伤口显然因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更加严重了起来。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个事实∶   沈虎禅不是不想停下来。   而是他停不下来。   他既不能停下来,而且也无法纵上树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来,他就像单枪闯入敌阵的大将军,已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里,前后均无去路,只有强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冲杀。   不停的冲杀。   ——一停,只有花。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饥终于明白了沈虎禅的处境,也等于了解自己所身处的险境。   可是他不知怎样才帮得上沈虎禅的忙。   ——是帮忙,而不是愈帮愈忙。   他连敌人都认不清,这使得他更不敢贸然出手。   徐无害的情形,似乎也是这样。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刀势忽然变了。   他大吼一声,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树。   那是长得特别茂密、亮的红鲜的绿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烧着绰约风姿的树。   这枫树响起一声坍落了呻吟,断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个英雄。   倒的时候似一位美人的轻吟。   第一棵树倒了,第二、三棵树也相继而倒,惊呼叠着惊呼,树叠着树。   然后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飞掣。   刀似铲除巨人的电殛。   树是巨人。   树叶似巨人的飞血。   血是白刃的飞洙。   才不过是转眼功夫,战斗已止息。   树已倒了十来棵。   那么美丽的树。   这般残狠的摧折。   沈虎禅立在当中,已可见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后,刀柄依然高他一个头。   “煮鹤焚琴……”沈虎禅浩然道:“是你们要逼我出手的。”   然后他跟徐无害和蔡可饥说:“你们一个在我前面,一个在我后面,我说走就走,不要回头。”   他再次的说:“记住,不可以回头。”   蔡可饥曾经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绯告诉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丽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过程里决不可以回头。他几乎要问:为什么不可以回头?难道同头就会变成一颗石头?   他还没有问出口,徐无害就说话了:“我一向贪生怕死。”   沈虎禅回首,看着他,心平气和。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的。   “我当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闯出去,还有希望,如果你带着我们两个人,到头来可能三个都活不下去;”徐无害果然说了下去,“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了。我们只是无名小卒,你犯不着为我们丧命,不如你活着回去,请将军替我们报仇,或者,你还记得咱们的话,杀万人敌的时候,多替我俩砍多一刀。”   蔡可饥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一向都不了解徐无害。   他知道徐无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为徐无害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将军府”里人人称他为“徐四哥”,彷佛除王龙溪、沐浪花、楚杏儿、宓近秋之外,这“徐四哥”也是一个特别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饥本来并不怎么明白。   也不如何服气。   现在他明白了∶   ——一个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胆子也不算太大、智谋也不算太高明,只是,为大局可以不惜牺牲,临大义可以不怕死,办大事可以无私,这种人,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关节上,仍算得上是名汉子!   他几乎要为徐四哥喝采。沈虎禅却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   “你错了。”   “第一,我杀人,一刀了事,杀得了就杀,杀不了就人杀我,从不为人、也不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无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伤我,我就伤人。”   “第三,我不带你们走,也未必走得了。带你们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无憾。我一生能够无悔,就是因为我从不做使我遗憾的事。一个人于其寄望将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喜欢与我一起逃出来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徐无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们就一起去拼条活路吧。”   “出得了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离开这林子?”   “只有闯;”沈虎禅道,“人生有许多局面都必须要咬牙闯一闯,闯了再说,冲了再算徐无害又问:“如何闯?”   “在那朵云,”沈虎禅指着那朵已经接近他们头顶上的沈甸甸的铅云,说,“还没到我们头上遮住了阳光之前,我们要从最靠近我们的一棵树,杀到最后一棵树去。”   “好!”   “你呢?”沈虎禅霍然盯住蔡可饥。   “我!”蔡可饥觉得浑身的意志鄱在沸腾了,被奋亢斗志烧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我这儿有热血有人头有肝胆,随便你取那样去!”   沈虎禅厉目看了蔡可饥一眼,又锐目瞪徐无害一眼,忽然叹道:“像你们这样子的部属,将军到底有多少个?”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脑后的刀柄,喃喃地道:“张炭、宝牛、恨少,咱们都在一起说多好!”   话一说完,他已冲了出去。   闯了过去。   冲了前去。   杀了上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因为看不见敌人。   ——看不见敌人,并不等于没有敌人。   ——相反的,看不见的敌人,比可以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沈虎禅一动,自然带动着一股力、一股气、促使蔡可机和徐无害一前一后的随他杀出去。   像杀入颜彩里。   杀入仙境里。   一阵风吹来。   风起长城远。   风吹落花香。   风中有刀声。   风过不留痕。   风甫至,沈虎禅就变了脸色。   如临大敌。   ——仿似那着不见、摸不着的风,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   就在这时,漫天落叶纷纷下……   黄的、绿的、棕的叶子,轻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这一阵风,把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风情千万,简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场美丽的惊喜……   美丽的令人等待死亡温柔的复盖。   沈虎禅挥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别让树叶沾着——”   徐无害和蔡可饥这才想到闪躲。   闪不了的便用剑去搪格。   ——这才发现,剑碰上了叶子时,发出了“叮”、“乓”的声响。   ——这才看见,美丽的叶沿,闪着锯齿一般的厉芒。   沈虎禅凌厉的功势突然变了。   他抱刀归元,岳停峰峙。   风掀起,万树千叶摇,黄和绿,红和郁,沈虎禅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举重若轻,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时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为营。   这样的刀。   这样的步伐……   然后前面豁然而开——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禅一步跨出去,蔡可机和徐无害心中一喜,正要紧蹑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们看到树动了……   一点儿也不错,有两棵树,花叶特别灿丽,竟“动”了起来。   他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整个入就被沈虎禅扔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都听到沈虎禅的一声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没。   他们跌在地上,头仍往后强拧着,去看沈虎禅。   沈虎禅包林子里走了出来,一身都是泥泞。   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头上也淌着血。   伤痕令沈虎禅更强大。斗志,已烧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然后放到嘴里,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们知道又欠了沈虎禅一次恩情。   这时侯,那朵奇怪的云,已到了树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们便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会是怎样?   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从沈虎禅的神情便了解:这场雨下着的时候,他们是万万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枫叶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欣,更艳绝人间。   他们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场箭的欢歌。   听到这里,将军忽向沈虎禅道:“你到后来,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禅点头。   燕赵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乾而尽。   雨细山色清。   雨后山色新。   在远处眺望那铺满枫树的山坡,一族簇沁人的黄,一族簇醉人的红,一族簇明媚的绿,一族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场回忆。   不再拥有才会回忆。   将要逝去总想挽留。   蔡可饥欢悦的说:“逃出生天了!”   沈虎禅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说:“逃亡现在才刚刚开始。”   逃亡刚刚开始。   他们一直在逃,也一直听到一种声音。   雷鸣。   ——不是雷鸣。   初听以为是雷鸣,其实是马蹄声响。   ——马队正在搜索着他们。   ——李商一显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万人敌是要在沈虎禅突破他的地盘、进入将军所控制的阵地前,要把这心头大敌铲除。   沈虎禅已伤重,且已力战而疲。   敌方高手如云,不是蔡可饥和徐无害所能应付的。   马蹄声近了,像苍穹里的一阵雷,天堑似的劈到脑门上来了。   沈虎禅等人急急的走着。   ——任何作战,要获胜,都得要天时、地利、人和。   ——人已负伤。   ——不可恋战。   ——只好有求于天时、地利。   沈虎禅眼前一亮。   地上都铺着药材。   ——刚才的那一场雨,并没有下到这儿来。   这院落显然是揉药人家的,地面上铺着要经日晒雨淋的药材。   院子里后门旁还有几箩药材,这户人家可以算得上是丰收。   马蹄声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场梦魇。   这儿空荡荡的,连一根长得比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览无遗。沈虎禅只有决定藏身到药材筐子里,先躲一躲再说。     第十八章 只看一眼亦无憾     说到这里,蔡可就停了下来。   他的双颊因奋亢:激动而漾红了一片,这使得他看来有一股少年人的英气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秀气。   徐无害接下去说:“该由我说下半段了。”   “蜻蜓剑客”徐无害虽比蔡可年长几岁,但也很年轻。   他的身子非常瘦削。   脸也很削。   剑更削。   但他说话,很沉着。   也很清晰,很有份量。   蜻蜓点水,不费力气,但也是可漾起一池涟漪。   可是徐无害在回忆白天的遭遇,在心湖所激起的岂是涟漪而已?   离开“落井竹”的时候,已过午时。   冲出枫林,已入未时。   当他们到了这晾晒药材的院子时,早已到了申时。   这几个时辰对徐无害而言:是一幕幕幻象、一场场梦魇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与震荡。   ——如果他们还能活着,今天的遭遇,在一生中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院子里有七八个竹筐。   竹筐里有的有药材,有的则是空的。   竹筐都有竹编成的盖子,竹筐里铺有些竹叶。   他们找了三个竹筐,跳了进去,匿藏在其中,盖上了盖子,用竹叶封住了较大的缝隙。   以下就是徐无害在竹筐缝隙里所看到的情境:那一轮马队,像擂鼓坠落山坡般的轰响着,可能因前头下过雨之故,尘头却不算太大,但队伍十分井然有序。   他们到了晒药场,一齐勒马,停了下来。   除了几声马嘶,和错落的蹄响,这百多名汉子,比一个人站在那儿更寂静。   然后徐无害就看到有五个人下了马。   他们就是:千蠢和尚八分道人侯小周杜园还有一个长相十分威严的人。   李商一果然拦不住他们。   ——然而李商一呢?他仍在“落并竹”?还是被万人敌召回去了?   徐无害急急的竹筐里缝隙中转换视线的角度,又怕弄出声响。   他亟于要看一个人。   ——只看一眼也无憾。   那人当然是狄丽君。   可是,她没有来。   姚八分、谭千蠢、杜园、侯小周还有那个威严的人,都走到院子里来。   他们脚踏着青石板上的药材。   这些晒着的药材,有的十分罕有、珍贵,但自这些人的行动看来,对这些药材却不屑一顾。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究竟是谁晒这些药材?   这五人已行近。   呼息调匀。   步伐沉稳。   甚至是步步为营。   ——莫不是他们已发现了竹筐中有敌人;。   (该怎么办是好?)   (一切都应以沈大哥马首是瞻。)   (如果沈大哥揭盖而起,那就放手一拼!)   徐无害这样思忖着,他的伤口剧烈的痛给他的神经知道,他的心在狂跳给他胸臆知道。   这时候,他就听到那五人的对话。   姚八分:“他们决走不远的。”   谭千蠢:“沈虎禅是已受了伤的老虎,再跟‘黛绿嫣红一泼风’在*秋诗林*里一战,是他已没牙没爪的病猫,咱们决不能放虎归山。”   姚八分:“问题是:他们逃到那里去了?”   威严的人:“这儿是谁看的铺子?”   姚八分:“走投有路。”   威严的人:“*走投有路*?”   姚八分:“王先生看守这隘口。”   威严的人:“有他守着,我就放心了。侯公子。”   侯小周:“在。”   成严的人:“听说你有一种本领,你听过的声音、你看过的人、你闻过的气味,都不会忘记,就跟张炭一样。”   侯小周:“嗅觉我还行,若论视力与听觉,张炭比我高明。”   威严的人:“你能以持平之心评人论己,难得……不过,张炭近日已遭了毒手是罢?”   侯小周:“我曾听沈虎禅提起:张炭已失了踪,情形有点不大妙。”   威严的人:“沈虎禅的几个兄弟,不是死了就是失了踪迹,他的情形也不大好。”   侯小周:“他得罪了万大人,当然不可能会好过了。”   威严的人:“你跟他很熟?”   侯小周:“不算太熟,曾是朋友。”   威严的人:“现在他跟我们为敌,你会不会有些为难?”   侯小周:“我是万大人的部属,沈虎禅敢与万大人作对,他就是我的敌人!”   威严的人:“不是朋友?”   侯小周:“不是朋友。”   威严的人:“既然不是朋友,你又曾经见过沈虎禅,一定能辨别出他的气味了。”   侯小周:“大概还辨认得了。”   “那么,”威严的人好整以暇的道,“你认为他会往那儿逃?”   当那威严的人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徐无害就紧紧地握住了剑。   他知道:完了。   ——侯小周一定会指认出沈虎禅匿藏之所在来。   ——那个威严的人,到底是谁?怎么连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等对他都恭恭敬敬的?   ——难道他是……?!   “我看……”侯小周沉吟了一会,才道:“他不会在这儿附近。”   “哦?”   “如果他在,我总会知道的,”侯小周居然还带点风趣的道,“我今天鼻子没塞着,也没伤风。”   “就算我信不过你,”威严的人道,“也信得过你的鼻子。你看他会不会往‘困雨沟’那儿跑?”   “不可能,”杜园抢着道:“谁不知道您老人家一出现,就风云色变,一出手,就风雨交加,在*秋诗林*里,算姓沈的溜得快,要不然……”   “就是您老人家一出现,人人都怕下雨,有雨就没命,见雨就流血,所以我认为沈虎禅反而会从‘困雨沟’突围,因为——”   威严的人点点头,道:“因为他以为咱们断然料不到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反其道而行?”   侯小周道:“便是。”   威严的人道:“好,咱们立即去困雨沟!”   后面的骑士齐发一声同应,然后策马住西北方向,整队列住,只侍威严的人一声号令。   威严的人道:“杜青衣。”   杜园紧步向前:“在。”   成严的人却以商量的口吻:“不如你在这里打点打点,待‘走投有路’同来,让他警惕一下也好。”   杜园大声应道:“是。”   于是,这一队人马,忽然的来了,又忽然的退得像潮水一般,只剩下寂寞的沙滩。   这当然不是沙滩。   而是晒药场。   杜园和留下来的两人,已进入了屋子里。   过得了好一会,沈虎禅那儿,仍是没有动静。   太阳已渐西沉。   徐无害心裹不觉有些着急。   ——沈大哥莫不是等到杜园他们离开了之后,才走出竹筐来?   ——其实又何必浪费时间呢?单凭杜青衣和两个手下,只要沈大哥一出手,必能轻易解决。   ——争取时间逃走,方为上策。   徐无害已有些憋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忽然在他竹筐外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人一现身便贴住了竹筐,以致徐无害只能看见他下半个身子。   那人低叱道:“出来!”   徐无害知道自己被发现。   他正要出剑——一剑自竹筐里刺出去。   那人却似已感觉到杀机,飞退七尺。   徐无害终于看清楚那人的脸孔:沈虎禅!   ——沈大哥不是还在井边的那一只竹筐里吗?   ——他是在什么时侯走出来的?!   徐无害揭盖而起,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绝对不会想到他会看到这个人的。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除了在水边和镜里,他一生都不会看到这个人的。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现在,徐无害不仅看到了他自己,还有沈虎禅,以及蔡可饥。   除此之外,两个箩筐正慢慢掀开。   沈虎禅站了起来。   蔡可饥也冒了上来。   ——看蔡可饥的样子,可比自己更惊讶。   自箩筐里出现的沈虎禅沈声道:“是你。”   那“突然出现”的沈虎禅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请原谅。”   徐无害这才发现:这“沈虎禅”要比沈大哥矮了许多、文秀许多,而且背上挂的木鞘刀,也有点怪样儿,并且没有那种特有的檀香味。   沈虎禅道:“我原躲在竹筐里,侯小周一定闻得出我阿难刀的气味,他是故意把*清明时节*余分分引走的罢?”   假沈虎禅道:“我猜他也是将军派来的人。”   徐无害现在听出来了。   他听出“假沈虎禅”的声音。   杜园的声音。   ——杜园是戏子,他对易容乔装,自然精擅。   ——只是,他为何要扮成沈虎禅,甚至还着人扮自己和蔡可饥?   ——无论如何,乍看可假以乱真,但细看之下,沈虎禅的气势,不管怎样都一定扮不出来的。   ——当然,扮成自己和蔡可饥的手法则更为艰难了。   只听杜园又道:“因为我也是将军派来的。”   沈虎禅道:“他是不是你同路人,我们两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吗?”   杜园道:“将军不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虎禅道:“那你留在这儿要干什么?”   杜园道:“万人敌已派手下,倾巢而出,四处兜截你||”忽然,这时传来三声黑鸦的哑呜,极为难听,然后,又响起三下清越的锐响。   杜园陡然住口。   他恻耳听了一会,然后在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道:“他回来了?”   沈虎禅双眉一轩:“他?”   这时,蓬的一声,一人自屋内冲茅顶而出,又飘若无物的落在茅屋顶上,一站在那儿,天高云闲,一副云停岳峙的气势。   那突然出现的人向下喝道:“是谁践污了我的药材?”   杜园仰首向上,叫道:“王兄,是我。”   上面的人是呆了一呆,道:“青衣?”说罢冉冉飘下,像只有一袭青袍,而没有身体,所以轻不着力。   那人一落地来,见到竟有两个沈虎禅,两个徐无害,两个蔡可饥,不由得又是怔了一怔。   徐无害也看见来人眉心一颗大灰痣,满脸胡碴子、满脸油光、满脸小疮子,觉得很是熟悉,忽然记起来了,几乎脱口呼道——在席上的王龙溪已脱口呼道。“不从!”然后一把掀起了徐无害,一口气都往徐无害脸上喷:“是不是我儿子?!”   徐无害给吓了一跳,一时失了重心,衣袂勒紧,几喘不过气来,那答得出话来?   蔡可饥忙道:“是。正是不从兄。”   “难怪了,难怪了,我刚才听到晒药材,已觉得……”王龙溪喜得手舞足蹈的说:“我就知道我儿子不会无声无息,不明不白的就死在别人手里的。”   他的儿子王不从已派去万人敌那里“卧底”多时,杳无音讯,很多人都以为王不从已被发现身死,就连王龙溪自己也几乎死了这条顾念之心了。   没想到,在这场转变里,王龙溪知道自己的孩子仍在活着。   ——喜出望外。   ——这绝对是件好事。   ——对王龙溪而言,更是个大喜讯。   将军对王龙溪说:“恭喜你。”然后对徐无害道:“你说下去。”彷佛,他有很多忧虑和隐衷,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十九章 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     王不从的蓦然出现,徐无害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叫出声来,但蔡可饥可真的叫了出来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王不从横了他一眼,眼光便转而落在沈虎禅身上。   他先看见沈虎禅的刀。   ——应该说是刀柄。   刀柄总是高沈虎禅一个头。   然后他再去看沈虎禅的眉。   之后他向杜园道:“他是沈虎禅?”   杜园点头。   王不从道:“万人敌正要这个人的命。”   杜园叹了口不带声息的气:“今晨我接到密令,将军也正要保存这个人。”   王不从这回是打量杜园:“所以你就扮成沈虎禅?”   “若非必要,将军绝不轻易向我们下令”杜园似乎叹工口气,“你知道的,将军叫我做的事,我一定全力去做。”   王不从加上一句:“而且从来不问为什么。”   杜园又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王不从道:“他们已快逃入将军的地头了。”   杜园道:“只还差那末一点。”   王不从道:“所以我们要完成这一点。”   “你也没有选择,”杜园道,“这两人已认出你来了,要是他们给逮着了,难保不会把你在这儿卧底的事供出来,那你就……”   蔡可饥怒道:“我们才不会作这种出卖兄弟的事!”   杜园偏着头反问他;“生死当前,你也不会?”   蔡可饥道:“死就死,出卖兄弟的人,还活来干什么?!”   杜园道:“可是你还有荣华富贵、父母妻子,没有兄弟,一样可活。”   徐无害插口道:“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决不能弃义于不顾;有史以来,不论帝玉将相、市井走卒,无人敢藐视于义。无义之人,父母耻以为子,妻妾耻以为夫,儿女耻以为亲,是故将军门下,无人敢不重义气。”   杜园哂然道:“你现在嘴硬,可是到了生死关头,骨头只怕只跟舌头一样硬了。”   蔡可饥光火了:“你那么喜欢出卖兄弟,你干吗不纠众来把我们出卖掉算了!”   杜园冷笑道:“你值几个钱?要卖,我卖沈虎禅。”   王不从也道:“我也只有两条路。”   杜园道:“一条是跟我一样?”   玉不从道:“设法让他们安全逃掉。”   杜园问:“另一条呢?”   王不从道:“就是在孟顶顶等人逮着他们之前,先杀了他们。”   沈虎禅怒道:“路不应由你们来选。”   王不从笑道:“难道由路来选我们?”   “都一样。我们选刀,其实就是刀选我们。你在众多的刀里选择了这一把,其实也是刀选择了你。你选一条路来走,换一个说法,也是这条路选择了你的脚步。”   杜园道:“有趣,有趣。”   王不从沉住气说:“你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沈虎禅道:“很简单。你们要是选择杀人灭口,间题是在杀不杀得了我们?如果要出卖将军,你们早已做了,用不着在这儿废话一箩筐。”   他下结论地道:“所以,你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杜园三人化装成我们,引开追兵,王不从则带我们往最可能逃走的地方逃走。”   “你说的对;”杜园苦着脸道:“要不是这样打算,我也不必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要杀你,只怕不易,”王不从沉吟一阵,道:“不过我也不能带你们一道走,至多只能告诉你应该从那里走;徐望望和张看看也快兜截过来了,单是青衣一人,未必能应付得了。”   于是,他们分头。   沈虎禅等三人直扑海棠溪。   ——过了海棠溪,就是将军的地盘。   将军在那儿屯下重兵,布下陷阱,万人敌若无充份准备,也决不敢贸然轻犯。   将军的部下,早已接到命令,在“边界”上守候沈虎禅。   ——只要沈虎禅一过“边界”,他们就会全力匡护!   可是他们也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他们一旦越界,万人敌部属的埋伏也会发动,这不但是难有全身而退之机,而且必定会触发一场大战。   没有必要,没有必胜的把握,谁也不想开战——万人敌和将军都是同一个想法。   杜园则反掠往困雨沟。   他的目的志在引走追兵。   王不从去协助他。   大家分道扬镳之际,蔡可饥还是忍不住间了一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连王总堂主都以为你——”   王不从返首,澹澹然的道:“如果‘天命难违’不死,今天在万人敌手上,又怎会有个‘走投有路’?”   杜园接道:“因为在这儿有个‘走投有路’,你们才能真的走投有路。”   海棠溪。   日已夕。   晚风送爽,寒鸦急掠,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两峰的灯光都点起各自的灯笼,悠悠游游长袍古神而时正中秋……   ——这像不像是个壮丽的朝代?   渡过河,彼岸就是将军的地盘。   沈虎禅、蔡可饥、徐无害走到这里,都已近筋疲力倦。   日西沉,他们正要以快速渡河。   可是他们反而停了下来。   因为河中有石。   石上有人。   这一漠清溪,犹似玉带一般,迥然而下,曲折地勾出了许多神清骨秀的远山近景,像一场诗经里的缠绵。   人,到了一个地步,就会看开、看淡、看破、看化。   人生到了一个境界,就会高情忘情。   再俗气的人,如果到了灵山秀水的天然绝景,亦会生起出世的情怀。   海棠溪,比海棠更美。   何况西风冷、夕阳斜,白鹭守于,昏鸦数点,这如梦的乳河一般的海棠溪,溪弯如刀,真比梦还不真实,比失恋还幽怨……   在水之涯的是沈虎禅、徐无害、蔡可饥。   只要再过一条河,他们就到了安全地。   日偏西,他们面对这样美丽的河弯,难免都有些感慨:江湖秋水多,是不是已到了该撒手的时候了?   他们却没有马上渡河。   因为河上的石。   石上的人。   那个人肥大得就像一座弥陀佛,一对火烧眉。背后一把刀。   大刀。   刀大石小。   他所坐的石块很小。   他整个人坐在那块小石子上,就像一个大象一屁股坐在一堆粪上一般。   那美丽的风景给他这般一坐,全给破坏无遗。   沈虎禅猛然止步。   手拦住徐无害与蔡可饥。   然后踏前一步,护在他们身前。   他的手已搭住刀柄。   徐无害隐约听到一种不易辨别的声音。   直到后来,他回想的时候,才能断定是沈虎禅在说话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蔡可饥却没有听见。   他的内力还远不如徐无害。   接着他们都听到沈虎禅问:“大名鼎鼎?”   那“弥陀佛”没有应,他只找出了刀。   徐徐地抽出了刀。   就算在这将暮的残晕映彩里,这刀一旦拔了出来,连溪水也为之失色。   人人都只看见他手上的刀。   眼中已无泪水。   这条河的生命,似都被他手上的刀吸去。   那人在反覆的看他的刀,然后火烧也似的眉毛一耸,向沈虎禅笑眯眯的道:“你在叫我?”   沈虎禅点头。   那人笑得像拾到元宝一般开心:“你错了。”   他手一掣,横刀抚锋,道:“这把刀的大名就叫*鼎鼎*,我不是,我是孟顶顶。”   他又笑道:“所以你刚才是叫我的刀,不是叫我,我不需要应你。”   他和气生财的补充道:“正如我不能叫你为阿难刀,而应该唤你作沈虎禅。”   然后徵询似的问:“你说对不对?”   沈虎禅不愠不怒、不浮不燥的道:“你说的是。”   徐无害发现孟顶顶一直在笑。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笑过。   因为他生了一张完满的笑脸。   不止脸是笑的,还有一双笑眼,一对笑耳,一只笑鼻,就连法令,也成笑纹。   除了眉毛。   眉毛是愤怒的。   直如火烧。   所以他就算不是在笑,只要他一说话、一移动、牵动脸肌,别人看去,都会以为他在笑。   ——这种人,通常都会让你以为他在对你友善的时候狠狠的一口吞掉你,保管连骨头都不剩!   徐无害只觉一阵心寒。   然后他发现那是可能是溪寒。   最后他知道,真正的寒意是来自刀。   孟顶顶手中的刀。   刀名“鼎鼎”。   孟顶顶“飞”起一只眉毛:“过河?”   沈虎禅慎重地点头。   孟顶顶叹道:“人生的路程里,总会有些路,碰上险境,有些河,遇到急湍。”   沈虎禅道:“可是在人生里,有些山,是非涉不可;有些河,是非渡不可的。”   孟顶顶又“笑”了:“说是这样,人生里有的前路,总会有人抢着的,你不把他挤下去你自己便过不去,看来今晚我就是那阻着你前路的人。”   沈虎禅道:“就只争在你把我挤下去,还是我把你挤下去而已。”   “我这么胖。”孟顶顶心疼地把抚着他手上的刀:“你以为能把我挤下去吗?”   沈虎禅道:“我是用刀的。”   孟顶顶道:“当然,要不然怎称作*禅刀*沈虎禅。”   沈虎禅:“但也有人称我为*刀魔*。”   孟顶顶道:“禅到极处便成魔。”   沈虎禅道:“魔到极处便是禅。”   孟顶顶道:“这世上本来就忠奸不辨、神鬼不分的,更何况是禅与魔。”   沈虎禅:“你也是用刀的。”   孟顶顶抚刀笑道:“我的刀一向要比我的人有名,锋头就叫它给抢光了。”   沈虎禅道:“所以你是你,刀是刀。”   盂顶顶道:“当然,刀不是人,人不是刀,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硬要把人当作是刀,刀化作为人,那不是伪饰就是强辞,说与刀共存之、同生死,那更是妄诞的事。刀只是我的伙伴。我跟我的刀,关系只在合作、配合、运使、运用而已。刀断了,只要人未死,还可以使用第二把刀,不可固执,不必腐迂,不必觉得羞耻。”   沈虎禅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扬:“什么好?”   沈虎禅道:“说的好。”   孟顶顶道:“说的好不如做的好。”   沈虎禅道:“所以不管宝刀古刀,能杀人的就是好刀。”   孟顶顶呵呵大笑。他这回可真的是“笑”了,“果然不愧是用刀的沈虎禅。”   沈虎禅道:“那么,我们可以动刀了。”   孟顶顶眉毛又是一耸:“你迫不及待?”   “*黛绿嫣红一泼风*的马队已经逼近,我们再不动手,渡的恐怕就是血河了。”沈虎禅道,“你的缓兵之计也确已成功地拖延了好些时候了。”   徐无害闻言,大吃一惊。   ——原来马队已经掩近!   ——怎么连尘头、蹄声都没有?!   孟顶顶低头。   他一直盘膝而坐的。   刀就架在他的双膝上。   他垂下头来的时候,只有一对眉毛,像不屈的怪火,腾动焚烧。   “你旱看出来了,”他似在暮里掷出一声叹息,寥落地坠于水中:“即然如此,我们就爽快乾脆点。”   沈虎禅平静地望着他。   孟顶顶道:“你出刀三招内,我杀不了你,我就撒走,决不拦你。”   徐无害忍不住叱道:“狂妄!”   “不是狂妄,是自量!”孟顶顶立即毫无愠色的纠正:“如果我倾尽全力的三刀内还杀不了他,那就二十刀也胜不了他,三百刀也未必收拾得了他,既然如此,何不速战速决,利己利人?”   沈虎禅忽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剔:“好什么?”   沈虎禅道:“你练的是佛刀?”   孟顶顶笑道:“佛刀用以降魔,我只修到了屠刀的境地。”   沈虎禅忽然伸手一指。   众人不禁扯头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已渐为大地吞噬。   大家一时都不明其所指。   就在当下“回首观日”的刹间,沈虎禅已飞掠过河,半空收刀,骈掌疾取孟顶顶之头顶。     第二十章 不惑之刃。逾矩之掌     战况瞬即结束。   其实双方交手,最重要的关键是在“距离”,最难克服的问题也是在“距离”。   只要把“距离”缩短,就可以把对手击倒。   道理很简单:不管你武功有多高,若不能克服距离的问题,一样制不住对方。就算一个人精通掌功,可是若不能有办法把自己的掌力印在对方的身子上,掌功再好也没有用。同理,拔剑而斗就是要把对方的身子刺着,要是刺不着再好的剑术也只是花式巧饰,毫不实际。   也就是说,只要你能缩短距离,把对方的身子往你的武器上送,你便能击败或格杀对手所以距离最重要。   要是没有“距离”这回事,只要你心念一动,对方就命丧在剑下,这就根本不需要有“武功”了。   对手是活的。因而“距离”是会变的。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当你意图想缩短“距离”将之击倒的时候,你自己也同时缩短了“距离”致使对方有机会将你击倒。有时候,“距离”只是一个陷阱,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很难捉摸,不易把握。   一个人若“距离”把握得不好,那么,武功决不会高到那里去。   “距离”有时候也会闪挪腾避,甚至会被封搪挡格,如何以最快、最短、最不能防的方式达到距离,以及如何克服解决达到距离目标的障碍,就成了武学的要义。   这些,徐无害自然都懂。   不过懂是一同事,做是一同事,能不能做得到又是一同事。   徐无害看了沈虎禅这一次出手,才知道真正武术上的“缩短距离”是怎么一回事。   沈虎禅一腾身,就到了孟顶顶身前。   他们之间本来隔了一条河。   孟顶顶是坐在河心石上。   沈虎禅是站在河边岸上。   他们中间至少隔了丈余距离。   可是沈虎禅一跨而起,仿佛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距离。   沈虎禅也没有出力。   他出掌。   可是徐无害却听到刀风。   是孟顶顶出的刀。   然后情势急变,位置互易。   孟顶顶已到了这边的岸上,恰站在沈虎禅原来所立之处。   沈虎禅却到了石上。   他伫立在河心,如一座塑像。   日落西风冷。   极月苍茫。   暮泣。   然后徐无害发现,沈虎禅所站立之处的江水,漾起了几褛鲜红,冉冉的浮升扩染,然后又被流水冲淡。   那当然是沈虎禅的血。   ——他受伤了?!   孟顶顶却没有伤。   他只摸了摸头顶。   他们位置互易,孟顶顶变得跟徐无害和蔡可饥站得极近。   所以孟顶顶有没有受伤,他们看得极为清楚。   他们可以肯定孟顶顶没有受伤。   他只是忽然间,似是苍老了许多。   “我知道沈虎禅名闻天下的有‘不惑之刀’,没想到还有‘逾矩之掌’”孟顶顶拍了拍头顶,道:“如果你不是留了手,我这颗顶上西瓜,恐怕就成了一堆和稀泥!”   沈虎禅人在江上,衣袂翻飞,并未言语。   “你手下留情,可是我以为你要取我性命,所以毫不客气的出了刀,”孟顶顶渐渐又回复了笑容,笑意先自皱纹间漾起,“我的刀大名鼎鼎,一向都不空回。”   他顿了顿,又道:“连你也不例外。”   沈虎禅沉声道:“你的刀法要比刀更好。”   “一个人刀法好,用什么刀都会变成好刀,只有在两个人刀法都同样好的时候,好刀才会派上用场。”孟顶顶笑意更浓了,“但你没有出刀。”   沈虎禅道:“我不想出刀。”   孟顶顶道:“为啥不出刀?”   沈虎禅道:“我不必出刀。”   “你不想杀我?”孟顶顶道:“定是你认为不必出刀就杀得了我?”   “我如果要杀你,的确不必出刀,”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孟顶顶道:“因为我挡着你的去路,一个真正的刀客,遇神阻则弑神,遇佛阻则弑佛,人鬼不留,无亲不认,这才能成为真正的刀客。”   “在我眼中:你根本就没有挡着我的去路,而且,你要挡也挡不来。,”沈虎禅道:“如果我斩杀了你,岂不是太看得起你了?而且,一个人非要刀下无情始能成为刀客,而且是刀的奴隶,只有刀下留清的人,才是真正控刀在手的主人!”   盂顶顶沉默了半晌,忽道:“谢谢。”   沈虎禅道:“何所谢?”   “一是谢你掌下留情,不杀之恩,”孟顶顶道:“二是谢谢你给我的意见,那对我实在很管用。”   他脸肌一抖又笑道:“你的‘逾矩之掌’,成就恐犹在‘不惑之刀’之上。”   “世上既有规矩,便有逾矩”沈虎禅道:“人可以按照规矩把事情办好,但只能在破坏规矩再作重建里才能把事情办得更神妙。”   孟顶顶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可惜你仍做错了一件事。”   沈虎禅道:“说的对本来就不一定也做的对。”   孟顶顶道:“你不杀我,恐怕是一大错事。你已为我所伤,我只要把你三人一并格杀,我败在你手下的事就天下无人知了。你说是不是?”   沈虎禅啥也没说,只说:“那好,请,请,请,请请请。”   孟顶顶不笑了:“你真以为我不敢;。”   沈虎禅道:“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孟顶顶道:“不会?”   沈虎禅道:“你要是会干这种事,就不是‘大名鼎鼎’了。”孟顶顶跺足长叹道:“罢,罢,罢,你们就帮个忙,快走吧。”   沈虎禅遥向他一拱手。   就就在,蓦地,水里激出一道水花,卷起一柱奇浪,在夕暮里幻化彩丽万端,直罩向沈虎禅,。   夕照如春花美丽。   水花在半空,似一场彩虹的雨。   流星的梦。   在水花里同时夹杂了一声大喝。。“走?我可不放行!”   水花变成一阵雨。   怪雨。   每一滴雨都似是一件暗器,倏忽莫定的向沈虎禅身上螫,。   奇雨。   每一抹雨都像是一电闪丽的刀。   鬼雨。   那水流分成几注,每一注俱有狂飕千点,一簇一簇的分头涌袭:没有一种武器或暗器,能够那么无常,那么无端,那么诡异,那么绵密。   雨和水中,一人如蛟龙,长身而起,掩击沈虎禅。   沈虎禅大喝一声,整个人都不见了。   变成了一把刀。   刀如一把火。   他的刀就是火。   刀光如火。   人就是刀。   水影包围了火光。   火在水中。   ——谁能在水中取火?   ——谁可以在火里掏水?   “结果怎样?”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都忍不住问。   “结果他受伤更重,”将军接道:“但也击退了*清明时节*余分分,而回到这里。他的伤,也因而更加沉重。”   燕赵道:“那么,那匹马……?”   沈虎禅等三人是骑马回来的。   ——在渡河前,三人原无生骑。   “我们一过了海棠溪,黛绿嫣焉红一泼风的马队就到了,果须岸上也奔出一匹枣骡马,飞驰而至,”蔡可饥道:“马鬃上挂了一张纸,纸上写:*请坐*二字,署名画了四划,沈大哥那时已伤处迸发,便要我们一起骑上去,这马也真扛得住,这一番折腾,才能平安脱险……”   舒映虹一口气:“这匹马能驮三人,还可以比讯号还快的抵达将军府,不愧为名驹。”   燕赵沉吟道:“这是梁四公子的坐骑。”   玉龙溪眯着眼珠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赵似夫非笑地道:“他是向沈兄示好。”   王龙溪犹似不解:“示好?谁要他示好?”   燕赵淡淡地道:“他要沈兄欠他一个情。”   沐浪花忽道:“说不定,他是向咱们示好,要将军欠他一次情。”   将军扪髯道:“不管如何,梁四到目前为止,还是似友非敌。”   沐浪花道:“可惜这种局势,很容易发生变化,不易把握。”   舒映虹道:“但我们的形势,总比万人敌好些。”   将军趣味盎然的问:“何以见得?”   舒映虹道:“咱们一个沈兄,已杀了他们张十文、齐九恨,挫败了李商一、姚八分、谭千蠢,还和*四大护法’中的余分分和孟顶顶交过手,同样占了上风。”   沐浪花道:“不过,你也该心里清楚:打败他们的是沈兄,而不是我们。”   舒映虹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沈兄不是我们的人,那我们就无功可言了?”   沐浪花脸上的笑容,也不知是惨笑而是自嘲。   舒映虹望向将军:“沈兄不是已投效将军了吗?”   沐浪花的笑容是悲感多于欢乐:“就算是,要一个才加入的人来反败为胜,咱们也是够悲哀的了。”   舒映虹为之语塞,但又自豪的道:“我们还是占了点优势。”   王龙溪似比较乐意听到对己方有利的事:“你说出来听听?”   舒映虹道:“咱们至少有四个人,已混入敌方阵容里。”   王龙溪一拍大腿,意兴勃发的道:“对,狄丽君、杜园、侯小周,现在还外加一个不从,随时可以给他一个窝里反,万人敌休想安枕入寝。”   将军微微一叹。   王龙溪怔了怔,间:“我说错了什么?”   将军笑了一笑:“你什么也没说错。”   王龙溪仍追问:“那么为何叹气?”   将军无限倦怠的一笑:“因为我们只知道自己在万人敌阵中安排的卧底,却对万人敌派过来的奸细,却完全没有头绪,这不但对我们自己不利,对派过去的伏兵也一般危殆。”   沐浪花道:“所以,咱们的伏着虽多,但很可能随时都会被人连根拔起。”   将军点头。   沐浪花又道:“除非是先把万人敌派过来的奸细找着,就像把自己体内的毒瘤割除,才能全力对抗外敌。”   将军饮酒。   沐浪花道:“可是我们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才是奸细。”   将军这回接道:“若不能找出这个,我们便什么上风都没占。”   舒映虹也明白了整个形势,说:“所以有形的敌人并不可怕,无形的敌人才难应付。”   将军缓缓的道:“外敌不足畏,心贼自难防。”   舒映虹恍然道:“万人敌之所以难以应付,是因为谁都不知道,谁才是万人敌。”   燕赵忽道:“不过,我们也总算知道一些有关万人敌的资料。”   将军又饶有兴味的望向他。   “一、万人敌是蔡京这干人的心腹,只要密切注意蔡京,说不定就可以找出万人敌来;”燕赵道:“可惜,蔡京权倾天下,座下更是高手如云,为人比狐狸还狡,要从他那儿得到线索,只怕比自行找出谁是万人敌还难!”   将军道:“第二呢?”   燕赵道:“万人敌曾有个儿子,多年前就死在与将军的冲突战役里,因而,年纪绝不会太轻,而且武功定必高绝,并有威望收服得了李商一、余分分、孟顶顶这些豪杰高手,在武林中,有这些条件的人,还不算大多。”   舒映虹道:“简直没有几个。”   燕赵道:“我们还有一个可以找出万人敌的办法。”   将军道:“愿闻其详。”   燕赵道:“只要将军亲自出动,万人敌一定也会出手。”   舒映江道:“因为万人敌知道谁都制不了将军。”   燕赵笑道:“或许,除了万人敌自己。”   王龙溪怒道:“你要以将军引出万人敌?”   燕赵道:“万人敌跟将军有杀子之仇,自是非亲自报仇不可。”   王龙溪斥道:“胡说!要将军涉险,此事万万不得。”   将军微笑道:“万万不得就得不了万人敌,何况,将军不战,还称什么将军?”   众皆震动。   沐浪花沉声道:“将军的意思是……?”   将军还未说话,忽见一人神色张惶,行礼步入。   舒映虹一点头。   来人在舒映虹耳畔迅速说了几句话,然后退去。   舒映虹显得有些神思不定。   将军看在眼里,间:“什么事?”   舒映虹恭声道:“禀将军,有人送礼来。”   将军“哦”了一声,道:“什么人送礼来?”   舒映虹道:“万人敌。”   将军问:“他派什么人来?”   舒映虹道:“‘清明时节*余分分。”将军又问:“送礼人呢?”   舒映虹答:“已同到对岸去了。”   将军捻髯道:“看来,送礼的人不待回话,这礼也决不会是什么好礼。”   舒映虹也有隐忧的道:“看来是的。”   将军间:“可知道那是什么礼?”   舒映江道:“司马不可已瞧过了,不会是炸药,也不可能有机关。”   司马不可是将军麾下,对暗器和机括最有研究的人,张十文以“假头”飞掷沐浪花的时候,就是他一眼看出是“雷震子”,曾大声喊破的。   将军道:“为啥他不到席上来?”   ——司马不可也是在酷战中死里逃生的,他自是“有资格”在今晚“将军之宴”里列席。   “他的兄弟死了,”舒映虹用眼角斜睨沐浪花,“不是每个人都像沐二爷一般坚强不折的。”   ——沐浪花不仅爱子新丧,而且这是他亲手将之斩杀的。   可是他依然出席,虽然神色沉郁,但悲伤显然未能把他击溃。   将军道:“即然司马已经细察过,这礼物当然不会有暗算了——这可却是什么礼物呢?   ”   王龙溪不耐烦地道:“将军何不看看?一看不是都知道了吗!”   将军笑了:“说的也是。、世上最复杂的事情,往往都是由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解决了。   他们拆开了“礼”。   人头。   ——沈虎禅的头。   一个人的头,要是被斫了下来,那必然已是个死人。   听说有些人的头被斫了下来,眼珠子还会转动,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还可以活着,只是一时没有气绝,已然离死不远。   可是沈虎禅仍然活着。   ——他没有死。   世上没有两个沈虎禅。   ——沈虎禅只有一个。   所以死的不是沈虎禅。   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像”沈虎禅的人。   杜园,杜青衣。   谁都没有叹息。   但都屏息。   他们看着绒缎里的盒子、锦盒里的人头。   沈虎禅仿佛也觉得自己的颈项有些凉冷,他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良久,将军才说话了。   声音很低沉。   “沐二弟牺牲了他的爱子,司马卿痛丧了他的胞弟,如果没有沈兄,只怕杏儿今番也不能活着回到我身边,”将军用手指着杜园的人头,指尖仿佛有些微儿颤抖:“青衣也被捣破身份了,只怕不从也有危险……”   王龙溪握紧了拳头。   他的指骨发出啪啪声响。   “我现在确知有一个机会,万人敌势必会亲自出动的,但我也必须要亲自出手,才能引出他来;”将军悲痛地道:“敌方声势,日益壮大,我们牺牲的人,日渐添增,决战之期,不能再等,一击不杀,不如成仁。”   然后他平视众人。“这计划绝对机密,就只有在座的诸位知道。,而执行这计划的,除了我之外,还须要一个人……”   舒映虹忽道:“将军,你不能去。”   将军道:“你没听到刚才燕兄的话么?事已至此,我不能不去。”   舒映虹忧虑地道:“万一……”   将军道:“人生在世,做任何事,只能顾全一万,不可只为万一。”   沐浪花道:“为何不多带点人手去,全力发动?”   “按照计划,这样反而打草惊蛇,而且,我要先无后顾之虞,就算我失手身亡,也要这的基业不坠,才能一往无前,所以,这里的根基还需大家把持大局,不让万人敌有可趁之机;”将军沉着地道:“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只需多一强援就已足够。””王龙溪大声地道:“我去!”   燕赵忽道:“你去?你不适合!”   王龙溪连额上都暴起青筋:“我不适合谁适合?”   燕赵站出一步,向将军道:“将军,燕某在此侯命。”   将军向燕赵拱手道:“燕兄好意,在下心领,唯此地安危,尚须燕兄明眼操心。”   他转首向沈虎禅,道:“杜青衣可以说是因你而死的,万人敌对你也志在必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要你去。”   他要沈虎禅去:去杀万人敌!   沈虎禅才刚刚从万人敌的围杀中逃了出来,身上还有伤未愈。   可是将军什么人都不选,却就是选上了他。   ——沈虎禅去不去?   沈虎禅会不会去?   (去杀万人敌;)   (——或是为万人敌所杀!)   (与将军一道去杀敌;)   (——或是去保护将军不为敌所杀!)   众人都在错愕中望向沈虎禅。   包括殷殷期盼而又忧怀满心的楚杏儿;   沈虎禅倒底答不答应?   沈虎禅究竟会不会去?   ——稿于一九八七年三月   正式在港成立“朋友工作室”   (全书完·秋草编辑)